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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兰德《源泉》全本

_11 安·兰德(美)
“给我找到斯蒂文·马勒瑞。”
“马勒瑞,洛克先生?谁……哦,是的,开枪的那个雕刻家。”
“什么?”
“他向埃斯沃斯·托黑开枪,不是吗?”
“他吗?是,对,是他。”
“你想要找的就是这个人吗,洛克先生?”
“就是那个人。”
两天来,秘书给艺术品商人、艺术陈列室、建筑师、报社打电话。没有人能告诉她斯蒂文·马勒瑞现在是什么情况,或者在哪里能找到他。第三天,她向洛克报告:“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地址,在一个村子里,有人告诉我他可能在那儿。没有电话。”洛克口述了一封信,信上说请马勒瑞给他的办公室打电话。
信没有被退回,但是一周过去了,也没有答复。接着斯蒂文·马勒瑞打电话来了。
“你好?”当秘书把电话传给洛克的时候,他说。
“我是斯蒂文·马勒瑞。”一个年轻、生硬的声音说,说完之后就是急躁、好战似的沉默。
“我想见你,马勒瑞先生。我们能约你来我的办公室吗?”
“你要见我干什么?”
“当然,是关于一份工作。我想让你为我的建筑做些工作。”
长时间的沉默。
“好吧。”马勒瑞说,声音听起来死气沉沉的,又说道,“哪个建筑?”
“斯考德神庙,你可能听说过……”
“是的,我听过。你正在做。谁没听过?你会付给我和新闻广告员一样的酬劳吗?”
“我没有付钱给新闻广告员。我会支付你想要的酬劳。”
“你知道不会太多。”
“你什么时间方便来这里?”
“哦,好,你说个时间。你知道我不忙。”
“明天下午两点?”
“好吧。”他又说,“我不喜欢你的声音。”
洛克笑了:“我喜欢你的声音。挂了吧,明天两点来。”
“好的。”马勒瑞挂断了电话。
洛克放下听筒,张嘴笑了。但是笑意突然消失。他坐在那儿,看着电话,脸沉了下来。
马勒瑞没有赴约。三天过去了,没有一点儿他的消息。然后洛克亲自去找他。
马勒瑞住的房子是租来的,是一间荒废的赤褐色砂石建筑,在一条满是鱼腥味的昏暗的街道上。一楼窄窄的入口旁边,有一家洗衣店和一个补鞋匠。一个邋遢的女房东说:“马勒瑞?后面五楼。”然后漠不关心地拖着脚步走了。洛克爬着有些下垂的木板楼梯,横七竖八的管子里有一些灯泡照明。他敲了敲那扇脏兮兮的门。门开了,一个憔悴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凌乱的头发,倔强的嘴,方方的下唇,以及洛克所见过的最有表现力的眼睛。
“你想要什么?”他突然说。
“马勒瑞先生?”
“是。”
“我是霍华德·洛克。”
马勒瑞笑了,靠在门柱上、一只胳膊横在门口,没有要请人进门的意思。很明显,他喝醉了。
“哦,哦!”他说,“亲自来的。”
“我可以进去吗?”
“干什么?”
洛克坐在楼梯扶手上:“你为什么不赴约呢?”
“哦,约会?哦,是的,哦,我会告诉你。”马勒瑞一脸严肃地说,“是这样,我真的想去。我去了,我出发去你的办公室,但是路上我经过一家电影院,那里正放映着《同床异梦》,所以我进去了。我非看《同床异梦》不可。”他咧嘴笑了,头垂在了横着的胳膊上。
“你最好让我进去。”洛克平静地说。
“哦,该死的,进来吧。”
房间是个很窄的洞。角落里有一张还没有铺好的床、一堆杂乱的报纸和旧衣服、一个煤气炉,一幅从杂货店买的加框的风景画,上面画着牧场和绵羊,没有其他的画稿,也没有雕像,没有一点儿有关住户职业的痕迹。
洛克把惟一一把椅子上的书和一个煮锅拿掉,然后坐下了。马勒瑞站在他前面,咧着嘴笑,身体有点儿晃。
“你完全错了。”马勒瑞说,“事情不是这样做的。你要相当努力地追随一位雕刻家。方法是这样的:你让我来到你的办公室,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你不必在那儿。第二次你必须要等我一个半小时,然后到了接待室,握手,问我是否知道无名小镇的威尔逊,然后说很高兴我们有共同的朋友,但是你今天很忙,你会给我电话再约我吃午饭,然后我们再谈论公事。然后你保持这样两个月。然后你把工作交给我。然后你告诉我,我做得不好,一点儿也不好,然后你把那些东西扔进垃圾箱。然后你雇用了沃利瑞恩·布森,他做了这份工作。这就是你应该做的。但这次你不是。”
但是他的眼睛正专心致志地研究洛克,里面有种职业的肯定。他说话时,声音里狂妄自大的喜庆渐渐消失了,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已经变成了一个呆板的平面。
“不。”洛克说,“不是这次。”
他站起来,没有说话,看着洛克。
“你是霍华德·洛克吗?”他问,“我喜欢你的建筑。那就是我为什么不想与你会面的原因。这样一来我每次看到它们,都不会感到恶心。我会继续想像那个设计师应该配得上它们。”
“如果我配得上呢?”
“那种事情不会发生的。”
但是他在皱巴巴的床边坐下了,身体向前倾。他打量着洛克的容貌,像敏感的天平,无礼地公开评价着。
“听着,”洛克说,清楚又很认真,“我要你为斯考德神庙作一个雕像。给我一张纸,我现在就给你写一个合同,声明如果我雇用另一名雕刻家或者如果你的作品没有被使用,我欠你一百万美元的赔偿金。”
“你可以说得很正式,我没喝醉。根本没有。我明白。”
“噢?”
“你为什么挑我?”
“因为你是一个出色的雕刻家。”
“那不是真的。”
“你出色不是真的?”
“不,那不是你的理由。谁让你来雇用我的?”
“没有人。”
“我睡过的某个女人?”
“我不认识你睡过的任何女人。”
“超过了你的预算?”
“不。预算不受限制。”
“为我感到悲哀?”
“不。我为什么要感到悲哀。”
“想把公众从枪击托黑事件中拉出来?”
“天哪,不!”
“哦,那么是什么?”
“你为什么要找出所有的废话而不找出最简单的原因?”
“哪一个?”
“那就是我喜欢你的作品。”
“肯定是。那就是他们说的。那是应该说的,应该相信的。想像一下如果有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会怎么样!所以,好吧,你喜欢我的作品。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我喜欢你的作品。”
马勒瑞认真地说,声音显得冷静:
“你的意思是你看到了我做的东西,你喜欢——你——你自己——只是——没有别人告诉你,你应该喜欢它们或者你为什么喜欢它们——你决定你想要我,为了那个原因——只是那个原因——不知道其他我的任何事情或者不感兴趣一只是因为我做的那些东西和……和你在它们身上看到的——只是因为那个,你决定雇用我,你不厌其烦地找到我,来到这里,承受侮辱——只是因为你看到了——你所看到的使得我对你来说很重要,让你想要我?那就是你的意思?”
“就是那个。”洛克说。
马勒瑞睁大了眼睛,看得让人害怕。然后他摇了摇头,说得很简单,语调像是在抚慰自己:
“不。”
他向前靠着,声音听起来毫无生气,像是在乞求:
“听着,洛克先生。我不想冲你发怒。我只是想知道。好了,我明白你一开始就想让我为你工作,你知道你能得到我,你说的一切,你不必写那份一百万美元的合同,看看这间屋子,你知道你要我,所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呢?这对你来说没有什么不同——对我来说却很重要。”
“什么对你来说很重要?”
“不是对……不是对……好了,我原本觉得不会有人再要我了。但是你要我。好吧。我会再做一次。只是不再想我是在为谁工作了……那些喜欢我作品的人。那个,我不能再经历一次。如果你告诉我,我会感觉更好一些。我会……我会感觉更平静一些。你为什么要对我装模作样?我什么也不是。我不会低估你,如果你是担心这个。你不明白吗?告诉我真相更像个正人君子。更简单更诚实。我会更尊重你。真的。我会的。”
“你怎么了?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为什么想要那么说?”
“因为……”马勒瑞突然大叫道,声音刺耳,然后他的头低了下来,声音平缓、低沉,“因为我用了两年时间,”——他一只手无力地环绕了房间一圈——“那就是我怎么度过了两年——尽力习惯一个事实,那就是你所说的不存在的事实……”
洛克走过去,抬起下巴,向前伸,说道:
“你这个该死的傻瓜,你没有权利关心我是怎么评价你的工作的,我是干什么的,或者我从哪里来。你太出色了,不需要知道那些。但是如果你想知道——我认为你是我们见到的最好的雕刻家。我认为是。因为你的雕像不是人物现在的样子,而是他可能的样子——应该的样子。因为你已经超越了所谓的合适,让我们看到了什么是可能——只有通过你才有这样的可能。因为你的雕像很少有对人性的侮辱,比我见过的任何作品都少。因为你对人类怀着莫大的尊重。因为你的雕像是人类英雄的雕像。所以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要帮助你,不是为你感到悲哀,或者是觉得你非常需要一份工作。我来的原因很简单,很自私——就是一个人要挑选他能找到的最干净的食物。这是生存法则,不是吗?寻找最好的。我不是为你而来,是为我自己。”
马勒瑞猛地从他身边走开,把脸埋在床上,两只胳膊伸开,一只胳膊放在头的一侧,紧握拳头。后背上的衬衫在隐隐颤抖,他在哭泣。衬衫和拳头慢慢地扭动,伸进枕头里。洛克知道他见到的这个男人以前从没有哭过。他坐在床边,无法将眼光从扭曲的手腕上移开,尽管这情景很难让人忍受。
过了一会儿,马勒瑞坐了起来。他看了看洛克,看到了一张最平静、最和善的脸——没有一丝的怜悯。那脸色看起来不像是偷偷地欣赏另一个人的剧痛而暗暗高兴,不像因为看见乞丐需要他们的同情而振奋,那不是一个无法忍受饥饿的灵魂,也不是一个以另一个人的羞耻为生的懦夫。洛克的表情看起来很累了,太阳穴紧绷着,好像刚打完架。但他的眼神平静,安详地看着马勒瑞,直率、纯净的眼神里充满理解和尊重。
“现在躺下。”洛克说,“静静地躺一会儿。”
“他们怎么让你活下来的?”
“躺下。休息。我们一会儿谈。”
马勒瑞起来了。洛克把他的肩膀按下去,强迫他躺下来,把他垂放在地板上,挪开头放低在枕头上。马勒瑞没有反抗。
洛克走回来,碰倒了桌子,桌子上全是垃圾,东西哗啦一声掉到了地上。马勒瑞猛地一下起来,想先去够着它。洛克把他的胳膊推到了一边,把东西捡了起来。
那是个很小的石膏板,在很便宜的礼品店里卖的那种。是个趴着的小孩,屁股向前爬着,回过头害羞地看着。几道线条、一些肌肉的结构就显示出无法隐藏的非凡天才,那些线条、结构与其余部分截然断开,其余部分是刻意的尝试,明显、粗俗而陈腐,是一种笨拙的努力,不足以令人相信,而且面目全非。这应该是一件属于恐怖密室的东西。
马勒瑞看见洛克的手在晃动。然后洛克的胳膊折回来,举了起来,慢慢举过头顶,好像是积攒力量,只是一瞬间,但是好像持续了几分钟,胳膊就这样高举着,不动——然后猛地向前一甩,石膏板甩过整个房间,撞在墙上摔成了碎片。这是洛克惟一一次被人看见这样穷凶极恶般的怒不可遏。
“洛克。”
“怎么了?”
“洛克,我希望在你给我工作前就认识你。”他说话时没有任何表情,头枕着枕头,闭着眼睛,“所以没有其他原因掺杂在一起。因为,你看,我很感激你。不是因为你给了我—份工作;不是因为你来这儿;不是因为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你本身。”
然后他躺着,没有动,笔直而松软,像是一个人经历过了长时间的痛苦。洛克站在窗边,看着这间扭曲了的房间,看着床上的男孩。他很奇怪为什么他感觉他像是在等待,等待着去炸开他们的脑袋。这似乎是无意义的。然后他明白了。他想,这就是人们被困在这样的洞穴中的感觉这个房间不是穷困的附属品,它是一场战役,比储存在兵工厂里的炸药的破坏力更强。一场战役……和谁……敌人既没有名字也看不见面目。但是这个孩子是一个战友,在战争中负伤了。洛克站在他身边,有一种很奇怪的新感觉,一种要用臂膀把他扶起,将他带到安全地带的渴望……只是那见鬼的安全地带还没有一个名称……他一直在想肯特·兰森,努力回想一些肯特·兰森说过的话……
然后马勒瑞睁开了眼睛,自己靠着一个胳膊肘起来了。洛克把一张椅子拉到床边,坐了下来。
“现在,”他说,“谈谈。谈谈你真正想说的。不要给我讲你的家庭、你的童年、你的朋友还有你的感情。就告诉我你想的事情。”
马勒瑞看了看,不敢相信,小声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
洛克笑了,什么也没说。
“你怎么知道是什么一直在谋杀我?几年来,慢慢地,我恨上了人们,可是我又不想去恨他们……你也有过那种感觉吗?你见过你最好的朋友是怎么看重你的一切——除了那些真正重要的原因?对他们来说,你认为重要的东西一文不值,什么也不是,他们甚至不会去辩认它的声音。你的意思是,你想听?你想知道我做什么,我为什么这么做,你想知道我想什么。这对你来说不会无聊吗?这重要吗?”
“接着说。”洛克说。
然后他坐在那里几个小时,听着,而马勒瑞谈起了他的工作,工作中的想法,生活中的想法,说了很多,像是一个快要溺死的人冲到了岸上,沉醉于广阔、干净的空气中。
第二天上午,马勒瑞来到了洛克的办公室,洛克带他看了神庙的草图。当他站在设计桌旁,有了需要思考的问题时,马勒瑞改变了。没有了不确定,没有了对痛苦的记忆;他拿起草图,干净利落,像是一个值班的士兵。这个姿势表明没有什么能改变他现在的动作中承载的东西。他有一种不屈的、不受个人影响的信心;他平等地面对洛克。
他长时间地研究那些图,然后抬起头。整张脸都被很好地控制着,除了眼睛。
“喜欢吗?”洛克问。
“别说傻话。”
他拿着一幅图,走进窗户,站在那儿,看着草图,接着看到了街道、洛克的脸,然后又看了回来。
“看起来似乎不可能,”他说,“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他朝着街道挥舞着草图。
下面的街角里有一个弹子房,一个带有科林斯式门廊的出租房间,一块广告牌写着保德维的音乐会,一条粉灰色的内衣裤在屋顶上飘动。
“不在同一个城市,不在同一个星球上,”马勒瑞说,“但是你让这一切发生了,可能……我不再害怕了。”
“害怕什么?”
马勒瑞小心地把草图放在桌子上,他回答说:
“你昨天说了些关于第一法则的事情。法则要求人们寻求最好的……真有趣……没有被承认的天才——那是个古老的故事。你想过更坏的吗?一个被大家所承认的天才?……有很多人都是可怜的傻子,看不到最好的——什么也不是。一个人不能和那样的事情生气。但是你能理解那些看到了却不想得到的人们吗?”
“不能。”
“不能。你不会的。我整个晚上都在想你说的话。我根本没有睡觉。你知道你的秘密是什么吗?就是你可怕的天真。”
洛克大声笑了,看着那张孩子气的脸。
“不,”马勒瑞说,“没有什么有趣的。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不知道。你无法知道。因为你绝对健康。你太健康了都不能想出什么疾病。你知道的。但是你真的不相信,我相信。我比你对一些事更聪明,因为我是弱者。我明白另一个方面。那就是影响我的东西……你昨天看到的东西。”
“就这些。”
“可能。但不是全部。我不再害怕了。但是我知道恐惧还存在着。我知道是哪种恐惧。你想像不出那种。听着,你能想像出的最可怕的经历是什么?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武器,笼子里有一只对它的猎物流着口水的野兽或者是一个大脑被某种疾病吞噬了的疯子,疾病吞噬了他的大脑。你什么也没有,除了你的声音——你的声音和思想。你冲着那东西大喊,问它为什么要碰你,你拥有最雄辩的语言,不可辩驳的语言。你成了绝对的真理。你看到活生生的眼睛在注视着你,你知道那个东西听不见你说的,它碰不到摸不着,没有作用,怎么样都没有作用,可是它在你面前喘着气,动来动去,带着它自己的目的。那就是恐惧。哦,就是那个东西悬在世界上,在某个地方的人类身上潜伏着,那同样的东西,封闭的,无知的,绝对不怀好意,带着自己狡猾的目的。我认为我不是个懦夫,但是我很害怕它。那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它存在着。我知道那不是它的目的。我不知道它的本质。”
“是主人背后的那条原则。”洛克说。
“什么?”
“是我曾经一度疑惑的事情……马勒瑞,你为什么要枪击埃斯沃斯·托黑?”他看见了男孩的眼睛,又说道,“如果你不喜欢谈论这个,你不必告诉我。”
“我不喜欢谈论这个。”马勒瑞说,声音发紧,“但是这是个很正确的问题。”
“坐下,”洛克说,“我们要讨论你的工作。”
当洛克说起建筑和他要从雕刻家那里得到什么的时候,马勒瑞很注意地听。洛克总结说:
“就是一个雕像,将会立在这里。”他指着草图,“建筑就建在它的四周。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的雕像。如果你能够理解这个建筑,你就会理解塑像应该是什么样子。人的精神,人类的英勇。抱负和满足,二者并存。寻找上帝而发现自己。表明在自身形式之外没有更高的限度了……只有你能做到。”
“是的。”
“你会以我为我的客户工作的那种方式为我工作。你知道我想要的——其余部分你决定。按照你希望的去做。我想给你建议一个模特,但是如果不能达到你的目的,那就挑选一个你喜欢的。”
“谁是你的选择?”
“多米尼克·弗兰肯。”
“哦,天哪!”
“认识她?”
“我见过她。如果我能有她的……上帝!没有其他女人更合适了。她……”他停了下来,又说道,有些尴尬,“她不会摆姿势的。当然不会为你摆姿势。”
“她会的。”
当盖伊·弗兰肯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极力反对。
“听着,多米尼克,”他生气地说,“有个极限。真的有个极限—一即便是对你。你为什么在做这个?为什么——为了洛克的一个建筑,其他所有事情都不顾了?你对他说的和做的都与他逆道而行——你不想知道人们在谈论什么吗?如果是其他人,没有人会关心和注意。但是你——和洛克!无论我去哪儿,人们都会问我。我要怎么做?”
“为自己订做一个复制的雕像,爸爸。会很漂亮的。”
彼得·吉丁拒绝讨论这个。但是他在一个宴会上遇见多米尼克,他还是问了,他本来不想问:
“你在为洛克神庙的雕像做模特,是真的吗?”
“是的。”
“多米尼克,我不喜欢。”
“不喜欢?”
“哦,对不起,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只是……只是所有的人,我不想看见你和洛克和好。不是洛克,除了洛克,任何人都行。”
她看起来很感兴趣:“为什么?”
“我不知道。”
她看了一眼,很好奇,这令他很不安。
“可能,”他嘀咕说,“可能因为你蔑视他的作品这件事从来就不对劲儿,你的蔑视让我很高兴,可是……但是这从来就不对劲儿——对你来说。”
“似乎不对劲儿,彼得。”
“不,但是你喜欢他这个人,是吧?”
“不,我不喜欢他这个人。”
埃斯沃斯不高兴了。“你太不明智了,多米尼克。”他在办公室秘密地说,他的声音听起来不是很平缓。
“我知道是这样。”
“你不能改变主意拒绝吗?”
“我不会改变主意的,埃斯沃斯。”
他坐下来,耸了耸肩。过了一会儿,他笑了:“好吧,亲爱的,走你自己的路吧。”
她用一支铅笔顺着一道线划过去,什么也没说。
托黑点了一支烟。“所以他选中斯蒂文做这个工作。”他说。
“是的。滑稽的巧合,不是吗?”
“根本不是巧合,亲爱的。像那样的事情都不是巧合,其后面有个基本的法则。尽管我也能确定他不知道这个法则,我还知道没有人帮他去选。”
“我相信你赞成。”
“全心全意的。让所有的事情都恰到好处,比任何时候都好。”
“埃斯沃斯,马勒瑞为什么要杀你?”
“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洛克先生会知道,或者应该知道。顺便说一句,谁选你为那个雕像摆造型的?”
“那不关你的事,埃斯沃斯。”
“我明白。洛克。”
“另外,我已经告诉洛克是你让霍普顿·斯考德雇用他的。”
他的香烟停在半空中,然后又移开了,把它放在嘴里。
“你告诉了?为什么?”
“我看见了神庙的草图。”
“有那么好?”
“比那还好,埃斯沃斯。”
“当你告诉他的时候,他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他笑了。”
“他笑了?太好了,我敢说,过一段时间会有很多人会追随他的。”
在那个冬天的几个月里,洛克每晚睡觉都很少超过三个小时。他雷厉风行,好像身体积聚了能量来适应周围的一切。能量穿过办公室的墙壁来到城市的三个地方:考德大厦,在曼哈顿中心,是一个铜和玻璃建成的塔;在中央公园南部的阿奎亚娜酒店;还有位于哈得逊河的岩石上的神庙,在岱五河边的南部。
当他们有时间会面的时候,奥斯顿·海勒看着他,既惊讶又高兴。“霍华德,当这三项工程完成的时候,”他说,“没有人能够阻止你。不会再有了。也许我偶尔还会推测会走多远。你知道,天文数字一直是我不熟悉的东西。”
三月的一个晚上,洛克站在高高的围栏中,根据斯考德的命令,那些围栏建在神庙地址的周围。第一批石头,未来墙壁的地基已经拔地而起。已经很晚了,工人们都离开了。那个地方就这样寂无一人,与世隔绝着,消失在黑暗中。但是天空还亮着,对这样的夜晚来说太亮了,就像光线在时间过去之后还保留着亮度,在告诉人们春天来了。有一次一艘船的汽笛在河上的某个地方响起,声音好像是经过几英里的沉寂从很远的乡村传来的。木制的小屋里还亮着一束光,那个小屋是斯蒂文·马勒瑞的工作室,多米尼克就在那里为他摆造型。
神庙被建成时将会是一座灰色石灰石的小建筑。它的线条是水平的,不是通向天堂的那种线条,而是地球的线条。它从地面上伸展开来就像是胳膊平伸在肩膀的高度,手掌朝下,无声而伟大地承受着。没有依附于泥土之上,也没有蹲伏于天空之下。它好像抬起了地球,同时几根直立的柱子好像要拉下天空。它没有让人们显得矮小,而是作为一个背景,衬托着的人类轮廓是惟一的绝对、是一切空间得以衡量的完美尺度;通过这种形式,它是按人的比例建造的。一个人走进神庙时,他会感到周围的空间塑造着形状,好像在等待他的进入,等待他的到来。这是个快乐的地方,快乐、狂喜而且必须安静。人们来到这里会为感到无罪而变得强大,会发现只有自己的荣耀才能拯救自己精神上的平静。
除了墙壁的分级突起和宽敞的窗户外,这里还没有封顶。它敞开对着周围的土地,对着树、河水、太阳——对着远方城市的地平线、摩天大厦、还有地球上人们塑造出来的所有其他轮廓。在房间的末端,面对入口的地方,城市是背景,前面立着一个裸体人像。
漆黑中除了第一批石头,他面前什么也没有。但是洛克想到了完成后的大厦,感到它就在手指关节之间,他仍然记得移动铅笔把它画下来。他站在那儿,想着。然后他走过粗糙不平的泥土来到工作室的小屋。
“就一会儿。”当他敲门的时候,传来了马勒瑞的声音。
小屋里,多米尼克从台子上走下来,拉过一条长袍披上了。然后马勒瑞开了门。
“哦,是你?”他说,“我以为是警卫呢。这么晚你在这儿做什么?”
“晚上好,弗兰肯小姐。”洛克说,她简单地点了点头,“对不起,打扰了,斯蒂文。”
“好吧。我们一直做得不怎么好。多米尼克不能领会我今晚想要的。坐下,霍华德。现在究竟几点了?”
“九点半。如果你想多待一会儿,要我准备晚餐吗?”
“我不知道,我们抽颗烟。”
屋里的木质地板还没有刷漆,是光秃秃的木椽子,一个铸铁的火炉在角落里冒着火光。马勒瑞像是领地的主人,前额那里还有点儿土。他焦急地吸着烟,在屋里走来走去。
“穿上衣服吧,多米尼克?”他问,“我认为我们今晚做不了什么了。”她没有回答。她站在那儿,看着洛克。马勒瑞走到屋子的一头,转过身,对着洛克笑,“霍华德,你以前为什么没来?当然,如果我真的忙,我会把你撵出去。顺便问一句,这个时候你来做什么?”
“我只是今晚想来看看这个地方。早点来不了。”
“这就是你想要的嘛,斯蒂文?”多米尼克突然问。她脱下长袍,光着身子走到台子那儿。马勒瑞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洛克,又看了看她。然后他看到了他一直努力要看到的东西。他看到她的身体就在他面前,笔直、紧张,她的头向后甩,胳膊在身体两侧,掌心朝外,就像她这几天站的姿势一样。但是现在她的身体充满了活力,就这样不动,却像是在颤抖,表达出了他想要听到的东西:一种骄傲、尊严、狂喜——对自己身体的屈服,就在那个时刻,那个轮廓就要晃动和破碎之前的时刻,那个她被自己看到的映像触动的时刻。
马勒瑞的香烟飞过房间。
“就这样,多米尼克!”他喊道,“就这样!就这样!”
烟头落地之前,他已经在台子那儿了。
他工作着,多米尼克站着,没有动,洛克靠墙站着,面对着她。
四月的时候,神庙的围墙已经断续从地面升起。在月朗星稀的夜晚,围墙发出柔和、浑浊,像地下水那样的光芒。高高的围栏在周围守护着它们。
经过了一天的工作,四个人会经常留在工地上——洛克、马勒瑞、多米尼克,还有迈克。多尼根·迈克没有错过洛克的任何一栋建筑。
其他人都离去后,四个人会围坐在马勒瑞的小屋里。一块湿布盖在还没有完成的雕像上。小屋的门开着,迎接春天夜晚的第一缕温暖。一棵树枝在外面悬挂着,上面有三片新叶映衬着漆黑的天空。星星一眨一眨,就像落在树叶边上的水滴。小屋里没有椅子。马勒瑞站在铸铁的火炉旁,准备着热狗和咖啡。迈克站在模特台上,抽着烟斗。洛克四肢伸开躺在地板上,胳膊肘支撑着他。多米尼克坐在厨房的凳子上,薄薄的丝织长袍披在身上,光脚踩着厚厚的木地板。
他们没有谈论工作。马勒瑞讲着一些冒犯礼节的故事,多米尼克像个孩子似地笑。他们没有谈论特别的东西,所有的话语只是声音,他们仿佛停留在温暖的愉悦里,沐浴在完全放松的安逸中。他们只是简简单单地喜欢四个人像这样待在一起。黑暗中门外屹立的墙壁为他们的休息提供了支持,赋予了他们高兴的权利,赋予了他们这座建筑的权利,他们一起为之工作。它就像是一声听得见的和谐低语,应和着他们的声音。洛克大笑,多米尼克从未见他在其他地方这样笑过,他的嘴因为放松而显得年轻。
他们这样待在那里一直到很晚。马勒瑞把咖啡倒进一些杂乱的有裂口的杯子里。咖啡的味道和外面新叶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五月,阿奎亚娜酒店的工程停了下来。
两位业主被股票市场扫地出门;第三个人因为和某个人有遗产纠纷被提起诉讼,所有资金被困;第四个人挪用了其他人的股份。公司在一堆官司中面临混乱,那些官司需要几年的时间清理。工程不得不等着,不能完成。
“我会澄清的,如果我必须干掉他们几个。”肯特·兰森告诉洛克,“我会从他们手中弄到钱的。某一天,你和我,我们会完成它的。但是那需要时间,可能很长的时间。我不会告诉你要有耐心。如果他们没有刽子手那样的耐心的话,你和我在他们的第一个十五年到来前不会幸免。”
埃斯沃斯·托黑笑了,他坐在多米尼克的桌边上说:“未完成的交响乐——感谢上帝。”
多米尼克把这些用在了她的专栏里。“中央公园南部未完成的交响乐,”她写道。她没有说“感谢上帝”。这个绰号又被重复了一次。陌生人注意到在一条重要的街道上有一处昂贵的建筑,只留下多洞的空空的窗户、半遮盖的墙壁、光秃秃的横梁,很是奇怪。当他们问起这是什么的时侯,那些从来没有听说过洛克和建筑背后的故事的人,会窃笑着回答说:“哦,那是未完成的交响乐。”
夜深的时候,洛克会穿过街道,站在公园的树下,看着这座漆黑的、死气沉沉的建筑屹立在这个城市辉煌的建筑之中。他的手会像当初在泥土模型上那样移动;远处,破碎的设计图在这双手下被抚平;但是这种本能的动作——除了摸到空气外,什么也没碰到。
有时他强迫自己在这座建筑中穿梭。他走在悬挂于空旷之中的颤抖的厚木板上,穿过没有屋顶没有地板的房子,走到开阔的屋边,屋子里的横梁伸出来,就像穿越了破损的皮肤的骨头。
一个上了年纪的守夜人住在一楼后面一个小房间。他认识洛克,允许他四处转转。一次,他叫住了洛克,突然说:“我曾经有一个儿子——几乎有。他一出生就死了。”有些东西让他想说出这些,他看着洛克,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洛克笑了,他闭上眼睛,用手按了按这个老人的肩膀,像是握手,然后他走开了。
这只是最初的几周。然后他让自己忘记了阿奎亚娜。
十月的一个晚上,洛克和多米尼克一起来到建好的神庙。神庙一周后就要剪彩了,在斯考德回来的第二天。除了那些曾经在这里工作过的人,还没有人看过神庙的样子。
这是个清澈、安静的夜晚。神庙空旷而沉寂。红红的落日映照在石灰石墙上,就像早上的第一束阳光。
他们站在那里看着神庙,然后站在神庙里面,大理石雕像前,他们互相之间什么也没说。那矗立在他们周围的影子,似乎同样是被那只塑造了墙的手塑造出来的。光线暗淡下来,在严明的纪律中流动着,好像是表达着墙壁平面的演讲。
“洛克……”
“什么事,亲爱的?”
“不……没事……”
他们一起走回到汽车旁,他的手紧握着她的手腕。
12
斯考德神庙的剪彩仪式将在十一月一日下午举行。
新闻媒体的工作很出色。人们谈论着这件事,谈论着霍华德·洛克,谈论着这个城市所期待的杰作。
十月三十日上午,霍普顿·斯考德环球旅行后返回了。埃斯沃斯·托黑在码头与他会面。
十一月一日的早上,霍普顿·斯考德发表了一份简短的声明,宣布不会举行剪彩仪式。没有任何解释。
十一月二日的上午,《纽约旗帜》在《微声》专栏登出了一篇埃斯沃斯·托黑的题为《亵渎》的文章,如下:
“时间来到了,海象说,
来谈些事情吧:
关于船——关于鞋——霍华德·洛克——
垃圾——国王——
大海为什么要沸腾——
洛克是否有翅膀。”
“我们的事业——一位我们不喜欢的哲学家解释说——不是成为苍蝇拍,但是如果苍蝇需要有庄严的错觉,我们当中的佼佼者一定要直冲下来,将其灭绝。”
“最近有很多关于霍华德·洛克的谈论。因为自由的言论是我们神圣的传统,包括自由浪费一个人的时间,这样的谈论无伤大雅——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人们会发现,有很多努力都比谈论一个已经开始却不会做完的建筑更有意义。没有任何名誉可言。这是无伤大雅的——如果那些愚蠢没有变成悲剧——和欺骗。”
“霍华德·洛克——正如你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有听说过,也不可能听说——是个建筑师。一年前,他受委托于一项非凡的责任。他被授命建造一座伟大的纪念碑,他的雇主十分信任他并给了他创作的自由,修建的过程他并不在场。如果我们的犯罪学术语能够适用于艺术领域,我们不得不说洛克递交的东西是精神剽窃。”
“霍普顿·斯考德先生,著名的慈善家,想为纽约修建一座宗教神庙,一个非派别的大教堂,以此体现对人类信仰的精神。洛克为他修建的可能是个仓库——尽管看起来还不实用。可能是个妓院——如果我们考虑到一些雕刻装饰品,那就更像了。肯定不是一座神庙。”
“好像在这座建筑中,一场精心策划的预谋把宗教建筑的每个概念都颠倒了。不是被一丝不苟地关闭着,这座神庙对外洞开,像是西方的沙龙。不是让人感觉到悲伤,不会让人想去感受这里的神圣并察觉自身的渺小,这座建筑有一种松弛的、放荡的兴奋。不是像所有的神庙那样直入云霄,就像人们在呼唤比自身更高尚的东西,这座建筑躺在地平线上,肚皮扎在泥土里,像在宣称它对肉欲的沉匿。一个裸体女人塑像放在那里,让男人感到兴奋,已经是不言而喻了,不会再关心别的。”
“一个进入神庙的人是为了自己的解脱,贬低自己的骄傲,忏悔自己的无用,祈求宽恕。人们在可怜的谦卑中找到满足感。在上帝眼里,人的正常姿势是跪着。在他的想法中,没有人会在洛克先生的神庙里跪拜,这个地方禁止这样。这样暗示的情感是不同的:自大、无耻、蔑视、自鸣得意。这不是上帝的地方,而是自大狂患者的所在。不是神庙,而是完美的对立面,是对所有宗教的傲慢的嘲笑。我们可以称它为异教徒,因为异教徒就是声名狼藉的建筑师。”
“这个专栏不是任何特别宗教的支持者,但是简单地体面地要求我们尊重别人的宗教信仰。我感到我们必须要向公众解释这个对宗教早有预谋的攻击。我们不能对这样蛮横的亵渎进行宽恕。”
“如果我们看起来忘记了自己作为纯建筑价值批评者的使命,我们只能说是这个事件不需要那个使命。在严肃的批评中赞扬平庸是个错误。我们能回忆起这个霍华德·洛克以前所修建过的其他建筑,同样的不称职,同样是野心勃勃的业余爱好者的通俗作品。上帝所有的天使都有翅膀,但是,不幸的是,守护神却没有。”
“就是这样,我的朋友们,很高兴今天的杂事结束了。我们真的不喜欢写这些讣告。”
十一月三日,霍普顿·斯考德提起了对霍华德·洛克的诉讼,控告他违反合同,违背作品,要求赔偿,他要求足够数目的赔偿来找另一名建筑师对神庙进行整修。
说服霍普顿·斯考德很容易。他已经旅行归来,被这个世界的宗教景观压垮了,特别是被他所面临的全世界各种形式的地狱的规则压垮了。他得出结论,他的生活已经使他有资格被打入任何信仰体制下的最厉害的地狱。那些念头再次提醒了他,并将那些留在了他的脑海深处。在回程中,船上的乘务员感觉到这位上了年纪的绅士已经衰老了。
他回来的那个下午,埃斯沃斯·托黑带他去看神庙。托黑什么也没说。霍普顿·斯考德瞪着眼睛看,托黑听到斯考德的假牙在断断续续地发出声响。这个地方可不像斯考德曾经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看过的,也不是他所期待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想什么。当他回头看了一眼托黑,那是让人绝望的乞求。斯考德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两颗吉露牌果冻。他等待着。在那个时候,托黑能说服他做任何事情。托黑说话了,说出了后来在他的专栏里出现的话。
“但是你告诉我这个洛克很出色!”斯考德惊慌地埋怨说。
“我本来希望他是很出色的。”托黑冷漠地回答说。
“但是那么——为什么?”
“我不知道。”托黑说——他带有责问的一瞥让斯考德认为这后面是有一种不详的罪恶。这罪恶要归于斯考德。
回斯考德公寓的路上,在豪华轿车里,托黑什么也没说,而斯考德求他说话。他没有回答,沉默让斯考德感到恐惧。在公寓里,托黑让他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他站在他面前,就像一个严肃的法官。
“霍普顿,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哦,为什么?”
“你能想出我为什么要对你撒谎吗?”
“不能,当然不能,你是最伟大的专家,最诚实的人。我不明白。我甚至从来就不明白!”
“我明白。当我推荐洛克的时候,我希望每一个原因——用我最真诚的判断力——他会给你带来杰作。但是,他没有。霍普顿,你知道什么力量能扰乱一个人所有的思考吗?”
“什——什么力量?”
“上帝选择这种方式阻止你的献礼。他认为你不配为他提供一个神殿。我猜你能愚弄我,霍普顿,愚弄所有人,但是你愚弄不了上帝。他知道你的记录要比我想像的更黑暗。”
他接着说了很长时间,平静而又严肃,对方沉寂而恐惧地缩成了一团。最后,他说:
“似乎很明显。霍普顿,你不能一开始就要求取得原谅。只有心底的纯净才能建起神庙。在你达到之前,你必须经历很多谦卑的赎罪过程。在你对上帝进行弥补之前,你必须对你的追随者进行弥补。这座建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庙,而是人们所需要的慈善之地,好比低能儿之家。
霍普顿·斯考德自己是不会承认的。“等等,埃斯沃斯,等等,”他抱怨说,“给我时间。”正像托黑建议的一样,他同意控告洛克,要求赔偿修建改造的费用。他后来决定要做些改建。
“不要被我要说的和我要写的吓着。”托黑离开的时候告诉他,“我被逼着上演了一些不真实的东西。我必须保护自己的名声不能受辱。那是你的过错,不是我的。记住你曾经发誓不会说出是谁建议你雇用洛克的。”第二天,《亵渎》出现在《旗帜》上,点燃了导火素。
没有人会强烈地感到有一场建筑改革运动,但是宗教受到了攻击。新闻媒体已经准备了充足的证据。公众的情绪受到了伤害,很多人都利用了这个。
反对霍华德·洛克和神庙的愤怒呼声高涨,令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除了埃斯沃斯·托黑。牧师在布道时说这个建筑是道义上的耻辱。妇女俱乐部通过了保护决议。母亲委员会的声明占满了报纸的第八版,声嘶力竭地呼吁着对孩子的保护。一位著名的女演员写了一篇关于所有艺术在本质上都是一致的文章,解释说斯考德神庙没有建筑中所应有的意义,谈起了她曾经在大型圣经剧中扮演过的玛丽·马达赖恩。一位社交界的女士写了一篇关于奇异神庙的文章,她曾经在一次危险的丛林旅行中见到过这样的神庙,赞扬了野蛮人那令人感动的信仰,并表达了她对现代犬儒主义的责备。她说,斯考德神庙是软弱和颓废的代表:一个插图上画着她脚登马裤,一只纤细的小脚踩在了一只死狮子的脖子上。一位大学教授给编辑写了一封信,讲述了他的精神经历,表明他不能在像斯考德神庙这样的地方有庄严的感受。可可·霍尔科姆给编辑写了封信,讲述了她对生活和死亡的观点。
美国建筑师行会发表了一份很威严的声明,谴责斯考德神庙是对精神和艺术的欺骗。美国建筑家委员会、作家委员会、艺术家委员会也发表了类似的声明。这些声明都少了点装腔作势的威严,多了些行业特色。没有人听说过这些委员会。但是,他们是委员会。他们的声音有分量。一个人会对另一个人说:“你知道吗,美国建筑家委员会曾说过这个神庙是建筑垃圾?”那种语调仿佛很了解世界上最美的艺术。另一个人不想说他没听说过这样一个团体,但是会回答说:“就早料到他们会这样说的,你也料到了吗?”
霍普顿·斯考德收到了很多同情信。他开始感到十分高兴。在此之前,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受欢迎。他想,埃斯沃斯是正确的。他的伙伴在原谅他。埃斯沃斯总是正确的。
过了一段时间,一些高品位的报纸便不再刊登此事。但是《旗帜》一直在做。这让《旗枳》受益匪浅。盖尔·华纳德不在市内,他正在印度洋上开着他的游艇冲浪呢。爱尔瓦·斯卡瑞特一直参与这场运动,并且已经得心应手。斯卡瑞特不需要埃斯沃斯·托黑的任何建议,完全可以自己应付。
他写了一篇关于最终期限的文章,对缺乏单纯的信仰表示悲痛。他出资在高中生中间发起了一次关于“我为什么去教堂”的论文比赛。他写了一系列关于“我们孩童时代的教堂”的插图文章。他还提供了不同年代宗教建筑的照片——狮身人面像,怪兽饰,图腾柱——突出了多米尼克雕像的照片,并附有极为愤慨的说明文字,但是略去了模特的名字。他提供了洛克的漫画,把洛克比作是一个披着熊皮和拿着棍棒的野蛮人。他写了很多益智故事,讲述不能通天的圣经塔和靠着蜡翅膀跳动的伊卡洛斯。
埃斯沃斯·托黑坐回来,观察着。他提出了两点小小的建议:他在《旗帜》的资料库里找到了洛克在恩瑞特公寓典礼仪式上的照片——那是一个男人神情兴奋的照片。他把它印在《旗帜》上,标题为:“你高兴吗,超人先生?”他让斯考德把神庙向公众开放,也在等待审判。神庙吸引了很多人,他们在多米尼克雕像的底座上留下了淫秽的图片和题字。
有些人来了,参观了,无声地崇拜这座建筑,但是他们没有加入公开讨论。奥斯顿·海勒写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文章来保护洛克和神庙。但是他不是建筑和宗教方面的权威,文章在风浪中被淹没了。
霍华德·洛克什么也没做。
他被要求发表声明,他在办公室接待了很多的记者。他发表了讲话,但没有生气。他说:“对于建筑的事情,我对任何人都无可奉告。如果我准备一些苛刻的话去塞满别人的脑子,对他们对我都是一种伤害。但是你们来到这里,我很高兴,我确实想要说些事情。我想让每一位对这个感兴趣的人去看看这座建筑,去看看,然后使用自己的思想去说——如果他想说的话。”
《旗帜》刊印如下:“洛克先生似乎是位新闻制造者。他以一种自以为是的高傲接待了记者,声明说公众是一锅大杂烩。他没有选择发言,但是他似乎清楚地意识到那种态度的广告效应。他还说,他惟一希望的就是有尽可能多的人去参观这座建筑。”
洛克拒绝雇用律师代表他上法庭。不管奥斯顿·海勒如何愤怒的抗议,他说他会为自己辩护,并拒绝解释他要如何辩护。
“奥斯顿,我很愿意遵守一些规则。我愿意穿每个人都穿的衣服,吃同样的食物,搭乘同样的地铁。但是有些事情我不能以他们的方式去做——这就是其中之一。”
“你了解法庭和法律吗?他会赢的。”
“赢什么?”
“他的案子。”
“这个案子很重要吗?我没有办法阻止他改建那座建筑。他是那里的主人。他能让这座建筑毁灭或者将它改建成一个胶水工厂。无论我赢还是输,他都能做。”
“但是他会用你的钱去干。”
“是的。他会用我的钱。”
斯蒂文·马勒瑞没有对任何事情进行评价。但是他的脸看起来就像洛克第一次看见他时的那晚一样。
“斯蒂文,说说吧,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些。”一天晚上洛克对他说。
“没有什么可以说的。”马勒瑞冷漠地回答说,“我告诉过你我认为他们不会让你活下来的。”
“废话。你没有权力为我害怕。”
“我不是为你害怕。那有什么用吗?是其他的。”
几天后,马勒瑞坐在洛克房间的窗户旁,安静地看着窗外的街道,突然说:
“霍华德,你还记得我曾告诉过你令我害怕的那个怪兽吗?我对埃斯沃斯·托黑一无所知。在我枪击他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只是读过他写的东西。霍华德,我枪击他是因为我认为他知道那个怪兽的一切。”
当斯考德宣布起诉的时候,那天晚上,多米尼克来到了洛克的房间。她什么也没说。她把包放在桌上,站在那儿,慢慢地摘下手套,似乎希望延长这样的亲昵,在他的房间里表演例行的动作。她低下头看她的手指,然后抬起了头。她的脸看起来就像是她知道他最深的痛苦,这也是她的痛苦,她希望这样冷冷地承受那份痛苦,没有要求言语上的缓解。
“你错了,”他说,他们总是像这样互相说话,就这样没有开头地继续谈话,他的声音很温柔,“我没有那样的感觉。”
“我不想知道。”
“我想让你知道。你想的要比事实更糟。我不相信他们毁了它就能打垮我。可能是太让人痛苦了,我反而不知道痛了。但是我不这么认为。如果你想承受我的痛苦,不要比我承受得更多。我从来不能完全承受痛苦,从来不能。痛苦只能沉到一个特定的点,然后停下来。只要有这个不被触及的点,那痛苦其实就不是痛苦。你不能像现在这副样子。”
“在哪里会停下来?”
“我什么也不想,除了我设计了神庙这个事实外,我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感觉不到。我修建了别的东西似乎都不重要。”
“你本来就不该修建神庙,让他们把事情做成那样。”
“没关系。即使他们将来毁掉它也没关系,只要它曾经存在过。”
她摇了摇头。“你明白我从你这里夺走那些项目时,想拯救你什么吗?……不让他们有权对你做这些……他们没有权利生活在你的建筑里……没有权利碰到你……无论那种方式……”
当多米尼克走进托黑的办公室时,托黑笑了,那是一种真诚欢迎的笑容——意想不到的真诚。当他眉头紧皱表现出失望时,他有点失控;皱眉和微笑一起可笑地并存了一会儿。他失望了,因为她没有像平时那样进门。他没有看到气愤,没有看到嘲笑,她进来时就像是个有公务在身的记事员。她问:
“你想得到什么?”
他尽力找回平日里争吵的愉快感觉。他说:
“坐下,亲爱的。很高兴看到你。让人坦率而又无助的高兴。你忍了好长一段时间了。早就盼着你来,我收到了很多有关那篇小文章的溢美之辞,但是,说实话,那不算什么。我想听你说。”
“你要做什么?”
“看,亲爱的,我确实希望你不介意我说那幅雕像会令人兴奋。我想你能理解我,不会越过那一点的。”
“起诉的目的是什么?”
“哦,你想让我说。我这么做是想听你说。但是有一半快乐总比没有好。我想说,我焦急地等着你来。但是我确实希望你能坐下,那样我会更舒服一些……不?哦,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只要你不跑掉。起诉?哦,原因不是明摆着吗?”
“怎么能阻止他?”她问话的语气就像在背一串儿数字,“无论他是输是赢,那都说明不了什么。整件事情就是一次愚人的狂欢,肮脏而毫无意义。我认为你不会在臭气弹上浪费时间的。一切都会在圣诞节之前被人们忘记。”
“上帝啊,我一定失败的人!我从来没有把自己想像成为一个可怜的老师。在和我两年的亲密接触中你学到的太少了!真令人气馁!因为你是我知道的最有才华的女人,这是我的错。哦,让我们看看,你确实说对了一件事情:我不会浪费我的时间。非常正确。我不会。是的,亲爱的,一切都会在明年圣诞节之前被人们忘记的。你看,那就是成就。你能为活生生的事情而战。你不能为过去了的事情而战。过去的事情,像所有死去的东西一样,不会立即消失,会留下一些分解物。一个令人不快的东西会挂在你的名字上。霍普顿·斯考德先生会被彻底忘记。神庙也会被忘记。起诉会被忘记。但是还有一些会保留下来:‘霍华德·洛克?为什么,你怎么能信任那么一个人?他是宗教的敌人。他是彻底不道德的。首先你知道,他会欺诈你的建筑成本。’‘洛克?他不怎么样——为什么,一个客户不得不起诉他因为他建的建筑太拙劣了。’‘洛克?洛克?等一会儿,不是那个登上所有报纸,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的小子吗?现在怎么样了?一些堕落的丑闻,某个建筑的主人——我认为那是个没规模的房子——无论如何主人都得起诉他。你不想和那样一个声名狼藉的人扯在一起吧。为了什么啊,有那么多正派的建筑师可供挑选啊?’抗争吧,亲爱的。告诉我一种抗争的方法。特别是当你除了天才以外,再也没有其他武器的时候。天才不是一种武器,而是一种伟大的责任。”
她的眼神充满失望,它们耐心地听着,眼睛没有离开,也没有生气。她笔直地规规矩矩地站在他的桌子前,像是暴风雨中的哨兵,知道她必须为它负责,必须站在那儿,即便她无法为它负责。
“我相信你想让我继续,”托黑说,“现在你已经看到已被遗忘的事情的奇特效力。你摆不开它。你无法解释,你无法为自己辩护,没有人会听。得到名声实在是不容易。一旦你得到了,就根本不可能改变它的本质。你永远无法通过谈论一个建筑师的平庸而毁掉他。没有人会听。但是你可以毁坏他,因为他是无神论者,或者因为有人起诉他,或者因为他和某个女人睡觉,或者因为他拔掉了苍蝇的翅膀。你会说这没什么?是没什么,但这些却起作用了。理性可以和理性进行战斗。你能和非理性战斗吗?亲爱的,你和大多数人的麻烦就在于你对无厘头没有充分的尊重。无厘头是我们生活的主要因素。如果它是你的敌人,你就没有机会了。但是如果你让它成为你的同盟——啊,亲爱的!……看,多米尼克,我还是停下来吧,你害怕了。”
“继续。”她说。
“我认为你现在应该问我一个问题,也许你不喜欢表现得太明显,觉着我必须自己猜出问题。但我认为你是对的。这个问题是,我为什么要选霍华德·洛克?因为——引用我自己的文章里的话——我的事业不是做一个苍蝇拍,现在引用这个另有他意,但我们先放过去。而且,这也帮助我从霍普顿·斯考德那儿得到了一些我企盼已久的东西,当然,那仅仅是微不足道的次要问题,纯粹的、偶然的意外收获。但是,从主要方面来说,整桩事亦不过是一次试验。仅仅是一场试验性的小规模战斗,我们可以这样说吗?战果非常令人满意,如果你以前没有那样卷入其中,就像现在这样,你会是欣赏这个壮观场面的人。真的,你知道,在你考虑接下来如何进展时,我几乎什么都没有做。难道你没发现这很有意思吗:一台大型、复杂的机器很有意义,例如我们的社会,所有的杠杆、运转带和咬合的齿轮,看上去似乎需要一个军队来操纵的那种——而你发现把你的小手指按到一个位置,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所有重力的中心,你就能把这台机器粉碎成一堆分文不值的废铁,完全能办得到,亲爱的。但需要花很长时间,需要几个世纪。我有很多专家,这是我的优势。我觉得我将是那个队列中最后一个、而且是成功的一个,因为——虽然比起他们来我不一定更能干——但是我更清楚地明白我在追求什么。当然,这说起来抽象了。但说到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你难道没有发现在我这个小试验里令人开心的事吗?我发现了。你注意到了吗?所有错误的人都站在错误的一边。例如,爱尔瓦·斯卡瑞特、大学的教授、报纸的编辑、受人尊敬的母亲,所有商会都应该趋之若鹜地为霍华德·洛克辩护——如果他们尊重自己的生命。但是他们没有,而在鼎立支持霍普顿·斯考德。另一方面,我听说,在自助餐馆里,一伙称作‘新无产阶级艺术联盟’的愚蠢激进分子试图积极支持霍华德·洛克——他们说,他是资本主义的牺牲品——他们应该明白,霍普顿·斯考德才是他们的大本营。顺便说一下,洛克有充分的理由拒绝那种支持。他明白,你明白,我也明白,但其他许多人不明白。噢,算了。废铁自有它的用处。”
她转身想要离开房间。
“多米尼克,你不是要走吧?”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受伤害的味道,“你不想说点什么吗?一点儿也不想说吗?”
“的确不想说什么。”
“多米尼克,你让我失望了。我是如何苦苦等候着你!通常情况下,我是一个非常自负的人,但偶尔地,我的确需要一个听众。我只有和你在一起才会感到我是在做我自己。我认为那是因为你对我如此蔑视,以至于我能对你畅所欲言,说什么都无关紧要。我知道,你心里明白这一点,但是我不介意。而且,我用在其他人身上的手段永远不会对你起作用,很奇怪,只有诚实才会对你起作用。况且,你已经完成了一项技术娴熟的工作,别人却一点儿也不知道,那用处何在呢?如果你还是过去的你,此时,你会告诉我,那是一种凶手的心理,那个凶手犯下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罪行,然后又向人坦白罪行,因为他无法忍受没人知道这是一次完美的犯罪。我想说,你是对的。我想要一名听众。那些牺牲品的问题是——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牺牲品,好像天经地义似的,这件事正变得越来越单调枯燥,只剩下一半的乐趣了。你真是个罕见的开心品——是一个能够观赏自己被处以极刑的牺牲品……看在上帝的份上,多米尼克,你要在我求你留下来的时候离我而去吗?”
她把手放在门把手上。他耸了耸肩,遗憾地坐回了他的椅子里。
“好吧”,他说,“顺便说一下,不要试图买断斯考德神庙,我刚刚说服了他,他不会卖的。”她已经打开了门,但是她停下来又关上了。
“噢,是的,当然,我知道你已经试过了,但没用。你没那么富有,你没能筹集到足够的钱,买不起那座神庙,而且,霍普顿不会从你这儿接受任何钱去支付改建费用的。我知道,你也已经提出了这个:他想从洛克那儿要钱。还有,我认为,如果我让洛克知道你已经做过的一切,他不会好受。”
他用一种抗议的方式笑了。她的脸没有任何反应,又转向了门。
“还有一个问题,多米尼克,斯考德先生的辩护律师想知道,他是否可以打电话给你,请你作证人。你是建筑方面的专家,当然,你将会为原告作证,是吗?”
“是的,我将会为原告作证。”
霍普顿·斯考德状告霍华德·洛克的案件在1931年2月份开庭。
法庭里挤得水泄不通,群众的反应只能从他们移动的头上看出来,这舒缓的移动如同轻风吹拂下水面的涟漪,如同海狮紧巴巴皮肤下滚动的细纹。
人群中带着浅浅的颜色,呈出一片棕褐,夹杂着一道道条纹。看上去就像一块完美的水果艺术蛋糕,顶端那层丰厚的奶油便是美国建筑师行会。这里有超然出群的男士和衣着时髦、嘴唇紧闭的女人;每个女人似乎都认为自己对艺术拥有独家所有权,并对其施加自己的保护;都拥有一种唯我独尊的眼神,并憎恶地瞥着彼此。大家都互相认识。整个房间里笼罩着大型会议、开幕晚会和家庭野餐的混合气氛,有一种“我们的一群”“我们的小伙子们”“我们的节目”的感觉。
斯蒂文·马勒瑞、奥斯顿·海勒、洛格·恩瑞特、肯特·兰森、迈克一起坐在一个角落里。他们尽力不去看四周。迈克担心斯蒂文·马勒瑞。他一直密切关注着他,坚持坐在他的旁边,不管何时,只要谈话中有一点试图攻击别人的东西,他就会看一眼马勒瑞。
马勒瑞最后注意到了这一点,说道:“不要担心,迈克,我不会尖叫的,我也不会向任何人开枪。”
“亲爱的,注意饮食,”迈克说,“一定要注意你的饮食。一个人不能为生病而生病。”
“迈克,你还记得那个晚上吗?我们停留得那么晚,天差不多都快亮了,多米尼克的车胎没气了,没有公共汽车,我们一致决定走回家,在我们中的第一个人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爬上了屋顶。”
“是的,你想起了那件事,我想起了那座大理石采石场。”
“什么采石场?”
“从前,有些事情令我厌恶,因为他看起来似乎在休息,可后来,从长远角度看,什么都没有证明。”
窗户外面的天空是单调的白色,平坦得像上了霜的玻璃。灯光像是从屋顶和屋边的层层白雪中反射出来的,极不自然,使房间里的每件东西看上去都一丝不挂。
法官弓着背坐在他那高高的法官席上,好像正在打盹儿。他的脸小又干瘪,完全被道德的威严所淹没。他把双手直立在胸前,手指尖儿正对,压在一起,霍普顿·斯考德没有出席。他的代理律师是位眉清目秀的绅士,高高的个子,严肃得像个外交官。
洛克独自坐在被告席的桌子旁。人们看着他,愤愤地放弃了他们试图寻找的满足。他看上去没有颓唐失落,也不傲慢无礼,没受个人感情影响,很平静。他不像公共场合的公众人物,反而像是独自待在自己房间里,听着收音机。他没有做记录,他前面的桌子上没有纸,只有一个大的棕色信封。这伙人可以原谅任何事,惟独不能原谅在山洪般的嘲讽中依然冷静的人。他们中的一些人来这儿的时候已经准备怜悯他了,但在最初的几分钟之后,所有的人都开始憎厌他。
原告律师用一种简单的开场白陈述了案情:完全属实,他承认,霍普顿·斯考德给了洛克设计和建造神庙的全部自由。但问题是,斯考德先生曾详细、具体地说明要建筑一座什么样的神庙。正在讨论中的这座建筑,无论用怎样已知的标准来衡量,都不能被看作是一座神庙,就像在原告这个领域里最好专家的所做出的验证一样。
洛克放弃了向陪审团做公开陈述的权利。
埃斯沃斯·托黑是原告传唤的第一个证人,他坐在证人座椅的边缘上,向后倚着,以脊柱末端为支撑点,抬起一条腿,把它水平地放在了另一条腿上。他看上去怡然自得——却在尽力表明,他的怡然自得是对厌烦的一种有教养的保护。
律师浏览了有关托黑专业资格问题的一列长长表格,包括他的书《关于石头的论述》的销售数量,接下来,他大声读着托黑的专栏文章《亵读》,请他陈述他是否写了这个专栏。托黑做了肯定回答。接下来是关于这座神庙是否有建筑学价值的一系列问题,尽是些博学的建筑术语,托黑证实它没有。再下来就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回顾。托黑随意、轻松地说着,给所有著名文明和其代表性的宗教建筑作了简短的概述——从因卡斯人到腓尼基人到东方岛国人——不管何时,只要有可能,就涉及这些纪念物开始建造的时间和它们被完成的时间,参与建筑的工人数量和按当代美元折合的大概价值。听众听得呆若木鸡。
托黑证实,斯考德神庙与历史上的每一块砖、每一块石头、每一句历史箴言都相矛盾。“我已经竭力表明,”他做结论说,“神庙概念的两个本质,是敬畏感和人类的谦恭感。我们已经引用了巨大数量的宗教建筑物,有高耸入云的线条,有恐怖怪异得像和尚一样的神灵,或者,后来,还有怪兽状的滴水嘴。所有这一切往往让人类看到自己的个体并不重要,纯粹的宏大胜过了他自身,把他沉浸在那种对神圣的恐惧之中.那种恐惧通向温顺的美德。斯考德神庙是对我们过去一切的一种厚颜无耻的否定,在历史的面孔上刻上了无礼的‘不’字。我可以冒险猜猜这个案件引起公众如此注意的原因。我们所有人已经本能地意识到,它所涉及的道义问题远远胜过它所涉及的法律问题。这座建筑是对人文精神刻骨仇恨的纪念物。它是对全人类最神圣理念——对街道上走着的每一个人、对这个法庭里每一个人最神圣理念的否认。”
这不是在法庭上作证,而是埃斯沃斯·托黑在为一场会议发表演讲——回应是不可避免的:观众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法官敲着法槌,试图让法庭安静下来。秩序被恢复了,但人们的表情还没有恢复过来:那些脸上依然还是那种高傲的自以为是的表情,仿佛在这个案子里,在被称为被侵犯的一方时,是一件很惬意的事。他们中有四分之三从没有看过斯考德神庙。
“谢谢你,托黑先生。”律师说着,微微鞠了一躬。然后他转向洛克,非常谦逊地说道:“你有问题吗?”
“没有。”洛克说道。
埃斯沃斯·托黑扬起了一只眉毛,很遗憾地离开了证人席。
“彼得·吉丁先生!”律师叫道。
彼得·吉丁的脸看上去光彩照人、极富吸引力,好像刚刚睡了一夜好觉。他登上了证人席,带着学生般的那种兴高采烈,不必要地摇晃着肩膀和手臂。他发了誓,兴致勃勃地回答了最初的问题。他在证人椅上的姿势很奇怪:他的身体肆无忌惮地倒向另一侧,肘部倚在扶手上,但是他的双脚却直直地杵在地上,两个膝盖紧压在一起。他没看洛克。
“请你说出一些你设计的著名建筑物的名字,吉丁先生?”律师问道。
吉丁说出了一系列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名字,刚开始的几个说得快,后面的越来越慢,好像他希望停下来,最后一个名字夭折在空气中,没说完。
“你忘掉了最重要的一个吧,吉丁先生?”律师问道,“难道你没设计考斯摩一斯劳尼克大厦吗?”
“设计了。”吉丁小声说。
“那么,吉丁先生,你像洛克先生一样,也在斯坦顿理工学院上过学,是吗?”
“是的。”
“你能就洛克先生在那儿的学习记录告诉我们吗?”
“他被开除了。”
“他被开除了,是因为他无法达到学院高水平的要求吗?”
“是的,正是这样。”
法官看了一眼洛克。如果是一个律师,这时可能会反对说“不相关”。但洛克没有反对。
“那时,你认为他在建筑专业里表现出了一定的天赋吗?”
“不认为。”
“请你声音稍大一点儿,吉丁先生?”
“我认为他没有任何天赋。”
吉丁的语气正发生着奇怪的变化:一些话语干脆利落,清清楚楚地蹦了出来,好像每句之后他都点了个惊叹号;其他的话语则杂揉在一起,好像他不愿停下来让自己听见他说的话。他没有看律师,而是自始至终看着听众。不时地,他看上去像一个戏耍的男孩,像一个刚刚在地铁牙膏广告上漂亮女孩的脸上画完胡子的男孩。然后,他看上去好像正在乞求人群的支持——好像他正在他们面前接受审判。
“有一段时间,你的办公室雇用了洛克先生?”
“是的。”
“你发现你自己不得不解雇他?”
“是的……我解雇了他。”
“因为不胜任吗?”
“是的。”
“对于洛克先生后来的职业生活,你能跟我说些什么吗?”
“噢,你明白,职业生涯是一个术语,就成绩和数量来说,我们办公室的任何制图师的工作都比洛克先生多。我们不能把仅仅设计了一两幢楼的人称之为职业人。每一个月,我们都要建造起许多建筑。”
“你能向我们提供一下你对他工作的专业性意见吗?”
“噢,我认为不够成熟。有时令人瞠目结舌,甚至非常有意思,但是从本质上来说——不够成熟。”
“那么洛克先生不能被称力羽翼丰满、能够独立翱翔的建筑师?”
“和罗斯通·霍尔科姆先生、盖伊·弗兰肯先生、高登·普利斯科特先生相比——不是。当然,我这样说是公正的。我认为洛克先生确实有很大潜力,尤其是在解决纯工程学难题方面。他也许有他自己独到的地方。我已经尽我所能跟他谈过了这点,我已经尽我所能帮过他了,我诚心诚意做了这些。但这就像和他最钟爱的那种强力水泥板谈话一样。我明白,他和那块强力水泥板一样。当我听说客户最终起诉了他,我一点儿也不惊奇。”
“你能告诉我们洛克先生对顾客是什么态度吗?”
“噢,问到点子上了,是全部问题的症结所在。他不在意客户想什么、希望什么,他不在乎世界上任何人想什么、希望什么。他甚至理解不了其他建筑师为何会在意。他甚至不会给你解释,这还不够……他也不会给你一点点儿尊重。我不明白竭尽全力取悦于人有什么错误,我不明白渴望友善、喜欢受欢迎有什么错误。那为什么是错误呢?你为什么要人们为此嘲笑你呢,而且是自始至终地、一刻不停地、日日夜夜地讥讽你,不给你留下片刻的宁静,就像是中国的水刑。你知道,那可是将水一滴一滴不停地滴到你的头盖骨上。”
听众开始意识到彼得·吉丁醉了。律师皱了一下眉,证词本来已经被预演过,但现在却说走题了。
“噢,现在,吉丁先生,也许你应该告诉我们洛克在建筑学上的见解。”
“如果你想知道,我会告诉你的。他认为,如果你谈到建筑的时候,应该脱掉鞋,跪下来,这就是他想的一切。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呢?这和其他任何的事情一样,不是吗?对建筑用得着顶礼膜拜吗?我们为什么必须要那么紧张呢?我们只是人。我们想要生存。所有的事情为什么不能简单容易点呢?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成为某种伟大的英雄呢?”
“现在,吉丁先生,我认为我们有点儿偏离主题了,我们……”
“不,我们没有。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也知道。他们全都知道。这儿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正在谈论那座神庙,难道你不明白吗?为什么挑选一个魔鬼建造神庙?只有非常人性化的人才适合去做那件事。一个理解……并且宽恕的人……宽恕的人……那正是你要去教堂寻找的——被……宽恕……”
“是的,吉丁先生,但是说说洛克先生吧……”
“噢,洛克先生怎么样?他根本不是一个建筑师,他一点儿也不优秀,我为什么会不敢说他一点儿也不优秀呢?你们为什么全都害怕他呢?”
“吉丁先生,如果你不舒服的话,我们让你停下来,好吗?”
吉丁看着他,好像清醒了,他尽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了,声音平淡,很顺从:
“不,我很好,我要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你想要我说什么?”
“你要告诉我们——从专业方面——你对被称之为斯考德神庙的建筑结构有什么看?”
“是的,当然有。斯考德神庙……斯考德神庙有着十分不明确的规划,这导致了一种空间上的混乱,没有整体上的平衡。它缺少对称感,比例不合适。”他语调毫无变化地说着,脖颈僵直,尽力不向前垂,“它比例失衡,和布局的基本原则矛盾,整体的效果是……”
“请大声点儿,吉丁先生。”
“整体的效果是粗鲁浅薄,没有建筑常识。它表明……它没有设计感,没有原始的美感,没有创造和想像力,没有……”他闭上了眼睛,“……没有艺术上的完美……”
“谢谢你,吉丁先生,这足够了。”
律师转向洛克,加重语气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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