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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兰德《源泉》全本

_18 安·兰德(美)
对于洛克的出名反应最不强烈的是那些有资产的富人,他们是建筑委托的最稳定来源。那些曾经说过“洛克?没听说过。”的人现在说:“洛克吗?他过于投其所好了。”
但是也有人对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有着深刻的印象——他兴建了一个地方,而这个地方为不想赚钱的业务赚了钱。比起抽象的艺术讨论来,这一事实更具有说服力——而且还有那十分之一的理解者。在摩纳多克度假村竣工后的那一年,洛克又完成了康涅狄格州的两所私人住宅,芝加哥的一座影剧院和费城一座饭店的工程。
在1936年春天,西部一个城市完成了第二年即将主办世贸会的计划,那是一个被叫做“世纪征程”的展销会。由负责该项目的城市杰出代表委员会选出了全国最优秀的建筑师组成顾问委员会来设计这个展销会。那些城市的领导们希望表现出令人瞩目的现代风格。洛克就是八位当选的顾问之一。
收到邀请后,洛克来到委员们面前,解释说他会很乐意设计这个展销会,但是要独自承担这个设计任务。
“你不是认真的吧,洛克先生?”委员会主席断言说,“毕竟,对于承办这样一个惊人的项目,我们要尽可能做得尽善尽美。我是说,你也许还记得一句古训——三个臭庋匠,顶个诸葛亮。何况是八个……那么,你可以亲眼看一看——全美国最出色的天才,那些最响亮的名字——友好合作和共同努力——你知道是什么造就了伟大的奇迹。”
“我知道。”
“那么你认识到……”
“如果你需要我,你就让我全做,独自一人承担。我是不与顾问团合作的。”
“你希望丢弃这样一个机会,一个可以稳操胜算的历史性的赌注,一个扬名全世界的机会,实际上是一个青史留名的好机会……”
“我不与集体合作。我不询问他人,我不合作,我不与他人协作。”
建筑界对于洛克的拒绝作出了愤怒的声讨。人们说:“那个狂妄的杂种!”那种怒不可遏,已经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职业方面的闲谈。每个人都把这件事当成是对他们个人的侮辱,都觉得他自己有资格来改变或者改善任何活人的作品。
埃斯沃斯·托黑写道:“这一事件反映了霍华德·洛克先生的自我主义,他一贯表现出来的肆无忌惮的个人主义的傲慢与狂妄自大。”
在八位被选拔出来设计“世纪征程”的人中,有彼得·吉丁、高登·L·普利斯科特和罗斯通·霍尔科姆。
“我不会与霍华德·洛克合作。”当彼得·吉丁看见顾问团名单时,他说,“你们必须作出选择,要么找他,要么找我。”他被告知洛克先生已经谢绝了。吉丁担当了顾问团的领导角色。新闻界有关博览会建筑工程进展情况的报道中便提到了“彼得·吉丁和他的同仁们”。
吉丁在过去几年里养成了一种刻薄倔强的脾气。他吆喝着发号施令,一遇到点小困难便失去耐心。当他发脾气时,便冲着人拼命喊叫。他用词极其刻薄,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语气透出一种怨妇似的阴险和恶毒。整天绷着个脸,愁眉不展。
1936年秋天,洛克将他的设计院搬迁到考德大厦的顶层。当他设计那座大楼时,他就想,有朝一日,那个地方会成为他设计院的地点。他看着新门上的“霍华德·洛克建筑师”的题辞时,站了一会儿。然后便走进他的办公室里去了。他自己的房间在整套房间的尽头,有三面环着玻璃墙,高高地俯瞰着城市。他在屋子中间停住了。透过宽大的玻璃窗,他可以看得见法果的百货商店,恩瑞特公寓和阿奎亚娜饭店。再走到朝南的窗前,在那里站了良久。在曼哈顿的一角,隔着遥远的距离,他远远地看见亨利·凯麦隆设计的戴娜大厦。
十一月的一个下午,从长岛一个施工现场视察回来后,洛克走进接待室,抖着湿透了的雨衣。他看得出秘书脸上那种竭力克制着的激动,她一直在急切地等着他回来。她说:
“洛克先生,这很可能是一件大事,我擅自做主帮你安排了一个明天下午三点钟的约会。在他的办公室。”
“谁的办公室?”
“他半小时前打过电话。是盖尔·华纳德先生。”
2
在楼门口的上方悬挂着一个牌匾,上面印着这家报纸的报头:
纽约旗帜报
那牌匾不大,却是无须强调的声望和实力的宣言,它就像一个完美的笑话——嘲笑着这座大楼赤裸裸的丑陋。这幢大楼除了那个报头上的言外之意,简直就是一座藐视一切装饰的工厂。
入口处的大堂看起来像一个锅炉的嘴,电梯吸进一连串人类燃料,然后再将他们吐出去。那些人并不匆忙,可是他们走路还是有一种缓和的仓促劲头,受着某种目的驱使。没有人在门廊里闲逛。电梯的门像活塞一样地咔哒作响,声音中有着如同脉搏一样的悸动。点点的红绿灯在墙板上闪着,指示着那高高吊在半空中的电梯车的位置。
仿佛那座大楼里的一切,都通过这个控制台控制在这个对每个动静都了如指掌的权威者手里;似乎整个建筑在一个开通的能量管道内流淌,无声无息地、平滑地运行着,犹如一台无人能破坏的宏大机器。没有人注意这位在大堂里稍事停留的红头发男子。
洛克抬头看一眼镶嵌着瓷砖的拱顶。他从未恨过任何人。这幢大楼的主人在这幢大楼的某个地方,是那个人让他感觉到,此刻他离仇恨近在咫尺。
盖尔·华纳德匆匆看了一下办公桌上的那只小钟。再过几分钟后,他将约见一位建筑师。他想,这次会面不会很难。他一生中进行过很多次这样的会谈。他只是需要讲讲话,他知道他想说什么,而对那位建筑师并没有什么要求,只要他能发出几种能象征理解的声响就行了。
他的眼神从时钟上又回到他桌前的校样上。他读了一篇爱尔瓦·斯卡瑞特撰写的有关中央公园里公开喂松鼠的社论,还读了埃斯沃斯就市环境卫生部的工作人员所搞的画展的价值所撰写的专栏文章。他办公桌上的蜂鸣器响了,听见他的秘书说:“华纳德先生,是洛克先生。”
“好的。”华纳德说着,轻轻一弹,关掉了小灯。在他的手挪开的同时,他注意到办公桌边上那一长排按钮,小而明亮的突起,每种颜色各代表着一根电线的终端,它连接着大楼的某个地方,每一根电线控制着某一个人,而这个人又对他下面的很多个人通过一根根电线发号施令,每一组员工都为印在报纸上的最终文字尽自己的一份力量,这些文字将很快进入数以百万计的家庭、数以百万计的人脑。这些彩色的塑料按钮,就在他的手指底下。可是他没有时间让这念头引他发笑了,他的办公室的门已经打开,他将手从按钮上拿开。
华纳德拿不准他是否错过了那一刻,拿不准那一刻他是不是没有按照礼仪的要求立刻站起身,而是仍然坐着,同时注视着那个人走进来;也许他还是立刻站起来了,只是对他来说,在他那个动作之前,似乎过去了很长时间。洛克不能肯定他在进来的一刹那是否停了一下,是否没有往前走,而是站在那里注视着桌子后面坐着的人,还是他的脚步并没有中断,只是对他来说,他似乎停了一下。可是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忘记了当前现实中的关系,此刻华纳德忘了他让这个人到这儿来的目的,而洛克也忘了那人是多米尼克的丈夫。那一瞬间不存在门,不存在桌子,不存在铺开的地毯,对他们各自来说,唯独意识到面前那个人的存在,只有两个人的思想在屋子的中央会合——“此人就是盖尔·华纳德”——“此人就是霍华德·洛克”。
接着华纳德站起身,伸手一指桌子旁边的椅子,做了个简单的邀请动作。洛克走到跟前坐下,而他们俩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并没有互致问候。
华纳德微微一笑,说出了他从没有打算要说的话,他非常坦率地说:
“我认为你是不想为我工作的。”
“我想为你工作。”洛克说,他来的时候是想好了要拒绝的心理准备的。
“你见过我所修建的东西吗?”
“见过。”
华纳德微笑了一下:“这个项目有所不同。不是为我的公众,是为我个人而建的。”
“你以前从来没有为自己修过什么吗?”
“没有——如果不算我在一座楼顶上的那牢笼似的东西和这儿的这座旧印刷厂的话。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从未修建过自己的建筑吗?而只要我愿意的话,我可以建立起整座城市。我不清楚。我觉得你知道。”他忘记了他不许员工作有关于他个人的推测。
“因为你一直不幸福。”洛克说。
他说得很坦诚,并无傲慢之意。对他来说,仿佛在这儿只有完全坦诚的份。这不是面谈的开头,倒像是中间的一段,就像是在延续某种早就开始了的事情。华纳德说:“愿闻其详。”
“我想你明白。”
“我想听你来解释个中原由。”
“大多数人在他们的生活中也修建房屋,把建筑当做某种日常行为和无意义的附带事件。可是有少数人懂得建筑是一个伟大的象征。我们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而存在便是一种把心里的生活变成具体现实的尝试,将它诉诸于形式和姿态。对于一个懂得这个道理的人来说,他所拥有的房子便是他生活的写照。尽管他具有那种财力,但如果他不修建房子,便说明他的生活一直未能如他所愿。”
“你不觉得在我面前谈论所有人,是十分荒谬可笑的吗?”
“我不觉得。”
“我也不觉得。”洛克笑了。“不过你和我是仅有的会这么说的两个人。二者皆有之:我并不曾拥有过我想要的东西,或者我可以算是一个被认为能理解任何伟大象征的人。你也不想收回你说的话?”
“不想。”
“你多大了?”
“三十六岁。”
“我当时就拥有了我现在所拥有的大多数报纸——在我三十六岁的时候。”他又说,“我说这个并没有把它当做涉及个人评论的意思。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我只是碰巧想到这件事。”
“你希望我为你修建什么?”
“我的家园。”
华纳德感觉到那几个字除了它们所传达的正常意义之外,还应该对洛克具有某种冲击力。他毫无理由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想问“怎么了?”可是不能问,因为洛克实际上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
“你判断得正确。”华纳德说,“因为你明白,现在我想修建一座我自己的房子。现在我不再担心为我的生活找到一个可见的形体了。如果你想让我说得直截了当些,就像你刚才说得那么直接,现在我是幸福的。”
“什么样的房子?”
“在乡间。我已经买好了地。在康涅狄格州兴建一座房子,占地五百英亩。哪一种房子,由你来决定好了。”
“是华纳德夫人选我来建造的吗?”
“不是。华纳德夫人根本不知道此事。是我想从城里搬出去,而且她同意了。我确实请她选择建筑师来着。我妻子就是以前的多米尼克·弗兰肯。她以前是关于建筑方面的一个作家。可是她宁愿让我来选择。你想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了你吗?我费了好长时间才决定下来。起初我非常迷茫,我以前从未听说过你。我根本不认识任何建筑师。我是说差不多是这样的——我没有忘记我做房地产的那些年,我没有忘记我修建的那些东西和建造它们的那些低能儿。这可不是一个石头屋脊,这是……你刚才称它什么?生活的写照?后来我看到了摩纳多克,那是令我记住你名字的第一件东西。可是我对自己进行了长期的考验。我走遍了全国,看着一座座房屋、饭店和各式各样的建筑。每当我看到一种我喜欢的建筑,询问是谁设计的,答案总是一样的:霍华德·洛克。所以我就给你打了电话。”他又说,“要不要我来告诉你我对你的作品有多欣赏?”
“谢谢你。”洛克说。他将眼睛闭上了一会儿。
“你知道,我并不想认识你。”
“为什么?”
“你听说过我的艺术陈列室吗?”
“听说过。”
“我从来不与那些我所热爱的作品的创造者见面。那些作品对我来说具有太大的意义。我不想让那些人来破坏它们。他们往往会破坏的。你不是这样的,我不介意跟你交谈。我对你说这些,仅仅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在生活中,我几乎对所有东西都毫无敬意,可是我尊敬我的艺术陈列室里的东西,还有你的建筑,以及能创造出那样作品的人的才能。或许那是我所信仰过的惟一的宗教。”他暗示说,“我觉得我已经破坏、歪曲和腐蚀了几乎所有存在的东西,可是我从未动那个。你为什么那么看着我?”
“对不起,请告诉我你想要的房子的情况。”
“我想让它成为一个宫殿,只不过宫殿还不够舒适。宫殿太大了,又是那种没有目的的公共形式。一个小房子才是真正的奢侈。只是供两个人使用的居所,只有我妻子和我两个人。它没有必要容纳一家人,我们并不打算要孩子。也不为来访者而建,我们并不打算招待客人。只要一间客房,以应我们的实际之需,但是顶多就是这些:起居室、餐室、图书馆、两间书房、一间卧室、仆人们住的地方、车库。那是个大概的想法,过后我会把细节提供给你。成本——随便你需要什么都行。外观嘛——”他笑了,耸耸肩,“我见过你设计的建筑。想告诉你一座房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人应该是能把它建得更出色的人,否则就该闭嘴。我只想说我的房子要具有洛克的品质。”
“那是什么样的品质呢?”
“我想你懂。”
“我想听你来解释一下。”
“我觉得有些建筑只是可鄙的夸耀或卖弄——所有的正面;有些是懦夫,在替他的每一块石头认错或赔不是;有些则是永久的不适宜居住,匠工粗拙,随意补缀,心存不良,有意假造。最重要的是你的建筑有一种感觉——一种快乐的感觉。不是那种平静的快乐。是一种难得的,挑剔的快乐,让人觉得体验到那种快乐是一种成就,让人看见它就会想到:如果我能感受到那种快乐,我就是一个更完美的人了。”
洛克慢慢地说,语调并不是在回答:“我想这是不可避免的。”
“什么?”
“你会看出那些。”
“你为什么这么说,好像你……遗憾我能看到这一点?”
“我不感到遗憾。”
“听我说,不要持那些东西来反对我——那些我以前建造的东西。”
“我没有。”
“所有那些石头屋脊呀,诺耶斯—贝尔蒙特饭店,还有华纳德报社,是它们使你为我建造房子成为可能。这难道不是它们奢侈而有价值的成就吗?怎么建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它只不过是手段,而你才是目的。”
“你不必在我面前替自己辩护。”
“我不是在辩护……是的,我想我刚才是在证明我自己有理。”
“你不必这么做。我刚才想的不是你所建造起来的东西。”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在一个人面前是无可奈何的,这个人能在我的建筑作品中看到你所看到的东西。”
“你觉得你需要寻找帮助来与我抗衡吗?”
“不是。只不过我并不会经常感到无助。”
“我也并不经常立即为自己辩护。那么都扯平了,不是吗?”
“是的。”
“我必须告诉你更多有关我想要的房子的情况。我设想一名建筑师就像一位忏悔神父。有关那些要住进他建造的房子里去的人的一切,他必须知道。因为他要给予他们比衣食这类东西更加个人化的东西。就请以这种精神来考虑吧。我从来没有去忏悔过。你知道,我之所以要建这座房子是因为我不可救药地爱着我的妻子……怎么啦?你以为这是不相关的东西吗?”
“不,继续说。”
“我无法忍受我妻子和别的人在一起。那并不是妒忌,那要远远甚于妒忌,而且比妒忌更糟糕。我无法忍受看着她走在城市里的大街上。我不能与他人分享她,甚至不能与商店、剧院,出租车或者人行道分享她。我必须把她带走,我必须得把她放在别人够不着的地方。在那里,任何东西都碰不着她,任何意义的接触都没有。这座房子必须是一个堡垒。我的建筑师将成为我的警卫。”
洛克坐在那里,两眼直视着他。他得把眼睛盯在华纳德身上才能听得下去。华纳德感觉到了他眼神里的那种努力。他没有认识到那是一种努力,以为只不过是力量罢了。他感到自己受到那种眼神的支持,他发现要做到坦白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这座房子将是一座监狱。不,还不完全是那样。是一座宝藏——一间用来对宝贵的无法示人的东西严加保护的保险库。可它一定还不止这些。它必须是一个世外桃源,它是如此美丽,让我们绝不会留恋我们离开的那个世界。一座只拥有自己完美力量的监狱,既没有城门与关卡,也没有堡垒与城墙——只有你的才干永立在我们和外面的世界之间。那就是我对你的要求。还有,你以前建造过庙宇吗?”
一时之间,洛克没有力气回答,可是他明白那个问题是真诚的。华纳德对此一无所知。
“是的。”洛克说。
“那么以你想像庙宇的方式去设想这个项目吧。一座为多米尼克·华纳德建造的庙宇……我想让你在设计房子前见见她。”
“我几年前见过华纳德夫人。”
“是吗?那么你就明白了。”
“我懂。”
华纳德看见洛克的一只手放在桌子边上,修长的手指压在玻璃上,就挨着《旗帜》的那几份校样。那些校样随意地折合起来。他看到了里面有一个版面上的标题 《微声》。他看着洛克的手。他想,让人用那只手做一只铜制的镇纸,放在他的办公桌上,那会是多么漂亮呵。
“现在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了。去设计吧。马上开始。把你手头做着的任何事都停下来。我会支付你想要的一切。我要你赶在夏天之前修好它……噢,原谅我。因为与蹩脚的建筑师合作得太多了。我还没有问你想不想建这座房子呢。”
先是洛克的手动了一下,他把那只手从桌子上拿了下来。
“是的,我愿意做这个项目。”
华纳德看见印在玻璃上的手指印,那么清晰,仿佛他的皮肤在表面刻上了沟槽,而且那沟槽还是湿的。
“要花你多长时间?”
“你在七月份之前就可以搬进去了。”
“当然,你得去看一看房址。我要亲自带你去看。我明天早晨开车带你去好吗?”
“随你。”
“九点钟到这儿来。”
“好吧。”
“你需要我起草一份合同吗?我不知道你更喜欢哪一种工作方式。接照常规,在我与任何人就任何事务打交道之前,我必定了解有关他出生或者更早开始的一切情况。我从未调查过你,我的确是忘了,似乎没有这个必要。”
“我可以回答你想问的任何一个问题。”
华纳德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我没有问你事情的需要,除了造房子的事。”
“我从来不讲条件,只有一条:如果你接受房子的粗样,那么房子就会按照我设计的蓝图去修,不作任何类型的改动。”
“当然。这一点可以理解。我听说如果不那样,你就不干。不过你介意我不为这座房子作任何宣传吗?我知道从职业的角度考虑,宣传对你有好处,可是,我想让这座建筑避开新闻界。”
“我不介意。”
“你能答应我不要把它的照片透露给出版物吗?”
“我答应。”
“谢谢你。我会作出补偿的。你可以把华纳德报业当做你个人的新闻服务公司。如果你需要,我会为你做你的其他任何作品的广告。”
“我不想做任何广告。”
华纳德放声大笑起来:“有道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啊!我想你并不知道,换上你同行的建筑师们,在这样的会谈中会怎样办事。我想你在任何时候都没有真正意识到你正在同盖尔·华纳德说话。”
“我意识到了。”
“这就是我看你的方式。我并不总是喜欢做盖尔·华纳德。”
“这我知道。”
“我要改变主意了,我要问你一个私人问题。你说过你愿意回答任何问题的。”
“我愿意回答。”
“你喜欢做霍华德·洛克吗?”
洛克笑了。是一种觉得好笑,觉得吃惊的不自觉的轻蔑的笑。
“你已经回答了。”华纳德说。
然后他站起身说:“明天早晨九点钟。”说着,伸出手来。
洛克走了以后,华纳德在桌子后面坐下来,脸上写满笑意。他伸手想去摁一只塑料的按钮——然而却停住了。他意识到他得换一种不同的方式——那种他一贯的方式说话。他现在是不能像刚刚过去的那半个小时那样说话的。然后他明白了这次会谈奇怪的地方:生平第一次,他跟一个人心甘情愿地说话,毫无压力感,丝毫没有他与人们说话时常常体会到的那种伪装,没有紧张感,也没有紧张的必要。仿佛他是同自己说话。
他摁了一下按钮,对秘书说:
“叫资料室把关于霍华德·洛克的所有东西都给我送来。”
“你猜是什么?”爱尔瓦·斯卡瑞特说,他说话的语气像是在要求对方来乞求他公布他手上的消息似的。
埃斯沃斯·托黑不耐烦地挥挥手,做了个不客气的拒绝的动作,坐在办公桌前连头都没有抬。
“走开,爱尔瓦,我忙着呢。”
“不,这很有意思,埃斯沃斯。不骗你,真的很有趣。我知道你一定想知道。”
托黑抬头看着他,原先眼角露出的厌恶神色收敛了些,让斯卡瑞特明白这片刻的注意是对他的莫大恩赐。他拿腔拿调地说话,语气中分明是在强调他所付出的耐心:
“好了。什么事?”
斯卡瑞特从托黑的神态上看不出有什么可以憎恨的地方。托黑在过去的一年或更长的时间里就是那样对待他的。斯卡瑞特并没有注意到托黑刚才的变化,要憎恨也为时已晚——他们两个早已习惯那种方式了。
斯卡瑞特微笑了,那神气仿佛一个聪明的小学生因为在教师的教科书里发现了一处错误而期待受到老师的表扬一样。
“埃斯沃斯,你的私人FBI(美国联邦调查局——译者注)在开小差呢。”
“你在说什么?”
“我敢断定你并不知道盖尔在搞什么——你还一直强调你消息灵通呢。”
“什么事情我被蒙在鼓里?”
“你猜今天谁到过他的办公室?”
“我亲爱的爱尔瓦,我可没有时间玩猜谜游戏。”
“你猜上一千年也猜不出来的。”
“很好。既然摆脱你纠缠的最好办法是当一个滑稽戏的配角,那我就来问这个配角当问的问题:今天来盖尔办公室的人是谁?”
“是霍华德·洛克。”
托黑将侧着的身子完全转过来,一时忘了他不应该这么施舍他高贵的注意力,他露出不肯轻易相信的表情:“不会的!”
“是他!”斯卡瑞特说,得意于他的消息所带来的预期效果。
“唷,这倒奇怪了!”托黑说罢哈哈大笑。
斯卡瑞特捉摸不透这一笑的原因,又急于要像他那样地大笑,脸上露出一种踌躇莫决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是啊,真奇怪。可……究竟是为什么?埃斯沃斯?”
“噢,爱尔瓦,这事说来话长喽!”
“我原本想或许……”
“难道你对这么重大的事都没有感觉吗,爱尔瓦?你不是喜欢焰火吗?如果你想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你就想一想同一宗教的不同教派之间的战争或者同一种族里的兄弟之间的争斗吧,那是最最残酷的战争。”
“我不大能跟得上你的思路。”
“噢,老天,我的跟随者也太多了。我随便梳一梳头发就能梳出一大堆来。”
“好啦。很高兴你听到这个消息这么开心,可我原以为这是个坏消息呢。”
“当然是个坏消息了。可对我们来说不是。”
“可是你瞧:你明白我们一直以来处境是多么的危险,尤其是你。关于洛克如何就是纽约最差劲的建筑师的问题……可是如果我们自己的老板雇用了他——那不是让我们难堪吗?”
“噢,那?……噢,也许……”
“那么好吧。我很高兴你能那么想。”
“他到盖尔的办公室来做什么?是为一宗项目来的?”
“这正是我不知道的。没法弄清楚。没有人知道。”
“最近你没有听说过华纳德先生在计划修建什么吗?”
“没有。你听说了吗?”
“不。我想是我的FBI疏忽大意了。噢,算了,人人尽力而为嘛。”
“可是,埃斯沃斯,你知道的,我早就想到了一个主意。我当时想,那或许真的对我们有所帮助。”
“什么主意?”
“埃斯沃斯,盖尔最近太不可思议了。”
斯卡瑞特一本正经地吐露出自己的心事,那神情就像是在发布一个重大的消息似的。托黑坐着,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个,当然了,都在你的预料之中。埃斯沃斯,你神机妙算。你总是对的。我要是能搞清楚这些问题我就是鬼上身了!他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多米尼克或者别的生活上的变化,或者其他的什么,可是一定有什么事正在发生。他突然发起神经来,开始读起该死的每一版报纸上的每一行来,而且还因为一些最无聊的小事大发雷霆?他最近已经把我最棒的三篇社论都封杀了,而他以前从没有这么对待过我。从来没有。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他说:‘爱尔瓦,母性是伟大的。不过,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急于写这样的无聊文章。就算理智上的堕落也是有限度的。’什么堕落?那是我所写出的最最甜蜜的母亲节社论了。坦白地说,连我自己都被感动了。他什么时候开始谈论起堕落来了?几天前,他当面把朱尔斯·佛格勒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脑子不够使,还把他写的一篇星期日增刊的文章扔进了废纸篓,也是一篇相当漂亮的文章,是关于工人影剧院的。朱尔斯·佛格勒,我们最出色的作者!难怪盖尔在这个地方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如果说他们过去是恨透了他的话,你现在再听听他们怎么说!”
“我已经听见他们怎么说了。”
“埃斯沃斯,他越来越使人扫兴。如果不是因为你和你提拔的那些出类拔萃的精英们,我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了。总之真正干活的是你的那些年轻人.而不是我们这些江郎才尽的报界至尊们。那些聪明的孩子们会把《旗帜》发扬光大的。可是盖尔……你听听,上周他将德怀特·卡森炒了鱿鱼。现在你知道,我觉得这一举动有着重大的意义。当然了,德怀特过去只不过是个累赘和该死的讨厌鬼,可他是最早受盖尔宠爱的,那孩子为了盖尔都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所以,你知道,在某种程度上,我是喜欢留着德怀特的,那样没有什么不好,那样才正常,大有盖尔当年的遗风。我过去常说那是盖尔的安全阀。所以当突然之间将卡森辞退时——我不喜欢那样做,埃斯沃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爱尔瓦,这算什么?你是在对我讲述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呢,还是趴在我肩膀上发牢骚呢——请恕我使用这样一个混合比喻。”
“我想是这样的,我不喜欢找盖尔的岔子,可是我都快要气疯了,因为我忍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我想问的是:这位霍华德·洛克,他让你有什么想法?”
“爱尔瓦,我可以写一篇专栏文章。着手进行这个工作还不到时候。”
“不,可我是说,我们所了解的有关他的那件‘事’是什么呢?说他异想天开,行为怪诞,是个有着古怪想法的狂热者,是一个傻瓜白痴,好吧,可是还知道些什么呢?你知道他软硬不吃——爱心打动不了他,金钱收买不了他,就是你拿一把十六英寸的枪指着他,也无法逼他就范。他比德怀特·卡森更糟糕,比盖尔那帮宠爱的人加在一起还要糟糕。好啦,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遭遇这样一个人时,盖尔打算做什么?”
“做几件可能做的事中的一件吧。”
“只会做一件事——我了解盖尔,我了解他。因此我才感到有些许的希望。这正是他长期以来所需要的东西——大口喝的老药——那个安全阀。他要打断那小子的脊梁骨呢——而这对盖尔有好处。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让他恢复正常……这就是我的想法,埃斯沃斯。”他等着,可是从托黑的脸上看不出他有什么热情,便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没了劲,最后他说,“这么说,或许是错的……我不知道……或许这并不意味着任何事……只不过,我原本以为那是心理学……”
“事情正是那样的,爱尔瓦。”
“那你是说情况会那样发展?”
“或许吧。也有可能比你想像的情况更糟糕。不过对于咱们来说那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你知道的,爱尔瓦,就《旗帜》来说,如果它成为摊在我们与老板之间的底牌,我们就再也没必要害怕盖尔·华纳德先生了。”
资料室的那个小伙子拿着一个塞满剪报的档案袋进来时,华纳德从他的办公桌上抬起头说:“有那么多吗?不知道他这么出名。”
“华纳德先生,这个,是斯考德审判。”
那个小伙子没有往下说。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仅仅因为他看见了华纳德额头上那些沟壑分明的皱纹罢了,而他对华纳德的了解还没有达到明白那些皱纹含义的程度。他疑感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觉得他应该害怕似的。片刻之后,华纳德说:“好了,谢谢你。”
小伙子将档案袋放在办公桌的玻璃上,走了出去。
华纳德坐在那里,看那个胀鼓鼓的黄纸袋。他看见它的影子反射在玻璃上,仿佛那个庞然大物已经侵蚀了玻璃并且在他的办公桌上生了根。他看了看办公室的四壁,心中疑惑,那一道道根须是否拥有一种力量,阻止他将那个档案袋打开。
然后他将身子坐直,将两只前臂沿着桌子边向前伸直,张开手指,向那个庞然大物伸过去,他的视线越过鼻孔,落在桌面上,在那一刹那,他就这样坐着,庄重自豪,泰然镇定得像一具僵直的埃及法老木乃伊,然后他的手动了一下,将那个袋子拉过来,打开它,开始读起来。
埃斯沃斯撰写的《渎圣罪》,爱尔瓦·斯卡瑞特撰写的《童年的教堂》,社论、布道辞、讲演、供述、致编辑的信件,《旗帜》发动的最强烈的全面攻击,照片、漫画、人物专访、对抗议者的解答。
他读着每一个字,有条不紊,两手放在桌边上,手指合拢,他并没有拿起剪报,也不碰它们。他顺着那大堆剪报的次序由上往下挨个儿地读下去,只有在翻过一张剪报开始读下一页时才动一下手指。他的手指按照完美的节奏机械地起落,当目光看着最后一个字时,手指便自动抬起,剪报不需在他的视线里多做一秒不必要的停留。可是他停下来,久久地注视着斯考德神庙的照片。他看着洛克的一张照片,沉思良久,那是一张标题为《你幸福吗,超人先生?》的图片说明。他将那张照片从说明文字中撕下来,顺手把它塞进抽屉里。然后他接着往下读。
报纸报导了那次审判——援引了大家的证词——埃斯沃斯·托黑的、彼得·吉丁的、罗斯通·霍尔科姆的、高登·L·普利斯科特的证言,却没有引用多米尼克·弗兰肯的任何证词,只有一篇简要的报道——《被告方停止抗辩》。《微声》也粗略提到过几次,然后就是大段空白。下一篇剪报上面的日期已经是三年以后的事了,即摩纳多克峡谷。
等他读完那些剪报,已经很晚了。他的秘书们已经下班。他觉得周围那些房间和大厅好像有了感知。但是他听见了印刷机发出的声音:那种低沉的隆隆声响彻每一间屋子。他永远喜欢那个声音,喜欢这幢大楼的心脏跳动的声音。他侧耳倾听,它们正在印刷明天的《旗帜》。他一动不动地坐了良久。
3
洛克和华纳德站在一座小山顶上,察看着地形,面前是一片非常平缓的坡地,看得见微微起伏的地形向坡下慢慢延伸开去。秃树从山顶一直延伸到湖边,它们的枝权把天空切割成不同的几何图形。天空像一片清脆的蓝绿色玻璃,使空气显得更冷了。大地因为寒冷而失去了颜色,暴露出它们本来的面目——它们本身没有颜色,它们只是组成颜色的成分。那即将逝去的棕色并非完全的棕色,它蕴含着未来的绿色;而那精疲力竭的紫色也已经为光芒拉开了序幕;那灰色正是为收获的金黄色奏响的序曲。大地如同一个伟大奇观的轮廓,像一座建筑的钢筋框架,等待着被填充、被完成,在它那荒瘠的简单中蕴含着一切未来的光辉。
“你觉得房子应该建在哪儿?”华纳德问。
“在这儿。”洛克说。
“我希望由你来选。”
华纳德开着他的车从纽约赶来,他们沿着他新地产上的小路步行了两小时,穿过一道道荒废了的小路,走出一片树林,绕过一座湖,来到山丘上。华纳德在一边等着,而洛克则站在那儿看着脚下延伸开去的乡野。华纳德不知道这人要如何驾驭面前所有这些地形。
当洛克向他转过身来时,华纳德问:“我现在可以和你说话了吗?”
“当然。”洛克微微一笑,为自己向对方表示的不求自来的服从感觉好笑。
华纳德的声音听起来既清楚又尖利,犹如他们头顶上天空的色彩,透着同样质地的冰绿色的光彩。
“你为什么要接受这宗委托呢?”
“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受雇于人的建筑师。”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我对此并无把握。”
“难道你就没有对我恨之入骨?”
“不。我为什么要恨你?”
“你想让我先说出来?”
“说什么?”
“斯考德神庙。”
洛克微笑了:“所以从昨天起你真的调查起我来了。”
“我读了我们报社的剪报。”他等待着,可是洛克没有吭声,“我全读了。”他的声音很刺耳,半是挑衅,半是恳求,“我读了关于你的每一篇文章。”洛克脸上镇定的神色使他狂怒不已。他继续往下说,每一个词都说得很慢,对字字句句都加以强调,“我们称你是不够格的白痴,生手,假内行,冒牌货,一个极端利己主义者。”
“别再折磨你自己了。”
华纳德闭上了眼睛,仿佛洛克给了他一击似的。过了一会儿,他说:
“洛克先生,你并不十分了解我。你还是明白这一点的好。我不向人道歉。我从来不为我个人的行为向任何人道歉。”
“你怎么想到道歉上去了?我并没有要求过你。”
“我支持那些描绘性说明中的每一个字眼。我支持印在《旗帜》上的每一个字。”
“我又没有要求你推翻它。”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明白昨天我并不知道斯考德神庙的事。我已经不记得卷入此事的那位建筑师的名字了。你断定领导那次反对你的运动的人并不是我。你的判断是对的,并不是我,当时我不在报社。可是你并不明白那场运动遵循的正是《旗帜》的精神。那场运动是严格地与《旗帜》的功能相一致的。只有我一人为此负责。爱尔瓦·斯卡瑞特只是在做我教他做的事情罢了。假如我当时在纽约的话,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那是你的特权。”
“你不相信我真的会那么做吗?”
“我不相信。”
“我并未要求你恭维我,也没有求你来同情我。”
“我不可能做你求我做的事。”
“那你以为我在求什么呢?”
“你求我扇你耳光。”
“那你干嘛不扇?”
“我假装感觉到了我并没有感觉到的愤怒。”洛克说,“那并不是同情。这比我要做的任何事情都更为残酷。只不过我并不是为了要残酷才这么做。如果我扇你的耳光,你就会为了斯考德神庙的事而原谅我。”
“应该要求得到原谅的人是你吗?”
“不,你希望我能这么做。你知道应该有一出道歉的戏。你对谁是那个演员并不清楚。你希望我会原谅你,而且你相信那样就会使这起公案有个了断。可是,你明白,我与此事毫不相干,我并不是其中的一个演员。我现在对此有什么感觉或者做些什么,都不重要。你现在想的并不是我。我没法帮你。我并不是你现在害怕的那个人。”
“那么谁是这个人?”
“是你自己。”
“谁给你的权利要你说这一切的?”
“是你。”
“好吧,说下去。”
“其余的话你还希望听吗?”
“说下去。”
“我想,如果知道你使我遭过罪,这会让你伤心的。你希望你并没有使我痛苦过。然而,还有更令你恐慌的事情呢,那就是我并不痛苦这一事实。”
“继续说。”
“事实是,我现在既不厚道也不慷慨,而是极其地冷漠。这使你害怕,因为你清楚,像斯考德神庙这样的事常常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你却看到我并没有为此付出代价。我接受了这份委托书,你不胜惊讶。你认为我接受它需要勇气吗?你要雇用我需要比这大得多的勇气。你明白,这就是我有关斯考德神庙的所感所想。我与它完全断绝了关系,而你却没有。”
华纳德任凭自己的手指张开着,掌心向外。他的肩膀稍稍下垂了一些,很放松。他率直地说:“好吧。你说的一点不假。所有的事都是事实。”
然后以一种平静的听之任之的神态他站直了身子,仿佛他的身体是有意识地摆出易受攻击的样子。
“我希望你明白你以自己的方式鞭答了我一顿。”他说。
“是的。而你也接受了它,所以你的目的达到了。我们扯平了?忘了斯考德神庙的事好吗?”
“你很聪明,要么就是我太直白了,这两种可能都是你的功劳。以前从未有人让我这样直白地讲话。”
“我还要做你想要的吗?”
“你认为我现在想要什么呢?”
“从我这儿得到个人认可。该我做出让步了,不是吗?”
“你这个人诚挚得可怕,不是吗?”
“这有什么不对吗?我无法向你承认你曾经使我痛苦。不过你可以得到补偿——我承认你使我满意,行了吧?那好吧,很高兴你喜欢我。我想你清楚,这对我是个例外,正如同你接受了我对你的一次鞭打一样。通常情况下,我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被人喜欢,可是这次我很在乎。我很高兴。”
华纳德放声大笑:“你真是天真无邪,但又傲慢专横得像个皇帝一样。当你想夸奖一个人时,只要抬高你自己就行了。你说我喜欢你,有什么根据呢?”
“现在你并不需要任何类似的解释。因为我使你直白地讲话,你已经责备我一次了。”
华纳德在一棵倒地的树干上坐了下来。他没有说话,可是他的动作便是个邀请,是个要求。洛克在他旁边坐下。洛克的脸色是严肃的,不过还有一丝淡淡的微笑,愉快而机警,仿佛他听到的每一个字眼都不是一种告白,而是一种证实。
“你是白手起家的,对吧?”华纳德问,“你出身寒门。”
“是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仅仅因为它感觉就像一个推论——与给你任何东西的想法如出一辙:一句恭维话,一个主意或是一笔财富。我也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你父亲是谁?”
“一个钢厂的搅炉工。”
“我父亲是个码头装卸工。你小的时候有没有干过各种各样的滑稽活儿?”
“各种活儿都干过。主要是在建筑行业。”
“我更糟糕。我几乎什么都做。你最喜欢干的是哪种工作?”
“接铆钉。”
“我喜欢在哈得逊河的渡口替人擦皮鞋。照理说,我应该痛恨这种工作,可是我没有。是替什么人擦皮鞋,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座城市。那城市永远屹立在那儿,在海岸上,敞开了胸怀,等待着,仿佛我是被一只橡皮带拴在它上面似的。那根带子会伸开把我拽走,拖到对岸去,可是它总是猛地收回去,因而我也就回去了。它让我有一种感觉——我将永远无法逃离那座城市,而它也永远无法逃离我。”
根据他说话的用词,洛克知道,华纳德很少向人提起他的童年。那些词语是闪烁而吞吐的,没有因为磨损而丧失光泽,就像没有经过多少人手的硬币似的。
“你有没有真的无家可归,饥肠辘辘过?”华纳德问。
“有过几次。”
“你在乎吗?”
“不。”
“我也不在乎。我在乎别的东西。你有没有想过要尖声喊叫,儿时看到周围尽是些肥头大耳的无能之辈,明知道有很多事可以做而且你能做得很出色,可是自己却无能为力?没有能力将你周围那些愚笨的脑壳痛揍一顿?不得不听从别人的发号施令——而那已经够糟糕的了——可是还得听那些能力不如你的人吆喝!你有没有感受过这些?”
“有的。”
“你有没有强咽下你胸中的怒气,把它埋藏起来,在你觉得有必要的时候,就让自己被撕成碎片。为了要等到那一天——那时候你将会统治所有的人们,支配你周围的一切?”
“没有。”
“你没有吗?你任凭自己将那些都忘了吗?”
“不。我痛恨无能。我觉得那很可能是惟一让我痛恨的事情了。可我并不想因此想要统治人们,也不想要教训他们什么。它促使我想要以我自己的方式去做我自己的工作,如果有必要,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那你粉身碎骨了吗?”
“没有。在重要的方面从来没有过。”
“你不在乎回顾往事吗?回顾任何事情?”
“不。”
“可我在乎。有那么一个夜晚,我挨了揍,筋疲力尽爬到一扇门前。我还记得那条人行道——它就在我的鼻尖底下,我仍然能看得见它。石头上有纹理和白色的斑点。我必须确定那人行道是移动的,因为我感觉不到我自己是否在移动。我必须看清那些纹理和斑点是否改变了,我必须到达下一个图案或者六英寸开外的那个裂缝,爬到那儿要花好长时间,而且我知道那是我身子下面的鲜血……”
他的语气里没有自我怜悯的声调。那种率直的声音是与个人无关的,有着一丝淡淡的惊奇。
洛克说:“我想帮助你。”
华纳德的脸上慢慢地漾起一丝微笑,但不是快乐的笑意:“我相信你能帮我。我甚至觉得那也没什么不对。两天前,谁要是把我当成帮助对象,我一定会杀了他……当然了,你知道,我并不痛恨我过去生活中的那个夜晚。那并不是我所惧怕去回顾的东西。那件事只是所能提及的最不冒犯人的事了。别的事情则是连说都不说了。”
“我懂。我是说我懂那些别的事情。”
“它们是什么?你指出来吧。”
“斯考德神庙。”
“你想帮助我解决这个难题吗?”
“是的。”
“你是个该死的傻瓜。难道你没有认识到……”
“难道你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在做了吗?”
“怎么做?”
“通过为你建造这幢房子。”
洛克看到华纳德额头上那些歪斜的沟壑。华纳德的眼睛中的眼白似乎比往常多了些,仿佛那蓝色的瞳孔已经从虹膜里衰退了,两只白色的椭圆在他的脸上明亮地闪耀着。他说:
“还有一张酬金优厚的支票。”
他看到了洛克脸上露出的笑意,还未等完全显现出来便被克制住了。那微笑本来要说这突如其来的侮辱其实是一个投降宣言,比任何自信的言论都要精彩。洛克克制住了笑容,说明他并不愿帮助对方渡过这个特殊的时刻。
“唔,当然。”洛克平静地说。
华纳德站起身来:“我们走吧。我们是在浪费时间。我办公室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呢。”
在返回纽约的途中他们没有说话。华纳德以九十英里的时速开着车。车速在路的两边形成两堵模糊不清的移动的连续不断的墙壁,仿佛他们正飞驰在一条长长的封闭的走廊上。
他在考德大楼门口处停车放下了洛克。他说:
“洛克先生,你可以随时到建房地点去,你去多少次都行。我不必非得跟着你去。你可以从我的办公室得到测量图和你所需要的一切资料。不到万不得已,请不要再来拜访我。我会很忙。第一份草图制好后告诉我。”
当草图制好之后,洛克打电话到华纳德的办公室。他已有一个月没有同华纳德说话了。“请别挂断,洛克先生。”华纳德的秘书说。他等着。又传来秘书的声音,通知他说华纳德希望当天下午将草图带到他的办公室来。她还定了约见时间。华纳德不愿亲自接电话。
当洛克走进办公室时,华纳德说:“你好,洛克先生。”他的语气谦和有礼而且郑重其事。在他那茫然而彬彬有礼的脸上,过去的亲密友好荡然无存。
洛克把房子的蓝图和一幅巨大的透视图递给他。华纳德仔细地审阅了每一张图纸。他举着那张透视图看了良久。然后他抬起头来。
“我非常中意,洛克先生。”是那种生硬得让人不快的语调,“我一开始就对你相当看重。我已经考虑过了,而且我想与你进行一笔特殊的交易。”
他直视着洛克,目光里流露出特意的温和,与温柔相差无几。那目光仿佛他是在表明,出于自身的目的,他要小心翼翼地对待洛克,从而独享一个完整无缺的洛克。
他举起那幅透视图,用两根手指夹住,让所有的亮光直射到它上面。一霎间,那张白色的图纸就像一面反射镜似的发出夺目的光彩,使那些黑色的铅笔线条显得更加生动而意味深长。
“你想看着这幢房子建起来吗?”华纳德温和地问,“你非常想建起它?”
“是的。”洛克说。
华纳德的手并没有动,只是分开他的手指,任凭那张卡纸向下扣在他的桌子上。
“洛克先生,它要建起来的。就照你的设计,就照它现在图上的样子。只有一个条件。”
洛克坐着,身子向后倾着,双手插在衣袋里,神情专注,等待着他说下去。
“洛克先生,你不想问一问那个条件是什么吗?很好。我来告诉你。我会接受这幢房子的设计,条件是你接受我提供给你的一笔交易。我希望签订一个合同——凭此合同,你是将来我所兴建的任何一座建筑的惟一建筑设计师。正如你所理解的,那将是相当大的一批设计委托业务。我敢说在美国我控制着比任何其他个人都多的建筑工程项目。你们那行中,每个人都曾经想当我的专属建筑设计师呢。我打算把这个殊荣给予你。作为交换,你将必须遵守某种条件。在我说出来之前,我想指出其中一些后果,万一你拒绝我的条件的话。正像你已经听到的,我是不喜欢被人拒绝的。我所掌握的权力以两种方式起作用。对我来说,安排一下,让你在全美国任何地方都得不到建筑委托书真是易如反掌。你有自己的一小批追随者,但是没有哪个预期的主顾能够经受得住我所能施加的那种压力。你以前已经经历过生命中的蹉跎岁月了。但那些与我所能强加给你的封锁相比,它们根本算不了什么。你或许还得再回到某家大理石的采石场去——噢,对了,我知道,1928年夏天,康涅狄格州那家弗兰肯开办的采石场——我是怎么知道的?——私家侦探,洛克先生——你或许还得回到某个大理石采石场去,只不过我会留点心,务必使那些采石场也对你关闭。现在我来告诉你我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在所有关于盖尔·华纳德的闲话中,从未有人提及他那张脸此刻的表情。见过那种表情的人不愿意谈起它。在这些人当中,第一个要数德怀特·卡森。华纳德的嘴唇张开着,他的双眼焕发着强光。那是一种因痛苦而产生的感观上的愉悦,那是他的猎物的痛苦,或是他自己的痛苦,或者是他们共同的痛苦。
“我想让你设计我未来所有的商业建筑——就像公众希望商业建筑应该被设计的那样。你将修建殖民地时代风格的房屋,洛可可式的宾馆和半希腊式的办公大楼。你将在人民的审美品味所选择的形式以内发挥你无与伦比的新颖和独创性,而你会为我赚钱。你将打败你那惊人的才华并且使它服从你的意志,把独创性与奴性结合起来。他们称之为和谐。你将在你的范围之内创造出我在《旗帜》中所创造的奇迹。你以为要创造《旗帜》就不需要什么才华吗?这将是你未来的事业。不过你为我设计的房子将会按照你的设计蓝图修建起来,它将是地球上由洛克所设计的最后一座建筑。继我之后,谁也不会再有你所设计的建筑。你读过古代的统治者们,他们将处死为他们建造宫殿的建筑师,以便没有别的人会拥有他赐予他们的殊荣。他们杀死那名建筑师或者把他的眼睛挖掉。现代的做法有所不同。在你的余生,你将遵守大多数人的意志。我不会试图去提供给你任何的论据,我只不过是在说明可采用的两种方法中的一种。你是那种能够理解直率语言的人。你有一个简单的选择:如果你拒绝,你便再也建不成任何东西了;如果你接受这个条件,你就能建造你想建的那幢房子,还有其他许多你不想建造的而又能为我们俩人赚钱的建筑。在你的余生,你将设计租赁开发项目,比如像斯通里奇石脊。那便是我想要的。”
他将身子向前倾过来,等待着他那熟悉而又喜欢的理由:一副忿怒,或者愤慨或者野蛮的自豪感。
“唔,当然。”洛克爽快地说,“我会很高兴地去做。那很容易。”
他伸出手去,拿起一支铅笔和他在华纳德的办公桌上所能找到的第一张纸,那是一封印着醒目的信头的信件。他迅速地在信的背面画起来。他手部的动作流畅而且充满自信。华纳德看着他的脸俯在纸上,他看见那没有皱纹的额头,他的笔直的眉线,他是那么神情专注,却丝毫没有刻意如此的迹象。
洛克抬起头,将那张纸扔给桌子对面坐着的华纳德。
“那就是你想要的吗?”
华纳德的房子画在那张纸上——有着殖民地时期的走廊,倾斜屋顶,两根庞大的烟囱,几根小小的壁柱,几扇炮眼似的窗户。那并不是拙劣的模仿品,而是严肃的作品,其所采用的手法,任何教授都会称之为卓越。
“天哪,不!”这透不过气来的一声惊呼是出自本能和直觉。
“那就闭嘴。”洛克说,“而且别再让我听到任何建筑学的建议。”
华纳德跌坐在椅子上哈哈大笑,久久不能自己。那是一种高兴的声音。
洛克疲惫地摇了摇头:“你知道得比那个更清楚。这种方法对我来说都老掉牙了。我身上的固执的反社会情绪是出了名的,我想任何人试图再次诱惑我都是枉然。”
“霍华德,在我看到这个以前,我是有这个意图的。”
“我知道你有那个意思。我并不觉得你是这么一个大傻瓜。”
“你刚才知道你是在谈论某种可怕的机遇吗?”
“根本不是。我得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盟友。”
“是什么?是你的正直吗?”
“是你的正直,盖尔。”
华纳德坐在那儿,注视着他面前的桌面。过了一会儿,他说:
“你弄错了。”
“我想我没有弄错。”
华纳德将头抬了起来,他的脸上露出疲倦的神色,他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
“那又是你对付斯考德神庙审判的那一套,不是吗?‘被告方停止抗辩’……我希望我当时就在法庭上,能听到那个判决……你的确又把那次审判踢给了我,不是吗?”
“可以这么说。”
“可是这一次,你赢了。我猜你知道我并不希望你赢。”
“我知道你不高兴。”
“别以为这种诱惑属于下列情况——你引诱别人只不过是为了试探你的受害者,而且你也乐意被打败,你还会笑着说,哎呀,终于找到了,这才是我要的那种人。这个你连想都不要想。别为我找那种借口。”
“我不是在找借口,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以前我是不会这么容易就输掉的。这在以前可能只是个开端罢了。我知道我还可以作出进一步的尝试。我不想尝试。不是因为你很可能会坚持到底。而是因为我不愿意再坚持下去。是呵,我并不高兴,而且也并不为此而对你心存感激……但是这并不重要……”
“盖尔,你到底能对自己撒多大的谎?”
“我不是在撒谎。我刚才告诉你的一切都是事实。我以为你能理解呢。”
“是的,你刚刚对我说过的一切——我所想的不是那个。”
“那你想错了。你还待在这儿也是错误的。”
“你是想撵我走吗?”
“你知道我做不到。”
华纳德的目光从洛克身上移到,停在桌上的建筑透视图上。他看着那洁白的硬卡纸,犹豫了片刻,然后把它翻过来,温和地问: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对它有什么看法吗?”
“你已经告诉我了。”
“霍华德,你谈论一幢房子,就像是在描述我的生活一样。你认为我的生活配得到这样的描述吗?”
“是的。”
“这是你实实在在的想法?”
“盖尔,是我的实在的想法。我最真诚的想法,我最终的想法。无论将来在我们俩人之间发生什么事。”
华纳德将那幅透视图放下,又将那些房子的蓝图审视了良久。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似乎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你当时为什么不到这儿来?”他问。
“你当时和那些私家侦探忙得不亦乐乎呢。”
华纳德哈哈大笑:“噢,那个呀?我无法管往我的老毛病,而且我很好奇。现在我对你了如指掌,除了你生活中的女人以外。要么是你在这方面非常的谨慎,要么就是没有多少女人。任何地方都没有这方面的可资参考的消息。”
“我没有多少女人。”
“我觉得我想念过你。那只是一种替代品——我是说收集关于你的过去的详细资料。你究竟为什么没来我这里?”
“是你叫我这样做的。”
“你一直是这样惟命是从吗?”
“在我觉得可取的时候。”
“那么,我现在就下一道命令——希望你能将它置于可取的命令之列:今晚来和我们共进晚餐。我把这个透视图带回家去给我的妻子看看。关于房子的进展情况,我在她面前只字未提。”
“你还没有告诉过她吗?”
“是的。我想让她看看这个草图。而且我想让你见见她。我知道她过去一直没有善待过弥——我读过她写的有关你的文章,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希望现在它不重要了。”
“是的,那不重要了。”
“那么你愿意来么?”
  “愿意。”
  
  4
  多米尼克站在她的房间的玻璃门前。华纳德看星光洒在屋顶花园的冰盾上,看见那星光反映中的她的轮廓,一抹模糊的亮光挂在她的眼睑上,双颊上。他觉得这样的彩饰在她身上真是恰到好处。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对着他,那一片星光又变成了一条线,围绕在她浓密的浅色头发边缘。她像往常一样冲他微微一笑,那是一种平静的心领神会的问候。
  “你怎么了,盖尔?”
  “晚上好,亲爱的,什么怎么了?”
  “看样子你很高兴。用这个词还不十分贴切,不过意思是对了。”
  “‘轻松’这个字眼更接近。我感觉轻松愉快,年轻了三十岁。并不是说我想做回三十年前的我,没有人想那么做。这种感觉只是意味着把人现在的状态原封不动地带回过去,带回到最初的岁月。那不合逻辑的,不可能发生,然而感觉太好了。”
  “那种感觉通常意味着你认识了某个人。一般来说是个女人。”
  “我是认识了一个人,不是女人,是个男人。多米尼克,你今晚真漂亮。我老说这句话。不过我原本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这句话:看到你这么漂亮,我今晚感到非常的愉快。”
  “有什么事,盖尔?”
  “没什么。只不过是一种感觉——有多少事都不重要了,生活是多么轻松的事啊。”
  他拿起她的一只手,贴到自己的嘴唇上。
  “多米尼克,我从未停正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我们的婚姻能够长久可真是个奇迹。现在我相信它不会破灭,任凭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不能破坏它。”她身子退回去靠在玻璃门上。“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别提醒我说我比任何人更经常地使用这个句子。到今年夏天结束前我会送你一样礼物——我们的房子。”
  “房子?这么长时间了,你都没有提过房子的事。我以为你忘了呢。”
  “过去的半年里,别的事我一概不想。你没有改变主意吧?你真的想从城里搬出去住吗?”
  “是的,盖尔,如果你那么想让我搬出去的话。你已经选好建筑师了吗?”
  “岂止是选好了建筑师呢?我还拿来了房子的透视图给你看呢。”
  “噢,我想看看。”
  “它在我的书房里。来吧。我要你看看。”
  她微微一笑,用手指按了一下他的手腕,那是短暂的一按,像是一个鼓励的 爱抚动作,然后,她便跟他来到书房。他推开书房的门,先让她进去。灯开着,而那幅透视图就立在他的写字台上,面对着房门。
  她停住了脚步,双手平展地放在后门旁边的侧柱上。她离得太远,看不清图纸上的签名,可是她认识那幅作品和那个惟一可能设计出那幢房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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