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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髓地狱

_11 梦野久作(日)
  这时,被正木博士指著的青年吴一郎恰似得到某种暗示般,忽然回头望这边,隔著窗玻璃与我视线交会。而且,脸上的微笑霎时消失,转为和今晨我在浴室镜中见到我的脸孔时完全相同的惊骇表情,圆脸、大眼、薄腮……但马上又面带微笑静静转头望著老人耕作。
  我不知何时双手掩面。
  「吴一郎是……是我……我是……」我叫著,身体踉跆後退。
  感觉上正木博士好像扶住我,同时将几乎会呛喉的芳香却火辣刺舌的液体倒入我口中,下过一切我并未确实记住,只是片段记得当时正木博士在我耳畔怒叫的零碎话语。
  「冷静些、仔细再看一次那位青年的脸孔。不,不能那样发抖,没必要如此震惊,一点都没什么不可思议……镇静!那位青年当然和你长得酷似了,无论是学理或理论上皆有可能。快点,让心情冷静下来。」
  这时我才发觉自己还清醒著。可能是因为已习惯了各种奇妙情事吧!即使如此,在感觉远去的魂魄一点一点的回来,能够稳稳站立窗前为止,我不知道闭上又睁开眼睛多少次,用手帕擦拭睑孔多少次。而且,就算这样,我怎么也鼓不起再度望向窗外的勇气,低头凝视地板,无数次颤抖叹息出声,不停吹散在舌头上燃烧的强烈威士忌芳香。
  这期间,正木博士把手上的扁平威上忌酒瓶放入诊断服口袋,同时自己也像是终於冷静下来般轻咳出声。
  「也难怪你会如此震惊,因为那位青年和你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从同一个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
  「什么?」我大叫,瞪视正木博士的脸孔,同时似乎了了解一切,产生了回头望向窗外的勇气。
  「这么说,我……和吴一郎是双胞胎?」
  「不,不对。」正木博士神情严肃的摇头:「是比双胞胎更亲密的关系。当然,也并非毫无关系的两个相似之人。」
  「岂有……」话未说完,我的脑筋又完全糊涂了,凝视正木博士眼镜底下带有一抹讽刺微笑的黑眸,内心怀疑:他是在讽刺呢?还足很严肃的这么说
  正木博士的脸上霎时浮现像是怜悯我般的微笑,不住点头,吸入雪茄的烟雾又将之吐出。
  「嗯,你一定会感到困惑的,因为,你罹患的是史籍上记载有名的离魂病。」
  「离……魂病?」
  「正是。所谓的离魂病乃是出现另外一个自己,做著和自己不同的事情,所以古来就被各种书籍视为怪谈予以记录,但是依照身为精神病学专家的我的说法,那是在学理上实际存在的事实。只是亲眼见到的时候,还是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心情,对不对?」
  我慌张的重新揉眼睛,怯怯地望向窗外。青年仍像刚才一样的站立原处,不过能稍微见到侧脸。
  「那是我……吴一郎和我,谁才是吴一郎……」
  「哈、哈、哈、哈、哈,看样子你足真的想下起来了,你还无法从梦中清醒。」
  「什么?我在作梦……」我双眼圆睁,回头不停上下打量著得意洋洋的正木博士。
  「没错,你此刻正在作梦。证据是,在我眼中,那处解放治疗场从方才起就连一个人也没有,只剩还留有枯叶的五、六棵梧桐。解放治疗场自昨天发生重大事件後就被严密封锁了。」
  「……」
  「是这样的……听好,接下来是稍微专业的说明。在你的意识里,目前醒转活跃的乃是对於现实的大部分感觉功能,亦即只是思考并记忆见到、闻到、嗅到、品尝到、感受到的眼前事实之作用,将唤起有关过去记忆『是这样』 、 『是那样』的部分,现在只清醒至作梦的程度,因此你从这里观看场内的景象在一刹那,你到昨日为止站立在该处的记忆会苏醒至作梦程度,化为你方才所见的清晰幻影浮现在你的意识,看起来就像与你自认为站立於该处的意识重叠,也就是说,窗外站立的你乃是从你的记忆中化为梦境出现的你自己过去的客观映像,玻璃窗内的你则是现在的你的主观意识,你此刻是一起见到梦与现实。」
  我再次用力揉著眼睛,瞪视用力眨眼的正木博士那奇妙的笑容。「这样的话,我果然是吴一郎……」
  「不错,不论从理论上说来,或是从实际上看来,无论如何,你都必须是名叫吴一郎的青年。而且,如果你对於自己过去的记忆并非只有像现在所见到的作梦程度,而是恢复到完全清楚的现实,那么,很遗憾的,这项实验是若林大胜,且是我的挫败……不过,是否如此还得看结果才会知道。呵、呵、呵!」
  「……」
  「这是很奇妙的状态,也非常不可思议,对不?不过如果从学理上说明,却不足为奇。即使是普通人,在脑筋疲劳的时候、或濒临神经衰弱的时候,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当然,程度是浅了许多,譬如:男人的话可能会浮现昨夜自己被女人围绕、非常受欢迎的情况,走在白昼的街道上也莫名奇妙的微笑,或走在寂静无人的路上,忽然幻视自己上次差点被电车撞到的刹那情景,吓一大跳的忽然停住脚步:如果是女人,会在旧嫁妆的镜中见到自己犹是新娘的模样而茫然若失,或是受到女学生时代自己的回忆影响,不由自主的回到学校门口等等,此外还有很多!这是与在梦中描绘未来的葬礼柑同的心理,自己对於过去的客观记忆所产生的虚像,与映现在现在主观意识的实像重叠。然而,因为你作梦部分的脑髓之昏睡比普通睡眠时的程度更深,所以解放治疗场内的幻觉此刻仍如你刚见到般的极端清晰,和睡眠时所作的梦同样真实,不,甚至还具有更深的魅力吸引著你,导致相当不易与现实意识区别。」
  「……」
  「何况如我刚刚所说,那是你头脑长期陷入昏睡状态的脑髓功能之某一部分,从有关最近事物的记忆开始一点一滴的慢慢苏醒所作的梦,因此很可能尚有大部分还未清醒。真正清醒的时候就是你发觉窗外的你和现在在这里的你互相发现彼此都是自己的那一刻,但是,届时这个研究室、我、和现在的你也都会一并消失无踪,你很可能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发现出乎意料形貌的你自己……事实上,刚才在你几乎要昏倒之际,我以为你就快要完全清醒呢,哈、哈、哈、哈、哈。」
  「……」
  我不知何时闭上眼,只是听著正木博士的声音。他的话中所包含的两、三重奇妙的意义,让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迷惘下已,拚命地用力站稳双脚,同时不住颤抖,深怕只要现在睁开眼睛,自己就下知道会消失於何处。
  就在此时,几乎是毫无意识按住头的右手,同样几乎毫无意识的往下移动摸著前额时,突然感到深入背脊般的痛楚。
  我忍不住「啊」的惊叫出声,闭著的眼睛更用力地紧闭,咬紧牙根,再度试著仔细抚摸该处,可能是心理因素使然吧?发现该处似乎有些微鼓起,不过不是长疗疮或什么,应该是撞到某种东西,或者是遭到殴击的痕迹……可是,之前完全不觉得痛,而且也不记得从今晨至现在之间额头曾经遭受重击……
  所谓的恍如作梦指的应该就是这种情形吧?我用手轻轻按在痛处上方,紧闭双眼的用力摇头,然後抱著从峭壁上往下跳的心情用力睁大双眼,仔细检查自己的上下左右,但是,一切和闭上眼睛之前毫无两样,只不过从先前似乎就在解放治疗场附近盘旋的一只大鸢,又投影在场内砂地上飞掠而过。
  见此,我不得不自觉这一切都是现实了,就算那是何等奇妙可怕的精神科学现象的重叠,对於我来说,绝对并非梦幻,而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我丝毫下怀疑的确信,并且已能下带任何恐惧的再度冶然盯视先前只能认为是另外一个我的窗外青年吴一郎。然後,我回头望著正木博士。
  博士眯著眼,嘴巴开得可以见到假牙後方:「哈、哈、哈、哈,给了你这么多暗示还不懂吗?你不认为自己是吴一郎吗?」
  我默默颔首。
  「哈、哈、哈,厉害、真厉害,老实说,刚刚的话全是谎言。」
  「什么,谎言?」说著,我放开按著头的手,双手无力的下垂,目瞪口呆的睁大双眼面向博士。
  眼前的正木博士像忍俊不住的捧著腹、矮小的身体似用尽全力般哄然大笑,然後被雪茄呛到,拉松领带,解开背心钮扣,重新扶好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又彻底俯仰大笑,室内的空气仿佛随著他的每一个笑声消失又出现。
  「哇,哈、哈、哈、哈,实在痛快!你彻底坦白太有意思了,啊,哈、哈、哈、哈。啊,真好笑,快要受下了了。你千万不能生气,方才我所说的全都是谎言,不过,我并无恶意,只是利用那位青年——吴一郎——长得与你完全一模一样来考验一下你的头脑。」
  「考验我的头脑?」
  「没错。坦白说,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是有关吴一郎心理遗传的真相,不过因为其中充满令人难以理解的内容,除非头脑相当精明,否则会有产生严重错觉之虞。譬如现在,如果你相信刚刚那位青年是『自己的双胞胎兄弟』,那就无法了解我的叙述,所以我事先替你打个预防针,啊,哈、哈、哈、哈。」
  我仿佛真正从中清醒般的深呼吸。一面为正木博士的辩才无碍打哆嗦,一面再次伸手摸著头上的痛处。
  「可是,我这里忽然很痛……」说著,我慌忙噤口。害怕又被对方嘲笑,怯怯眨眼。
  但是,正木博士没有笑,好像早就知道我的头上有痛处一般,淡漠的说:「那个痛吗?」
  我觉得比被笑更难堪。
  「那……并不是现在突然开始痛的,是从今晨你醒来之前就已经存在,只不过你先前并没有注意到。」
  「可是、可是……」我当著正木博士面前屈指算著:「今晨理发师父摸过一次,护士也摸过一次……之前自己则不知道摸过几次,至少也搔抓过十次以上,却一点都不会痛……」
  「搔抓几遍都是一样的。当你认为自己与吴一郎完全没有关系时,不会感觉这个痛楚,可是一旦明白吴一郎的容貌跟自己一模一样以後,就突然想起这个痛楚,这是精神科学之不可思议合理作用的显现。宇宙万物全是具有与「精神」相对照的精神科学性质,能证明在唯物科学中绝对无法说明的现象确实存在,那就是……你的头痛与那位吴一郎遗传的终极性发作有著密切关系,因为,吴一郎昨夜将心理遗传发挥至极点,企图撞墙自杀,而其疼痛现在留存在你的头上。」
  「什么?这样我岂非还是吴一郎?」
  「呀,没必要如此慌张!蜜蜂不知虻心,犬不懂猪心,张三的头遭重击李四完全不痛,这乃是一般的道理,亦即是唯物科学的思考方式。」正木博士突然随著雪茄烟雾讲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然後在我不懂其意而蹙眉之间,闭上一只眼睛笑出声来:「然而,现在你认为和自己毫无关连的吴一郎的头痛,又是基於什么样的精神科学作用而遗留在你的颅骨上呢?」
  我不得不又回头望向窗外,凝视站立解放治疗场一隅微笑的吴一郎身影,而且同一时刻,我的头痛带著神秘的脉动,重新鲜活的呈现。
  眼前的正木博士再度吐出一团巨大的烟雾。
  「如何,你能够自己解决这项疑问吗?」
  「不能。」我坚定回答,手仍旧按著头:心情和今晨醒来时同样难堪。
  「不能的话那就无可奈何了,你将永远只是不知身世的流浪汉。」
  我的胸口突然一紧,恰似被父母牵手走在陌生地方的幼儿,突然被放开,父母却逃掉那样的悲伤,忍不住放开按住头的手,双手交握,拜托道:「医师,请你告诉我,求求你。如果再碰上更多不可思议的事,我一定会死掉。」
  「别讲这种没骨气的话!哈、哈、哈,眼神也没必要变得那样可怕,我告诉你吧。」
  「告诉我,我到底是谁呢?」
  「且慢!解开这个谜底之前,有一件事情你必须答应我。」
  「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
  正木博士睑上的微笑消失,原本想吐出的烟雾缩回口中,盯著我的睑看:「一定吗?」
  「一定。不管是什么样的……」
  正木博士脸上又浮现独特的讽刺冷笑:「如果你以像刚才那样镇定的心情,抱持『不管如何我都不会是吴一郎』的确信问我,一切都很简单……亦即,接下来我打算迅速叙述有关吴一郎的心理遗传事件的内容,无论内容何等恐怖,或是你认为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都必须忍耐著听到最後。」
  「我会的。」
  「嗯……而当我讲完话,你认同全部是毫无虚伪的事实之同时,记录下这些事实并连同我的遗书一起向社会公开,乃是你一生的义务,也是对人类的重责大任。如果明白这点,就算那是会对你自己造成重大困扰或令你战栗的工作,你还是会付诸实行?」
  「我可以发誓。」
  「嗯,还有一点,如果事情演变成那样,接下来你当然会明白自己有责任与六号房的少女结婚,消除其现在的精神异常原因,你,会负起这项责任吗?」
  「我……真的有这样的责任吗?」
  「这点届时再由你自己判断就可以……反正,是否有那样的责任,换句话说,明白吴一郎的头痛为何会转移到你头顶的理由之方法,非常简单明了,应该不需花费五分钟时间吧!」
  「是……是那样容易的方法?」
  「啊,很简单,而且道理连小学生都可以懂,根本没必要我加以任何说明,只不过像你去到某个地方,和某人握手而已。只是这么一来,我所预期的某种巧妙精神科学作用将如电光石火般发生,让你在想到『啊,原来如此,我是这样的人』的同时,或许会真的晕倒也不一定,当然,该作用也可能发生在尚未握手之前。」
  「不能现在就做吗?」
  「不行,绝对不行!如果现在你明白自己是谁,就会陷入如我方才说的严重错觉,极有可能破坏我的实验。所以,如果我没见到你彻底明白前後的事实,且依我所指示将它当成一项纪录而公诸社会,就没必要进行这样的实验。怎样,你能答应吗?」
  「我……可以。」
  「好,那么我就开始说明。内容柑当艰涩难懂,请到这边来。」说著,正木博士拉著我的手来到大桌子处,让我坐下,自己则回到原本坐著的旋转扶手椅边,和我面对面坐下後,从白色衣服口袋取出火柴盒,点起新的雪茄,吸短的雪茄则丢人烟灰缸内。
  我无法见到窗外,感觉像是放下重担一般,头脑中很清楚的感到无数难解的疑问即将更加深刻的接踵而来。
  「话题愈来愈艰涩了。」正木博士故意似的再重复一递,用比刚才更坦然的态度将双肘撑在桌上,托著下颚,叼著长雪茄,微笑盯视我的脸孔。「对了,暂时抛开你自己是谁的问题别谈,对於今晨见到的那位少女,你觉得如何?」
  我不明白他言下之意,眨眼:「所谓觉得如何是……」
  「你不认为她很漂亮吗?」
  出其不意的被他从这个方向问起,我感到狼狈不堪。原先在脑海中如飞蛾般盘旋飞舞的无数个大小问号霎时消逝无踪,代之而起的是那湿润的眼眸、小巧的红唇、细长的弦月眉、覆盖有短短绒毛的耳朵……我的颈项一带开始觉得暖和了,同时刚刚差点晕倒时被灌的威上忌酒似乎开始流窜全身,我不自觉用手帖拭脸,彷佛脸上不停冒出热气……
  正木博士微笑著点头:「嗯,我想也是这样。被问及那位少女是否漂亮而能若无其事回答的青年,不是厌腻於恋爱游戏的不良份子,就是出现在里见八犬传或水瀞传中的性无能病患後裔……但是,你对於那位少女毫无感觉吗?」
  坦白说,我不希望在这里记录我此时的心情,不过,我不能够抹煞事实。由於正木博士这么一问,我才首度发现自己对於那位少女的心情,并未比早上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更进一步,只是被她那清新可爱的美丽打动而已,只是希望能让她恢复正常,将她从这个医院里救出,让她与所思慕的青年见面而已。至於这是否是我对她「恋爱表现」的「变形」,我并无多余闲暇去思索,不,应该是说我在内心深处抱持戒心,认为深入解剖自己的心对她是一种冒渎……现在被正木博士指出,我不由自主的脸红了,身体如石头般僵硬,支支吾吾回答:「是,是的,我觉得她很可怜。」
  正木博上听了我的回答,很满意似的不住颔首。
  见到正木博士这种态度,我察觉他似乎认为我恋慕著那位少女,不过,我并没有多余的心情来消除他这种想法,只是急於避免让他误解。
  这时,正木博士仍旧慢慢点头:「应该也是这样,因为认为漂亮即是代表恋慕,否则未免就过於伪道德了。」
  「博士你误会了,不能……」我慌忙举起拿著乎帕的手,叫著:「感受异性美丽的心,和恋、爱、情欲是不一样的,将这些混杂为恋爱乃是错觉的恋爱,是对异性的冒渎,你这样说足不符合精神科学家的身分之言,是缺乏理论根据的。」
  我如此反驳著。但是正木博士不为所动的继续微笑:「我明白,我明白,你不需辩驳。你被那位少女所恋慕或许会感到困扰也未可知,不过,一切顺其自然,你是否会爱慕上那位少女就交给命运吧!现在你就仔细听我说明命运的结论与你的头痛和那位少女之间具有什么样的关连。这样的结合似乎有点怪异,不过听著听著,你将会了解下管足从法律或道德,你和那位少女是相对的站在某种命运的一直线上,也会明白,随著一切矛盾和不可思议谜团的解开,你们在离开这家医院的同时必须结婚。」
  听著正木博士这样说著,我又颓然低头了。但是,那并非睑红的低头,因为我这时毫无睑红的心情,只是拚命在想如何发现正木博士话中所谓的,从一切下可思议的事实中解决我口前立场的焦点,我紧闭双眼,咬紧下唇,试著依序回想今展开始发生的事情,柑互对照分析。
  ——正木和若林两位博士表面上看来是难得一见的好友,但事实上却是互相抱存强烈敌意的仇人。
  ——两人下合的原因奸像肇因於把我和吴一郎当作实验材料的精神科学之研究,目前彼此的斗争更形白热化,在这研究室内公然进行。
  ——但是,两人让我与六号房那位少女结婚的意图却是奇妙的一致。
  ——而且,万一我和那位吴一郎是同一个人,或者和吴一郎是同名、同年、同样容貌的青年,那位少女则是吴真代子,事情就非常奇怪了。亦即,除了这两位博士以外,应该没有人能让我们两人在结婚前夕,受到某种精神科学犯罪手段的控制,导致陷入这样悲惨的命运。其他还可能存在这样的矛盾吗
  ——当然这是可以勉强解释的,两位博士基於某种学理研究的日的,故意让一位少女和双胞胎其中之一成为精神病患,陷入某种错觉,希望使两人结合……但是,实在很难想像此种极尽残忍悖德的奇特怪异学理实验,会藉由人类的手和心去遂行。
  ——这样的矛盾与不可解究竟来自何处呢
  ——两位博士为何要以我为中心如此争执呢
  但是,这样的思索却是白费气力。愈往这方面想愈混乱,愈推测愈解下开,最後连思索、推测都没办法,只能在脑海里想像蹙眉、抿唇,有如石像般的自己形貌,凝然闭眼……
  叩、叩、叩、叩、叩,响起敲门声。
  我吓一跳,睁开眼睛,怯惧的望著入口的门:心想:会不会是若林博士……
  但,正木博士看都不看一眼,仍旧双手托腮,大声说:「喂,进来。」
  声音在室内回荡。不久便听到开锁声,门半开,有人进入。是身穿九州大学深蓝色制服的光头工友。年纪可能已相当老,佝凄著腰杆,右手端著的漆盘上摆放一个熏黑的陶壶和两个粗糙的茶杯,左手则捧著放满蛋糕的点心筒,慢吞吞地走近大桌前,放置於很不可思议看著的正木博士面前,然後有点畏怯般低头致意,搓搓手,抬起脸来,用模糊的眼眸看看正木博士,又看看我,再度弯腰行礼,双手几乎快要碰触地面。
  「嘿,今天天气真好!这是……院长嘱咐我送来的茶点……嘿、嘿、嘿。」
  「啊,哈、哈、哈、哈,原来如此,是若林叫你送来的吗?嗯,辛苦你啦。是若林自己带来的?」
  「不,院长刚才打电话过来,问我正木博士是否还在,我吓一跳,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先过来看看,然後就走到房外听见两位说话的声音,所以回去向院长报告,院长表示稍後他会送东西过来,要我先送上茶点。」
  「是吗,那很好。你可以打电话告诉他,有空的话请他过来一趟。辛苦了,门不必锁上也没关系。」
  「好、好的,我不知道博士在这里……今天只有我一个人,还没有打扫,实在对不起。」
  老工友在我们面前以巍颤颤的手倒完茶之後,不断点头後退,离去了。
  目送老工友关上门後,正木博士立刻弯腰拿起一片蛋糕塞入口中,佐热茶吞下,然後以眼神示意,要我也快吃。
  但是我没动,双手放在膝上,瞠目望著正木博士,内心完全被两位博士间几乎要爆出火花的紧张气氛所吸引。
  「啊,哈、哈、哈、哈,没必要那样沉著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喜欢恶徒!他知道我从昨夜到现在还没吃任何东西,所以送上我最爱吃的长崎蛋糕博取我的欢心。那是在医院前面专门卖给前来探病者的食物,所以不必担心,里面下会掺毒或什么的,哈、哈、哈、哈。」
  说著之间,他又连塞两、三片到口中,不停地继续喝茶。
  「啊,真好吃。对了,现在开始说明,不过在此之前,你对於先前读过的有关吴一郎前後两次的发作,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吗?」
  「有。」我漫应著。但,声音却出乎我意料的在室内引起很大回响,让我自己大吃一惊,不禁重新坐正,小腹用力内缩。
  可能是刚刚在眼前发生的小波澜——蛋糕事件——的关系,让我至目前为止无处宣泄的心情获得了转换也未可知。更可能是不久前差点晕厥时被灌下的威士忌直到这时才真正发挥作用也不一定,无论如何,听到我的回答在室内消失之後,我好像突然勇气倍增,喝下一杯热茶,品尝著由舌头传向食道的甘美芳香,全身关节完全放松了,血液循环也转为正常:心情有了余裕,脑筋也清楚许多,舔舔湿濡的嘴唇,凝视正木博士,口中同时呼出带有威七忌酒臭的炽热气息……
  「不管理论上是如何,我绝对无法认同自己是吴一郎。」我大声说,仿佛向众人宣布般。
  这时,又是很不可思议的,至目前为止发生在我身上的各种事情简直与我毫无关连似的,觉得难以形容的有趣。从今晨所见所闻的一切事情,就像是万花筒般,带著难以言喻的趣味和色彩,开始在我眼前旋转,同时也不再觉得两位博士可怕,反而觉得他们看起来像是非常有趣的玩具。
  ——两位博士一定是犯下了某种严重的错误
  ——搞下好这桩事件的真相只不过是意料之外的白痴喜剧。
  ——有一位和我完全酷似的青年,两人皆罹患异想天开式的精神病,因此两人混在一起,没办法分辨谁是谁,所以两位博士相互竞争地企图辨别,却无能为力,终於获得让其中之一和另一人的未婚妻结合的共识,比赛看谁能先达成目的。这难道不是种奇妙却愉快的情节吗?有意思,如果真是这样,两位博亡之中谁是我的敌人?然而,不管是谁,其手段有多么恐怖,我根本没必要害怕。需要我自己深人事件了解真相其实个是谎言!不过,如果我能拆穿真相,将那位少女救出这处疯子地狱,杀一杀两位博士的威风,又是何等痛快至极
  ——我的心情转为轻松大胆後,觉得室内也变得舒爽明亮,窗外是一片松树的翠绿,白昼的静寂悠闲的渗入心底。
  但是,我脑海中的这些变化下过是几秒钟之间而已,回过神一看,正木博士正双手抱住後脑,靠著椅背微笑望著我,似乎正等我提出问题。
  我有点困惑。想问的事情实在太多,但感觉上不论从什么地方问起又都无所谓,所以我拿起面前的遗书,翻至事件纪录摘要的最後部分,指著该处,望著正木博上:「这里写著插入绘卷的相片和其由来记述,东西呢?」
  「啊,这个……」正木博士说著,放下双手,用力一拍大桌子边缘:「我居然这么粗心大意,哈、哈、哈、哈,只顾著想要让你恢复记忆,却忘了让你看最重要的东西。如果没有看这个,你不可能了解吴一郎心理遗传的真相,我的遗书也等於毫无灵魂,哈、哈、哈、哈、哈,真是失败,是睡眠不足导致头脑滞塞吗?好,我马上让你看……应该是在这边。」
  正木博士说著搔搔头,伸出一只手拉过来旁边的包袱,迅速解开打结处,从里面取出长方形的报纸包和厚度约二寸的西式纸张装订本後,刻意将包袱巾拿至北侧窗边掸掉灰尘。
  「呸呸,好多灰尘,大概是因为放在暖炉里太久了吧!你看……装订的部分乃是你已经读过的,若林所写的侄之滨事件的调查报告原文,那位肺病患者以特有的清晰脑筋多重致密调查的东西,确实值得多读几遍,不过以後再说,今天最重要的是先看绘卷和其由来的记述……对了,就从由来的记述开始吧!因为这样之後再看绘卷会更有趣。」
  说著,他打开报纸包,将置於里面白木箱上的一叠装订好的日本纸帖随手抛到我面前。
  「这是附在绘卷最後的由来记述之誊本,也就是如月寺《缘起》之前发生的事,写著距今大约一千一百年前,从古代就开始的吴一郎心理遗传的种种因素,而在你阅读过程中能否清楚想起来『啊,我很久以前读过这样的东西』之事实,也是我和若林生死决斗的关键,因为如果你的脑海中残留著一丝一毫曾经读过的记忆,你就绝对是吴一郎。哈、哈、哈,你先读再说,不用客气,内容相当有趣。」
  我知道那是内容何等宝贵的文件资料,也明白正木博士施加在我身上的精神科学实验具有何等重大深刻的意义,但,很不可思议的,心情并没有特别紧张。或许是威士忌的作用犹未消失吧!我学著正木博士的动作拿起装订本,随手翻开第一页,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四方形汉字,连一丝缝隙都没有。
  「这、这是汉文,而且不是白话文,没有句读,也无假名注音,这……我没办法读……」
  「哼,是吗?没办法,只好依我的记忆范围告诉你概要吧!」
  「拜托。」
  「真是……」正木博士说著,穿著拖鞋蹲在椅子上,抱住双膝,面朝南侧,好像在脑里整理般丰张开眼睛,望著窗外的亮光吐出烟雾。
  威士忌的亢奋效果似乎已消失,我感到莫名的困倦,双肘拄在桌上托腮。
  「唔……这是大唐唐玄宗时代、距今大约一千一百多年前的事。唐玄宗的盛世即将结束的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叛变,翌年正月自封皇帝,六月入关。玄宗出奔死於马搜坡,杨国忠、杨贵妃伏诛。」
  「医师,你记得很清楚呀!」
  「历史最无趣的地方就是必须背诵。依年代记所述,唐玄宗是死於天宝十五年。在那之前七年的天宝八年,范阳进士吴青秀(年龄约十七、八岁的青年)奉唐玄宗之命,笈彩管,入蜀国,绘嘉陵江水,转越巫峡,溯杨子江,探得奇景名胜而归,搜得山水百余景,装订为五卷献上。帝嘉赏,赐故翰林学士芳九连遗子黛女。黛即为芬之姊,彼此乃双胞胎,同为贵妃侍女,时人称其为华清宫之双蝶。时为天宝十四年三月,吴青秀二十有五岁,芳黛十有七岁。」
  「太厉害了,真是惊人的记忆力。这也是年代记所述?」
  「不,这不是,是出自描述『赐黛女』一事前後过程的小说《牡丹亭秘史》。该小说中有描述诗人李白在牡丹荫下垂涎窥看唐玄宗和杨贵妃在牡丹亭卿卿我我的插画,是中国著名的言情作品。其中有关吴青秀的记述部分,只有刚开始的地方和年代记的内容一模一样,相当有意思。以後我想拿给文科的家伙们研究看看……最重要是,它是一篇名文,能够让人不自觉的就背诵起来。」
  「是吗?可是汉文内容只靠耳朵听是无法了解的,必须看其所使用的每一个字……」
  「那么,我就更浅显的说明吧!」
  「谢谢。」
  「哈、哈、哈、哈、哈,最主要是描绘这位唐玄宗和杨贵妃一同参加祭典的行灯画。玄宗虽有平四夷、治天下、分兵农、禁恶钱等伟大功绩,可是对杨贵妃言听计从,让其兄杨国忠一党均位居要职,也就是弃忠臣而近小人的歌颂太平。甚至在骊山宫建造金镶玉彻的浴池,引温泉和贵妃共浴,木棒和瓢碗毕现……」
  「哇,浅显得太过了!」
  「你不认真听不行,不能把鄙俗和事实两者混为一谈。这可是四、五年前流行的『哪里都要搞清楚』的俗谣起源处,还留有正式纪录呢!」
  「嘿,真的?」
  「那当然!其他还有更多呢。譬如,如果和你在一起,我不愿意去撒哈拉或尼加拉瓜那种粗俗的地方,而希望能升天成为星星,让凡人无比羡慕,所见所闻皆是人间秘密……」
  「但是,这和绘卷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重要得很呢!别急,听我说。因为是中国的故事,很难掌握其焦点。要知道……由於是文化型的天子,唐玄宗非常爱好艺术,才会宠爱像李太白这样的秃头诗人,也会命十八、九岁的青年进士吴青秀画遍天下名胜。同时向全国各地徵求了杨贵妃这样的美女……」
  「那位青年是绘画天才?」
  「当然,虽是十八、九岁,其画作却是与李太白的诗齐名,只不过因为命运乖舛早逝,留下的画作不多,名气也不太响亮。如前所述,当时的纪录不说,连较近代的年代记都有记载,只是因为下同书籍的年代和姓名都略微不同,因此正确度如何并不清楚。但是,在此有记载详细内容的实际证物,未来的史学家应该必须相信在此所记述的为真。」
  「这么说,此一绘卷是贵重的参考史料了?」
  「要点并非贵重与否……回到前面,青年进士奉天子之命巡回旅行作画的时间约六年,等天宝十四年回到长安,将所绘的风景绘卷呈献给唐玄宗後,不仅荣获身为艺术家的无上光采,也赢得漂亮的妻子芳黛,又获颁附带美丽庭院的小宅邸,非常如意的过著梦幻般生活。但是过了不久,时当大唐没落的前奏,凶徵妖孽并起,道出天下大乱之兆,而且天子不仅不听忠言,还持续枉杀忠臣,见此,吴青秀慨然决定以自己的彩笔惊醒天子的迷梦,企求国家安如泰山,所以向新婚妻子表明心迹,问她是否能为此抛弃生命,而且自己也很快就会追随她而死。妻子高兴的回答说『如果为了你……』。」
  「太令人感动了。」
  「这是纯粹中国式的描写手法。接下来,吴青秀秘密地雇用木匠和泥水匠,在距离帝部长安数十里的山中建一画房,也就是画室,但是其构造特异,窗户极高,无法从外头窥看内部,正中央摆放覆盖白布的卧床,购买一切薪炭菜肉、防寒御蝇之物,完成闭居准备之後,和妻子一起悄悄迁入其中,在该年十一月某日,夫妻誓约在冥界重逢,尽离别之杯,洒哀伤之泪,然後斋戒沐浴,夫人重新化妆,在香烟袅绕之中,身穿白衣躺卧床上,吴青秀跨坐其上勃杀之,然後让尸体赤裸,调整肢体,撒香花、烧神符、祛尸鬼後,吴青秀展纸配丹青,灌注毕生心血开始极尽色彩能事的绘画。」
  「哇,故事愈来愈恐怖了,和《缘起》中描述的完全不同。」
  「吴青秀计画每隔十天便画出妻子的形貌,至化为白骨为止总共完成约二十幅的绘卷,呈献给唐玄宗,藉其逼真的笔力,让唐玄宗亲见人类肉体的不可恃与人生的无常而引以为戒。但是,毕竟当时是没有所谓防腐剂之类的时代,虽然是冬天,尸体的腐烂速度却逐渐加快,从一幅画开始至结束,形貌已经飞快转变,终於在尚未画完一半时,已经只剩白骨和毛发。或许是因为缺乏科学知识,以上葬的尸体腐烂速度估算也不一定……伹,无论如何,都是很可怕的耐力!」
  「也许是天气太冷,生火取暖的缘故。」
  「啊,不错,取暖设备吗?我居然没考虑到这点。若是零下几度,画笔会冻结……反正,虽然抱持忠义之心,却因为没有预料到这样的误算,可以想见吴青秀的狼狈和惊愕,毕竟他牺牲新婚妻子的计画眼看就要化为鸟有,就算号哭痛泣也无济於事……这时,他忽然发狂『我已一度逾越天下伦常,又何必在乎其他』,於是外出到附近村里,—旦发现美女,立刻接近,佯装要替对方画像而诱回山中,殴杀之後当作模特儿……」
  「这……未免过度忠君爱国了吧?」
  「嗯,日本人就不会有这么深的执念。但是,无论如何,吴青秀的风采已然大变,两颊凹陷、鼻梁尖凸,目光似鬼,再加上蓬发垢衣,骨瘦如柴,被他拉住衣袖的女人皆惊吓而逃,这样经年累月下来,足迹扩及远近,传闻也广为散播,不管哪一座村庄,只要见到他就驱赶之,所以无人知道他在山中的住处,勉强保住性命。然而,吴青秀的忠志不退,愈挫愈勇,终於被称为淫仙,也就是西洋所谓的色情狂。」
  「嘿,淫仙,真是可怜。」
  「不过,他毫不在乎,开始改变方针,寻找新葬的妇女,趁著夜间掘墓,拉出尸体,打算运往山中。可是,俗话说过,扛一个死人需要三个人的力气,这是因为僵硬的尸体没有重心,很难扛得起来。吴青秀虽然拼尽全力,可是他毕竟只能拿画笔,手无缚鸡之力,又必须尽可能不伤到尸体,所以非常辛苦,气喘吁吁的抱之前行时,很快就天色大亮而被农民们发现。早就听过淫仙传闻的农民大惊失色,因为他们以为吴青秀企图奸尸,而奸尸是重大罪行,立刻追赶在後,不得已,他只好抛下尸体逃入山中。当时虽已是初春,他仍旧无法忘掉背部扛著尸体的冰冶,连续两、三天不管再怎么烤火,牙齿都直打颤。」
  「居然没有病倒?」
  「不,可能是感冒也未可知。但是,钻牛角尖的人体力常会有超自然的抵抗力,更何况吴青秀的忠志比冰雪还强烈。他在画房里待了四、五天,重新振作起来,认为应该尝试第二次,悄悄下山,前往和上次下同方向的村庄偷了一把圆锹,潜至某个阴暗处的坟墓,却意外见到一位女性站在新月照射下的一座坟前,手上拿著鲜花。他觉得很不可思议,悄悄接近,发现女人似是从远方妓院逃出来的妓女,春装凌乱的趴在坟头,诉说著『你为什么要抛下我而死呢』 ,好像是在埋怨相思的男人之死。忠义的吴青秀听对方泣诉虽也动了恻隐之心,但是旋即著魔似的潜至女人背後,用手上的圆锹击碎少女头骨,以事先准备的绳子绑住手脚,背在背後,丢掉圆锹想要逃走。这时身後的森林里传来人声,应该是妓院派出的人手追了上来,几个男人大声咒骂『是淫仙』、『是杀人鬼』、『是夺尸鬼』,包围在前後左右,吴青秀怒上心头,抛下尸体,大喝『想妨碍我的天业吗』,展现百倍的狂暴气力,推倒两、三人,拾起圆锹,击散剩下之人,趁隙再度背起妓女尸体逃向山中,好不容易回到画房後,洗净尸体置於床上,供香花、祛尸鬼,生火,待其腐烂。但是过了两、三天,画房外忽然从四面八方传来火烟,他惊讶的从窗户往外看,发现画房四周薪柴堆积如山,外围则围满农夫和官吏,也就是说有人跟踪他,发现画房之後,回去带人前来,利用火攻想要将他赶出来。这时吴青秀带著未完成的绘卷,妻子佩带的夜明珠,以及青琅歼的玉和水晶管等几样东西逃进森林,千辛万苦的逃避追捕,终於在一年後的十一月某日抵达都城,踉舱进入自己家门。这时的他已超越生死,有如作梦一般的恍惚,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回家。」
  「实在很可怜……」
  「嗯,就像还活著的灵魂。他进人家门一看,已是北风枯梢抛寒庭,柱倾瓦落伤流荧。他来到自己的房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别说妻子身影,连黑影都下动,锦绣帐里洒枯叶,珊瑚枕头呼不应。吴青秀泪眼模糊、百感交集,长恨悲泣不已,拿起蚊帐用绳系在栏杆间,怀著妻子遗物,想要上吊自杀。就在此时,从另一个房间突然跑出一位穿鲜红衣服的美少女,口中叫著『亲、亲爱的』,将他抱住。」
  「嘿,那到底是谁?」
  「仔细一看,那是自己亲手勒死、已化为白骨的芳黛夫人,且是新婚时期的浓妆艳抹。」
  「这……他不是杀死芳黛夫人了吗?」
  「你静静听我说,这是最有趣的部分。所以,吴青秀困惑莫名,感到阵阵头晕目眩,不过在芳黛夫人的幽灵照顾下终於回过神来,这次,他再冷静细看之後,更吃惊了,刚才穿著新婚时期火红衣服的芳黛已恢复昔日宫女时代的打扮,换上洁白衣裳,鬓鬟如云,清新似花,是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模样的天真无邪的少女。」
  「真是不可思议!有可能存在著这种事吗?」
  「吴青秀似乎与你有同感,因此差点又晕厥,不久慢慢回过神来,一面抱住对方问『你怎会在这里』,一面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著少女,这才确定对方是芳黛夫人的双胞胎妹妹芳芬。」
  「怎么,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确实有意思,好像演戏……」
  「反正一切就是纯中国式的描述手法。明白状况後,吴青秀放下少女,犹自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时,双手扶在他膝上的芳芬小姐脸红耳赤、哽咽的开口说『对不起,你一定吓了一跳吧?我从很久以前就独自住在这里,穿姊姊留下的衣服,把自己当成姊姊,模拟每天侍候姊夫的工作。告诉自己说,我丈夫吴青秀最近每天都待在房里画大作,所以我每天要计算、购买两人份的食物,有时必须采购颜料和画笔,所以邻居们都很佩服,说是在这样天下大乱之际,还能如此镇定的作画,绝对是非常伟大的人物。我就是这样忍耐著看家,每天总是盼望著你能回来,就这样过了一年。刚刚外出购物回来,听到这个房里有声音,而且有人大声哭泣,我觉得奇怪过来一看,原来是姊夫想自杀,所以慌忙抱住,并且照顾晕厥的你,又发现你怀中掉出似是绘卷之密封包裹,以及姊姊最宝贵的珠宝和发饰,并听见你半梦半醒的边哭泣边梦呓似的说,芳黛,原谅我,我不应该杀死你……这才知道姊姊已死在你手中,而你误以为我是姊姊的幽灵,为了消除你的困惑,赶快换回自己的衣服。姊夫,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死姊姊?而且到今日为止的这一年漫长岁月里,你又是在哪里、做些什么事呢?』」
  「但是,先前这位芳芬妹妹为什么要穿上她姊姊的衣服,模拟侍候吴青秀的行为呢?」
  「你会有这样的疑问是理所当然,吴青秀应该也有同感。只因为还无法开口,所以没有回答,依然默默低头望著芳芬小姐的睑孔。不久,芳芬拭乾眼泪,点了几下头,再度说『当然,只是这么说,你一定犹心存疑惑,所以我从头说明好了。事情要回溯去年岁暮,姊姊离开宫中以後,举目无亲的我独自一人非常寂寞,刚奸在去年的这个月的今天,又听说姊夫带著姊姊突然失踪,当时我下知道是何等的震惊与悲伤,整夜失眠痛哭到天亮,翌日,我暂时向杨贵妃告假,打算外出寻访你们的行踪,所以来到这个家。请送我前来的两位宦官回去,并遗走看家的仆人俊,我独自在家中仔细调查,发现姊姊似乎抱著必死的决心离家,把结婚时所用的最宝贵的饰梳折成两半,用白纸包住,放在梳妆台最内侧,但姊夫好像没有同样的打算,还带走所有绘画工具,我寻思其中原因,决定就在这里安顿下来,然後就如我方才说明的,乔装成姊姊模样,尽可能让人以为是和姊夫一起回来,并且对邻居们解释说,你从孩提时代起,只要一开始作画,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间内,完全不见任何人,甚至连吃饭都不正常。我之所以会这么做,最主要是希望能顺利继续寻找你们两人的行踪。也就是说,由於你们两人是非常出名的一对夫妻,我这样做的话,万一有人见到你们,一定会马上怀疑我,自然就会把你们的行踪告诉我,到时侯我只要循线追踪就可以了。毕竟,一个女人要到陌生地方四处搜寻是很困难的』。」
  「嘿,这位妹妹倒是相当厉害的名侦探嘛!」
  「嗯……妹妹和姊姊不同,略微带点侠气。她继续说『但是,我的这项计画并不太顺利,因为,我来到这个家还不到十天,天下就已经开始兵荒马乱,使得我一步也没办法出门。不但这样,房子荒废了,钱也没有了,不得已,我睡在厨房,自己身上的东西当然不必说,连姊姊和姊夫的家具财物或衣服之类,都开始陆续卖掉以维持生活所需,最後只剩姊姊新婚时代所穿的红色衣服,和我自己穿著的这套宫女衣服。其中,红色衣服是外出时为了让别人以为我是姊姊而穿,宫女衣服则是为了保留我难忘的回忆。下过因为是杨贵妲时代的款式,如果穿著它外出,有可能被误以为是反叛者的下人,所以当成睡衣使用。这样漫长的一年里,我苦苦等待你们回来……可是,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死姊姊?又为什么回到这儿?还有,你这个样子又是怎么一回事?既然你连姊姊都杀害了,请把我也杀死吧!』说完,她放声痛哭。」
  「真是个非常依恋姊姊的妹妹。」
  「不,她从以前就暗恋吴青秀了。」
  「哦,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她的举动本来就很奇怪不是吗?明明是未婚少女,却模拟有丈夫者的行为,而且在荒废的房子里待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到的事,其中必须有某种不为人知的期待和快乐……何况,穿著姊姊新婚时代的火红衣服四处走动,怎么看都可以认为是变态性欲,或许是受到唐玄宗时代在空闺暗泣的众多宫女们所感染吧!」
  「可是,她自己应该不会这样想吧?」
  「当然,以她的年纪还不具有这样的自省能力,尤其是女人,经常会轻松愉快的找出令自己认同的理由,任性的陷入自我陶醉。通常,愈是清纯、脑筋愈奸的人,其变态心理愈是很难分辨,不过,只要我们的眼光够犀利,都能够从天真无邪的婴儿、释迦牟尼、孔子、耶稣基督身上找出各种变态心理。」
  「太让人惊异了,真的是这样吗?」
  「刚刚的故事里还有让你更惊异的呢!不过稍後再做说明。长话短说,芳芬小姐追根究柢问出一切原委後,又打开绘卷,亲眼见到描绘与酷似自己的姊姊死亡的画像,惊骇、颤栗,久久不能自己,为姊姊和姊夫的忠勇义烈感动恸哭,大叫『苍天啊苍天,你为何如此无情!』,同时劝说『你可能不知道吧?在你开始描绘姊姊尸体的去年十一月,也正是安禄山叛乱的那个月,天宝的年号只到去年为止,现在则是安禄山篡国的至德元年,天子和杨贵妃已在今年六月被杀於马嵬坡,你的忠义也化为泡影,所以请你和我一同逃走吧』。」
  「真是有勇无谋的女人,一定又会被杀……」
  「不,这次没问题。因为……吴青秀听了芳芬的说明後,才知道自己投入一切的工作根本白费功夫,立刻就像是失去美洲的哥伦布一样颓然坐倒在地,呆然若失,以致永远无法开口说话了。用旧式术语来说,他是由於心理遽变引发自我障碍。见到这种情形,芳芬更同情他,她向上苍诅咒安禄山的奸恶,祈求唐玄宗和杨贵圮的冥福,决心一辈子守护这位忠贞的姊夫。」
  「怎么可能……」
  「绝不会错!这点我稍後说明。所以她卖掉吴青秀怀中姊姊遗留的珠宝,只保存绘卷纳入怀中,牵著形同妖怪的吴青秀四处流浪,这年岁暮,也忘了要到哪里,只是乘舟顺江而下,浮泛海上,却遭遇暴风雨,数日後,平安漂流海中十几天,终於吩到天气转晴,发现遥远的东方水平线上有一艘美轮美奂的大船,立刻挥手呼救,被救上船後受到亲切照顾。这艘船是途经日本的唐津航向难波之津的渤海使所搭乘的船只。所谓的渤海国依据正吏的记载,乃是当时位於现在满洲的独立国家,经常带著贡品前来日本。」
  「怎么变成童话故事了?」
  「中国式的描述总是多少具有梦幻情境。听了芳芬泪眼模糊的诉说一切後,船上的人们,包括渤海使在内,都寄以满腔同情,一面尽心照顾两人,一面送他们前往日本,但是,船行途中,当众人熟睡、月华似水的某夜,吴青秀也不知道是落海或是升天,以二十八岁的年纪就这样从世间消失。芳芬当时十九岁,她哀痛欲绝,企图追随殉死,可是她当时已怀有吴青秀的孩子,而且即将临盆,所以在众人劝阻下勉强苟活,不久在船上生下一个如白玉般的儿子。」
  「总算有值得庆贺的事了。」
  「嗯,船上因为有人死亡,大家情绪低落,不过一听说芳芬生产都很高兴,纷纷赠她各种的礼物,身为渤海使的学者更亲自替孩子命名为吴忠雄,祝福其前途无量,将两人送上唐津,托付当地豪族松浦某某,同时芳芬夫人将一切由来手记於这卷绘卷上流传子孙以兹庆贺。」
  「这么说,那篇名文是芳芬所写?」
  「不!虽是女性的笔迹没错,可是文章气势万均,怎么也无法认为是女人所写。看内容处处有押韵,汉字使用也与日本用法有所差异,所以我判断应该是渤海使感念芳芬的事迹,在船上挥笔所写,然後由芳芬誊写。若林因为字迹神似刻在弥勒佛像底部的文字,认为是胜空和尚将自己听说的故事与古籍相对照所撰写之物,但是,手写和雕刻的字迹有著非常大的差别,因此不足采信。」
  「但是,芳芬的事迹在唐津港应该被广为流传吧?」
  「那当然,我认为应该吸引了很多人的同情,毕竟这是日本人最喜欢的忠勇义烈故事。」
  「没错……还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那位胜空和尚把绘卷藏入弥勒佛像後,曾说凡是男人不得接近,理由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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