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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毛姆

_5 毛姆 (英)
  "这等于废话。"她从手提包里取出粉镜来在脸上扑粉。"哪一个女人爱上了他,算她倒霉,噢啦啦。"
  "你为什么这样说?"
  她有这么一分钟盯着我望,脸色非常严肃,我很少看见她有这样过。
  "我自己有一度几乎爱上了他。这无异于爱上了水里的一个影子,或者一线阳光。或者天上的一块云。我总算是幸免了。便在现在,我一想起当时的险境,还觉得不寒而栗。"
  管他妈的分寸不分寸。只要是人,总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碰巧苏姗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守口如瓶。
  "你怎么竟然会认识他?"我问。
  "噢,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六年前,还是七年前,我也记不清楚。奥代特当时只有五岁。他认识马塞尔,那时候,我正和马塞尔同居。他常上马塞尔的画室,坐在那里看马塞尔画我。有时候,他请我们出去吃晚饭。他几时来,你从来没有数。有时候,接连好几个星期不来,接着,又会两三天连着来。马塞尔往往喜欢他到画室来,说有他在旁,就画得满意些。后来我就生了我那场伤寒病。我从医院出来之后,日子过得非常之苦。"她耸耸肩膀。"可是,这些我以前已经跟你说过了。总之,有一天,我正兜那些画室,想找个工作做,但是,没有人要我。整整一天我只吃了一杯牛奶和一只油炸面包,而且连房钱都没有着落,就在这时,我在克利希大街上偶然撞见拉里。他停下来,问我近来怎样;我告诉他生了伤寒症的经过,后来,他就跟我说:"你看上去好象需要好好喂一顿。"他说话的声音和他眼睛里的神情有种地方使我很感动;我哭了起来。
  "我们隔壁就是玛丽埃特大娘饭店,所以,他挽着我的胳臂拉我找一张桌子坐下。我肚子饿极了,连皮靴都吞得下,可是,摊鸡蛋上来时,我觉得一口也吃不下。他逼着我吃了一点,又给我叫了一杯勃艮第酒。这一来,人觉得好些,就吃了一点芦笋。我把全部困难都告诉他,身体是这样弱,怎么能做模特儿;人剩了皮包骨头,样子真难看,不可能指望找到个男人。我问他能不能借我一点钱,让我回到本村子去。至少我还有个小女儿在那边。他问我是不是真的要去,我说当然不是。妈并不要我;物价这样高,她靠那点抚恤金都不容易过活,而我寄给奥代特的钱已经全都花光了。可是,如果我到了家门口,她也没法不放我进去,她会看出我病得多么厉害。拉里看了我好半天,我想他大约要告诉我,不能借钱给我。后来他开口了:
  "你可愿意我把你带到乡下我认识的一个小地方去,你和你的孩子一起?我需要度一个时候假期。"
  "我简直相信不了自己的耳朵。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可是他从来没有勾搭过我。
  "照我现在这样?,我说,自己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的好朋友",我说,"眼下什么男人都不会要我的。"
  "他望着我笑了。你可曾留意过他笑起来是多么的爱人?简直象蜜一样甜。
  "别这样胡扯,"他说。"我并不是指的那件事。"
  "听了这话,我不禁痛哭起来,连话都说不出。他给我钱,把孩子接出来,我们一起到了乡下。他带我们去的那个地方风景真可爱啊。"
  苏姗把那个地方形容给我听。它离一个小镇有三英里远;小镇的名字被我忘了。他们坐汽车开到一家旅馆,那是河边上一幢东倒西歪的房子,有一片草地一直铺到水边。草地上有悬铃树,他们就在树荫下吃饭。夏天,画家们都来作画,不过,时节还早,所以,旅馆等于被他们包下来。这里的菜烧得很好;星期天中午,别地方的人往往开车子来大啖一顿,但是,在别的日子里,他们的安静生活很少受到干扰。由于得到休息,而且饮食又好,苏姗的身体逐渐好了起来,而且有孩子在身边,过得很开心。
  "他很喜欢奥代特,奥代特也非常亲近他。我得拦阻奥代特不要缠着他,可是,拉里不管奥代特怎样闹,都好象不介意。这情况常常引得我大笑,他们在一起就象两个孩子。"
  "你们做些什么事情呢?"我问。
  "噢,事情有的是。我们常常坐条船出去钓鱼;有时候,借了旅馆老板的西铁隆汽车开到镇上去。拉里很喜欢这个小镇。旧式的房子,方场。镇上非常之静,你走在铺了鹅卵石的路上,足声是唯一听得见的声音。有一所路易十四时期的市政厅和一座老教堂;小镇边上是宫堡和勒诺特尔设计的花园。当你坐在方场的咖啡馆里时,你感到就象回到三百年前一样;停在路边上的那部西铁隆汽车好象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在本书开头叙述的关于那个年轻空军的故事,就是拉里在一次出游时告诉苏姗的。
  "我不懂得他为什么要告诉你,"我说。
  "我也不懂。大战时,镇上有过一所医院;公墓里是一排排的十字架。我们去看了;时间并不长,因为我有点毛骨悚然--那么多可怜的年轻人睡在那里。回家的路上,拉里非常沉默。他向来吃得不多,可是,到了晚饭时,他一口都没有吃。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的夜晚很美,满天的星,我们坐在河边上,白杨树在黑暗中望去就象剪影,景色很美,拉里抽着烟斗。忽然间,a propos de bottes,他告诉我他的这个朋友,和他怎样为了救他而送命的。"苏姗喝了一口啤酒。"他是个怪人。我将永远不理解他。他时常喜欢念书给我听。有时候,在白天,我一面听,一面给小东西缝衣服,有时候,在晚上,在我打发小东西睡觉以后。"
  "他念些什么呢?"
  "啊,各式各样的书。德赛维涅夫人的书信和圣西蒙的一些片段。你可想得到,我以前除掉报纸以外,什么都不读的;偶尔看一本小说,是因为在画室里听见人谈论它,不想使自己被他们当成傻瓜才看的。我从没有想到读书这样有味道过。那些旧作家,他们并不象人们设想的那样乏味。"
  "谁会这样设想的?"我吃吃笑了。
  "后来他就叫我和他一同念。我们读《费德尔》和《贝蕾妮丝》。他念男人的台词,我念女人的台词。你决想不到有那样好玩,"她天真地补充一句。"当我念到那些凄凉的台词哭起来时,他往往很古怪地看着我。当然那只是因为我的身体还没有复原的缘故。你知道,这些书我现在还在手里。便在今天,我读到他向我念的德赛维涅夫人的几封信时,耳朵里仍然好象听见他的可爱声音,仍然看见河水静静流着,看见河对岸的那些白杨树;有时候,我简直读不下去,它使我心里非常难受。现在我认识到这几个星期是我一生中过得最快乐的。他这个人,真是象天使一样可爱。"
  苏姗觉得自己变得感情冲动起来,怕我会笑她(其实我不会)。她耸了耸肩膀,微笑说。
  "你知道,我一直心里有这样的打算,等我活到适当的年纪,再没有男人愿意跟我睡觉的时候,我就跟教会妥协,忏悔自己的罪行。但是,我跟拉里犯的罪,不管谁怎样说,我决不忏悔。决不,决不,决不!"
  "可是,象你适才所形容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地方是你应当忏悔的。"
  "后半段我还没有告诉你呢。你知道,我的体质本来不错,现在成天在室外走动,吃得好,睡得好,一点心思没有,这样有三四个星期,人已经和过去一样健康了。而且样子也好看起来;两颊红红的,头发也有了光泽。人变得年轻了。拉里每天早上在河里游泳,我时常在一旁看他。他的身体长得很美,不象我那个斯堪的纳维亚人的运动员身体,而是强壮有力,又非常匀称。
  "我身体很坏时,他非常忍耐,但是,现在我已经完全复原,我觉得没有理由叫他继续等着。我给了他一两次暗示,表明我可以干那活儿了,但是,他好象不懂得。当然,你们盎格鲁撒克逊人是古怪的;你们粗暴,同时又容易动感情;你们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手,这是无法否认的。我跟自己说,"也许这是他体贴的地方,他待我这么好,他让我把孩子带来,也许他不好意思要求我报答他;其实这是他的权利。"所以,有一天晚上,当我们去睡觉之前,我对他说,"你要我今晚上你的房间来吗?"
  我大笑。
  "你相当直截了当,可不是?"
  "是啊,我没法要他到我的房间来,因为奥代特睡在里面,"她坦然回答。"他用他那双和善的眼睛看了我一下,然后微笑说,"你要来吗?"
  "你想呢--你这样漂亮的身体?"
  "好吧,你就来吧。"
  "我上了楼,脱掉衣服,然后,沿着过道溜进他的房间。他躺在床上看书,抽着烟斗。他放下烟斗和书,移过身子让出地方给我。"
  苏姗有这么一会没有说话,我也不想向她提出问题。可是,过了一会,她又继续说道:
  "他是一个很特别的情人。亲热,甚至温柔,健壮而不热烈,不知道你懂得我的意思没有,而且一点不下流。他爱得就象个青年学生一样。那情形相当可笑,但又令人感动。我离开他时,觉得应当是我感谢他,而不是他感谢我。当我关上门时,我看见他又拿起书,继续从刚才撂下的地方看下去。"
  我开始笑了。
  "我很高兴使你觉得开心,"她带有恶意说,可是,她自己也有点忍俊不禁,所以吃吃笑了。一我不久就发现,如果我要等他来请,那就说不定要永远等下去,所以,我感到需要时,自己就到他的房间去,爬上床。他始终都很好。总之,他也有人类天性中的那些本能,但是,他就象一个心不在焉的人忘记吃饭一样,你只要给他烧一顿好饭,他也能吃得有滋有味的。一个人爱我不爱我,我是清楚的。如果我认为拉里爱我,那我就是个傻瓜,但是,我想他会跟我过得很习惯。一个人在生活上应当实际一点,所以,我跟自己说,如果我们回到巴黎之后,他带着我和他住在一起,我也非常愿意。我知道他会让我把孩子带在身边,这一点我很喜欢。我的本能告诉我,如果我爱上他,那就很愚蠢,你知道女人是很不幸的;时常,她们一堕入情网,自己就变得不可爱了,所以,我打定主意不上这个当。"
  苏姗抽了一口香烟,把烟从鼻子里喷出来。时间已晚,许多桌子都已经空了,但是,还有一群人围在酒柜台那边。
  "有天早晨,吃过早饭,我正坐在河边上做针线,奥代特玩着拉里给她买的积木,这时,拉里走到我面前来。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他说。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吗?"我说,感到诧异。
  "是的。"
  "你就此不回来了吗?"我说。
  "你现在身体已经很好了。这里的一笔钱够你过完夏天,并且回到巴黎重行开始了。"
  "我一时间心里非常难过,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站在我面前,象平日那样坦然微笑着。
  "我有什么地方使你不快吗?"我问他。
  "一点没有。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我有工作要做。我们在这儿过得非常开心。奥代特,来跟叔叔说再见。"
  "奥代特太小了,什么也不懂。拉里把她抱起来,吻了她;然后又吻了我,就走回旅馆去;一分钟后,我听见汽车开走了。我看看手里的银行支票。一万二千法郎。事情来得是这样快,我连反应都来不及。"zut alors,"我跟自己说。至少我有一件事情得感谢老天,我没有让自己爱上他。可是,我简直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禁笑了。
  "你知道,有一个时候,我只是简简单单把事情真相说出来,竟给自己挣得一个很不坏的幽默家头衔。对多数人说来,他们完全想象不到事实就是如此,所以当作我是说笑话。"
  "我看不出这里的关系。"
  "你知道,我觉得拉里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是唯一能够完全无所为而为的人。这就使他的行动显得古怪。有些人不相信上帝,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却完全是为了上帝之爱;这种人我们是不习惯的。"
  苏姗瞠着眼睛望我。
  "我可怜的朋友,你酒喝得太多了。"
作者:[英]毛姆
翻译:周煦良
第五章(一)

  我在巴黎拖拖拉拉地写作。春天真是好过,爱丽舍田园大街上那些栗子树开花了,许多街道的光线非常悦目。空气中有一种快乐,一种轻飘飘的短暂快乐,使人心荡神怡而不涉邪想,使人的步履更加轻捷,头脑更加清醒。我和自己五花八门的朋友一起玩得很开心,心里充满往日亲切的回忆,至少精神上恢复了一点青春的活力。这种片刻的欢愉我说不定永远不会再充分享受到;我倘若让写作来干扰我,那我就是傻瓜,我跟自己说。
  伊莎贝儿、格雷、拉里和我常常一同去游览近郊的名胜:尚蒂伊和凡尔赛,圣日尔曼和枫丹白露。我们不管去哪儿,午饭都吃得很好,很多。格雷由于他的大块头身体需要,胃口最大,而且酒喝得往往有点过头。他的健康肯定有了好转,是否由于拉里的治疗,还仅仅是日子久了的缘故,我也说不上。总之,他的头痛病已经不发了。我来巴黎和他初见面时,他眼睛里那种惘然若失的神情,使人看了很难受的,现在也消失了。他谈话不多,只是偶然谈些冗长的故事,但是,伊莎贝儿和我胡说八道时,他会哈哈大笑。他玩得很开心;尽管人并不风趣,但是脾气好而且容易满足,人不由得不喜欢他。这种人,你是不愿意和他度过一个寂寞的夜晚的,而且说不定会高兴地期望和他过六个月。
  他对伊莎贝儿的爱,看了真使人喜欢;他崇拜她的美,而且认为她是世界上最有才华、最动人的女子;他对拉里的忠诚,象狗对主人的一样的忠诚,也使人感动。拉里也玩得很开心;他似乎把这段时间看作是一种休假,使他暂时把脑子里的打算--且不问是什么打算--放一放,安心安意地尽情享受。他也不大讲话,但是没有关系,有他在一起,就和谈话差不多;人很随便,而且总是那样兴致勃勃,使你觉得这样已经很够了,不需要再对他有所要求;我而且满知道我们度过的这些日子所以能这样快活,全是由于有他和我们在一起。虽则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动人的或者风趣的话,少他一个就会感到无聊。
  有一次,在我们作了这类短程游览的归途中,我目睹了一幕使我相当骇异的情景。我们玩了夏尔特尔之后,正回到巴黎来。格雷开车子,拉里坐在他旁边;伊莎贝儿和我坐在后面。一整天玩下来,全都觉得疲倦。拉里一只胳臂伸出来搭在前座椅背上。这个姿势使他的袖口拉了上去,露出瘦长而有力的手腕和微微长了一层茸毛的棕色皮肤的小臂。阳光把那些茸毛照成黄金色。伊莎贝儿一点声息没有,使我觉察到这里有异,便瞄她一眼。她一动不动,使人简直当作她受了催眠似的。她呼吸急促;眼睛直瞪着那长了金黄茸毛的坚韧手腕和那只瘦削、修长而有力的手望,当时她脸上的那种如饥似渴的淫荡,我在任何人脸上都没有见到过。那是一只肉欲的假面具。我决没有想到她的美丽容貌会表现出这样放纵的骚态来。它是兽欲,而不是人性。脸上的美全剥掉了;神情变得丑陋和骇人。它可怕地使人想起一只春情发动的母狗,我感到有点厌恶。她并不感到我在旁边;她感到的只是那只随随便便搭在椅背上、使她欲火中烧的手。后来就象是一阵痉挛掠过她的脸,她打了个寒噤,闭上眼睛往车角上一靠。
  "给我一支烟,"她说,声音是那样嘶哑,我简直听不出是她。
  我掏出烟盒,给她点上一支。她死命抽着。在汽车余下的路程中,她始终望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说。
  格雷开到家时,请拉里把我开国旅馆,然后把车子开进车间。拉里坐上司机的座位,我坐在他身边。穿过人行道时,伊莎贝儿挽着格雷的胳臂,紧贴着他,向格雷做了个脸色;我虽然没有看见脸色,但可以猜出那意味着什么。我想格雷今天晚上将会发现自己妻子特别狂热,但是,他将永远不懂得是什么良心责备促使她这样热烈的。
  六月快完了,我得回里维埃拉去。艾略特的某些去美国的朋友把他们在迪纳尔的乡下别墅借给马图林夫妇住,他预备等孩子学校放假立刻动身。拉里留在巴黎工作,但是,自己买了一辆旧西铁隆,答应在八月里上他们那儿去住几天。在我离开巴黎的前夕,我请他们三个人和我一同吃晚饭。
  就在这天晚上,我们碰见了索菲·麦唐纳。

  伊莎贝儿有意观光一下那些冶游场所;由于我对这些地方比较熟悉,就要求我做他们的向导。我不大愿意,因为在巴黎的这类地方,那些人对美国来的游客很不喜欢,而且毫不掩饰,所以往往弄得人不开心。但是,伊莎贝儿非去不可。我预先打她招呼,说这会使人很扫兴,请她千万穿得朴素一点。我们很迟才吃晚饭,先去仙女游乐厅看了一小时戏,然后出发。我先带他们到圣母院附近的一处地下室,是歹徒和他们的那些家属常去的地方。由于老板和我相识,他找一张长桌子给我们让出几个空位子;长桌子那儿还坐着几个很不象样的人,可是,我叫了酒请大家喝,并且互祝健康。室内又热又脏又烟雾迷漫。后来我带他们去斯芬克斯舞厅;这里的女人穿着漂亮而俗气的晚服,里面什么都不穿,奶子等等全看得见,面对面坐在两张长凳子上;乐队奏乐时,就一对对没精打采地跳起来,一面眼睛搜索着舞厅周围靠大理石面桌子坐着的男人。我们叫了一瓶没有冰过的香槟酒。有些女人经过我们面前时,把伊莎贝儿狠狠看了一眼,我不知道她可懂得这是什么意思。
  后来我们又去了拉白路。那是一条寒伧狭窄的巷子;你才走进巷子,就给你一种下流淫秽的印象。我们走进一家咖啡馆。弹钢琴的是那种通常的苍白而浪荡的年轻人,另一个刮着小提琴的则是一个又老又疲倦的老头子,还有第三个人吹着不协调的萨克斯管。这地方挤满了人,看上去好象一张空台子都没有,但是老板看出我们是肯花钱的主顾,毫不客气地把一对男女赶到另外一张已经坐了人的桌子去,请我们坐下。那两个被打发掉的客人不甘心,讲了一些涉及我们的很不中听的话。不少的人都在跳舞;帽上系红绒球的水手;男人多数戴着便帽,或者用手帕围着脖子:成年的妇女和年轻的女孩子,眼睛全画起来,光着头,穿着短裙和颜色罩衫。男人和眼睛化了装的矮胖男孩子跳;瘦削,面目凶恶的女子和染了头发的胖女人跳;男人和女人跳。一股烟气杂酒气的臭味和汗酸味。音乐没完没了地奏着,这一群气味难闻的乱七八糟的人不停地在屋子里转,脸上闪耀着汗水,一本正经的劲头里带有一种可怕的样子。有几个大个儿的样子很粗暴,但多数人都矮小而且营养不足。我打量那三个奏乐的人。他们不妨说是机器人,因为演奏完全是机械式的;我心里盘算,有没有可能在过去某一个时候,当他们刚刚开始时,曾经想到自己说不定是人们会跑老远的路来听并向之喝彩的音乐家呢。便是把小提琴拉得很坏,你也得请人教,也得练习啊:难道这个提琴手费了那么大的事,就是为了在这个臭气熏人的狗窝里拉狐步舞曲子,拉到天快亮吗?音乐停止了,钢琴家掏出一块脏手绢揩揩脸。跳舞的人或者懒洋洋地,或者歪着身体,或者扭扭捏担地,回到自己座位上。忽然间,我们听到一个美国口音。
  "我的老天啊!"
  一个女人从屋子对面的一张台子站起来。和她在一起的男子打算拦住她,但是,她把他推在一边,自己摇摇晃晃从对面走过来。她已经很醉了,走到我们台子边,站在我们面前,身体带点摇晃,傻里傻气地咧开嘴笑。她好象觉得我们这些人的样子怪有意思的。我望一下我的同伴。伊莎贝儿木然望着她,格雷皱着眉头,一脸愠怒,拉里盯着她看,象是相信不了自己的眼睛。
  "哈罗,"她说。
  "索菲,"伊莎贝儿说。
  "你还他妈的当作是哪一个?"她咯咯笑了。她一把抓着身边走过的侍役,"芬山,拿张椅子来。"
  "你自己拿,"他说,挣开她的手。
  "salaud,"她骂,向他吐了一口唾沫。
  "T'en fais pas,Sophie."一个大胖家伙说;他的大脑袋上长了一头油光光的头发,只穿件衬衫,就坐在我们邻座。"这儿有椅子。"
  "想不到这样子碰见你们大伙儿,"她说,仍旧有点晃。"哈罗,拉里。哈罗,格雷。"她在那个男子搬在她身后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大家来杯酒,Patron,"她叫。
  我早已注意到老板的眼睛在盯着我们,这时走了过来。
  "你认识这些人吗,索菲?"他问,用熟悉的第二人称单数称呼她。
  "Ta gueule,"她醉醺醺地大笑。"他们是我小时候的朋友。我要请他们喝一瓶香槟。你可不要给我们什么urine de cheval吃。拿点人咽得下去不会呕出来的。"
  "你吃醉了,我可怜的索菲,"他说。
  "滚你的。"
  他走了,很高兴能卖掉一瓶香槟酒--我们为了安全起见,只喝白兰地掺苏打水--这时索菲木木然看了我一会儿。
  "你这位朋友贵姓,伊莎贝儿?"
  伊莎贝儿把我的姓名告诉她。
  "哦?我记得的,你有一次到过芝加哥。派头很神气的,是不是?"
  "也许,"我笑说。
  我一点想不起她来;这并不奇怪,因为我已经有十年多没有去过芝加哥,而且当时和以后都接触过不少的人。
  她相当高,站起来时看去更高,因为人很瘦。她穿了一件鲜绿的绸罩衫,但是,弄绉了而且有污迹,下面着一条黑短裙。染成棕红色的头发剪得很短,马马虎虎卷了一下,而且弄得乱七八糟。妖里妖气的打扮;两颊的胭脂搽到眼睛,上眼皮和下眼皮涂成深蓝色;眉毛和睫毛都搭上很浓的黑油;嘴唇用口红染成鲜红;两只手的指甲也都染红,但是手很脏。她的样子比屋子里别的任何女人都更下流。我怀疑她不但吃醉了而且吸了毒。不过,也不能否认她具有一种邪恶的吸引力;她的头以一种傲慢的姿态稍稍向后仰起,脸上的打扮把她眼珠的绿色衬得更加刺目。尽管醉得颠三倒四的,她却有一种厚颜无耻的派头,使我能够想象得出是所有下流男人都喜欢的。她向我们鄙薄地一笑。
  "敢说你们并不怎么高兴看见我,"她说。
  "我听说你在巴黎,"伊莎贝儿懒洋洋地说,脸上带着冷淡的微笑。
  "你何妨打电话给我。电话簿上有我的名字。"
  "我们来了不久。"
  格雷来解围了。
  "你在巴黎玩得开心吗,索菲?"
  "开心。你生意失败了,格雷,是不是?"
  格雷的脸本来就红,这一下涨得更红了。
  "是的。"
  "真倒霉。我想眼下芝加哥的日子大约很不好过。幸亏我及早就离开了。天哪,那个狗娘养的怎么不拿点酒来我们喝?"
  "他就来了,"我说;一个侍役盘子里托了几只杯子和一瓶酒,正穿过台子中间走来。
  我的话使她注意到我。
  "我的可爱的婆家人把我赶出芝加哥。说我败坏了他家--名声。"她咯咯地狞笑起来。"我现在靠国内的汇款生活。"
  香槟来了,斟好了。她一只颤抖的手把杯子举到嘴边。
  "神气十足的小人物见鬼去,"她说。她把酒喝光,看看拉里。"你自已好象没有什么说的,拉里。"
  拉里脸上毫无表情地望着她。自从她来了以后,他的眼睛就一直没有离开她,现在很和气地对她一笑。
  "我讲话本来不多,"他说。
  音乐又奏起来。一个人走到我们面前;他个子相当高,而且长得结实;大鹰钩鼻子,刷亮的黑头发,大嘴和多肉的嘴唇。那样子就象个成了反面角色的萨冯纳罗拉。象这里的多数男人一样,他不戴领子,小腰身的上褂扣得很紧,显出一点腰来。
  "来,索菲。我们去跳舞。"
  "走开。我没有空。你难道没有看见我有朋友吗?"
  "J"m en fous de tes amis。滚你妈的朋友。来跳舞。"
  他抓着她的胳臂,但是,她挣脱他。
  "Fous mol la piax,espece con,"她突然怒气冲冲叫出来。
  "Merde."
  "Mange."
  格雷不懂得他们讲些什么,可是,我看出伊莎贝儿完全理解,因为她具有多数正经女子有的那种对猥亵的奇异知识,所以她脸板下来,皱着眉头表示氏恶。那人举起胳臂,张开手---一只长满老茧的工人的手--正预备打她耳光,这时格雷从椅子上半抬起身子。
  "Allaiz vons ong,"他用自己的恶劣声调喊。
  那人停下来,恶狠狠看了格雷一眼。
  "当心,可可,"索菲说,狞笑一下。"他会把你打个半死。"
  那人把格雷的高大身材、体重和力气打量一下,悻悻地耸耸肩膀,向我们骂了一句脏话,溜走了。索菲醉意十足地吃吃笑了。在座其余的人都不作声。我重新给她把杯子斟满。
  "你住在巴黎吗,拉里?"索菲把酒喝光之后问他。
  "暂时。"
  跟一个喝醉酒的人谈话总是很吃力的,而且不用说,清醒的人都处在不利地位。我们继续谈了几分钟话,谈得既乏味,又尴尬。后来索菲把椅子往后一推。
  "我再不回到我的男朋友那儿去,他就要气疯了。他是个生闷气的浑蛋,可是老天啊,是个好样的。"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再会,朋友们。来玩嘛。我每天晚上都在这儿。"
  她挤到那些跳舞的人中间,在人群中消失了。我看见伊莎贝儿的高贵容貌上那种冷冰冰的鄙夷表情,几乎要笑出来。我们谁也不讲话。
  "这是个下流地方,"伊莎贝儿突然说。"我们走吧。"
  我付掉我们叫的酒和索菲的香槟酒帐,大家一同离开。大部分人都在舞池里,我们看也不看就出去了。时间已过两点,我觉得应当睡觉了,但是,格雷说他肚子饿,所以,我建议上蒙马特尔的格拉夫饭店去吃点东西。车子开出去时我们全都不说话。我坐在格雷旁边指挥他开到那个装璜得很低气的餐馆。阳台上还坐了一些人。我们走到里面,叫了火腿蛋和啤酒。伊莎贝儿至少表面上重又镇定了下来;她恭维我认识巴黎的这些比较下流的场所,也许带有一点调侃味儿。
  "是你要去的,"我说。
  "我玩得十分开心。今天晚上痛快极了。"
  "见鬼,"格雷说。"叫人要呕出来。还有索菲。"
  伊莎贝儿无动于衷地耸一下肩膀。
  "你还记得她吗?"她问我。"你第一次到我们家来吃晚饭时,她就坐在你旁边。当时她的头发还不是红得这样不象话。它原来的颜色是暗赭包。"
  我把往事回忆一下;想起了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蓝得几乎象绿色的眼睛,头微微斜向一边,很逗人;不能算美,但是活泼坦率,杂有腼腆和俏皮,使我觉得很有趣。
  "当然我记得。我喜欢她的名字。我有个姑母就叫索菲。"
  "她嫁了一个叫鲍勃·麦唐纳的男孩子。"
  "人不错,"格雷说。
  "他是我碰见的最漂亮的男孩子之一。我永远不懂得他看中索菲的什么地方。她是紧接着我之后结婚的。她的父母离婚了;母亲改嫁了一个在中国的美孚石油公司的人。她跟着父亲住在麻汾,那时我们时常看见她,但是,她结婚之后就和我们这群人有点疏远下来。鲍勃·麦唐纳是个律师,但是挣的钱不多,住在城北一所没有电梯的公寓里。但是,这不是原因。他们不愿意看见任何人。我从来没有看见有两个人相爱得这样狂热的。便在他们结婚已经有两三年而且生了一个孩子之后,两个人上电影院时,还是象情人一样;他搂着她的腰,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们在芝加哥被人当作笑话说。"
  拉里听着伊莎贝儿讲,不赞一辞。脸上有一种莫测高深的神情。
  "后来怎样呢?"我问。
  "有天晚上,他们开着自己的小敞篷汽车口芝加哥,把孩子带在身边。他们总是把孩子带着,因为家里没有帮手,索菲什么事都亲自动手,而且他们对孩子异常钟爱。一伙醉鬼开着一部大轮车以每小时八十英里的速度和他们迎头撞上。鲍勃和孩子当场撞死,可是,索菲只受到脑震荡,另外断了一两根肋骨。他们尽量瞒着,不让她知道鲍勃和孩子已经死了,但是,最后只好告诉她。他们说那情形真使人受不了,她就象疯了一样;叫得房子都要塌下来。他们得日夜看守着她,有一次,几乎被她从窗子里跳出去。当然我们凡是能够做的都做了,可是,她好象恨我们。她从医院出来之后,他们把她送进疗养院,在那边住了好几个月。"
  "可怜的人儿。"
  "当他们放她出来之后,她开始喝酒Z喝醉之后,谁找上她,她就跟谁睡觉。她的夫家人吃她不消。他们都是些善良的安分的人,对这种丑事非常愤恨。开头我们全都想帮助她,但是没办法;如果你请她吃晚饭,她来的时候就已经喝醉了,而且很可能客人还没有散,她就醉得不省人事了。后来她和一班坏蛋混起来,我们只好不睬她。有一次,她因喝醉酒开汽车被捕。和她在一起的是她在地下酒店结识的一个达果,一查原来是个官方要缉拿的人。"
  "可是,她有钱吗?"我问。
  "有鲍勃的人寿保险;那辆把他们撞倒的汽车的主人是保了险的,她从他们那里也拿到一点钱。不过,这点钱维持不了多久。她花钱就象喝醉酒的水手,两年之内就赤脚了。她的祖母不肯让她回麻汾。后来,她的夫家人说,如果她肯出国,并且住在外国不回来,就给她生活津贴。我想,她现在就是靠的这笔钱过活。"
  "事情又还原了,"我说。"从前有一个时候,败家子是从英国送到美洲去的;现在的败家子显然是从美国送到欧洲来了。"
  "我真替索菲可惜,"格雷说。
  "是吗?"伊莎贝儿冷静地说。"我不。当然这是一个打击,当时我比任何人都更加同情她。我们一直彼此都很熟悉。但是,一个正常的人碰到这种事情总要恢复过来的。她所以垮掉是因为她本来就有劣根性;天生就是个不健全的人;连她对鲍勃的爱情都嫌过分。她如果性情坚强的话,总应该有办法过下去。"
  "如果坛坛罐罐全都……你是不是太狠心了,伊莎贝儿?"我咕噜说。
  "我不认为如此。这是常识,我认为不须要对索菲感情用事。天晓得,谁也不比我更爱格雷和两个孩子的了;如果他们在一次车祸中送了命,我会变得神志失常,但是,迟早将会振作起来。格雷,你是不是赞成我这样做,还是赞成我每晚喝得酩酊大醉,并且和巴黎的随便一个流氓睡觉?"
  格雷的回答很妙,也可以说是我听见格雷的讲话最有风趣的一次。
  "当然我赞成你穿一件库林诺时装店新制的衣服跳进我的火葬堆里,不过,既然现在不行殉葬,我想最好的代替办法是打桥牌。你而且要紧记住,除非你有把握一出手就拿三叠半到四叠牌,不要上来就叫无王牌。"
  我不想向伊莎贝儿指出,她对自己丈夫和孩子们的爱虽则出于真心,但一点谈不上热烈;这不是时候。可能她已经看出我脑子里在想的什么,所以带有挑战的味道问我道:
  "你怎么说?"
  "我和格雷一样,很替这女孩子惋惜。"
  "她不是女孩子,她已经三十岁了。"
  "我想她的丈夫和孩子丧命时,世界对她说来已经完结了。生命待她太残酷了,所以她也不管自己变得怎样,一头钻进酗酒和淫乱的堕落泥坑,作为对生命的报复。她本来住在天堂,现在天堂失去了,她住不惯平凡人的平凡世界,因此,绝望之余,一头钻进地狱。我可以想象得出,既然她不再能喝到天神的琼浆玉液,那还不如饮小便的好。"
  "这是你们在小说里写的一套。它是胡扯,你也知道是胡扯。索菲滚进泥潭里是因为她喜欢。别的女人也有死掉丈夫和孩子的。她变坏并不是这个原因。坏不是由好变过来的。坏本来就已经有了。等到那次车祸冲破她的防线,她就露出本来面目来。别把你的怜惜浪费在她的身上;她现在变成这样,说明她一直就是这样。"
  拉里自始至终没有开口。他象在沉思,我们讲些什么恐怕他听都没有听见。伊莎贝儿讲完话后,暂时有一段沉寂。后来他开始讲话了,但是,声音很古怪、很单调,不象朝着我们,而象自言自语;眼睛象在望着模糊的已往岁月。
  "我记得她十四岁时,把长头发从前额梳到后面,在后面打一个黑蝴蝶结,一张长了雀斑的严肃的脸。是一个谦虚的、高尚的、充满理想的孩子;碰到什么书都看,我们时常在一起谈书。"
  "在什么时候?"伊莎贝儿问,眉头微微有点皱。
  "哦,在你和你母亲出去交际的时候。我常上她祖父家里去,我们会坐在他们家那棵大榆树下面,相互读书。她喜欢诗歌,自己也写了不少诗歌。"
  "很多女孩子在这样年纪都写诗。相当蹩脚的东西。"
  "当然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而且敢说我自己就不懂得什么好坏。"
  "你自己顶多也不过十六岁。"
  "当然是模仿的。有不少地方学的罗勃特·弗罗斯特。不过我的感觉是,年纪这样轻的女孩子能写成这样,是了不起的。她的耳朵很灵敏,而且有节奏感;对乡野间的声音和气味有感情,诸如空气中早春的温柔气息和干旱土地上雨后发出的清香。"
  "我从来不知道她写诗,"伊莎贝儿说。
  "她保守秘密,怕你们大家笑她。她很害臊。"
  "她现在可不害臊。"
  "战后我回来时,她几乎已经是成人了:读了许多关于工人阶级情况的书,而且是在芝加哥亲自看到了那些情况。她迷上了卡尔·桑德堡,拼命写自由诗,描写穷人的困苦生活和工人阶级的受剥削情况。我要说那些诗写得平淡,但是诚实,而且带有同情和高尚感情。当时,她想要做一个社会工作者。她的牺牲精神很使人感动。我觉得,她的能力很强。她并不傻,也不感情冲动,但是,给人一种幽闭贞静和灵魂高洁的印象。那年夏天,我们时常碰面。"
  我能够看出,伊莎贝儿听得越来越毛躁。拉里一点不觉得自己在拿一柄匕首戳进她的心里,而且每一个单词都象匕首在她心里搅。可是,伊莎贝儿开口时,嘴边却露出淡淡的微笑。
  "她怎么选上你做她的知心人的?"
  拉里一双诚实的眼睛望着她。
  "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都很有钱,她在你们中间是一个穷女孩子,而我则不属你们之列。我来到麻汾,只是因为纳尔逊叔叔在麻汾行医。想来她觉得这使我和她有共同的地方。"
  拉里一个亲戚也没有。我们多数人至少有些堂兄弟、堂姐妹或者表兄弟、表姐妹;这些人我们可能简直不认识,但至少使我们感到自己是这个家族的一部分。拉里的父亲是独生子,母亲是独生女;他的祖父是教友派教徒,年纪很轻时就在海上遇难,他的外祖父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象拉里这样孤零的。
  "你曾想到过索菲爱你吗?"伊莎贝儿问。
  "从来没有,"他笑了。
  "她是爱你的。"
  格雷冒冒失失的样子说,"拉里打完仗作为一个受伤军人回来时,半个芝加哥的女孩子都在追他。"
  "这不仅仅是追。她崇拜你,我可怜的拉里。难道你是说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而且我不相信。"
  "想来你认为她太高尚了。"
  "对我说来,她现在仍旧如在目前;一个瘦瘦的小女孩子,头发打了个蝴蝶结,脸色庄重,读起济慈的颂歌来,声音有点抖,含着眼泪,因为诗太美了。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
  伊莎贝儿微微吃了一惊,带着迷惑不解的神情把拉里看了一眼。
  "晚得不象话了,我人疲倦得不知道怎么办。我们走吧。"

  第二天傍晚我坐蓝钢车去里维埃拉,两三天后,就上昂第布去看艾略特,告诉他巴黎的新闻。他看上去气色很不好。蒙特卡地尼的疗养并没有取得预期的疗效,而事后去各处旅行又弄得他精疲力竭。他在威尼斯找到一只洗礼盆,然后又上佛罗伦萨去买下那张他和人家讨价还价的三联画。为了急于把这些东西安装好,他亲自上庞廷尼沼地去了一趟,住在一家很蹩脚的小旅馆里,热得使人简直吃不消。他买的那些名贵艺术品要好多天才能运到,但是,他下定决心非要达到目的决不离开,因此继续住下去。当一切总算照他所要求的那样安装就绪以后,他感到非常满意,并且得意扬扬地把自己拍的那些照片拿给我看。教堂虽然小,但是有气派;内部装修华丽而不俗气,证明艾略特确有眼光。
  "我在罗马看见一日早期基督教时代的石棺,非常中意,考虑了好久,想把它买下来,但是,最后打消了。"
  "你怎么想到要买一口早期基督教的石棺,艾略特?"
  "给我自己睡,老兄。制作非常之精,我觉得和门那边的圣水盘正好扯平,不过,那些早期基督徒都是些矮矮胖胖的人,我睡不进去。我总不能躺在那儿等那张最后的王牌跑来使我的膝盖顶着下巴,就象胎儿那样。怪不舒服的。"
  我大笑,艾略特却是一本正经。
  "我想了一个更好的办法。我跟教堂方面商量好--是碰到些困难的,不过也是意料中事--把我葬在祭坛前面,就在圣坛东面台阶底下;这样的话,当庞廷尼沼地那些可怜的农民前来领圣餐时,他们那些沉重皮靴就会踏在我的骨头上面。相当帅,你说是不是?只是光秃秃一块石板上面刻了我的名字和两行生率年月。Simonumentum quoeris,circumspiece。如果你要找他的碑,你四下看看,就知道了。"
  "我拉丁文还算懂得,一句陈词滥调还用不着译给我听,艾略特。"我有点刻薄地说。
  "对不起,老兄。我一向习惯于上流人士的愚昧无知,一时间忘记我是在和一位作家谈话。"
  口头上还是被他占了便宜。
  他又继续说道,"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已经在遗嘱上把葬礼应当注意的事情全写上了,但是,我要你当监视人。我决不和里维埃拉那批退休军官和中产阶级的法国人葬在一起。"
  "我当然愿意照办,艾略特,不过,我觉得多年后的事情用不着现在就考虑得这样周到。"
  "我年纪不小了,你知道,而且说实在话,离开人世我并不难过。兰道尔那几句诗是怎么说的?我烘我的双手……"
  我对诗文的记性虽则很差,但是,这首诗很短,所以我能背得出来。
   我从不与人争,没有人值得我与之争;
   我爱自然,其次爱的是艺术;
   我向生命之火伸双手取暖;
   火快烧残了,我也准备离去。
  "对了,"他说。
  我私心认为艾略特硬要拿这首诗来形容自己,实在非常牵强。
  可是,他说,"它完全表达了我的心情。我唯一要增人的地方是,我一直和欧洲最上流的人士交往。"
  "在一首四行诗里,添上这一点恐怕不容易。"
  "交际界完结了。有一个时候,我曾经希望美国会取代欧洲建立一个为"大众"所尊重的贵族阶层,可是,不景气把这种可能性完全摧毁了。我可怜的祖国越来越变得不可救药地庸俗。你决不会相信的,我亲爱的朋友,上次在美国时,一个开出租汽车的司机竟然称呼我"老兄"。"
  里维埃拉受到一九二九年市场大崩溃的打击仍未恢复;虽然它远不是过去那样,艾略特照旧举行宴会,并参加人家的宴会。他从不和犹太人过从,只有罗思柴尔德家族除外,但是,现在有些最盛大的宴会却是这些上帝的选民举行的,而只要是宴会,艾略特都舍不得不去参加。他在这些聚会里东跑跑西站站,风度翩翩地和这个人握手,或者对那个人行吻手礼,但是,带有一种无可奈何的超然派头,就象一个被放逐的皇族看见自己和这批人混在一起感到有点不自在似的。可是,那些被放逐的皇族却玩得非常快活;对他们说来,认识一个电影明星好象是他们一生中最大的愿望。时下的这种风气,把戏剧界人士看作是交际对象,艾略特也看不人眼;但是,有一个退休的女演员就在他的邻近造了一所豪华的住宅,还经常招待宾客。部长、公爵、名门闺秀之流在她家里一住就是几个星期。艾略特也成了经常的客人。
  "当然,人色很不整齐,"他告诉我说,"不过,你不喜欢的人用不着理睬。她是美国人,我觉得应当帮她撑撑场面。她招待下榻的那些客人发现有人和他们有共同语言,一定会解除不少疑虑。"
  有时候,他显然身体非常不好,使我不得不劝他参加社交活动何必这样积极。
  "老兄,在我这样的年纪,我是经不起掉队的。我在上流社会混了快五十年了,难道我不懂得这里的道理:只要你不经常在重要场合出现,你就会被人家忘记掉。"
  我弄不懂他是否意识到自己当时作了一次多么可悲的自白。我不忍心再嘲笑艾略特了;他在我眼中成了一个极其可怜的人物。他活着就是为了社会交际;宴会和他是息息相关的;哪一家请客没有他,等于给他一次侮辱;一个人溜单是羞耻的;而现在人已经老了,他对受冷落尤其怕得要死。
  夏天就这样过掉。艾略特从里维埃拉的这一头到里维埃拉的那一头忙得团团转,在戛纳吃午饭,在蒙特卡洛吃晚饭,拿出全副本领来适应这一家的茶会或者那一家的鸡尾酒会;而且不管自己多么疲劳,总竭力做得和蔼可亲,谈笑风生。他的内幕新闻来得个多,敢说最近的一些丑事秽闻的细节,除掉直接有关系的人外,谁也不比他知道得更早。假如你说他这种人生无益于时,他会瞠眼望着你毫不掩饰他的骇异。他会觉得你简直愚昧无知。

  秋天到了。艾略特决定上巴黎住些时候,一半是看看伊莎贝儿、格雷和两个孩子过得怎样,一半是如他说的为了在首都acte de presence。这以后,他预备上伦敦定制些新衣服,顺带看望看望几个老友。我自己计划直接去伦敦,但是,他邀我和他一同坐汽车上巴黎。这样上路很舒服,所以我答应下来,同时觉得自己不妨在巴黎至少也呆上几天。一路上走得很从容,只要哪儿饭菜做得好,就停下来休息。艾略特的腰子有毛病,只饮维希矿泉水,但是,我喝的半瓶葡萄酒,他总坚持要替我挑选;他心地忠厚,尽管自己现在享受不了品酒的乐趣,看见我夸奖酒好,从心里感到快活。他非常慷慨,我要花费许多唇舌才能说服他让我付掉我那一部分的房饭钱。他谈论过去认识的那些大人物,听得人有些生厌,但是这趟旅行还是开心的。我们经过的大部分是乡间,初秋的景色很喜人。在枫丹白露吃了午饭之后,一直到下午才到达巴黎。艾略特把我送到我那家中等的老式旅馆,便绕过街角去里茨饭店。
  我们预先通知伊莎贝儿说我们要来,所以,看见她在旅馆里留交给我的便条,并不感到突然,可是,便条的内容却使我吃了一惊。
   你一到就来。出了大事情了。别把艾略特舅舅带来。看在上帝的份上,
  请你立刻就来。
  我和别人一样急于想知道究竟,但是,我得洗个脸,换上一件干净衬衫;然后,叫了一辆汽车,开到圣纪尧姆街的公寓。佣人把我领进客厅。伊莎贝儿立刻站了起来。
  "你这半天上哪儿去了?我等了你好几个钟点。"
  时间是五点钟,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管家已经把吃茶的东西送进来。伊莎贝儿双手紧勒,看着管家摆茶具简直不耐烦。我想象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刚到。我们在枫丹白露吃午饭,把时间拖得太长了。"
  "老天啊,他摆得多慢。人都要急疯了!"伊莎贝儿说。
  管家把托盘连同茶壶放在桌上,把糖缸和茶杯放在桌上,然后以一种的确恼人的安详在桌子四周摆上一盆盆的面包、牛油、蛋糕、甜饼。他出去时,随手把门带上。
  "拉里要跟索菲·麦唐纳结婚。"
  "她是谁?"
  "别这样蠢,"伊莎贝儿叫出来,眼睛里闪出怒火。"就是在你带我们去的那家下流咖啡馆里我们碰到的那个喝醉酒的婊子。天知道你为什么把我们带到那种地方去。格雷倒尽了口味。"
  "哦,你是指你们的那个芝加哥朋友吗?"我说,不理会她的不公正责备。"你怎么知道的?"
  "我为什么要知道?昨天下午他亲自来告诉我的。从那时候起,我一直恼火到现在。"
  "你何妨坐下来,给我倒杯茶,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你自己倒。"
  她坐在吃茶桌子对面,一股不耐烦的样子看着我给自己倒茶。我在靠近壁炉的一张小小的长沙发上舒舒服服坐下。
  "我们和他最近不大见面,我是说,自从我们从迪纳尔回来之后;他去迪纳尔待了几天,但是,不肯跟我们住在一起,住在一家旅馆里。他常到海边来,跟两个孩子玩。孩子们喜欢得他要命。我们去圣布里亚克打高尔夫。格雷有一天问他后来见到过索菲没有。
  "见到,见过好几次,"他说。
  "为什么,"我问。
  "她是老朋友嘛",他说。
  "我要是你的话,决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我说。
  "他听了微笑一下。你懂得他笑的那种派头,好象认为你的话很好笑,然而,事实上,一点也不好笑。
  "可是,你不是我",他说。
  "我耸耸肩膀,谈到别的上面去了。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再盘算过。当他上这儿来,告诉我他们要结婚时,你可以想象得出我的震动多大。
  "你不可以,拉里,"我说。"你不可以。"
  "我预备跟她结婚",他若无其事地说,就好象他要再来点马铃薯似的。"我而且要你好好接待她,伊莎贝儿。"
  "这个要求太过分了,"我说。称疯了。她是坏人,坏人,坏人。"
  "你怎么会这样想的?"我打断她。
  伊莎贝儿望着我,眼睛里直冒火。
  "她从早到晚吃得烂醉。不管什么流氓要跟她睡觉,她就跟人家睡觉。"
  "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是坏人。不少有身份的人酗酒,而且喜欢干下流事情。这些是坏习惯,就象咬指甲一样,说它坏,也只能坏到这个地步。我认为,那些说谎、欺骗、残酷的人才是真正的坏人。"
  "你假如偏袒她,我就要你的命。"
  "拉里怎样又碰见她的?"
  "他在电话簿上找到她的住址。他去看了她。她正在生病,这也不奇怪,过的是那种生活。他替她请了医生,并且找个人服侍她。关系就是这样开始的。拉里说她戒了酒;这个蠢货认为她的病已经治好了。"
  "你记得拉里治格雷的头痛吗?他不是把他治好了?"
  "那不同。格雷要自己的病好。她不要。"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理解女人。一个女人堕落到象她那样,就完结了;是永远不会回头的。索菲所以堕落到现在这样,是因为她一向就是这样一种人。你认为她会永远跟拉里吗?当然不会。迟早还是要跟他崩掉。她天生有一种劣根性。她喜欢的是流氓,这种人能给她刺激,她要找的是这种人。她会把拉里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
  "看来很有可能,不过,我看不出你能想出什么办法。他又不是糊里糊涂这样做的。"
  "我是没有办法,但是,你有。"
  "我?"
  "拉里喜欢你,他会听你的话。你是唯一能对他施加影响的人。你见多识广。你去找他,叫他不要做这种傻事。告诉他这会毁掉他的。"
  "他会干干脆脆告诉我这不关我的事,而且他这样讲完全对的。"
  "可是,你喜欢他,至少你对他是感觉兴趣的,你总不能抄着手站在旁边,看着他把生活搞得一团糟。"
  "格雷是他最要好的朋友,而且认识最早。我并不是说这会有什么帮助,不过。我觉得跟拉里谈,格雷最适合。"
  "格雷,哼,"她说,不耐烦的样子。
  "你知道,事情未见得如你设想的那样糟。我有两三个朋友,一个在西班牙,两个在东方,他们都娶的妓女做老婆,结果家庭处得很好。她们都感谢自己丈夫,我是指给了她们生活上保障,而她们对怎样讨男人的欢心,当然都是知道的。"
  "你真罗嗦。你认为我牺牲自己,就是为了让一个疯狂的淫荡女人把拉里抓在手里吗?"
  "你怎样牺牲自己的?"
  "我放弃拉里的唯一一条理由,是我不想影响他的前途。"
  "去你的,伊莎贝儿。你放弃拉里是为了方形钻石和貂皮大衣。"
  话才出口,一盘黄油面包就向着我的头飞来。总算运气,盘子被我接住,可是,黄油面包都落在地板上。我站起身,把盘子放回在桌子上。
  "你把艾略特舅舅的王冠德比盘打破一只,他可不会感谢你。这些当初是替第三代多塞特公爵烧制的,几乎是无价之宝。"
  "把黄油面包拾起来,"她气嘘嘘地说。
  "你自己拾起来,"我说,又在沙发上靠起。
  她站起身,一面生气,一面把散在地上的黄油面包拾起来。
  "你还自称是一位英国上流人士呢,"她恶狠狠地说。
  "不行,这件事情我一生从来没有做过。"
  "滚出去。我再不要看见你了。你的样子叫我厌恶。"
  "很抱歉,因为你的样子一直使我欢喜。可有人告诉过你,你的鼻子跟那不勒斯博物馆里普赛克石像的鼻子一模一样。这座石像是存世的代表少女美的最优秀作品。你的腿很美,又长又有线条,我看见时总是感到诧异,因为你做女孩子时,你的腿很粗而且不匀称。我没法想象你是怎样做到的。"
  "靠坚强的意志和上帝的恩泽,"她怒冲冲地说。
  "可是,你的手当然是你最勾引人的特色。这样纤细瘦削。"
  "我有个印象,好象你觉得我的手太大了。"
  "就你这样的身材来说,不能算大。你使用两只手起来姿势异常美妙,我十分叹服。不管是出自天工,或者人为,总之,你的手的每一动作总给人以美感。它们有时候象花朵,有时候象飞鸟。它们比任何语言更富于表现力。它们就象艾尔·格列柯的画像里的那些手;说实在话,我看着你的手时,想到艾略特原来胡扯你家祖上有一个是西班牙贵族,说不定有道理。"
  她头抬了起来,悻悻然的样子。
  "你讲的什么?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把德·劳里亚娶玛丽王后贵嫔的事告诉她,这是艾略特从母系方面追溯上去的。伊莎贝儿一面听,一面心安理得地端详着自己的长手指和修剪涂染过的指甲。
  "人总是什么人的后代,"她说,接着轻盈一声笑,顽皮的样子把我看看,一点怨气没有了。"你这个鬼儿子,"她又说。
  一个女人,你只要告诉她真情实话,就很容易使她讲理。
  "有时候,我并不怎样真正恨你,"伊莎贝儿说。
  她走来靠着我,在长沙发上坐下,把胳臂和我的胳臂套起,探出身子来要吻我。我把面颊避开。
  "我可不要脸上沾上口红,"我说。"你假如要吻我,就吻我的嘴,这是慈悲的上苍指定的地方。"
  她吃吃笑了,用手把我的头转了对着她,嘴唇在我的嘴唇上印上一条细红颜色。那滋味很好受。
  "现在你既然这样表示了,也许可以告诉我你是什么打算。"
  "要你出个主意。"
  "我很愿意给你出,不过,敢说你一时接受不了。你只能做一件事,就是勉为其难。"
  她又火起来,抽开胳臂,站起身,一屁股坐在壁炉那一边的一张沙发上。
  "我不愿意眼看着拉里把自己毁掉不管。我要不惜一切阻止拉里娶那个贱货。"
  "你不会成功的。要知道,他是被一种最强烈的最动人心弦的情感迷惑住了。"
  "你难道认为他真正爱上了她?"
  "不是。爱和这种情感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
  "什么?"
  "你读过《新约全书》没有?"
  "总算读过吧。"
  "你记得基督是怎样被圣灵引到旷野,禁食四十天的?当时,他感到饥饿,魔鬼就来找他,对他说:你若是上帝的儿子,可以命令这些石头变成面包。但是,基督拒绝了他的引诱。后来魔鬼就教基督站在殿顶上,对基督说:你若是上帝的儿子,就跳下去。因为天使受命照应你,会将你托着。但是,基督又拒绝了。后来魔鬼又把他带上一座高山,指给他看世上的万国,说你若俯伏拜我,我就把这一切都赐给你。但是基督说:滚开吧,撒但。根据心地善良单纯的马太的记载,故事的结尾就是这样。但是,故事并没有完。魔鬼很狡猾,他又来找基督,对他说:如果你愿意接受耻辱,鞭挞,戴上荆棘编的冠,让人家把你钉死在十字架上,你将使人类得救,因为为了朋友牺牲自己的生命,是人所能表现的最伟大的爱。基督中计了。魔鬼笑得肚子都痛了,因为他知道环人会借了为人类赎罪的名义来干坏事。"
  伊莎贝儿忿然瞧着我。
  "你从哪儿听来的这段话。"
  "哪儿也没有。是我临时诌出来的。"
  "我觉得这段故事很愚蠢,而且亵读神圣。"
  "我只想向你指出,自我牺牲是压倒一切的情感,连淫欲和饥饿跟它比较起来都微不足道了。它使人对自己人格作出最高评价,驱使人走向毁灭。对象是什么人,毫无关系;值得也可以,不值得也可以。没有一种酒这样令人陶醉,没有一种爱这样摧毁人,没有一种罪恶使人这样抵御不了。当他牺牲自己时,人一瞬间变得比上帝更伟大了,因为上帝是无限和万能的,他怎么能牺牲自己?他顶多只能牺牲自己唯一的儿子。"
  "老天啊,你真唠叨,"伊莎贝儿说。
  我不理会她。
  "当拉里被这种情感牢牢掌握着时,你想跟他讲通常的道理,或者劝他小心从事,会对他有影响吗?你不知道他这多年来在追求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猜想。但是,这许多年的辛勤收获,所有这些年积累的经验,现在都敌不过他的欲望--啊,岂止是欲望,是一种急切的、如饥似渴的压迫:去救一个他过去认识的清白女孩子而现在已成为荡妇的人的灵魂。我认为你是对的,我认为他是在做一件没有指望的事;以他那样敏感,他将要象受天罚的人一样吃足苦头;他的毕生事业,不管那是什么,将永远完成不了。卑鄙的帕里斯一箭射中阿喀琉斯的脚后跟,使他送了命。拉里恰恰缺少这点狠毒,而这点狠毒便是圣徒为了取得正果,也是少不了的。"
  "我爱他,"伊莎贝儿说。"上帝知道,我一点不要求他什么。我一点不指望他什么。谁也不会象我爱他那样毫无自私之心。这底下的日子他可着实不好过呢。"
  她开始哭起来。我觉得哭哭对她有好处,所以不加劝阻。我无意间脑子里出现一个想法,借此消磨时间。一个人在想着玩。我敢大胆断言,魔鬼目睹基督教挑起的那些残酷战争,教徒对教徒进行的那些迫害和刑罚,以及残忍、虚伪、褊狭,一定对这本帐感到心满意足。而且当他想起基督教给人类背上了一个原始罪恶的痛苦包袱,使美丽的满天星斗昏暗下来,给世上那些供人们享受的赏心乐事投下一道邪恶的阴影,他准会咯咯笑起来,一面咕哝着:活该受这报应,这个鬼。
  不一会,伊莎贝儿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块手帕和一面镜子,看看自己,小心地指指眼角。
  "你他妈的很同情,是不是?"她忿然说。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但不答话。她在脸上扑扑粉,涂上口红。
  "你刚才说你猜想他这多年来在追求什么东西。你这是什么意思?"
  "告诉你,我只能猜测,而且有可能完全错了。我觉得他是在寻求一种哲学,也可能是一种宗教,一种可以使他身心都获得安宁的人生准则。"
  伊莎贝儿把我的话盘算了一下,叹口气。
  "你认不认为奇怪,一个伊利诺斯州麻汾镇的乡下孩子会有这样的想法?"
  "路得·伯班克出生在马萨诸塞州的农场,会种出一种无核的橘子,亨利·福特出生在密执安州的一个农场,会发明一种小汽车,拉里并不比他们更奇怪。"
  "可是,那些都是实用的东西。是在美国传统之内的。"
  我笑了。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学会生活得最好更实用的吗?"
  伊莎贝儿作了一个没精打采的姿势。
  "你要我怎么办?"
  "你不想完全失掉拉里,是吗?"
  她点头。
  "你知道拉里是非常忠实的:你假如不睬他的老婆,他也不会睬你。你如果懂道理的话,就得跟索菲交朋友。你得忘掉过去,在有可能时,尽量对她好。她要结婚了,我想她要买些衣服。为什么你不提出陪她去买。我想她准会喜出望外。"
  伊莎贝儿眼睛眯起听我说。她好象很注意听我的话。有这么一会儿,她在盘算,可是,我猜不出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后来她使我吃了一惊。
  "你请她吃午饭好吗?在我昨天给拉里那顿发作之后,我请是相当尴尬的。"
  "我如果请的话,你肯循规蹈矩吗?"
  "象个光明天使,"她带着最魅人的微笑回答。
  "我立刻就敲定。"
  屋内有电话。我很快查到索菲的电话号码;经过一段通常的耽搁--凡是使用法国电话的人,都得耐心耐性--我接上了她。自己报了名字。
  "我刚到巴黎,"我说,"就听说你跟拉里要结婚了。我向你道喜。希望你们过得非常幸福。"伊莎贝儿站在我身边,把我胳臂上的肉狠狠拧一下,我几乎叫了出来。"我在巴黎只呆很短一段时间,不知道你跟拉里后天能不能到里茨饭店和我一起吃午饭。我还要请格雷、伊莎贝儿和艾略特·谈波登。"
  "我来问问拉里。他就在这儿。"停了一下。"好的,我们很高兴来。"
  我讲定了时间,说了一句客气话,放下耳机。这时,我瞥见了伊莎贝儿眼睛里有种表情,使我不放心起来。
  "你在想什么?"我问她。"我不大喜欢你脸上的神情。"
  "对不起;我还以为你真正喜欢我的就在这种地方。"
  "你会不会肚子里面藏了什么坏主意,伊莎贝儿?"
  她眼睛睁得多大的。
  "我向你保证没有。事实上,我急切想看见拉里使索菲改邪归正之后,看上去是什么样子。我只希望她上里茨饭店来的时候,不要搽得一脸的胭脂花粉。"

  我的小宴会开得还不环。格雷和伊莎贝儿先到;拉里和索菲·麦唐纳五分钟之后到。伊莎贝儿和索菲亲热地互吻,伊莎贝儿和格雷又祝贺她订婚。我瞥见伊莎贝儿的眼睛迅速地把索菲的外表打量了一下。索菲的样子使我吃惊。以前我在拉白路那家下等咖啡馆看到她时,她搽得一脸脂粉,头发染成棕红色,穿一件鲜明的绿衣服,尽管神情放荡而且吃醉了,但是,带有一种挑衅的味儿,甚至有股骚劲儿;可是,现在,看上去则很寒伧,虽则比伊莎贝儿肯定要小一二岁,但是,样子比她老多了。头仍旧象上次那样傲然翘着,但不知道什么缘故,却是一副可怜相。她已经让头发恢复原来的颜色,染过的头发和新长出来的头发看上去邋里邋遢的。除掉嘴唇涂了红色以外,脸上什么脂粉都不施。皮肤粗糙,而且带有不健康的苍白色。我记得她的眼珠是鲜明的绿色,可是,现在变得暗淡无光了。身上穿一件红衣服,显然是新买的,还配了一色的帽子、鞋子和手提包;我并不自命懂得女人应当怎样穿衣服,但总觉得有点刺眼,而且在今天这样场合稍嫌过分讲究一点。胸口戴了一件很触眼的人造宝石的首饰,就是人们在雷奥里路买到的那路货色。伊莎贝儿穿一件黑绸子衣服,挂一串人工培养的珠项链,戴一顶很漂亮的帽子;和她一比,索菲显得很低气,更谈不上派头。
  我叫了鸡尾酒,不过拉里和索菲都拒绝喝。后来艾略特来了。可是,他穿过那间辽阔的厅堂走来时,却被一个接一个的熟人拦住,跟这个拉手,吻那个的手。他的举止就好象里茨是开在他家里的,而他正在向自己客人的惠然光临表示衷心感谢。我们把一切都瞒着他,只告诉他索菲的丈夫和孩子在一次车祸中丧命,现在要和拉里结婚。当他终于走到我们面前时,他使出自己最拿手的一套,风度翩翩地向这对未婚夫妇祝贺。大家一同走进餐厅;由于我们是四男二女,所以我叫伊莎贝儿和索菲就一张圆桌面对面坐下,索菲的两旁边坐着格雷和我。桌子很小,谈话大家都听得见。午餐我已经预先订好,管酒的侍役这时把酒单拿来。
  艾略特说,"老兄,你酒一点不在行。阿尔勃特,把酒单给我。"他翻着酒单,一面说。"我自己只喝矿泉水,但是,我不能容忍别人喝次等酒。"
  他跟管酒的侍役阿尔勃特是老朋友。经过热烈的讨论后,两人决定我应当叫什么酒请客人喝。然后他转向索菲。
  "你们预备上哪儿去度蜜月,亲爱的?"
  他瞧了她衣服一眼,眉毛几乎令人觉察不到地抬了一下,使我看出他对这件衣服看不上眼。
  "我们预备去希腊。"
  "我想去希腊总有十年了,"拉里说,"可是,不知道什么缘故,总是去不成。"
  "这个季节应当是风光最好的时候,"伊莎贝儿说,表示很起劲。
  她记得,我也记得,当初拉里要跟她结婚时,提议带她去的就是希腊。对拉里说来,去希腊度蜜月好象已经成为固定的了。
  谈话进行得并不怎样容易,如果不是亏了伊莎贝儿,我这个主人就会觉得事情很难办。她表现得非常之好。只要讲话有中断的危险,而我在开动脑筋想找个新话题来谈时,她就插进些轻松的话。这使我很感激。索菲简直不大开口,只在有人跟她谈话时,方才勉强讲几句。她神气索然。你会说这个人已经是个半死人了;我肚子里在盘算拉里是不是约束她过头了,使她简直受不了。我猜想她不但酗酒,而且吸毒;这倘然属实,一下子把这些戒掉准会使她的人垮掉。有时候,我瞥见他们相互对看一眼。拉里的神情含有温存和鼓励,索菲的神气带有恳求,使人感到恻然。格雷天性忠厚,可能本能地觉察到我猜测的情况,所以跟索菲谈起拉里怎样治好那个使他成为废人的头痛病,接着又告诉她他是怎样离不开拉里,感激拉里。
  "现在我一点病都没有了,"他继续说。"只要有一天找到事,我就会重新工作起来。现在我有几件事都在接头,希望不久能够敲敲定。嘘,回国去真是开心。"
  格雷完全出于好意,可是,他讲的那些话也许不大策略;因为照我的想法,拉里用来治愈索菲酗酒的痼疾的,可能用的是治愈格雷的同一的暗示术(在我看,就是这个法子)。
  "你现在一点不发头痛了吗,格雷?"艾略特问。
  "三个月来从没有发过;如果我感到它要发作了,我就立刻抓着我的护身符,我就好了。"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拉里给他的那块古钱。"这是我的无价之宝。"
  午饭已毕,上咖啡了。管酒的侍役过来问要不要来点甜酒。我们全拒绝了,只有格雷说他要一杯白兰地。瓶子拿来时,艾略特坚持要看看是什么牌子。
  "行,我认为可以喝。对你没有害处。"
  "您来一小杯吗?"侍役问。
  "唉,我现在是禁酒了。"
  艾略特详详细细告诉侍役,自己的腰子有毛病,医生不允许他喝酒。
  "喝一点苏布罗伏加对您不碍事。这酒有名的治腰痛。我们刚从波兰运来一批。"
  "真的吗?这种酒近来很难得。把瓶子拿来我看看。"
  管酒的侍役是个身材魁梧、神气十足的家伙,脖子绕了一根长长的银项链,跑去拿酒瓶。艾略特向我们解释说这是波兰酿制的一种伏特加酒,但在种种方面比伏特加高级得多。
  "我住在拉德齐威尔斯家里参加打猎时,常饮这种酒。你们应当瞧见那些波兰亲王喝起这种酒来的派头;成大杯地喝,一点不动声色,我这话丝毫没有夸张。当然都是些金枝玉叶;一举一动完全是贵族味儿。索菲,你非得尝一下这个酒不可;伊莎贝儿,你也要尝。这个机会不能轻易放过。"
  管酒的侍役把酒瓶拿来。拉里、索菲和我都拒绝了,但是,伊莎贝儿说她愿意试试。我感到诧异,因为她一向酒喝得很少,而今天她已经喝了两杯鸡尾酒和两三杯葡萄酒了。侍役倒了一小杯淡绿色的甜酒,伊莎贝儿擎起来闻闻。
  "哦,多香啊!"
  "是不是?"艾略特说。"香味是因为里面泡了有一种药草;酒的味道好也是这个缘故。我也陪你喝一点点。偶尔一次对我不会有什么害处。"
  "酒味真美,"伊莎贝儿说。"象甘露一样。我从来没有喝过这样美的酒。"
  艾略特把杯子举到唇边。
  "唉,这酒使人想起已往的日子。你们从没有在拉德齐威尔斯家住过的人,就不懂得什么叫生活。那个场面真大啊。封建的场面,懂吗?你简直觉得自己象置身在中世纪。上车站来接你的是一辆六匹马驾驶的车,还有驭者骑在马上。吃饭时,每个人后面都站着一个穿制服的男佣人。"
  他继续形容那家府邸的阔绰华贵,以及那些筵席的豪华;我忽然起了一阵疑心--当然是无足轻重的--好象这件事整个儿是艾略特和那个管酒侍役商量好的,让艾略特借这机会大谈特谈一下这个三族的豪华排场,以及他在他们的宫堡作客时结识的那一大堆波兰贵族。要阻止他不谈是不可能的。
  "再来一杯,伊莎贝儿?"
  "哦,我不敢来了。不过酒实在太美了。我很高兴知道有这种酒;格雷,我们得想法买几瓶。"
  "我叫他们送几瓶到公寓去。"
  "呀,艾略特舅舅,你肯吗?"伊莎贝儿兴孜孜地说。"你待我们太好了。格雷,你非尝一下不可;它问上去就象新割的稻草和春天的花草,象百里香和薰香草,尝上去一点不辣,非常适意,就象在月光下面听音乐。"
  这样呱啦呱啦地前言不搭后语,不象伊莎贝儿的为人,我疑心她是不是有点醉了。筵席散了,我同索菲握手道别。
  "你们几时结婚?"我问她。
  "再下个星期。我希望你能来参加婚礼。"
  "恐怕我那时候不在巴黎。我明天就去伦敦。"
  当我和其他客人握别时,伊莎贝儿把索菲拉到一旁,跟她谈了几句话,就转身向格雷说:
  "哦,格雷。我要等一等回去。摩林诺时装店有一个时装展览,我要带索菲去看。她应当看看最新的衣服式样。"
  "我很愿意。"索菲说。
  我们分手了。当晚我带苏姗·鲁维埃去吃晚饭,第二天早上就动身去英国。
作者:[英]毛姆
翻译:周煦良
第五章(二)

  两个星期后,艾略特抵达克拉里奇饭店;之后不久,我就便道去看他。他已经给自己定制了几套衣服,并且有点不厌其烦地详细告诉我他挑选的什么料子,而且为了什么理由。当我终于能插话时,我就问他拉里的婚礼是怎样举行的。
  "没有举行,"他冷冷地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婚礼要举行的前三天,索菲失踪了。拉里到处寻她。"
  "真是怪事!他们吵嘴了吗?"
  "没有。根本谈不上。什么都准备好了。我还担任把新娘交给新郎的角色。他们预备婚礼举行后立刻去搭东方快车。你现在问我,我觉得拉里做得完全不对头。"
  我猜想伊莎贝儿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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