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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日坛城》作者:徐皓峰(全本精校版)

_21 徐皓峰(当代)
  半典脸色惨白,表情依旧强悍,吼声:“呸!”
  室内立时响起一片掰开手机保险盖声。
  广泽抢到半典身前:“他是素乃本音埅的关门弟子,你们都下棋,请给本音埅一个面子。”
  众特务面色稍有缓和,半典又吼一声“呸”。
  室内登时大乱,众特务冲上来要架开广泽,枪毙半典。广泽与几个特务推拉之间,身后一声科室级气势的大吼:“住手!”
  众特务本能停住,半典掏出一张黄底黑杠的请柬,道:“看看这是什么?”
  是飕团兄喜签名的请柬。众特务纷纷退下,广泽来观棋是受顿木乡拙之邀,也为半典竟是此大人物的客人而感到震惊。
  原来得知俞上泉与前多外骨棋战的消息,素乃给飕团兄喜发了电报,说自己的关门弟子现在杭州,希望能容许观战,以增加阅历。半典来杭后做二道贩子生意,居无定所,晚间才被找到。
  见众特务气弱,半典坐到一具棋盘前,仰首道:“我可以下棋么?”众特务皆点头。特务中的棋力最高者坐到棋盘对面,半典高兴地说:“我让你三个子吧。”
  特务急了:“我已经是三段了!七段高手也无法让三段三个子!”
  半典晃晃手中请柬:“三子。”
  特务不情愿地在棋盘上放上三子。
  半典笑嘻嘻看着,道:“其实我也是三段。”
  特务一惊,抬起头来。
  半典:“嘿嘿,我这个三段的含金量比你高。只是我棋力大增后,还没来得及参加升段赛。要不早就是个九段。”
  特务下意识摸枪,嘴里叫着:“太过分了!俞上泉是七段,炎净前辈是名誉八段,当世就没有九段,你……太过分了!”
  广泽忙将此特务劝开,怕半典再生事,在棋盘前坐下,表示由自己下。半典欢迎,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巾包,展开后是烟灰缸、扇子、香烟、打火机、巧克力、手表、独脚猫瓷器。
  这是他下棋的排场,一一摆于棋盘两侧。其他物件为棋手常备,只是瓷独脚猫罕见,这是二道贩子的吉祥物,摆在棋盘旁十分不般配。
  广泽:“两分钟一步的快棋,没问题吧?”
  半典吸口烟,豪爽点头。
  室内炉上挂着水壶,许久后,水溢出水壶,将炉子中炭火浇灭,发出“呲呲”声。无人在意。
  半典头垂如钩,痛言:“我输了。”将烟缸、扇子等物一一收入手巾,起身出室。
  广泽惊觉暴雨已停,而前多外骨站在室内。俞上泉与前多的对局在半个小时前停歇,约好明早九时续战。
  三段棋力的特务向广泽庆贺:“您真是给了他一个狠狠的教训。没实力,还那么狂。”
  广泽:“不,此人棋风是迂回乱战型,妙趣横生,如果不是略显嗜杀天性,我简直以为是在跟俞上泉对局,真是怪了。”
  广泽看向前多:“可惜俞上泉垮掉了。”
  前多:“是啊,与他争第一人,已不够刺激!”
  广泽:“前多老师,恭贺您今日胜势,我请您去阿市屋喝酒。”
  前多:“叫上那个鸭川流氓吧,日后是我们三人争夺天下。”
  阿市屋为木屋建筑,侵占西湖东南的“花港观鱼”景点,彻夜营业。此处本是一片土岸,水中的落花汇集于此,尽处养红黑鲤鱼,顺岸走下,鱼亦成花的一个品种。
  阿市屋割裂花港与观鱼,废了数百年典故。一个歌舞伎在舞蹈,前多与广泽频繁举杯对饮,半典目不转睛地盯着舞蹈。
  广泽兴致颇佳,随口评论:“舞蹈的旋转是模仿飞鸟,欧洲舞蹈都有旋转动作,而日本舞蹈旋转很少,难道我们对天空没有向往?”
  前多:“因为我们觉得自己就在天上。”做出向棋盘打子动作,“棋子是一手一手打在棋盘上的,这段距离就是从天空到大地的距离。”
  广泽:“啊,这就是我们的高空?”
  前多:“对,棋手坐下来,就等于升上高空。”
  广泽:“下棋的动作,令棋手成了最接近神的人?”
  前多一笑,曲乐变调。歌舞伎开始表演《过河》,她高提和服裙摆,露出小腿。伴奏骤然加快,半典神色紧张,如临大敌。
  前多:“哈哈,半典君入迷了。”
  广泽大笑,半典转过头来:“你们刚才说得不对,日本舞蹈里也有旋转,只不过你们没看出来。”
  前多正在喝酒,听之呛了一口:“有么?”
  半典:“看着没有转身,但做出各种转身的暗示。好比围棋上的转换,如果明确地拿自己一块空跟对手一块空交换,优劣是容易判断的。怕就怕摆出一副要转换不转换的样子,越暧昧便越危险——俞上泉最擅长这么做。”
  广泽和前多对视一眼,随即大笑:“半典君看女人跳舞,竟能看出俞上泉的棋来。佩服。”
  半典:“职业棋手,就是要从任何地方,都能看出棋来!”猛力将杯子扣在酒瓶上。
  歌舞伎受惊停下。
  广泽发福后变得开朗,笑着打圆场:“抱歉,半典君,是我说话随便了。”向歌舞伎示意退下。
  她出门后,半典持酒杯坐到前多身侧,眨下眼。前多以为他发现今日棋局的奇变,便侧耳倾听,表情慎重。半典:“我有两挺机关枪,你要能帮我转手,我给你百分之五的利润。”
  前多哑然失笑,半典:“这两挺机关枪卖给陕北,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可惜距离太远,你要能在杭州找到抗日组织,虽然容易受到追查,但我也愿意出手!”
  前多:“怎能卖给抗日组织?”半典:“你是非洲土人么?这么不了解世情。日本商人卖给抗日组织武器——这是当今的经济形势。”
  前多哀叹:“这个世界已经变得这么不正经了?”
  半典:“素乃师父告诉我,本音埅一门跟军部的关系都是靠你来走动的。卖两挺机关枪对你是小意思吧?”
  前多:“我不认识抗日组织!”
  半典:“但军部的人肯定认识!”
  前多气势垮了,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半典:“好,把机关枪送到我的住所。我没想赚钱,但你这么关照我、这么看重我,我没法拒绝啦!”
  半典拍拍他的肩膀:“长此以往,你会成为一个大财阀的!这是一个不走私就活不好的时代,是男人,就要像长在绝壁险峰上的松树,拿出气势来!”
  前多招呼侍者进来结账,迅速结束饭局。
  前多和广泽走出单间时,半典仍未动,喝着桌上的残酒,道:“作为素乃师父的关门弟子,他训练我的方法与你俩不同。你俩以本音埅一门的固有风格与俞上泉对抗,素乃师父则让我按照俞上泉的棋风来下棋。”
  两人驻足。
  半典:“棋路不同,眼光便不同。以你的眼光看,你已锁定胜局,以我的眼光看,俞上泉还有变数。”
  前多:“请指教。”
  半典:“任何有胜负的比赛,总是先出击的一方吃亏——这一点是共识,古代武士决斗,见血的都是还击的刀。你的黑棋已领先,俞上泉为追赶,明日会积极求战。他的棋充满诱惑,你不要轻易开战,要悠闲地走走等等,等——就是对付俞上泉的最佳战法。”
  广泽笑道:“你不会下棋吧?已近终局,各处都定型,棋盘上不可能再开战。”
  前多:“警告你,不要再叫‘素乃师父’了,要叫‘素乃本音埅’。少些粗俗!”
  两人愤愤而去,半典阻止侍从收餐具,从广泽的盘子里捞起一块多春鱼大嚼吞下,委屈自语:“我是看在机关枪的份上,奉送你点好处。当今还有我这么有良心的生意人么?竟不识货。”
  俞上泉夜宿在法式别墅大厅,与众人一块躺在地毯上。他凌晨三点跳起,径自走圈。住二楼客房的世深顺造、炎净一行听到骚乱声后,下楼见到他拿一把做活的剪刀扎刺,动作神态酷似在上南村行凶的花工。
  世深抢步夺去剪刀,千夜子将他按在地上反绑双手。
  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因为棋战的压力,俞上泉精神病复发。
  索宝阁在平子陪同下来到大厅,见眼前情景,显得格外冷静。她到炎净一行跟前,问了一句周围人谁也听不懂的话:“我是三昧耶曼荼罗?”炎净:“你是。”
  索宝阁握住俞上泉反绑于身后的手,柔声问:“我想给你留下座房子,那么多好房子不要,为何挑旧药铺?”
  俞上泉眼中癫狂灭去,答话竟具条理:“房子虽旧,但很适合人住。也许只有旧了,才适合人住。”
  索宝阁单独送俞上泉回药铺,出别墅大门时,发现霜叶山躺在门洞里睡觉,堵着出路。霜叶山肩负保护俞上泉使命,索宝阁像看宠物般慈爱地看看霜叶山,在他后腰踢了一脚。
  他惊醒后,尾随着去了。
  世深原要暗中追随,遭炎净制止。他刚刚收到顿木乡拙派人送来的棋谱,道:“人老了,一旦醒了,再睡着很难。不如你我研究棋谱到天明吧。”世深知其另有深意,依许。
  郝未真和婴儿睡在药铺楼梯间。四女遵守保姆身份,未睡卧室,每晚闭门后在大厅搭铺睡。俞上泉反绑双手,被索宝阁牵上二楼卧室后,四女躺下彼此低语:“要不要偷听?”皆面红耳赤,说得越发热闹,身子还是老实待在铺上。
  霜叶山躺在药铺门外的台阶上忍了一夜,偶尔哼出几句响如惊雷的梦话。
  二楼卧室为西式铁架双人床,被褥皆为黄色。俞上泉解释,守铺老人说多年前这里曾招待过一位活佛,是当年留下的陈设。
  索宝阁拿剪刀剪开他腕上绳子,小声询问:“今日的棋,不好赢么?”
  俞上泉瞳孔散开,如临终者的眼光。索宝阁不再说话,褪了衣衫,钻入被中,惊叫一声。被褥皆为丝绸,初贴肉颇凉。
  俞上泉呆立,索宝阁吩咐:“躺我身边,得我法力加持,明日便可赢棋。”俞上泉机械褪去外衣,钻入被子,与索宝阁有五十厘米间距。
  室内的立式灯笼依旧亮着。
  索宝阁命令灭灯笼,俞上泉钻出被子,下床灭了灯笼。摸黑躺下,却跌在一具肉体上,触手冰凉。索宝阁趁他下床时,侵占了他的位置。
  索宝阁:“我自小便是李门道首,道首有一块仙骨,你知道在哪么?便是尾椎骨。李门的气脉修炼,以尾椎骨为枢纽,所以尾椎摔坏,便成废人。如同蛇之七寸。”
  引俞上泉的手敷于尾椎,道:“道首需是处女之身。我的秘密你已尽知。”俞上泉不敢出声,黑暗中仅闻索宝阁笑音:“你以为睡过我了?那是精神病的幻觉。明确告诉你,尚未。”
  凌晨四点四十七分,楼板木缝中似有似无地透出一声女性痛苦嘶鸣,大厅中的四女皆浑身透汗,紧趴于铺面,不敢稍动。
  天色大明时,世深仍在炎净房间摆棋,一个局部经过反复试验,终于遗憾罢手:“没有办法!行棋至此,处处皆已定型,俞上泉折腾不出花样。”
  炎净喝茶观他摆棋,道:“刚看到棋谱时,我也是这么想的。但经此一夜,会有奇变。”世深摘下老花镜:“你来摆。”
  炎净:“我也摆不出。三昧耶曼荼罗得遇其主,能量如佛……有奇变,观棋方有乐趣。我们静观其变吧。”
  七点二十分,俞上泉离开药铺,郝未真送至门口,将堵门酣睡的霜叶山一脚踢醒。看到郝未真腹部的绷带,霜叶山面显愧色,询问出婴儿每日仅喝米汤,担保中午之前会派来一个日本职业奶妈。
  此奶妈营养丰富,常吃印尼燕窝和俄罗斯鳇鱼催奶。奶妈是梅机关特务,以奶妈身份潜入中方高官家中刺探情报,近期没有任务,以奶水浇花、喂猫,实在糟蹋东西……
  下午四点五十三分,飕团兄喜别墅内,记录员提醒俞上泉用时仅剩两分钟,两分钟后将进入一分钟读秒阶段。俞上泉骤然耳赤。
  前多外骨从容不迫地打下一子。
  晚七时,阿市屋“松海”单间内。未叫歌舞伎,前多在独自饮酒。晚十一点,广泽之柱拉开纸门,带来浑身酒气的半典雄三。
  前多礼貌地说:“多谢你能接受我的邀请。”
  广泽跑了五六个二道贩子聚集的酒馆,方找到半典。前多给半典斟酒后,缓缓言:“我将俞上泉逼到读秒,但他下出一步无理之手,迷惑了我,没能抓住机会拔掉他两个白子,反而把七个黑子丢了。”
  前多拍下桌子,几乎不响,广泽知道这样的拍法,会伤手骨。广泽:“我不认为胜负就是围棋的全部,胜负只是个说辞。关键是你在俞上泉面前,有没有下出你想下的棋?”
  前多神色恍惚,广泽为他斟酒:“就把输棋的味道,当作酒的味道吧。”前多持杯却不饮,将棋谱递给半典:“你怎么看今日之棋?”
  半典已醉,将棋谱贴近眼皮,嘴里嘟嘟囔囔地看起来。二十分钟后,他放下棋谱,扬手抽了自己两记耳光,解释没别的意思,只是让自己清醒一点。
  走廊里的女老板听到声音,以为是客人拍手召唤自己,便拉纸门进来,询问是不是要歌舞伎。两腮血红的半典兴奋点头。
  一会儿歌舞伎进来表演,半典却不抬头,全神贯注看着棋谱。
  歌舞伎跳起有旋转暗示的《过河》,前多变了脸色,想到半典上次以舞蹈评论俞上泉棋风的话,无声拍下桌子:“明知他的手段,可还是要上当!”
  半典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神情已清醒:“我向素乃本音埅学棋,学的却是俞上泉的棋,我是寄生在他身上的一条蛔虫。我有个经验,你要不要?”
  前多的眼中亦布满血丝,点头。
  半典:“世人都说俞上泉因追求速度,而棋形薄弱。不先将棋走坚实,反而各处脱先,急于抢占大场,所以容易遭受攻击——千万不要相信这种说法,看!”
  日本喝清酒的习俗,一饮而尽后要将杯子扣在酒瓶口上。半典掏出腰际的随身折扇,冲酒瓶口的杯子猛敲一下。
  杯子花瓣一样裂开,落于桌面。
  歌舞伎吓得停下。
  半典冷笑:“折扇是竹片,却可以打碎瓷杯,因为速度快。俞上泉的薄棋不薄,记住,速度等于力量。”
  前多摆手让歌舞伎继续跳舞,两指捻起一片杯子碎片,像夹一朵花般停在面前,凝视稍许后,掏钱包扔给半典:“两挺机关枪的钱,你自己取吧。”
  半典打开钱包瞥一眼,扔到桌上,愤愤道:“不够。”
  广泽:“你是棋士,别那么市侩!这里面的钱已够你在杭州买两个店了。”
  半典:“我刚才说的是俞上泉的特点,我还没说他的弱点呢。”
  前多仍凝视瓷片,似心灵得到极大安逸:“说。”
  半典:“如果以行棋速度弥补棋形结构的不足,便要进行多线作战的综合攻防,棋会越下越复杂。他在巅峰状态,当然可以下这种棋,但他患上精神病后脑力已衰,复杂依旧而有欠严密,所以……”
  前多:“我不该求稳,反而应该诱使他下出更复杂的棋,他越下得顺手,纰漏不知不觉就变得越大。”
  半典欣慰点头,前多脸色一沉:“与你昨日说的不一样,昨日你劝我要‘走走等等’!”言罢抄起桌上钱包,威风凛凛地站起。
  半典大窘,支吾两声,竟不能成言。
  前多反而笑了:“钱包里的钱当然不够,跟我去取钱。”
  十番棋的第二局将结束时,俞上泉垂头俯视棋盘,前多优哉游哉地晃动扇子。
  隔壁议棋室内,广泽和半典在一个棋盘上研究,众特务簇拥着两人。广泽:“挂于左上角的白一子,正好是引征,黑棋吃不掉右边这块白棋啦。在俞上泉的众多对局中,像这样落入对方圈套的情况真是绝无仅有呀。”
  半典:“黑棋被吃九子,并被打穿中央防线,俞上泉怎么还不认输?”
  一个特务紧张地看着,手指不自觉地拨弄旁边棋盒里的棋子,发出哗啦啦声响。半典挺身呵斥:“你干什么!棋子和棋盒,就是刀和刀鞘,刀不轻易出鞘,拔出来就要见血。摸到棋子就要下,你这样玩棋子,真是亵渎棋道!”
  众特务纷纷看向玩棋子的人。半典大吼:“你们别傻看着,是男人,就掏枪毙了他!”
  特务里有人下意识掏枪,广泽连忙劝住,将玩棋子的特务赶出议棋室作为惩罚,然后拍拍半典肩膀,苦笑:“师弟,你能如此维护棋道尊严,让我……倍感欣喜。”
  由于是未从容布局即展开的大搏杀,第二局过早结束。在对局室内,作为输者的俞上泉要求复盘,很快与前多发生争执,因为他并不寻找失败原因,反而一路肯定自己下得正确。
  前多:“虽然你在上方构起大模样,围成一块超级大空。但在这里,你的棋已经崩溃了吧?”俞上泉:“即便如此,黑棋全局形势也不坏。”
  前多把手中棋子甩在棋盘上:“真是无可奈何。咱们没有必要复盘了吧?”起身出室。俞上泉摇摇头,独自复盘,不断发出“巧妙”、“准确”等自赞之语。
  观战席上的众人因飕团兄喜未动,便都未动。飕团从裹身的黑披风里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点一下身旁的顿木乡拙。
  顿木吓一跳,飕团以尖利的嗓音低语:“俞上泉死不承认自己不好,有失风度呀。”顿木:“不,执著的人是前多,他执著他赢了。而围棋的真相,又有谁能真正明白?”
  飕团发出夜莺般的笑声:“有理。”手缩回披风内,止笑低语:“思考哲理的时候,应该有杯咖啡。”
  观战席上的众人纷纷应声,飞速出屋去煮咖啡,霎时席上仅剩顿木、飕团二人。
  夜十一时,俞上泉复盘完毕,自语“我输了”。
  飕团放下咖啡杯,尖利的嗓音竟然和缓:“是呀,棋力的起伏,就像一年有四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冬季。”言罢吩咐把这句话记下来。
  观战席上的一排人登时尽在低首写字,连连赞叹富于哲理。
  前多与广泽在凌晨一时,走出阿市屋,来到岸上新种的樱花树林中。“花港观鱼”的典故,是西湖沿岸的落花顺水流至此处,如船入港。配合日军的胜势,港中应有樱花。
  两人未感慨今日棋局,谈的是国运。日本人蜗居于大海中的一串海岛上已数千载,现今中国的广阔土地似垂手可得,即便再热爱和平,仍感兴奋,那是剔骨抽髓也无法消除的种族共鸣。
  樱花薄脆,一碰即散。点落一簇樱花后,前多喃喃道:“人的一生中有荣辱盛衰的机遇,国也同样,抓住出击的时机非常重要。机会有大有小,有轻有重,但全局性的大机会不太容易出现。只有周密的预见、大局观和来自经验的直觉,才能把握住。”
  花瓣如雨洒在手上,转腕,腕上落有两片紧挨的花瓣,如一对赤裸的恋人。前多皱眉,因为听到了自己的咳声。
  自从决定复出,体质便明显好转,或许是争夺第一人的意志力使然,已许久未曾咳了。还有一味中药的作用,是清宫秘传的药方,末代皇帝溥仪在满洲复辟后被日军获得,是上海日军大本营的朋友给的,配药耗资不菲,因为主药是鹿茸。
  咳竟不能抑制,前多自怨不该饮酒。酒是服中药的大忌,然而不饮酒,此心如何安顿?尤其是应对行棋妖魅的俞上泉时。
  原本以为精神失常的他可以轻易战胜,广泽、林不忘却因此失去一生尊严,中国大地是否像俞上泉一样?貌似可欺,欺之则自招其辱……
  前多打个寒颤,咳声更烈。
  广泽隔水望到一座二层小楼,以楼体为西墙,另垒三面砖墙,构成个院落。院中隐约有一种“嗖、嗖”之声,因不知是做何事,在暗夜中显得诡异。单就音质而言,听之令人愉悦。
  听女老板说过,那里住一位中国学者,已经十年未出院,早年留学日本,是飕团兄喜在早稻田大学的同学,日军侵入杭州后未曾骚扰他。他得飕团庇护,飕团来杭,他竟闭院拒见。
  前多也听到院中怪音,见广泽面色慎重,问是何事。广泽:“很像是射箭之声,但院主是读书人,怎会射箭?日本自古剑道、箭道并重,现今剑道高手尚有,而会射箭的人难寻了。”
  广泽哈哈笑两声,自嘲多心了,陪前多外骨再赏樱花,以消散酒力。一阵咳后,前多打趣问道:“广泽君,如果你我居杭州五年,能看到几次樱花?”
  广泽说五年应是五次,前多说恐怕仅此一次。
  广泽:“樱花一年一开。”
  前多:“人却难有闲情。”
  第二局结束后,霜叶山将俞上泉送回药铺。特务们已在门外给他支好一篷军用帐篷,内有一张折叠钢丝床。
  睡眠条件得到改善,霜叶山满意躺下。凌晨三点,他被酒气熏醒,见一个黑瘦的人跪在床下,手扒自己的左脚,睡得正香。床头地面是一大摊呕吐的秽物。
  霜叶山揪起此人头发,见其脸上似有三条眉毛,想起在飕团别墅见过一面,听其他特务说是飕团的客人,便灭了打他之心,溜出帐篷,躺在台阶上继续睡去。
  一会儿,又被酒气熏醒,见三条眉毛的人跪在台阶下,手扒自己的左脚,睡得正香。霜叶山无奈,小心掰开他的手指,抽出左脚,见药铺门板里透着灯光,便敲了敲。
  一个女校杀手打开门,原来郝未真的孩子不会哭,其实更为累人,整夜手抓脚踢地闹,小孩无声,但大人哄孩子必发出声响。四女不堪骚扰,索性起床打扑克牌。
  霜叶山入屋后,见一位白润丰满女子抱小孩在大厅来回踱步,郝未真一脸焦急地跟着。未及细看女子五官,便知是自己派来的特务奶妈。他向四女要杯水,未及喝,困意袭来,在椅子上睡去。
  相扑手训练期每日要睡十三个小时以上,少年时养成的习惯令一次质量不佳的睡眠,会对他的身心造成很大伤害。
  努力排斥着走动声、打牌声的骚扰,霜叶山渐入佳境,即将进入深层睡眠。突然响起一阵如擂战鼓的敲门声,霜叶山大怒而起,掏出手枪,拉开门板。
  门外是三条眉毛的人。
  霜叶山收起枪,礼貌地将其引进屋,引入自己刚才坐的椅子上,然后拿起一个小板凳,放到墙边坐了,正要靠墙睡去,却见三条眉毛的人从椅子上滑下,一路爬到自己脚前,选择了一下,扒着自己的左脚,低头睡去。
  霜叶山忍无可忍,抬腿将那人踢出三米,大吼:“你为什么总要抓我左脚!”
  三眉者是半典雄三,在地上疼得呻吟半晌,方爬起身来。起身后,想起自己与一伙二道贩子喝酒时,生起一念:“俞上泉输棋后是什么样子?”于是赶来了药铺。
  半典大吼:“俞上泉呢?”哄孩子的奶妈踱步而来,擦眼而过。半典不再吼了,看着奶妈浑圆的小臂,酒醒大半。他拉住郝未真,用生硬的汉语问:“她是你夫人?”
  郝未真:“奶妈。”
  半典三条眉毛皆挑起,与郝未真用力握手,连说:“谢谢!太谢谢啦!”然后一指奶妈:“放下孩子!跟我走!”
  奶妈用眼神向霜叶山征求意见,霜叶山无奈点头。奶妈走到霜叶山跟前,将孩子置于他怀中,然后捋下发丝,朝半典妩媚一笑,向门口走去。
  半典神魂颠倒,忙要跟随。但一片镰刀勾在他咽喉,郝未真眼中冒火,一字一顿地说:“我绝不容许你糟蹋我们的妇女!奶妈,回来!”
  霜叶山怀里抱着孩子,不知是别住了哪根力学杠杆,试了两次,竟无法起身,恼火地说:“教官!奶妈是日本女人,这个三条眉毛的家伙有大人物撑腰,我正为不能保护我部门的妇女而难过,你就不要添乱了!”
  奶妈流畅地说了几句日语后,郝未真的镰刀离开半典咽喉。
  看着半典搂奶妈出门,霜叶山眼中湿润。小孩在他怀里一直扑腾,在他一时恍惚之际,顺大腿滚到脚面,搂住他左脚,安静了……
  郝未真在小孩身下铺条毛毯,仰头对霜叶山说:“我这孩子,吃了一下午日本女人的奶,又搂你的脚才能睡着,我都不想养他了,养大了准是汉奸。”
  霜叶山表情麻木:“等他长大,世上已无汉奸。日本战胜,你们全国都是汉奸,等于没有汉奸,日本战败,他想做汉奸又做给谁呢?”
  这番话说服了郝未真,再看小孩,眼中有了慈爱。
  霜叶山语调悲凉:“你解开了心结,我的心结还没有解开——我的左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拱宸桥是日本侨民在杭州的聚居区,半典雄三也居于此。他的居住条件不佳,是间狭窄的阁楼,凌晨四点,精疲力竭的他产生一个短暂幻觉——自己掉进泥潭,越陷越深——神志转醒后,发现手上皆是黏稠液体。
  奶水奔流的奶妈在酣睡,半典塞堵无效,狠擂一拳,将其弄醒。奶妈起身后将半典家的两个碗、三个空罐头盛满后,止住了。换好被褥,两人重新躺下,奶妈撒娇说:“你那么瘦,有了我,你的营养就有保证了。”
  半典狠抓一把,喝道:“你个奶牛,我得给你添点料了。”
  两人皆觉耳如火烧,正要云雨一番。“砰”的一声,衣柜门拍在地上,响起一声女性的骂声:“太过分了!你俩要是再干,我就杀了你俩。”
  衣柜中跳出一位黑衣蒙面女子,手握一支钢刺。她走到窗前,从怀里取出两个廉价草纸笔记本,扔在窗台上的一堆笔记本上,说:“看好了,我不是偷东西,是来还东西的。”推开窗户,要跳窗而去。
  半典:“不想死,就回头看看。”
  女子回头,见奶妈全裸坐在枕头上,被子缠在半典身上,手里拿一颗日式手雷。
  女子:“小心,你不会玩的!”
  半典:“混账!我们当二道贩子的人,对转手的商品是要负责的,我当然知道怎么玩!”
  女子离开窗口,半典拉开电灯,赞了句:“身材不错。”
  女子:“当然不错,我也是久经情场之人,所以能在柜子里忍你们很久。我仰慕你的棋技,偷你的笔记回去研究。送还来时刚进门,你俩就进门了。唉,我原本想拜你为师的,但你把我对你的好印象全毁了。”
  半典无丝毫尴尬,反而呵呵笑了:“摘下面罩!”
  女子摘下蒙面丝巾,五官精巧,两眼富于灵气。半典:“我这个人,除了棋,一无是处。拜我为师吧,我不教你别的。”
  女子痴痴笑了,叫声:“师父。”半典欣慰点头,举手雷的手放下。窗户“砰”的一声响,室内已没了黑衣女子。
  半典急窜至窗口,见女子在三重屋脊外,已超出手雷投掷范围。半典一笑,做出告别手势,得到她的挥手回应。她站在屋脊上,身形为剪影,更显得体态婀娜。
  半典关窗时,发现窗台上的笔记本少了两册,暗赞:“真爱学习啊!”抬头见奶妈怒视自己,忙脸色一沉:“这个贼……狡猾,以我在鸭川的黑道经验,竟抓不到她!真是平生最大污点。”
  他气哼哼站到床上,听奶妈说了“别生气”,顿时心宽,将她裹到被子里推搡躺下,言:“不生气,有人偷我的笔记,说明我半典雄三成了棋界一号人物!”
  奶妈也随之高兴,献吻数下,突感后腰被什么硌了,反手掏出一个圆物,竟是手雷。作为职业特务,奶妈表现冷静,检查手雷的引爆线完好,询问:“你认识抗日组织?”半典苦恼摇头:“我是赌一把,没有找到买家,就先把货盘下了。”
  奶妈温婉一笑:“我认识。”
  两人抱在一起,均觉珠联璧合,憧憬在共建家庭的幸福中。
  世深顺造拿着千夜子新偷来的两册笔记本,走入炎净一行的房间。世深:“这个鸭川流氓忙着做生意,暗地里倒是很用功啊!他的研究,对您有启发?”
  炎净:“我对他不感兴趣,我好奇的是我师兄。”
  他听闻素乃新收一个关门弟子,却指导他按俞上泉棋风下棋,其用心令人遐想。透过半典雄三,他看到的是素乃对俞上泉的理解。
  日本四国岛的日出比杭州要早,素乃在石手寺门前的千年柏树下,看着渐染金色的叶片。
  此树已死去百余年,树冠早失,剩一截高宽均五米的粗大树干,因香客们往树皮上抹香油的缘故,木质未朽,反而外观如铁器。百年前,紧贴死木种植一株新柏,远观似乎是给死木补上了树冠。
  新柏也借助粗大的死木,而显得壮硕。新旧两树可谓“生死一处”。
  陪伴素乃的是一位紫衫青裙的僧人,从其金丝帮衬的规格看,身份极高。他是暂住石手寺的密宗阿阇黎牧今晚行,年逾九十,唇上的八字胡依旧粗硬,七十岁已全白的胡子近年时常钻出一根黑须。
  牧今:“我的弟子松华将返还于此树下。”
  上海静安寺中的松华是其弟子,留日学得密法,未及传播,便已身亡。石手寺前的柏树在密宗信仰里是返魂之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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