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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髓地狱

_2 梦野久作(日)
  「这……那样可怕的研究内容……会在我眼前……」
  若林博士严肃的颔首:「没错,正是这样。你能够亲身证明这项学说的真理,不仅是对这种原理所描绘的恐怖、战栗能够具有一种免疫力,同时,当最近的将来,你完全恢复过去的记忆时,必然有参加这项新学理研究的权利和资格。但是,如果把此秘密的研究内容泄漏给外人知悉,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异变将完全无法预料……譬如,发现某人心理深处潜藏著一种可怕的遗传心理,当给予一个相对应的暗示时,能够瞬间让对方发狂,同时让他对使自己发狂者的记忆完全消失,那会变成如何呢?其祸害将不逊於诺贝尔发明无烟火药的制造方法所造成的全世界战争剧烈化吧
  也因为这样,基於法医学的立场,我认为这样的精神科学理论,如果像现代的唯物科学理论同样普及为一般社会常识,情况将会非常糟糕,届时与目前应用唯物科学的犯罪横行一样,也必须觉悟到会使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大肆流行。一旦演变至此,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因为这种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将与既往的应用唯物科学的犯罪不同,全世界绝对会陆续出现几乎无法侦查、不可能实现的犯罪事件。正因这样,所以正木博士的新学说绝对不得泄漏出去……同时,很抱歉,但为了预防万一,尽可能周全的研究出这种犯罪的预防方法和探索检测方法,才会在正木博士的指导下,基於『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及其证迹』的主题,极度秘密地从各方面进行调查,这形同我和正木博士两人的共同事业……
  但是,正木博士和我之间竟然出现严重疏忽……虽然这样小心慎重,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用何种方法盗出?该精神科学中最强烈且最具效果的理论,居然被灵活实际应用了。也就是在距离本大学不远处,突然发生的一桩不可思议的犯罪事件……
  该犯罪事件表面上是,具有某富豪血统的几位男女,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互相残杀,或互相让对方疯狂,构成无比残忍冶血的凶行,而且,该行凶手段会被认为与我们研究的精神科学有关,是在同样属於该富豪家血统的一位温柔善良、头脑清晰的青年身上发现的。也就是说,该青年为了防止自己家的血统灭绝,打算和恋慕自己的美丽表妹举行婚礼,但是在当晚午夜过後,青年却出乎意料地梦游,勒死了结婚对象的少女,而且面对少女的尸体,还非常冷静的在纸上描绘现场情景……这件极端特异、离奇的事实曝光後,引起社会大众广泛批评。
  问题是,这位青年所属的富豪家为什么会陷入如此悲惨的状态?凶手是谁、目的何在?迄今仍旧不明……被誉为九州警视厅的福冈县司法当局对於这桩事件几乎是彻头彻尾的无能,同时,在正木博士的支援下,全力著手调查该事件的我,到今天为止同样无法掌握与事件真相有关的丝毫线索,彷佛坠入五里雾中的旁徨摸索。
  ……就因为这样的原因,目前我剩下唯一能够追查事件的方法,就是等此一事件的中心人物——还活在世间的你——藉著正木博士的遗德,在恢复过去记忆的时候,由你自己直接判断事件的真相,直接揭穿凶行的目的和凶手的真面目。因为,魔幻的凶手虽然以变幻莫测的手段遂行事件,却无从追查其踪迹。
  这么说,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吧?我不能亲口具体说明该事件的理由是,我自己也无法正确掌握事件真相。另外……我会介入自己专门领域外的精神科的工作,亲自照顾你,一方面也是为了防备这个重大秘密泄漏,另一方面,万一你恢复记忆,我必须能够马上赶到,比任何人更早获知事件真相……揭穿隐蔽事件真相的魔幻凶手真面目。
  万一因为你恢复过去的记忆而查明事件真相,其带有多重意义的研究发表,必然会在现今的科学界和社会引起全世界大规模的旋风,亦即,正木博士表面上命名为『疯子解放治疗』的研究……最後的结论,实际上却是重击现代物质文化,得以转化为精神文化的伟大实验,不但获得科学上的证明,同时我在博士的指导下持续研究的『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及其证迹』论文最重要的证例之一,也可以毫无遗憾的完成。我和正木博士这二十年问倾注心血对於精神科学的研究,也能获得公诸於世的机会。
  所以,你是否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恢复过去的记忆,进而揭开事件真相,基於上述的多重意义,不仅是本大学内部重视,福冈县的司法当局重视,更可说是集中全天下人的视听……」
  一口气说到这里,若林博士忽然奇妙的瞥了我一眼……同时,他迅速瞥向一旁用手帕掩住脸,拚命咳嗽。
  望著那满是皱纹的侧脸,我如同被裹在烟雾般茫然。从今天清晨起在我周遭发生的乱七八糟事情全部令我产生新的下安和震惊,而……若林博七对这些事的说明,只是让它们更夸张、更下自然的扩大,很难认为那是事实。听起来皆是与我有关连的事情,感觉上却像与我全然无关的梦呓……
  不久,停止咳嗽的若林博士苍白的眼眸又向我行注目礼,说:「对不起,我累了……」
  他回望背後的华丽藤椅,缓缓坐下。
  见到他坐下的动作,我不禁傻眼了。最初见到那张藤椅放在若林博士背後时:心想只要身材稍微高大的人一坐,藤椅会立刻垮掉,想像或许应该还有某位女性要来,但现在一看,发现若林博士高大的身躯很轻松的坐进藤椅的狭窄扶手间,胸部和腹部重叠,把只露出眼睛在手帕外的脸孔低垂於膝前,彷佛在说「我就是潜藏在怪异事件背後的魔幻凶手」 一般,全身收缩的挤入藤椅内。怎么看全身大小都只有刚才的一半,不管身材多瘦削,不管身上的皮外套多薄,正常人应该不可能做得到……更何况,声音与原来一样,不,比原来还更冷静——好像自己是先知——的开口。
  「不好意思……我刚才看了你的情形之後,即使自己是外行,也知道正木博士的预言已经如神料中了。你现在一定因为努力的想恢复自己过去的记忆,却一直想不起来而困惑不已,对吧!那只是你正在回归接受这项实验之前的健康意识的一种过程……也就是说,根据正木博士的研究,在你的脑髓里,属於反射、交感过去记忆的部分当中,支配最古老记忆的潜意识的某处存在著具遗传性的弱点,亦即非常敏感的一点。
  另一方面,从以前就深知这个事实的神秘人物不知从何得知的,使用了能刺激到最敏感弱点的深层与极端强烈的精神科学暗示性材料,让该点陷入极度紧张的结果,导致遗传、潜伏的一千年前祖先们深刻、怪奇的浪漫记忆完全分离,一面浮现在你的意识表面,一面却使你陷人深邃的梦游状态……因此,你今天一旦恢复清醒,从潜意识游离的梦游心理将完全发挥,成为虚无的状态,能使你脱离梦游状态。因为持续异常活跃的潜意识部分,与反射、交感位於其附近的过去记忆在脑髓的一部分,而残存著长时间紧张所累积的深刻疲劳,目前仍无法完全自由运作,也就是陷入了愈古老的记忆愈无法想起的状态。
  ……因此,只有反射、交感至目前为止,并未太过於疲累、印象极新且最近才发生之事在今晨觉醒,至於更早以前的记忆,虽然焦躁地想要赶紧恢复,却什么也想下起来……这就是你现在的精神意识状态。正木博士把这种状态称之为『自我忘失症』……」
  「自我……忘失症?」
  「是的……因为你受到隐藏在那桩怪异事件背後魔幻凶手的精神科学犯罪手法作祟,使你在往後的数个月之间,变成与现在的你完全不同的另一人,持续处於某种异常的梦游状态……当然,这种深度梦游状态、甚至是极端的双重人格实例,与普通人所显现的轻度双重人格的梦游,亦即『梦呓』或『睡眼迷糊』不同,这是非常罕见的。但在古代各种文献里仍可找到前人留下的怪例,让世人陷入半信半疑的迷惑境界,诸如,『五十年後想起故乡的老人』、『提示证据後才自觉是杀人凶手的绅士回忆录』、『孤独老妇见到没有出生记忆的儿子告白』、『自认遭到列车撞击才变成秃头大富豪的贫困青年手记』、『年轻的夫人一夜醒来,翌日变成白发老妇的故事』、『反向思考梦与现实,终於犯下滔天大罪的圣侩之忏悔录』等等。
  如果试著以这些实例来对照正木博士的独创学理,就应该不容置疑了。这类现象的存在,不仅在科学已经证实其可能性,也从学理和实际两方面证实这样的人们在回归昔日的精神意识之际,一定曾经历长时间的『自我忘失症』,严格说来,我们的心理状态随时受到所见所闻的事物刺激而不断产生变化,会独自生气、悲伤、微笑,这都算是一种梦游的行为,当这种心理变化进行的每一个刹那,『梦游』、『自我忘失』、『自我觉醒』等过程会以极短暂的速度反覆呈现……只是一般人并未意识及此而已。
  因此,你目前也是处於这种过程。正木博亡已经明白你会恢复清醒,在不久的将来,你应该会完全恢复。」
  说到这儿,若林博士再度停住,略为喘一口气,舔舔嘴唇。
  但是,这时候的我究竟是什么表情,我也下自知,在若林博士深具学术权威的说明下,我如同触及高压电一般,全身僵硬成一团。
  ……刚刚所说的怪异事件果真是自己的遭遇?然而,自己现在也是处於必须回想这桩可怕的事件,以及自己名字的立场?想著想著,源於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而滴落的冶汗,渗入两边腋下,同时,全部神经集中於眼前若林博士的苍白长脸上。
  这时,若林博士微低下头,以更低沉的语气,接著说:「也就是说,正木博士的预言至今天为止,毫无谬差一一实现。从今晨起,你已经完全脱离先前的梦游状态,目前正处於即将恢复昔日记忆的边缘……所以,如你询问护士小姐,我是为了让你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才特地赶来见你的。」
  「让我……想起自己的名字……」
  我大叫。突然:心跳急促得几乎喘不过气。会不会……我自己就是那桩怪异事件的真正凶手?若林博士对於我的名字特别紧张小心,岂非就是证据?这样的念头在我脑海刹那闪过……
  但是,若林博士静静回答:「不错,只要你想起自己的名字,那么其他一切记忆也能够浮现在你的意识表面,同时应该可以想起支配这个怪异事件的精神科学原理是何等可怕?以及到底是基於何种理由?什么样的动机遂行这一项奇怪的犯罪?事件的魔幻凶手又是什么人?等等真相。因此,帮助你回想这一切,乃是正木博亡赋予我最重大的责任……」
  我又因为某种无以言喻的恐怖感而战栗,不自觉坐直身体,大声喊著:「我的名字……是什么……」 、
  我这么问的瞬间,若林博士却像机械般噤口不语,他那朦胧发光的眼眸凝视著我的眼睛深处,似在探索我内心的某种东西……也像是在暗示某种重大事情……
  日後回想起来,当时我一定是被若林博亡以深不可测的计谋所骗。若林博士持续叙述极具科学性又煽情的故事,绝非毫无意义,而是以「我的注意力」对於「我的名字」让我紧张至极点,是一种藉以引导我必须想起这一切的精神刺激方法。所以……当我急於想要问自己名字的同时,他却噤口不语,利用沉默试图引导我的焦躁达到最高点,也就是要让凝固在我脑髓中的过去记忆重现的尖锐刺激。
  但是,当时的我并未意识到这样缜密的谋略,单纯地以为若林博士会马上告知我的名字,而一心一意凝视他苍白的嘴唇。
  这么一来,注视著我的反应的若林博上彷佛有些失望,轻轻闭上眼,摇头轻叹,不久,又睁开眼,用更冶漠、纤细的声音表示:「不行……我没有什么能够告诉你的。既然你无法记起自己的名字,事情就到此为止,还足必须让你自己很自然地想起来……」
  我突然有一种既安心又寂寞的感受。
  「……想得起来吗?」
  若林博士肯定的回答:「能够、绝对可以!届时你不但会了解我所言不假,同时可以痊愈出院。在法律上以及道德上的权利,亦即你美好的家庭相接受属於这个家庭的一切幸福……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准备完全。这是因为,让你能够顺利承受这些东西,是我承接正木博士的工作之第二项责任。」
  若林博士说到这儿,似乎非常确信地再次以他苍白冰冶的眼瞳凝视著我。我无法抗拒那眼瞳的压力,俛首不语……同时,又觉得怎么想都不像是自己的事情,只像足听著奇妙故事般,内心感到莫名的疲累……
  若林博士毫不理会我的心情,轻咳一声,语气一改:「那么……现在我希望开始进行让你想起自己名字的实验。我和正木博士一样……依照顺序让你看与你过去经历有最深刻关系的各种事物,希望藉此实验唤醒你过去的记忆,不知你意下如何?」说著,他双手抓住藤椅扶手,用力伸直身体。
  我望著他的脸,颔首示意:随便你,反正我无所谓。
  但内心却相当踌躇,不,甚至觉得可笑。
  ……今天清晨呼唤我的那个六号房的少女,是否也和眼前的若林博士同样认错人呢?把我误认为另一个人,这样热心的呼唤、苛责……,无论经过多久时间、受到何等苛责、我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接下来要给我看所谓我过去的纪念事物,事实上也只是和我毫无关连的陌生人的纪念事物吧!描绘不知潜藏於何处、不知其真正身分的冷血凶恶的精神病患……极其怪奇残虐的犯罪纪念事物。让我看这样的东西,岂非是刻意苛责我一定要想起自己根本不知的过去经历
  在无止尽的想像中,我不由自主地缩著头,惶恐不已。
  若林博士保持著学者风范和谦虚,静静向我点头致意後,从藤椅站起身。他背後的房门突然打开,一位身材矮小的男人迫不及待的大步走入房内。
  矮小男人理著约五分的平头,蓄八字胡,穿白色圆领上衣、黑长裤,脚上穿著用旧皮鞋剪成的拖鞋,左右手各提著黑色手提包和微脏的摺叠椅。随後进入的护士在房间中央放置一个冒著热气的圆钵之後,矮小男人立刻快速打开摺叠椅,然後把黑色手提包置於椅旁,打开,一面从手提包内挑出理发剪、梳子之类的东西,一面朝我点头示意,似乎意味著「请坐」……
  这时,若林博士也把藤椅拉近床铺的枕边,朝著我眨眼,好像也在说「请坐」。
  我心想:是要让我在这里剪头发吗
  於是我赤足下床,坐在折叠椅上。
  几乎同一时间,八字须的矮小男人拿著一条白布哗一声围住我全身,然後用浸过热水的毛巾缠住我的头,用力按紧,并且回望若林博士:「像上次那样修剪可以……」
  听到这一问,若林博士愣了一下,瞄了我一眼,淡淡回答:「嗯,上回也是找你过来的呀……你还记得当时的剪理方式吗?」
  「当然啦!刚好是一个月前的事,又是特别指定,我当然记得。中央部分剪高,让整张脸看起来呈温柔的蛋型……周围剪得很短,感觉上像东京的学生……」
  「不错。这次也一样。」
  「我知道啦!」
  说著,剪刀已在我头上响起。若林博士埋坐在床铺枕旁的藤椅里,从外套口袋抽出红色书皮的洋文书。
  我的过去就这样稍微明朗化了。就算和若林博士所说的奇妙因缘故事毫无关系,我也能够一点一点推定自己可以相信的一些事实了。
  我是从大正十五年(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成为这个九州大学附设医院精神科的住院病患,似乎至昨天为止都生存在梦游状态中,同时不知是在途中,或是在此之前,反正约莫一个月前曾经剪过像学生般的平头,而现在正要恢复当时的模样……
  但是……虽然可以这样想像,却也显示一个人的记忆是何等不可倚恃,再说那只是根据与自己毫无关连的医学博士和理发师父所说之言。我真正能够记忆的过去,其实只有今天凌晨的嗡嗡……嗡的时钟声,以及……之後几个小时所发生的事情,至於嗡嗡声音以前的事,对我来说是完全虚无,甚至连自己是生是死都无法确定。
  我到底在哪里出生?如何长大成年?如何拥有分辨各种事物的判断力、知识……以及深刻了解若林博士说明内容之可怕的能力?为什么又会完全忘掉这么多几近无限的过去记忆
  我闭著眼睛凝视自己脑中的空洞,一面想这些事情,不知不觉间觉得自己的灵魂愈来愈缩小,彷佛漂浮在无限虚空中、漫无目的的微生物,我感到寂寞、无聊、悲伤……眼眶发烫……
  後颈忽然一阵冰凉,原来是理发师父已经剪好头,在我的颈项涂抹刮胡泡沫。
  我低垂著头。
  但是,我试著推想,一个月前若林博士也命令理发师父剪过这样的头发,那么,或许一个月前我也有过像今天凌晨一样的恐怖经验,而且,依博士的语气推断,应该不只这位理发师父帮我剪过头发,如果真是这样,在那之前,甚至更早以前,这种事已经反覆不知道多少次了,亦即,我只下过是反覆表演这些动作的一个可悲的梦游症病患而已……
  若林博士只是一个进行这类实验的冷酷无情的医学家……不,从今天凌晨至现在、发生於我周遭的一切事情,只不过是我这个梦游症患者的幻觉……因为我正做著现在、在这里、这样被理发修面的梦,但是我真正的肉体并没有在这里,不知已梦游至什么地方……
  这样想著,我猛然跳起来,带著围在脖子上的白布往前冲……心里这么想,事实上却发现整颗头被压住,连眼睛、嘴巴都无法张开,屁股不由自主的落回椅子上,缩著头。
  那是两根圆竹棍平压在我头上,而且不停转动,压得我几乎气都喘不过来,但是,那种心晴非常舒服……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到底自己是疯子呢?或者谁是疯子?恰似高兴、悲伤、恐惧、不甘心,甚至过去、现在或宇宙万象都与己无关的死者,只是颓然地靠著椅背,不知来自何处的一种轻痒、一种快感从全身每个毛孔渗入骨髓。
  事情既然演变至此,也无可奈何了,我的心情几近绝望:虽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今後就唯若林博士的命令是从吧!前途会变成如何也无所谓……
  「请出来这边。」年轻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睁开眼一看,有两位护士不知什么时候进入,像对待罪犯似地,从左右两边抓住我的双手。而,理发师也下知何时拿掉围在我脖子上的白布,在门外用力掸落上面的头发。
  这时,耽读红色书皮洋文书的若林博士合上书本,拉长他的马脸,轻咳两声,双手指著房门,似乎在说「请往那边走」。
  虽然满脸发层和头皮层,我仍勉强睁开眼睛,护士们拖拉著我,赤足踩在冰冷的石板,有生以来首次(?)走出门外。
  若林博士送至门外,伹中途却不知道跑去哪里。
  门外是宽敞的人造石走廊,左右各有五扇房门与我的房门相同颜色,走廊尽头的昏暗墙壁上挂著约莫与身体同高的大钟,外面同样严密包覆与我房间窗户相同的铁格子和铁丝网,大概就是今天凌晨发出嗡嗡声吵醒我的时钟吧!虽不知从什么地方上紧发条,不过装饰著旧式唐草图案的长针和短针正逐渐移动至六点零四分,合金制的巨大钟摆嚏嚏嚏嚏下停摆动,感觉上就像是在接受惩罚、反覆进行同样动作的人
  面向时钟,左侧就是我的房间,门旁钉著长约一尺的白色牌子,牌子上黑色哥德式文字写著「精·东·第一病房」几个小字,下方则写著「第七号房」的大字,没有病患的名牌。
  我被两位护士牵著,走往背对时钟的方向,不久,来到明亮的户外走廊,眼前出现一栋正面漆成蓝色的两层楼西式木造建筑。建筑物的走廊两侧是似血般鲜红的豆菊、如白日梦般的雏菊、构成红色与黄色奇妙内脏形状的鸡冠花盛开的洁白砂地,对面两侧是深绿色的松树林。松树林上方飘著淡淡的云朵,在旭日的照射下,远处静静传来浪涛声……
  「啊,现在是秋天……」我想。
  深吸一口清新冰凉的空气,我心情轻松许多,但是,不容我悠闲欣赏周遭的景色,两位护士拉著我的双手走进对面蓝色建筑物的昏暗走廊。直来到右边的房间前,一位正在等待的护士开门,陪同我们一起进入房内。
  那是一间相当大、光线明亮的浴室。对面窗畔的石造浴缸冒起阵阵水蒸气,让一面由三片玻璃打造的窗子不断有水滴流落。三位脸颊红润的护士一齐伸出粗圆的泛红手臂,迈开泛红的双脚,猛然抓住我,三两下就把我的衣服剥光,将我赶入浴缸。等我浸泡得热烫而站起时,又立刻把我拉出,站立在冲洗场的木板上,用冰冷的肥皂和海绵前後左右、毫无顾忌的抹刷我全身,出其不意按住我的头,直接用肥皂抹擦,让整颗头泡沫直冒,用著完全不像女人的手劲乱抓我的头皮,随即冲淋热水,让我连眼睛、嘴巴都不能张开,紧接著分别抓住我的双手,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命令「到这边来!」再度把我赶入浴缸。
  那样粗鲁的动作……我忍不住想:或许今天清晨送早餐给我的护士也在这三个人当中,特地为了被我拉扯之事进行报复吧!另外,这可能也是她们一贯对付疯子的态度……
  一想到此,我不由自主感到悲观。
  到了最後,已经很长的手脚指甲被剪短,还用竹柄的牙刷和盐巴刷牙,身体再度暖和,护士以全新的毛巾将我擦乾,再拿崭新的黄色梳子梳理我的头发後,我觉得好像重新活了过来。在这么清爽的心情下,居然还是想不起自己的过去,也只能感到无奈了。
  「请换衣服!」一位护士说。
  我回头一看,本来脱在木制地板上的病患服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浅黄色的大包袱。解开包袱一看,里面是一个白色硬纸箱,箱内有大学生制服和制帽、御寒外套、伸缩布料的衬衫、长裤、褐色半统袜,以及用报纸包裹的手编鞋等等……打开放在最上面的皮盒,里面有一只银光闪闪的手表。
  我还没有时闾讶异,就从护士手上一一接过,穿戴在身上。之後仔细看却未能发现足以显示是属於我的东西的英文缩写之类的记号,每样物件都像刚裁制好似的有清晰摺痕,而且穿在身上如同依自己身材订制的贴身舒适,甚至连崭新的方形帽子、闪闪发亮的手编鞋和显示在六点二十三分的手表皮带尺寸都完全吻合。由於太不可思议,我伸入上衣口袋一摸,右手摸到叠成四折的簇新手帕和卫生纸,左手则摸到不少的零钱及柔软鼓胀的钱包。
  我非常的迷惑,环顾四周,想要看看哪边有镜子,但是很遗憾,连碎片也末见到。
  紧盯著我的三位护士打开门离去。
  同一时间,若林博士弯著比门楣还高的头入内。他像是在检查我的服装,不停打量著,然後默默带我至房间角落,拿下晾在两面墙壁中间的浴衣,出乎意料地,眼前出现一面巨大的穿衣镜。
  我踉舱後退。因为……映现在镜中的我实在太年轻了。
  今天凌晨在昏暗的七号房里,我摸著自己脸颊想像时,认为自己应该是三十岁左右的壮年人,而且可能满脸横肉。但,就算理发梳洗过,也想不到用手掌抚摸的感觉居然会与实际模样有如此大的差异
  站在眼前等身大的穿衣镜前,我怎么看都像顶多刚满二十岁的毛头小夥子,额头饱满、两思瘦削、浓眉大眼,如果不是身穿大学生制服,也许会被认为是中学生也不一定。一想到自己才这么年轻,从今天凌晨开始产生的意志力霎时消逝无踪,只觉得心情难以言喻的异样,既像是阴森恐怖、又像是高兴、也如同悲伤……
  这时,背後若林博士催促似的说:「怎么样?想起来了吗?……你自己的名字……」
  我慌忙脱掉戴在头上的帽子,生生咽下一口冰冷的唾液,回头。我这时总算明白若林博七从方才就在我身上使用各种奇妙手段的理由。他答应让我看过去的纪念物之後,最先让我了解自己过去的样貌,亦即,若林博士清楚记得我住院当时的穿著打扮,藉著让我恢复同样打扮,试图让我想起过去的记忆……没错,一定是这样!这的确是我过去的纪念物。尽管其他的一切都让我觉得不对劲,只有这点应该不会错……
  不过……很遗憾,博士的这种苦心和努力无法获得回报。见到自己本来的样子,刚开始确实非常惊讶,可是我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不只这样,知道自己原来不过是这样的年轻小夥子後,我更加惶恐了,有一种被嘲弄似的、说不出的恐惧,额头不自觉地直冒冷汗,擦乾了又冒出来。
  若林博士依然用没有表情的眼神,严肃地看著我的脸,又看看我在镜中映现的睑,不久,他轻轻点头:「这是当然的……你的皮肤比以前白,而且也胖了一些,或许会与住院前的感觉有所不同……那么,请到这边来,我们试另一个方法,这次,你应该能够想起来才对……」
  我穿著新鞋,膝头僵硬的跟随在若林博士身後,走回鸡冠花盛开的走廊。本以为要回七号房,但是,若林博士在挂著六号房牌子的房门前停住,敲门,扭转大型的合金把手。顷刻,半开的房门走出一个穿浅黄色围裙、年纪约莫五十岁左右、像是特别护上的老婆婆,朝若林博士弯腰致意。
  老婆婆望著若林博士,很谨慎的报告:「现在睡得很熟呢!」
  说完话,她走向我们刚刚过来的西式建筑物。
  若林博士小心翼翼的望进门内,一只手轻轻握住我的手,进入房里,随手掩上房门,蹑手蹑脚的走近靠在对面墙角的铁床。然後轻轻放开我的手,用毛茸茸的手指向睡在床上一位少女的脸孔,然後回头看我。
  我双手紧紧抓住帽沿,怀疑自己眼睛所见,眨了两、三下。
  ……因为,熟睡的少女实在太漂亮了。
  少女闪动光泽的头发扎成黑色大花朵般,披覆在洁白毛巾包裹的枕头上。身上穿著与我先前同样的白色棉布病患服装,包扎新绷带的双手,规矩交叠置於胸前的白毛毯上,可见她确实就是今天清晨敲打墙壁呼唤、让我苦恼不已的少女。
  当然,墙壁上并未发现如我先前想像的凄惨血迹。可是,那样凄厉痛苦呼唤、号泣的人,实在很难想像会睡得如此安静、如此天真无邪……那细长的弦月眉、浓密的修长睫毛、高挺的鼻梁、嫣红的脸颊、三叶草型的樱唇、可爱的双下巴,在在令人联想到洋娃娃的清纯睡姿……不,当时我真的这样怀疑著,也忘我的凝视那洋娃娃的睡脸。
  忽然……在我眼前,洋娃娃的睡脸开始发生难以形容的奇妙、神秘变化。
  用崭新毛巾覆盖的大枕头上,柔软毛发轻掩的桃红色耳朵、修长睫毛轻轻遮覆、透著看似愉悦的少女睡脸,以肉眼无法分辨的速度,缓缓转为悲伤的表情。细长的弦月眉、浓密的修长睫毛、三叶草型的樱唇还是静止於原先的美丽轮廓,只有少女天真无邪的桃红色脸颊,转变为无比寂寞的蔷薇色。虽然仅只如此,方才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朴稚睡脸,竟不知不觉显露二十二、三岁般的贵夫人高贵气质,表情深处浮现一抹哀伤之色……
  我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了,可是却没有办法揉眼,也无法呼吸,只能眨也不眨的凝视著,不久,那细长的双眼皮之间开始泛现透明的水珠,转瞬间变成很大的露珠,凝滞在长睫毛上闪闪发亮,不一刻便往左右分流而下……同时轻巧的小嘴唇微微颤抖蠕动,发出梦一般的片段话语。
  「姊姊……姊姊,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是真心恋慕大哥!虽然明知道是姊姊你最宝贵的大哥,可是……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恋慕著他。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啊,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原谅我……姊姊,请你……」
  那是注视她嘴唇颤动的情况才能勉强分辨的内容。然而,泪水却如泉涌,由长睫毛之间流向左右眼角、流向两边太阳穴,最後消失於两鬓白皙的发际。
  不久,眼泪停止了。似天色大亮般,两颊暗郁的寂寞蔷薇色泽恢复成原先的桃红色,少女仍旧如洋娃娃般回复成十七、八岁健康少女的睡姿。……在短暂的梦中,居然哀伤得仿佛老了五、六岁,又很快回到原来的年轻,同时,唇际甚至浮现一抹开朗的微笑……
  我不自觉的吁了一口气,叹息,同时恍如自己犹未完全自梦中清醒般,怯怯回望背後。
  站在我身後的若林博士仍然面无表情,双手交握於背後,静静俯看著我。不过,从他如石蜡般僵硬的脸色,也足以了解他内心同样非常紧张。 .
  不久,他舔了舔苍白的嘴唇,以与先前完全下同的虚弱声音说:「你……知道这位女孩的……名字吗?」
  我再次回望少女的睡脸,有些怕吵醒她似的摇著头,意即:不,我完全不知道……
  这时,若林博士再度低声问:「那么……你不记得曾经见过她吗?」
  我抬头望著若林博士,眨了两、三下眼,意思是:开玩笑,我连自己的脸孔都记不得了,何况是别人
  就在这一瞬间,若林博士的脸上又掠过无法形容的失望表情,以空洞的眼神凝视我良久,恢复原本寂寞的神情,轻轻点了两、三下头,转头看著床上的少女。然後以极端慎重的步履,前进约莫丰步,好像在神前发誓般的双手交握在身前,暗示性的缓缓说道:「那么……我告诉你好了,这位女性就是你唯一的表妹,和你有婚约关系。」
  「啊……」我惊叫,但又慌忙将声音咽下,双手按住额头,蹒珊後退,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沙哑问道:「真的是……这样漂亮的……」
  「没错,是世上罕见的美貌。但,绝对不会错,她就是今年,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正好是六个月前预定和你举行婚礼的唯一表妹,却因为前一天晚上发生奇妙的事件,到目前为止一直过著这样可怜的生活……」
  「……」
  「所以,让她和你能够平安无事的出院,回归快乐的婚姻生活,也是正木博士托付给我最後且最重大的责任。」
  若林博士的语气非常缓慢且严肃,似乎带著威吓之意。
  但是,我仍旧如同遭狐狸作弄般瞠目结舌,下住回头望向床铺。一位素昧平生、天仙般的少女,忽然被指称属於你的,那种疑惑、惶悚……以及莫名的可笑……
  「我唯一的……表妹?可是,她刚刚所说的姊姊又……」
  「那是在做梦。我说过,这位少女本来就没有兄弟姊妹,她是独生女。但是根据纪录,这位少女一千年前的女性祖先曾经有过一位姊姊,所以她在梦中直觉认为她有姊姊……」
  「你为什么……能够知道这种事?」我的声音颤抖著。抬头望著若林博士的脸,下由自主的後退好几步。
  我突然怀疑若林博士的精神是否不正常了……除了巫师,没有人可以从外表窥知别人做梦的内容。更何况这已超越推理和想像……凭人类的力量根本无法得知一千年前的奇怪事实,他居然理所当然似的随口说明……我开始怀疑,也许若林博士本来就不是正常人……说不定与我相同,是被收容在这处精神病院的特殊病患之一……
  不过,若林博士半点未露不可思议的神情,依然用科学研究者那样的平淡语气回答,依然是冷漠、断续的声音……
  「那是根据……这位小姐在清醒时也会说相同的话、做相同的事而明白的。请你看一下这种奇妙的系发方式,这是这位小姐一千年前的祖先活著时、已婚妇人的发型,也是她经常梳理的……也就是说,虽然这位小姐现在是清净无垢的处女,但是,在她自行改变成这种发型时,她整个精神生活就恢复到一千年前已婚祖先的习惯、记忆和个性,当然,包括她的眼神或身体动作,也完全见不到处女的纯洁,甚至连年龄看起来都成熟了好几岁,形同举止优雅的年轻夫人……而在她忘记这样的梦境时,头发是由特别护士绑系成与一般病患相同的卷发……」
  我呆愣到合不上嘴,只能茫然看著少女神秘的发型和若林博士严肃的表情。
  「那么……她所说的大哥……」
  「当然也是你一千年前的祖先。你的祖先当时是她姊姊的丈夫……也就是说,这位小姐现在正梦见与一千年前是她姊夫的你同居的情景。」
  「怎么会有……这样不伦的……」我几乎叫出声来,却硬生生忍住。
  若林博士缓慢举起苍白的手制止:「嘘,安静。如果你能想起自己的名字,一切就……」
  忽然,若林博士噤声了。
  两人同时转望床上的少女。但是太迟了
  少女似乎听到我们的声音,蠕动那小小的樱唇,轻轻睁开眼。见到站在身旁的我,再度用力眨了眨两、三下眼帘,双眼皮的眼眸一瞬发亮,然後非常惊讶的,脸颊霎时变苍白,湿润的黑瞳大张,闪动著不像是这个世间之物的美丽辉彩,同时两颊慢慢转为红晕,扩散至耳际。
  「啊,大哥……你为什么在这里……」她边叫边撑起身体,赤著脚跳下床,想扑向我。
  我大吃一惊。下意识拂开她的手,同时下自觉地後退两、三步,满脸困惑的盯著她……
  同一瞬间,少女也停住脚步,双手就这样伸著,仿佛遭受电击般动都下动。下一瞬间,睑色转为铁青,嘴唇刷白……同时双眼圆睁,凝视著我的脸,踉脍後退,双手撑在床铺上,嘴唇颤动下已。
  然後,少女看看若林博士,又怯懦的环顾房间四周……不久,两眼泛著泪光,低垂著头,跌坐在石板地上,用白色病患服的衣袖掩面,「哇!」的一声,趴在床边恸哭。
  我更困惑了,拭著脸上下停涌出的汗珠,望著沙哑声嚎哭的少女背後,又望向若林博士。
  若林博士……他脸上的肌肉动也下动,冷冷看了我一眼,慢慢走近少女,弯腰,嘴巴几乎贴著她耳朵问道:「你想起来了吗?想起这个人的姓名……还有你自己的名字……」
  听到这句话,我比少女更为震惊。心想,这位少女也和我一样陷入刚从梦游中醒来的「自我忘失状态」吗?若林博士也在她身上进行与我相同的实验
  这样想的同时,我紧张得口乾舌燥,期待著少女的回答。
  但是,少女没有回答,只是短时间里停止哭泣,把脸孔埋得更深,摇摇头。
  「那么……你只记得这位先生是曾经答应和你结婚的那位大哥?」
  少女颔首,发出比方才更响亮、激动的哭声。那是就算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的人听到,都会感到极度悲痛的断阳哭声。是自觉……因为想不起恋慕之人的姓名,与对方同样被隔离於精神病患的世界里……总算与对方相会,想投入对方怀抱,却被无情推开……悲叹凄惨遭遇的少女哭声。
  就算男女有别,陷入同样精神状态、体验同样痛苦的我,由衷被她沙哑的哭声所吸引了,和今天凌晨在黑暗中听到的呼唤完全不同,不,是比当时更强烈数倍的苦闷。尽管依然想不起这位少女的容貌和姓名,但是见到她趴在白色床边恸哭、我见犹怜的背影,似乎一切责任都要归咎於自己,在良心苛责下,我双手掩面,全身冶汗直冒,步履蹒跚,彷佛快晕眩倒下。
  若林博士丝毫不解我的痛苦,依然倾斜上半身,怜悯的轻抚少女肩膀:「你冷静点……冷静……很快就能够想起来了。这位先生……你的大哥也是忘记你的容貌,不过马上就可以记起来……届时我会立刻告诉你,然後你们就能够一同出院……来,你安静休息,等待那一天的来临,绝对不远了。」
  若林博士抬起头来,拉住惊慌、懦弱,暗自拭泪的我的手,快步走出门外,毫无留恋的关上沉重房门。拍拍手叫来正在赏玩鸡冠花的老婆婆,催促仍旧踌躇的我进入原先的七号房。
  我凝神细听。少女的哭声似乎停止了,在她用力喘息之间,夹杂著老婆婆说话的声音。
  我呆立在人造石地板上深深叹息,吁出一口气,让心情平静下来,仰望著若林博士,静待他说明。
  ……至刚才为止,我几乎是连做梦都想像不到,我隔壁房间竟然囚禁著一位除了洋娃娃以外、世人应该未曾见过的绝世美少女精神病患。
  ……而且,这位美少女是我唯一的表妹,不仅和我有婚约关系,更做著与「一千年前的姊夫」的我同居的梦。
  ……甚至,从梦中清醒时,一见到我,马上就叫著「大哥」,想投入我怀抱。
  ……因为我推开她,她哭倒在床边,悲恸得肝肠寸断。
  我迫切地等待著,想知道若林博士对这些极端不可思议、异於常情的事情会如何说明。
  但,这时候的若林博士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变成哑巴般噤口不语,只是以冰冷、淡漠的眼神瞥了我一眼,低下头,左手在夹克口袋摸索,取出一只银色的大型怀表置于手掌上,右手指尖轻贴在左手手腕上,盯著显示七点三十分的表面,开始测量自己的脉搏。
  身体状况下佳的若林博士,或许在每天早上这个时刻都有测量脉搏的习惯,但是他的态度却丝毫未见方才的紧张所留下的影响,相反地,还表现出宛如路人甲的冷漠。小眼睛像幽灵似的低垂,苍白的嘴唇紧闭成一字型,放在左手脉搏上的中指时而放松、时而紧压,好像要藉此抑制我因为刚才在隔壁房间见到不可思议事物所产生的亢奋,也可能是企图回避我的质问……对於过去、现在与未来……在梦与现实交错的怪奇世界中,为复杂恋情苦闷挣扎的少女……难以想像的不伦不贞……无法区别纯洁或淫荡、处女或有夫之妇、正常或疯狂……亲眼目睹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绝世美女、并被介绍是「你的表妹,也是你的未婚妻」等不知是真实或谎言的事情……
  我感到一股不知所措的不满,又无可奈何地把玩著帽子,俯首不语。而且……就在俯首的瞬间,我有一种彷佛被眼前这位博士要著玩的感觉。
  我脑中涌现疑惑:虽然不知原因何在,但是,若林博士会不会是利用我的精神有毛病,刻意捏造毫无实据的说词,尝试让我相信这样的夸张内容,目的是为了进行某种学术上的实验?疑惑一旦浮现,就像那必须是真实一般,在脑海里无限扩大。
  找上一无所知的我,把我打扮成大学生模样,又介绍美少女说是我的未婚妻,怎么想都觉得非常奇怪。这身衣服和帽子,很可能是趁我丰梦半醒之间量身订作的也未可知……另外,那位少女也可能是被收容於这家医院的花痴或什么,不管见到任何人,都会做出那种举动……还有,这家医院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九州帝国大学的附设医院!眼前的若林博士很可能在某处找上因为某种理由而精神异常的我,藉著让我陷入一种离奇的错觉,企图达成某项目的。
  如果不是这样,我不应该在见到自己的「未婚妻」、而且又是如此美丽的少女时,居然丝毫想不起过去的事,也不应该完全感受不到怀念或高兴的情绪。
  ……不错,我绝对是被耍著玩
  一旦有了这样的念头,原本盘据在我脑中的疑团、迷惘、惊奇都在眨眼间化为轻烟消失,我的脑筋恢复原来的混沌状态,没有任何责任、担心……不过随之而起的是一股全然孤独无依的强烈寂寞,忍不住轻叹一口气,抬起头来。
  这时,若林博士似乎刚测妥脉搏,将左掌上的怀表放回原来的口袋里,回复最先见到我时的诚挚态度。
  「怎么样,觉得累吗?」
  我又感到些许困惑了。若林博亡那种若无其事的态度虽然令我有被耍弄的感觉,不过我仍旧假装不在乎的颔首。
  「不,完全不会。」
  「既然这样,应该可以继续进行让你回忆过去经历的实验了。」
  我再度毫不在乎的点点头,抱著一种随便你……的心情。
  若林博士也同样点点头:「那么,我现在带你前往这间九州大学附设医院精神科大楼的教授研究室……也就是前面提过的正木敬之教授至临终当天为止所使用的房间。我相信你看到陈列在里面有关你过去的纪念物,便能够顺利解开与你自己有关的奇怪谜团,最後完全恢复过去的记忆,同时也解明你与那位小姐之间极端离奇事件的真相。」
  若林博士的这番话似乎隐含著比钢铁更坚强的确信,以及某种意义深远的暗示。
  但是,我只是毫不在乎的点头,更有些许的自暴自弃……要带我去什么地方都行,反正我也无法反抗。事实上我也有一点好奇,想知道这次又会发生何种不可思议的事……
  若林博士满足的颔首:「那么……往这边走。」
  所谓九州帝国大学附设医院精神科大楼,就是包括前面提及内附浴室的那一栋漆成蓝色的两层楼木造建筑。
  我们直接沿著花团锦簇的外廊往回走,经过贯穿正中央的长廊走向另一端,尽头是如同监狱入口般的沉重铁门。似乎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人监视著铁门,我们一到门前,铁门立刻朝向一侧打开。
  我们走到昏暗的玄关。
  玄关门紧闭,可能是时间还太早吧?靠著门上采光玻璃透入的淡蓝色光线,我们走向两侧并排的陡急楼梯,爬上左侧的楼梯之後,右转来到明亮的南向走廊,右侧并列挂著「实验室」或「图书室」牌子的几个房间,走廊尽头可以见到茶褐色的房门,上面贴著粗大笔划写「严禁出入……医学院长」的白纸。
  走在前面的若林博士从内口袋掏出系著大型木牌的钥匙,开门。转头,招我入内,他以谨慎的态度脱下外套,挂在钉於门旁的衣帽架上。因此我也有样学样的挂好御寒大衣和方帽。看我们脚上的鞋子在地板上印出鞋印,猜知房里覆盖一层灰。
  这是一间非常宽敞明亮的房间。北、西、南三面各四扇窗户并排,西向和北向的八扇窗户外有深绿色的松树枝橙遮覆,南侧的四扇窗户反而毫无遮蔽,早晨湛蓝的天光随著海潮声如洪水般炫目流入。站立在房内的若林博士极端高瘦的身影,和我身穿学生制服的身影,形成一种奇妙的对比,彷佛两人来到远离现实世界的某个地方。
  这时,若林博士举起他那瘦长的右手,指著房内划了一个圈,同时,他微弱的声音在室内各个角落形成一种缓慢的余韵。 .
  「这个房间本来是精神科教室的图书室兼标本室,其图书和标本都是精神科的前前任主任教授斋藤寿八先生苦心搜集的精神科学研究资料或足参考文件,以及曾待在此医院的病患的制作品或是与他们有关的文件物品,其中有很多是足可傲视世界楕神医学界之物。
  「斋藤寿八先生去世之後,今年二月,正木博士接任主任教授,认为这个房间光线明亮,就把先前占据整个东半边的图书文献全部迁移至教授办公室,改建为自己的休息室,也装上暖炉。因为这件事没有经过校长同意,也未正式提出申请,医学院长冢江先生非常狼狈,而且急忙要求正木博士尽快提出申请书办理正规手续。
  「正木博士却毫不理会,淡淡表示:『管他的,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可以告诉校长,我只是改变一下摆放标本的位置而已……当然,这也是有理由的。你听我说……像我这样的人,总会想隐藏一些秘密,何况又是担任这种名校的教授,我觉得自己应该是一种研究狂兼幻想狂,绝对具有成为所有精神病学者研究材料的充分资格……但是,就算这样,我也不能主动要求住进自己主持的病房,所以才想让自己的脑髓当作活生生的标本,和这些参考材料一同陈列。当然,如果是内科或外科,可能没有这种必要,但是精神科,其主任教授的脑髓应该视同研究材料之一……必须予以彻底研究……这才是像我这种一流的人物应有的学术研究态度。我想,建立这间标本室的斋藤寿八先生如果地下有知,应该会举双手赞成……』
  正木博士说完,哈哈大笑。即使老练的医学院长冢江先生也对他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若林博士极其平淡的叙述说明,却足以令我震惊不已了。截至目前为止,对於正木博士这个人,我先前所听到的只是一些形容词,从上述淡漠诙谐的话语,我充分感受到正木博上头脑与常人所不可及的一刹那,不禁毛骨悚然。那不仅远远超越世间一般的重要常识或规则,更在开玩笑之中,透过将自己视为疯子标本的意识,来嘲讽整所大学里,不,甚至是全世界的学者专家……我完全了解这种讽刺的辛辣、伟大,因而目瞪口呆。
  若林博士同样不理会我的震惊,继续接著说。
  「对了……说到带你来这个房间的目的,没别的,只是如我刚才在楼下七号房稍微提过,最重要是实验看看这里陈列的无数标本与参考品当中,有没有哪一样最吸引你注意。这是找出人类潜在意识——亦即用普通的方法无法想起的意识深处——记忆的一种方法,因为从无数事实已经得到证明,这种所谓的潜在意识,总是在本人未能察觉之间持续不断的活跃,强烈支配这个人的行为,所以能够认为,被封闭在你潜在意识的过去记忆,一定也同样能藉著引导你接近陈列在这个房间某处的过去的纪念物,进而鲜明唤醒你与之有关的过去记忆……
  「正木博士是在前往巴尔干半岛旅行时,获得当地特有的女祈祷师(通称为伊斯梅拉)传授此法,曾多次实验成功。当然,万一你与刚刚那位小姐毫无关系,只是陌路,这项实验绝对无法成功……原因何在呢?因为,这个房间里并不存在能唤醒你过去记忆的任何纪念物。
  「你完全不必顾忌,在这个房间内,无论见到任何物件皆可提出问题,抱著你自己正在进行有关精神病研究之心理……这样的话,应该很快能对某一项物品产生灵光一闪的感觉,而,这就是唤醒你过去记忆的最初暗示,之後很可能就如一泻千里般恢复过去的全部记忆。」
  若林博士的声音还是极端平淡,好像大人对孩子说话般亲切、轻柔,但是聆听中,我却无法抑制内心深处升起的一股今晨至今犹未体验的崭新战栗。
  听著若林博士的说明,我从先前感觉的怀疑「一切很可能都是捏造的故事」又浮现脑海。
  若林博士不愧是权威的法医学家。就算他认为我真的是少女的未婚夫,也不会采取强迫的手段,而是藉著最光明正大、最迂回远绕的科学方法,毫无间隙地包围我的心理,希望让我直接认同自己是她的未婚夫,那种深度确信……那样冶静周详的计画……
  ……这么说,难道我从刚才所见所闻的事情真都与自己有关?少女确实是我的表妹,同时也是我的未婚妻吗
  ……如果真是这样,不管我是否愿意,都有责任从这个房间找出自己过去的纪念物,然後藉此唤醒过去的记忆,拯救她的疯狂。
  ……啊,我是处於何等奇妙的立场呀!必须从「精神病院标本室」找出「自己的过去」,必须从「精神病研究专用参考品」发现,只能认为绝对是第一次见面的绝世美少女是自己未婚妻的证据……这是多么羞耻、多么可怕,多么令人费解的命运呀
  至此,我改变念头,从口袋里掏出新手帕擦拭额头不自觉渗出的汗水,怯怯地转头回望房间内部。想到自己拥有意料不到的过去竟然就隐藏在眼前,内心惶恐不已,无数次的扫视房间内部。
  房间正中央至南北隔间的西侧是普通的木质地板,里面排满像是标本之物的玻璃橱柜,相对於东侧的一半地面则铺设塑胶地板,蒙著淡淡一层灰尘,中央有一张宽四、五尺,长约十二尺的大桌子,桌子中间位置相对放著两张旋转扶手椅。
  大桌子表面贴上的绿呢绒桌垫同样蒙著一层淡淡的灰尘,眩眼的反射从南侧窗户射入的光线,让这个房间的严肃气氛达到最高点。
  另外,在绿色反射的中央部分摆放著几册厚纸板装订的文件和一个蓝色的方形毛织包袱,上面与桌面同样蒙著一层灰色的尘埃,可见从相当久以前就置放该处,没有人碰触过。而且,前方有一个红色达摩造型的陶瓷烟灰缸,上面同样积满灰尘,背著那些文件,毛茸茸的手臂搁在头上,张开大口,永远打著呵欠,让我觉得好像是刻意摆放在那个位置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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