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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毛姆

_2 毛姆 (英)
  "格雷一定感到非常失望。他觉得有你跟他在一个写字间里太妙了。你总有一天要找个工作做,而且时间拖得越久,就越难找。"
  他抽着烟斗望着她,温柔地微笑着,使她弄不清他究竟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
  "你知道,我有个看法,觉得我这一生还可以多做点事情,不能够光卖股票。"
  "那么好吧。你就去进律师事务所,或者去学医。"
  "不,这两件事我都不想做。"
  "那么,你想做什么呢?"
  "晃膀子,"他泰然回答。
  "唉,拉里,别胡扯。这件事情,关系太大了。"
  她的声音有点发抖,眼睛里含着泪水。
  "心肝,别哭。我不想弄得你不开心。"
  他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用胳臂搂着她。他的声音里含有一种柔情,使她伤心起来,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可是,她擦干眼泪,嘴边勉强装出一点微笑。
  "你尽管说你不想弄得我不开心。你就是弄得我不开心。你知道,我爱你。"
  "我也爱你,伊莎贝儿。"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挣脱他的胳臂,坐开一点。
  "人总要讲道理。一个人总得工作,拉里。这是一个做人的问题。我们国家还很年轻,一个人有责任参加国家的各种活动。亨利·马图林在前两天还讲过,我们正开始一个新的时代,这将使过去时代的成就看上去就象几个小钱一样。他说,他看不出我们的进步会有个完,而且他深信到了一九三○年,我们将成为世界上最富和最大的国家。你认不认为这太叫人兴奋了?"
  "是叫人兴奋。"
  "年轻人从来没有碰到这样好的机会过。我会认为你将以参加目前这些工作为荣呢。这是了不起的惊天动地的事情。"
  他轻松地笑了。
  "我敢说你是对的。那些阿穆尔和斯威夫特公司将会做出更多更好的肉罐头,那些麦考密克公司将会造出更多更好的收割机,亨利·福特将会造出更多更好的汽车。而且人人都会变得愈来愈有钱。"
  "为什么不可以?"
  "正如你说的,为什么不可以?不过,碰巧我对钱不感觉兴趣。"
  伊莎贝儿咯咯笑了。
  "亲爱的,别象傻子一样说话。一个人没有钱就不能生活。"
  "我有了一点钱。这就使我有机会做我想做的事情。"
  "晃膀子吗?"
  "对,"他微笑回答。
  "跟你真难说话,拉里,"她叹口气。
  "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要这样。"
  "你是故意。"
  他摇摇头,人沉默了一会,在想心思。等到他终于开口时,他的话使伊莎贝儿听了一惊。
  "死者死去时那样子看上去多么死啊!"
  "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问,人有点着慌。
  "就是这个意思,"他向她苦笑一下。"当你一个人飞上天时,你有许多时间思索。你会有许多怪想法。"
  "哪些想法?"
  "模糊的。不连贯的。纷乱的,"他笑着说。
  伊莎贝儿把这话盘算一下。
  "你觉得不觉得,如果你找一个工作,这些想法说不定自己会理出个头绪来,那时候你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个我也想过。我想到说不定跟一个木匠或者去一个汽车修理站做工。"
  "唉,拉里,人家会当作你发疯呢。"
  "这有关系吗?"
  "对我说,是的。"
  两个人重又沉默下来。后来是伊莎贝儿先开口。她叹了口气。
  "你跟你去法国以前完全是两个人。"
  "这并不奇怪。你知道当时我碰上许多事情。"
  "你举个例子看。"
  "噢,不过是些通常的琐事。我在空军里最要好的朋友为了救我的性命,牺牲了。我对这事一直觉得很难过。"
  "跟我谈谈,拉里。"
  他望着她,眼睛显出非常痛苦的神气。
  "还是不谈的好。归根到底,这只是一件小小的不幸事故。"
  伊莎贝儿本来富于感情,眼泪又江起来。
  "你苦恼吗,亲爱的?"
  "并不,"他微笑回答。"唯一使我苦恼的是我使你这样苦恼。"他抓着她的手,坚实有力的手抵着她的手时,给她一种非常友善亲惬之感,使她不得不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他沉重地说,"除非我对一些事情有了一定看法,我将永远得不到平静。"他又迟疑一下。"这很难用语言表达,你才想说出来,就感到尴尬。你跟自己说:"我算是老几,要在这个、那个和别的事情上动脑筋?也许这只是因为我是狂妄之徒。按照老一套行事,随遇而安,会不会好些呢?"接着,你就想到一个在一小时以前还是个有说有笑、充满生气的人,直挺挺躺在那里;就是这样残酷,这样没有意义。你没法子不问自己,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人生究竟有没有意义,还仅仅是盲目命运造成的一出胡里胡涂的悲剧。"
  拉里讲话的音调非常之美,说说停停,就好象是强迫自己说出自己不愿意说的话,然而是这样沉痛真挚,使人听了不由得不感动:伊莎贝儿等了半晌,然后不由自主地说:
  "你出门去走一趟会不会好些?"
  她问这话时心沉了下来。拉里等了好久方才回答。
  "我也这样想。你竭力想要不理会社会舆论,可是,这不容易。当社会舆论对你是敌对时,你心里也变得敌对起来,这样你就得不到平静。"
  "那么,你为什么不走呢?"
  "唔,是为了你。"
  "亲爱的,让我们相互不要做假。目前我在你的生活里并没有地位。"
  "这是不是说,你不想和我保持订婚关系呢?"
  她颤抖的嘴唇勉强装出微笑。
  "不,胡说,我的意思是我愿意等。"
  "也许要一年,也许两年。"
  "没有关系。可能会短些。你打算上哪儿去呢?"
  他凝神望着她,仿佛想要看到她内心深处似的。她微笑着,以此掩饰自己紊乱的心情。
  "我想先上巴黎。那边我一个人不认识。不会有什么人干涉我。我在部队里休假时,去过巴黎几次。我不懂得什么缘故,可是,我有个想法,觉得到了那边,我头脑里一切昏昏糊糊的思想都会得到澄清。那是个怪地方,使你感到你在那边能够把自己要想的事情想个透。我想在巴黎也许可以找到我要走的路。"
  "如果万一你找不到呢?"
  他吃吃笑了。
  "那样我就回到我们美国的十足实际的人生观上来,承认这事行不通,并且回到芝加哥,有什么事情做什么事情。"
  这次谈话给伊莎贝儿的刺激太大了,她告诉我时还不免有点动心;讲完之后,她可怜相地望着我。
  "你觉得我做得对吗?"
  "我认为你不但做了你唯一能够做的事,而且觉得你非常之厚道、宽宏、体贴。"
  "我爱他,我要他快乐。你知道,在某一点上,我对他走并不感觉难受。我要他离开这个不友好的环境,不但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我不能怪那些人说他不会有什么出息;我恨他们,然而我内心里一直怀着恐惧,觉得他们对。可是,你不要说我体贴。他在追求什么,我一点体会不到。"
  "也许你感情上体会到,理智上体会不到,"我微笑说。"为什么你不立刻和他结婚,跟他一起到巴黎去?"
  她眼睛里微微露出笑意。
  "我没有比这件事情更愿意的了,可是我不能。你知道,我的确认为他没有我要好过得多,尽管我非常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如果纳尔逊医生的话说得对,他的病是一种慢性惊恐症,那么,新环境和新兴趣就会将他医好;等到他的精神状态恢复平衡之后,他就会回到芝加哥来,象正常人一样做生意。我不想嫁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伊莎贝儿从小的教养方式使她接受灌输给她的那些原则。她并不想到钱,因为她从来就不曾尝到没有她眼前这一切的滋味,可是,她本能地感到钱的重要性。钱意味着权势和社会地位。人应当赚钱是天经地义的事;他的一生显然应当放在这上面。
  "你不理解拉里,我并不奇怪,"我说,"因为我敢肯定他自己也不理解自己。他不肯谈他的打算,可能是因为自己也弄不清是些什么打算。你记着,我跟他简直不熟,这仅仅是臆测:他有没有可能在寻找什么,但是,寻的什么他并不知道,甚至有没有他都没有把握,会不会呢?也许他在大战中的有些遭遇,姑且不问是些什么遭遇,使他的心情平静不下来。你认不认为,他可能在追求一种虚无缥缈的理想--就象天文学家在寻找一颗只有数学计算说明其存在的星体一样?"
  "我觉得有件什么东西在使他苦脑。"
  "是他的灵魂吗?可能他对自己感到害怕。可能他对自己心灵的眼睛迷迷糊糊看到的境界是否真实,自己都没有把握。"
  "他有时候使我觉得他非常古怪;他给我一个印象,就象是个梦游者在个陌生地方突然醒过来,摸不清身在何处似的。大战前他人非常正常。他最可爱的地方是对生活的热爱。人吊儿郎当的,兴致总是那么好,跟他在一起真是开心;他的为人既可爱,又可笑。是什么使他变得这样厉害?"
  "我也说不了。有时候,一件小事情对一个人就会有很大的影响,那要看他当时的处境和心情。我有一次在全圣节那一天,法国人称做的死者节,到一个村庄的教堂去做弥撒,那个村子在德国人第一次向法国进军时曾经被骚扰过。教堂里挤满了军人和戴孝的女人,教堂墓园里是一排排木制的小十字架。当悲惨而庄严的弥撒在进行时,女人都哭了,男人也哭了。我当时有个感觉,仿佛那些睡在小十字架下面的人可能比那些活人要好受些,我把这个感想告诉一个朋友,他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没法解释,而且看出他认为我是个十足的傻瓜。我还记得,在一次战斗之后,一群死掉的法国士兵重重叠叠地堆在一起,看上去就象是一个破了产的木偶剧团胡乱丢在垃圾角落里的许多木偶,因为它们已经不能再派用场了。当时我想到的就是拉里告诉你的那句话:死者死去时的样子看上去多么死啊!"
  我不想给读者一个印象,好象我要把拉里大战中那件使他极端不能平静的遭遇搞得神秘化,到适当时候,再加以揭露。我想他跟任何人都没有谈过。可是,他在多年之后,却告诉了一个我和他都相识的女子,苏姗·鲁维埃,关于那个救了他性命而牺牲了的年轻空军情况。苏姗转告了我,所以,我只能根据第二手材料重述事情的经过。我是根据苏姗的法语转译过来的。拉里显然和他的小分队里另一个男孩子结下很深的友谊。苏姗只知道拉里用以称呼他的带有讽刺性的绰号。
  "他是个红头发的小家伙,爱尔兰人。我们经常叫他帕特西,"拉里告诉苏姗,"而且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更加精力充沛。哎,简直是生龙活虎一般。他长了一张古怪的脸,笑起来也是那副怪样子,人家只要看见他,就忍不住要笑出来。他是个横冲直撞的家伙,什么想入非非的事都做得出;上级经常把他叫去臭骂一顿。人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害怕,作战时差一点儿就送掉性命,他却笑得嘴咧得多大的,就象这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一样。可是,他是个天生的飞行员,在天上时,非常沉着和警觉。他教给我不少东西。他比我年纪大一点,把我看作是他的小弟弟;这的确有点滑稽,因为我比他要高出六英寸,如果动起手来,我可以随便一拳就把他打倒。有一次,在巴黎,他吃醉了酒,真的把他打倒过。
  "我参加空军小分队时,人有点不够振作而且怕自己做不出成绩来,他总是跟我讲些好话,加强我的自信心。他对战争的看法很怪,对德国鬼子一点没有敌意;可是,他喜欢打架,和德国鬼子打仗,他从心眼里快活。打下他们一架飞机,在他看来,等于和德国人开了一次天大的玩笑。人老脸皮厚的,一点没有管束,一点不知轻重,可是,有那么一点真挚的地方,使你没有法子不喜欢他。在你身上会随便把钱花光,也会把你的钱随便花光。如果你觉得寂寞,或者想家,或者害怕,象我有时候那样,他就会看出来,一张丑陋的小脸,这时就会满堆着笑,说些打中你心坎的话,使你心情恢复过来。"
  拉里抽他的烟斗,苏姗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时常打假报告,使我们能够一同出去休假;我们一到了巴黎,他人就野了。我们玩得真是开心啊。我们在三月初旬计算要有一个时候假期,那是在一九一八年,我们预先定下计划。不管什么事情,我们都打算尝试一下。走前一天,队里叫我们飞到敌方上空侦察,把我们看到的情况写一个报告。突然间,我们碰上几架德国飞机,我们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就已经干了起来。其中一架在我后面追来,可是我先得了手。我回头看看它会不会摔下去,就在这时,我从眼角里瞄到另一架飞机钉着我的尾巴。我低冲躲开它,可是,它一转眼就追上我,我想这一下可完了;后来,我看见帕特西就象一道闪电似的向它冲下来,把所有的弹药都对准它放。它们吃不消溜走了,我们也回到阵地。我的飞机给打得遍体鳞伤,我侥幸着陆了。帕特西比我先着陆。我下了飞机时,他们刚把他抬出飞机。他躺在地上,人们在等待救护车开来。他看见我时,咧开嘴笑了。
  "我打掉了那个钉着你尾巴的讨厌鬼,"他说。
  "你怎么啦,帕特西?"我问。
  "哦,没有关系。他打中我的胳臂。"
  "他脸色惨白。突然间,脸上显出一种古怪神情。他这才恍悟出自己要死了,而死的可能性在他脑子里从来就没有转过。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拦他,他已经坐了起来,笑了一声。
  "呀,我他妈的,"他说。
  "他倒下死了。不过二十二岁。他本来预备战后回爱尔兰和一个姑娘结婚的。"
  我和伊莎贝儿谈话的第二天,就离开芝加哥上旧金山,在那边再坐船去远东。
作者:[英]毛姆
翻译:周煦良
第二章(一)

  一直到第二年六月底,艾略特来到伦敦,我才和他重又见面。我问他拉里究竟去了巴黎没有;他告诉我去了。艾略特对他很是恼火,使我听了暗笑。
  "我对这孩子本来抱有同情,他要在巴黎住上两年,我也不能怪他,我而且准备拉他一把。我告诉他,一到巴黎,就通知我,可是,直到路易莎写信告诉我他在巴黎时,我才知道他来了。我由美国旅行社转给他一封信--这通信地址是路易莎告诉我的--叫他上我家来吃晚饭,好和几个我认为他应当认识的人见见面;我想先让他见见那批法美籍的人,爱米丽·德·蒙塔杜尔和格拉西·德·夏托加亚尔等,你知道,他回信怎么说?他说,他很抱歉,不能够来,而且他没有带晚礼服。"
  艾略特眼睛盯着我望,指望这点吐露能引起我的震动。当他看见我处之泰然时,眉毛抬了起来,很不屑的样子。
  "他的回信写在一张乌七八糟的信纸上,上面印有拉丁区一家咖啡馆的名字;我写回信给他,要他把他的住址告诉我。我觉得,为了伊莎贝儿的缘故,我非得帮助他一下不可;我想也许他脸嫩吧--我的意思是说我就不相信一个正常的年轻人到巴黎来会不带晚礼服的,而且不管怎样说,巴黎的服装店也还过得去:所以,我就邀他来吃午饭,而且说客人不多,可是,你相信不相信,他不但不理会我要求他把住址告诉我,仍旧是美国旅行社转,而且说他从来不吃午饭。这一来,我可把他没有办法了。"
  "下知道他究竟在干些什么?"
  "不知道,而且告诉你老实话,我也不想知道。恐怕他是个极端没有出息的青年人,我认为伊莎贝儿嫁给他,是个大错。说到底,如果他过的是正常生活,我在里茨酒吧间或者富凯饭店或者什么地方总该会碰见他。"
  这些时髦地方,有时候我自己也去,但是,别的地方也去。就在这一年的秋初,我上马赛去,预备乘法邮公司的船上新加坡,碰巧在巴黎呆了几天。有一天傍晚,我和几个朋友在蒙帕纳司区吃过晚饭,一同去多姆咖啡店喝杯啤酒。我四面看看,不久就瞧见拉里一个人靠着一张大理石的桌子,坐在拥挤的走廊上。他在悠然望着来往行人;闷热的白天过后,那些行人正在享受晚凉。我丢下我的朋友向他走去。拉里看见我,脸上露出笑容。他请我坐下,可是,我说,我还有朋友在一起,不能多留。
  "我只想问候你好不好,"我说。
  "你住在巴黎吗?"他问。
  "只有几天工夫。"
  "明天跟我吃午饭好吗?"
  "我还以为你不吃午饭呢?"
  他咯咯笑了。
  "你见过艾略特了。我一般不吃,没有时间吃,所以,我只吃一杯牛奶和一块烧饼。可是,我很想跟你一起吃午饭。"
  "好的。"
  我们约好隔天在多姆见面,先喝杯酒开胃,然后在蒙帕纳司大街上找个馆子吃饭。我回到我的朋友那里,坐着谈天。当我再望望拉里时,他已经走了。

  第二天上午,我过得很开心。我去卢森堡博物馆花了一个小时看了几张我喜欢的画,然后,在园子里闲逛,追忆着我的青年时代。什么都没有变。那些沿着沙砾小径一对对走着,热烈地讨论那些使他们兴奋的作家的,很可能就是当年那些学生。那些在保姆的监视目光下滚着铁环的儿童,很可能就是当年那些保姆和儿童。那些晒着太阳、看着早报的老人,很可能就是当年那些老人。那些戴着孝,坐在公共长凳上,相互谈着食品价格和佣人弊病的,很可能就是当年那些中年妇女。后来我去奥台翁剧院,看看走廊上陈列的新书,而且看见那些青年人和我三十年前一样,在穿着长罩衫侍役的不耐烦目光下,尽量多看一点他们买不起的书。后来我懒懒散散穿过那些亲切而阴沉的小街到了蒙帕纳司大街,再走到多姆咖啡馆。拉里在等我。我们喝了一杯酒,就沿着马路找到一家可以在室外进餐的馆子。
  拉里可能比我上次见到他时要苍白些,这使他陷在眼窝里的一双黑眼睛颜色更加深了;可是人还是那么自如,这在一个年纪这样轻的人很是稀奇,而且笑得还是那么天真。我注意到他的法语讲得很流利,重音很好;向他表示祝贺。
  "你知道,我以前懂得一点法语,"他解释说。"路易莎伯母给伊莎贝儿聘的一位家庭教师是法国人,他们在麻汾时总要叫我们始终跟她讲法语。"
  我问他喜欢不喜欢巴黎。
  "很喜欢。"
  "你住在蒙帕纳司吗?"
  "是的,"他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我理解这是因为他不愿意把自己的确切住址告诉我。
  "艾略特对你只告诉他一个由美国旅行社转的地址相当不高兴。"
  拉里笑笑,但是,没有回答。
  "你成天干些什么呢?"
  "晃膀子。"
  "看书吗?"
  "是的,看书。"
  "你可听到伊莎贝儿的消息没有?"
  "有时候。我们两人都不大欢喜写信。她在芝加哥玩得很开心。明年她要来和艾略特住些时候。"
  "那对你不是很好吗?"
  "我敢说伊莎贝儿从来就没有到过巴黎。带她去逛一定很有意思。"
  他急于想知道我的中国之行怎么样,我告诉他时,他凝神听着;可是当我想使他谈谈自己时,却没有能达到目的。他的嘴非常之紧,使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就是他约我和他吃午饭,只是因为他喜欢我陪陪他。我虽然高兴,但是,有点迷惑不解。才吃完咖啡,他就叫开帐。付了帐,他就站起身来。
  "啊,我得走了,"他说。
  我们分了手。我比以前对他的情况并不知道得更多一点。我没有再见过他。

  一直到第二年春天,我才重到巴黎;那时,布太太和伊莎贝儿已经比她们原先计划的时间早一点到达,在艾略特家里住了下来。这中间隔了有好几个星期,因此,我又得运用想象,把这段时间内的经过补叙一下。她们在瑟堡上的岸,艾略特一直非常体贴,亲自去迎接她们。海关检查以后,三个人上了火车;艾略特等火车开动,才相当得意地告诉她们,他雇了一个很好的身边使唤的女仆照应她们。布太太说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她们并不需要女仆,艾略特对她很不客气。
  "不要一到就叫人不耐烦,路易莎。一个人没有女佣人就见不了人,我雇下安托瓦内特不但为了你们,也为了我自己。你们穿得不讲究,我也没面子。"
  他看了她们穿的衣服,一眼不屑的神气。
  "当然你们要买点新衣服。我想来想去,认为只有夏内尔服装店最合适。"
  "我以前总是上沃思服装店,"布太太说。
  她这话等于白说,因为艾略特根本不睬。
  "我跟夏内尔当面讲过,而且替你们约好下午三点钟。还有帽子。当然在勒布买。"
  "我不想花上一大笔钱,艾略特。"
  "我知道。我打算全部费用由我来付。你非得给我挣面子不可。哦,路易莎,我已经为你安排了几次宴会,而且告诉我的法国朋友,说迈隆当过大使;这个,如果他活得长一点,是准会当上的;这样给人的印象要好些。我想这件事不会有人问起,不过我还是预先给你打下招呼的好。"
  "你真可笑,艾略特。"
  "不,我并不。我懂得世情。我知道一个大使的孤孀要比一个专员的孤孀有身份。"
  火车开进北站,伊莎贝儿站在窗口,这时喊了出来。
  "拉里来了。"
  火车才停,伊莎贝儿就跳下车,迎着拉里跑去。他张开胳臂抱着她。
  "他怎么知道你们来的?"艾略特酸溜溜地问姐姐。
  "伊莎贝儿在船上给他发了个电报。"
  布太太很亲热地吻了拉里,艾略特伸出一只不带劲的手让他握一下。时间已是晚上十点。
  "舅舅,拉里明天能不能来吃午饭?"伊莎贝儿叫,她和拉里胳臂套着胳臂,脸色急切,眼睛里闪着光。
  "我很荣幸,不过,拉里通知过我,他不吃午饭。"
  "他明天会吃的,是不是,拉里?"
  "是的,"他微笑说。
  "那么请你明天一点钟光临。"
  他重又伸出手来,想要打发他走,可是拉里老脸厚皮地向他咧着嘴笑。
  "我要帮助搬行李,还要给你们叫辆汽车。"
  "我的车子在等着,我的佣人会照顾行李,"艾略特岸然说。
  "好极了。那我们就可以走了。车子坐得下的话,我预备送你们到门口。"
  "对的,送送我们,拉里,"伊莎贝儿说。
  两人一同沿月台走去,布太太和艾略特跟在后面。艾略特一张冷冰冰的脸,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Quelles mauieres,"他自言自语;在某种情况下,他觉得讲法语能够更有力地表达他的情绪。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艾略特盥洗完毕--因为他起身较晚--给他姐姐写了一张便条,叫佣人约瑟夫和女仆安托瓦内特送去,约她到书房来谈话。布太太来了之后,他小心把门关上,拿一支香烟装在一根非常之长的玛瑙烟嘴上点起来,并且坐下。
  "难道伊莎贝儿和拉里还算订婚吗?"他问。
  "我知道的是这样。"
  "我对这个年轻人可没有什么好话可以奉告。"接着他就告诉她,他是怎样准备把拉里拉进社交界,以及他计划以一种适当和得体的方式使他取得地位。"我甚至于替他留心到一处底层住房,这恰恰就是他需要的。是小德·雷泰侯爵的房子,他要分租出去,因为他被派到驻马德里的大使馆任职。"
  但是,拉里谢绝了艾略特的那些邀请;根据他这种表现,显然他不需要艾略特的任何帮助。
  "如果你不想利用巴黎能够给你的机会,你上巴黎来又为了什么呢,我真弄不懂。我不知道他干些什么。他好象什么人都不认识。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我们知道的唯一通信地址就是美国旅行社转。"
  "就象个旅行推销员或者度假期的教师。我有把握说,他在蒙马特尔的一间画室里跟一个下流女人同居着。"
  "胡说八道,艾略特。"
  "他把自己的住处搞得这样神秘,而且拒绝和他同样身份的人来往,除了这,还会有什么别的解释?"
  "这不象拉里的为人。而且昨天晚上,你可看出他仍旧象过去一样爱伊莎贝儿。他不可能这样做假。"
  艾略特耸耸肩膀,意思是告诉他姐姐,男人是花样百出的。
  "格雷·马图林怎样?还在追吗?"
  "只要伊莎贝儿要他,他立刻就可以跟她结婚。"
  接着,布太太告诉艾略特,为什么她们比原订的计划提早来欧洲。她发现自己的健康不好,医生告诉她是糖尿病。病情并不严重,只要饮食小心,适当地服用胰岛素,完全有理由活上好多年,可是,她在获悉自己得了这种不治之症之后,急切想看见伊莎贝儿的婚事能够解决。母女两个谈过这件事。伊莎贝儿很懂事理,同意如果拉里在巴黎住了两年之后,不遵照原议回到芝加哥,并且找个工作做,那就只有一条办法,和他解约。可是,布太太觉得要等到约定的时间,然后去巴黎把拉里象个逃犯一样抓回本国,有损个人的尊严。她感到伊莎贝儿这样一来会弄得很失面子。但是,母女两个上欧洲歇夏却是很自然的事,而且伊莎贝儿还是在孩提时到过巴黎,后来就没有去过。她们逛了巴黎之后,可以找一处海滨让布太太养病,再从那边去奥地利的蒂罗尔山区住一个时期,然后从容不迫地穿过意大利。布太太有意约拉里陪她们去,让他和伊莎贝儿看看相隔这么久之后,两人的感情有没有变。拉里经过这次放荡之后,愿意不愿意承担生活责任,到时候自会明白。
  "亨利·马图林对拉里拒绝他给他的事情很不痛快,但是,格雷跟父亲说通了,所以只要他回芝加哥,立刻就可以有工作。"
  "格雷人好。"
  "当然,"布太太叹口气。"我知道他会使伊莎贝儿幸福。"
  艾略特然后告诉布太太他替她们安排了一些什么宴会。明天他要请很多人来吃午饭,在周末举行一次排场很阔的晚宴。他还要带她们去参加夏托·加亚尔家的招待会,而且替她们弄到两张罗思柴尔德家即将举行的舞会请帖。
  "拉里你总要请吧?"
  "他告诉我他没有晚礼服,"艾略特不屑地说。
  "不管,你照样请他。归根结蒂,这孩子并不环。冷淡他对他没有好处,只会使伊莎贝儿更加固执己见。"
  "当然,你要我请我就请。"
  拉里在约定的时间来吃午饭。艾略特的礼貌本来很周到,对他特别客气。做到这样并不难,原因是拉里很开心而且兴致极好,只有比艾略特脾气坏得多的人才会不喜欢他。谈话都是谈的芝加哥和那边双方都认识的朋友,弄得艾略特除掉摆出一副和蔼样子,装得对这些他认为毫无社会地位的人感觉兴趣外,没有别的事可做。听他们谈他并不在乎;老实说,听着他们谈这一对年轻人订婚了,那一对年轻人结婚了,另外一对年轻人离婚了,使他觉得相当可怜。谁听说过这些人来?他可知道美丽的小德·克兰尚侯爵夫人曾经服毒自杀过,原因是她的情人德·科龙贝亲王抛弃她,娶了个南美洲百万富翁的女儿。这种事情才是值得谈的。他看看拉里,不由得不承认他有种异常吸引人的地方;他的陷进的、颜色深得出奇的眼睛,高颧骨,苍白的皮肤和灵活的嘴,使艾略特联想起波提切利的一幅画像,想到如果给他穿上那个时代的服装,看上去一定充满浪漫气息。他记得自己曾经打算把拉里拉拢给一位著名的法国女人过,同时想到星期六晚宴邀请了玛丽·路易丝·德·弗洛里蒙,自己狡狯地笑了。这个女人是交游广阔和私德败环兼而有之。她年纪四十岁,看上去却要年轻十年;纳蒂埃曾经替她的一个女祖先画过一张像,这张像就是通过艾略特本人的关系挂在美国的一个大博物馆里。玛丽生得就和她这个女祖先同样娇艳,而她在性生活方面的口味极大,好象永远不能满足似的。艾略特决定让拉里坐在她身边。他知道玛丽会很快使拉里懂得她的意图。他还请了英国大使馆的一位年轻的侍从武官,认为伊莎贝儿说不定欢喜他。伊莎贝儿很美,而且这人是个英国人,家财豪富,伊莎贝儿没有财产也没有关系。午饭一上来,喝的是上等蒙特拉夕酒,继之以好的波尔多酒,喝得艾略特浑陶陶的;他悠然自得地想着那些展示在他眼前的许多可能性。如果事态的发展象他估计的那样,亲爱的路易莎就没有什么可焦急的了。她对他总是有点不以为然,可怜的人儿,她太闭塞了;可是他喜欢她。凭他这样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替她把各事安排妥当,对他说来,也是一件称心的事情。
  为了不浪费时间,艾略特安排好一吃完午饭就带路易莎母女去看衣服,所以大家才站起来,艾略特就用他最擅长的辞令通知拉里他应当走了,可是,同时,又亲亲热热地敦促他参加自己安排的两次盛大宴会。他根本不用费这么大的事,因为拉里很轻快地全答应了。
  但是,艾略特的计划失败了。拉里来参加晚宴时,穿了一套很象样的晚餐服,艾略特看见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有点担心,怕他穿了那次午饭时那样一身蓝哗叽来。晚饭后,艾略特把玛丽·德·弗洛里蒙拉到角落里,问她对他的年轻美国朋友觉得怎样。
  "他眼睛很美,牙齿也长得好。"
  "就这些吗?我让他坐在你身边,因为我认为他恰好是你的一点小吃。"
  她疑惑地望着他。
  "他告诉我已经跟你的漂亮外甥女订婚了。"
  Voyons,ma chere,一个男孩子属于另一个女子,这件事决不会妨碍你把他从那个女子手里抢走,只要您能够做到。"
  "你要我做的就是这个吗?哼,我可不打算替你做这种卑鄙勾当,我可怜的艾略特。一
  艾略特笑了一声。
  "我猜想,你这话意味着你试过了,但是,发现不成功。"
  "艾略特,我喜欢你的是你的品德就象个妓院老板。你不要他要你的外甥女。为什么?他有教养,而且很讨人喜欢。可是他实在太纯洁了。我敢说他一点没有疑心到我的用意。"
  "你应当表示得露骨些,亲爱的朋友。"
  "我有足够的经验,知道什么时候我在浪费时间。事实是,他的眼睛里只有你的小伊莎贝儿,而且我这话只跟你一人说,她比我讨便宜的是年轻二十岁。而且人很可爱。"
  "你喜欢她的衣服吗?我亲自给她挑的。"
  "很美,也很合适。不过,当然她不帅。"
  艾略特把这话认为是对他的鉴定,他可不能轻易放过,非得戳她一下不可。他亲切地笑了一下。
  "亲爱的朋友,一个人非得活到你的成熟年龄,才能象你这样帅。"
  德·弗洛里蒙夫人手里挥的是一根大头棒,而不是一把短剑。她的反击使艾略特的弗吉尼亚血液沸腾起来。
  "我可以肯定,在你们那个帮匪横行的贵国里(votre beau pays d"apaches)他们决不会错过这样微妙、这样模仿不了的东西的。"
  虽则德·弗洛里蒙夫人挑眼儿,艾略特其余的朋友对伊莎贝儿,对拉里,都很喜欢。他们喜欢伊莎贝儿的青春美,喜欢她那样健康,那样精力充沛;他们喜欢拉里的生动外表,彬彬有礼,和淡淡的带有讽刺的幽默。两个人的法语都讲得流利准确,这一点很讨便宜。布太太由于在外交界生活多年,法语尽管说得正确,可是,带有美国土音,而且自己满不在乎。艾略特对他们是盛席款待。伊莎贝儿对自己的新衣服新帽子很满意,对艾略特安排的那些乐事全都觉得有趣,对自己和拉里在一起感到快活,认为从来没有玩得这样开心过。

  艾略特认为,早饭只能跟陌不相识的人一起吃,而且只在不得已时才这样做,因此,布太太和伊莎贝儿都逼得只好在自己卧房里吃早饭;布太太有点不大愿意,伊莎贝儿则丝毫不觉得什么。可是,伊莎贝儿醒来后,有时候告诉安托瓦内特--就是艾略特给她们雇的那个高贵女佣人--把她的牛奶咖啡送到她母亲房间里,俾能一面喝咖啡,一面和母亲谈天。她现在整天没得空,这是她一天中间唯一能够和母亲单独在一起的时刻。就是在这样一个早晨,母女到达巴黎将近一个月的光景,伊莎贝儿告诉母亲头一天晚上怎样玩的,讲她和拉里大部分时间都带着一群朋友逛那些夜总会;讲完之后,布太太就向她提出那个自从来到巴黎之后心里一直想要问的问题。
  "他几时回芝加哥呢?"
  "不知道。他没有谈到过。"
  "你没有问他吗?"
  "没有。"
  "你是不是有点怕问?"
  "不是,当然不是。"
  布太太倚在软榻的靠背上,穿着艾略特坚持要给她买的时髦晨服,修着指甲。
  "你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成天谈些什么?"
  "我们并不成天在谈。在一起就很好。你知道,拉里一直都比较沉默。我们谈话时,大都是我在讲话。"
  "他平时干些什么?"
  "我也弄不清楚;只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想他日子过得很好。"
  "还有他住在哪里?"
  "这个,我也不知道。"
  "他好象很讳莫如深,是不是?"
  伊莎贝儿点起一支香烟,当她从鼻孔里呼出一缕烟时,静静地望着她母亲。
  "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妈?"
  "你舅舅认为他租了一所公寓,跟一个女人同居。"
  伊莎贝儿扑哧笑了起来。
  "你相信吗,妈?"
  "不,老实说我不相信。"布太太望着自己的指甲在转念头。"你可曾跟他谈过芝加哥呢?"
  "谈过,谈得很多。"
  "他可曾有过什么表示打算回去呢?"
  "说不上有。"
  "他到今年十月已经离开芝加哥两年了。"
  "我知道。"
  "这是你的事情,乖乖,你认为怎样做对,就怎样做。可是,尽在拖并不能解决问题。"她盯着女儿望,但是,伊莎贝儿避开母亲的眼光。布太太疼爱地向她微笑。"你还是去洗澡吧,否则,午饭要迟到了。"
  "我要跟拉里去吃午饭。在拉丁区一个什么地方。"
  "好好玩吧。"
  一小时后,拉里来接她。他们雇了一辆汽车上圣米歇尔桥,漫步走上行人拥挤的圣米歇尔大街,找到一家外表象样的咖啡馆。他们在走廊上坐下,叫了两杯迪博内。后来又叫了一辆汽车去一家饭馆,伊莎贝儿胃口极好,拉里给她叫的那些好吃的菜她都吃得很香。她喜欢看那些和他们挨肩擦背坐在一起的人,因为这地方很挤;看见他们显然对食物感到那样强烈的兴趣,自己都笑了;可是,她最最开心的是和拉里单独找一张小台子坐着。她爱看自己兴孜孜地啦呱着时他眼睛里的喜悦神情。这样自由自在和他在一起使她感到心醉。可是,在她脑子的角落里却隐隐约约有种不安,因为虽则他看上去也很自在,她觉得与其说是由于有她,还不如说是由于喜欢这种环境。她母亲早上说的话有点打动了她,现在虽则毫不用心地聊着天,却留心看着他的每一个表情。他和离开芝加哥时并不完全一样,但是,说不出哪儿变了。他的样子和她记得的他同样年轻,同样坦率,只是神情变了;并不是说变得更加严肃了;他的脸色静下来时一直是严肃的,而且有一种安静的神情,是她以前没有见到过的;就好象解决了自己的什么问题,因而从来没有感到象现在这样心安理得过。
  两人吃完午饭之后,他建议上卢森堡博物馆逛一转。
  "不,我不想去看那些画。"
  "好吧,那就去花园里坐坐。"
  "不,这个我也不想。我要去看看你住在哪里。"
  "没什么可看的,我住在旅馆里一个很蹩脚的小房间。"
  "艾略特舅舅说你住一所公寓,跟一个画家的模特儿发生了不正常的关系。"
  "那么,你就亲自去看看。"他大笑说,"从这里去只有几步路。我们可以走过去。"
  他带着她穿过一些狭隘的、弯弯曲曲的街道,尽管从街两边的高房子中间可以望见一抹青天,但仍旧很寒伧相,走了一会儿之后,就在一家门面很不象样的小旅馆门口站住。
  "我们到了。"
  伊莎贝儿随着他走进一间狭窄的厅堂,厅堂的一边有一张书桌,书桌后面坐了一个人,没穿上衣,只穿一件细黑黄条子相间的背心,围一条很脏的围裙,在看报纸。拉里向他要钥匙,那人从身后格子架里把钥匙交给他,同时好奇地瞥了伊莎贝儿一眼,又转为会意的假笑。显然他认为伊莎贝儿去拉里的房间不是干规矩事情的。
  他们爬上两串楼梯,楼梯上铺的破旧的红地毯,拉里打开自己的房门,伊莎贝儿走进一间有两扇窗户的小房间。窗子望出去是街对面的灰色公寓,公寓底层是一家文具店。房内放一张单人床,床旁边一只床头柜,一口大衣柜镶着一面大镜子,一张装了垫子但是椅背笔直的圈椅,两扇窗子之间放一张桌子,桌子上有架打字机,一些纸张和好几本书。壁炉板上堆放了些纸面装订的书。
  "你坐圈椅,椅子不大舒服,可是,这是我拿得出的最好的了。"
  他另外拉了一张椅子,自己坐下。
  "你就是住在这儿吗?"伊莎贝儿问。
  他看见她脸上的神情,吃吃笑了。
  "就在这儿,我自从到巴黎来,一直就住在这儿。"
  "可是为什么呢?"
  "方便,这儿靠近国家图书馆和巴黎大学。"他指指她没有注意到的一扇门,"这里有个浴间,我可以在这儿吃早饭,晚饭一般就在我们吃午饭的那一家吃。"
  "这太肮脏了。"
  "不,我觉得不错,我只要这样子。"
  "可是,这儿住的是些什么人呢?"
  "噢,我不清楚。上面阁楼住了几个学生。两三个在政府机关里做事的老单身汉和一个奥台翁剧院的退休女演员;唯一的另外一个有浴室的房间,住着一个包身的女人,她的男朋友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四来看她;恐怕还有些暂住的客人。这地方很安静,很规矩。"
  伊莎贝儿弄得相当尴尬,而且由于知道拉里已经看出来并且在笑她,有点存心找岔儿。
  "桌子上那本大书是什么?"她问。
  "哪个?噢,那是我的希腊字典。"
  "你的什么?"她叫。
  "没有关系,不会咬你的。"
  "你在学希腊文吗?"
  "对。"
  "为什么?"
  "我想到要学一点。"
  他望着她时,眼睛里带着微笑,她也对他回笑。
  "你可觉得不妨告诉告诉我,你到了巴黎之后,这两年,做了些什么事情?"
  "我看了很多书。一天总要看上八小时到十小时。我去巴黎大学听过课。我认为,我已经把法国文学里所有的重要作品都看了,我而且能看拉丁文,至少能看拉丁散文,差不多跟我看法文一样没有困难。当然,希腊文要难些。可是我有一个很好的教师。在你来到巴黎之前,我每星期经常有三个晚上去他那里补习。"
  "这样会有什么结果呢?"
  "获得知识。地微笑说。
  "这好象不大实际。"
  "也许不太实际,另一方面,也许很实际。总之非常之有趣。你决计想象不到读《奥德修纪》的原文时多么令人兴奋。使你感到仿佛你只要踞起脚伸出手来,天上的星星就能碰到似的。"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象兴奋得控制不住自己,在小房间内来回走着。
  "前一两个月我看了斯宾诺莎。我不敢说我已经十分懂得,可是感到非常振奋。就象乘一架飞机降落在巍峨群山中的一片高原上。四围万籁俱寂,而且空气非常清新,象佳酿一样沁人心脾:自己感觉到象个百万富翁。"
  "你几时回芝加哥?"
  "芝加哥?不知道。我就没有想过。"
  "你说过,如果你两年之后,找不到你要找的东西,你就放弃不干吗?"
  "我现在不能回去。我刚要人门:看见广大的精神领域在我面前展开,向我招手,我急切要去那里旅行。"
  "你希望在那边找到什么呢?"
  "我那些问题的答案。"
  他瞥她一眼,简直有点顽皮。如果不是因为她和他这样熟悉,她说不定认为他在开玩笑。"我想弄清楚上帝究竟有,还是没有。我想弄清楚为什么世界上会有恶。我想要知道我的灵魂是不是不灭,还是我死后一切都完了。"
  伊莎贝儿倒抽一口冷气。听见拉里讲这些事情,她觉得怪不舒服,幸亏他谈得非常随便,声调就和平时讲话一样,使她还能不露出窘相。
  "可是,拉里,"她微笑说,"人们几千年来都在问这些问题;如果能够回答的话,肯定答案早已有了。"
  拉里笑了一声。
  "你笑得就好象我说了什么蠢话似的,"她生气说。
  "没有这个意思。我认为,你说得很在点子上。可是,另一方面,你也不妨说,既然人们对这些问题问了几千年,那么,他们就没法不问这些问题,而且不得不继续问下去。还有,你说没有人找到过答案,这话并不正确。答案比问题还要多,而且不少的人都给这些问题找到完全满意的答案。例如鲁斯布鲁克那个老头儿。"
  "他是谁?"
  "哦,只是巴黎大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拉里随口口答。
  伊莎贝儿不懂得他是什么意思,但他继续往下说。
  "这话听上去非常之幼稚。这些事情使大学里二年级学生感到兴奋,但是,离开大学后就忘掉的。他们得养家活口。"
  "我不怪他们,你知道,我幸亏还有点钱可以过活。如果没有的话,我也只好象别人那样设法去赚钱了。"
  "你难道把钱一点不放在眼里吗?"
  "是的,"他笑着说。
  "你觉得自己在这些事情上还要搞多久呢?"
  "我也说不了。五年。十年。"
  "这以后呢?你预备把这种智慧派什么用处呢?"
  "我如果有了智慧,我想我当不难懂得怎样派它的用处。"
  伊莎贝儿两只手激动地勒在一起,身子从椅子上探出来。
  "你完全错了,拉里。你是个美国人,这儿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你安身立命的地方是美国。"
  "等我搞好了,我就回去。"
  "可是,你要错过很多机会。我们正在经历着一个世界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宏伟时代,你怎么能忍心坐在这死气沉沉的地方一动不动呢?欧洲完蛋了。我们是世界上最伟大,最强大的民族。我们正在一日千里地前进。我们什么都有。你有责任参加国家的发展事业。你忘记了,你不知道美国今天的生活多么使人惊心动魄。你有把握说你不参加这种建国大业,是因为你没有勇气去担当目前面临着每一个美国人的重任吗?唉,我知道你多多少少也在工作,但这恰恰是逃避责任,可不是?这难道不恰恰是一种积极的偷懒吗?如果人人都象你这样畏缩不前,美国会弄成什么样子?"
  "你很苛刻,心肝,"他笑着说。"我的回答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和我一样的感受。对他们说,这也许是运气,多数人都准备按常规行事;你忘记的是,我想学习就跟--就跟格雷想要挣一大笔钱一样热烈。难道我想花几年工夫教育自己真就是背叛祖国吗?也许我学成以后,将有一点人家高兴要的东西拿出来。当然这要看,可是,如果我失败了,我也不比一个人做生意而没有赚到钱更不如些。"
  "那么我呢?我难道对你一点不重要?"
  "你对我非常重要。我要你嫁给我。"
  "几时呢?十年之内吗?"
  "不。现在。越快越好。"
  "靠什么呢?妈没有什么奁资给我。而且,她有也不肯。她会认为,这样鼓励你游手好闲是错的。"
  "我不要你母亲的什么奁资,"拉里说。"我有三千块一年。这在巴黎很够用了。我们可以有一所小公寓和一个做全天的女佣人。我们会生活得非常开心,心肝。"
  "可是,拉里,三千块一年是没法子生活的。"
  "当然能够。很多人钱比这少得多也能生活。"
  "可是,我不愿意靠一年三千块钱生活。我没有理由要这样。"
  "我过去只要一半的钱也就生活下来了。"
  "可你,是怎么过的!"
  她看一下那间寒伧的小房间,厌恶地耸下肩膀。
  "这就是说,我储蓄了一点钱。我们可以上卡普里岛去度蜜月,秋。天我们再去希腊。我渴想看看希腊。你记得我们过去不是时常谈到一同周游世界吗?"
  "我当然想旅行。但不是这样旅行。我不愿意坐二等舱,也不愿意住三等旅馆,连个浴间都没有,吃饭都在小饭店里。"
  "去年十月,我就是这样上意大利去的。玩得真开心。我们可以靠三千块一年把全世界都跑到。"
  "可是,我要有孩子,拉里。"
  "这没有关系。我们把孩子一起带了去。"
  "你真蠢,"她大笑说。"你知道有个孩子要花多少钱?维娥莱·托姆林森去年生了一个孩子,她尽量节省,还花了两千五百块。还有你知道雇一个保姆要多少钱?"她脑子里想到一连串的事情,变得愈来愈激动了。"你一点不实际。你不懂得你要求我的是什么。我年轻。我要找乐子。我要做别人家都做的事情。我要参加宴会,参加跳舞会,我要打高尔夫球和骑马。我要穿好衣服。你可懂得一个女孩子不能穿得跟她一起的那些人一样好,是什么滋味?拉里,你可知道买你朋友穿厌了的;日衣服穿,和感到人家可怜你送你一件新衣服,是什么滋味?我甚至于连去一家象样的理发店做做头发也做不起。我不要坐电车和公共汽车到处跑;我要有我自己的汽车。你想,你在图书馆里看书,我成天干的什么?逛马路,看橱窗,还是坐在卢森堡博物馆的花园里留心自己孩子不要闯祸?我们连朋友都不会有。"
  "唉,伊莎贝儿,"他打断她。
  "不会是我过去来往的那些朋友。是啊,艾略特舅舅的朋友有时候会看他的面子请我们一次,但是,我们去不了,因为我没有象样的衣服穿,而且我们不会去,因为我们回请不起。我不想认识一大堆上不了台盘的、不修边幅的人。我要生活,拉里。"她突然感到他眼睛里有种神情,虽则盯着她望时永远是那样温柔,但是,带有一点好笑。"你觉得我愚蠢,是不是?你觉得我罗嗦而且蛮不讲理。"
  "不,我并不。我觉得你说的这些都很自然。"
  他背对着壁炉站着,她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和他面对面。
  "拉里,如果你一个铜子没有,可是,找到一个收入三千块的工作,我会毫不迟疑就嫁给你。我会替你烧饭,收拾床铺,我会不在乎我穿的什么衣服,我会什么都不在乎,我会认为这样非常之有意思,因为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你总会有钱的。可是,现在这样结婚,意味着我一辈子要过这种肮脏的牛马不如的生活,什么指望都没有。这等于说,我要苦挨苦挣一辈子。而为的什么呢?为了使你能够成年累月地给你说的自己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找答案。这太不象话了。一个人应当工作。他生到世界上来就为的这个,他就是这样造福社会的。"
  "总之,他有责任在芝加哥安顿下来,进亨利·马图林的投资公司。你认为劝说我的朋友买亨利·马图林感兴趣的股票,我会大大造福社会吗?"
  "掮客总是要有的,这样养家活口完全没有什么不体面,不光彩的地方。"
  "你把巴黎有一般收入的人的生活形容得一塌糊涂。你知道,实际上并不如此。人们用不着上夏内尔服装店,仍旧可以穿着得很好。而且所有有趣的人并不住在凯旋门附近和福煦大道上。事实上,有趣的人简直不住在那儿,因为有趣的人一般钱都不多。我在这儿认识不少的人,画家,作家,学生,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什么样式的人都有,我认为你会觉得这些人比艾略特的那些性情毛躁的侯爵夫人和目中无人的公爵夫人有趣多了。你脑筋动得快,而且富于幽默感。听他们一面吃晚饭,一面针锋相对地谈话,你一定很欣赏,尽管喝的只是普通的葡萄酒,而且你用不着有个男管家和两个手下人伺候你。"
  "别胡扯,拉里。当然我会欣赏。你知道我并不势利。我很喜欢会见有趣的人。"
  "是的,穿着夏内尔服装店的衣服。你想他们看见你这副打扮会不会认为你是来视察贫民窟的呢?他们不会舒服,你也不会舒服,而且你除了事后告诉爱米丽·德·蒙塔杜尔和格拉茜·德·夏托加亚尔,说你在拉丁区碰到一群怪里怪气的不修边幅的人,觉得非常好玩之外,别无收获。"
  伊莎贝儿微微耸一下肩膀。
  "我敢说你讲得对。他们不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那种人。他们跟我没有一点共同之处。"
  "你这话指的什么?"
  "还是我开头讲的话。从我记事以来,我一直就住在芝加哥。我的朋友全都在芝加哥。我的兴趣全在芝加哥。我在芝加哥过得很习惯。这是我的乡土,也是你的乡土。妈现在有病,而且她的病永远不会好了。我就是想离开她也不能离开她。"
  "这是不是说除非我回到芝加哥去,你就不想嫁给我呢?"
  伊莎贝儿蜘橱了一下。她爱拉里。她要嫁给他。她的整个身心都爱着他。她知道他也要她。她不相信到了摊牌时他不会软下来。她害怕,可是她不得不冒一下险。
  "对的,拉里,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在壁炉板上划了一根火柴--那种给你的鼻孔装满辛辣气味的旧式法国硫磺火柴--点起他的烟斗后,掠过她,走到一扇窗子前面站着。他向窗外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就象永远没有个完似的。她仍旧站在原来面对着他站着的地方,照着壁炉板上的镜子,但是,看不见自己。她的心乒乒乓乓地跳着,而且感到害怕,他终于转过身来。
  "我真想能够使你懂得,我向你建议的生活要比你想象的任何生活都要充实得多。我真希望能够使你懂得精神的生活多么令人兴奋,经验多么丰富。它是没有止境的。它是极端幸福的生活。只有一件事同它相似,那就是当你一个人坐着飞机飞到天上,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只有无限的空间包围着你,你沉醉在无边无际的空间里。你是那样的欢乐,使你对世界上任何权力和荣誉都视若敝屣。前几天,我读了笛卡儿那样的痛快,文雅,流畅。天哪!"
  "可是,拉里,"她急腔急调地打断他,"你难道看不出你在要求我做一件我做不来的事情,是我不感兴趣而且不想感兴趣的事情吗?我对你讲过不知道多少遍了,我只是一个平常的、正常的女孩子,我现在二十岁,再过十年我就老了,我要及时行乐。唉,拉里,我的确非常爱你。所有这些全都是无聊的玩意儿。它不会使你有什么出息的。为了你自己,我求求你放弃它。拉里,做个好样的,做一个男人应做的事情。人家都在分秒必争地干,你却在浪费宝贵光阴。拉里,你要是爱我的话,你就不会为了一个梦想而抛弃我。你已经荒唐过了。跟我们回美国去吧。"
  "我不能。这对我说来等于自杀。这等于出卖我的灵魂。"
  "唉,拉里,为什么这样说话?那些歇斯底里的肉麻当有趣的女人就是这样说的。这有什么意义呢?毫无意义,毫无,毫无。"
  "这恰恰就是我的感受,"他答道,夹着眼睛。
  "你怎么可以笑呢?你可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我们正站在十字路口,我们现在的决定将会影响我们的一生。"
  "我知道。请你相信我,我是在非常严肃地对待。"
  她叹了口气。
  "跟你讲正经话你不听,那有什么可说的。"
  "可是,我不认为这是正经。我认为,你讲的从头到尾都是荒唐透顶的东西。"
  "我?"如果不是因为她当时心里非常难过,她就会哈哈大笑。"可怜的拉里,你就象个疯子。"
  她慢慢把手上戴的订婚戒指褪了下来,放在掌心里,对着它瞧。那是一粒四四方方的红宝石,用细白金嵌的戒指,她一直都很喜欢。
  "你假如爱我,就不应当使我这样不快乐。"
  "我的确爱你。不幸的是,一个人想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却免不了要使别人不快乐。"
  她把放着红宝石戒指的手伸出来,颤抖的嘴唇勉强显出微笑。
  "还你,拉里。"
  "我没有用。你留着作为我们友谊的纪念好不好?你可以把它戴在小拇指上。我们的友谊不需要中止,是不是?"
  "我会永远关心你,拉里。"
  "那么就留着。我也将永远喜欢你。"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把戒指套在右手的小拇指上。
  "太大了。"
  "你可以改装一下。我们上里茨酒吧间去喝杯酒。"
  "好。"
  她对这件事解决得这样容易,感到有点诧异。她没有哭。除掉她不会跟拉里结婚外,好象什么都没有改变。她简直相信不了什么都完结了,结束了。她对两人没有大吵大闹有点不甘心。这件事就这样平心静气谈妥了,就仿佛他们刚才谈的是租房子的事情一样。她觉得自己上了当,但同时微微有种满意的感觉,因为两个人的表现都非常文明。她真想知道拉里究竟是什么一种心情。可是,这始终没法知道;他那张吸引人的脸,那双深色的眼睛,她知道只是一种面具,因为尽管她认识他许多年,却猜不透他。她本来把帽子脱掉,放在床上;现在站在镜子前面,把帽子戴上。
  "我只是问着玩,"她说,一面把头发抹抹平,"你原来打算跟我解约吗?"
  "没有。"
  "我想也许可以使你不背包袱。"他没有回答。她转过身来,嘴边露出轻松的微笑。"现在好走了。"
  拉里把身后的门锁上。当他把钥匙交给坐在写字台那儿的人时,那人带着狡狯的神情会意地望着他们。伊莎贝儿当然猜出这人当作他们在干苟且的事儿。
  "我敢说这个家伙对我的贞操是打问号的,"她说。
  他们雇了一辆汽车到里茨喝了一杯酒,谈些不相干的事情,丝毫不显得拘束,就象两个天天见面的老朋友一样。尽管拉里天生不大说话,伊莎贝儿话却很多,老是有一搭没一塔地聊,而且她决心不让相互之间变得沉默下来,弄得没有话说。她不想使拉里觉得她恨他,她的自尊心又逼使她装得使拉里不会疑心她伤心和不快乐。过了一会,她就建议他送她回去。当他把汽车开到门口让她下车时,她轻松地向他说:
  "不要忘记你明天跟我们吃午饭。"
  "杀头也不会忘记。"
  她让他吻了自己的面颊,穿过车道门进去了。
作者:[英]毛姆
翻译:周煦良
第二章(二)

  伊莎贝儿走进客厅时,看见有几个客人已经在喝茶。有两个是住在巴黎的美国妇女,穿着非常考究,脖子上围着珠串,手上戴着钻石手镯,手指上套着价值昂贵的戒指。虽则有一个的头发用散沫花染成棕红色,另一个的金色头发很不自然,两个人却非常之象。同样涂了油膏的睫毛,同样搽得鲜红的嘴唇,同样抹了胭脂的面颊,同样经过刻苦锻炼保持着的苗条身材,同样清晰如削的五官,同样如饥似渴的彷徨的眼神;你没法不意识到她们的生活就是为了保持自己的徐娘风韵在拚命挣扎。她们鼓着响亮的喉咙东拉西扯地谈着,一刻也不肯停,象是担心只消有片刻的沉默,机器就会停摆,而那个代表她们一切的人为建筑就会土崩瓦解一样。还有一个美国大使馆的秘书,人温和沉默,因为他一句话也插不进,看上去很有点派头;一个矮小的黑皮肤的罗马尼亚王子,总是那样卑躬屈膝,两只又小又玲珑的黑眼睛,一张刮得很光的黑黑的脸,老是看见他来不及地站起来送茶,递蛋糕,或者给人点香烟,对那些在座的人总是厚颜无耻地竭尽恭维的能事。他这样子做是在偿还过去从这些巴结对象获得的晚餐,以及今后希望获得的晚餐。
  布太太坐在那里,为了讨好艾略特,比她平常喝茶时穿得讲究。她以惯常的礼貌但是相当淡漠的神情,泰然执行着主妇的任务。她对自己兄弟的这些客人有什么想法,我只能想象。我和她从来没有混熟过,而且她是个什么都放在肚子里的女人。她人并不笨;在外国的首都住了那么多年,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想来会根据自己很生土长的弗吉尼亚小城市标准,对这些人作出自己的精明结论。恐怕她看着这些人的滑稽样子时,会感到相当好笑,而且敢说她对这些人的神气活现的派头,和对一本小说里人物的哀愁和苦痛同样无动于衷,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小说的结局是圆满的(否则她就不会去看它)。巴黎、罗马、北京对她的美国气息毫无影响,就如同艾略特的虔诚天主教信仰对她的坦率但并无不便的长老会宗教毫无影响一样。
  伊莎贝儿的青春、活力和健康美给这种浮华气氛带来一股新鲜空气。她就象个新的尘世女神冲了进来。罗马尼亚王子慌不迭地站起来替她拉过一张椅子,而且做了一大堆手势竭力恭维。两个美国女人一面尖着嗓子很和蔼地跟她讲话,一面上上下下打量她,仔细瞧她的衣服,拿自己和伊莎贝儿的锦绣年华对照,可能心里起一种落漠感。美国外交官看见伊莎贝儿使这两个女人看去多么空虚和惟淬,独自在微笑。可是,伊莎贝儿却觉得她们很有派头;她喜欢她们的华丽衣服和昂贵珠串,而且对她们矫揉造作的姿态感到一丝妒意。她盘算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变得这样雍容华贵。当然那个小罗马尼亚人很可笑,不过,也相当讨人喜欢,就算他讲的那些好听的话是言不由衷,听听也不坏。她进来时打断的谈话现在又恢复了,而且谈得是那样起劲,那样深信不疑,好象她们谈的事情都是值得谈的,使你简直认为她们谈的话有道理。她们谈自己参加过的宴会,和预备参加的宴会。她们搬弄最近的丑事秽闻。她们把自己的朋友毁得体无完肤。她们从这个大人物谈到那个大人物。她们好象什么人都认识;什么秘密都知道。她们几乎是气也不换地提到最近上演的话剧,最时新的妇女服装设计师,最时新的人像画家,最近上台的首相的最近情妇。人们会当作她们没有一件事情不知道。听得伊莎贝儿都呆了。她觉得,这一切都非常文明。这的确是生活。这使她有种置身其中的惊喜感。这是真的。场合简直太合适了。宽敞的房间,地板上铺的萨冯内里埃地毯,华丽的镶了木板的墙壁挂的那些美丽的画,坐的那些精工细雕的椅子,细工镶嵌的橱柜和茶几,每一件都够得上进博物馆:布置这间房间花的钱抵得上一笔财产,可是值得。她从没有象现在这样感到它的美,布置得这样妥帖,因为旅馆里那个寒伧的小房间,那张铁床,她坐的那张硬帮帮的不舒适的椅子,那个拉里认为没有什么不好的房间,还鲜明地印在她脑子里。可说是空空如也,又丧气,又可怕。她想起时不由打了个寒噤。
  客人散了,只剩下伊莎贝儿和她母亲和艾略特三个人。
  艾略特送那两个可怜的满脸脂粉的美国贱货出门回来。"有意思的女人,"他说,"她们才在巴黎住下时,我就认识她们了。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们会变得象现在这样漂亮。我们女子的适应能力真是可惊。你简直看不出她们是美国人,而且是中西部来的。"
  布太太眉毛抬了起来,也不言语,只把艾略特看了一眼,可是,以艾略特的机灵哪有不懂得的。
  "谁也没法子这样说你,我可怜的路易莎,"他半讥讽半亲热地说。"不过,天知道,你过去是完全做得到的。"
  布太太的嘴嘟了起来。
  "恐怕我使你感到非常失望,艾略特,不过,告诉你实在话,我对自己现在这样非常之满意。"
  "Tons les gouts dans la nature,"艾略特叽咕了一句法文。
  "我想我应当告诉你们,我已经和拉里解约了。"伊莎贝儿说。
  "喷,喷,"艾略特叫出来。"这一来,我明天请的午饭可糟了。这样短短的时间,叫我哪儿再找一个人呢?"
  "噢,午饭他还是来吃的。"
  "在你跟他解约之后?这好象不大合乎习惯。"
  伊莎贝儿咯咯笑了。她眼睛盯着艾略特望,因为她知道,她母亲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望,而她不愿意和她眼睛碰上。
  "我们没有吵嘴。我们今天下午谈了一次话,认为我们订婚是个错误。他不想回美国去;他要留在巴黎,他说他要去希腊。"
  "这是为什么?希腊又没有社交活动。事实上,我对希腊艺术从来就不大看在眼里。有些古希腊的东西有那么一点颓废的魅力,还可以看得。可是,菲狄阿斯:不行,不行。"
  "你看着我,伊莎贝儿,"布太太说。
  伊莎贝儿转过头来,唇边微带笑意望着母亲。布太太把女儿仔细看了一眼,可是,只哼了一声。这孩子没有哭过,这一点她能看出;她的神情很泰然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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