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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毛姆

_3 毛姆 (英)
  "我觉得你解约得好,伊莎贝儿,"艾略特说。"我原来想竭力成全这件事,可是,我一直认为,这个婚姻不对头。他实在配不上你,而且他在巴黎的所作所为很清楚表明他决不会有什么出息。以你的漂亮和你的关系,你可以找一个比他好得多的对象。我觉得,你这件事情做得很有见识。"
  布太太瞟了女儿一眼,看得出有点担心。
  "你不是为了我解约吧,伊莎贝儿?"
  伊莎贝儿断然摇摇头。
  "不是,亲爱的,我完全是自愿做的。"

  那时候,我已经从东方回来,正在伦敦住一个时期。大约在上述事件发生之后两个星期光景,艾略特一天早上打电话给我。我听见他的声音并不奇怪,因为他的习惯总是在游宴季节到了尾声时来英国玩乐一下。他告诉我,布太太和伊莎贝儿和他一起来了,如果我今天傍晚六点钟过来喝杯酒,她们一定很高兴看见我。他们当然住在克拉里奇饭店。当时我的寓所离那儿并不远,所以我踱过公园巷,穿过美菲亚区那些安静、高贵的街道到了克拉里奇饭店。艾略特就住在他平时住的一套房间。室内镶的是褐色木头壁板,就象雪茄烟盒子的那种木头,陈设既文静又豪华。侍役领我进来时,艾略特只有一个人在屋里。布太太和伊莎贝儿上街去买东西,眼看就要回来。他告诉我,伊莎贝儿和拉里解约了。
  艾略特对于在什么处境下应该怎样做人,有他自己的浪漫和高度保守的看法。他对这两个年轻人的行为很看不惯。拉里不但在解约后的第二天来吃午饭,而且做得就好象自己地位一点没有改变似的。他和平日一样随和,一样彬彬有礼,一样安静愉快。对待伊莎贝儿还是和他过去对待她一样亲亲热热的。他看上去既不感觉窘,也不心烦意乱,也不垂头丧气。伊莎贝儿也不象有心思的样子,人很快活,笑得照样轻松,照样嘻嘻哈哈地打趣,仿佛并不曾在自己一生中刚刚作了一项重大决定;而且肯定是忍痛的决定。艾略特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从侧面听到他们一言半语的谈话,打听到他们丝毫没有意思要取消以前讲定的那些约会;所以一得空他就找姐姐谈这件事。
  "这不成话,"他说。"他们不能够仍旧象订婚一样两个人到处跑,拉里实在应当懂得一点分寸。而且,这样会毁掉伊莎贝儿的机会。小福塞林根,那个英国大使馆的男孩子,显然很中意她;他有钱,而且社会关系很不错;如果他知道伊莎贝儿已经解约,可能会向她求婚,这我一点不奇怪。我觉得你应当跟她谈一下。"
  "亲爱的,伊莎贝儿二十岁了,她有套办法能够婉婉转转告诉你不要管她的事情。这使我一直很难对付。"
  "那么,你就是太娇纵她了,路易莎,再说,这是你应管的事情。"
  "在这件事情上,你跟她的看法肯定不一样。"
  "路易莎,你叫人简直不能容忍。"
  "我可怜的艾略特,你假如有个成年的女儿的话,你就会发现她比一头抗拒的小公牛还要难管。至于她内心里想的什么,你还是装作她认为的那种头脑简单的老糊涂虫好得多。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这样看你的。"
  "可是,你不是跟她谈过这件事吗?"
  "我打算谈。她大笑,告诉我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
  "她难过吗?"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吃得很香,睡得就象个孩子。"
  "哼,你记着我的话,如果你听任他们这样搞下去,总有一天两个人会溜掉,跟谁也不说一声就结婚了。"
  布太太忍不住笑了。
  "这一点你尽可放心,在我们现在呆的这个国家里,不正常的男女关系有一切方便,结婚则到处会碰壁。"
  "很对,结婚是严肃的事情,家庭的保障和国家的稳定全系在这上面。但是,婚姻只有在婚姻之外的关系得到容忍,并且得到认可时,才会保持其尊严。娼妓,可怜的路易莎--"
  "得了,艾略特,"布太太打断他。"你对不正常男女关系的社会价值观和道德价值观,我一点不感觉兴趣。"
  就在这时候,艾略特提出一个阻止伊莎贝儿和拉里往来的计划,因为他对这种越轨的的行动太看不人眼了。巴黎的游宴季节已到尾声,所有的上流人士都准备先上海边或者多维尔,然后去他们在图兰、昂懦或者布列达尼半岛的祖传宫堡度夏。艾略特通常都是在六月底去伦敦,可是,他的家族感很强,对姐姐和伊莎贝儿的感情又很真实;他原来打算,只要她们愿意,即使巴黎象样的人走光了,他也可以完全自我牺牲继续留下来。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的处境很合心意,既能够尽量为别人着想,同时又于自己方便。他向布太太建议,三个人立刻一同上伦敦去,因为伦敦那边游宴季节正处在高潮,而且新的兴趣和新的朋友将会使伊莎贝儿的心情不再缠在这种不幸的遭遇上。据报载,那位专治糖尿病的有名专家这时就在英国首都,布太太正好找他诊治,这样就可以为他们匆促离开巴黎找到合理的解释;伊莎贝儿即使不愿离开,也说不出口了。布太太同意这个计划。她弄不懂的是伊莎贝儿。伊莎贝儿是不是如她表面那样一点不在乎,还是心里痛苦、气愤或者伤心,但是,故意装得硬挣,好掩盖自己的内心痛苦,布太太也肯定不了。她只能同意艾略特的说法,看见新朋友和新地方,对伊莎贝儿有好处。
  艾略特忙着去打电话。那天,伊莎贝儿正和拉里一同去逛凡尔赛宫;她回家时,艾略特已经各事就绪,就告诉她已经替她母亲约好那位有名的医生看病,时间在三天以后;他而且在克拉里奇饭店定下一套房间,因此,后天就要动身。当艾略特有点沾沾自喜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伊莎贝儿时,布太太留心察看女儿,但见她神色不动。
  "啊,亲爱的,我很高兴你能够去看那个医生,"她以平素那种急腔急调的派头叫出来。"当然你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而且上伦敦走一趟太有意思了。我们在那里要呆多久?"
  "再回巴黎就没有意思了,"艾略特说,"因为一个礼拜之内,这里的人都要走光了。我要你们跟我在克拉里奇饭店住完这个夏天。七月里总有些很好的舞会,当然还有温布尔登网球赛。这以后,还有古德伍德的赛马和考斯的赛船。我肯定埃林厄姆家会欢迎我们坐他们的帆船去看考斯船赛,班托克家在古德伍德赛马时总举行一次很大的宴会。"
  伊莎贝儿看上去很高兴,布太太心放下来了。伊莎贝儿好象把拉里根本不放在心上。
  艾略特才跟我讲完这些,母女两个就走了进来。我有一年又大半年没见到她们,布太太比以前消瘦一点,而且脸色更加苍白了;人样子很疲倦,气色很坏。可是,伊莎贝儿却是容光焕发,红红的脸色,深褐色的头发,亮晶晶的深栗色眼睛,白净皮肤,给人一种深刻的青春感,好象单是觉得自己活着,就很快活;看到这些,你不禁会高兴得笑出来。她使我产生一个相当荒唐的看法,仿佛她是一只金黄的熟透了的梨子,又香又甜,只等你来吃。她身上发出温暖,使你觉得只要伸出手来就能够感到舒适。人比我上次看见时高了一点;是不是因为穿了高跟鞋的缘故,还是那个聪明的裁缝把她的衣眼剪裁得把她的年轻的丰满体型给遮盖了,我也说不出。她的举止有自幼从事户外运动的女孩子的那种潇洒风度。总之,从性的角度看,她已经是一个非常诱人的少女。我是她母亲的话,会认为她应当赶快结婚才是。
  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能答谢我在芝加哥时布太太对我的招待。所以请她们三位晚上一同去看戏;还安排请她们吃一次午饭。
  "你还是现在就约定的好,老朋友,"艾略特说。"我已经通知一些朋友,我们到了伦敦,敢说一两天之内,我们这个季节的时间全要排满了。"
  我懂得艾略特这话的意思是说他们没有时间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不禁大笑。艾略特看了我一眼,神情有点傲慢。
  "可是,当然你下午六点钟来时,一般都会找到我们,我们也很高兴看见你,"他婉转地说,可是,他的用意显然是要我明白,作为一个作家,自己的地位并不高。
  但是,瓦片也会翻身。
  "你一定要跟圣奥尔弗德家碰碰头,"我说。"听说他们打算卖掉他家的那张康斯特布尔的索尔兹伯里教堂。"
  "我眼下不想买什么画。"
  "我知道,可是你说不定可以帮他们处理掉。"
  艾略特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我。
  "亲爱的朋友,英国人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可是,他们从来就画不好,而且永远画不好。我对英国画派不感兴趣。"

  这以后的四个星期中,我很少见到艾略特和布太太母女。他真给她们挣面子。这一个星期他带她们去苏塞克斯一个豪华人家去度周末,另一个周末又带她们去威尔特郡一个更豪华的人家。他带她们坐在皇家包厢作为温莎王室一个年轻公主的客人看歌剧;带她们和些大人物一起吃午饭,吃晚饭。伊莎贝儿参加了几次舞会。艾略特在克拉里奇饭店招待一批批的客人,这些人的名字在第二天的报纸上登得很显眼。他在西罗饭店和大使饭店招待夜餐会。事实上,所有应当做的事情他都做了,艾略特这些为了使伊莎贝儿玩得开心而安排的纸醉金迷场合,伊莎贝儿要避免玩得眼花缭乱,非得有一副复杂得多的头脑不可。艾略特可以自吹自擂,说他费了这么大的劲,没有一点自私动机,完全是为了伊莎贝儿能忘掉这次不幸的恋爱事情;但是,我看出他对自己能让姐姐亲眼看见他和那些名人,那些时髦人物多么地熟悉,也颇感满意。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主人,而且喜欢卖弄他那一套交际手腕。
  我也被邀请去参加一两次艾略特的宴会,有时候还在下午六点钟去克拉里奇饭店看望他们一下。我看见伊莎贝儿被一些在御林军里的穿漂亮衣服的高大年轻人,和外交部的一些穿着差一点的头面整洁的年轻人包围着。就是在这种场合,伊莎贝儿把我拉到一边。
  "我想求你一件事,"她说。"你可记得那天傍晚我们上药房吃冰淇淋苏打的事吗?"
  "清清楚楚。"
  "那次你很够朋友。你肯不肯再够朋友一次?"
  "我总尽力而为。"
  "我想跟你谈一件事。能不能哪天我们一同吃午饭?"
  "随便你哪一天。"
  "找个清静一点的地方。"
  "坐车子到汉普顿宫会,在那边吃午饭,你说怎样?那些园子目前应当是花事最盛的时候,而且你可以看看伊丽莎白女王的床。"
  这个建议她很中意,我们就约定了日期。可是,到了那一天,原来晴暖的天气忽然变了;阴沉沉的天,还落着小雨。我打电话问伊莎贝儿是不是还是在城里吃午饭。
  "我们将没法坐在花园里,而且那些画会非常之暗,一点看不出什么。"
  "我在花园里坐得多啦,而且对名画看得腻味透了。我们反正去吧。"
  "好的。"
  我去接她,两个人坐了汽车下去。我知道有一家小旅馆,饭菜还过得去,所以就一直开到那边。伊莎贝儿在路上和平日一样兴致勃勃地谈她参加的宴会和碰见的人。她玩得很开心,可是,她对自己结识的那些形形色色人物的评论,使我感到她很精明,而且有些荒唐可笑的事情一眼就看出来。由于天气不好,游客绝迹,所以餐厅等于被我们两个独占。这家旅馆以家常的英国莱最拿手,所以我们点了一块好羊腿,外加绿豌豆和新马铃薯,加上大盆烤的苹果排浇上德文郡奶油;再来一大杯淡啤酒,一顿午餐的确吃得很好。吃完以后,我建议上那边空咖啡室去,因为软圈椅可以坐得舒适点。咖啡室里很冷,但是壁炉里煤和木柴都已放好,所以我擦一根火柴生了火。火焰使寒伧的房间亲切得多了。
  "行了,"我说。"现在告诉我,你要跟我谈什么事。"
  "和上次一样,"她吃吃笑了起来。"拉里。"
  "我猜是如此。"
  "你知道我们已经解约了。"
  "艾略特告诉了我。"
  "妈妈放心了,艾略特很开心。"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开始把她和拉里的那次谈话告诉我,这我已经尽量忠实地向读者交代过了。读者也许会诧异,她为什么要跟我这样的人交浅而言深。我和她见面敢说顶多只有十次,而且除掉药房那一次外,从来就没有单独在一起过。这事并不奇怪。单拿一点来说,正如任何作家都会告诉你一样,有些人跟别人不会讲的事情,的确会告诉一个作家。我不懂得这是什么缘故,要么是因为读了他们一两本书以后,他们对这个作家特别感觉亲切;还可能他们使自己戏剧化了,把自己看作是小说中的人物,因此愿意象他杜撰的那些人物一样向他推心置腹。还有,我觉得伊莎贝儿认为我喜欢拉里和她,他们的年轻使我很动心,并且对他们的不幸处境感到同情。她不能指望艾略特好心听她的诉说,因为拉里有过一个年轻人少有的进入社交界的好机会,但是他糟蹋掉了;对于这样一个年轻人,艾略特是不愿意动脑筋的。她母亲也帮助不了她。布太太有她自己的崇高原则和世故。她的世故使她认定,你假如要在这个世界上混得好,你就得接受这个世界的一套,而且不去做别人明白指出的那种不牢靠的事情。她的崇高原则使她相信一个人的责任就是在一个企业里找一项工作做,靠自己的努力找机会赚上一笔钱,按照符合自己地位的生活标准养家活口,使儿子们受到适当教育,俾能在长大成人之后清清白白地生活,并在死后使自己的妻子衣食无忧。
  伊莎贝儿记性很好。那次时间很长的谈话的许多重要关节,她全都紧记着。我一直等她讲完,都不吭气听着,她只有一次打断自己话头问我一个问题。
  "卢斯代尔是谁?"
  "卢斯代尔?他是荷兰的一个风景画家。怎么?"
  她告诉我拉里曾经提到他。他说卢斯代尔至少对他提出的问题找到一个答案,她并且重述了她问拉里这是什么人时,拉里给她的轻描淡写的回答。
  "你想他是什么意思?"
  我忽然灵机一动。
  "你想他会不会是说的鲁斯布鲁克?"
  "也许是。他是什么人?"
  "是一个生活在十四世纪的佛兰芒神秘主义者。"
  "噢,"她带着失望说。
  伊莎贝儿一点不懂得这里的道理,但是,我却懂得一点。这是我第一次对拉里心里盘算的问题发现一点迹象,所以,当伊莎贝儿继续谈她的经过时,我虽则仍旧凝神在听,可是,一半心思却忙着研究拉里提到这个人可能意味着什么。我不想小题大做,因为可能他提起这位狂热的导师的名字只是作为争辩的理由;也可能有它的用意,但是,没有被伊莎贝儿听出来。当他回答伊莎贝儿的问题,说鲁斯布鲁克是他在中学时一个不认识的同学,他显然是不想伊莎贝儿追问下去。
  "你说这一切算什么?"她讲完之后问我。
  我等了一会才回答。
  "你可记得他曾经说过要晃膀子?如果他这话是当真,他指的晃膀子可能要花费很大的气力。"
  "我肯定他这话是真的。可是,你难道看不出,如果他把这么多气力放在什么有出息的工作上,他就可以有一笔很可观的收入。"
  "有些人生性就是那样古怪。那些犯罪的人苦心经营的结果只是把自己送进监狱,可是,才从监狱里放出来,他们立刻又重新做起,结果又进了监狱。如果他们把这么多的勤奋、机巧、智谋和刻苦放在正经事业上,他们准会生活得很富裕,而且占据重要的职位。但是,他们的生性就是这样。他们就喜欢犯罪。"
  "可怜的拉里,"她吃吃笑起来。"你难道打算说他学希腊文是准备抢一家银行吗?"
  我也笑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打算告诉你的是,有些人对做某一件事情具有那样强烈的欲望,连自己也刹不住车,他们非做不可。为了满足内心的渴望,他们什么都可以牺牲。"
  "连爱他们的人都可以牺牲?"
  "是啊。"
  "这除了明显的自私外,还能是什么?"
  "我也不懂,"我微笑说。
  "拉里学习死语言能有什么用处?"
  "有些人对知识有种无所为而为的欲望。这不是什么下流的欲望。"
  "如果你不预备派知识的用场,知识又有什么好处。"
  "也许他就是如此。也许单单有了知识就是满足,正如艺术家能创造一件艺术品就认为满足一样。也可能知识是为了进一步追求什么的准备。"
  "他如果要的是知识,他为什么复员之后不去进大学?纳尔逊医生和妈就是这样劝他的。"
  "我在芝加哥时跟他谈过。学位对他没有用处。我觉察到他对自己要什么有他的具体想法,而且觉得在大学里得不到。你知道,在治学上有合群的狼,也有单身的狼。我认为拉里是那种除了走自己道路没有别的路好走的人。"
  "我记得有次问他想不想写书。他大笑,说他没有东西可写。"
  "这是我听到的不肯写作的最站不住的理由,"我微笑说。
  伊莎贝儿做了个不耐烦的姿势。她连最温和的调侃都没有心肠听了。
  "我弄不懂的是为什么他要变成这个样子。大战以前,他和别人并没有两样。说来你不相信,可是,他网球打得很好,而且高尔夫也打得很不错。他经常做我们其余的人做的那些事情。他是一个正常的孩子,而且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设想他不会成为一个完全正常的男人。说到底话,你是个小说家,你应当能够解释。"
  "人性是这样极端复杂,我有什么资格来解释?"
  "今天我要跟你谈谈,就是为了这个,"她接着说,根本不理会我那句话。
  "你不开心吗?"
  "不,并不完全是不开心。拉里不在时,我很好;但是跟他在一起时,我就感觉非常软弱。现在只是一种难受,就象你好几个月没有骑马,骑马跑一次长途之后身上感到发酸那样;它并不痛苦,也并不使人忍受不了,但是使你感觉到;我会熬过的。我只恨拉里把自己的生活糟蹋成这样。"
  "也许他不会。他开始走的是一条悠长艰苦的道路,可是,他最后也许会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
  "你难道没有想到过?从他告诉你的那些话看来,他表示得相当明显。上帝。"
  "上帝!"她叫出来。可是,她这一句是表示极端诧异的惊叹语。我们用了同一字眼,但是,意义却完全两样,使我们对这里的喜剧效果全都不由而然地笑了。但是,伊莎贝儿立刻又严肃起来,我而且觉得她的整个表情带有一种恐惧。"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我只是猜想。可是,你要我告诉你我作为一个小说家是怎样看法。不幸的是,你一点不知道他在大战时碰上了什么事情深深打动了他。我觉得,他的感触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的。我在想,不管拉里碰上了什么,总之,这事使他有种人生无常和痛苦感,同时,觉得世界上的罪恶和痛苦准有一种补救办法。"
  我看得出伊莎贝儿不喜欢我把谈话兜到这上面来。这使她觉得坐立不安。
  "这一切都非常之不正常,是不是?我们得承认眼前的现实。人活在世界上就是要把生活过得好。"
  "你大概是对的。"
  "老老实实说,我只是一个非常正常的普通女孩子。我要过得开心。"
  "看上去你们两个人的气息完全合不到一块去。你在结婚之前能够发现这一点,非常之好。"
  "我要结婚,而且有孩子,而且生活得--"
  "按照慈悲的上帝高兴给你安排的那样生活,"我打断她,并向她微笑。
  "是啊,而且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可不是?这样的生活很快乐,我是完全满意的。"
  "你们就象两个朋友要一起去度假期,可是,一个要爬格陵兰的雪山,另一个要到印度的珊瑚礁去钓鱼。显然这是办不到的。"
  "不管怎样,我说不定会在格陵兰的雪山上弄到一件海豹皮大衣,而印度的珊瑚礁恐怕很难说有什么鱼可以钓到。"
  "那还得看。"
  "你为什么这样说呢?"她问,眉头有点皱。"你自始至终好象肚子里藏了什么话不说似的。当然我知道我并不是这出戏里的主角。拉里是主角。他是理想家,他在做一个美丽的梦,而且即使这个梦不会实现,能做这样的梦也是令人心醉的。我担任的是那种狠心的、势利的、讲究实际的角色。通常的人是不大同情的,是不是?可是,你忘掉倒霉的是我。拉里会我行我素,遨游天地间,我只得紧紧跟在他后面苦挨苦挣地过日子。我要生活。"
  "这个我一点没有忘掉。多年前,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医生,而且是一个很不错的医生,可是他并不开业。他许多年来都埋头在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里,每隔一段很长时间,就写一大本既不象科学又不象哲学的书,由于没有人要看,只好自费印了出来。他在逝世前写了四五本这样的书,没有任何价值。他有个儿子进军界,可是,他没有钱送他进桑赫斯特军事学院,只好去当一名普通兵士,大战时阵亡了。他还有个女儿;长得很美,我对她相当倾心。她去演戏,可是没有天才,只好认倒霉到外省去转,在些二流剧团里演配角,挣的钱少得可怜。他的妻子操了多年的单调而肮脏的苦活,终于健康顶不住,病倒了,那女孩子只好回家来看护母亲,代替母亲做她母亲做不动的苦活。碰壁,碰壁,再碰壁,生命白白浪费,落得个一场空。当你决定离开常轨行事时,这是一种赌博。许多人被点了名,但是,当选的寥寥无几。"
  "妈和艾略特舅舅赞成我这样做。你也赞成吗?"
  "亲爱的,这对你有什么关系?我对你几乎可以说是个陌生的人。"
  "我把你看作是一个无所偏袒的观察者,"她说时嫣然一笑。"我很想征得你的同意。你真的认为我做得对吗?"
  "我认为你为你自己做得对,"我说,深信她不会觉察到我的回答里有丝毫的区别。
  "那么,为什么我总感到过意不去呢?"
  "真的吗?"
  她点点头,她嘴边仍带着微笑,可是变得有点象苦笑了。
  "我知道这只是起码知识。我知道任何懂道理的人都会认为我做了唯7一应当做的事情。我知道从任何实际的立场看,从人情世故的角度看,从普通的常识看,从是非的立场看,我做得都是对的。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总感到一种不安,觉得我如果好一点,我如果不斤斤计较利害一点,比较不自私些,比较高尚些,我就会和拉里结婚,并且过他的那种生活。如果我真的爱他,我就会把世界不放在眼里。"
  "你也可以把话倒转来说。如果他真的爱你,他就会毫不踟蹰照你的意思行事。"
  "我跟自己也这样说过。可是,没有用处。我想女人和男人不同,女人天生是要牺牲自己的。"她吃吃笑了。"路得和异乡麦田和那一类的事情。"
  "你为什么不大胆试一下?"
  我们的谈话一直都很轻松,几乎象在随便谈论双方都认识,但是跟我们关系并不密切的一些人的事情;伊莎贝儿甚至于向我叙述她跟拉里的那次谈话时,谈得也很凤趣,有时还夹一点诙谐,就好象不要我把她的话太当真似的。可是,现在她的脸色变了。
  "我怕。"
  有这么半晌,我们两个都没有开口。我从头一直凉到脚,就象我碰到深刻而真实的人类情感时会起的那种古怪反应。我觉得吃不消,而且相当震骇。
  "你非常之爱他吗?"我终于问了她一句。
  "我不知道,我对他很不耐烦,我对他很恼火。我一直在想他。"
  我们重又沉默下来。我不知道怎样说是好,我们坐的咖啡室很小,厚厚的花边窗帘遮着外面的光线。糊着黄大理石花纹壁纸的墙壁上挂些陈旧的游猎印刷品。再加上那些桃花心术的家具,寒伧相的皮椅子和一股霉味,给人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是狄更斯小说里的咖啡室似的。我拿起火钳拨拨火,加上些煤。伊莎贝儿突然开口说道:
  "你知道我原来以为到了摊牌的时候,他会屈服。我知道他很软弱。"
  "软弱?"我叫出来。"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一个人由于决心要走自己的道路,能够一年不理会所有的亲友的反对……"
  "过去只要我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我能够把他玩于股掌之上。在我们做的那些事情上,他从来不当头儿。只是跟着大伙儿一起转。"
  我点起一根香烟,看着我喷出的烟圈。烟圈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在空气中消失。
  "妈和艾略特都认为我这事之后仍旧若无其事地跟他出去到处近,很不对头,但是,我并不放在心上。我一直到最后都认为他会屈服的。我一直相信不了,当他的蠢脑袋意识到我讲的话算数时,他不会让步。"她迟疑一下,带着顽皮的恶意向我一笑。"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会不会大吃一惊?"
  "我想肯定不会。"
  "在我们决定来伦敦之后,我去看了拉里,问他我们能不能一同消磨我在巴黎的最后一晚。当我告诉家里人时,艾略特舅舅说这非常之不得体,妈说她觉得没有必要。妈说没有必要,意思就是说她对这件事完全不赞成。艾略特舅舅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我们打算找个地方吃晚饭,然后去逛那些夜总会。他告诉妈说,她应当禁止我去。妈说,"如果我禁止你去,你会听吗?"我说,"不,亲爱的,绝对不听。"她就说,"这就是我原来设想的,既然如此,我禁止你去好象没有什么意思了。"
  "你母亲好象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女人。"
  "我敢说很少有什么事情逃得过她的眼睛的。拉里来接我时,我到她房间里跟她说再见。我稍微打扮了一下;你知道,在巴黎非得如此不可,不然的话看上去就太象光着身子了;当她看见我穿的那些衣服时,她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使我很局促不安,觉得她相当敏锐地看出我心里的打算。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吻了我一下,说她希望我玩得开心。"
  "你打算干什么呢?"
  伊莎贝儿疑惑地望着我,就象决定不了自己究竟坦自到什么程度。
  "我敢说我看上去很不错,而且这是我的最后机会。拉里在马克昔姆饭店定了一张桌子。我们点了很多好菜,所有我特别喜欢吃的东西都点了,还喝了香槟。我们杂七杂八地谈,至少我是这样,而且引得拉里大笑。我喜欢他的一件事情是,我总能够使他开心。我们跳了舞。跳舞跳够了以后,我们就上马德里堡,在那边碰到几个我们相识的人,就加入他们一起;我们又喝了香槟。后来我们又去阿凯西亚。拉里舞跳得很好,而且我们步调很合。又是热,又是酒,又是音乐--我有点飘飘然起来。我觉得毫不在乎。我和拉里脸儿相偎地跳着,我知道他要我。天知道,我也要他啊。我有了一个想法。我觉得这个想法一直就在我脑子里。我想我要把他带回家,只要带回家,嗯,那个不可避免的事情一定会不可避免地发生。"
  "我要说,你这样措辞再微妙不过了。"
  "我的房间离艾略特舅舅的房间和妈的房间有一段路,因此我认为没有危险。等我们回到美国之后,我想我就写信告诉他我怀孕了。他那时就只好回来和我结婚,而且只要能把他弄回去,我敢说使他留在美国并不难,特别是妈在生病。"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个,我这个蠢货,"我跟自己说。"这一来,当然什么都解决了。"音乐停下来时,我仍旧在那里让他搂着我。后来我说时间晚了,明天中午我们还要上火车,所以我们还是走吧。我们乘了一辆出租汽车。我紧紧偎着他,他用胳臂搂着我,而且吻了我。他吻了我,吻了我--啊,简直是登天。车子开到门口,好象只有一刹那的工夫。拉里付掉车钱。
  "我走回去。"他说。
  "汽车隆隆开走,我拿胳臂搂着他的头颈。
  "上来再喝一杯酒,好吗?"我说。
  "行,如果你要我的话。"他说。
  "他已经揿了门铃,这时门开出来。我们进门时,他把电灯扭开。我看看他的眼睛;眼睛的神情是那样信任,那样诚实,那样--那样天真无邪;他显然一点没觉察到我在设下一个圈套;我觉得,我不能对他玩这样的卑鄙手段。这就象把孩子手里的糖拿掉。你知道我怎样做的。我说,"呀,也许你还是不上去的好。妈今天晚上不大好。如果她已经睡了,我可不想吵醒她。晚安。"我仰起脸让他吻了我,把他推出门。事情就这样完结。"
  "你懊恼吗?"我问。
  "也不高兴,也不懊恼。我只是自己做不了主。并不是我要这样;只是一时冲动,使我没法子不这样做。"她勉强一笑。"我想你会说这是我的性格的好的一面。"
  "我想你可以这样说。"
  "那么我的好的一面只好自食其果了。我相信将来它会小心点。"
  我们的谈话实际上就这样结束。伊莎贝儿对自己能够无拘无束地跟人谈话也许相当感到慰藉,可是,我能给她的只是这一点点。我觉得自己没有能尽到责任,想讲几句话使她多少感到舒服一点。
  "你知道,一个人在恋爱,而且事情弄得全然不对头时,心里总是非常难受,而且好象永远不能摆脱似的。可是,你会诧异的是,海在这上面很起作用。"
  "这话怎么讲?"
  "爱情是个很不行的水手,你坐一次船,它就憔悴了。当你和拉里之间隔开一座大西洋时,你会意想不到地发现,在启程以前,好象无法忍受的苦痛,也变得轻微了。"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
  "这是一个曾经沧海的人的经验体会。我在爱情上碰了钉子,感到痛苦时,就立刻去搭上一只大海轮。"
  雨仍旧下个不停,我们认为不去看汉普顿宫那些华贵建筑,甚至伊丽莎白女王的床,伊莎贝儿也可以活下去,所以就坐车子回到伦敦。这以后我还见过伊莎贝儿两三面,但是,都有别人在场。后来我在伦敦住够了一个时期,就上蒂罗尔山区去了。
作者:[英]毛姆
翻译:周煦良
第三章(一)

  这以后,我总有十年没有再见到伊莎贝儿和拉里。艾略特还是经常见到,而且由于某种原因--这我以后再交代--比以前见面的机会的确更多了。我不时从他口中得知伊莎贝儿的近况。可是关于拉里,他一点讲不出来。
  "以我所知,他仍旧住在巴黎,可是,我不大可能碰到他。我们交游的圈子不一样。"他又接上一句,有点心安理得的样子。"非常遗憾的是,他会堕落到这种地步。他是好好人家出身,我敢说,如果他把事情交给我来安排,我总可以使他混出一点名堂来。反正对伊莎贝儿说,她总算幸免了。"
  我的交游并不限于艾略特认识的那些人;我在巴黎认识的有些人,艾略特说不定认为很不象样。巴黎我虽然时常经过,但是呆的时间都不太长;也曾问过里面某些人可曾碰见拉里,或者听到他的消息没有;有几个和他偶然相识,但是,都谈不上和他有深交,所以谁也没法告诉我拉里的情况。我去他常吃晚饭的那家饭馆,但是,发现他已经好久不去,所以都认为他一定走了。我在蒙帕纳司大街那些咖啡店里也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这些咖啡店是住在附近的人总会去的。
  拉里在伊莎贝儿离开巴黎之后,原来的打算是去希腊,但是他放弃了。他的实际行踪多年后才由他亲口告诉我,但是,为了把事情尽量按照时间顺序排列,读起来方便些,我还是现在来叙述的好。他整个夏天都住在巴黎,一直工作到秋深。
  "那时我觉得需要把书本子放一下,"他说。"我一天看八小时到十小时的书,这样已经有两年了。所以我就到一家煤矿去做工。"
  "你到那儿去?"我叫出来。
  他看见我这样诧异,笑了起来。
  "我认为从事几个月体力劳动对我有好处;这会使我有时间把自己的思想理理清楚,使自己平静下来。"
  我没有开口;我不知道这是否拉里采取这一意外步骤的唯一理由,还是和伊莎贝儿拒绝和他结婚也有关系。事实是,我就不知道他对伊莎贝儿的爱有多深。大多数人在恋爱的时候会想出各种理由说服自己,认为照自己的意旨行事是唯一合理的举动。我想不幸的婚姻那么多,就是这个原因。他们就象那些把自己的事情交给一个明知道是坏蛋的人去管一样;由于这个坏蛋和自己很好,他们就不愿意相信一个坏蛋首先是坏蛋,然后才是朋友,而且坚决认为这个人尽管对人不老实,对自己决不会如此。拉里不肯为了伊莎贝儿牺牲自己选择的生活,是相当坚强的,但是,失掉伊莎贝儿可能比他自己预料的要更加不能忍受。可能他就和我们多数人一样,又要吃饼子,又要留着看。
  "哼,你讲吧,"我说。
  "我把我的书和衣服放在两只箱子里,交给美国旅行社保管。然后把一套替换的衣服和些内衣打了一个包,就动身了。我的希腊文教师有个妹妹嫁给朗斯附近一家煤矿的经理,所以写了一封信介绍我去见他。你知道朗斯吗?"
  "不知道。"
  "在法国北部,离比利时边界不远。我在那边只住了一晚,就在车站旅馆,第二天坐当地的火车去了煤矿那边。你去过煤矿村吗?"
  "在英国。"
  "啊,我想大约是差不多的。有煤矿,有经理的房子,一排排矮小的三层楼房,全是一个样,完全一个样,单调得使你看了心情非常抑郁。有一座新近造的、怪模怪样的教堂,还有几家酒吧间。我到达时,天气又阴又冷,而且下着毛毛雨。我到了经理的办公室,把信交给他。经理是个矮胖子,两颊红红的,看上去象是个贫嘴的家伙。矿上正缺乏工人,许多矿工在大战中都牺牲了,有不少波兰人在这儿做工,敢说有二三百名。他问了我一二个问题,他不喜欢我是个美国人,好象觉得这里面有鬼,可是,他舅爷的信上说我很好,而且他反正愿意用我。他要给我一个地面上的工作,可是,我告诉他我想到矿下面去干活。他说,如果我没有做惯,会觉得人吃不消,但是,我告诉他,我早有准备,这样,他就说,我可以做一个矿工的助手。这其实是男孩子做的,不过,男孩子也不够周转。这人很不错,他问我有没有找过房子,当我告诉他还没有去找时,他就拿一张纸条子写了个地名,说我如果拿这个纸条子去,那个房子的女人就会给我一个地方睡。她是个寡妇,丈夫是矿工,大战中阵亡了,两个儿子都在矿上做工。
  "我拿了包,离开经理室,找到那所房子,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来开门,头发已经花白,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眉眼长得不错,过去有一个时候一定好看过;如果不是因为门牙少掉两个,她也不至于象现在这样憔悴。她告诉我没有房间,但是,她租给一个波兰人的房间里有二张床,我可以睡那一张空床。她的两个儿子睡在楼上的一个房间,另外一间她自己睡。她给我看的那个房间在楼下,我想原来大概是作为起坐间的;我很愿意能够单独有间房间,不过,我想还是不要罗嗦吧;外面的毛毛雨已经渐渐沥沥下起来,而且我的衣服打湿了。我不想再跑别的地方,把衣服淋得湿透。所以,我说这样行,就住了下来。他们把厨房当起坐间,厨房里有两张摇摇晃晃的圈椅。院子里有个堆煤的棚,也用来作浴室。两个男孩子和那个波兰人已经跟他们吃过午饭,但是,她说,我可以跟她在中午一起吃饭。这以后,我就坐在厨房里抽烟,她一面做家事,一面跟我谈她的身世和家庭情况。早班做完,别的人陆续回来,先是那个波兰人,后来是两个男孩子。波兰人穿过厨房,当房东太太告诉他,我要和他睡一个房间时,只跟我点一下头,并不开口,从壁炉架上拿起一只大水壶到煤棚里洗脸去了。两个男孩子都是高个子,尽管脸上有煤污,看上去还很漂亮,而且好象愿意跟我要好。他们把我看作是个怪物,因为我是美国人。一个男孩子十九岁,解除军役不过几个月,另一个十八岁。
  "波兰人回来了,两个男孩子就去洗刷。波兰人的姓是那种很难叫的波兰姓氏,可是他们都叫他考斯第。一个大家伙,比我要高出两三英寸,长得又长又壮;一张苍白肥胖的脸,鼻子短而宽,大嘴;蓝眼睛,由于没有能把眉毛和睫毛上面的煤灰洗掉,看上去就象化了妆一样。黑睫毛把眼珠的蓝颜色衬得简直令人骇异;是个丑陋肮脏的家伙。两个男孩子换了衣服出去了。波兰人继续坐在厨房里抽烟斗,看报。我口袋里有本书,所以拿了出来,也开始看书。我注意到他有一两次张我一眼,不久便放下报纸。
  "你看的什么?"他问。
  "我把书递给他,让他自己看。是一本《克里夫斯公主》,我在巴黎火车站买的,因为本子小,可以放在衣袋里。他看看书,又看看我,有点奇怪,就把书还我。我看出他嘴边露出讽刺的微笑。
  "你觉得好看吗?"
  "我觉得很有意思--甚至很引人入胜。"
  "我在华沙上学时读过。看得我腻味死了。"他法文讲得很好,一点波兰口音也没有。"现在我除掉报纸和侦探小说外,什么都不看。"
  "杜克娄克太太--这就是我们房东太太的名字--一只眼睛瞄着火上在烧的晚饭吃的汤,一面靠着桌子补袜子。她告诉考斯第,我是煤矿经理介绍来的,并且把我认为可以告诉她的话重述一遍。他一面听,一面拍着烟斗,一双雪亮的蓝眼睛瞅着我,眼光严厉而精细。他问了我几个关于我的问题。当我告诉他我从来没有在煤矿上做过工时,他嘴角露出讽刺的微笑。
  "你不知道自己来做什么。一个人只要有别的工作可做,决不肯上煤矿来工作。不过这是你的事情,肯定有你的理由。你在巴黎住在哪里?"
  "我告诉他住在哪里。
  "有一个时期,我每年都要去巴黎一趟,不过,都是在那些大街上选。你到过拉吕饭店没有?那是我最喜欢会的馆子。"
  "这使我有点诧异,因为你知道,这馆子并不便宜。"
  "一点不便宜。"
  "我想他看出我有点诧异,因为他嘴边又露出那种讽刺的微笑。可是,他显然觉得并不需要进一步解释。我们东聊聊,西聊聊,后来两个男孩子回来了。我们一同吃晚饭。吃完晚饭,考斯第问我可高兴和他上小酒店去喝杯啤酒。小酒店只是一间相当大的房间,房间的一头是酒吧间,另外有几张大理石面的桌子,四周围放些木椅。有一架自动钢琴,有人放进一个硬币,钢琴正放着舞曲。除掉我们坐的那张桌子外,只有三张桌子坐有人。考斯第问我可会打比陆。我曾经跟我的那些学生朋友学过,所以说会打;他就建议我们赌谁会啤酒账。我同意,他叫人把纸牌拿来。我输了一杯啤酒,接着又输掉一杯啤酒。后来他建议我们赌现钱。他拿的牌好,我的运气很坏。不过赌的输赢不大,我只输了几个法郎。这一赢加上啤酒使他的兴致高了,他就谈起来,从他的谈吐和举止,我不久就看出他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当他重又谈到巴黎时,他就问我可认识某某,某某,某某,就是路易莎伯母和伊莎贝儿住在艾略特家里时我碰见的那些美国女人。他好象比我跟这些人熟悉得多,我弄不懂他怎么会落到现在这样。时间并不晚,可是,我们天一亮就得起来。
  "走之前,我们再喝一杯啤酒吧,"考斯第说。
  "他一面呷着啤酒,一面用他精细的小眼睛瞄着我。我知道他当时使我联想起的什么,是一个坏脾气的猪猡。
  "你为什么到这个混蛋的煤矿来做工?"他问我。
  "体验一下。"
  "你是个傻瓜,小伙子,"他说。
  "那么,你为什么在这儿做工呢?"
  "他耸耸自己厚实而臃肿的肩膀。
  "我做孩子时就进了贵族军事学校,我父亲是沙皇下面的一个将军,上次大战时我是骑兵军官。我受不了皮尔苏斯基。我们策划杀死他,可是有人出卖了我们。我们的人凡是被他捉到的,都被枪毙。我总算来得及越过边境s这时我只有参加法国军团,或者到煤矿上做工的两条路。这两件坏事,我选择了后一件坏得少些的。"
  "我已经告诉过考斯第,我预备在煤矿上做什么工作,他当时没有说什么,可是,现在他把胳膊肘搁在大理石台面上,跟我说道:
  "你试试把我的手摊开看。"
  "我懂得这是一种老式的角力,所以摊开手掌抵着他的手掌。他笑了。"几个星期之后,你的手可不会这样软了。"我使尽力气推,可是,他的力气非常之大,简直动不了他;他慢慢地把我的手推回去,一直推到桌子下面。
  "你相当有力气,"他总算没有笑我。"没有多少人能够顶得住这样久的。你听我说,我的助手很不行,他是个矮小的法国人,连个虱子的力气也没有。明天你跟我来,我跟工头说叫你做我的助手。"
  "我很愿意,"我说。"你看他肯吗?"
  "要点人情。你拿得出五十个法郎吗?"
  "他把手伸出来,我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钞票给他。两个人回家睡觉。我劳累了一整天,睡得象猪一样。"
  "你可觉得煤矿的活不好干吗?"我问拉里。
  "开头干得人腰酸背痛,"他咧开嘴笑了一下。"考斯第和工头一起干活,我当考斯第的助手。那时候,考斯第干活的地方只有旅馆浴室那样大小,而且进去时要通过一条很低的隧道,只能手足齐用爬进去。里面热得象火炉,我们干活时只穿一条裤子。考斯第那个又胖又白的上半身看了叫人极其厌恶,就象只无大不大的蜒蚰。在那么狭窄的一点地方,气刀的声音吵得人耳朵都聋了。我手的活是把他劈下来的煤块装满一篮子,再把篮子拖到隧道口,等地下煤车隔段时间开来时,把它装上,煤车再开到电梯那边。这是我平生碰到的唯一的一个煤矿,所以不知道一般的做法是不是都是如此。这好象是很起码的操作法,可是这活儿却他妈的非常吃力。做了半个工的时候,我们坐下来休息,吃午饭,抽烟。做完一天之后,我并不难受,而且洗个澡真是开心。我当作我的脚永远不会干净似的,黑得就象墨水。当然我的手划破了,而且酸痛得厉害,但是长好了。我对工作慢慢习惯起来。"
  "你坚持了多久呢?"
  "这个活我只做了几个星期。那些把煤装到电梯那边的煤车,是用一辆拖拉机拖的,司机不大懂机器,引擎经常出毛病。有一次他没法子开动车子,而且好象想不出一点办法。我相当会修机器,所以把机器检查一下,半小时之内,就把车子修好了。工头告诉了经理,经理把我找了去,问我可懂得开车子。结果他就叫我担任司机;当然工作是单调的,但是轻松,而且由于引擎没有再出什么毛病,他们对我都很喜欢。
  "考斯第对我离开他恨得要死。他和我很配合,而且跟我搞习惯了。我同他成天一起工作,吃完晚饭一起上小酒店,睡一个房间,当然和他熟悉。他是个怪家伙。这种人你一定会喜欢。他不跟波兰人来往,波兰人去的咖啡馆我们也不去。他总忘记不了自己是贵族,而且当过骑兵军官,所以,他把那些波兰人都看成狗屎。波兰人当然恨他,但是,一点没有办法;他壮得就象条公牛,打起架来,不管有刀子没有刀子,五六个人一齐上也胜不了他。可是,我照样认识了几个波兰人;他们告诉我,他在一个漂亮的骑兵分队里当过军官是真的,但是,为了政治原因离开波兰,则是说谎。他是因为打牌作弊,被人捉住,从华沙军官俱乐部里被赶出来,并且解职的。他们叮咛我不要跟他打牌;说他碰见他们都有点怯,因为他们太熟悉他的底子。谁都不肯跟他打牌。
  "我打牌一直输给他,你知道,不过输得不多,只有几个法郎,而且他赢了以后,总要争着会酒账,所以实在算不了什么。我认为,自己只是运气不好,或者牌打得没有他好的缘故。可是,在那些人告诉我之后,我的眼睛就留神起来,而且百分之百肯定他在作弊,可是,你知道,我怎么也看不出他是怎样作弊的。哎,他真是聪明。我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永远拿到好牌。我就象个山猫盯着他看。他就象狐狸一样狡猾,而且我猜想,他已经看出我对他提防起来。有一天晚上,我们玩了一会牌之后,他带着相当残酷而讽刺的微笑--这是他懂得的唯一笑法--望着我说:
  "要不要我变两个戏法给你看?"
  "他把纸牌拿过去,叫我说一张牌,然后洗了牌,叫我随便取一张;我取了一张看时,就是我说的那一张。他又变了两个戏法,然后问我打不打扑克。我说会打,他就发给我几张牌。我一看,手里的牌是四个A一个K。
  "你拿到这副牌总会押上很多的钱吧,是不是?"他问我。
  "我会把所有的钱都押上去,"我答。
  "傻瓜。"他把自己手里的牌摊给我看,是同花顺子。他是怎么搞的,我不知道。他看到我大为惊讶,哈哈大笑。"我假如不是个规矩人,我就会使你到现在连老婆都输掉。"
  "现在你也没有吃亏,"我笑着说。
  "小意思。连在拉吕吃顿晚饭都不够。"
  "我们每晚仍继续打牌,而且打得很高兴。我得到的结论是,他作弊与其说是为了钱,还不如说是为了寻乐于。他对自己能够愚弄我感到一种异样的满足,而且我觉得,他发现我明知道他在作弊却看不出他是怎样作的,感到好笑之至。
  "可是,这只是他的一方面,而使我感觉兴趣的却是他的另一方面。我简直无法把这两方面调和起来。虽则他自夸除掉报纸和侦探小说以外,什么都不看,但他实在是个有文化的人。人很健谈,谈起话来刻薄、严峻、讥诮,但是,听他谈话,常使人笑不可抑。他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床头挂一个十字架,星期天经常去做弥撒。星期六晚上总要喝醉酒。我们去的那家小酒店,星期六总是挨挨挤挤的人,室内烟雾弥漫。有的是带了家人来的沉静的中年矿工,有的是成群结队的吵吵闹闹的年轻人,有的汗污满面围着桌子一面打比陆,一面大声叫唤,他们的老婆则坐得稍后一点看着。这些人和这些声音对考斯第产生一种古怪的影响;他会变得严肃并且谈起神秘主义来--在许多你想象不到的问题中间,偏偏会谈这个。我当时对神秘主义毫无所知,只是在巴黎读过一篇梅特林克论鲁斯布鲁克的文章。可是,考斯第却谈到柏鲁丁诺、雅典最高法院法官德尼、鞋匠约考白·波伊姆和梅斯特·艾克哈特。听这样一个被自己的世界开除出来的大块头和游民,带着讽刺、怨恨和绝望的口气谈万物的本性,谈与上帝结合后的极乐境界,简直是匪夷所思。这些我都从来没有听过,弄得我又莫名其妙,又兴奋。我就象一个躺在黑房间里但是醒在床上的人,忽然看见窗帘上透进一道光线,心里知道只要拉开窗帘,眼前就会展开一片晨光朗照的原野似的。可是,在他清醒的时候,我想要逗他谈谈这个问题,他就会对我大发脾气,恶狠狠地望着我。
  "我连自己讲的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自己谈些什么?"他打断我。
  "可是,我知道他在扯谎。他完全知道自己谈些什么。他懂得很多。当然他当时是吃醉了,可是,他眼睛的神情,他那张丑陋脸上心旷神怡的表情,并不仅仅是吃了酒的缘故。这里面很有道理。他第一次这样跟我谈时,有些话我始终不能忘记,因为我听了觉得骇然。他说,世界并不是上帝创造的,因为无不能变为有;世界是永恒的一种表现;这还罢了,可是,他接着又说,恶和善一样,都是神性的直接表现。坐在那个肮脏吵闹的咖啡馆里,加上自动钢琴伴奏着舞曲,听着他讲这些话,真给人一种古怪的感觉。"

  为了使读者休息一下,我在这里另起一节,但是,这样做只是为了读者的方便;拉里的谈话并没有中断过。我不妨借这个机会说,拉里谈得很从容,时常小心选择他的字眼。虽则我并不自命把这些谈话记录得完全无误,可是,我不但竭力重述了他的谈话内容,而且也复制了他的谈话风度。他的声音清脆,具有一种音乐美,听上去很受用;他谈话时,不作任何手势,只抽着烟斗,有时停下来把烟斗重新点一下,盯着你望,深色的眼睛里带有一种讨喜的,往往是古怪的表情。
  "后来春天来了。在那片平坦而荒凉的乡间,春天来得很晚,仍旧是阴雨和寒冷;可是,有时候,也会有一天晴暖,使人不想离开地面,坐着摇摇晃晃的电梯钻到一百英尺下面的地球肚里去,里面挤满了穿着煤污工人裤的矿工。春天固然是春天,但是,在那片污浊的原野上,春天来得很羞涩,就象拿不准会不会受到人们欢迎似的。它象朵黄水仙,或者百合花,开在贫民区住房窗沿上的一只盆子里,使你弄不懂它在那儿做什么。星期天早晨,我们躺在床上--因为我们星期天早上总是起身很晚--我在看书,考斯第望着外面蓝天,对我说:
  "我要离开这儿。你可要跟我一起走?"
  "我知道有许多波兰人夏天都回波兰参加割麦子,不过,时令还早,而考斯第波兰是回不去的。
  "你上哪儿去?"我问。
  "流浪。穿过比利时到德国,再沿莱茵河走。我们可以在农场上找到工作,把一个夏天混掉。"
  "我毫不迟疑就决定了。
  "这听上去不错,"我说。
  "第二天,我们就去告诉工头我们不干了。我找到一个人愿意拿一只背包和我换皮包。我把不需要的和背不动的衣服送给杜克娄克太太的小儿子,因为他的身材和我差不多。考斯第留下一只口袋,把些要用的东西打一只背包,就在第二天老太婆给我们喝了咖啡之后出发了。
  "我们一点不着忙,因为我们至少要等到庄稼可以收割的时候才能找到一处农场干活,所以,两个人懒懒散散地由那慕尔和列日穿过法国和比利时,然后经由亚琛进入德国境内。每天顶多走十英里或十二英里路;遇到一个村子看上去不错,就住了下来。总有一个客栈之类的地方可以过夜,总有一家酒店可以吃到饭,喝到啤酒。整个说来,天气都很好。在煤矿里于了好几个月的活之后,能够跑到野外来,的确开心。敢说我从来就没有体会到一片绿茵看上去有这样好看,一棵树还没有长出叶子,但是树枝笼罩着一层淡绿色薄雾有多么的美好。考斯第开始教起我德语来,我而且相信他的德语和法语讲得一样好。我们一路行来,他就会告诉我经过我们面前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东西德文叫什么,一头牛,一匹马,一个人等等,后来又叫我复述简单的德文句子;就这样把时间消磨掉。等到我们进入德国境内时,我至少已经能够跟人家要我要的东西了。
  "科隆并不完全是顺路,可是考斯第坚决要去那里,他说是为了那一万一千殉道修女。等我们到了科隆时,他去酗酒胡闹。我有三天没见到他;等他回到那有点象工人宿舍的房间时,脸色非常阴沉,原来他和人家打了架,眼睛打青了,嘴唇也划了一道口子。那相貌可不怎么好看,我可以告诉你,他睡了二十四小时,后来我们就沿着莱茵河流域向达姆施塔特出发;他说那一带乡间很好,我们很有机会找到工作。
  "我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天气仍旧很好,我们漫步穿过小镇和村落;碰到有什么可看的,就停下来看看。只要有地方可以过夜,就住下来;有一两次,睡在稻草堆上。吃饭在路旁的客店里吃,等到我们到达酿葡萄酒的乡间时,就不喝啤酒,喝起葡萄酒来;在客店喝酒时,就跟店里那些人交朋友。考斯第有一种粗野的快活派头,使那些人对他很信任;他会跟他们打司卡特,那是一种德国的牌戏。玩牌时,他会偷牌,可是人脾气好,而且讲些他们欣赏得了的下流笑话,所以那些人输给他那几个大钱也不介意。我和他们练习讲德语;在科隆时我买了一小本英德会话语法,进步得很快。到了晚上,考斯第喝了两大盅白葡萄酒之后,就会以一种古怪的病态方式谈论从逃避孤独而找到孤独,谈灵魂的黑夜,谈造物和主宰合为一体的极乐境界。可是到了清早,当我们穿行在明媚的乡野,草上还沾着露水时,我想要他再告诉我一点,他却变得非常生气,几乎要动手打我。
  "住口,你这合材,"他说。"你要知道这些无聊的事儿做什么?来,让我们学德文。"
  "一个拳头就象汽锤而且说打就打的人,你跟他有什么争辩头。我曾经看见他发过火。我知道他可以把我打昏过去,把我丢在水沟里,而且用不着我提,他就会在我昏倒时把我的口袋掏光。我对他这个人简直摸不透。当葡萄酒打开他的话匣子,他谈到至高无上的主宰时,他会避开平时讲的那些粗野下流话,犹如脱掉在煤矿里穿的煤污工人裤一样;他会谈得很文雅,甚至很有口才。我敢肯定他并没有弄虚作假。不知道我是怎样会想起的,但是,我多少有种想法,好象他从事煤矿上那种辛苦的非人劳动是为了折磨自己的血肉之躯。好象他憎恨自己那个巨大的臃肿不灵的身体,要给他罪受;他的诈欺行为,他的仇恨,他的残酷,都是他的意志对--唉,我不知道你会称它做什么--他的意志对一种根深蒂固的神圣本能的反抗,对自己渴求上帝的欲望的反抗,那个使他害怕同时又使他困惑的上帝。
  "我们并不赶时间,春天差不多快过去了,树木全长得青枝绿叶的。葡萄园里的葡萄开始灌浆。我们总尽量沿土路走,现在路上的灰尘大了起来。我们已到了达姆施达特附近,考斯第说我们还是找个工做吧。我们的钱快用光了。我口袋里还有半打旅行支票,可是,我拿定主意只要能够不用,还是不用。当我们看见一家看去还不错的村舍时,我们就停下来,问他们要不要两个帮工。我要说我们的外表并不怎样讨人喜欢;身上又是灰尘,又是汗,又是肮脏。考斯第样子象个大流氓,我的样子想来也好不了多少。我们几次三番被人拒绝了。有一个地方的农夫说,他愿意雇用考斯第,但是不能用我;考斯第说我们是好朋友,不能分开。我叫他去,可是他不肯。我很诧异。我知道考斯第喜欢我,虽则我想不出是什么缘故,因为我现在已经对他没有用处了,但是,我决计没有想到他喜欢我到这种地步,会为我而拒绝工作。当我们走开后,我感到有点良心责备,因为我并不真正喜欢他,事实上,我觉得他相当可厌,但是,当我想要说几句话,表示我对他这样做感到高兴时,他把我臭骂了一顿。
  "但是,我们总算时来运转了。我们刚穿过一处坐落在低谷中的村子,就望见一幢单独的村舍,外表还不错。我们敲敲门,一个女人来开门。我们象平时一样问她可要帮工的,说我们不要工钱,只要有饭吃,有地方住就行,想不到她并没有请我们吃闭门羹,而是叫我们等一下。她向屋子里面叫人,不久就出来一个男人。这人把我们仔细打量一下,问我们从哪儿来的。他要我们把证件给他看,看到我是美国人时,把我又瞪了一眼。他好象不大高兴这一点,但仍旧请我们进去,并且喝杯葡萄酒;他把我们带到厨房,三个人一同坐下。那女人端来一大盅酒和几只杯子。他告诉我们,他雇的帮工被公牛抵伤了,现在在医院里,要等到庄稼收割之后才能复工。战争里死了那么多人,余下的人又都进了莱茵河沿岸兴起的那些工厂做工去了,现在找帮工他妈的可真不容易。这个我们知道,而且早已算计到了。总而言之,他说他可以雇用我们。房子里地方很大,可是,我想他大约不愿意我们住在家里;不管怎样,他告诉我们稻草棚上面有两张床,我们就在那里睡。
  "农场上的活不重。牛要喂食,还有猪也要喂食;机器很不灵,我们得好好收拾一下;但是,我还是有点空闲。我喜欢那些芳香的草坪,傍晚时常常到处闲逛,通想,日子过得很不错。
  "这家人家姓贝克尔,有老贝克尔,他的妻子,他的寡媳和孙儿女。贝克尔年近五十,肥硕的身躯,花白头发;他在大战时参过军,腿上受了伤,现在走起路来还是一拐一拐的。腿上的伤使他很痛苦,只能靠喝酒解痛;睡觉前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考斯第和他相处得很好,晚饭后,时常一起上酒店,打司卡特,大喝其酒。贝克尔太太原是婢女。他们把她从孤儿院里领出来,贝克尔在妻子死后不久就娶了她。她比贝克尔年纪小一大截,也还有点姿色,长得丰满,两扬红红的,浅色的头发,有股风骚劲儿。考斯第不久就看出这里面有点花头的结论。我告诉他不要当傻瓜。我们有个好工作,可不愿意丢掉。他只是嘲笑我;说贝克尔满足不了她,而且是她自己在要。我知道叫他规规矩矩是白说,但还是关照他当心点;贝克尔可能看不出他的企图,但是还有他的媳妇。你逃不脱她的眼睛。
  "爱丽--就是那个媳妇的名字--是个又高又壮的年轻女人,只有二十来岁,黑眼睛,黑头发,一张长方的阴沉沉的脸。她仍旧营自己在凡尔登阵亡的丈夫戴着孝。是个虔诚教徒,每逢星期天早晨,都要步行到村子里去做早弥撒,下午又要跑去做晚祷。她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是遗腹子;吃饭时除掉骂孩子外,从不开口。她在农场上只做少量的活,多数的时间都花在带孩子上,晚上总是一个人坐在起坐间里开门看小说,这样哪个孩子哭她就能听到。两个女人感情很坏。爱丽看不起贝克尔太太,因为她是个弃儿,做过佣人,而且对于她是一家的主妇,能够发号施令痛恨之至。
  "爱丽是个富庶农夫的女儿,嫁过来时带了一大笔奁资。她并没有在村里上学,而是上的最邻近的斯温根堡镇的一个女子体育学校,受到很好的教育。可怜的贝克尔太太十四岁就到了农场,能够看书写字在她已经很不错了。两个女人关系搞不好,这是另一个原因。爱丽一有机会就卖弄她的知识,贝克尔太太气得满脸通红,就问有知识对于一个农夫的妻子有什么用。于是,爱丽就会看着自己用钢链绕在手腕上的死去丈夫的身份牌,对着贝克尔太太愠怒的脸恶狠狠地说:
  "不是一个农夫的妻子。只是一个农夫的寡妇,一个把生命献给国家的英雄的寡妇。"
  "可怜的老贝克尔为了使她们不要吵嘴,只好把农活搁下来。"
  "可是,他们对你怎样看法呢?"我打断拉里的话。
  "哦,他们当作我是从美国军队里逃出来的,弄得回不了美国,回去就得坐牢。我不愿意跟贝克尔和考斯第上酒店去喝酒,他们认为就是这个缘故。他们觉得我不愿引起人们注意,弄得村警来盘问我。当爱丽得知我打算学德文时,她就把自己的旧课本拿出来,说要教我。因此,晚饭后,她就和我走进起坐间,把贝克尔太太丢在厨房里;我读给她听,她改正我的读音,并设法使我懂得那些我不认识的单词。我猜想她这样做与其说是帮助我,还不如说是摆点颜色给贝克尔太太看。
  "考斯第这一向一直都在设法勾引贝克尔太太,但是没有进展。她是一个快活的、嘻嘻哈哈的女人,很随便地和他一起揶揄说笑,考斯第对女人很有他的一套。我猜她知道考斯第的用心,而且敢说自己感到得意,但是,当考斯第开始拧她时,她却教他放规矩些,并且掴了他耳光。我敢打赌,那一记打得很重。"
  拉里有点迟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我从来不是那种认为女人在追我的人,可是,我感到--嗯,贝克尔太太看中了我。这使我很不舒服。单拿一点说,她比我大得多,而且老贝克尔一直对我们很尊重。吃饭时,贝克尔太太管分菜,我没法不感到她给我的菜总比给别人的多一点。我总觉得,她在找机会同我单独在一起。她会以一种我想你会称做的挑战姿态向我微笑,曾经问我可有女朋友,并且说一个年轻人在这种乡下,一定因为找不到女朋友而感到苦闷。这类事情你是懂得的。我只有三件衬衫,而且都穿得很破了。有一次,她说我穿得这样破烂真丢脸,要我把衬衫拿来让她给我缝缝补补。爱丽听到了,因此,下一次她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就说我如果有什么东西要补的,让她来补。我说没有关系。可是,一两天后,我发觉我的袜子洞全补好了,衬衫也打上补钉,放在阁楼上我放东西的长凳上,但是,不知道是她们哪一个做的。当然,我并不把贝克尔太太放在心上;她是个忠厚女人,我觉得这可能只是她的母性表现;但是,有一天,考斯第跟我说:
  "你听着,她要的不是我而是你。我一点指望也没有。"
  "别胡说八道,"我跟他说。"她大可以做我的母亲。"
  "这有什么关系?你只管追她,老弟,我不会碍你的事。她可能不那么年轻,但是身体长得很不错。"
  "不要胡说。"
  "你迟疑做什么?不要因为我的缘故,我希望。我是个哲学家,我懂得此处不着那处着。我不怪她。你年轻,我也年轻过来。青春是稍纵即逝的。"
  "考斯第这样把稳,我并不高兴,我不愿意相信有这种事情。我不知道怎样对付这种局面是好,后来,我追溯了当时曾经触动我的许多事情,爱丽讲的那些我没有怎样留意的话。可是,现在我懂了,我有把握说爱丽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贝克尔太太和我单独在厨房里时,爱丽会突然跑进来。我有个印象好象她在监视我们。我很不喜欢,觉得她想要当场提着我们。我知道她恨贝克尔太太,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她就闹出来。当然我知道她没法子抓到我们的把柄,但是,这个女人的心眼儿很坏,说不定会编出一套谎话来灌输给老贝克尔。我不懂得怎样对付,只好假装我是个大傻瓜,一点领会不了这个女人的用心所在。我在农场上过得很快活,干活也干得很开心,不想在收割之前就离开。"
  我不由得笑起来。我可以想象得出拉里当时的模样,穿着补过的衬衫和短裤,脸和脖子被莱茵河的太阳晒得黝黑,灵活而瘦削的身体,一双深色眼睛嵌在田进的眼窝里。我可以有把握说,他这副相貌会使贝克尔太太这样白皙、这样胸部丰满的主妇欲火中烧起来。
  "那么,后来怎样呢?"我问。
  "是啊,夏天一天天过去。我们象牛马一样干着活。割掉麦子,堆起麦子。后来樱桃熟了。考斯第和我爬梯子摘樱桃,两个女人把樱桃装进大箩筐,由老贝克尔送到斯温根堡镇上卖掉。后来我们又割裸麦。当然始终还要照顾牲口。我们总是天没亮就起来,一直干到天黑才歇手。我想贝克尔太太已经看出我这人没有指望,把我放弃了;我总是保持和她若即若离,但是,尽量不得罪她。晚上,我已经非常瞌睡,谈不上读什么德文;吃完晚饭就回到阁楼上去,往床上一倒。贝克尔和考斯第大都上村里的酒店,可是考斯第回来时,我已经酣呼大睡了。阁楼上很热,我睡觉时总脱得赤条条的。
  "有一天夜里,我被弄醒了。开头我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半睡半醒,我感到一只热呼呼的手捂着我的嘴,这才发觉有人和我睡在一起。我把手挪开,接着就有一张嘴抚着我的嘴,两只胳臂抱着我,我感到贝克尔太太的两只大奶于抵着我的身体。
  "不要响,"她低声说。
  "她身体紧紧抵着我,用又热又丰满的嘴唇吻我,两只手不住摸我的身体,两条大腿夹在我大腿中间。"
  拉里停下来,我吃吃笑了。
  "你怎么办呢?"
  他不属地笑一下,甚至脸有点红起来。
  "我有什么办法?我能够听见考斯第在我旁边的床上鼾声很大。这是约瑟的处境,而且我过去一直觉得有点可笑。我只有二十三岁。我不能闹出来,把她赶走。我也不想使她伤心;只好依她。
  "后来她溜下我的床,轻手轻脚下了阁楼。我可以告诉你,我深深叹了口气,心放了下来。你知道,我吓坏了。"天哪,"我说,"真险!"我想贝克尔很可能吃得大醉回来,昏昏沉沉睡了,可是,他们睡一个床,说不定他会醒来,看见自己老婆不在床上。还有爱丽。她总是说睡得不好。如果她醒着,她就会听见贝克尔太太下楼走出屋子。接着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贝克尔太太和我睡在一起时,我觉得有块铜片碰到我的身体。当时我没有注意到,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一般都不注意这些事情的,我而且一直没有盘算到他妈的这是什么。现在我想起来了。当时我坐在床沿上,正在盘算这一切事情的后果而且发愁时,忽然吓了一大跳,人站了起来。那个铜片是爱丽丈夫的身份牌,被爱丽一直缠在手腕上的,所以和我睡在一起的并不是贝克尔太太,而是爱丽。"
  我哈哈大笑,笑得不可开交。
  "你可能觉得好笑,"拉里说。"我可不觉得。"
  "现在你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是不是认为这件事情有点滑稽味道吗?"
  拉里嘴边勉强露出微笑。
  "也许。可是这事情弄得非常尴尬。我不知道这会引起什么后果。我不喜欢爱丽。我觉得她是个顶讨厌的女人。"
  "可是,你怎么会把她当作另外一个呢?"
  "那时屋子里漆黑。她除了叫我不要作声外,一句话也没说。她们两个身材都高大。我认为贝克尔太太看上了我。从没有想到爱丽会把我放在心上。她总是想念自己的丈夫。我点起一支香烟盘算当时的情形,越想越不高兴。看来最好的办法是离开这儿。
  "我时常恨考斯第不容易叫醒。在煤矿上时,我总要死扯活拉把他叫起来,使他不至于迟到。可是,现在我倒很感谢他睡得这样沉了。我点灯穿上衣服,把衣物打在背包里--我的东西不多,所以一会儿就打好了--把胳臂套在背带里。只穿袜子穿过阁楼,一直到楼梯下面才穿鞋,把手里的灯吹熄。夜很黑,没有月亮,可是,我识得大路,到了大路上就向村子的方向走去。我走得很快,因为我打算在有人走动之前穿过村子。这儿离斯温根堡只有十二英里,我到达时,刚开始有人走动。这次夜路我永远不会忘记。路上除了我的脚步声外,一点声音没有,只偶尔从农场那边传来一声鸡叫。后来天上露出一点既不是亮又不是黑的鱼肚白,接着,是晨曦微露,太阳出来,鸟儿全开始歌唱起来。还有那绿油油的田野、草地和树林,田里的小麦,被清晨的宁静光线照得金里泛银。我在斯温根堡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只小面包,然后上邮局打了一个电报给美国旅行社,叫他们把我的衣服和书寄到波恩去。"
  "为什么到波恩?"我打断他。
  "我们沿莱茵河步行时在那里耽搁过,我很中意那个城市。我喜欢阳光照在屋顶上和河上面的那种情调,那些小街,那些别墅、花园、栗子树的大道和大学的洛可可式建筑。当时,我就想到在那儿待一个时候倒不坏。可是,我觉得在到达那里之前,该把外表收拾得象样一点。我的样子就象个流浪汉,敢说我如果找到一处供应膳宿的人家,要租赁一间房,人家不会信得过我,所以我坐了火车上法兰克福,去买了一只皮包和一些衣服。我在波恩断断续续住了有一年光景。"
  "你这番经历使你有什么收获呢?我的意思是说在煤矿上和在农场上。"
  "有,"拉里点头微笑着。
  可是,他没有告诉我是哪些收获,而且那时候我已经很熟悉他的为人,他愿意告诉你时,就告诉你,他不愿意告诉你时,就会半开玩笑地把你的问题支开,再问他也是白费。我得提醒读者,这一切都是在十年之后他才告诉我的。在这以前,也就是我和他重又碰面之前,我一直就不知道他的行踪,或者他在干什么。拿我来说,他等于死了一样。如果不是由于我和艾略特的交往,经常使我得悉伊莎贝儿的生活经过、从而想起拉里,我肯定早已忘掉有这个人了。
作者:[英]毛姆
翻译:周煦良
第三章(二)

  伊莎贝儿和拉里解约后的第二年六月初,就和格雷·马图林结婚了。这时候,巴黎的游宴季节正处在高潮,艾略特有很多的盛大宴会要参加,当然不愿意离开,可是他的家族感情非常之强,对这种在他认为是履行社会责任的事,他决不能不管。伊莎贝儿两个哥哥,供职的地点都太远,没法离开,所以只好由艾略特作一次不愉快的旅行,上芝加哥做伊莎贝儿的主婚人。他想起那些法国贵族都是穿着盛装上断头台的,所以特地上伦敦订做一套新晨礼服,一件青灰色双排钮扣的大衣和一顶丝绒大礼帽。回到巴黎来时,他请我来看他穿上这套衣装的派头。他选定他认为婚礼应当打的淡灰色领带,弄得他平日别在领带上的珍珠别针一点不显眼,正感到恼火。我建议他改用他那支翡翠和钻石的别针。
  "我如果是客人--那可以,"他说。"但是,处在我要担任的主婚人地位,我的确觉得珠子是一种象征。"
  他对这门亲事很高兴,认为从各方面看,都符合他的标准;谈起来时,就象个居孀的公爵夫人对于拉罗什富科家的幼子和蒙莫朗西家的女儿门当户对的结婚,谈得津津有味。为了明白表示自己的满意,他不惜重金买了一张纳蒂埃的法国王室公主的一幅精美画像,预备带去作为婚礼。
  亨利·马图林好象给这对年轻夫妇在阿斯特街买下一幢房子,使他们靠近布太太家,同时离开自己在湖滨道的宫殿式府第也不太远。说也凑巧,而且我疑心这里面有艾略特做了手脚,在买下这幢房子时格雷戈里·布拉巴宗恰好在芝加哥,因此,房子的内部装饰就交给了他。当艾略特返回欧洲,放弃了巴黎的游宴季不参加而直接到了伦敦时,他带来了一些屋内装饰的照片。格雷戈里·布拉巴宗放手大干了一场。客厅和餐厅完全是乔治二世风格,非常华贵。书房是格雷将来的窝;格雷戈里是靠慕尼黑的阿马连堡宫一间屋子给他的启发来装饰的;除掉没有地方放书籍外,可以说无懈可击。至于卧室,把双人床除外,格雷戈里给这对年轻美国夫妇装饰得太舒适了,违法王路易十五在这里会见他的蓬帕杜夫人也会同样满意,但是,伊莎贝儿的浴室连路易十五见到也会大开眼界;全是玻璃--墙壁、天花板、浴缸--墙上有许多银色的鱼在金色的水草中游来游去。
  "当然,房子不大,"艾略特说,"但是,亨利告诉我,屋内的装修花了他十万块。对某些人说来,简直是一笔财产。"
  婚礼是在圣公会教会所能做到的范围内极尽铺张的能事中举行的。
  "不象巴黎圣母院的那种婚礼,"他心安理得地告诉我,"但是,就新教的婚礼来说,总算有气派。"
  报纸的报道很象样,艾略特随便把些剪报扔给我看。他给我看伊莎贝儿和格雷的结婚照片,伊莎贝儿穿着新娘服装,个子很高但是漂亮,格雷虽然块头大,但是,身材长得不坏,穿着礼服稍微有点不太自如。还有一张新婚夫妇和伴娘们的照片,一张和布太太、艾略特一起拍的照片,布太太穿一件华贵的衣服,艾略特拿着新丝绒大礼帽的派头可以算一绝。我问他布太太身体怎样。
  "体重减少了许多,而且我觉得她的脸色不大好看,但是人倒精神。当然整个婚事使她很累,不过,现在事情办完,她总可以休息一下了。"
  一年后,伊莎贝儿生了一个女儿,根据当时的风气,她给她取名叫琼;隔了两年,又生了一个女儿,又根据当时风气,取名普丽西拉。
  亨利·马图林一个合伙的人死了,另外两个在压力下不久也退休了,所以,这个一直由他独断独行的企业,现在完全归他所有。他长期以来抱的野心既然实现,就叫格雷跟他合伙。生意从来没有这样兴旺过。
  "他们赚钱就象随手捞似的,老兄,"艾略特告诉我。"怎么,格雷才。十五岁,已经赚五万块一年了,而且这只是开头。美国的富源真是没有个完。这不是暂时的繁荣,而是一个伟大国家的正常发展。"
  他的胸臆装满了一种少见的爱国热情。
  "亨利·马图林不会永远活下去,高血压,你懂吗?格雷到了四十岁时,总会有二千万元。了不起,老兄,了不起。"
  艾略特和姐姐经常保持通信,年去年来,不时把他姐姐告诉他的一些事情告诉我。格雷和伊莎贝儿过得很快乐,而且两个孩子都可爱。他们的生活方式使艾略特深感满意,认为完全适合他们的地位;请客的场面阔透,人家请他们也是如此;艾略特非常满意地告诉我,说他们三个月里没有一次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吃过晚饭。这种纸醉金迷生活国马图林太太的逝世打断了一下--就是那个脸色苍白、高颧骨的女人,当初亨利·马图林娶她是为了自己在芝加哥能有点地位,因为他父亲当初来到芝加哥时不过是个乡下佬。为了纪念马图林太太,小两口儿有一年工夫请客顶多只请六个人。
  "我一直说八个人是最合适的,"艾略特说,拿定主意从乐观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这样比较亲切,谈话全照应得到,人数又够得上象个宴会。"
  格雷在妻子身上很肯花钱。生头一个孩子时,他给了伊莎贝儿一只方钻石戒指;生第二个孩子时,送了她一件黑貂皮大衣。由于太忙,他很少离开芝加哥,但是,只要能够放几天假,他们都要到亨利·马图林在麻汾的那幢大房子去度假日。亨利对儿子非常钟爱,有求必应,有一次圣诞节,在南卡罗来纳州买了一处农场,使他能在射猎季节时去打两个星期的野鸭子。
  "当然,我们的商业巨头跟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靠商业发财的那些伟大的艺术倡导人很相似。例如,美第奇家族。两个法国国王并不认为娶这家望族的女儿有失身份,我预见到有一天欧洲的贵族也会向我们的金元公主求婚的。雪莱是怎样说的?"世界的伟大时代将重新开始,黄金的年头要回转来。"
  多年来,布太太和艾略特的投资都交给亨利·马图林管,姐弟对他的眼光很信任,而且有十足的理由这样做。亨利从来不考虑做投机,把他们的钱都放在可靠的股票上,但是,由于股票的价值大大增长,他们发现自己有限的那点财产却增加得很可观,使他们又惊又喜。艾略特告诉我,他不用动一只指头,眼下一九二六年已经有他在一九一八年的财产的两倍。他现在六十五岁,头花发白,脸上有皱纹,眼睛下面有眼包,但是仍不服老;身材依然瘦削,而且和过去一样腰杆笔挺;在烟酒上向来有节制,而且很注意外表。只要他能够有伦敦最好的栽缝给他做衣服,有自己的特约理发师为他理发修面,有推拿的人天天早上来使他的优美身形保持常态,他决不听任自己的身体受到时光的摧残。他早已忘记自己曾经沦为商贾之流,总倾向于暗示自己早年曾经在外交界做过事,但是从不明白说出,因为他人并不笨,决不会讲一句难免会被人戳穿的谎言。我得承认,如果我有机会描写一位大使的话,我毫不迟疑会选上艾略特做我的蓝本。
  但是,世道在变。当初把艾略特提拔进社交界的那些仍然活着的伟大妇女,年事已经很高。那些英国的贵族夫人,在她们的爵爷去世后,只得把府邸让给媳妇,自己住进切尔登南的小别墅或者摄政公园一带的普通房屋。斯达福德府改为博物馆,古松府成了一个机构的办事处,德文郡府在出卖。艾略特在考斯常坐的帆船转了手。眼下当道的那些时髦人物觉得艾略特这样大年纪的人没有用。他们嫌他烦不过,而且可笑。他们仍旧愿意参加他在克拉里奇饭店招待的盛大午宴,可是,艾略特相当机伶,知道他们来是为了相互之间碰头,而不是来看他。过去请帖散在写字台上随便他挑选的情形,现在已经没有了;他常常弄得只好在自己旅馆的套间里一个人吃晚饭,这种丢脸事情他很不愿意有人知道。英国有地位的女子,由于一件风流事件遭到交际界抵制之后,就对艺术感觉兴趣起来,在自己身边罗致一些画家、作家和音乐家。艾略特太心高气傲了,可不愿意丢这样的脸。
  "遗产税和战争暴发户把英国交际界毁了,"他告诉我。"人们好象对于和什么人来往全不在乎。伦敦的裁缝和鞋帽匠还是不错的,敢说我活在世上时还会如此,但是,除掉这些,伦敦已经完了。老兄,你可知道圣艾尔斯家用女人伺候饭桌吗?"
  这话是他和我吃完午宴一同从卡登府胡同走出来时讲的。那天的午宴上发生了一桩不幸事件。我们的尊贵主人藏画很有名,一个叫保罗·巴顿的年轻美国人第一次上这儿来,表示想看看这些藏画。
  "你是不是有张提香?"
  "我们从前有过。现在在美国了。一个犹太佬出了一大笔钱买它,而我们那时候手头他妈的正非常之紧,所以老爵爷就卖掉了。"
  我注意到艾略特耳朵竖了起来,对这位谈笑自若的侯爷恶狠狠看了一眼,就猜到当初原是他买下这张画的。他听到自己这个出身在弗吉尼亚而且祖先在独立宣言上签过名的后裔被人家这样奚落,简直气炸了。他有生以来从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更使人受不了的是,他对保罗·巴顿一向就深恶痛绝。这人年纪虽轻,在大战后不久就到了伦敦。二十三岁,白白的皮肤,长得很漂亮,人有风趣,舞跳得非常之好,并且很有钱。他带了一封信来见艾略特,艾略特天生是个好心肠,就介绍他认识自己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朋友。这样还不满足,还给了他一些宝贵的忠告,教他怎样做人。他根据自己已往的经验指给他看,只要对老太婆献些小殷勤,对名流的谈话,不管怎样腻味,你都洗耳恭听,便是一个举目无亲的人也能钻进社交界。
  可是,保罗·巴顿进的社交界和二十年前艾略特·谈波登辛辛苦苦钻进的社交界,完全是两个世界。这个世界一心只顾自己享乐。保罗·巴顿的豪兴、漂亮仪表和翩翩风度在几个星期之内就达到艾略特花了多年刻苦和决心所达到的程度。不久他就不需要艾略特的帮助,而且并不想法子遮盖这一事实,两人碰面时,巴顿还是很讨喜,可是,那种随随便便的派头,使这个年纪大的人非常生气。艾略特请的客人并不是根据自己喜欢不喜欢,而是看他们能不能使宴会开得好。由于巴顿的人缘不错,所以艾略特每星期请午宴时,仍旧邀他;但是,这个成功的年轻人一般都有约会,而且有一两次在最后五分钟时诉他的台。这样的事情艾略特自己过去做得太多了,明知道这是因为另外的一家请客,比艾略特的宴会更有吸引力。
  "我也不要求你相信我的话,"艾略特气嘘嘘地跟我说,"可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看见他时,他总要强过我。我。提香,提香,"他连话都说不连贯。"就是有张提香,他也对面不识。"
  我从来没有看见艾略特气成这个样子过。我猜想他所以发火是因为他认为保罗·巴顿问起这张画是出于恶意;他不知道怎样打听出艾略特买了这张画,就想利用这位高贵主人的回答拿艾略特开一次玩笑。
  "他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势利小人,世界上我最深恶痛绝的就是势利。要不是我,他什么都谈不上。你可想得到,他父亲是打办公室家具的。办公室家具。"这几个字他讲得特别不屑。"我告诉人家,他在美国是个提不上嘴的人,出身非常寒微,但是,他们好象并不在乎。你记着我的话,老兄。英国交际界整个儿完了,就象渡渡鸟。"
  艾略特认为,法国的情形也不大炒。他年轻时候的那些伟大妇女,如果还活着的话,都把时间花在打桥牌(他最讨厌的一种牌戏)、做祈祷和带领孙子孙女上面。开厂的人,阿根廷人,智利人,和丈夫分居或者离了婚的美国妇女,住在贵族派头的华丽大厦,请起客来,竭尽豪华之能事,可是,艾略特在他们的宴会上碰到的都是法语发音鄙俗的政客,吃相难看的新闻记者,甚至演员,气得他直骂。名门望族的小儿子娶开店人家的女儿并不认为是丢脸。诚然,巴黎是热闹的,但是,这种热闹多么寒伧啊!那些年轻人一味疯狂地追求享乐,都认为再没有比在一家乌烟瘴气的小夜总会,喝一百法郎一瓶的香槟酒,挤在城里不三不四的人里面跳舞跳到天亮五点钟,更有意思的了。烟气、热气、嘈杂声,闹得艾略特头都痛了。这不是他三十年前所认为的精神家园的巴黎。这不是善良的美国人死后进入的巴黎。

  可是艾略特有个预感。一个知道内情的人提醒他,里维埃拉就要重新成为贵族和时髦人物的游乐地。过去由于在教廷供职,他从罗马回来,或者拜访了戛纳他那些朋友的乡村别墅之后,总要在蒙特卡洛的巴黎饭店住上几天,所以对这一带海滨相当熟悉。不过,那都在冬天,近来却听到传说,认为这地方也是个很不错的消夏胜地。那些大旅馆夏天仍旧开着;夏季的游客都一一列在巴黎的《先锋报》交际栏上,艾略特看到他们的熟悉名字甚中下怀。
  "我有点吃不消这个世界,"他说。"我现在已经到了偌大年纪,很想享受享受山水乐趣。"
  这话好象讲得很含糊。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艾略特一直认为,山水是社交生活的障碍;那些人眼面前摆着一只摄政时代的衣柜或者一张瓦托的画不去欣赏,却要费那么大的事去游山玩水,这种人他最受不了。当时他手头正好有一大笔现金。亨利·马图林一方面因儿子力劝,一力面看见他那些做证券交易的朋友转眼成为巨富,很是恼火,终于向潮流屈服了;他逐渐放弃自己的陈旧保守主义,认为自己没有什么理由不可以插一手。他写信给艾略特,说他仍旧和过去一样反对赌博,但是,这并不是赌博,这只证实了他对国家无穷尽资源的信仰。他的乐观主义是根据常识来的。他看不出有什么事情能够阻止美国进步。最后,他又说,他替亲爱的路易莎·布雷德利在最低价时买进若干硬股票,而且很高兴告诉艾略特,她现在已经赚了两万元了。最后,他说,如果艾略特想要赚点零钱,让他根据自己的眼光行事,保管不会使他失望。艾略特总喜欢引用陈词说调,说他就是抵御不了诱惑;其结果是,从那时候起,《先锋报》和他的早饭一起送进来时,多年来他都是先翻交际栏,现在却首先注意证券市场的报道了。亨利·马图林代表他做的那些交易非常成功,所以,艾略特现在手边足足有五万块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现款。
  他决定把这笔钱取出来,在里维埃拉买一所房子。作为一个避世的逋逃薮,他选择了昂第布。这地方在戛纳和蒙特卡洛之间占有一种战略地位,他可以很方便地从这里到上述两处去;昂第布不久就成为时髦社会的中心,他选择这个地方是出于天意,抑是靠本能的指引,谁也说不出。住在一个带园子的乡村别墅里,有一种近郊的庸俗气息,使艾略特这种凡事苛求的人很有反感,所以,他在旧城临海的地方买了两幢房子,并成一幢,安装上暖气、浴间和卫生设备,这都是美国的先例强加给一个顽梗的大陆的。当时正时兴酸洗,所以他把古老的普罗旺斯家具全都酸洗过,再用现代纺织品蒙上--很慎重地迁就现代风尚--将屋子陈设起来。他对毕加索和布拉克这类画家仍然不愿意接受--"不成样子,老兄,不成样子"--认为这些人大都是某些走入魔道的热心家哄起来的,但是,对于印象派画家终于觉得未始不可以兼收并蓄一下,所以墙上挂了些美丽的画。我记得有一张人们在河里划船的莫奈,一张毕沙罗画的塞纳河的码头和桥,一张高更的塔希提岛风景,和一张勒努瓦画的少女侧像,黄头发从背上披下来,很令人着迷。等到房子装修完工,真是焕然一新,赏心悦目,不同凡响而又朴素无华,而这种朴素却是教人一看就知道不耗费巨资是办不到的。
  这以后就开始了艾略特一生最煌赫的时期。他把自己在巴黎的名厨师带下来,不久人们便公认他家里的菜在里维埃拉首屈一指。他的管家和佣人一律穿上白衣眼,肩膀上钉上金带子;请起客来非常豪华,但是,从不搞到庸俗的地步。沿地中海海岸从欧洲来的王公贵族几乎俯拾即是。有些是因为爱上了那儿的气候,有些是逃亡在外,有些是由于过去在国内弄得声名狼藉,或者门第不当的婚姻,使他们觉得住在国外比较方便。这些里面有俄国的罗曼诺夫皇族,奥地利的哈司布格王族,西班牙的波旁王族,两个西西里王族和帕尔马王族;有温莎王室的公主;有布拉干萨王室的公主;有瑞典的王族和希腊的王族;艾略特都招待他们。有从奥地利、意大利、西班牙、俄罗斯、比利时来的没有王室血统的王子和公主,公爵和公爵夫人,侯爵和侯爵夫人,艾略特都招待他们。冬季,瑞典国王和丹麦国王来海滨小住,西班牙的阿丰索也不时地来匆匆一游,艾略特也招待他们。我对他向这些高贵人物鞠躬的派头一直非常钦佩,因为他既能够彬彬有礼,同时又保持一个据称是人类生来平等的国家的公民的那种独立姿态。
  我经过这些年的东奔西走,这时刚好在弗拉特角买了一所房子,因此和艾略特时常见面。我在他眼中很荣幸地已经升得很高,所以,他有时候也请我参加他的最盛大的宴会。
  "来帮帮我的忙吧,老朋友,"他会说。"当然我跟你一样知道,皇族破坏宴会的气氛。可是,别的人却想见见他们,而且我觉得应当对这些可怜的人儿稍稍关顾一下。(不过,天知道,他们是不配的。他们是世界上最忘恩负义的人;)他们要利用你,而当他们不再需要利用你时,就会把你当作穿破的衬衫一样扔掉;他们会从你手里接受无数恩惠,但是,里面没有一个会走到马路对面替你做一点点事情。"
  艾略特费了很大苦心和当地的上级官员搞好关系,因此区长和教区主教和主教的总教士时常成为他的座上客。主教在进教会之前是个骑兵军官,大战时并且指挥过一个骑兵团。他是一个脸色红红的、身材高大的人,讲话故意学军队里的那种粗鲁丽率直的派头,他的那位严峻、颜色枯槁的总教士常常手脚发麻,生怕主教会说出什么下流话来。他带着不以为然的微笑听着自己上级讲他那些喜欢的故事。可是,主教管理自己的教区非常能干,他在布道台上的口才很感动人,就象他在午餐席上的打趣同样使人解颐一样。他称许艾略特对教会的虔诚布施,喜欢艾略特那样和气和艾略特招待他的好酒好菜;两个人成了好朋友。所以,艾略特很可以自鸣得意,说他在这两个世界里都混得不错,而且如果按照我的大胆说法,在上帝和魔鬼之间摆得很平。
  艾略特对自己的房子甚为得意,急于想让自己的姐姐看见;他总觉得布太太对他的称许里面带有保留味道,很想让她看看自己现在生活起居的派头,看看和他交好的那些朋友。这是对她的保留的最具体回答。她将没法不承认他渴得很好。他写信给布太太邀他和格雷和伊莎贝儿一同来,不是住在他家里,因为家里没有地方,而是作为他的客人住在附近的"角上旅馆"。布太太回信说,她已经过了旅行年龄,因为健康欠佳,想想还是待在家里的好;反正格雷在芝加哥也脱不了身;生意很发达,他赚了很多的钱,非得待下去不可。艾略特跟姐姐感情很深,这封信使他慌张起来。他写信问伊莎贝儿。伊莎贝儿回了一个电报,说母亲身体虽然很不好,每星期得卧床一天,但目前还没有危险,老实说,如果当心一点,说不定还会活上好多年;可是,格雷倒需要休息,而且有他父亲在芝加哥照应着,他大可以出来度一个假期;今年不行了,明年她和格雷将来欧洲一行。
  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三日,纽约的证券市场崩溃了。

  我当时在伦敦;开头我们在英国的人并不意识到情形会那么严重,也不懂得它的后果是那样地不可收拾。拿我自己来说,虽然对损失了相当大的一笔钱感到着恼,但是,损失的大部分是票面利润,等到局势澄清以后,我发现自己的现款并不减少。我知道艾略特过去在投机生意上赌得很大,很担心他会跌得眼青鼻肿,可是,一直到我们两个都回到里维埃拉度圣诞节时,我方才看见他。他告诉我,亨利·马图林死了,格雷破产了。
  我对生意经一点不懂,敢说我根据艾略特告诉我的关于这些事情的叙述,读起来有点儿乱。在我看来,他们的公司所以碰上那样大的灾难,一半要怪亨利·马图林的固执,一半要怪格雷的急躁。亨利·马图林开头不相信崩溃的严重性,反而自以为这是纽约掮客的阴谋,想要偷外省掮客的鸡,因此咬紧牙关拿出大笔的钱来支撑市场。他对芝加哥的掮客们听任自己被纽约那些环蛋吓得屁滚尿流,非常生气。他的那些小户头,有固定收入的寡妇,退休的军官等等,过去听他的忠告,从来没有损失过一个铜板,这件事他一直引以自豪,现在为了不使他们受到损失,就自己掏腰包来弥补他们的空头账。他说,他准备破产,他可以重新挣一笔家财,但是,如果让那些信任他的人变成赤脚,他就永远抬不起头来做人。他自以为慷慨豪爽;其实是狂妄。他的巨大家财溶化掉了,一天晚上,他发了心脏病。他已经六十多岁,而且一直工作过度,玩乐过度,饮食过度;经过几个钟点的痛苦,他就因冠状动脉血栓形成死掉了。
  剩下格雷一个人对付这个局面。他额外做了大量的投机,但是,没有他父亲的知识,自己陷入极大的困难。他要摆脱困境的努力失败了,银行不肯给他贷款;交易所里老一辈的人告诉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宣告失败。"余下的事情我也不大清楚。好象他没法偿还自己的债务,因此宣告破产;他自己的房子早已抵押出去,乐得把房子交给受押户;他父亲在湖滨道的房子和在麻汾的房子都三文不值二文卖掉;伊莎贝儿卖掉自己的首饰;他们唯一剩下的财产是在南卡罗来纳州的农场,这是过户在伊莎贝儿名下的,可是找不到买主。格雷赤脚了。
  "你怎么样,艾略特?"我问。
  "噢,我毫无怨言,"他轻松地回答。"上帝对弱者是仁慈的。"
  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他的经济情况与我无关,可是,不管他遭受什么损失,想来和我们一样都吃了苦的。
  不景气对里维埃拉的打击,开头并不严重。听说有两三个人的损失很大,许多别墅冬天都没有开放,有几所挂起牌子出售。旅馆住不满,蒙特卡洛的赌场埋怨今年冬天的生意清淡。一直到两年之后,里维埃拉才感受到这次飓风的影响。这时候,一个地产商告诉我,从土伦到意大利边界的地中海沿岸,大大小小总有四万八千处房地产要出售。赌场的股票跌得很低。大旅馆减价,想多吸引一些顾客,但是没有收效。唯一看得见的外国人是那些一直都穷得不能再穷的人,他们没有花钱是因为无钱可花。开店的全都大失所望。但是,艾略特并不象许多人那样,既不辞退他的佣人,也不减少他们的工资。他继续用好酒好菜招待那些王公贵族,还买了一辆崭新的大汽车,是从美国进口的,为这辆汽车付了很大一笔关税。主教组织的给失业家庭施舍饭菜的善举,艾略特都慷慨捐款。事实上,他生活得就好象从来没有发生过危机,而且东半球并没有被危机冲得立足不定似的。
  我碰巧发现这里的原因:艾略特现在除掉一年一度去伦敦两个星期做衣服外,已经不去英国了,但是他仍旧每年秋天带着佣人去巴黎在自己的公寓里住三个月,还有五月和六月,因为在这个时期艾略特的那些朋友不上里维埃拉来。他喜欢里维埃拉的夏天,一部分是由于有海水浴,但是,我觉得主要是因为炎热使他有机会穿上五颜六色的衣服来纵容一下自己,而这是他为了体统逼得一直避免的。这时候,他会穿上颜色鲜艳的裤子,红的,蓝的,绿的或者黄的,同时穿上色调相反的汗衫;紫红的,淡紫的,紫褐色的或者杂色的,并且接受人们对这套装束所要求的恭维,嘴边露出一点鄙薄的神情,就象一个女演员听见人家说她扮演一个新角色时演得非常成功一样。
  那年春天我在遣返弗拉特角途中,在巴黎待了一天,邀艾略特和我一同吃午饭。我们在里茨饭店的酒吧间碰头。这地方已经不再挤满了美国来的寻乐子的大学生,而是象一个戏剧家在一出不成功的戏第一晚上演后那样受到冷落。我们喝了一杯鸡尾酒--这个大西洋对岸传来的习惯,艾略特终于向它妥协了--就叫午饭。吃完午饭,他建议一同去逛逛古玩店;虽则我告诉他我没有钱花在古玩上,但仍旧很高兴陪他去。我们步行穿过旺多姆广场,他问我可介意跟他到夏费服装店去一下;他在那家店里定做了一点衣服,想问问做好没有。看来他好象定做了几件汗衫和一些衬裤,并且把自己姓名的缩写字母绣在上面。汗衫还没有做好,可是社裤好了,店员问他要不要看。
  "看看吧,"他说,就在店员去拿衬裤的同时,他接着又向我说了一句,"我叫他们给我定制了我自己的图案。"
  衬裤拿来了,和我时常在麦西服装店买的一个样子,只不过是绸子的,但是,引起我注意的是在那个E.T.两个交错的字母上面是一个男爵的冠饰。我没有言语。
  "很好,很好,"艾略特说。"等汗衫做好,一同给我送去。"
  我们离开铺子;艾略特走开时,带着微笑向我说。
  "你注意到那个冠饰吗?告诉你老实话,我拉你上夏费来时,已经忘记掉这件事情。我记得我还没有机会告诉你,教皇陛下给我恢复了我的古老家族头衔。"
  "你的什么?"我问,客气中带有骇异。
  艾略特不以为然的神气把眉毛抬了一下。
  "你不知道吗?我在母系方面是德·劳里亚男爵的后代,他是随从菲力普二世到英国来,并且娶了玛丽王后的一个贵嫔。"
  "我们的老朋友嗜杀的玛丽吗?"
  "我认为这是相信异端的人叫她的,"艾略特回答,口气很不自然。"恐怕我没有告诉过你,一九二九年九月我是在罗马过的。我觉得去罗马是件头痛的事,因为罗马在这时候当然没有什么人,可是,幸亏我的责任感超过我追求世俗享乐的欲望。我在梵蒂冈的朋友告诉我,经济大崩溃就要来到,坚决劝我把所有的美国股票全卖掉。天主教会拥有两千年之久的智慧,所以我毫不迟疑。我打电报给亨利·马图林把我所有的股票卖掉,买进金子,我并且打电报给路易莎叫她照做。亨利·马图林回电问我是不是疯了,并且说除非我用电报再发出我的指示,他决不卖出。我立刻回电给他,口气极其坚决,叫他立即照办,并在办好后打电报告诉我。可怜的路易莎没有听我的话,因此吃了苦头。"
  "原来大崩溃来时,你坐得很舒服呢。"
  "这是我们美国语言,我看你还是尽量不用的好,可是,这句话用来形容我的情形倒非常恰当。我一点没有损失;事实上,我还捞了一点你会叫作的油水。过了一个时期以后,我只花了很少一点钱就把原来卖掉的那些股票全买回来了;由于这一切只能形容为上帝的直接干预,我觉得我也应当做点事情来报答上帝。"
  "噢,那么,你是怎样报答的呢?"
  "嗯,你知道领袖在庞廷尼沼地收回了大片的土地,他们告诉我,说教皇陛下对那边的居民缺少一个做礼拜的地方甚感焦灼。因此别的不多说了,我就造了一座小小的罗马风格的教堂,和我在普罗旺斯看到的一座一式一样。教堂造得非常道地,我自己要说,简直是个宝。它是献给圣马丁的,因为我的运气很好,刚好被我买到了一扇有关圣马丁事迹的古染色玻璃窗,上面的圣马丁正把他的袍子一剖为二,把半边袍子给了一个赤身露体的乞丐;由于这里的象征非常恰当,所以我买了下来,装在高祭坛上面。"
  我没有打断艾略特的话,问他在圣马丁的著名行动和他的行动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因为他不过靠了及时卖掉股票赚了一笔钱,现在把些铜子角票剔了出来酬谢上帝,就象给代理人佣金似的。不过,对我这样的俗人来说,象征手法时常是隐晦的。艾略特又继续说:
  "当我有幸把这张照片呈献给教皇看时,他很夸奖,说他一眼就看出我是个很有眼光的人,并且说,他很高兴在这个世风日下的时代能碰到一个既忠于教会,又具有这样难得的艺术修养的人。这是一次难忘的经验,老兄,难忘的经验。但这以后不久,当教会通知我,教皇很高兴赐给我一个爵位,我比谁都感到诧异。作为一个美国公民,我觉得不用这个头衔要谦虚些,当然除非在梵蒂冈,那是非用不可的。我而且禁止我的约瑟夫称呼我"男爵先生",我相信你也会尊重我对你的信任。我不想把这件事情声张出去。但是,我不愿意使教皇觉得我不珍贵他给我的这项荣誉,所以我把冠饰绣在我个人的衬衣上,这完全是出于对他的尊敬。我不妨告诉你,我对于把我的头衔藏在美国公民的文静内衣上面,感到一种谦虚的骄傲。"
  我们分手了。艾略特告诉我,他将于六月底到里维埃拉来。他没有来得了。他刚刚准备好把佣人从巴黎转过来,自己坐着汽车逍逍闹闹开着,俾能在到达时各事都已就绪,就在这时,他接到伊莎贝儿的电报,说她母亲突然病重。艾略特,如我以前说过的,不但跟姐姐要好,而且家族观念很强。他从瑟堡搭第一条船出发,从纽约到了芝加哥。他写信告诉我,布太太病得很厉害,瘦得使他见了吓了一跳。她可能活上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可是不管怎样,他觉得自己有个痛苦的责任给她送终。他说,芝加哥的高温比他预计的容易忍受得多,但是,缺乏象样的交际括动他只是勉强容忍,原因是在这种时刻他反正没有心思参加。他说,他看到自己国人对经济萧条的反应,感到失望;他原来指望他们对这场灾祸更看得开些。再没有比勇敢忍受别人的灾难更容易的了;鉴于这一点,我觉得,艾略特既然有生以来从没有象现在这样富有过,恐怕根本没有资格对别人要求这样严。最后,他请我带信给他的几个朋友,并且请我务必记着向所有碰见的人解释,为什么他的房子今年夏天没有开放。
  这以后不到一个月,我又接到他的信,告诉我布太太死了。信写得很诚恳动人。我早就认为尽管他为人势利,而且有许多荒唐做作的地方,他还是一个好心的、多情的和诚实的人;如果不是这样,我就决计想不到他会表现得这样得体、真实和单纯。信中告诉我,布太太身后的情况看来相当没有头绪。她的大儿子是个外交官,现在由于驻日大使离任,正在东京担任代办,当然无法离开职守。二儿子谈波登在我初认识布家时,原在菲律宾群岛,后来已调回华盛顿,并在国务院担任要职。他在母亲病危时,曾经带着妻子来到芝加哥,但是,安葬之后,非得立刻回首都不可。由于这些情形,艾略特觉得自己只得留在美国把事情料理好。布太太把财产乎均分给三个孩子,可是,看上去,她在一九二九年经济大崩溃时,损失不轻。所幸他们在麻沙的农场找到了一个买主。艾略特在信中把农场说成是亲爱的路易莎的乡间住宅。
  他写道,"一个人家弄到要卖掉自己祖传的房子,总是伤心的,不过,近年来,我看见我的许多英国朋友逼得这样做的太多了,所以,我觉得我的两个外甥和伊莎贝儿必须以同样的勇气和淡泊接受这种不可避免的后果。Noblesse oblige!
  他们也很幸运能处理掉布太太在芝加哥的房子。原来早就有人打算把布太太住了一幢的那排房屋拆掉,改建一座大公寓,但是,布太太非常顽固,坚决要死在自己住的房子里,所以,这个计划始终没有实现。布太太一断气,立刻就有掮客跑来出了一笔价钱,布家立刻就接受了。可是,尽管如此,伊莎贝儿还是不够开销。
  大崩溃之后,格雷曾经设法找工作,即使在那些顶过风暴的掮客的写字间里当个职员也行,可是,总不成功。他找他的老朋友们要点事情做,不管地位多小,也不管薪金多么低,但是没有用。过去他企图避兔那场最后使他冲家的灾难时,曾经作过疯狂的挣扎;再加上焦虑的压力,以及后来的屈辱,他的神经终于崩溃了。他开始患一种剧烈的头痛病,整整二十四小时之内一点不能动弹。头痛停止以后,人就象块湿抹布一样垮了。伊莎贝儿觉得只有带着他和孩子到南卡罗来纳州那边农场上去住,等格雷健康恢复再说。这个农场当初靠出产的大米,一年就可以有十万元进项,但是,多年来只是一片沼泽地和橡树林的荒野,只对喜欢打野鸭的人有用,找不到一个买主。他们从大崩溃之后就住在那边,现在仍旧打算回去,等国内情形好转,格雷能找到职业时再作计较。
  "我不许他们这样做,"艾略特在信上写道,"怎么,他们就象猪猡一样生活着,伊莎贝儿没有一个女佣人;孩子没有家庭教师,只有两个黑种女人照顾她们。所以,我把巴黎的公寓让给他们住,等到这个荒唐国家的情形改变之后再说。我要给他们弄几个佣人,事实上,我厨房里的女佣人菜就烧得不错。我预备把她留给他们,我可以另外找个人代替她,这并不难。我预备由我来负担全部开销,伊莎贝儿的那一点点收入让她买点衣服,或者用在家庭的小乐味上。这当然意味着我的大部分时间要在里维埃拉过掉,因此,老兄,我希望能够比过去和你更多地见面。照伦敦和巴黎现在这种情形,老实说,我住在里维埃拉要习惯得多。这是惟一我能碰见讲我自己语言的人的地方。我要说,我有时还会上巴黎去住上几天,不过就是去巴黎,我也毫不在乎在里茨饭店挤一下。我很高兴我总算使格雷和伊莎贝儿接受了我的要求,现在只等把必要的事情料理好,就带他们来。家具和油画(很蹩脚,老兄,而且真伪难辨)再下个星期可以拍卖掉。目前,由于我觉得在老房子里住到最后一刻会使他们伤心,所以把他们带到德莱克饭店来跟我住在一起。等我们到了巴黎之后,把他们安顿好,我再来里维埃拉。别忘记替我向你的皇家邻居问好。"
  谁能够否认艾略特这个最大的势利鬼,也是最仁慈、最体贴、最慷慨的人呢!
作者:[英]毛姆
翻译:周煦良
第四章(一)

  艾略特把马图林一家安顿在左岸自己那所宽大的公寓里之后,就在年尾回里维埃拉去了。他这幢房子是为了适应自己的方便而设计的,容纳不下一个四口之家,所以,即使他自己愿意,也没法留他们和自己住在一起。我想他对此并不难受。他完全意识到人家请客,一个人要比总是伴随着一个外甥女和外甥女婿受欢迎得多;而他自己的那些出色的小宴会(他在这件事情上往往煞费苦心),如果每次家里非要有两个人参加不可的话,那是无法安排的。
  "对他们来说,在巴黎定居下来,习惯一下文明生活,只有好。还有,两个女孩子年龄也不小,该上学了,我而且打听到离我的公寓不远,有一所学校敢说是很上等的。"
  由于这个原因,我直到次年春天方才见到伊莎贝儿。那时候,我由于某项工作需要,得在巴黎呆上好几个星期,所以在离旺多姆广场不远的一家旅馆租了两间房间。这家旅馆我是常住的,不但因为方便,还因为它有一种情调。那是一所大房子围着一个大院落,被人开设为旅店将近二百年了。浴室根本谈不上讲究,抽水马桶更不能使人满意;卧室里都是铁床,漆成白色,那些老式的白床罩和有镜子的巨大衣橱,式样都很寒伧;但是,起坐室里的家具却是古色古香。长沙发和圈椅都是拿破仑第三时代的那种华而不实的货色,不过,尽管谈不上舒适,看上去却还花花绿绿,很好看。坐在这间屋子里,人仿佛生活在法国那些伟大的小说家时代似的。我望着玻璃罩子里的帝国式时钟,就会想到一个头发梳成小发卷,穿荷叶边衣裳的美丽女子,当初说不定在一面望着时钟的长针,一面等候着拉斯第耶克登门拜访;这个拉斯第耶克就是巴尔扎克在小说里写的那个向上爬成性的人。巴尔扎克一部小说接一部小说从他的微贱出身开始一直写到他最后的荣华富贵,把他的一生都包括进去了。还有比安松医生对巴尔扎克是那样真实的一个人物,以至于巴尔扎克临死时还说,"只有比安松医生能够救我";说不定当年他也会走进这间房间,替一位阔寡妇按脉搏、看舌头;这位阔寡妇是从外省来到巴黎找律师商议一件诉讼案子,生了点小毛小病而请医生的。在那张写字台前,可能坐着一个穿撑裙的钟情女子,头发对中分开,在那里给她的负心情人写一封热情的信,也可能坐着一个性情暴躁的老头儿,穿一件绿礼服大衣,围一条硬领巾,在字斟句酌地写一封愤怒的信给他挥霍无度的儿子。
  我到达的第二天,就打电话给伊莎贝儿,问她如果我五点钟来,能不能请我喝杯茶。我和她已经十年不见。一个脸色庄重的管家把我领进客厅时,她正在看一本法国小说,立刻站起身,握着我的双手,热情而妩媚地微笑,向我问好。我和她过去见面顶多不过十一二次,而且只有两次单独在一起,可是,她使我立刻觉得我们是老朋友,而不是泛泛之交。过去的十年,已经缩小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中年男子之间的鸿沟,我不再觉得我们的年龄是那样悬殊了。她以一个见过世面女子的不露痕迹的奉承对待我,好象我和她的年龄相仿,所以不到五分钟,我们就谈得很体己,很没有拘束起来,就象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经常见面,从没有间断过似的。她已经学会了一种随便,落落大方和泰然自若的派头。
  可是,使我最感吃惊的是她外貌的变化。我记忆中的她是一个美丽的、肌肉丰满的女子,使人担心她会发胖。我不知道她是否意识到这一点而采取了勇敢措施来减轻自己的体重,还是生育孩子偶然碰上了一个可喜后果;不管怎样说,总之她现在的身材非常苗条,可以说完全合乎理想。眼前的服装风气又突出了这一点。她穿了一身黑;我一眼看出她的绸衣服既不太朴素,也不太华丽,是在巴黎一家最讲究的服装店定制的,而她穿在身上却是那样满不在乎,那样若无其事,犹如她天生就是应当穿考究衣服的。十年前,尽管有艾略特替她出主意,她的衣服总有点不够文静,而且穿在身上老是不十分自如。现在玛丽·路易丝·德·弗洛里蒙可不能再说她不帅了。她从头到脚一直到涂成桃红色的指甲尖都帅。她变得更加清秀了。我还发觉她的鼻梁是我看见的女子中长得最直、最美的。不论在前额上或者在她淡褐色的眼睛下面,都看不见一丝皱纹,而且皮肤虽则不象少女时期那样光彩焕发,但是仍旧非常细腻;所以能这样,不用说是和使用化妆品以及面部按摩分不开的,但是这一来却使她的皮肤显得滋润光滑,简直动人。修削的双颊淡淡抹点胭脂,唇膏也不涂得太浓。浓栗色的头发按照当时的风尚剪得很短,并且烫过。手上没有戴戒指,我想起艾略特告诉过我,她把首饰都卖掉了;一双手,虽则特别小,但是长得很好。在那些年代里,女人白天衣服都穿得很短,我能看见她着淡黄长丝袜的腿很美,又长,又瘦削。许多漂亮女子就坏在腿长得不够好看。伊莎贝儿的腿,在她当闺女时,本来是使人最看不上眼的,现在却变得异常好看了。事实上,过去她吸引人是靠健康活泼和精神饱满,现在却由一个漂亮女孩子变为一个美妇人了。至于她的美貌有多少靠的是艺术、锻炼和皮肉吃苦,似乎是无所谓的。总之,结果是极端令人满意就行了。很可能她这种绰约风姿和娴雅举止,着实花了一番苦心,但是看上去却非常自然。我有个想法,觉得她在巴黎住的这四个月,给她多年来惨淡经营的这件艺术品进行了一次最后的加工。艾略特,即便拿出他最苛刻的条件来衡量,也不得不赞许她;我本来不是一个难以取悦的人,当然被她迷住了。
  格雷上毛特芳丹打高尔夫去了,可是,伊莎贝儿告诉我,他马上就会回来。
  "而且你得看看我的两个女儿。她们上杜伊勒里公园去玩,可是,快回家了。孩子们很可爱。"
  我们东拉西扯地谈。她喜欢巴黎的生活,而且住在艾略特的公寓里很舒服。艾略特在离开他们之前,曾经把他认为他们会喜欢的一些朋友介绍给他们,所以他们现在已经有一批人过从得很开心了。艾略特总是逼着他们象他过去惯常做的那样,广为交际。
  "你知道,我们生活得就象阔人一样,而事实上,我们是穷光蛋。想到这里,我真好笑死了。"
  "真弄到这样糟吗?"
  她咯咯笑了,这使我想起十年前我觉得非常可爱的那种轻松愉快的笑。
  "格雷是一文不名;我的收入几乎完全同拉里要和我结婚而我不肯的时候拉里的收入相等;那时候,我觉得我们没法子靠这点钱生活下去,而现在我又多了两个孩子。相当可笑,是不是?"
  "我很高兴你认为这件事情可笑。"
  "你知道拉里的情况吗?"
  "我吗?没有。在你上一次离开巴黎之前,我就没有看见过他。他熟悉的人里面,有几个我还算认识,而且的确问过他们拉里的情况,不过,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没有人知道一点点他的情形。他就这么不见了。"
  "我们认识芝加哥拉里有存款的那家银行的经理;他告诉我们,他偶尔会收到拉里从什么怪地方开来的一张支票。中国啊,缅甸啊,印度啊。他好象在到处跑。"
  我毫不踟蹰地把到了嘴边的一句话问了出来。说到底,你如果想知道一点什么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问。
  "你现在可想到早该和他结婚吗?"
  她眯眯地笑了。
  "我跟格雷结婚很幸福。他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丈夫。你知道,一直到大崩溃到来之前,我们都过得开心之至。我们喜欢同一样的人,而且喜欢做同一样的事。他待我真好。有人对你倾倒备至总是好受的事;而且他现在爱我就如同我们刚结婚时一样。他觉得我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女子。你无法想象他多么的温柔和体贴。在穿的、戴的、用的方面,他大方得简直到了荒唐的程度;你晓得,他认为没有什么我不配享受的。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对我讲过一句不体贴或者严厉的话。我真是太幸运了。"
  我肚子里想,她是不是认为这就是回答了我的问题。我换了话题。
  "谈谈你的两个小女儿。"
  我说话时,门铃响了。
  "她们来了。你自己看吧。"
  不一会,两个孩子就进来了,后面跟着保姆。伊莎贝儿先给我介绍大的一个,琼,然后介绍小的,普丽西拉。每个人和我握手时都略为蹬一下,表示礼貌。她们一个八岁,一个六岁,个子都不算矮;伊莎贝儿当然是高的,格雷我记得是个大块头;不过两个孩子也只是象一般儿童那样好看。她们看上去很孱弱;长了父亲的黑头发,母亲的淡栗色眼睛;在生人面前并不害羞,都兴冲冲地告诉母亲在公园里做的事情。她们的眼睛盯上伊莎贝儿的厨师为吃茶准备的精美糕点,不过,我们还没有动过。当她们母亲准许每个人挑一块吃时,两个人在选择哪一块上都显得有点为难起来。看见她们对自己母亲表现的那种明显感情很好受;三个人扯在一起形成一幅很动人的图画。当她们吃完自己选择的那块糕点之后,伊莎贝儿便打发她们走,两个孩子没有吭一声就出去了。我的印象是,伊莎贝儿把孩子教育得很听话。
  孩子们走后,我讲了些对孩子母亲通常讲的话,伊莎贝儿听了我那些恭维话显然很高兴,但是,有点儿不放在心上。我问她格雷可喜欢巴黎。
  "相当喜欢。艾略特舅舅留下一辆汽车给我们,所以他几乎能够每天都去打高尔夫球;他并且加入了旅行家俱乐部,在那边打桥牌。当然,艾略特舅舅让出这所公寓把我们养起来,是雪中送炭。格雷人完全垮了,而且现在仍旧发那种可怕的头痛病。他现在即使谋到一个职位,也干不了;这当然使他很着急。他要工作,觉得自己应当工作,想到不能工作使他感到低人一等。你知道,他认为做一个男人就应当工作;如果不能工作,那还不如死掉的好。他不能容忍自己成为一个多余的人;我只是解劝他,说休息和换一下环境会使他恢复正常,才把他拉到巴黎来的。可是,我知道,生活不上轨道他是不会快乐的。"
  "恐怕在过去这两年多时间里,你们的日子可够受的。"
  "嗯,你知道,崩溃才开始时,我简直相信不了。说是我们会垮掉,我认为是不可想象的事。我能够理解到别的人会垮掉,但是,说我们会垮掉--哼,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一直认为,到了最后,总会来点什么运气之类使我们得救。后来,打击终于落到了我们头上,我觉得没法再活下去,觉得简直没法正视未来的日子,太黑暗了。有两个星期,我简直不是人受的;天哪,什么都得放弃掉,知道以后再没有什么欢乐可言,一切我喜欢做的事情都没有我的份儿,真是可怕--后来两个星期过去了,我说:"唉,滚他妈的,我决计不再去想它了,"告诉你真话,我从此就没有想过。我一点点都不懊恼,当时我是得乐且乐,现在完了,就完了罢。"
  "摆明的,住在上等住宅区的一座豪华公寓里,有一个能干的管家,一个菜烧得很好的厨师,不要自己花一个钱,还可以给自己的瘦骨头穿上夏内尔定制的衣服,破产的痛苦是容易忍受的,是不是?"
  "不是夏内尔,是朗万,"她吃吃笑了。"我看出你十年来没有怎么变。你这个鬼灵精,想来是不会相信我的话的,不过我接受艾略特舅舅的好意是为了格雷和两个孩子,这一点我倒是有把握的。靠了我每年的两千八百块的收入,我们在农场上可以过得很好,我们会种稻子、黑麦、玉米和养猪。说到底,我是生在伊利诺斯的一个农场并且在那边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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