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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兰德《源泉》全本

_5 安·兰德(美)
“可是你说过……”
“彼得,我做事一向是有把握的。”
“你考虑过正式注册你的设计院了吗?”
“我已经递交了申请。”
“你没有大学学位,这你知道。他们在审批时会为难你的。”
“很可能吧。”
“如果领不到营业执照,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得到的。”
“好了。如果你不是自以为是的话,我想我会在美国建筑师行会见到你的。因为你已经羽翼丰满,有了充分的资历,而我还是个晚辈呢。”
“我不打算加入美国建筑师行会”
“你说什么?不打算加入?你现在有入会资格。”
“可能吧。”
“你会收到入会邀请的。”
“叫他们别来烦我。”
“什么?”
“彼得,你知道,我们在七年前就像这样交谈过。那时候,你一个劲儿地劝我加入斯坦顿的大学生联谊会。你又来了。”
“尽管有机会,你都不愿加入美国建筑师行会?”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加入任何组织的,彼得。”
“可你没有意识到那会对你有多大的帮助吗?”
“在哪方面?”
“成为一名好的建筑设计师。”
“我不想人家帮助我成为建筑师。”
“你这是故意跟自己过不去。你为难自己。”
“我就是这样。”
“而且,这样做会让你有吃不尽的苦头,你明白的。”
“我清楚。”
“如果你拒不接受他们的邀请,你会树敌的。”
“我无论怎样都是他们的敌人。”
关于自己的事,洛克首先要告诉的第一个人就是亨利·凯麦隆。洛克在与海勒签署合同后,第二天就去了新泽西。刚下过雨,他在花园里找到了凯麦隆。此时,他正费力地拄着一根拐杖,一步一步地沿着潮湿的小路挪着步下坡。在去年冬天,凯麦隆的病情恢复得很好,每天能走几个小时了。他佝偻着身子,走得很费劲。看到脚下的泥土中冒出了新芽,便不时举起手杖,撑好他的身子稳稳地站一会儿,用手杖尖碰了碰一朵含苞未放的绿色花萼,在薄暮微明中,看着它流出一滴晶莹的液滴。他看到洛克正向小山丘上爬来,皱了皱眉头。洛克在一周前刚刚来过,而且由于这样的来访对于他俩来说都意义重大,谁也不敢奢望这种机会常有。
“怎么?你又来干什么?”凯麦隆没好气地问。
“我有事要告诉您。”
“可以等下一次再告诉我嘛。”
“我想我等不及了。”
“怎么啦?”
“我自己的设计院就要开张了。我刚刚签了第一份设计合同。”
凯麦隆转动着他的手杖,把手杖的末端在泥土里画出一个大大的圈。他的两只手摁在手柄上,手掌交叠在一起。随着手的动作.慢慢地点了点头。他把眼睛闭上,如此良久。然后,他注视着洛克说:
“那么,可不能自大哦。”随即又说,“扶我坐下来。”这是凯麦隆第一次说出这样的句子。他的妹妹和洛克老早以前就知道了,当着他的面,最使不得的就是表露出想要帮助他的意图。
洛克搀扶着他的胳膊肘,坐到一条长凳上。凯麦隆直视着前方的落日,生硬地问:“什么建筑?主顾是谁?付多少钱?”
他静静地听着洛克的讲述,久久地端详着那幅铅笔划烂了的卡纸。上面的水彩被铅笔的线条盖住了。接着他又问了许多问题,石头啦,钢筋啦,道路啦,承包商啦,成本什么的。他并没有说祝贺的话,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只是当洛克快要走了,他才突然说:“霍华德,等你开业了,拍张快照——拿来给我看。”
然后,他摇着头,有罪似的把视线挪开,郑重地说:“我年老体衰,还是算了吧。”
洛克没有说话。三天后,他又来了。“你的麻烦事儿可真是越来越多了。”凯麦隆说。洛克一语不发地将一个信封递给他。凯麦隆看着那些快照,看着其中一张照片上的宽敞的、光秃秃的四壁,看着一张照片上的大窗户,还有一张照片上的设计院门口。他把其余的放下,久久地握着门口的那张照片。
“哎呀,我真是活着看到了这一天。”他最后说。
他丢下那张快照,随即又说:“并不完全和我原先想的一样,可是我的确想象过。它就像那些影子——有人说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里看到地球的影子。或许那正是我将要看到的其余部分的样子吧,我越来越认识到这一点。”
他又捡起那张快照,说:“霍华德,你来看。”
他把照片放到他们中间,“并没有多少字。只有‘霍华德。洛克,建筑师’几个字。可它们就如同那些人们刻在一座城堡的大门上,让人们为之赴汤蹈火的箴言一样。那是对庞大黑暗的挑战——人世间所有的痛苦——你知道人世间有多少痛苦吗?——一切的痛苦都源自于你即将面对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痛苦,我不知道为什么它应该冲着你来。我只知道它会来的。我知道,霍华德,如果你抱定这几个字的宗旨不放,坚持到最后,那就是胜利,不仅仅是你的一种胜利,而且,对干那些应该取胜,那种推动着世界前进,却从来得不到承认的力量来说,也是一种胜利。它将证明,许许多多在你之前倒下的,那些遭受和你将来一样的痛苦的人们是正确的。愿上帝保佑你——也保佑任何一个能够看到人类心灵中至善、至高的人。洛克,你已经踏上地狱之旅的征程了。
洛克走上那条通向那座悬崖的小路,海勒邸宅的钢筋骨架已经耸入蓝天了。外壳已经建起,正在往上面浇注水泥。那些宏伟的阶梯平台倾斜而下,伸向大海。大海宛若一面银镜,在远处涌动着波澜。管道工和电工已经开始铺设管道和电缆了。
洛克看着由大粱和撑柱的纤细线条所划出来的一个个四方的空间,看着他在空中开辟出的这一个个空荡的六面体。他的手不自觉地填补着那些即将成为墙体的平面,它们将合拢成为一个个房间。一块石头从他脚下滚落,沿着山坡弹跳而下,铿锵有声,在阳光灿烂、空明澄澈的夏日空气中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共鸣和回响。
他站在顶上,两腿叉得很开,倚天而立。他看着眼前的建筑材料,看着那些钢制铆钉头在大块的石头上迸射出的火花,看着那未加工的黄色板材上缠绕的弯弯曲曲的螺线。
接着,他看见一个结实的身影正绊在一堆电线中,一张恶狗似的脸咧嘴一笑,瓷青色的眼睛洋溢着一种不信邪的得意洋洋昀神气。
“迈克!”他叫到,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几个月前,迈克到费城接了一笔大生意,那还是早在海勒出现在斯耐特的设计院以前的事了,而迈克还从来不知道洛克自立门户的消息——或许他一直期待。
“你好,红毛小子。”迈克说,有点过于随便,接着又说,“你好,老板。”
“迈克,你是怎么……?”
“你可真是个糟糕的建筑师。如此玩忽职守。我到这儿都已经有三天了,就等着你露面呢。”
“迈克,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为什么沦落到如此地步?”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迈克会不怕麻烦地做这样小小的私宅的活儿。
“你别装傻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你总该不会以为我会错过你承建的第一栋房子吧?或者你以为我这是落魄所致?那么说兴许是对的。不过也兴许是我高就了。”
洛克伸出手去,迈克的手也十分用力地攥住了洛克的手,仿佛留在洛克皮肤上的污迹把他想要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而且由于他担心自己会说出来,所以他拉长了声音说:
“快走吧,老板,快走。可别这么阻碍工人施工哦。”
洛克从房子中间穿过去。有时候,他可以精确客观地停下来发号施令,仿佛这并不是他的工程,而只不过是一个机械的问题;他的意念中只剩下了管道和铆钉,自我却不复存在了。
有时,他的内心升腾起某种既非思想也非情感的东西,而是肉体热烈的起伏与波动。然后,他想停下来,想靠过去,来体味他自身的真实性。他的身体被那些灰暗的拔地而起的钢筋框架托起,围在中间,显得愈加光亮而突出。他没有停,而是继续镇定自如地走着。可是他的手却将他想要掩饰的东西暴露无余。他的双手伸展开来,慢慢地抚摸着桁条和接缝处。建筑队的工人们注意到了这一切。他们说:“那小子八成是爱上这玩意儿了。他的手都拿不开了。”
工人们喜欢他。可是承包商的监工却讨厌他。他在寻求承包商承建这座房子时就大费周折。好几家大建筑公司拒绝这个项目。“我们不建那种东西。”“不,我们不找那个麻烦。像那种小工程也搞得太复杂了。~到底是谁想要那种房子?完工后,从这种想法古怪的人那儿多半连工程款都收不回来。见他的鬼去吧。”“从来还没有承建过这样的房子。也不想学着怎么去搞这种工程。我还是要坚持建筑就是建筑这个理儿。”有一位建筑承包商将那些蓝图看了看,便丢到一边,就下断言说:“它修不起来的。”“会修起来的。”洛克说。承包商漠然地说:“是吗?那你算老几,竟然这样跟我说?”
他找到了一家小建筑公司,它需要这个活,便把它承包了下来,比正当的收费还要高——理由是他们要冒险进行一个奇怪的实验。工程进展着。监工整天绷着脸,听任洛克的指挥,以沉默表示不满,仿佛他们在等待着自己的预见变成现实,而且似乎如果房子从他们头顶上坍塌下来,他们会很高兴。
洛克买了一辆旧福特牌汽车,经常开车去施工现场,本来没必要去得那么频繁。坐在他的设计院的桌前,站在一张设计台前,强迫自己不去建筑工地——这对他来说有些勉为其难。有时候,在工地上,他希望忘掉他的设计院和绘图板,而是抓过工人手中的工具干起实际的修建工作,就像他儿时所做的那样,用他自己的双手来修建那幢房子。
他穿过房子,轻灵地从成堆的木板上和一盘盘电线上跨过去。他发出严厉而苛刻的命令。他避免自己朝迈克那个方向看。不过,迈克在一边观察着他,透过房子在心里追随着他的脚步。每当他从旁边经过时,迈克总是心领神会地朝他眨眨眼。有一次,迈克说:
“红毛小子,要控制好自己。你就像一本摊开的书一样坦白。兴高采烈、喜形于色,可不怎么得体!”
洛克站在施工中的建筑物前的悬崖上,眺望着周围一带的景色。道路像一条灰色的缎带,顺着海岸线蜿蜒而去。一辆敞篷车疾驰而过,遁入乡村。车上挤满了人,是要去野餐的。五颜六色的圆领绒衣或毛衣挤作一堆,围巾和领带迎风飞舞,各种各样的声音毫无目的地混杂在一起,淹没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使咯咯的笑声格外响亮。一位姑娘侧身而坐,腿搭在汽车的边上,鼻梁上扣一顶男式草帽。她使劲儿地拉着一把叫尤克里里的夏威夷四弦乐器的琴弦,琴声驱逐着周围的吵闹声,嘴里一边高叫着:“嘿!”这些人都在享受着他们一天的生活。他们高声地向天空讲述着他们摆脱工作的自由,将数日的重负抛在脑后。他们努力地工作,承受着这种重负,为的就是达到一个目标——而这就是他们的目标。他看着那辆汽车闪电般从眼前飞驰而过。他觉得在他与他们内心在对于这一天的意识上,有着某种区别,是某种重大的区别。他觉得他必须努力去领会这种意识。可是他又忘了去想——他看着一辆卡车喷着气,车上满载着切割好的亮闪闪的花岗石。
奥斯顿·海勒经常来察看房子的工程进展情况,他看着它一天天地升高、长大,觉得有些好奇,更多的则是惊讶。他用审视房子一样的眼光,细致地审视着洛克。他感觉到好像无法将他同房子区分开似的。
海勒自己是一个反对专制的战士,面对洛克却感到困惑——洛克是一个如此不受专制干扰的人,结果他自己本身就变成了某种专制,那是某种与海勒所无法界定的东西相对抗的结论。茌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海勒知道自己找到了最好的朋友。他明白这种友谊来自洛克根本上的中立。在洛克深层的现实生活中,他并没有意识到海勒的存在。不存在对海勒的需要,没有恳求也没有要求。海勒感觉到他们之间划了一道界线,那是他无法逾越的。在那条界线之外,洛克对他无所要求,也无所给予。可是当洛克赞赏地注视着他的时候,当洛克微笑的时候,当洛克称赞他的某一篇文章的时候,海勒感受到一种陌生的纯净,感受到一种欢愉,一种既非贿赂也非施舍的认可。
在那些夏日的傍晚,黄昏慢慢地爬上头顶的屋粱,他们一起坐在半山腰的岩礁上,促膝相谈,直到落日的光辉退到钢柱的顶端。
“霍华德,为什么我那么喜欢你为我修建的这幢房子?”
“就像一个人一样,一幢房子也有整体感。”洛克说,“二者都很罕见。”
“那么整体感从何而来呢?”
“唔,你看着它。它的每一部分都是因为房子本身的需要而存在的,而绝不是因为任何别的原因。你从此处看和从其内部看都是这样的。是你要住的房间决定了它的外形。主体之间的关系是由内部的空间分布决定的。而装饰是由建筑手法决定的,它强调房屋设计所遵循的原则。你可以看得出每一个重心,每一处支撑点都符合这一原则。当你看着这座房子的时候,你的目光穿过的是它构造的过程,你能看懂它的每一个步骤,你看见它日渐升高,你知道它的构造和它所存在的理由。但是,你也见过那样的建筑,它们采用了廊柱,可是无物可以支撑;采用上楣,可是毫无用处。它们有壁柱、有线脚、也有虚假的拱廊和窗户。你见过这样的建筑:它们看似只有一个大厅,有坚固的廊柱和单一的、高达六层楼的窗户。可是等你走进去,发现里面有六个楼层。还有这样的建筑:只有一个大厅,但是有一个分割成好几个楼层的建筑正面,有带形装饰层,有一层层的窗户。你明白它们之间的不同了吗?你的房子是根据它自身的需要而修建的,而别的房子的修建是出于哗众取宠的需要。你的房子的必要性在于房子本身,而别人的房子的必要性在于观众。”
“你知道吗,那正是我或多或少略有感悟的地方。我已经感觉到,当我搬进这幢房子的时候,我将会有一种新的生活,而且就连我的日常行动都会有一种无法定义的真诚和尊严。如果我告诉你说,我觉得我必须要配得上那幢房子,你可不要感觉吃惊。”
“我的用意正在于此。”
“而且,顺便说一句,你似乎为我的舒适花了不少的心思,谢谢你了。我发现了很多我以前从未曾想到的东西,可是你仿佛知道我的内心需要什么一样,并且都为我设计进去了。譬如,我的书房是我最需要的,所以你就把它当作一个要点来进行设计——而且,附带地说,我从房子外面也看见你把它作为主要的部分进行设计呢。还有,书房与藏书室之间那部分的处理,以及起居室都恰到好处地避开了我的路线,还有客厅,我不想听见太多的噪声——所有这一切,你真的替我考虑得很周全。”
洛克说:“你知道,我根本没有考虑你,我想的是房子。”他又说,“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知道如何体谅你呢。”
海勒的房子于1926年11月竣工。
1927年1月,《建筑论坛》上发布了一份过去一年里美国所修建的最好的家宅的调查。它用了整整十二个油光彩页刊登了编辑精心挑选、最具有建筑价值的二十四幅房屋图片。海勒邸宅却未被提及。
纽约各大报纸的星期日版的房地产栏目,都有关于邻近地区最引人注目的住宅的介绍。上面并没有关于海勒房子的描述。
美国建筑师行会的年刊上,每年都要以《前瞻》为标题,庄严地再现它所挑选的全美最出色的建筑,可是它却对海勒邸宅只字未提。
很多场合下人们对着准备就绪的观众,登台就美国建筑的发展发表讲演,却没人提到过海勒的房子。
在全美建筑师行会的俱乐部里,人们表达了他们的看法。“那是我们国家的耻辱。”罗斯通·霍尔科姆说,“像海勒家的房子这种东西竟然堂而皇之地修建起来。那是给建筑行业脸上抹黑。应该有一条法律管管这事。”
“就是这个原因,把客户都吓跑了。”约翰·埃瑞克·斯耐特说,“他们看到那样的房子,心想,所有的建筑师都疯了。”
“我倒看不出什么表示愤慨的原因。”高登·普利斯科特说,“我想那简直教人笑掉大牙。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加油站和一个登月火箭的滑稽想法的混合物。”
“你也观察了好几年了,”尤金·帕丁格尔说,“也看到了所发生的事情。那东西就会像一座纸牌搭造的房子一样,一瞬间便会轰然倒塌。”
“你干吗要用自己的专业术语?”盖伊·弗兰肯说,“那些现代主义的花招和噱头从来就没维持过一季——兔子的尾巴长不了。房主会很快地厌倦它,而且他会一路跑着回到他家那座旧式的老殖民时期的房子里去。”
海勒家的房子在周围一带的乡村出了名。人们总要绕道把车停在它前面的大路上,凝视着它,对着它指指点点,一边吃吃地笑着。每当海勒的车经过时,加油站的服务员便吃吃地窃笑。海勒家的厨师出去办事时,只好对那些杂货店老板们投来的嘲弄眼神忍气吞声。海勒家的房子在四乡八邻得了个“鲣鸟窝”的绰号。
彼得·吉丁宽容地微笑着对他的业内朋友们说:“好了,行了!你不该这么说他的。我认识霍华德很久了,而且他相当有才华,可以这么说吧。他甚至还为我工作过。他只是在那座房子的设计上出了点毛病。他会学习的。他还有前途……噢,你以为他没有吗?你真的以为他没有前途了吗?”
埃斯沃斯·托黑,一个对于美国的地面上耸立起的每一块石头都不肯放过,都要加以评论的人物,从他的专栏来看,好像他并不知道海勒邸宅已经建起来了似的。他认为这件事没有必要告诉他的读者——如果只是为了咒骂的话。他并未对此发表评论。
12
一个题为《观察与思索》的,由爱尔瓦·斯卡瑞特撰稿的栏目,出现在每天的《纽约旗帜报》的头版上。那是一个可信的指南,是灵感的源泉和全国各地小镇灵感的源泉和大众世界观的楷模。一年前,在这个栏目里出现了这样一段著名的论述:“如果我们能忘记我们异想天开的文明,那种夸张空泛的观念,而对于早在我们之前的野蛮人的认识加以关注的话,我们的经济状况就会好上十万八千倍——为我们的母亲争光。”爱尔瓦·斯卡瑞特是个单身汉,他已经赚了两百万美元,高尔夫球打得极为专业,是华纳德报业的主编。
是爱尔瓦·斯卡瑞特想到了这个主意——发起一场反对贫民窟生活状况和“地主鲨鱼”的运动,这个运动在《纽约旗帜报》上持续了三周的时间。这就是爱尔瓦·斯卡瑞特喜欢津津乐道的东西。它具有人文的吸引力和社会学意义的判断力。它适合刊登在星期日增刊的图片说明上——姑娘们纵身跳入河中,她们的衣裙张开到大腿根。它增加了发行量。它使得拥有东河一带一连好几个街区房地产的“鲨鱼”们感到窘迫——这个区域被选做这场运动悲惨的实例。“鲨鱼”们拒绝把这几个街区卖给一家身份低微的无名房地产公司;运动的结局是——他们束手就范,将这一带的房地产统统出售了。谁也无法证明那家房地产公司就是华纳德所拥有的某公司的下属单位。
华纳德报业离开运动的时间长了,便寸步难行。他们刚刚议定了一条发展策略,就是有关飞行术的主题。他们在星期天的家庭杂志的增刊上连载记录科学发展史的故事;刊登从达·芬奇画的飞行器素描到最新的轰炸机的故事;刊登更富有吸引力的蜡翼人伊卡洛斯在红色的火焰中痛苦而扭曲了的图片,他赤裸的身体是青绿色的,他的蜡翼是黄色的,而烟雾为紫色;也登载了一条丑八怪的图片,长着火红的眼睛,拿着一个水晶球,它早在十一世纪就曾经预言,人类将有能力飞行;还有蝙蝠的图片,吸血蝙蝠和神话中的变形狼人的图片。
他们还主办了一次模型飞机制造大赛。参赛对象是所有十岁以下的男童,只要他愿意将报纸的订阅费寄到《纽约旗帜报》报社就行。盖尔·华纳德本人,一个有执照的飞机驾驶员,他曾做过一次从洛杉矶到纽约之间的单人飞行。他驾驶着一架价值十万美元的飞机,创下了横越美洲大陆飞行速度的最高记录。飞机在快到达纽约时,他在时间计算上出了点小小的失误,结果被迫降落在一个岩石丛生的牧场,那可是一次性命攸关的降落,他却完成得天衣无缝;无巧不成书,碰巧《纽约旗帜报》的一帮摄影师就在那一带。盖尔·华纳德从飞机上走了下来。一个一流的飞行员都可能早就被这样的经历吓得趴下了,可是盖尔·华纳德站在摄像机前,飞行服的翻领上粘着一颗完美无瑕的栀子,举起一只手,两指间夹着根香烟,他的手指竟然连抖都没有抖一下。当被问及他活着回来的第一愿望是什么时,他表示了这样的强烈愿望,说他想亲吻在场的最最漂亮的女人,并且在人群中选了一个最最邋遢的丑八怪,然后弯下腰,庄重地去亲吻她的前额,并解释说,她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后来,在贫民窟运动之初,盖尔·华纳德对爱尔瓦·斯卡瑞特说:“勇往直前,乘胜追击!尽可能把你所能得到的都榨取出来。”随即便登上他的游艇,踏上了周游世界的旅程,陪同他的是一位令人销魂的芳龄二十四岁的女飞行员,他把横越美洲大陆的飞机当作礼物送给了她。
爱尔瓦·斯卡瑞特勇往直前。他制定了许多个战略步骤,其中之一就是让多米尼克·弗兰肯去调查贫民窟的家庭生活状况,搜集有关的人文材料。多米尼克刚刚从拜阿瑞兹避暑回来。她总是休一整个夏天的假,而这是爱尔瓦·斯卡瑞特所特许的。因为她是他最偏爱的雇员之一,因为他被她迷住了,因为还他知道,只要她高兴,她随时都可以辞去她的工作。
多米尼克·弗兰肯去纽约东区的公寓里的一个廊底小卧室住了两周。那间屋子有一个天窗,可是没有窗户,要爬五段楼梯而且又没有自来水。她在楼下的一个人员庞大的家庭的厨房里自己做饭吃。她到邻居家串门,傍晚时分坐在安全通道的平台上,还与左邻右舍的小姑娘们去看一毛钱的电影。
她穿一件磨得破破烂烂的短裙和一件宽大的衬衫。正常的外表下那种反常的脆弱使她看起来就像是被这一带的穷困弄得筋疲力尽。邻居们都确信她得了肺结核。但是她的行为举止就如同她在可可家的客厅里一样地沉着和自信。她擦洗她房间的地板,削土豆皮,还在一只装冷水的锡桶里洗澡。她以前从来没做过这些事情,可是她却做得很老练。她天生有表演的才能,这是一种与她的外表极不相称的才能。她并不介意这种新的背景。她对贫民窟不感兴趣,一如她对起居室不感兴趣一样。
两星期结束后,她回到了她的楼顶小屋,它在一个宾馆的顶楼。从她的窗户可以俯瞰中央公园,而关于贫民窟生活的文章则出现在《纽约旗帜报》上。那篇文章文采飞扬,对贫民窟的生活进行了冷酷无情的报道。
她在一次晚宴上听到了这样令人困扰的问题。“亲爱的,你并没有真的写那些事情吧?”“多米尼克,你该没有真的在那种地方住过吧?”“噢,住过。帕默夫人,您在东十二街的那所房子有一条下水道,隔一天堵一次,并且污水横溢,弄得满院子都是。”她回答到。她一边说,一边吊儿郎当地在袖口下转着一只绿宝石的手镯,那东西戴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显得又大又重。“污水在阳光下泛出青紫的颜色,好像一道彩虹。”“布鲁克斯先生,你为克莱瑞奇房地产公司管理的那个地段,所有的天花板上都长出了漂亮的钟乳石呢。”她金发的头颅歪在她那白色栀子花装饰的肩膀上,那单调的花瓣上还闪烁着晶莹的小水珠。
她应邀到社会工作者的集会上讲话。那是一个重要的会议。在该领域内一些最知名的妇女的引领下,充满了一种激进的、斗志昂扬的、富于战斗性的基调。爱尔瓦·斯卡瑞特很高兴,就向她祝福说:“去吧,小家伙,只管乱夸赞、乱恭维就行。我们需要社会工作者。”在一个没有空调的大厅里,她站在发言席上,看到一张张平板的脸孔,因为各自的欲望而表现出贪婪的神情。她讲话时采用了一种平静的、没有变化的语调。她讲了好多事,其中就有这样一件,她说:“在一楼最边上的那家人付不起房租,孩子因为没有衣服而无法上学。父亲在街角的非法地下酒吧里立了个赊账的户头。他身体健康,还有一份好工作……楼上那对夫妇刚刚花六十九美元九十五美分的现金买了一台收音机。在四楼的最前边,这家的父亲一辈子所干的活加起来连一天都不到.而且也不打算工作。他有九个孩子,都是靠当地的教区养活。还有一个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当她说完后,有几声稀稀落落的愤怒的掌声,她抬起手说,“你们没必要鼓掌,我也不期望有掌声。”她彬彬有礼地问,“还有问题要问吗?”没有问题。
当她回到家时,他看见爱尔瓦·斯卡瑞特在等她。他坐在她楼顶小屋的客厅里,显得极不相称。大块头坐在一把精巧柔弱的椅子上,映衬着坚固的玻璃墙外那一片光辉灿烂的城市的背景上,活像一个形状奇特的大肉堆。城市就像是一幅壁画,好像是她小屋的最后一个组成部分,专门设计来照亮和完善这个小屋:城市里塔尖的脆弱线条正好是家具的脆弱线条的延续;远处窗户里闪烁的灯光在光秃秃的单调的地板上投下生动的倒影;外面精密而冷淡生硬的建筑回应着屋内的冷冷的优雅。爱尔瓦·斯卡瑞特打破了这种和谐。他看着就像个和蔼的乡村医生,也像一个玩纸牌的老手。他那张笨重的大脸上表现出仁慈和像父亲一样的微笑,而那便是他的万能钥匙和商标。他有一种诀窍,使他的和蔼跟他那威严的外表相辅相成,长长瘦瘦的鹰钩鼻子没有降低他的和蔼程度,反而增添了几分他的威严;他的肚皮,宛若一道肱梁,支在他的两条腿上,的的确确是有损形象,但却为他的相蔼增色不少。他站起身来,咧开嘴笑着,拉着多米尼克的手。
“本来想在我回家的途中顺便来看你的。我有事要告诉你。事情办得怎么样,小家伙?”
“和我料想的一样。”
她扯下帽子把它扔在她看到的第一把椅子上。她的头发压歪了,成了扁平的曲线,前面盖住额头,后面则直直地垂在肩上。她的头发光滑而细密,就像一顶浅色的,刨光的金属浴帽。她走过去站在窗前,俯瞰下面的城市。她没有转身,问:
“你想对我说什么?”
爱尔瓦·斯卡瑞特愉快地观察着她。他除了在没必要的时候握握她的手或者拍拍她的肩膀之外,早就放弃了任何别的企图。他已经不想那个话题了,可是他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用他自己的话说出来就是:你永远无法断定。
“孩子,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他说,“我一直在设计一个小小的方案,只是一个小变动,我考虑过我到那里把一些事务整合到一块,成立一个妇女福利部门。你知道,学校啦,家政经济啦,幼儿保健啦,青少年犯罪啦等等,加上其他一些事务全部划归一个人负责。而且我看除了我的小姑娘之外再无合适的人选了。”
“你是说我吗?”她问,还是没有转身。
“非你莫属。就等盖尔回来,我会让他点头的。”
她转过身注视着他,抱着双臂,双手握住胳膊肘。她说:
“谢谢你,爱尔瓦。可是我不想做。”
“你是什么意思?你不想!”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管那样的事。”
“看在老天爷的分上,你知道那是多大的飞跃吗?”
“朝什么方向?”
“你的事业。”
“我从未说过我在计划什么事业。”
“可是你总不想永远经营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栏目吧?”
“不是永远。干到我厌倦为止。”
“可是想想你在真实的比赛中能做的事吧!想想一旦你引起盖尔的注意后,他可能为你做的事吧!”
“我可没有期望去引起他的注意。”
“可是,多米尼克,我们需要你。在今晚之后,那些妇女们将会死心塌地跟着你了。”
“我想她们不会的。”
  “什么?我已经吩咐让他们留下两个栏目的版面来报道有关会议和你的讲话。”
她伸手拿了话筒,递给他,说:
“你最好叫他们取消这个报道。’
“什么?”
她在一张写字桌上的一些七零八碎的文件里翻出几张用打字机打印的文件,把它们递到他手里。“这就是我今晚做的讲话稿。”他把那篇稿子匆匆看了一遍,一语不发,只是用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接着就拿起话筒,打电话吩咐他们对会议的事尽量一笔带过,越简要越好,对发言者的姓名只字不提。”
多米尼克看他放下了话筒,说:“好了。我被解雇了吗?”
他神情悲哀地摇了摇头,说:“你想被解雇吗?”
“不是非此不可。”
他低声抱怨说:“我要压下此事,别让盖尔知道。”
“如果你想那么做的话,随你好了。反正我是无所谓的。”
“听我说,多米尼克——噢,我明白,我不想提任何问题——只是你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做呢?”
“什么也不为。”
“瞧,你知道的,我听说过你参加了一个虚张声势,大摆排场的晚宴,你在那里发表了讲话,谈的也是这个话题。可是后来你又把这样的东西拿到一个激进分子的集会上去讲。”
“尽管如此,它们却是真实的,在两方面看都是这样,不是吗?”
“噢,当然,可是既然你选择了这个话题,难道你就不能把场合变一变吗?”
“那里面又有什么要领可言?”
“那你做的事里就有了?”
“没有。也没什么论点。不过它让我觉得有趣。”
“多米尼克,我真是搞不懂你。你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你生活得这么精彩,又有那么卓越的工作才能。可是正当你的工作即将迈出一大步的时候,你却又干出这么档子事来,把它给弄砸了。为什么?”
“或许这正是原因所在。”
“你能不能告诉我——作为朋友,因为我喜欢你,而且我对你很感兴趣——你真正追求的是什么呢?”
“我想那很显然,我根本不追求什么。”
他展开双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耸肩姿势。
她开心地笑了。
“有什么事让你好悲哀的?我也喜欢你,爱尔瓦,而且也觉得你有意思。我甚至喜欢和你交谈,这样更好。好了,现在坐着别动,放松一下,我给你拿杯酒。你需要喝上一杯,爱尔瓦。”
她给他拿的是一只磨砂玻璃杯,里面正六面体的小冰块碰撞的声音在静寂中听起来格外清脆。
“多米尼克,你还是个可爱的孩子。”他说。
“当然了。那就是我。”
她在一张桌子边上坐下来,手掌平平地撑在身后,向后靠过去,两条腿慢慢地摆来摆去。她说:
“你知道,爱尔瓦,如果有一份我真正想要的工作,那就太糟糕了。”
“唷,偏偏有这样的事!哎呀,偏偏要说这样的傻话!你是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就是说要一份我喜欢的工作太糟糕了,而我又不想失去它。”
“为什么?”
“因为那样我就必须依靠你——你是个极好的人,爱尔瓦,可这未必就是好事,而且我想,在你手中的鞭子下战战兢兢的工作也不好看——噢,可别说你没有,可能会是那种殷勤而礼貌的小鞭子,可正是那样,事情反而更不好看了。我得依靠咱们的老板盖尔——他是个了不起的人,这我敢肯定,只是我还从来没碰上过他呢。”
“你这种怪诞的想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明明知道盖尔和我愿意为你效犬马之劳的,而且就我个人而言……”
“爱尔瓦,还不仅仅只是那一个方面,不仅只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如果我找到一份工作,一个计划,一个观念,或者说一个我想要的人——那我不就得依靠整个世界了吗?万物皆有丝丝缕缕的联系。我们所有的人都如同系在同一根绳子上,分不开。我们都置身于一个网中,而那张网专等着有人钻进去呢——我们就是被一种愿望推进这张无形的大网的。我们需要某种东西,而且它对于我们来说是珍贵的。你知道有谁等在一边准备好了要将它从你的手中抢走吗?你不得而知,你要的东西也许那么复杂那么遥不可及,可是有人已准备好了,而你惧怕他们所有的人。所以你就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然后接受他们——我们就是这样就范的。那就得看你最终要接受的是哪一个人了。”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是在对人类进行批……”
“你知道,这件事是如此特别——我是说我们对于一般人的观念。每当我们在描述某种严肃的、重大的见解时,我们总会有某种笼统的、强烈的想象。可是我们对它的了解只限于我们在一生中所认识的人。你看看他们。你知道这样的事吗——你觉得哪一件才是重大和庄严的呢?没有什么是重大的事情——除了在手推车前讨价还价的家庭主妇,除了那些在人行道上乱写脏话的流着口水的臭娃娃,还有那些喝得酩酊大醉的初登舞台的女演员,抑或是那些在精神信仰上与他们相当的人。实际上,当人们痛苦的时候,别人才感觉到对他们怀有某种尊敬之情。他们有某种尊严。但是,在他们开心的时候你注意过他们吗?那才是你看得出真相的时候。看看那些人——他们把自己攒下来的钱花在游乐园里和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
“看看那些有钱人吧,他们拥有面前的整个世界。观察他们拿什么寻开心吧。到时髦一些的非法酒吧里观察他们吧。那就是你所谓的普通人类。我连碰都不想碰他们。”
“可是,该死!那不是看待这个问题的方式。那并不是整体的体现。在我们最邪恶的人当中也还有一些善的成分。总还是有一些可取的地方。”
“这反而更糟糕。看着一个人,表面上装出一副英雄模样,可是后来却听说他常常以看杂耍作为消遣?或者看见一个男人,他画出了一幅伟大的油画,却得知他常常把时间浪费在陪他所认识的每一个妓女睡觉上。”
“你想要什么呢?十全十美吗?”
“——否则就什么都不要。所以,你明白吗,我一无所求。”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选择我惟一向往的东西——那是一个人真正可以允许自己得到的东西。自由,爱尔瓦,是自由。”
“那就叫做自由吗?”
“无物可求,无望可待。无所傍依。”
“倘若你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怎么办?”
“我不会找到我所要的东西的。我会选择对它视而不见。它会是美好世界的组成部分。如果我选择看见它,我将不得不与你们其余的人共同分享,可是我又不愿分享。你知道,我从来不再打开我所读过和深深喜爱过的巨著。一想到别人的眼睛已经读过它,一想到读那本书的是怎样的人,就让我痛苦。这样的东西是不可能分享的,不能与那样的人分享。”
“多米尼克,对事物感触如此强烈可不正常。”
“那是我能感受的惟一方式。否则就根本无法感受。”
“多米尼克,我亲爱的,”他诚挚而关心地说,“我但愿我是你的父亲。在你童年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不幸的事情吗?”
“唔,一次也没有。我度过了一个幸福的童年。自由自在,宁静而美好。没有任何人给我太多的干扰。喔,对了,我的确常常感觉很无聊。可是我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我想,你只不过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不幸弃儿——正如我常说的。我们过于玩世不恭和愤世嫉俗,我们太过颓废和堕落了。假如我们完全以一种谦恭的态度回归到那些朴素的价值观上来……”
“爱尔瓦,你怎么谈论起那些不中用的东西来了?那些话题只能用在你的社论里,而且……”看见他眼睛里的神情,她停住没有往下说。那眼神看起来迷茫,而且有点受伤的样子。接着她便放声大笑起来,“我错了,你的的确确真的相信那一切。如果那真是信仰,或者换上你所做的任何别的事情,噢,爱尔瓦,正因为如此,我才那么的喜欢你。正因为如此,我现在才又说出今晚我在那个集会上所做的事情来。”
“什么?”他大惑不解地问。
“就像我现在这样煞有介事地高谈阔论啊——而且是与你,一本正经地。与你这样谈论这样的事情可真好。爱尔瓦,原始人把他们的神像做得跟人很相像,你知道吗?如果为你做个塑像,那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果你脱光了衣服,腆着你的大肚皮,等等,等等……”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看你都扯哪儿去了!”
“与一切都毫无关系,亲爱的,原谅我。”她又说,“你知道,我喜欢男子的裸体雕像。别露出你那幅傻样。我是说雕像。我有过一个很特别的。它应该是太阳神赫利俄斯(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译者注)。我把它从欧洲的一家博物馆里买了出来。我为了得到它真是大费周折,吃尽了苦头——当然,那不是出售的。我想我当时是爱上它了,爱尔瓦。我把它带回了家。”
“它在哪里?咱们改变一下花样,我想看看你喜欢的东西。”
“它打碎了。”
“碎了?一块博物馆的珍品?怎么打碎的?”
“我把它从航标上扔了下去。下面是水泥地面。”
“你完全发疯了吗?为什么要打碎它?”
“为了让谁也无法再看见它。”
“多米尼克!”
她猛地一甩头,仿佛要抖落那个话题似的;她那本来被压直了的浓密的金发卷起大大的波浪,如同一池半液体状的水银中漾起的一个浪头。她说:
“我很抱歉,亲爱的。我并不想吓着你的。我能说给你听,是因为你属于处变不惊的那种人。我真不该告诉你的没用的。”
她说着,轻快地从桌子上跳了下来。
“爱尔瓦,赶紧回家去吧。”她说,“时候不早了。我累了。明天见。”
盖伊·弗兰肯读了他女儿写的文章,听说了她在招待会上的讲话以及她在社会工作者的集会上所做的发言。他什么也没看懂,可是他清楚,那些东西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这件事折磨着他的心,每念及此,他总是手足无措,惶惶不安。他有时扪心自问,他是不是恨自己的女儿。
但是,每当他问自己这个问题时,总有一幅画面映入他的脑海,那幅画面来得不合时宜。那是她儿时的一个情景,是在很久以前的某个早已淡忘了的夏季里,发生在康涅狄格州乡村庄园里的一幕。那天所发生的其他事情他早已淡忘了,他也想不起是什么原因促使他想起了那一幕。但是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他怎么站在台阶上,看见她从草坪尽头的树篱上跳过去的情景。对她小小的身体来说,那个篱笆太高了,就在他想着她跳不过去的当儿,突然,她成功地从那个绿色的屏障上飞身跃过。他记不得她是怎么开始跳的,也不记得跳完以后的情形了,可他仍然能看得见那一瞬间的情景。它是那么清晰,那么真切,如同一帧电影的画面被剪切下来,定格成静止不动的永恒一样。她的身体高悬于空中,双腿突然间迈开,细瘦的胳膊向上一挥,小手在空中拉紧,白色的衣裙和金色的头发犹如风中展开的两只蒲团。刹那间,一个小小的身躯在一阵自由的欣喜中一闪而过——这是他平生所目睹的最让人心弛神往的自由境界。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令他终生难以忘怀。它是何等的意义重大,竟然无视时间的存在,将那一刹那为他永久地保留了下来,而许多别的更为重要的意义都已经被时间抹去了。他不如道为什么每当他为女儿感到难过时,他眼前就必定要闪现出这一幕,也不知道当他看到这一情景时,为什么会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温柔的刺痛。他告诉自己那都是他的父爱在起作用,完全违背了他笨拙的意愿,在跟自己过不去。可是,他要笨拙的、不假思索地想要去帮助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有什么困难需要让人帮她对付。
所以他便更加频繁地注视着吉丁。他开始接受那个他不曾向自己承认过的决定。他在吉丁的人格中找到了慰藉,他觉得吉丁单纯而稳定的健全性格正是他女儿反复无常的病态性格的支柱。
吉丁不愿承认他是多么想再次见到多米尼克,那种愿望固执而毫无结果。他老早以前就从弗兰肯那里得到了她的电话号码,而且经常给她打电话。她接了电话,并且开心地哈哈笑着,告诉他说,她当然想见他,说她也知道她无法逃避,可是她在未来的几周里都太忙,还请他在下个月初以前给她打电话。
弗兰肯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他告诉吉丁他将请多米尼克共进午餐,让他们俩再聚一次。他说:“我的意思是,我会设法请她来。当然,她会拒绝的。”多米尼克又一次使他大感意外:她立刻欣然应允了。
她在一家餐馆里与他们碰了头。她面带微笑,好像那是她所期待的一次家庭团聚。她谈笑风生,使吉丁感到很入迷,很随意,他奇怪自己过去为什么竟然惧怕她。半个小时过去后,她看着弗兰肯说:
“爸爸,你真好,特别是当你那么忙,约会缠身还专门放下手头的事来与我见面。”
他装出一脸的惊愕:“天哪,多米尼克,你反倒提醒了我!”
“你有个约会忘记了?”多米尼克温柔地说。
“讨厌!哎呀!我怎么完全把这件事给疏忽了呢?老安德鲁·考森今天早上打过电话,可我忘了做备忘记录,他坚持今天下午两点钟要见我,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只是确实无法拒绝老安德鲁·考森,该死!今天一切都……”他起了疑心,又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哎呀,我根本不知道。完全没有关系,爸爸。吉丁先生和我会谅解你的,我们会吃顿开开心心的午餐的,而且我今天没有任何约会。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从他身边逃走。”
弗兰肯不知道她是否知道,那是他为了让她与吉丁单独在一起而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借口。他无法确信这一点。她坦率地看着他,她的眼神似乎坦率得有点过分。他想要躲开她的眼睛。
多米尼克转眼瞥了一眼吉丁,是那么温柔的一瞥,除了蔑视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呢?
“现在,我们放松一下。”她说,“我们彼此都知道爸爸的目的,所以完全没有关系。不要为此感到为难。你能牵着我爸的鼻子走,真行。可是如果让他在前面拉着你,就对你没什么好处了。来,还是把它忘了,专心吃我们的饭,”
他想站起来走出去,而他又出于一种愤怒的无奈,知道自己不会走开。她说:
“不要皱眉了,彼得。你还是叫我多米尼克的好,因为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这样,这是迟早的事。我很可能会与你经常见面,我见过很多人,如果让你加入到他们的行列并且能使爸爸开心的话——何乐而不为呢?”
剩下的时间里,她像个老朋友那样谈笑风生、开诚布公地跟他说话。那是一种令人不安地坦率,这种坦率似乎表明,没有什么可以隐藏的,但是也表明最好不要有深究下去的企图。她的言行动作中表现出来的那种微妙的亲切,暗示他们的关系是不可能有什么结局的,暗示她不会向他献上殷勤的敌意。他清楚他对她怀有一种强烈的厌恶感。可是,观察着她的唇形,以及那片嘴唇说话时翕动的样子;观察她将两腿相叠,其间所流露出的平滑和流畅——那种准确而严密,仿佛折叠起来的是一件贵重的仪器,可他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她时他所产生的那种不可思议的仰慕之情。
当他们要分手时,她说:“彼得,今晚你愿意带我去看电影吗?我不在乎他们放什么电影,随便什么都行。晚饭后给我打电话。把这个告诉爸爸,他听了会高兴的。”
“当然了,他应该了解更多的实情,而不是被哄着开心。”吉丁说,“对我来说,也是一样。不过我还是会很开心,多米尼克。”
“为什么你要了解得更清楚呢?”
“因为你并无看电影的欲望,或者说你今晚并不想见我。”
“没有的事。我开始喜欢上你了,彼得。八点半时给我打电话。”
当吉丁回到他的办公室时,弗兰肯立刻把他叫到楼上。
“怎么样?”弗兰肯急切地问。
“你怎么了,盖伊?”吉丁说,声音听起来天真无邪,“你为什么这么关心?”
“唔,我……我只是……说实在的,我很有兴趣知道你们俩人到底是不是能相处得好。我想你会对她产生好的影响。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们很开心。你知道你对选餐馆是很在行的——饭菜好极了……噢,对了,今晚我带你女儿去看
演出。”
“不会吧!”
“怎么啦?是真的。”
“你是怎么办到的?”
吉丁耸耸肩:“我跟你说过了,不必非得害怕多米尼克的嘛。”
“我不是害怕,可是……噢,那就是‘多米尼克’已经……?祝贺你,彼得……我不是害怕,我只是琢磨不透她的心思。没有人能接近她。她从来连个女友都没有,甚至在幼儿园时就这样。她身边总围着一帮乌合之众,但他们不是她的朋友。我不知道该做何感想。现在她又是这样,独自一个人生活着.总是有一大帮男人围着她转……”
“好了,盖伊,你不能把你女儿想象得那么无耻。”
“我没有想!这正是问题所在——我没那么想。我倒希望我能那么想。可是,彼得,她都二十四岁了,而她还是个处女——我清楚,我对此确信无疑。仅仅看着一个女人,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彼得,我并不是个道学家,可是我想那是变态的。在她那个年龄,以她的气质,以她极端自由的行为举止和她所过的不受约束的生活来说,那是不正常的。我向上帝祈求:让她结婚吧。我老老实实地……好了,那么,当然,不要再这样说了,也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在请求你做什么事。”
“当然不是。”
“彼得,顺便告诉你,你不在的时候,医院打来过电话,说可怜的路谢斯好多了。他们认为他会脱离危险的。”路谢斯·N·海耶得了中风,吉丁对他的病情发展非常关注,可是还没到医院去探望过他。
“那我太高兴了。”吉丁说。
“可是我想他是无法再来上班了。他老了,彼得……是啊,他老了……人到了一定年龄,就再也不能承受任何工作上的负荷了。”他的两指间夹着的一把裁纸小刀,若有所思地敲打着一幅台历的边沿,“凡人都有这样的时候,彼得,这是迟早的事……人得向前看啦……”
吉丁坐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就在壁炉里那仿造的圆木火堆跟前,他双手抱膝,听他妈妈向他询问多米尼克的情况:多米尼克的长相如何啦,她穿着什么衣服啦,她对他说什么话啦,以及她估计她的母亲实际上留给了她多少钱啦,等等。
他现在频繁地跟多米尼克见面。他刚刚回来,又一个是与多米尼克一起度过的夜晚,他和她到各处的夜总会转了一圈。她对他的约请来者不拒。他琢磨她的态度:是否这样频繁的约会,比起拒绝见她,能使她更彻底地忽略他。可是每次与她约会后,他总是苦心地计划着和她下一次的约会。他有好几个月没有见过凯瑟琳了。她正忙于她舅舅委托给她的研究工作,为他准备着一系列的报告。
吉丁太太坐在灯下,缝补着吉丁晚餐服衬里上的一块绽线的地方,一边询问他,还不时地数落他几句,责备他穿着他的晚礼服的裤子和他最高档的衬衫就坐在地板上。尽管他毫不在意,甚至表面上厌烦,但他内心却有一种奇特的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她那顽固的唠唠叨叨在推着他前进,给他辩护一样。他不时地答上一腔:“是的……不是……我不知道……噢,是的,她很可爱。她非常的可爱……太晚了,妈妈。我困了。我想睡觉去了……”
门铃声响起。
“哎呀,”吉丁太太说,“会是什么事呢?都这么晚了?”
吉丁站起身,耸耸肩,慢吞吞地走到门前。
是凯瑟琳。她站在门外,手里攥着一个不成样子的袖珍手册。她的样子既果决又踌躇。她退缩了一下,说:“晚上好!彼得。我可以进来吗?我得和你谈谈。”
“凯蒂!当然!你好!快进来。妈妈,是凯蒂。”
吉丁太太打量着姑娘那仿佛走在摇晃的轮船甲板上似的步子。她看看她的儿子,她心里清楚出了点事情,需要谨慎处理。
“晚上好,凯瑟琳。”她温和地说。
一看见她,吉丁只感觉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的欢乐,别的什么都没有意识到。那种快乐告诉他,什么也没有改变,他又有一种确定的安全感了,她的出现消除了他的一切疑虑。他忘了去想天有多么晚了,忘了去想这是她初次出现在他的公寓,而且是不请自来。
“晚上好,吉丁太太。”她说,语气听上去既快活又空洞,“希望我没有打扰您。可能太晚了,不是吗?”
“唔,不必客气,孩子。”吉丁太太说。
凯瑟琳急于说话,语无伦次,只听见她不停地说:
“我把帽子脱下来……吉丁太太,我把它放在哪儿好呢?放在这桌子上吗?那样行吗?……不,也许我还是放在这个镜台上的好。不过从外面进来,它有点湿了,这帽子,它也许会把清漆弄坏的。这个镜台很漂亮,我希望不要把清漆弄坏了……”
“你怎么了,凯蒂?”吉丁问她,他终于发现有点不对头。
他注视着她,而他看见她眼中流露出一种恐慌的神色。她翕动着嘴唇,试图露出一点微笑。
“凯蒂!”他说,有些透不过气来。
她没有说话。
“把大衣脱下来。到这儿来,靠着火暖暖身子。”
他把一只矮凳推到壁炉前,扶她坐下。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和一件黑色的旧衬衫,那是女学生气十足的家居服,来访前她都没有换下来。她弓身坐着,她的两只膝盖紧紧地靠在一起。此时她的嗓音已经低些,也自然了些,语气中流露出刚才所没有的痛苦,她说:
“你有这么好的一个地方……这么暖和,这么宽敞……你随时想开窗户都行吗?”
“凯蒂,亲爱的,”他轻轻地说,“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也没有。并不是真正发生了什么事。就是我必须要跟你谈。就现在。就在今晚。”
他看着吉丁太太:“如果你宁愿……”
“不。完全没有关系。吉丁太太可以听的。或许让她听到会更好些。”她转向他的母亲,非常单纯地说,“你明白的,吉丁太太,彼得和我订婚了。”她转向他又说,声音有些变调,“彼得,我现在想结婚,明天,越快越好。”
吉丁太太的一只手慢慢地落到了膝盖上。她注视着凯瑟琳,眼睛里毫无表情。
她说话了,语气平静,以一种吉丁从来未曾期望有过的体面:
“我并不知道此事。我很高兴,我亲爱的孩子。”
“您不介意吗?您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吗?”凯瑟琳拼命地问。
“哎呀,孩子,这种事情只能由你和我儿子来决定。”
“凯蒂!”他有点透不过气,重新恢复了他的嗓音,“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要尽快地结婚?”
“噢!噢,那听起来好像……好像我真的出了那种女孩子理应……”她生气地红了脸,“噢,上帝!不!不是那样的!你知道这不可能!噢,彼得,你无法……想象……我……”
“是的,我说的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他笑出声来,在她旁边的地板上坐下来,顺手用一只胳膊搂着她,“但是你振作起点精神来。是什么事?你知道如果你想要这么做的话,我今晚就想娶你。只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发生任何事。我现在没事了。我要告诉你。你会认为我疯了。我当时只是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直觉,觉得我这一辈子不可能嫁给你了,而且觉得某种可怕的事正发生在我身上,我必须要逃脱。”
“你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我不知道。没有一点不对的地方。我整天都在做研究笔记,而且根本什么也没发生。没有电话,也没有来访者。然后,就在今晚,突然之间,我就有了那样的直觉。你知道,那就像是一个梦魇,一种让你无法描述的恐惧,那与任何正常的感觉都不一样。就是那种仿佛置身于致命的危险当中,就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向我逼近,就像我永远也无法逃脱似的,因为它不会让我逃脱,而且为时已晚。”
“你永远无法逃脱什么?”
“我也不清楚。一切。我全部的生活。你知道,就像是流沙,平滑而自然。没有一丝引起警觉和觉得可疑的地方。而你继续安心地走着。猛然间你注意到了,可是已经为时已晚……并且我感觉到它会杀了我,感觉到我将永远不能嫁给你,感到我必须逃跑,现在就逃,否则就永不能脱身了。你难道从未有过直觉吗,一种无法解释的恐惧?”
“有过。”他小声说。
“你不觉得我发疯了吗?”
“不,凯蒂。只是到底是因何而起的?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唔,……现在似乎显得很傻。”她认错似的咯咯笑了,“是这样的:我当时正坐在房间里,有点冷,所以我就没有开窗户。桌子上放着那么多的文稿和书本,我几乎没有写字的地方,而且我一做笔记,我的胳膊肘就会把什么东西碰下桌子,在我周围的地板上掉了一地,全是纸张。它们沙沙响了一下,因为我把通向起居室的门留了一条缝,所以我猜,吹过来一阵穿堂风。舅舅也在工作着,他在起居室里。我进展得很顺利,我已经连续干了好几个小时了,甚至不知道几点了。就在那时,突然间那种感觉就俘虏了我。我也弄不清是什么原因。或许是因为屋子里空气太闷了,或者是因为静寂的缘故吧。我听不见一点动静,起居室里也丝毫没有响动。而那纸却在沙沙作响,是那么轻,仿佛就像是一个人快要窒息而死了一样。然后,我四下里看了看,可是……我看不到起居室里坐着的舅舅,只看见他映在墙上的影子,那是个巨大的阴影,弓作一团,纹丝不动。只是觉得那个阴影好大。”
她战栗了一下。那件事对她来说似乎不再显得那么愚蠢了。她小声说:
“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产生了这种直觉。那个阴影,它动也不动,可是我想那纸张整个儿地在地板上移动,我觉得它从地板上慢慢地,慢慢地升了起来,它就要升到我的嗓子眼了,而且我马上就要被淹没了。就在那一刻我尖叫了一声。然而,彼得,他竟然没听见。他没听到我的尖叫声!因为那个影子没有动。然后我一把抓起我的帽子和外套就往外跑。当我穿过起居室的时候,我想他说了一句:‘喂,凯瑟琳,几点了?——你去哪儿?’他大概是这么说的,我不太确定。可是我既没有回头也没有作答——我做不到,我对他感到害怕。我竟然惧怕一辈子都没有对我说过一句严厉和苛刻的话的埃斯沃斯舅舅!……这就是全部的经过。彼得。我无法理解这件事,可我就是害怕。现在,在这儿与你在一起,害怕得没有那么厉害了,可是我害怕……”
吉丁太太说话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单调而有力。
“哎呀,发生了什么事,这不明摆着吗?我的孩子。你工作太辛苦了,而且劳累过度。你只不过是有一点点轻微的歇斯底里罢了。”
“是的,很可能是吧……”
“不,”吉丁迟钝地说,“不,那并不是……”他想到了罢工集会上在门廊里听到的扬声器里的声音。然后他赶紧又说,“是的,妈妈说得对。你这样工作会累死你自己的,凯蒂。你的那位舅舅,哪天我会扭断他的脖子。”
“噢,可那并不是他的过错!他并没有叫我工作。他常把书从我手里拿开,并叫我出去看看电影。他自己也说过我工作得太辛苦了。可是我喜欢那样。我觉得我所写的每一个注解、每一点信息——那都是要教给全国各地成百上千个青年学生的,而且我想,我是在帮助教育人们,是在为如此伟大的事业尽一点绵薄之力——而且我感到自豪,我也不想停止。你明白吗?我真的感到无怨无悔。然后……后来,就是今晚,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瞧,凯蒂,我们明天早上就去注册登记,然后我们马上就结婚,任何地方都行,随你喜欢。”
“那好吧,彼得。”她小声说,“你真的不介意吗?我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理由,可是我想结婚。我非常想。那样,我就知道一切是正常的。我们会努力的。我可以找个工作,如果你……如果你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或者……”
“噢,荒唐。别再提那个了。我们会努力的。不要紧的。只要我们结了婚,一切会自然好起来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亲爱的,你能理解?你真能理解?”
“是的,凯蒂。”
“既然事情都解决了,”吉丁太太说,“我给你沏杯热茶,凯瑟琳。你回家前需要喝杯热茶。”
她准备好了茶,凯瑟琳充满感激地喝完了茶,微笑着说:
“我……我一直担心您会不同意呢,吉丁太太。”
“你怎么会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想法呢。”吉丁太太托长了腔调说,她用的语调并不是在问问题,“现在你像个乖女孩那样赶紧回家去,睡个好觉。”
“妈妈,今晚凯蒂就不能待在这儿吗?她可以和你一起睡。”
“哎呀,好啦!彼得,别歇斯底里了。他舅舅会怎么想?”
“噢,不,当然不行。我完全没事儿了,彼得。我还是回家吧。”
“你如果不……就别……”
“我不害怕。现在不怕了。我好好的。你不是真的以为我惧怕埃斯沃斯舅舅吧?”
“那好吧。但是还是别走。”
“行了,彼得,”吉丁太太说,“现在走还不算太晚,你不想让她再迟一点然后在回家的街上乱跑吧?”
“我送她回家。”
“不,”凯瑟琳说,“我不想显得更傻气。不行,我不让你送我。”
他在门口亲吻了她,然后他说:“我明天早晨十点钟来接你,然后我们去登记。”
“好的,彼得。”她小声说。
她走后,他关上门,站了一会儿,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那握紧了的拳头。然后他挑战似的大胆地回到起居室,面对着自己的母亲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他看着她,那眼神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请求。
吉丁太太坐在那儿,平静地注视着儿子,并没有装作对他视而不见,可是也没有作答。
然后,她问:
“你想睡觉去吗,彼得?”
一切尽在预料之中,唯独这一点却出乎他的意料。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抓住这个机会,转身跑开,逃离这个屋子。但是他得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他得为自己辩护。
“行了,妈妈,我不听任何的反对意见。”
“我没表示过任何异议。”吉丁太太说。
“妈妈,我想让你明白我爱凯蒂,让你明白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就是这样。”
“很好,彼得。”
“我没看出你有什么不喜欢她的地方。”
“我喜欢或不喜欢对你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噢,是的,妈妈,当然重要了!这你是知道的。你怎么能那样说?”
“彼得,就我个人来说,我无所谓喜欢不喜欢。我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思想,因为除了你,一切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这也许过时了,可这就是我的方式。我知道我本不该如此,因为当今的孩子不兴这个了,可我是身不由己。”
“噢,妈妈,你知道我是赞成这样的!你知道我不想伤害你。”
“你伤害不了我的,彼得,除了伤害你自己。而那是……很难让我忍受的。”
“我怎么是在伤害自己呢?”
“那么,如果你不拒绝听我……”
“我从来没有不听你的!”
“如果你想听听我的想法,我会说我这二十九年的生活算是走到头了,我这二十九年对你的所有的期望完全破灭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凯瑟琳,彼得。我非常喜欢她。她是个好姑娘——如果她不是经常把自己搞得精神崩溃,如果她不是那么过于敏感的话。可是她还是一个体面大方的姑娘,而且我敢说,对于她所嫁的任何一个勤奋肯干、品格端正的小伙子来说,她都会成为一个好妻子的。可是想想她要给你做妻子,彼得!她要配得上你!”
“可是……”
“彼得.你为人谦逊。你过于谦逊了。那一直是你的问题所在。你不懂得欣赏自己。以为你只是和别的任何人一样。”
“我肯定和别人不一样!而且我也不能容忍他人这么想!”
“那么就动点脑子想想吧!你难道不明白前方的目标是什么吗?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远,还有多少路要走吗?你有机会成为——好吧,在建筑行业中,尽管算不上是最出色的,但也是相当接近一流的人物了,而且……”
“相当接近一流?那就是你所想的吗?如果我不能成为最好的,如果我不能成为这个时代的惟一的建筑师——那我就不干建筑这行了!”
“哎呀!可是人不是只靠埋头工作就能达到目标的,人不能毫无牺牲就样样占先。”
“可是……”
“你的生活并不属于你,彼得。如果你真的有宏图大志的话。你不可能允许自己沉迷于一时的怪念头,这些事一般人能做,因为对于他们来说,事业无论如何都不重要。这不是你或我或者我们怎么看的问题,彼得,那是你的事业。为了赢得别人的尊敬,是要花一些气力否认自己的。”
“你只是不喜欢凯蒂,所以你就听凭你的偏见……”
“我有什么不喜欢她的呢?可话又说回来,当然了,我不能说我会赞成一个姑娘这么不体谅自己心爱的男人——有事没事地跑来烦他,就为了她自己有些怪诞的想法,而要求他把他的未来都抛到九霄云外。这足以说明,在那样一个妻子身上,你还能得到什么样的帮助。不过就我来说,如果你以为我是在为自己担忧——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跟瞎子没什么两样,彼得。你难道不明白,就我个人来说,你和凯瑟琳可以算是一对绝配,因为我不会找凯瑟琳的茬,我可以与她相处得和和美美,她会尊敬和孝顺她的婆婆。然而,另一方面,弗兰肯小姐……”
他畏缩了。他早就知道这一切会来的。他怕的就是听她提起这个话题。
“噢,是的,彼得,”吉丁太太平静而坚定地说,“我们必须得谈谈这个问题。现在,我确信我对付不了弗兰肯小姐,而且像那样一个上流社会的姑娘根本无法忍受我这样一个邋遏的、没受过教育的妈妈。她很可能会把我从这个家里挤出去也说不定。噢,会的,彼得。可是你明白,我想的不是我自己。”
“妈妈,”他声音刺耳地说,“你别胡说了!——关于我和多米尼克可能成的机会。那个泼妇——我都难保她会看上我呢。”
“你又忘了,彼得。你曾经都不愿意承认世界上会有你得不到的东西。”
“可是我不想要她,妈妈。”
“噢,你不想要,是吗?哎呀!瞧你。那不正应验了我常说的那句话了吗?看看你自己!你不是还有那个弗兰肯,纽约最出色的建筑设计师吗?这就要看你什么地方需要他啦!他实际上是等于在恳求你做他的合伙人——以你的年纪,你超越了多少人,超越了多少年龄比你大的人啊?他不是默许,他是在恳求你娶他的女儿!可是你明天却要走进去向他介绍你娶来的一个无名小卒!你就稍稍停止为你自己打算,也该为别人想一想吧。你想他会怎么想?当你让他看到你宁愿娶的是一个穷途末路的流浪儿而不要他的女儿时,他又怎么会高兴?”
“他不会喜欢这样的。”吉丁小声说。
“他当然不会!他绝对会把你踢到街上去!找个人代替你还不容易?急巴巴地等待着抓住机会的人多的是!巴内特那小子怎么样了?”
“噢,不!”吉丁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知道戳到他的痛处了。“绝不是巴内特!”
“是他,”她得胜似的说,“是巴内特!将来的情况正是如此——弗兰肯—巴内特设计院,而那时你正沿街行走,找工作呢!不过,你会有一个妻子!噢,是的,你会有一个妻子的!”
“妈妈,求你……”他低声说,他是如此的绝望,连她都不容自己再这样肆无忌惮地说下去了。
“这就是你要娶的妻子。一个不知道举手投足为何物的笨手笨脚的小姑娘,一个见了你想要请到家里来的大人物就会躲躲闪闪的胆怯腼腆的小东西。就这样你还觉得自己了不起?你别自欺欺人了,彼得·吉丁!绝没有哪个伟大的男人是单枪匹马打天下的。伟大的男人背后总是有人帮衬的。你别一个劲地耸着肩膀对此表示不以为然,找一个好女人,能帮最杰出的男人多少忙!你的弗兰肯娶的就不会是一个女仆,他是绝对不会那样做的!透过别人的眼睛仔细瞧瞧吧!他们会对你的妻子作何感想?会怎么看你?你不是靠给冷饮柜台的店员修鸡舍为生的,你可别忘了!你必须按照这个世界上的大人物的游戏规则办事。你必须配得上他们。一个娶了个普普通通的“精神包袱”的男人,他们会怎么看?他们会仰慕你吗?他们会信赖你吗?他们会尊敬你吗?”
“别说了!”他哭出声来。
可她继续说下去。她说了好长时间,而他则坐着,发疯地揪着自己的脑袋,时而悲叹,时而呻吟:“可是我爱她……我不能,妈妈,我办不到……我爱她……”
直到屋外的街道随着晨光露出鱼肚白,她才放了他。她任凭他踉踉跄跄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最后她用温和疲惫的嗓音说:
“彼得,你能做到的。就几个月的事。求她只要等上几个月的时间。海耶随时都会死的,然后,一旦你成了合伙人,你就可以娶她,说不定到时就没有人跟你计较了。如果她爱你,她是不会介意再等那么一丁点儿长的时间的……再好好考虑考虑,彼得……而且当你在考虑这件事时,你也稍微替妈妈想一想,如果你现在这样做的话,你会伤透妈妈的心的。妈妈的心并不重要,你略微关照着点就足够了。用一个小时来想自己,留出一分钟来想想别人……’’
他并没有试图睡觉的意思。他没有脱衣服,而是久久地坐在床上,他心中最清醒的意识只是一个强烈的愿望——看到自己在时空中被往前输送了一年,那时候一切的事情都将有定局,他不管那是怎样的结局。
当他在十点半摁响凯瑟琳公寓的门铃时,他根本没有作出任何决定。他只是朦胧地想,她会拉着他的手,牵引着他,她会坚持——就这样,决定就会做出来了。
凯瑟琳开了门,微微一笑,快乐而自信,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带他来到房间,大片阳光洒满了她的小屋,照着整齐地码放在书桌上的一本本书卷。房间又干净又整齐,一角还有一堆用地毯吸尘器收集起来的带花边的碎纸。凯瑟琳穿着一件新鲜的玻璃纱衬衫,袖头在她的肩部欢快地翘着;她头发里装饰的绒毛状的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失望——在她的房子里并没有威胁等着他。他觉得如释重负,如释重负的失望。
“我准备好了,彼得,”她说,“帮我把大衣拿过来。”
“你告诉你的舅舅了吗?”他问。
“噢,是的。我昨天晚上告诉他的。我回来的时候他还在工作。”
“他说什么了?”
“他没说什么。他只是大笑起来,并且问我要什么样的结婚礼物。可是他笑得很厉害!”
“他现在在哪儿?难道他连见都不见我一下?”
“他必须到报社去。他说他有的是机会见你。不过他说得很有技巧。恰到好处。”
“听我说,凯蒂,我……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他犹豫不决,没有看她。他的语调很平直,“你看,是这样的:路谢斯·N·海耶,就是弗兰肯的合伙人,他现在病得很重,而且预计也活不长了。弗兰肯一直非常坦白地暗示说,我即将取代海耶的位置。可是弗兰肯有个疯狂的想法——他想让我娶他女儿。哎呀,不要误会我。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可是我不能这么告诉他。而且我想……如果我们再等一等……就等几周的时间……我就会在公司站稳脚跟,那时候,我再对他说我已经结婚了,他便不能把我怎么样了……不过,当然,还是你来决定吧。”他注视着她,语气中透着急切,“如果你想现在就结婚,那我们马上就走。”
“可是,彼得,当然,我们会等。”她说得沉着而镇定,但也有一丝惊讶。
他微笑了,笑得如此地赞同和宽慰。可是他闭上了眼睛。
“当然,我们会等。”她说得很坚定,“我并不知道这事,可是那很重要。的确是没有理由急着结婚。”
“你就不怕弗兰肯的女儿可能把我抢走?”
她笑出声来,“噢,彼得!我太了解你了。”
“可是如果你宁愿……”
“不,这样好得多。你知道,说真的,我今天早晨就在想,如果我们等一等,那样会更好一些。可是如果你已经下定了决心,我就不想再说什么了。既然你都愿意等,那我也更愿意等,因为,你知道,我们今早得到消息说,舅舅今年夏天被邀请到西海岸一所非常有名的大学去做一系列的专题报告。我感觉到,要背弃他我好难过,那些工作都还没有做完。然后,我也认为我们是在犯傻。我们都这么年轻,而且埃斯沃斯舅舅笑得那么厉害。你看,稍微等一等的确更明智些。”
“是的。那样很好。不过凯蒂,如果你还像昨晚那样想……”
“可是我不那么想了!我太为自己感到羞耻了。我不能想象昨晚是怎么了。我竭力去回想,可是我无法理解。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事后你会觉得这很愚蠢。到了第二天,一切都是这么清楚明了。我昨晚是不是说了很多荒唐的话?”
“算了,别再提了。你是一个懂事的小姑娘。我们都很通情达理。可是我们只要稍稍等上一段时间,不会太久的。”
“好的,彼得。”
他突然狂热地说:“现在坚持住,不要放弃,凯蒂!”
然后,他愚蠢地放声大笑。仿佛他一直都不怎么认真似的。
她愉快地以笑作答。“你明白?”她说,伸出了双手。
“算啦……”他嘀咕道,“那好吧,凯蒂,我们就等吧。这样更妥善些,当然,我……那么,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我上班要迟到了。”他觉得他必须逃离她的房间,逃避这一刻,这一天,“我会给你打电话。明天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好的。彼得。那太好了。”
他走了,感觉到一种宽慰和凄凉,咒骂着自己——因为有一种单调而强烈感觉在反复地告诉他,他错过了一个机会,而这个机会将永不复返了。告诉他某种东西从四面八方向他们逼近,将他们围住,而他们已经屈服了。他诅咒着,因为他说不出他们本来应该抗拒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急匆匆地赶往办公室,他快要赶不上与默海德夫人的约会了。
他走后,凯瑟琳站在屋子中央,她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间感到浑身发冷,心里空荡荡的。此时,她才知道自己本来希望他会强迫她听从他的。接着,她耸耸肩,自责地笑了一笑,又回到桌子边继续工作。
13
十月里的一天,当海勒家的房子快要竣工时,房子前面的路上有很多人驻足观看着,一个穿工作服的细高挑个儿年轻人也在人群外观看着,然后他向洛克走过来。
“你就是修建这个鲣鸟窝的家伙?”他问,神态中有点缺乏自信。
“如果你指的是这所房子,是我修的。”洛克回答说。
“噢,我请你原谅,先生。那只不过是他们的叫法。并不是我要这么叫的。你知道,我有一档子工程活儿……唔,确切地说,也不完全是个工程。是我要在离此十英里的地方修建的一座私人加油站,就在邮政路以南。我想和你谈谈。”
后来,在他工作的加油站前面,吉米·高文端坐在一条长凳上,又向洛克作了详细的解释。他说:“洛克先生,我是怎么偏偏想到你呢?因为我喜欢它,就是你修建的那座滑稽的房子。我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可我就是喜欢它。我能理解它的意义。然后,我又明白人们为什么目瞪口呆地凝视着它,对它评头论足。不过,对于一座房子来说,那并没什么用处,可对于生意来说,却是满时髦的——让他们傻笑去吧,让他们议论它。所以我想我要让你来修这个加油站,那样他们就会说我是疯了,可是你在乎吗?我是不在乎的。”
吉米·高文像头驴子似的辛辛苦苦干了十五年,为了自己做一门生意而省吃俭用。人们对他所选择的建筑师表示了愤怒和不满。吉米未作任何解释,也不为自己辩解,他彬彬有礼地说:“或许是这样吧,乡亲们,或许是这样。”可是继续让洛克修建他的加油站。
那个加油站在十二月底的某天开张了。它矗立在波士顿邮政路的路边上,两个小型的玻璃混凝土结构的建筑在树林间形成了一个半圆形:柱形的办公室和长长的、椭圆的餐车式饭馆,油泵构成了这两部分之间的庭园列柱。那是对圆的研究,并没有角度和直线。它看起来像捕捉到了运动中流体的外形,仿佛它们定格于液体被泼洒出的那一瞬间,就在它们达到了一种和谐的精确时刻——它们太过于天衣无缝了,仿佛不像是有意为之。它看起来像是一簇簇的气泡,低低地悬在地面上方,还不曾接触到地面,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卷到了一边;它看起来那么欢快、那么坚固、使人精神振奋,就像一个强大的飞机引擎。
在加油站剪彩那天,洛克就呆在加油站。他用一只洁净的、白色的缸子在饭馆的柜台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络绎不绝地停到门口的汽车。晚上他很晚才离开,开着车在漫长空寂的路面上行驶,他回望过一次。加油站的灯光渐渐远去,从他的眼前飞逝而过。它矗立在那里,就在两条公路的交叉处,汽车会日日夜夜地呼啸而过。它们从大城市开来,在那样的大城市里是不会有这种建筑物的立锥之地的;它们又是开往大城市去的,在那里是不会有这样的建筑物的。他转过脸,看着前方的路,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汽车的后视镜—一那只后视镜中依然静静地反射着那离他远去的星星点点的灯光……
他开车回去了,等着他的是几个月的门庭冷落。每天早晨他都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因为他知道必须坐在那里。看着那扇永不开启的门,手指摁在电话上,却忘记了拿开,那电话是从来不响的。在他每天离开前都会倒空的烟灰缸里,已经盛满了烟蒂。
“你想什么办法了没有,洛克?”奥斯顿·海勒在一天晚上一起吃饭时这样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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