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他承当本音埅名号,得由本音埅一门认定!”
前多:“你难道忘了,二十五年前,我们取得海军巨资,将棋所扩建,改名为东京棋院,并在海军支持下,令三大世家归附棋院,放弃各自名号,将他们变相吞并。为了让他们放弃名号,我们故作姿态,率先放弃了本音埅名号,将其捐给棋院,作为棋界领袖的名誉头衔。在名义上,本音埅一门已不复存在,我们没有权力认定他。”
老人:“唉,原想棋院永远是我们控制的!”
前多:“我们的青壮年棋士都参军去了,等于被抽干了血,三大世家联手,又有陆军支持,我们无法对抗。”
老人:“我们有海军支持!”
前多:“中日开战后,海军大臣、次官在考虑辞职,恐顾不上棋界。我想,陆军也无心于棋界,只是要压过海军,才插手进来。”
素乃右肩一塌,右臂伸出交椅外,捉沙滩上的一只贝壳。前多忙帮他,蹲下身时,见素乃的食指中指夹住贝壳,拇指虚勾,无名指、小指上扬,整只手状如飞鸟,正是拿棋子的标准手势。
棋子以此手势打在棋盘上,可发出清脆之音。
前多眼睛湿润,素乃坐正,抚摸着贝壳:“做了三十年第一人,也挨了三十年骂。为保住地位,像军事家一样思考,政客一般行事,艺术家一样追求才艺,剑客一般恐惧体能衰退,无一日松懈。做第一人——是把自己放到火上烤。大竹减三取代了我,等尝到其中难处,就不会那么厌恶我了吧?”
前多:“大竹减三的危机一直存在,听闻是他利用陆军军部的关系,将俞上泉从上海战火里接出来的,俞上泉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独霸棋界的最大隐患……唉,我已远离顶峰较量的圈子,如果小岸壮河师兄还活着,一切都不同了。”
自怜哀命的情绪瞬间击中了他,现出古稀之人才有的麻木神情,一身的肉都老了。
素乃:“我三十三岁做了本音埅,一直在风口浪尖,其实无风无浪也是一种人生,也是一种棋。”
前多“嗯”了一声,俯身低头,将素乃腿上盖的毯子抻拉平整。素乃不忍看他,转头望海,见少年捧着一只海螺兴奋跑回。
素乃:“我陪他下过十一盘棋,他是院生中个性最接近小岸壮河、棋风最接近你的孩子,可惜,我来不及训练他了。”
前多迅速抬头,看看素乃,又看看少年,左眼里有了悲喜,右眼依旧麻木。少年跑近,将海螺递向素乃:“看我捡到了什么!”
素乃笑眯双眼,展开手中的贝壳:“我也捡到了东西。”少年不屑地撇嘴:“无用,又做不了棋子。”
素乃叹道:“是啊,一副棋子的贵贱全看白子,黑子是石头磨的,白子则是贝壳磨的,贝壳是越厚越佳,棋子厚不过四分,打在棋盘上便无力度。九州向日海岸以出产贝壳闻名,但要凑出一盒一百八十枚的白棋,也要耗时数年,价格之昂贵,可在繁华市区买一所七间房的宅院。”
少年脸涨得通红:“我就有一盒向日海岸的白棋!”素乃身后的一众少年也涨红了脸,小声嘀咕着“我也有”。
老人们均大笑,前多外骨的表情生动起来,故作训斥状吼道:“你们的都是实用级,本音埅说的是雪印级。”
素乃变形抽缩的左手里挺出中指,指着贝壳:“实用级是用贝壳中部打磨的,此处最厚,超过四分不难,但纹理过粗,打在棋盘上的音质尚入耳,可供练习之用。如用于比赛,观感、音质都欠品位,所以称为实用级。”
手指向贝壳边沿滑去,未及边沿便停住。素乃:“外围部分细致多了,磨成棋子,纹理弯如月牙,称为月印级,可上大赛。”
手指抠住贝壳边沿。素乃:“边沿磨成的棋子,纹理犹如雪花晶体,是细密的直纹,称为雪印级。珍贵在直纹,宁直勿弯——这是为人之道,可惜人人做不到,终其一生,会有多少违心之事啊!棋子上的直纹含着大自然对人的警诫。”
少年专注地听着,素乃一笑:“看看你的力气,你能把海螺扔多远?往海里扔。”少年一愣,看着手里的海螺,眼神颇为不舍,但没费话,转身向海而去。
素乃又滑出唾涎,前多外骨忙俯身用手帕擦去。素乃的眼光一直盯着少年的背影,言:“他是我的雪印级。”
前多感到脊椎一串冰凉,撤身收好手帕,郑重地说:“明白您的意愿了。日后俞上泉和大竹减三两雄争霸,不管谁胜出,都会由本音埅一门结束他。”
素乃缩在椅子里,闭上眼睛。
海面涌起一行高楼般白浪,少年扔出手中海螺。
橙黄色的棋面上,立着一颗白子。棋子两面的中央点鼓出,向边沿渐薄,如此造型,为求落子之声。
棋盘高而中空,如琴之共鸣箱。评价棋盘的档次,除了木质、刻工,音质尤为重要。造型精良,而音质不佳,便为俗物,棋士耻于一用。
下棋,可享受如水滴石的音韵。
白子微微晃动,落子未久,余音在心。棋盘前坐着一位马脸老者,岁月令原本丑陋的脸变得庄严,他是俞上泉的师父——顿木乡拙。林不忘跪坐在他面前,仍盘头遮面。
林不忘:“本音埅一门在四国岛巡拜,为素乃的中风祈祷。”
顿木凝视着棋盘上的白子,面无表情,“啪”地又打下一枚。棋音清冽,令人一醒。
林不忘:“天道不公,总是为难好人,让恶人逃脱。经过你我二十年的坚忍,等来了俞上泉,终于凑成击败素乃的天时、地利、人和。不料决战前夕,他竟然中风,在棋上,我们永远也无法击败他了!”
顿木乡拙又打下一枚白子,原来不是下棋,仅是听音。余音未尽,他叹一字:“命。”
光线暗下一层,林不忘起身,拉开纸门,庭院里是三棵经过整形的松树,枝干曲拐如龙身,松叶翠绿如草。
室内光增,棋子的贝壳肌理显现,是雪印级的直纹。
顿木:“我一生与素乃为敌,年轻的时候,梦到他的卑鄙,在深夜里都会气醒;进入中年,开始分析他的手段、心理,时常感慨‘这是另一种人啊’,令我大开眼界,有时还暗生佩服。”
林不忘“啊”了一声,顿木浅笑:“不是佩服作为棋手的他,是作为枭雄的他。从他的行事里,我总结出对付他的方法,他结交政客、军人,我便结交企业家,他控制三大世家,我便争取业余爱好者……你最好的老师,就是你的敌人。他令我成熟起来,看懂了世俗。”
林不忘忽有凄凉之感,庆幸脸遮于口罩,否则不知会是什么表情。顿木:“他长我数岁,先一步入了老年,我随后也到了。再看他,常起关心之情,怕他生病,怕他受政客军人欺负,子女不孝顺,惹他生气……”
林不忘:“对,我也常祈祷他无病无灾,好好活着,等着我们击败他。”顿木手伸入棋盒,玩弄着一颗棋子:“我与你不同,我是真的关心他。”
林不忘一惊,直腰相看。顿木嘴角显出一个方形的皱纹,那是他自嘲的笑容:“……我和他,都老了。”
老了?林不忘暗怪自己想到了俞母,进而想到自己也至“老了”的边沿……再次庆幸戴了口罩,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不敢在世上露出表情。
顿木:“……俞上泉怎样了?”林不忘用力“呵”了一声,表示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倾听,言:“他全家已安顿下来,昨日拜望您之后,大竹减三为给他压惊,将他接到地狱谷温泉去了。”
顿木:“啊,泡温泉是最好的放松,俩人真是好朋友。”林不忘眼中显出温情:“是啊,他初到日本时才十二岁,本来内向,又语言不通,我担心他孤单寂寞,待不下来,不料棋院里最狂傲的棋童——大竹减三竟然跟他一见投缘,成了好友。”
顿木泛起笑容:“虎豹生来自不同,天才自会识别同类。”
林不忘:“大竹十九岁便结婚了,岳父是军界的百年世家,财力雄厚,甚至地狱谷温泉都是家族私产,大竹入赘望族,早早安定下来,是想心无旁骛,开创一个‘大竹时代’。”
顿木:“嗯,独霸时间超过六年以上,这些年便可以用他的名字命名——这是棋坛惯例。素乃独霸棋坛三十年,未有败绩,但他篡改棋界规矩,打压挑战者,让他们一生争取不到挑战权……”
顿木语音停顿,他便是一个被取消挑战权的人。林不忘轻咳一声,言:“即便应战了,遇到难解之手,就利用特权,暂停比赛,召集一门弟子研究后再下——无人能赢下这么不平等的棋。他的独霸,天下不服,无人称这三十年为‘素乃时代’。”
顿木用力捶一下膝盖,似乎捶掉了心内郁气:“希望大竹可以有一个自己的时代。”
林不忘的盘发垂下一缕,遮蔽了右眼,但他未挽发,径直说:“在您的心目中,俞上泉比不过大竹?”
顿木眯起眼,缓声言:“素乃占有欲极强,棋风嗜好拼杀,力量之大,的确是一代强者。俞上泉天性淡泊,棋风轻灵,正可克制素乃,我当初就是看中这一因素,才将他接来日本。我对他所有的训练,都是针对素乃的,作为棋手,他没有正常成长,早就偏了——但他本就是我为击败素乃,专门锻造的刀!”
顿木语气强硬,却下意识地弯腰垂头,显出致歉的姿势。林不忘:“您是说,他一生无法与大竹争雄?”
顿木:“素乃废了,这把刀也就废了。”
想到俞母冷淡自若的脸,林不忘失口喊道:“不会!”
顿木:“你看不出来么?五年来,素乃为探俞上泉实力,与他下了两盘指导棋,俞上泉均轻松获胜;但俞上泉在联赛上,只要遇上大竹,不管优势劣势,最终都会输。大竹是棋院正规训练出的棋士,素质全面,正可克制俞上泉这种偏门棋手。”
林不忘:“不,棋界的人有个共识,大竹继承了素乃的棋风,都是嗜好拼杀的力棋!”
顿木:“此言不错,大竹棋风是改良版的素乃之棋,在拼杀中加入坚实的因素,素乃是开局就强压对手一头,早早展开攻杀,大竹的攻杀时机则要慢半拍,先坚实自己的战线,再出刀——这慢了的半拍,就让俞上泉很不适应,偏门训练的弊端就在这里,他或许一生都无法适应。”
林不忘:“啊,他对付别的棋手,战绩都很好!”
顿木:“因为别人跟他不是一个级别,他毕竟是天才。”
林不忘:“啊——俞上泉只能做天下第二了?”想到俞母,顿感惭愧,觉得无脸再见她。
顿木往棋盘打下一子,音色脆透,林不忘一醒,忙择言:“大竹和俞上泉自小是好友,两人在一起就是下棋谈棋,这种高密度的接触,他总会找到大竹的弱点。”
顿木:“大竹不是傻子,越嗜好拼杀的人,越精于算计,因为拼杀是险途,差之纤毫,便会自取灭亡。五年来,我在培养俞上泉,他也在培养俞上泉。”
林不忘又“啊”了一声,顿木一笑:“我培养俞上泉作击败素乃的刀,他培养俞上泉作挡刀的人——为他挡刀。他做了棋界第一人,俞上泉是最理想的第二人,向他挑战的人要先过俞上泉这一关。俞上泉毕竟是天才,可挡住天下棋士,而他自小洞察俞上泉的弊病,可万无一失地击败俞上泉——大竹时代便形成了。”
林不忘:“他是素乃的废刀,大竹的盾牌——作为天才,却要这样度过一生。”
顿木:“这是命,无可改变。”眼中生出恨恨之色,或许联想到了自己。“关于俞上泉的话,已谈尽,下面谈你。素乃下台,三大家族获得难得发展,林家已找我谈过,望你重归家门。”
左腕上的方刀冰凉依旧,林不忘:“不,我留在俞家,保护俞上泉。”顿木:“棋战取消,素乃已废,无人再伤害他。东京棋院聘请我做理事,我已答应,回来帮我吧。”
脑海中的俞母形象渐渐淡去,林不忘挪后半尺,俯身行礼,道了声“呵!这样吧”,遵从了师命。
地狱谷,俞上泉泡在温泉中,身旁有一位高额大头的青年,是大竹减三。水面漂着一只木托盘,其上是两只杯子、一瓶清酒。
大竹闭着眼,准确抓住酒瓶,倒一杯饮下:“我已查明,上海陆军军部派人暗杀你,是受素乃门下的前多外骨委托。素乃历来受海军支持、与陆军疏远,前多外骨找到陆军军部的时候,军部的人都不敢相信。
“他与军部做的交易是,军部暗杀你,保住素乃的不败声誉,五年后,他规劝素乃退位,让我继位本音埅,让东京棋院剔除海军影响,归附陆军——军部将五年改成了三年,就成交了。
“他是素乃心腹弟子、棋院实权人物,的确可以说到做到。我的岳父是陆军元老,命我在朝鲜服兵役,为了让我具有陆军渊源,日后好受陆军支持,继任本音埅,入主棋院。岳父大人计划要费十年时间,不料提前成三年。
“不想素乃中风,三年又提前成五天。前多外骨被抛弃,岳父大人直接与棋院的三大世家谈判,让我即位本音埅。直到他办妥了这一切,才告诉我军部暗杀你的事,问我是保你还是不保?”
大竹喝下一大口酒,“啊”了一声,显得深受刺激。俞上泉散着眼神,像在惬意的水温中沉迷了。
大竹续言:“当然是保你……近来有领悟,自古围棋开局都下在边角,因为凭借边角,不用两面防守,只需一面落子,就可以守住空。守角,最少可以一子,守边最少可以两子,而在中央围点地方,最少得四子。从效率角度讲,开局下在中央,是无理的。”
俞上泉看向大竹减三,眼里有了精神。大竹笑道:“你不感谢我救你,却想偷我的棋技?”
俞上泉略有诧异之色。
大竹:“哈哈,我只是觉得事情过程奇巧,才跟你说说,没想到你不感兴趣。”
俞上泉:“结果是我活着——知道这么多,就够了。对你,我的确无一点感谢之心。”
大竹:“无谢之心,方是朋友。”饮酒一杯,“对局随着棋子的增多,分为序盘、中盘、终盘三个阶段,序盘布边角,中盘抢中央,终盘又回到边角上进行毫厘之争——我想打破这套程序。
“古代有‘高棋在腹’的说法,下在中央的一枚棋子,要与四方的棋都发生关系,所以变化多端,常常出奇——但这是序盘结束,边角都有棋子的中盘阶段的情况。我的想法是,如果在序盘阶段就‘高棋在腹’,变化岂不是更多?等于把棋盘变大了!”
俞上泉:“直落中央!……你刚才讲了直接走中央,存在效率低下的问题,难以围空,又四面受攻,易成为死子、废子。”
大竹:“素乃有着强过古人的杀力,但世人觉得他只有赢棋的铁腕,而无天才的妙想。我觉得是序盘、中盘、终盘的固定程序阻碍了他,将他的杀力局限在中盘,虽然精彩,毕竟狭隘,如果他的杀力能突破到序盘、终盘,便会自然出现天才的闪光。”
俞上泉:“直落中央,不为围,是为杀?”
大竹:“对,这就解决了效率低下的问题。战国时代,武田信玄占据土地小、物产贫瘠的冬城,其地理位置也不具备攻防周边诸侯的战略意义,每年要损耗巨大财力才能维持,众将皆觉愚蠢,直到他问鼎天下时,众将才发现冬城是武田军北伐京都的出口,无用的废地,闪闪发光起来——直落中央的棋子也如此,在占地的功用上是低效废子,但在搏杀的意义上,却闪闪发光。”
俞上泉:“开发事物的另一功用,是令人兴奋的事。但恐怕难以成为革新性的理论,只能成为个人风格。因为要有素乃一般的杀力作后盾,甚至是比素乃更强的杀力,这种下法才可成立。”
大竹笑道:“这是一个报纸发达的时代,一个理论不需要由大众来实现,在舆论上成立,就成立了。”
俞上泉:“但总要有一两个成功的实践者,才能服众。凭心而论,这种下法,连我都感到吃力。”
大竹:“不需要你做到,有一个人做到就可以了。”
俞上泉:“你?”
大竹一推盛酒具的木盘,木盘远远漂开,直抵对面池壁。
9.西园家法
西园春忘看着面前的一碗拉面,感慨万千。这里是东京浅草公园“来来轩”面馆,汤头是鸡骨熬就,配以豆芽、玉米、胡萝卜,名为“野菜面”,特别标明是中国扬州口味。
只是面中加了酱油……回到日本,吃中国的拉面,才能吃出日本的乡情。西园小心地吸了一根面条,细细品味。店员跑过来,歉意地问:“怎么,味道不好么?”
西园一愣,方想起在日本吃面是要吃出“嗖嗖”的嘬嘴声,以表示好吃,而在中国,这是非常失礼的事。
西园:“我今天牙痛。”随后努力地嘬出一声,店员笑容满面地离去。
因为俞上泉,他这个打算在上海终老的间谍,回到了日本。十七年来,他总怀疑自己被组织遗忘。不会,日本人是认真的民族——他总以这句话安慰自己。
他属于陆军军部的间谍,俞上泉一家被护送到山东军营后,他自报身份,终于与组织取得了联系。间谍档案上,查不到他的纪录。他报出上线联系人的名字,此人也没有纪录。
那么,是谁把他发展成间谍的?回到日本后,军部给他的答案是,与你妻子私通的人。来上海的前一年,他五十四岁,新娶了一位二十二岁的姑娘。
十七年来,他苦心搜集上海的各种信息,平均每晚写三千字汇报。他所潜伏的上海日本女子牙医学校,是东京女子牙医学校的分校。偷情者是东京女子牙医学校的训导主任,现已升任校长。
妻子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经营着“西园钱汤”。钱汤是公共澡堂,他在三十九岁时创下的家业,在偷情者的资助下,由原本的四百平米扩充至九百平米。
妻子和偷情者表示,他们可以让他过上优裕的生活,至死无忧。他表示:“请把情报还给我。”
偷情者喜欢他的文笔,像等连载小说般,等着每周一寄的“情报”。“情报”积累了五个大木箱,需雇车搬走。
永远离开了“西园钱汤”,他对他俩没有怨恨,他只是怨恨自己是个没有亲戚的人,否则十七年来的家庭巨变,总会有人通知他。
“西园”是日本贵族,至近代不衰,曾两次组建内阁。可惜,他是一个远亲,他这一支百年来都是小市民……但毕竟是亲戚,他去找他们了。
理由是——他是个理论家。他将十七年所写,择出二万字精华,投递给他们。
今天,他们接见他。
存铠园是1883年创建的会馆,以做中国昂贵菜肴著名,半个世纪以来,一直是政客们私下谈判的场所。
他从没去过那样高级的场所,似乎只有先吃一碗平民的拉面,心态才能稳定。他喝净碗中汤。饱,近乎青春。
存铠园门口,两位六十岁的老人等着他,气质高贵,只有自小的严格家教方能培育出这种贵气。西园想到自己已七十二岁,论辈份,他俩说不定是自己的晚辈,有了底气,轻松地说:“今天,天气不错。”
今日是阴天,两位老人毫不犹豫地说:“好天。宗家在里面。”引西园入门。宗家是家族正脉的当家人,西园忽然感到拉面吃多了,胃中略有不适。
走廊里,西园问:“你们是?”两位引路人:“仆人。”西园吐了口气,懊恼刚才心里跟仆人论上了辈份,猛地就打起嗝来。
嗝打得连绵不绝,两位仆人给他找了杯水,要他弯腰喝下,稍减了嗝的频率和强度。
“我不能这样见宗家,太失礼了。”
“让宗家等,更失礼。”
他小鸟般叫着,被引入一户单间。日式榻榻米上,摆着一张中国红木八仙桌,四个圆柱形瓷凳。背靠桌腿,坐着一人,十七八岁模样,手里玩着一把白鞘小刀。
它是世深顺造的刀。
西园暗叫:“坏了!”左膝和右脚跟同时受踢,身子横旋,重摔在地。
两老人拉开侧柜,取出一块毛毯,展开后,铺上一块塑料布,将西园抬到上面。塑料布可防止溅出的血污秽毛毯,毛毯可包裹尸体,便于搬运。
青年挪来,道:“存铠园是政客谈判的地方,谈不成,就是暗杀的地方。你的尸体按这里的传统处理,你的家人可以得到骨灰。”
两老人均“嗯”了一声,表示会尽到责任。他们不是西园家族的仆人,而是存铠园的职员。
西园痛得周身瘫软,道:“你是一刀流的?”
青年:“你是世深顺造的作家?”
想到妻子和妻子的情人,西园用力点了下头:“他死了?请把他的骨灰邮寄到我的家里,让他也能受香火。”
青年:“他活着。他在火车上杀死了我哥哥,刀留在尸体上。天津海关的消息是——他回了日本。”
西园:“我是他的作家,当然知道他的藏身处,但我决不会告诉你。”
青年转向两位老人:“我学的只是剑道,不会逼供,存铠园有这项业务么?”
两位老人:“有。”
遍体鳞伤后,西园陷入了迷惘,他没想到自己是一条硬汉。与被妻子耍弄相比,被西园家族耍弄,令他更受刺激。这伙从没有见过的人,如此深地伤害了他。
他在求死,世深没找过他。
两老人精确掌握轻伤到重伤之间的微妙界限,在二十分钟的连续殴打中,很容易越界。重伤令人昏厥,轻伤使人疼痛。
两老人的技艺可以连续殴打两小时,令人以轻伤的痛感,重伤地死去。青年要求一刀毙命:“反正问不出来。他死了,世深顺造会主动找我。”
一老人建议将他的尸体投海,警察打捞后,会登报。另一老人认为他的家人会先看到尸体,如此刺激死者家属,违反了存铠园的传统,还是只让家属看到骨灰为好。
经过一番争执,两老人达成共识,向青年建议在报纸上登出寻人启事。失踪是死亡的婉转表达,世深是老江湖,应该看得出。
青年采纳,一位老人出门取照相机,以供登报照片之用。相机取来,两老人布置灯光,并为西园梳发、擦粉。因为西园已站不起来,只能在八仙桌上俯拍他,挪好桌子后,为了相机的稳定性,又需要取三脚架……
转眼过去两个半小时,青年不耐烦地催促,两老人正色地说:“请尊重我们的职业。”青年自觉失礼,道了歉。
之后,西园被换上了另一个款式的西装外套,换装是因为此款适于打领结,打领结的目的,是为掩盖衬衣上的一小块血迹。
过程中,青年提出抗议,认为应该直接换件衬衣,两老人解释,他上身伤口较多,血与布黏合,换衬衣所耗的时间绝对会超过换外套。
青年屈服,但还是回了一句:“日本历史上被暗杀的政客多了,都死得这么麻烦么?”两老人:“无一例外。”
青年屈服。四个小时后,一切完美,闪光灯亮起的一瞬,西园有一种临近解脱的轻松。
照完相,一老人从袖里抽出一把尖锥,另一老人抽出剪刀,在西园衬衫左胸部剪出一个圆形,取掉这块布后,指按胸骨,找出刺心脏的最佳入点,用炭笔在皮肤上标出。
尖锥瞄准时,西园想:“终于完了!”
单间门打开,走入一位和服妇女。她非传统的日式盘头,而是西方妇女的发髻,四十余岁,眼角的皱纹隐在厚厚脂粉中。
两老人停手,青年站起。女人:“对不起,我需要他回答一个问题。”两老人:“他是条硬汉,什么也不会说的。”
女人一笑,脂粉不挡笑容的美艳,她转向西园,行了个传统日本妇女单腿略屈的欠身之礼,道:“人类去向何方?”
虽然四肢已丧失知觉,但西园春忘猛地挺起脖子,像青年人的小腿一般有力,答:“跟着日本走!”
室内的人均一怔,表情变得严肃,两位老人尤其郑重。西园像一个说遗言的人,专注在自己的话上:
“东方是道义的文明,西方是利益的文明。两个文明必有一争,人类将进行三场战争。第一场,是已经打完的日俄战争,日本胜利,确立了日本是东方的代表;第二场是现在欧美各国之间的战争,以确立谁是西方的代表;胜出者将与日本决战,以日本的胜利告终,这便是第三场战争。三场战争之后,地球将产生永久和平,全球日本化,处处有道义。”
女人欠身问:“中日之战,算是什么战争?”
西园:“中日之战,不是战争,是一次大规模的力量整合,亚洲国家都是一体的。中日之间的冲突,是手与脚在协调,为击溃欧美而作的锻炼。”
众人皆有神往之色,女人深吸一口气,对青年说:“西园家族的宗家正在看他的论文。对不起,我要把他带走。”
两老人站起,俯瞰着西园,皆有惋惜之色。他们将杀人作为艺术,折腾了六个半小时,却不能做出终结的一刺,可想心情的悲怆。
青年双目发出狼眼的幽光,女人脸上脂粉漂移,展现出一个热情的笑容:“不可以么?”
青年:“你们已经答应把这个人交给一刀流。”
女人的眼神宛如十六岁姑娘般天真,青年脸色一红,不自觉地低头,后退半步,嘴里嘀咕:“不可以。”
女人不再理他,吩咐两老人将西园裤子上的血迹弄干净,以便见宗家。两老人说需要四个小时,女人上前一人给了一记耳光,呵斥:“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两老人回话:“十分钟。”彼此对望一眼,面容均惨烈之极。
西园被抬出单间时,女人向青年回眸一笑,青年脸色铁青地跪坐在榻榻米上,行礼作别。
西园家族宗家书房外的庭院为“枯山水”,以石头和沙子模拟大自然,不用草木,所以为“枯”。
西园躺于室外环廊,身下铺了一张竹席,身上换了新西装。他头部前方三尺处,坐着一个五十岁老人,抽根白细烟卷,低头看着膝盖上的一叠文稿——他是西园家族的宗家。
石沙模拟的是中国元代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横陈的石块为富春山,满地的白沙为富春江。
宗家两腿垂在环廊木板外,西园斜眼能见的只有这两条腿。腿上文稿上是他的字迹,熬了三夜写就,作为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写下这两万字,是做好了随时累死的准备。
宗家发出一声长长感叹,是柔和的男低音,将烟头湮灭后:“不愧是西园家的人,你写的不单是政论,还是诗!”略一沉吟,又道:“唐诗!”
西园眼眶湿润:“你说我是西园家的?”宗家:“当然。我派人到警备厅查了你家档案,你父亲是1850年从北海道小樽地区迁到东京来的,1802年西园家走失了一个智障的幼儿,传说他长大后,在小樽出现过,据此分析,你的确是西园家族的直系亲属。”
西园脖子挺起,竭力地向上望去:“智障?”仍看不到宗家的脸,仅能听到他柔和的声音:“西园家族的每一个人都有明确的家谱记录,只有这个智障儿下落不明。你也知道,幕府时代中期,有一大批虚荣的平民仰慕这个姓氏,改姓了西园。”
西园脸贴于木板:“我的祖上决不会是这样的平民。”
宗家发出满意的笑声:“虽然智障,但血统的力量巨大,只要遇上好女人,两代就矫正过来。你在政治理论上的天赋,正是西园祖先的遗传,确凿无疑!那位智障儿的名字叫西园秀三郎,我希望由你来承接他这一支,在家谱上尽快登记上你的名字!”
西园大喝一声:“嗨。”是士兵遵令的叫喊。
经过三星期调养,西园可以坐起身,终于正视到宗家。这是一张和自己迥然不同的脸,骨相之清逸,如中国宋代绢画上的王公。
西园家族文脉已衰,两代不出能写政论的子弟,更别提理论建树。西园对中日关系、世界大战的设想,令家族长老们极度兴奋。他在养病期间,也设想自己的未来——成为西园家族的一支笔。
卧床期间,名贵滋补品不断,并有一位二十五岁女佣照顾起居。吃着鱼翅,望着女佣行走的婀娜身姿,他常常感慨:“男人,七十二岁才刚刚开始啊!”
他做好了当一支笔的充分准备,等腰能坐直,就没日没夜地写下去,他的文章将为西园家族赢得光荣,在家族内部,令智障儿“西园秀三郎”的名字受到尊敬……
宗家柔和地说:“不要再动笔了。你写不过他们。”
因为自认为是单线联系的间谍,西园在上海十七年的生活是自我封闭式的,甚至很少与牙医学校内的日本人交流,对日本本土的思想潮流完全隔膜。
日本已有了一大批理论家,如北一辉、蓑田胸喜、德富苏峰、大川周明……西园论文中提出的“大东亚共荣圈”、“解放亚洲论”、“日本国土膨胀论”、“大东亚战争”等概念,均被他们写过了。
西园喃喃道:“宗家,相信我,我写的都是我的原创,没有抄袭!”
宗家慈祥一笑:“我相信,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只是他们先发表了,唉,你要是早回来几年就好了。”
西园:“我一定能想出更新更大胆的理论!”
宗家:“你想出来也没用,更新更大胆的会脱离时代。每一个时代都有其理论的极限,现在的已够用了。”
西园感到腰部一瘫,坐姿崩溃,斜在榻榻米上。歪对宗家是失礼的事情,他两臂用力撑地,想端正自己,但腰软如断,难以直起。
宗家:“不,你的天赋是西园家族的珍宝,我们不会浪费它,有一个更能发挥你的去处。”
西园的腰直了起来。
在女佣的搀扶下,走过两百米环廊,跟着宗家入了后花园。园中有一座三层塔,塔檐铺黑瓦,下部支撑的木条刷成猩红色。如此的色彩搭配,令西园脊背一凉,觉得像看到了一颗掏出来的心脏。
宗家举手示意,女佣抽出一条黑丝带,蒙住西园的眼,在他手里塞入一朵金花。
门吱嘎开启,又吱嘎关闭。握着宗家的手,西园被带到塔的第二层。停下时,感到是站在一面瀑布前,没有水声,却感到有什么在流动。
响起宗家沉着的持诵真言声,低不可辨,类似于宫廷雅乐的吟唱,令人心生敬畏。四十分钟后,宗家停止念诵,西园的内心感受只能用“贵不可言”来形容,似乎血统中的卑贱因素被清洗,注入了一股贵气。
宗家:“将你手中的金花向前投去!”
西园一哆嗦,金花脱手,吸入瀑布。
宗家摘下蒙眼的黑丝,西园见面前的“瀑布”是一幅一丈见方的画,用工笔重彩的技法绘在绢上。
绢色暗棕,色彩有剥落,可见年代久远。画面中央是一朵八瓣红莲,每瓣上均有一位佛端坐,花心位置上亦有一尊佛,体形略大,左右手相叠于腹部。
以红莲为中心,向四方扩展,形成十二院,布列着四百一十四尊佛菩萨金刚护法。一朵金花吸在左上侧院中。
金花和绢画均装有磁石,可以相吸。宗家取下金花,露出一位盘腿而坐的八臂菩萨,右持杵、剑、斧、叉,左持轮、索、幢、箧,通体莹黄。
宗家:“噢,果然与密法有缘,你投中的是大随求菩萨。”西园连忙跪拜。
绢上所画的是大日坛城,绘制了《大日经》中的诸佛境界,是唐密第七代祖师惠果打坐时呈现的景象。投金花名为“投华”,随手而丢,偶然命中,却是冥冥中的定数。依投中的菩萨修行,会有深邃感应。
宗家:“从唐朝而来的密法,三百年光景,在日本已繁衍出七十余派,并落入了俗家。平安时代晚期,西园家族承接密法传承,每一代宗家也是阿阇黎(传法师),自古只在家族内传法,从未外传。”
西园内心一颤,想到自己的血统,宗家发出慈祥笑容,以示安慰。
宗家:“大光明真言和大随求真言,是唐密的两根门柱,大光明真言度化亡灵,大随求真言则满足现实,学了这两个真言,便掌握生死两界。如不求深造,凭此两真言,也是唐密修行者,一生够用。”
大光明真言在日本深入民间,成为度化亡灵的习俗,世深顺造斩杀一刀流护法天竹取正后便念诵此真言,西园自幼耳熟能详,宗家校正了几个发音,便掌握了。
西园讲述,刚才蒙眼站在大日坛城前,觉得似站在瀑布前,宗家喜言:“当然是瀑布,不过不是水流,而是法流,法流是诸佛之力。大光明真言超度亡灵,便是将亡灵归入法流,此真言不但是度亡,给佛像开光、安宅均用此真言,让木石铜铁接通法流。给人接通法流,叫做灌顶,也是此真言。”
西园:“啊,原来超度不是安魂,是接通法流!”宗家微笑,示意他跪下,在头顶心点了四滴香水,以右掌按上,念诵大光明真言四十九遍后,让其向大日坛城跪拜,悄声言:“你已受大光明灌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