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安兰德《源泉》全本

_3 安·兰德(美)
“这实在是太棒了。”邓洛普夫人说。
“啊,是的,是需要有勇气。那是一种罕见的品质……听说当史岱文森夫人发现他的时候,莫森在一间阁楼上快要饿死了。帮助一个青年才子成功是一件很光荣的事。”
“那一定很了不起。”邓洛普夫人说。
“假如我有钱的话,”吉丁做出若有所思的样子说,“我就会为某个新的艺术家安排一次画展,为某个新出道的钢琴演奏家提供资金,请一位初出茅庐的建筑师为我建造房屋……”
“吉丁先生,你知道吗?我丈夫和我正计划着在长岛修建一座小宅子。”
“噢,是吗?邓洛普夫人,您把这样的消息告诉我,你真是太可爰了。您这么年轻,请允许我这样说。难道您不知道您是在冒险吗?我会变成个讨厌鬼整天缠着您,试图让您对我们公司发生兴趣的。或者,您已经选好了设计师——那您就安全了。”
“不,我一点儿也不安全。”邓洛普夫人妩媚地说,“而且我并不真的在意这种危险。最近这几天,我已经反复考虑过弗兰肯一海耶设计院了,我还听说他们的设计师特别棒。”
“唔,那么,谢谢您了。邓洛普夫人。”
“弗兰肯先生是个伟大的建筑师。”
“噢,是啊。”
“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不对,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真的想让我说出来?”
“唔,当然。”
“哎呀,您知道,盖伊-弗兰肯只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他恐怕跟您的房子扯不上关系。这是一个我本不该泄漏的商业秘密,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您让我觉得我必须对您坦诚相待。我们设计院最棒的建筑都是由斯登戈尔先生设计的。”
“谁?”
“克劳德·斯登戈尔先生。您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总有一天您会的,只要某个人有发现他的勇气。您知道,所有的设计都是由他完成的,他才是真正的幕后天才,可是最终在上面签名盖章的人却是弗兰肯,名望和声誉全归弗兰肯。现如今哪里不是这样啊。”
“可为什么斯登戈尔先生还能忍气吞声呢?”
“他能怎么样呀。又没有人给他机会让他重新开始。您也知道,大多数人只认准一个死理,一条道走到黑,他们宁可花上三倍的价钱去买同一种商品,只认它的商标。是勇气呀,邓洛普夫人,他们就是缺乏勇气。斯登戈尔先生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但是伯乐毕竟太少,人们看不到这一点。他准备自己干,只要他能找到一个像史岱文森夫人这样杰出的人来为他制造一个机会就行了。”
“真的吗?”邓洛普夫人道,“这多有意思呀?再多讲讲有关这方面的事给我听。”
他又讲了许多。等他们看完弗里德里克·莫森作品的时候,邓洛普夫人握着吉丁的手,对他说:
“你心肠这么好,真是世间少有。你确信如果你安排我和斯登戈尔先生见个面,不会使你在设计院感到难堪吧?我是不敢提出来,你这么善解人意,居然没有生我的气。你太没有私心了,换上任何一个人处在你的位置都不能像你这样无私。”
吉丁向斯登戈尔提议共进午餐时,此人一言不发地听着。接着,他猛地扭过头去厉声问道:
“你搞什么名堂?”
吉丁还未来得及回答,斯登戈尔又突然把头掉过来说:
“噢,噢,我明白了。”他撇了撇嘴,露出明显不屑的表情。
“好吧,这顿午餐我去吃。”
当斯登戈尔离开弗兰肯一海耶设计院另立门户,并且接下了他的第一笔生意——邓洛普夫人的房屋设计时,盖伊·弗兰肯气急败坏地用尺子猛烈敲击着办公桌对着吉丁大发雷霆:
“这个杂种!这个卑鄙的杂种!我上了他的当!”
“你还指望他什么呢?”吉丁说,伸开四肢懒洋洋地躺在他面前的一把低低的扶手椅上,“人心叵测嘛。”
“但是令我摸不着头脑的是,那只卑鄙的鼬鼠是怎么得到的消息?到口的肥羊竟然被他抢了去。”
“哎呀,我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他。”吉丁耸耸肩,“这就是人的天性啊……”
他话音中透出的苦衷倒是情有可原的。斯登戈尔连声谢谢都没说,他临走时只对他讲了这样一句话:“你是个比我想象的还要坏的杂种。祝你好运!有朝一日你会成为一名大建筑师的。”
就这样吉丁又平步青云地爬上了弗兰肯一海耶设计院首席设计师的职位。
弗兰肯在一间奢华而又相对僻静的饭店举办了个不大的宴会庆祝他的荣升。他一再地说:“再过一两年,彼得……一两年以后,你就会看到事情的发展。你是个好孩子,我会为你办事的……难道我还没有为你做过什么吗?……你也见了不少世面,彼得……再过上几年……”
“盖伊,你的领带弄弯了。”吉丁冷冰冰地说,“看你把白兰地洒得背心上都是……”
面对着他的第一份设计任务,吉丁想到了帝姆·戴维斯,想到了斯登戈尔,想到了其他许多想得到这个设计任务,并为此付出努力的、却被他打败了的人。那是一种成功后飘飘然的感觉。他的伟大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然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坐在用玻璃围起来的办公室里,正低头看着一张空白的设计图纸——他孑然一身。有某种东西从他的喉咙咽到了肚子里,冰凉而空洞,那是一种他似曾相识的下沉的空洞。他靠在设计台上,闭上眼睛。这就是他要做的事情。以前这一点从未像现在这样真实——去填充一张图纸,在图纸上进行某种设计。
那只不过是一间小小的宅第。可他没有看到它在眼前矗立起来,相反,却看到它在陷落。他看到它形如地面上的陷阱,像他心里的陷阱,像个空洞,只有戴维斯和斯登戈尔在其中徒劳地破口大骂。关于这幢建筑,弗兰肯是这样对他说的:“它必须要体面,这你知道,体面……没有丝毫的神奇怪诞之处……外观优雅……费用要低于预算。”这就是弗兰肯传授给他的所谓设计师的理念,并且让他把这些理念表现出来。在一阵冰凉的茫然若失的麻木中,他仿佛看到客户在当着他的面嘲笑他。他似乎听到了托黑那令人不愉快的,至高无上的权威声音在提醒他,提醒他抓住向他敞开着的当管子工的机会。他厌恶地球表面的每一块石头。他恨自己选择了建筑师这一职业。
当开始着手绘制图样时,他竭力地不琢磨正在做着的事,而是想弗兰肯做过设计,斯登戈尔,甚至连同海耶,以及所有其他的人,他想,假如他们能做得到,那他也一样能做得到。
他花了许多天才完成了预备草图的绘制。在弗兰肯一海耶公司的图书馆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为他设计的房子挑选合适的门面照片。他感觉到那种紧张感在他的胸中逐渐地融化。那种感觉很正常,他感觉良好。那幢房子在他的笔下生长着,因为人们还仍然崇拜着之前设计过它的那些大师们。他不是非得去疑惑,去畏惧,或是去冒险,已经有人将它设计好了。
当那些草图制好以后,他站在那里审视着它们,心里没谱。假如有人告诉他说,那是世界上最出色的或者是最丑陋的建筑物,他恐怕两种观点都会赞同。他并没有把握。他必须得有所把握。他想到了斯坦顿,想起了每当设计作业时,他所依赖的东西。他拨通了凯麦隆设计院的电话,找霍华德·洛克。
当晚,他来到洛克的住处,将他的第一宗设计图、电梯分布图和正视图悉数展开在洛克的面前。洛克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它们。他的胳膊张开着,双手扶着桌子的两边,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吉丁着急地等待着。他感觉到愤怒随着焦虑在一起疯长——而且他不明白有什么理由要如此焦急。当再也忍耐不住时,便开口说:
“霍华德,你也知道,谁都说,斯登戈尔是全纽约最出色的建筑设计师,而且我想他并不乐意退出公司,可是我逼走了他,并且接替了他的职位。我必须得有漂亮的思路去设计它,我……”
他没有往下说。那声气并不像在别的任何地方那样听起来快活而自豪。它听起来像是在乞讨。
洛克转过脸注视着他。他的眼神里没有鄙视;只不过是比平常睁大了些而已,是那么专注,却又是那么为难。他什么也没有说,又转身去面对着那些图纸。
吉丁感觉自己是赤裸裸的。戴维斯、斯登戈尔,弗兰肯在这儿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就是他用来对付人的保护伞。洛克的意识里没有他们。别的人都能使吉丁有一种对于他的自我价值的认同感。洛克却什么也不能给他。他觉得应该抓起自己的草图逃跑。那种危险不在于洛克,而在于他自己。他并没有走。
洛克转身对着他。
“彼得,你喜欢设计这种东西吗?”他问。
“噢,我知道。”吉丁说,他的声音很刺耳,“我就知道你不赞赏它,但这事很重要,我只是想知道你对它的实际看法,而不是哲学上的,不是……”
“没有。我没想教导你什么。我只是好奇。”“霍华德,如果你能帮我,如果帮我一点点忙。这是我设计的第一幢房子,而在设计院,它对我又至关重要,可我没什么把握。你觉得怎样?霍华德,你愿意帮我一把吗?”
“好吧。”
洛克将那幅画着凹槽的装饰着半露柱的建筑门面、分开的人字形墙饰、窗户上方的罗马人权标以及门口的两只帝国之鹰的正视图扔到一边。他拿起设计蓝图,拿出一张复写纸,蒙在上面,便开始画起来。吉丁站在一边看着洛克手中的铅笔。他看到壮丽堂皇的门厅不见了,迂回曲折的回廊不见了,采不到光的死角也不见了。他原来觉得很窄小的空间出现了一个宽敞的起居室,一面开着宽大窗户的墙对着花园,还有一间宽敞的厨房。他观看了好久好久。
“那正面呢?”当洛克将铅笔扔掉时,他问道。
“那个我帮不了你。如果你必须要设计成古希腊罗马式的风格,至少要设计成好一点的古典样式。你不必采用三个人字形装饰,一个就足够了。而且把门上的那些鸭子取掉,太多了。”
要走了,吉丁充满感激地冲他笑笑,胳膊下夹着他自己的草图。下了楼,他感到受了伤害,满腹怨气。他大干了三天,仿照洛克的草图制作出新的蓝图,还有一幅新的、更简洁的电梯图。然后,他将设计好的房屋构造图呈交弗兰肯过目,还趁机做了一个戏剧性的动作。
“哎呀,”弗兰肯一边说,一边审视着设计图,“怪了!……彼得,你的想像力多丰富啊……我不知道……它是有点大胆,可是,我不知道……”他咳嗽着,又说,“它和我心目中想象的一模一样。”
“当然。”吉丁说,“我研究过你的建筑了,并且我努力地去揣摩你的设计意图,所以,如果它很出色,那是因为我觉得我知道怎样去捕捉你的思想。”
弗兰肯笑了。而吉丁突然间觉得弗兰肯并没有真正相信他的话,而且心知自己也不相信这样的话。然而,他们两人都彼此心照不宣地得到了满足,被一种共同的手段和共同的罪恶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凯麦隆办公桌上的那封信不胜遗憾地通知他,经过认真的考虑,信托公司董事会无法接受他对奥斯托拉分公司大楼的建筑规划,并且说,该项目已经委托给了古尔德·潘丁吉尔设计院。随信附着一张支票,作为预备草图的报酬,这是事先约定的。那点钱还不够支付那些设计图的开销。
那封信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凯麦隆坐在桌前,身子向后倾,仿佛不敢碰桌子似的,他双手插在两膝之间,一只手背贴在另一只的手掌中,攥紧了手指。虽然它只不过是一张纸,可是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缩成一团,因为那封信仿佛是某种超自然的东西,像放射性物质一样,如果他动一动或者把他的皮肤暴露出来,它发出的射线就会灼伤他。
三个月来,他一直等待着来自保险信托公司董事会的答复。鲜有的机会若隐若现地光顾着他,在别人含糊其辞地答应声中隐隐出现,又在坚定的拒绝中明确地消失了。很久以前,他不得不辞掉一名制图师。房东向他提及房租,起初是礼貌地,继而是冷漠地,再后来便是公开而粗暴地诘问。但是设计院的人们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也没注意到像往常一样的工资拖欠:以前一直有保险信托公司的业务。该公司的副总裁要求凯麦隆提交一份设计图参加竞标。他曾说过:“我知道,有些董事们和我的看法不一致,可是,凯麦隆先生,继续坚持下去,和我一起把握住这个机会,我会为你据理力争的。”
凯麦隆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和洛克拼命地干,为的就是递交计划——要准时、要提前递交,要赶在古尔德·潘丁吉尔设计院之前将计划提交上去。潘丁吉尔是银行总裁夫人的表兄,他是庞培废墟研究的权威人士。银行总裁是凯撒大帝的狂热崇拜者,有一次去罗马,还特意花了一小时零一刻钟的时间,虔诚地参观了古罗马的椭圆形竞技场。
凯麦隆与洛克,煮上一壶咖啡,住在办公室里,起五更睡半夜,连续苦干了许多天。凯麦隆下意识地想到电费账单,但又有意识地将这些事抛在脑后。清晨,当凯麦隆打发洛克出去买三明治时,设计室的电灯依然亮着。洛克在街上发现天已蒙蒙亮,而他们的办公室窗户面对着一堵砖墙,制图室里依然漆黑如夜。在最后一天,还是洛克午夜之后命令凯麦隆回家去的,因为凯麦隆的双手在不住地发颤,两膝发软,直往设计台前的一条高凳上靠。他慢慢地、小心翼翼的靠到凳子上,完全是患病要呕吐的样子。洛克将他背下楼去,叫了一辆出租车,借着路灯,凯麦隆看见洛克疲倦的面庞,他极力地睁大了眼睛,脸都扭曲了,嘴唇发干。第二天早晨,凯麦隆走进制图室,看到咖啡壶掉在地板上,边上黑乎乎地酒了一摊咖啡,洛克的一只手还在上面,掌心朝上,半握半开,四肢张开,躺在地板上,头向上仰起,睡得很沉。在设计台上,凯麦隆看到了做好的计划……
他坐下来,读着桌上的这封信。此时他竟然颓丧到想不起所熬过来的那些日日夜夜,他无法去想本来应该在奥斯托拉修建起来的大楼,也无法去想那座即将要取代它的大楼,颓丧到心里只想着拖欠的电力公司的账单……
在过去的两年里,凯麦隆常常离开办公室,一走就是好几天不见人影。洛克到他家去也找不到他,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可他只能等待,希望凯麦隆能平安归来。后来,凯麦隆甚至连极度的痛苦也不以为意,他摇摇摆摆来到办公室,醉眼昏花,谁也不认得。公然喝得酩酊大醉,在他的设计院门前手舞足蹈,以此招摇,这可是地球上他惟一尊重的神圣之地。
洛克学会了面对自己的房东,他平静地告诉房东说,他又连一周的房租也付不起了。房东怕他,也没再坚持。彼得-吉丁不知道怎么听说了这事。只要是他想知道的事,没有他打听不到的。一天晚上,他来到洛克的房间,坐了下来,房间里没有供暖气,他并不脱掉大衣。他掏出钱包,抽出五张十美元的钞票,递给洛克,说:“霍华德,你需要钱,这我知道。别,现在别不情愿。你可以在任何时候还我。”“是的,我需要钱。谢谢你,彼得。”然后,吉丁说道:“你到底在干什么呢?把自己白白地耗在凯麦隆这介老家伙身上?你这样生活着是为了什么?霍华德,辞掉这份工作,到我们公司来干吧。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弗兰肯会很高兴的。我们每周先付你六十美元。”洛克又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还给吉丁。“噢,霍华德!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我并没有要冒犯你的意思。”“我也是。”“可是求求你,霍华德,不管怎样你还是收下它吧。”“晚安,彼得。”
洛克正在回想这件事,突然凯麦隆走进制图室,手里拿着保险信托公司寄来的那封信,递给洛克。然后,一语不发,又转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洛克读完信后也跟了进去。洛克知道,无论哪一次丢掉生意,凯麦隆总想在办公室见他。不是与他谈论此事,只是为了看到他。谈谈别的事情,只是为了明确一下他还存在。在凯麦隆的办公桌上,洛克看到一份《纽约旗帜报>。那是伟大的华纳德的系列报纸中的主要刊物。他本以为在厨房里、理发店里、三流人家的起居室里,或者在地铁里才能见到这种报纸。他以为他可以在任何地方见到这种报纸,除了凯麦隆的办公室。凯麦隆看见洛克看着那份报纸的神情,便咧着嘴笑了。
“今天早晨来上班时顺便买的。很滑稽不是?没想到今天我们会……收到这封信。不过这种事凑在一块儿似乎很合适一—这份报纸以及你手里的那封信。也不知道怎么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就买了这份报纸。我想,这里头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看看吧,霍华德。很有意思。”
洛克粗略地浏览了一下那份报纸。报纸的头版登载的是一位未婚妈妈的照片,肥厚的嘴唇上涂着闪亮的唇膏,她开枪打死了自己心上人。图片上面加了标题,并分期连载她的自传和审讯情况的详细记录,其他各版上分别刊登的是一篇讨伐公用事业股票公司的文章,一幅日常用的算命天宫图,教堂布道辞摘录,为即将出嫁的年轻女子开的处方或食谱,玉腿少女图片,有关如何制服丈夫的灵丹妙药,婴儿大赛,一首宣称洗盘子比创作交响乐更为高贵的歪诗,一篇证明生过一个孩子的妇女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了圣徒的文章。
“那就是给我们的答复。是对你和我所做的答复。就是这份报纸——它存在,并受人喜爱。你能斗得过它吗?你有什么妙语能宜人之耳,你有什么奇思妙想需要人家理解呢?他们本来是无须寄这封信的。他们买一份华纳德的《纽约旗帜报》就行了。那样反而更简单明了些。你知道吗?过不了几年,那个不可思议的杂种盖尔·华纳德就将操纵整个世界了。那会是一个美好的世界。而且,或许他是对的。”
凯麦隆手拿报纸,伸直了手臂,将它放在手掌上掂着分量。
“霍华德,他们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让他们为此崇拜你,因为你舔了他们的脚趾——否则……否则还能怎么办呢?有什么用呢?……不过那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对我而言也是如此……”
然后,他看着洛克,又说:
“要是我能撑到能扶持你自立的那一天就好了,霍华德……”
“别提这些了。”
“我就是想说这个……真可笑,霍华德,明年春天,你来这儿就整整三年了。似乎不止三年,是不是?那么,我教会了你什么?我来告诉你:我教给了你很多东西,也可以说什么没有教给你。没有人能教你什么,实质和核心的东西是教不会的。你做着的事,那是你的,而不是我的。我只能教你把它做得更好。我只能教给你手段,可是目的——目的是你自己的。你不会只是詹姆士一世初期或者凯麦隆晚期的一名小学徒,一天只会摆弄一些无关痛痒的小玩意儿。你将来会有成就的……要是我能活着看到那一天就好了。”
“你会活着看到那一天的,而且你现在就明白这一点。”
凯麦隆站在那里,看着办公室光秃秃的四壁,看着办公桌上堆积的账单,看着被煤灰弄脏了的雨水顺着窗玻璃慢慢地流淌下来。
“我没有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霍华德。我打算让你来面对它们。你能回答它们的。回答所有这些问题,回答华纳德的报纸以及所有使他报纸成功的因素,以及这件事背后所隐含的一切问题。它赋予了你一个奇怪的使命。我不知道我们的答案会是怎样的。我知道答案只有一个,而且它就把握在你的手中。霍华德一总有一天,你会找到描绘它的字眼的。”
6
埃斯沃斯·托黑撰写的《关于石头的论述》在1925年1月出版。
这本书采用了特别讲究的午夜蓝封套和素雅的银色字体,在书的一角还有一幅银色的金字塔图像。书的副标题是《民众的建筑》,它获得了异常的成功。该书从一个街头行人的角度对整个建筑史做了全面介绍,从土坯小茅屋到摩天大楼,但是作者所采用的字眼很具科学性。作者在前言中作了声明:这是一个尝试,“使建筑回归于它原来的主人——人民”。他进一步说明,希望看到普通民众“理解和评价建筑如同评价棒球一样。”他的文笔明白晓畅,没有“五大决议”里枯燥乏味的专业术语,没有柱、楣、横梁,飞檐和前扶垛,也没有钢筋混凝土。他以满纸温暖的家常语言叙述着埃及管家的日常生活、罗马的补鞋匠、路易十六的情妇,描写他们的饮食起居、购物消遣以及他们的建筑对其生存状态所产生的影响。但是看了他的书,读者会产生这样的印象:他们在学习“五大决议”和钢筋混凝土的必要常识。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除了无名群众的日常工作,并不存在所谓的问题、成就和思想境界。科学一旦超越了它对这种日常规则的影响范畴,就没有了目标。仅仅在每一个微不足道的日子的度过中,他的读者便获得了任何文明的一切最高目标。该书论述精辟,逻辑严密,滴水不漏,完美无瑕。他的博学多识令人叹为观止,他关于古巴比伦的炊具以及拜占庭门口擦鞋棕垫的描写无人敢提出异议。他用第一观察者的笔调娓娓道来,对于几个世纪的建筑,并没有作冗长的论述。评论界说,他,作为一个爱说爱笑的人、一个朋友、一个先知,在时代的大道上一路欢舞。
他说建筑的确堪称伟大的艺术之最,因为它像一切伟大的艺术一样,是没有个性特征的。他说世界上有许多赫赫有名的建筑,却鲜有知名的建造者。理当如此,因为没有哪一个人能因此而消除建筑或其他方面的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那些名垂史册的极少数人其实不过是冒名顶替的骗子,他们如同别人剥夺人民的财产一样去剥夺人民的荣誉。“当我们凝视着某一古代不朽的壮丽遗迹,把它的成就归功于某某个人时,我们正在犯着盗用别人精神财富的罪行。我们忘了那些千千万万个未被歌颂的无名工匠。在那愚昧的时代里,他们是走在前面的先驱。他们下贱地辛苦劳作着——所有的英雄行为都是卑微的——他们每一个人都为创造那个时代的共同财富而尽自己的微薄之力。一座伟大的建筑不是哪一个天才私人的发明创造,它只是一个民族精神的缩影。”
他说当私有财产取代了中世纪的公共精神时,建筑的堕落就已经开始了,还说,那些个体私有者搞建筑的目的不为别的,只为满足他们庸俗的品味。“凡主张个人品味的东西都属于低级品味。”他们的自私已经把城市有计划的布局破坏了。他证明自由意志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因为像所有别的事物一样,它是由人们所生活的时代的经济结构决定的。他对所有伟大的历史风格表现出无比的敬仰,但是告诫人们注意他们荒唐的混杂。他对现代建筑未做充分的论述,只草草的交代:“迄今为止,它除了表现个人孤立的突发奇想之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东西,与自发的群众运动没有产生任何关系,而这是没有丝毫意义的。”他预言了一个更美好时代的到来,到那时,四海之内,普天之下的人们都将成为兄弟,而他们的建筑会与古希腊的传统——“民主之母”相称而且完全相似。他的行文一贯保持着一种超然的平静风格,未露出丝毫的破绽。他设法传达给读者这样的思想——现在印在纸上的规规矩矩的字眼,由于作者难以克制的澎湃激情,在他颤抖的手下,文笔有所毁损。他呼吁建筑师们摈弃对于个人荣耀的追求,献身于对人民基调的尊重。“建筑师是仆人,而不是领导者。他们的使命不是去维护渺小的自我,而是去表现国家的灵魂和时代的节奏,不是去追求一己的幻想,而是寻求建筑的普遍特征,这种共性将使他们的作品与民众的心贴得更近。建筑师——阿,我的朋友们,他们的作品无须追问为什么,他们的建筑不是要支配我们,而是要为我们所支配。”
《关于石头的论述》的广告引用了评论家们的原话:“宏大的作品!”“惊人的成就!”“在所有艺术史上是无与伦比的!”“是你结识一位风趣的人物和一位博学多识的深刻思想家的大好机会。”“是任何胸怀抱负、渴望得到知识分子头衔的人士的必读之书。”
看来对这一头衔怀着强烈渴望的人为数众多。读者可以不用学习便能获得渊博的知识;不必付出代价便能获得权力;无须努力即可增长见识。看着身边的建筑物,回想着该书的第439页,里面摆出一种很在行的派头,对它们进行评头论足,这种感觉是令人愉悦的。或者举办艺术讨论会,人们彼此交换着出自同一段落的同一句话的观点。在高雅的起居室里,很快就听到人们谈论起它来:“建筑?噢,对了,埃斯沃斯·托黑。”
根据他的原则,埃斯沃斯·托黑在书中并没指名道姓地列举建筑师:“那种造神的,英雄崇拜式的历史研究方法一直是我所憎恶的。”书中援引的建筑师的名字只是以脚注的形式出现。有好几个脚注中提到了盖伊·弗兰肯“一个过于倾向于华美装饰的人,但值得一提的是他对于严格的古典主义的忠诚。”还有一个脚注中提到了亨利·凯麦隆“所谓的现代主义建筑流派的重要创始人之一,随后即被人们忘却,无人问津,真是罪有应得。民众的呼声即天意(拉丁谚语)!”
1925年2月,亨利·凯麦隆从建筑师行业隐退。
整整一年来,他早已清醒地认识到这一天终归会到来。他并没有向洛克提起过,可是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一点,并且继续维持着他们的工作。只要还有可能,除了继续工作之外,他们没有别的期待。在过去一年里,还陆续有几宗设计任务偶尔光顾他们的设计院,乡村小屋,车库,旧楼改造等。有什么活儿,他们就接什么活。但是就连这样的点滴最后也停止了。水管干了——自来水被一个教区居民给关上了,凯麦隆从未支付过他的账单。
辛普森和接待室的那位老人早就被解雇了。只有洛克留了下来。在冬日的傍晚,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凯麦隆萎靡不振地趴在办公桌上,伸出两只胳膊,头枕在上面。电灯下可以看得见一只酒瓶在闪着亮光。
凯麦隆已经有两周滴酒不沾了。后来,在二月里的一天,他伸手去够架子上的一本书,一下子就瘫倒在洛克的脚边,站不起来了。事情来得那么突然,又那么简单。可是他永远地倒下了。洛克把他送回家中,医生说,企图下床会要了他的老命。凯麦隆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他静静地躺在枕头上,听话地将两只手垂在身体的两侧,双眼一眨也不眨。然后,他说:
“霍毕德,你帮我把设计院关了吧,好吗?”
“好的。”洛克说。
凯麦隆闭上双眼,别的什么也不愿意说了,洛克整夜坐守在病床边,也不知道老人到底睡没睡着。
凯麦隆的一个妹妹从新泽西的某个地方赶来。她是一个温顺的小个子白发老太太,颤抖着双手,一张脸再平常不过,谁看过之后都不会记得,她已经断了任何念头,而且渐渐地绝望。她有一点微薄的收入,便自愿承担起将哥哥接回新泽西的家里去照顾的责任。她从未结过婚,在世界上没有别的亲人了。她既不为这个负担感到高兴,也不为此感到难过。她在多年前就已经失去了表现强烈情感的能力。
在凯麦隆要离开纽约那天,他把前一天晚上写好的一封信塞到洛克手中,那是他在疼痛中费力地写成的——膝上放着一个旧画板,后背垫着枕头。信是写给一位著名的建筑设计师的:那是为洛克找工作的一封介绍信。洛克看完那封信,注视着凯麦隆,他并不看自己的手,把信从中间撕成两半,对折,然后再撕成碎片,他说:
“不,您不要去求他们任何事。别为我担心。”
凯麦隆点了点头,许久没有作声,然后说:
“霍华德,你把设计院关了。你叫他们留着家具出租吧。不过,你把我办公室墙上的那幅设计图拿下来托运给我,我只要那个。其余的东西你全烧了吧。所有的
文件、文件夹、草图、合同,统统都烧掉。”
“好吧。”洛克说。
凯麦隆小姐与抬着担架的护理员走过来,他们是乘坐一辆救护车赶到渡口的。在通向渡口的入口处,凯麦隆对洛克说:
“现在回去吧。”随后又说,“霍华德,你要来看我……不要来得太频繁了……” 当他们把凯麦隆抬向码头的时候,洛克转过身,走开了。那是个阴沉沉的早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海水腐败的气味。一只海鸥忽地降下,低低掠过街道,在一块潮湿的,有条纹的岩石映衬下,那灰灰的身躯就像一块飘飞的报纸。
当天晚上,洛克来到凯麦隆倒闭了的设计院。他没有开灯。他在凯麦隆办公室的弗兰克林式火炉里生了火,把抽屉里的东西统统倒进火里,并没有低头看它们。在静默中,只听见那些纸张文件发出沙沙的声响。一丝淡淡的霉味随着燃烧渐渐地升起,并在黑暗中弥漫了整个屋子。火焰发出嘶嘶声和毕毕剥剥的暴烈声,跳动着色彩明亮的火苗。随时会有边角变得焦黑的纸片从火焰中飞起来。他用一把钢尺的头再把它们拨回去。
这里有凯麦隆著名的设计图。有的设计图中的建筑从来就没有修起来过,设计蓝图或计划大纲,上面用细细的白色线条标出某个竖立缴梁的位置。有与名人签署过的合同。时而,从红色的火光里闪出一组写在黄色纸上的七位数字,倏忽一闪,便飘落下去,迸发出微弱的火花。
一张剪报从一个旧文件夹里装着的信件中,飘落到地板上。洛克将它捡了起来。它已经变得枯黄易碎,在洛克的手指间,那些折叠过的地方碎裂开来。上面刊登的是亨利·凯麦隆所接受的一次专访,时间是1892年5月7日。文中写道:“建筑不是一门生意,也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场讨伐运动或改革的圣战,以及一种通向能证明地球存在的快乐。”他将剪报丢进火里,伸手去拿另一个文件夹。他把凯麦隆抽屉里的每一截铅笔头都收集到一起统统扔进了火里。
他在火炉旁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朝下看。他感觉着火焰的跳动,它们在视线的边缘轻轻地颤抖着。他注视着那幅挂在墙上的从不曾建起的摩天大楼的设计图。
那是彼得·吉丁在弗兰肯·海耶设计院工作的第三个年头。他高扬着头,身体故意挺得笔直。他看起来就像高档剃须刀或者中档小汽车广告画面上的成功青年。
他着装考究,并且观察到人们在注意他的着装。他在离公园大街不远的地方买了一套公寓,虽然不大,但很时髦,他买了三幅很贵重的蚀刻铜版画,还有他从未读过的某部古典名著的第一版,买来后他连封套都不曾打开过。偶尔,他陪同客户到都市歌剧院去。有一次,他在一次穿奇装异服的化装舞会上登台亮相,他身着一款中世纪石匠的服装——那大红色的天鹅绒和紧身衣引起了轰动。报纸的社会版上有关此事的报道中提到了他的大名——这还是他在新闻界头一次被提到——他还珍藏了这篇报道的剪报呢。
他已经淡忘了他设计的第一座大楼,以及它产生时给他带来的恐惧和疑虑。他已经知道,事情原来不过如此简单。只要他为客户们设计一幅庄严的建筑物正面,一个威风凛凛的大门,和一间足以使他们的客人大跌眼镜的堂皇的起居室,他们就会全盘接受下来。这一招很灵验,结果是皆大欢喜:吉丁才不在乎呢,只要他的设计能给客户们留下印象就行;客户们才不在乎呢,只要他们的客厅能给他们的客人留下印象就行;而客人们呢,什么样的客厅,关他们什么事呢。
吉丁太太将她在斯坦顿的房子租赁出去,来到纽约和他一起生活。不是他需要她,而是他没法拒绝,因为她是他的母亲,他就不应该拒绝她。去接她的时候,他表现出一种很热切的样子。至少他可以因为自己在这座城市里的地位升高而使她中意吧。她并不中意。她视察了他的每一个房间,看了他购置的衣物和银行存折后只说了一句话:“还成,皮迪——你到纽约来的时间并不长嘛。”
她去他的亦公室造访过一次,不到半小时就告辞了。当天晚上,他只得静静地坐着,抱着脑袋,头痛地聆听她的谆谆教诲,长达一个半小时之久。“皮迪,威泽斯那家伙的西服可要比你的高级多哟。那可不行。你得在那帮小伙子面前注意你的形象。那个拿着蓝图进来的小个子——我可不喜欢他同你说话的方式……噢,没什么,没什么,只是换上我,我就会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那个长鼻子的家伙可不是你的朋友哦……别介意,我只是心里有数……你要当心那个叫做巴内特的。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除掉他。这个人很有野心。我能看出些苗头来……”
然后,她又问:
“盖伊·弗兰肯……他有子女吗?”
“他有一个女儿。”
“噢……”吉丁太太说,“她长得好不好?”
“我从未见过她。”
“真的,彼得,如果你还没有想办法去会会他的家人,这对弗兰肯先生可是真正的无礼哦。”
“她在外地上大学呢,妈妈。总有一天我会去认识她的。时候不早了,妈妈,我明天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呢……”
可是,整个晚上他都在想这件事,第二天还在想。以前如此,常常如此。他知道弗兰肯的女儿很久以前就大学毕业了,而且知道她现在正为《纽约旗帜报》工作,她负责写一个有关家庭装饰的小栏目,除此之外,他对她一无所知。设计院似乎没有人认识她。弗兰肯也对她的事绝口不提。
就在与他母亲谈话的次日,午餐时,吉丁决心面对这个话题。
“我听说了很多夸奖令媛的话。”他对弗兰肯说。
“那你是从哪里听说她的优点的呢?”弗兰肯问道,语气里已经预示着不祥的兆头。
“噢,唔,您也知道这种事情。人总是要听说什么的。她文采不凡。”
“对,她文采出众。”弗兰肯猛地咬住嘴唇闭口不说话了。
“真的吗?盖伊,我想认识她。”
弗兰肯看着他,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她现在并不和我一起生活。她自己有一套公寓——没准儿我连她的地址都不记得了……噢,我想有一天你会认识她的。彼得,你不会喜欢她的。”
“哎呀!您怎么这样说呢?”
“就是那么一回事,彼得。作为父亲,我恐怕是完全失败的……喂,彼得,关于楼梯扶手的事,梅娜隆太太怎么说?”
吉丁感到忿忿然,很失望,继而又感到释然。他看着弗兰肯矮胖的身材,暗自寻思,说不定她继承了父亲的哪一点遗传,从而落得如此不讨父亲的喜欢也未可知呢。富有,但是丑陋,犹如犯罪——就像大多数富家女一样,吉丁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想,即便这样,也没必要遮遮掩掩嘛——总有那么一天的——他惟一感到欣慰的是,这一天推迟了。他又怀着一种新的渴望,他今晚就想去看望凯瑟琳。
在斯坦顿的时候,吉丁太太见过凯瑟琳,她原本希望吉丁将凯瑟琳忘掉。现在,她知道他并未将她忘记,尽管他很少提到凯瑟琳,也从未带她到家里来过。吉丁太太从未指名道姓地提及凯瑟琳。不过她在闲聊中说起过一文不名的姑娘勾引青年才俊的事,说起过前程似锦的小伙子,却因为没有遇到门当户对的女人,事业毁于一旦的事。每当看到报纸上登载的有关某某名人与他们的糟糠之妻离婚的事,她都要读给吉丁听,因为她们与现在的丈夫不般配。
吉丁往凯瑟琳家去的途中,回想着他对她为数不多的几次探望。虽然是不重要的几次相会,却是他在纽约的生活中惟一记得的东西。
当她开门让他进去时,在她舅舅的起居室中央,他看到一大堆的信件,满地毯都是,一台便携式打字机,许多的报纸,剪刀,盒子,还有一瓶胶水。
“噢,天哪!”凯瑟琳说着,噗地一声无力地跪在书信中间,“噢,天哪!”
她抬头看着他,脸上露出妩媚的微笑。她抬起手,伸开右臂,将雪片似的信件弄得沙沙响。她现在快二十岁了,可看起来还像十七岁时一样。
“坐,彼得。我原以为我会赶在你到来之前处理完呢,可是我想我还没干完。是舅舅的狂慕者们寄来的信件,还有舅舅的新闻剪报。我得把它们整理出来,作出答复,编档,写感谢信并且……噢,有些人写给他的信件,你真应该看看!真的很棒。别站在那儿。坐下来,好吗?我一会儿就好。”
“你现在已经做完了。”他说着,把她拉起来搂在怀里,将她抱到椅子上。
他拥抱着她,亲吻她,而她则幸福得笑出声来,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他说:
“凯蒂,你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小傻瓜,你的头发多好闻!”
她说:“别动,彼得,我很舒服。”
“凯蒂,我想告诉你,我今天实在是太高兴了。今天下午他们正式为宝得曼大楼剪彩。你知道,在百老汇南端,有二十层高,楼顶是哥特式的塔尖。弗兰肯消化不良,所以我以他的代表身份出席了宴会。不管怎么说,那幢楼是我设计的,而且……噢,算了,你对此事一无所知。”
“可是我懂,彼得。我已经看过你设计的所有建筑了。我还有它们的图片呢,是我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而且我还在设计一个剪贴簿呢,就跟舅舅的一样。噢,彼得,它真的好棒!”
“什么?”
“我舅舅的剪贴簿,还有他的信件……所有这一切……”她伸出双手向着地板上的那些报纸挥着手,仿佛她想要拥抱它们似的,“想想吧,所有这些信是从全国各地寄来的,完全是陌生人,然而他对他们来说却是如此重要。而我在这里帮助他。我只是个无名小卒,可是你看,我承担着多么重大的责任啊!那是多么令人感动,又是多伟大的责任啊!这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小事——与关乎整个民族的事情相比——他们有什么意义?。
“是吗?他这样告诉你的?”
“他什么都没对我讲。但是与他一起生活了好几年,你不可能什么也学不到……他那种伟大的无私。”
他本来想发作,可是看到她灿烂的笑容,她身上迸发出的新的热情,他便只好以笑作答:
“我要说的是这个,凯蒂,你也在改变嘛,该死的转变。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学一点服装方面的知识,你本来会很漂亮的。最近瞅个空,我要亲自带着你进城去找一个好的裁缝。改天我想让你见见盖伊·弗兰肯。你会喜欢他的。”
“噢?我想去。有一次你还说过我不能见他的。”
“我说过吗?哎呀,那是因为当时我还不了解他。他是个很了不起的家伙。我想让你认识他们所有的人。你将会非常……嗨,你去哪里?”她是注意到他腕表上的时间,就从他怀里挪开了。
“我……都快九点了,彼得,我得赶在埃斯沃斯舅舅到家前先把这些工作做好。他在十一点钟前回家,他今天要在一个劳工集会上发表演说。我可以在我们交谈的同时干我的工作,你介意吗?”
“我当然介意了!让你亲爱的舅舅的狂慕者们见鬼去吧!让他自己去清理吧。你就待着别动。”
她叹息一声,可还是顺从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你可不能这样说埃斯沃斯舅舅。你根本不理解他。你读过他写的书吗?”
“是的!我是读过他的书,写得很棒,很了不起,可是无论我走到哪里,听到人们不谈别的,只谈那本该死的书。我们换个话题好吗?”
“你还是不想认识埃斯沃斯舅舅?”
“什么?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很想认识他。”
“噢……”
“怎么啦?”
“你曾经说过你不想通过我认识他的。”
“我说过吗?你怎么老记得我偶尔说的这些胡言乱语?”
“彼得,我不想让你遇见埃斯沃斯舅舅。”
“为什么不呢?”
“我也不清楚。我有点傻。可是现在我就是不想让你认识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么,忘了这件事吧。当时机成熟时,我会认识他的。凯蒂,听我说,昨天,我站在房间的窗前,我就在想你。我太希望让你和我待在一起了,我差点要给你挂电话,只是天太晚了。因为你,我感到特别地孤独,我……”
她听着他说,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可是,他看见她的眼神突然从他身上移开,惊惶失措地张大了嘴。她跳了起来,匆匆穿过房间,俯身跪在地上去够一个扔在书桌下面的淡紫色信封。
“这到底是什么?”他生气地问道。
“是一封很重要的信。”她说,人还跪在地上,将那封信紧紧地攥在小手里,“是一封很重要的信,它在这儿啊,终于让我找到了。实际上等于进了废纸篓里,险些让我不小心扫出去。信是一位有五个孩子的穷寡妇写来的,她的长子想要成为一名建筑设计师,所以埃斯沃斯舅舅就打算为他安排一份奖学金。”
“好了,”吉丁说着站起身来,“这些我已经知道得够多的了。凯蒂,我们出去吧。我们出去散散步吧。今晚外面天气很好。在这儿,你似乎都不属于自己了。”
“噢,好啊!那我们就出去散步。”
屋外,朦朦胧胧地下着雪,干燥的、纯洁的、轻飘飘的雪花静静地悬浮在空中,笼罩了大街小巷。他们一起走着,凯瑟琳的胳膊靠着他的。洁白的人行道上留下他们长长的棕色的脚印。
他们在华盛顿广场的一条长凳上坐下来。雪笼罩着整个广场,把他们与房屋、与外面的城市隔离开来。透过一座弓形门的阴影,他们看到斑斑点点的亮光从眼前旋转而过,亮白的金属色,绿色,还有深红色。
她与他紧挨着坐在一起。他看着这座城市。他一直对这座城市心存畏惧,现在他就怕。但是他有两把脆弱的保护伞:落雪,还有他身边这个女孩。
“凯蒂,”他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凯蒂……”
“我爱你,彼得……”
“凯蒂,”他说,没有了犹豫,没有了重音,因为他话语的肯定不容他激动,“我们订婚了,不是吗?”
他看到她的下巴微微地上下动了一下,只说出一个词。
“是的。”她平静地说,说得如此平静,这个词听起来像是漠不关心。
她从未允许自己对未来提出过质疑,因为这样就可能会允许怀疑。但是当她说出“是的”这两个字节的时候,她知道,她期待着这个,而且如果她太高兴的话,她会把它弄碎的。
“再过一两年,”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说,“我们就结婚。等我一站稳脚跟,一切就一劳永逸了。我有老母亲要照顾,不过,再有一年就好了。”他尽可能冷静地、实际地说出来,以免破坏了他体验到的奇妙感觉。
“我愿意等,彼得,”她低声说,“我们不必要操之过急。”
“我们不要告诉任何人,凯蒂……这是我们的秘密,就我俩,等到……”可是突然之间,闪出一个念头使他惊呆了,他意识到,他无法证明这样的事以前从未发生过。然而,完全坦白地说,即使这件事真的使他惊讶,他清楚他以前可从未这样想过。他将她推向一边。他气冲冲地说:“凯蒂!你想不到这都是因为你那个令人讨厌的舅舅吗?”
她笑出声来,声音很轻,满不在乎,而他内心清楚,他为自己洗脱了罪名。
“主啊,不,彼得!他不喜欢这样的。当然,可是我们还在乎什么呢?”
“他不喜欢那样,为什么?”
“噢,我想他是不赞成婚姻的。不是说他宣扬不道德的东西,而是他老跟我说,婚姻是过了时的,是一种用来使私有财产延续下去的经济手段,或者类似的什么东西,或者不论什么原因,反正他不喜欢婚姻。”
“那好,那太好了!我们就做给他看。”
开诚布公地讲,他倒是很乐意这样。这倒不是说消除了他心里所存在的一直对她的情感的疑虑,他知道他自己是真心的,它消除了所有别人心中可能发生的疑虑,以及任何必须考虑到的事实所具有的暗示。比如说,弗兰肯的女儿。他觉得有点奇怪,这一点竟然显得如此重要。他竟然如此无可救药地希望:他对她的情感能免受束缚,他有自由再去结交别人。
他让自己的头缩回去了。他感觉到雪花落在他的嘴唇上,有一种刺痛的感觉。然后他转身亲吻她。她柔软的双唇在雪花里有点冰凉。
  她的宽沿帽滑落到一边,双唇半张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得很无助,长长的睫毛闪着晶莹的光。他握住她的手,掌心向上,看着它:她戴着一只黑色的羊毛手套,她的手指笨拙地叉开着,像小孩子的手。他看见雪花融化在手套细细的茸毛里,变成了一颗颗小水珠,在一闪而过的车灯的映照下闪着灿烂的光芒。
  
  
  
7
《美国建筑师行会公报》在五花八门的专栏里,刊登了一条简短的新闻,宣布凯麦隆退休的消息。只用六行文字就概括了他在建筑方面所取得的成就,还把他设计得最为出色的两座建筑的名字拼写错了。
彼得·吉丁走进弗兰肯的办公室,打断了弗兰肯与一位古董商文绉绉的讨价还价。他们洽谈的古董是一只鼻烟盒,那是当年蓬巴杜夫人用过的。弗兰肯仓促之间出了九美元二十五美分,比他原来预想的价格高。他气恼地转向吉丁,那位商人走后,他问:
“哎呀,什么事呀,彼得,什么事嘛?”
吉丁把那份公报往弗兰肯的桌上一扔,大拇指在关于凯麦隆的那一段下面划了一下。
“我得把此人搞到手。”吉丁说。
“什么人?”
“霍华德·洛克。”
“到底谁是霍华德·洛克?”弗兰肯问道。
“我曾经跟你说起过他。他是凯麦隆的制图师。”
“噢……噢,对,我想你提到过他。那就去把他请来。”
“您能放手让我去雇用他吗?方式由我来定?”
“搞什么鬼?雇用一位制图师有什么名堂?顺便说一句,你不得不打断我的交易就为这件事?”
“他或许不好说服,所以我要赶在他决定去找别人之前,先把他搞到手。”
“真的?他很难请得动,是吗?在供职过凯麦隆的设计院之后,你想去求他到这儿来?不管怎样,那可不是推荐一个年轻人去工作的好地方。”
“得了,盖伊。”
“噢,哎呀……可是,话又说回来,从结构上来讲,而不是从美学上讲,凯麦隆也确实给他们打下了扎实的基本功,而且……当然了,凯麦隆在他那个时代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实际上,我自己曾经就是凯麦隆最好的制图师,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当你需要那种东西时,老凯麦隆还是有些可说的地方。去吧。如果你需要他,那就去请你的洛克吧。”
“我也并不是真的需要他。可他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又失了业,所以我想这样做能帮帮他的忙。”
“那就随你吧。只是再别拿这档子事来烦我了……喂,彼得,你不觉得这是你所见过的最可爱的鼻烟壶吗?”
当晚,吉丁没有事先打招呼,就爬上洛克的公寓顶楼,来到洛克的房间,敲门时紧张不安,进门时则欣喜若狂。他看见洛克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台上,抽着烟。
“只是顺便路过,要打发晚上的时间,正好想到——那不正是霍华德你住的地方吗,心想,我顺便上去问候一声,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你了。”
“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洛克说,“好吧。多少钱?”
“霍华德,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周薪六十五美元。”吉丁失口说漏了嘴。这并不是他煞费苦心,精心准备的步骤,不过,他没有料到的是,根本无须什么方略,“先开六十五美元。如果你觉得还不够,或许我能……”
“就六十五美元吧。”
“霍华德,你……愿意到我们公司来?”
“你想让我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唔……尽可能早点上班。星期一怎么样?”
“行。”
“谢谢了,霍华德!”
“有一个条件。”洛克说,“我并不是什么设计都做。不是任何风格的都做。我决不做路易十五式的摩天大楼。”如果你真的想留住我,就不要让我搞美学。把我分派到工程部去。派我去监工,到工地上去。喂,你现在还要我吗?”
“当然行。我答应你的任何条件。你会喜欢那里的,等着瞧吧。你会喜欢弗兰肯的。他自己以前就是凯麦隆用过的人。”
“他可真不该以此来吹嘘。”
“那……”
“不,别着急。我不会当他面说的。我不会对任何人说任何事的。这就是你想要知道的吗?”
“什么?不,我着什么急呀。这个我连想都没想。那就这么说定了。那么,好吧……可我也不是特别急,实际上,我是来看你的,而且……”
“怎么回事,彼得?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也不是……我……”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洛克笑了,既无恨意,也不感兴趣,“想知道吗?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来告诉你。我说不出第二个该去的地方。这里没有我想去效劳的建筑师。可是我总得找个地方工作啊,所以还是跟你的弗兰肯干会好一点——如果我能从你那里得到我想要的。我将出卖我自己,我也遵守游戏规则,只是暂时的。”
“说真的,霍华德,你不必那样看问题,一旦你干习惯了,你在我们那儿干到什么时候,并没有限制。你换个环境,看看真正的办公室是什么样子。在凯麦隆的那个垃圾堆呆过之后……”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彼得,快点说正经的。”
“我并没有批评的意思,或者……我没有任何用意。”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想。这是个胜利,可是这个胜利似乎很空洞。而且,明明是自己一方胜利了,他却反倒觉得想要为此而感激洛克了。
“霍华德,我们出去喝一杯吧,就算是为此庆祝一下。”
“抱歉,彼得。那可不是我分内的工作。”
吉丁到这儿来时,是想要表现得谨慎、机智,将自己的才能发挥到淋漓尽致。他已经达到了他没有预料到的目的,他知道他应该不再冒险,不发一言地走人。可是某种超出一切实际顾虑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在驱便着他。他一时疏忽地说:
“人活一辈子,你就不能通点人性,哪怕一次?”
“你说什么?”
“凡人皆有的人性!淳朴的,自然的。”
“可我是有人性的。”
“你难道就不能放松些?”
洛克笑了,因为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台上,懒散地靠在墙上,他的两条长腿松散地耷拉着,一根香烟有气无力地晃动在柔弱的手指之间。
“我不是那个意思!”吉丁说,“你为什么就不能和我出去喝上一杯呢?”
“为了什么?”
“你老是非得有个目的才成吗?你有必要整天板着个脸吗?难道你就不能像别人那样只管做事,不去想为什么?你这么严肃,这么老气横秋。一切对你都是那么重要,每一件事都是伟大的,具有重大的意义,每时每刻都是这个样子,甚至在你独处的时候也是如此。你就不能闲适一些——平凡一点?”
“不能。”
“做什么事都要像个英雄,你不累吗?”
“英雄跟我有什么相干?”
“要么是没什么相干,要么就是息息相关。我不知道。不是你所做的事,是你给周围的人这样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不自然的感觉。紧张感。我和你在一起时——总像是在你与世界其余的部分之间作一种选择。我不想作那种抉择。我不想做个局外人。我想有一种归属感。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简单而令人愉快的事呀,并不全是争斗和拒绝——那是和你在一起的感觉。”
“我拒绝过什么了?”
“噢,你不会拒绝任何东西!为了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你可以从死人身上跨过去呀。你通过从不索取而拒绝一切。”
“那是因为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什么鱼和熊掌?”
“你看,彼得,我从未对你说起过关于我的任何事情。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从未要求你在我与别的事物之间作出抉择。你为什么觉得我跟选择扯上关系了呢?当你感觉到——既然你这么确信我是错的,那是什么原因让你感到不舒服呢?”
“我……我不清楚。”他又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然后,他冷不丁地问,“霍华德,你为什么讨厌我?”
“我没有讨厌你呀。”
“好,这就对啦!你为什么一点也不讨厌我?”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呀?”
“就是能给我点什么。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的。你不可能喜欢任何人,所以,通过恨他们,来使人们觉得他们存在反倒更具善意。”
“我并不善良,彼得。”
然后,因为吉丁再找不到别的话题了,洛克就说:“回家去吧,彼得。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那就着手干吧。星期一见。”
洛克站在弗兰肯一海耶设计院制图室的一张设计台前,手握铅笔,一缕橘红色的头发垂到了面颊上,那一袭按规定必须穿的珍珠灰罩衫在他身上就像是囚犯的制服。他已经学会了适应他的新工作。他画的是钢梁清晰的线条,而他竭力地不去想像这些钢梁将来承载的是什么。有时候会很难。在他与他所从事着的设计之间横亘着建筑本来应该具有的风格。他一眼就能看出他可以对此进行怎样的设计,如何修改那些已经画下的线条,怎样布局,以设计出一幢蔚为壮观的建筑。他只能把这种认识咽进肚子里,把他的想像力扼杀在萌芽状态;只能遵照指示来构图绘线。这令他异常痛苦,他愤恨地暗自耸耸肩。心想:吃不消?——那就试着学吧。
但是,痛苦如旧,还有一种绝望的怀疑。他所体验到的感受比任何图纸、办公室和设计任务更为真实。他无法理解是什么原因使别人对此视而不见,也不知道他们何以能如此漠不关心。他注视着面前的图纸。他不明白为什么败笔劣痕何以比比皆是,还被奉为正统。他以前从来不懂这些。而允许这种现象存在的现实,对于他来说,却反而不那么真实了。
可是他明白这种现象不会持久的——他得等待——这是他惟一的使命,等待——他的感觉并不重要——这是必须做的事——他必须等。
“洛克先生,那座美国广播公司大楼的哥特式天窗的灯笼式屋顶的电梯厢设计好了吗?”
他在制图室没有交什么朋友。他在那里就如同一件家具一样——一样地与人无关,一样地沉默。只有设计工程部的主管——洛克被分派在他的部门——在洛克到来两周后,有一次对吉丁说:“吉丁,你比我想象的更有见识和判断力,多谢你了。”“谢我什么?”“感谢你所做的,尽管我敢保证那绝非是你的本意。”主管说。
时而,吉丁常常在洛克的设计台前停下,轻声对他说:“霍华德,今晚你做完后能不能顺便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等洛克进了他的办公室,古丁这样开口对他说:“怎么样,霍华德,喜欢这儿吗?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会……” 洛克不等他说完便说:“这次又是哪里?”吉丁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些草图说:“我知道就这样子也完全可以,可是从全局来看,你有什么好的建议?”看着那幅草图,洛克真想将它照着吉丁的脸扔过去然后转身离去,可是转念一想,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想,那可是一幢大楼,得挽救它,犹如看到一个溺水的人,你不能不去拯救一样。
然后,他就会连续干上几个小时,有时候甚至熬个通宵,而吉丁坐在一边看着。他忘记了吉丁的存在。他眼中只有那座建筑,只看到能够设计这样的建筑的机会。他知道他的设计可能会遭到篡改、甚至会被肢解。尽管如此,某种秩序和理性也会在这个设计上留下痕迹。即便如此,也要比因他拒绝而使用原来的设计要好得多。
有时候,看着设计图的结构更为简洁、更为纯正,比别的构图更为朴实,洛克便会说:“彼得,很不错,有长进。”而吉丁内心就会有一丝奇怪的震惊,那是一种沉静的、隐秘的、珍贵的东西。那是一种他从弗兰肯的赞赏,从他的客户们或其他任何人那里都无从感受到的东西。可是过后他便将这种感觉忘得一干二净。当一位有钱的女士在喝茶时说“吉丁先生,您是美国未来的大设计师”时,他会感到由衷的高兴,尽管那位女士根本连看都没看过他设计的作品。
他为自己在洛克面前所表现出的谦恭找到了些许补偿。他常常在早晨走进制图室,把一件本来是描图的伙计干的活儿往洛克的设计台上一丢,说:“霍华德,把这个给我做好,好吗?——要快一点。”在中午的时候,他又会派一个小伙子到洛克的设计台前高声说:“吉丁先生要你马上去一下他的办公室。”他就会从办公室出来朝着洛克的方向走来,冲着全体人员说:“那些第十二街管道的详细说明到底跑哪儿去了?噢,霍华德,你能不能查阅一下那堆文件,帮我翻出来?”
起初,他还有点担心洛克的反应。当他看到洛克并无反应,只有沉默的顺从时,他便得寸进尺,更加肆无忌惮了。对洛克的发号施令使他从中感受到一种异常的快感,然而对于洛克的被动顺从又心存怨怼。他一如既往,心里清楚只要洛克不表示生气,他便可以继续下去,然而他又特别希望激怒他。但他并没有爆发。
洛克喜欢被派到施工现场监工的日子。走在一座座钢筋建造的楼宇框架之间,比他走在纽约大街的人行道上更让他感觉自在。工人们惊奇地发现,他能在窄窄的厚板上、高悬在空中的裸露的桁条上行走,其自如的程度不亚于他们当中最棒的人。
那是三月的一天,天空泛着一抹淡淡的绿意,暗示着春的到来。遥望五百英尺以下的中央公园,大地捕捉到天空的气息,泛出一抹褐色,预示着她即将披上绿装。透过光秃秃的榭枝望去,湖面仿佛一片片的碎玻璃,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洛克步行穿过一座庞大的内部尚未竣工的公寓大楼,在一位正在操作着的电工前停下来。
那个男子非常费劲地将管道电缆绕到卷轴上。在一块精打细算挤得满满的方寸之地上,干这活儿可是需要耐心细致花上好几个小时的。洛克站着,手揣在衣服口袋里,在一旁观看,看到他干得痛苦不堪,却进展缓慢。
那人突然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的头很大,一张脸丑得出奇,不能说是苍老,也不是肌肉松弛,但是它刻满了深深的皱痕,而他强健有力的嘴巴像一只恶犬一样地垂着,那双眼睛很吓人——那是一双又大又圆的青瓷色的眼睛。
“怎么啦?”那人怒气冲冲地问道,“有什么事,小毛头?”
“你是在浪费时间。”洛克说。
“是吗?”
“是的。”
“不至于吧!”
“你那样把管子绕到卷轴上得好几个小时。”
“你知道有更省事的好办法?”
“当然。”
“走开!无聊的东西。我可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小白脸在我这儿指手画脚。”
“在卷轴上开一道口子,你再把电缆管穿过去。”
“什么?”
“在卷轴上切一道口子。“
“我他妈的会!”
“你就是不会!”
“可这不是这么个做法。”
“我就那么干过。”
“就凭你呀?”
“别处都这么干。”
“在这儿它就是不能这么干。我就不这么干。”
“那让我来帮你干好了。’
“真是荒唐。”那人咆哮道,“坐办公室的白面小生什么时候学会干一个男人干的行当了?”
“把你的气炬给我。”
“当心点,小伙子!它会把你那粉红嫩白的小脚丫烫坏的!”
洛克戴上那人的手套和护目镜,拿了乙炔喷枪,跪下来,工具中喷出一丝细细的蓝色火焰,对准卷轴的中央。那人站在一旁看着。洛克的手稳稳地控制着那炬紧张的咝咝作响的火焰,那火焰随着它猛然地喷射而微微发抖,但是一直瞄得很准。除了他的手臂之外,他身体的姿势没有显出丝毫的紧张和费力。似乎那股慢慢使金属卷轴腐蚀的膨胀之力不是来自火焰,而是来自那只控制着它的手。
切割完备,他把喷枪放下,站起身来。
“天啊!”那位电工不禁赞叹道,“你连乙炔喷枪都会用啊!”
“好像会那么一丁点儿,不是吗?”他脱下手套和护目镜,递给对方,“从现在起就这么干吧。跟工头说是我叫你这么干的。”
电工怀着敬意瞪眼看着那道切割得整整齐齐的口子,嘀咕道:“这办法你是从哪里学来的,红毛小子?”
洛克脸上慢慢漾起的微笑算是认可了电工对他的成功所做的让步:“嗅,我当过电工、管子工、铆接工,还干过很多别的工作呢。”
“而且除此之外,还上过学?”
“唔,算是吧。”
“想成为建筑设计师?”
“对。”
“哎呀,你可是第一个除了会看图纸和参加茶会之外还懂点什么的人。你真该看看他们从设计院派来的那些得意门生。”
“如果你这是在道歉,打住。我也不喜欢他们。快去穿你的电缆管吧。再见。”
“再见,红毛小子。”
下一次洛克再去监工时,那个蓝眼睛的电工老远就冲着洛克挥手致意,并把他叫过去,拿一些没必要的小问题向洛克讨教。他主动自我介绍说,他叫迈克,还说好几天不见洛克,怪想他的。下一次再去的时候,刚下白班,迈克在工地外面等着洛克视察工地的工作结束。当洛克出来后,他主动提出邀请:“一起喝杯啤酒吧,红毛小子?”“好的。谢了。”
他们在大楼底层的一个非法酒家的角落里找了张桌子坐下来。他们喝着啤酒,迈克就讲起了他津津乐道的故事:说他如何脚下打滑从五层楼的高度上摔下来,他如何断了三根肋骨而又有幸活下来的故事,洛克也讲起他在建筑工地干活的那段日子。迈克确实有过一个真名,叫做锡恩·克塞威尔·多尼根,可是大家老早以前就忘记他的真名了。他拥有一整套的工具,还有一辆旧福特牌汽车,平生第一大乐事就是从全美国的大建筑工程队一家一家地跳槽。迈克这个人对人倒不怎么上心,但对他们的行为却极其重视。他崇拜各种类型的行家里手。他无限热爱自己的工作,除了死心眼的祈祷之外他对别的什么都没有耐性。他在自己的领域成了行家,除此之外他对别的任何事都不感冒。他的世界观很单纯:有能人,也得有蠢材,他与后者毫无干系。他对建筑物厚爱有加,不过,他瞧不起所有的建筑设计师。
“红毛小子,有过一位建筑师,”他在喝下第十五杯啤酒后说,“惟一的一个,你太年轻了,没听说过他,可他是惟一懂建筑的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跟他干。”
“那是谁呢?”
“他叫亨利·凯麦隆。我猜他过世了吧。都这么多年了。”
洛克注视他良久,才说:“他还没死,迈克。”接着又说,“我也为他工作过。”
“真的?”
“将近三年。”
他们彼此相对无语,可那竟然成了他们友谊的最终印记。
几周以后的一天,迈克在大楼旁拦住洛克,丑陋的脸上一脸不解的神情,他问洛克:
“喂,红毛小子,听监工对承包商那边的一个家伙说,你是个难驾驭的刺儿头,是他曾经见过的最讨厌的杂种。你对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没做什么。”
“那他那样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洛克说,“你知道吗?”
迈克注视着他,耸了耸肩膀,咧开嘴笑了。
“不知道。”迈克说。
8
五月初,彼得·吉丁动身到华盛顿去监督一座博物馆的施工情况,那是一位大慈善家为求良心之安而捐资修建的。吉丁不无自豪地指出,这座博物馆大楼肯定不同凡响:它可不是巴台农神庙的复制品,而是位于那弥斯地方的梅森卡利神庙的再现。
吉丁离开有一会儿了。突然一个办公室的小伙子走近洛克的设计台,告诉他说弗兰肯要他去一趟。当洛克走进那间宫殿似的办公室时,坐在写字台后面的弗兰肯笑容满面,快活的说:“坐,我的朋友,坐……”可是洛克眼睛里有一种神情使他的声音缩了回去,没有说下去,以前他从未近距离看到过这样的眼神,然后他便冷冷地说:“坐。”
洛克坐下了。弗兰肯端详了他一秒钟,可除了断定此人有一张异常不讨人喜欢的面孔以外还无法得出什么结论,但是看样子很端正,礼貌而周到。
“你就是那个为凯麦隆做过事的人,是吗?”弗兰肯问道。
“是的。”洛克回答。
“吉丁先生一直在我面前说你的优点。”弗兰肯愉快地试探了一下又停住了。他的好意白费了。洛克只是坐在那里注视着他,等着。
“听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洛克。”
“听我说,洛克,我们有一位客户,他……他有点古怪,可他是个重要的人物,非常重要的人物,所以我们得令他满意。他给我们提供了一项八百万美元的办公楼的设计任务,可难就难在他对自己想要的建筑式样已经了然于胸了。他要求把它设计成……”弗兰肯歉疚地耸耸肩,表示这个十分荒谬的提议,他不应承担任何责任,“他想把它设计得与这个一样。”他递给洛克一张照片。那正是黛娜大厦的照片。
洛克坐着没有动,那张照片垂在他的指间。
“你知道那幢大楼吗?”弗兰肯问道。
“知道。”
“那么,他就想要那样的风格。可吉丁先生又不在。我已经让巴内特、库珀和威廉姆斯制作好了草图,可是他拒绝了那个设计方案。所以我想我要把这个机会让给你。”
弗兰肯注视着他,为自己表现出的宽宏大量所感动。但对方没有反应。眼前坐着的人仿佛脑袋上刚刚挨了一闷棍。
“当然了,”弗兰肯说,“这对你来说是过于突然了点,是一件为难的事,可是我觉得我愿意让你来试试。别担心,我和吉丁先生事后会仔细审核的。你只须绘出蓝图和做出一幅漂亮的粗样就行了。那个人要什么,对此你一定心中有数。你熟知凯麦隆那套把戏。不过,这样粗劣的东西当然不能出自我们的设计院。我们必须让他满意,可我们得保住我们的声誉,以妨把我们的客户吓跑。关键是把它设计得简洁一点,大体风格与这个一样就行,但是也要有些艺术性。这你知道,就是那种更为严格的希腊式古典风格。你不必采用爱奥利亚式的体系,就采用陶立克式风格好了。朴素的人字墙和简洁的花边,或者类似的东西。懂了吗?那么把这个拿去,让我看看你能设计出什么样子来。详情巴内特会跟你讲的……还有……怎么了——”
弗兰肯的声音中断了。
“弗兰肯先生,请允许我以黛娜大厦的设计风格来设计它吧。”
“哼?”
“让我来设计它。不是抄袭那座大厦,而是按照凯麦隆先生平生所愿的方式去设计它,按照我的意愿去设计。”
“你是指现代主义风格吗?”
“我……唔,您可以叫它现代主义。”
“你疯了吗?”
“弗兰肯先生,请听我说。”洛克的话语听着就像一个走钢丝的人的脚步一样,缓慢而紧张,只摸索着那惟一正确的点——虽然脚下的深渊使人发抖,但是很准确。“我并不因为你现在的做法而责备你。我是在为你工作。我拿的是你发的薪水。我没有权利来表示反对。可这一次……这次是客户亲自要求的,你无须承担任何风险。是他要求设计成这种风格的。您想想,有这样一个人,他看见了,理解了,并且喜欢这种风格,还有力量建造起这样风格的大楼。您是打算与一个客户作对吗——这可是您生平头一次啊——那您斗争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是要欺骗他吗?要把同样的不值钱的东西塞给他吗?既然这样的作品您已经拥有那么多的客户,然而却只有一个,惟一的一个人,他带着这样的设计要求来找您?”
“你没忘记自己姓什么吧?”弗兰肯冷冰冰地反问一句。
“它对您能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呢?只要让我按我的思路设计,然后交给他就行了。只须给他看就行了。他已经否决了三种设计方案了,要是他再拒绝了怎么办?可是,如果他不……如果他不……”
洛克从不知道怎样去恳求别人,所以他现在表现得极为笨拙。他讲话声音生硬,语调死板,显然费了好大的劲,可结果是恳求变成了对对方的污辱。要是吉丁能看到当时洛克所处的境地,他会巴不得这样呢。但是弗兰肯却没法去享受他第一次取得的胜利。他只意识到自己受了污辱。
“你是在批评我,在对我进行建筑教育。我这样理解对吗?”弗兰肯问。
“我是在恳求您。”洛克说着闭上了眼睛。
“如果你不是吉丁先生的保护对象,我真懒得跟你再讨论下去。不过鉴于你显而易见的天真和缺少经验,我就向你挑明,我可向来没有向我的制图师征求审美观点的习惯。请你把这张照片拿去——我可不希望看到什么按照凯麦隆可能会采用的设计风格所设计的东西。我所希望的是适应我们的原则的施工计划——你就遵照我的指示,按古典风格去设计建筑物正面吧。”
“我办不到。”洛克说,语气特别平静。
“你说什么?你是在同我说话吗?你等于在说‘抱歉,我不可能设计的。’对吗?”
“我并没说过‘抱歉’两个字,弗兰肯先生。”
“那你说什么了?”
“我说我办不到。”
“为什么?”
“您并不想知道原因。不要让我做任何设计,但是不包括——不包括凯麦隆的作品。别的任何工作都行。”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搞设计?你期待有朝一日能成为建筑设计师——或者你这样想过吗?”
“不是像这样的建筑设计师。”
“噢……我明白了……所以你办不到?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
“如果您想这样理解的话。”
“听着,你这个傲慢的不知礼数的蠢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洛克站起身来:“我可以走了吗,弗兰肯先生?”
“在我一生当中,”弗兰肯吼道,“在我一生的经验中,我还从没见过这种事情!你来这儿就是要告诉我你愿意做的和不愿意做的事吗?你到此处来的目的就是对我指手画脚,并对我的审美品味评头论足和妄下判断吗?”
“我没有批评任何东西。”洛克平静地说,“我不是在下判断。君子有所不为。随它去好了。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你现在可以离开这间办公室,从今天起你可以离开这家公司了!见你的鬼去吧!去给你自己再找个老板吧!你去找找看!去拿上你的支票滚蛋!”
“好的,弗兰肯先生。”
当晚,洛克步行来到那家地下室里的非法酒吧。他每天下班以后总能在这儿找到迈克。迈克现在受雇于同一个承包商,在一家工厂的建筑工地上。这个承包商包揽了弗兰肯最大的建筑工程中的大部分施工任务。迈克原本期望能在那天下午洛克视察工地时见到他,所以就气呼呼地向他打招呼:
“怎么回事,红毛小子?真是废寝忘食啊!”
当他听说洛克的事情后,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只龇矛咧嘴的恶犬。接着便破口大骂起来:
“这些杂种,”他一时找不到更恶毒的词语,“狗杂种……”
“别骂了,迈克。”
“那……现在怎么办,红毛小子?”
“再找一个同样的老板,一直干到同样的事情发生吧。”
当吉丁从华盛顿回来时,他径直去了弗兰肯的办公室。经过制图室时他没有进去,还没有听说任何消息。弗兰肯很夸张地问候他:
“孩子,看到你回来我太高兴了!你想来点什么?一杯威士忌加苏打还是来点白兰地?”
“不用了,谢谢。来根烟就行了。”
“喏……孩子,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嘛!比以前更好了。你是怎么保养的?你个幸运的小杂种?我有太多的事情要跟你讲呢!华盛顿那边的情况怎样?一切都还好吧?”而且没等吉丁来碍及答话,弗兰肯赶紧接着说,“我出了些糟糕透顶的事情,太令人失望了。你还记得莉莉·兰朵吗?我想我与她两清了,可是我上次见到她时,我遭白眼了!你知道她在谁手上?你会大吃一惊的。竟然是和盖尔·华纳德在一起!这姑娘真是有雄心大志!你该看看,他的各种报纸上全是她的照片和她漂亮的大腿。那是否有助于她的演出呢?我拿什么来与之抗衡呢?可你知道他做了些什么吗?记得她是怎么说的吗?——没有人能给她最想要的东西——她儿时的家园——她出生时的那个可爱的美国小村庄?可是华纳德很早以前就把它买下了,把那该死的村庄整个儿买下了,而且还把它搬到这儿来了,丝毫不差呢!还让人重新把它在哈得逊河下游组装起来了,它现在就坐落在那里,鹅卵石呀,教堂呀,苹果树呀,猪圈哪,真是一应俱全!然后他给了莉莉一个惊喜!就是两周前的事。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如果巴比伦国王能为他喜欢的女人修筑空中花园,为什么盖尔·华纳德就不能仿效呢?莉莉露出了千金一笑,不胜感激——可这可怜的姑娘实在是太可悲了。她倒是宁愿要一件水貂皮大衣。她从未想过需要那个该死的村庄。而华纳德也清楚这一点。可它还是屹立在了哈得逊河上。上一周,他为她开了服装晚会,华纳德自己身着恺撒·鲍芝式服装——可话又说回来,他不穿谁穿呢?而那又是怎样的盛大聚会呀!你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你知道那是什么样子,你永远没法把握华纳德这个人。然后,在第二天,他除了和那些从未到过奥地利小村庄的小学生们在摄像机前摆出造型合影留念之外还能做什么呢?他摇身一变又成了慈善家了!接着,他的几种报纸上便充斥着海报和照片,塞满了各种各样诉苦的文章啦,有关教育的价值观啦,以及来自妇女俱乐部的婆婆妈妈的说情!”
“我倒想知道,他玩腻了莉莉之后,怎么处理那个奥地利式小村庄!你知道他会厌弃她的,他有过那么多姑娘,没有一个能长久相处。那么,你觉得我有没有机会再与她重修旧好呢?”
“当然有。”吉丁说,“肯定会有的。设计院这边的情况怎么样?”
“噢,很好。还是老样子。路谢斯得了一场感冒,把我的巴斯一阿马涅克白兰地全喝光了。喝酒对他的心脏不好,而且一箱要一百美元呢!……另外,路谢斯出了点小乱子。都是他那些讨厌的瓷器惹的祸。好像他到一家黑货市场买了一只茶壶。他明知道那是贼赃。我费了好大周折才使公司避免了一件丑闻……噢,顺便告诉你一声,我把你的那位朋友炒鱿鱼了,他叫什么来着?——洛克。”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