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秒速五厘米

_2 新海诚(日)
那是捡到卡布时的梦。卡布并不是指本田的Cub摩托,而是我家养的柴犬。那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在海边捡到的。当时,羡慕姐姐拥有Cub(摩托)的我,给捡到的小狗起名卡布。
不过,梦中的我不是小孩子,而是现在十六岁的我。我抱着卡布,行走在异常明亮的沙滩上。抬起头来,天空中没有太阳,而是繁星闪烁的星空。
红色、绿色、黄色,各种色彩的恒星闪耀着,绚丽的银河如光柱般横贯整个夜空。我对这样的场景发出惊叹。突然,有人从远方走过来。那是一个我非常熟悉的身影。
对今后的我而言,那个人将是十分重要的存在,不知什么时候变成孩子的我这样想道。
对过去的我来说,那个人曾经是十分重要的存在,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和姐姐一样大的我这样想道。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忘记了那个梦。
“姐姐,你是什么时候拿到汽车驾驶执照的?”
“是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应该是十九岁吧。那时还在福冈。”
驾驶汽车的姐姐相当性感。我是这样认为的。扶着方向盘的纤纤玉指、朝阳下闪闪生辉的秀丽长发、看后视镜时的神情、换档时的手势。从窗外吹来的风,带来姐姐头发的气息。都是使用一样的香波,可我总觉得姐姐头发的气味比较香。我扯着制服的裙摆,“姐姐。”看着坐在驾驶席上的她的侧脸,她的睫毛好长啊。“很多年前,我记得你带过一个男人回家,好象是叫树林吧?”
“啊,是小林啊。”
“那个人怎么样了?你们以前是在交往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姐姐感到有些惊讶,“很久以前就已经分手了。”
“你有打算过和他结婚吗?和那个叫小林的。”
“有段时期是这样打算过,不过中途打消了这个念头。”姐姐感怀般地冲我一笑。
“哦……”.
为什么打消了呢?我忍住了这个问题,问起了别的事。
“你伤心过吗?”
“这个啊,毕竟是交往了许多年的人,还曾经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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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转进人连接海岸的细长道路。朝阳直射而下。天空万里无云。姐姐眯起眼睛,放下遮阳板。在我看来,这样的动作也很性感。
“不过现在想想,我们双方都没有结婚的愿望。这样的话就算交往下去,也找不到心灵的方向。或者说共通的目的地。”
“嗯。”我点点头,表示十分理解。
“一个人向往的方向,与两个人向往的方向是不同的。不过,那个时候我们极力想达成一致。”
“嗯……”
向往的方向——我在心中默默重复着这句话。不经意地向窗外望去,发现路边开满了野生的铃原百合与金盏花,绚目的白色与黄色,和我的束身衣是一样的颜色。真漂亮啊。
“怎么突然这么说?”姐姐看着我问道。
“不……没什么。”
我提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姐姐,你在高中时候交过男朋友吗?”
姐姐笑了。
“没有啊。和你一样。”姐姐回答道,“花苗,你真象高中时代的我啊。”
自从那个雨夜和远野同学一起回家之后,已经过了两周,在这期间,岛上发生过一次台风。摇动甘蔗林的风中产生了一丝寒气,天空变得更高,云的轮廓变得柔和了。许多骑车的同学开始穿上毛衣。在这两周里,我一次也没能和远野同学一起回家,也同样没能乘上海浪。不过,最近我觉得冲浪比以前更有趣了。
“姐姐。”
我一边在冲浪板上涂着防滑蜡,一边和坐在驾驶席上看书的姐姐说话。车还是停在海岸边的停车场,我换好束身衣。早上六点半,在去学校之前的一个小时里,我可以去海中冲浪。
“嗯—?”.
“关于志愿的事。”
“嗯。”
我坐到车上,和姐姐背对着背说话。海面上停泊着类似军舰的灰色大船,那是NASDA的船。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不过没有关系,我已经决定了。”
涂蜡完毕,我把肥皂一样的块状物放到一边,不等姐姐回答就继续说道。
“我要从力所能及的事开始一点一滴做起。我走了。”
说完,我抱着冲浪板,心情雀跃地冲向大海—只是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我想起远野同学在那天说过的这句话。
我知道,只能这样做,这样做就行了。
天空和海面一样蔚蓝,我觉得自己漂浮在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在努力划向大海的时候,心灵与身体、身体与海洋的界限模糊了。我划向海上,几乎是无意识地估算着海浪的形状与距离,判断自己不行的时候,就将身体和冲浪板一起按进水中,穿过海浪;判断没问题的时候,就等待着海浪的来临。终于,我感受到冲浪板被波浪托起的浮力。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兴奋不已。在波浪间穿梭的我直立起上半身、双脚紧紧踩在冲浪板上、重心上移、尝试着站立起来。视野向上升起,世间神秘的光辉在一瞬间被我尽收眼底。
在下一个瞬间,我一定会被海浪吞没。
不过我知道,这个巨大的世界并没有拒绝我。从远处看——比如,从姐姐所在的地方看,我被这光之海洋包容着。所以,我要再次划向大海。我无数次地重复着,在这期间,大脑便得无暇思考。
在这天早上,我成功地在海浪上站了起来。成功来得那样突然,让我无法相信,却又如此完美。
如果短短十七年也能称做人生的话,我想,我的人生就是为这一瞬间而存在的。
我知道这首曲子,是莫扎特的Serenade,初中一年级的音乐会上我们全班合奏过,我负责键盘口琴。那是一种吹奏乐器,我很喜欢用自己的力气奏出音乐的感觉。那时,远野同学还没有进人我的世界,我也还没开始练习冲浪,回想起来,那是多么单纯的世界啊。
Serenade写做小夜曲,我一直在想,小夜究竟是什么啊。不过,在与远野同学一起回家的路上,我似乎体会到了小夜的意义。今天这首曲子,简直就象是为我们而播放的。我的情绪高涨。远野同学,今天一定要一起回家。放学后不去大海,等着他吧。今天只有六节课,由于大考临近,社团活动的时间也很短。"
“……花。”
嗯?
“花苗。”
是沙希在叫我。十二点五十五分,现在是午休时间,教室里的喇叭中传出轻柔的古典音乐,我、沙希和有希子三人,象往常一样一起吃午饭。
“啊,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你在发什么呆啊,饭送到嘴里就一直没动过。”沙希说道。
“而且还不停地傻笑呢。”有希子说道。
我急忙开始咀嚼送进嘴里的煮蛋。
“抱歉,你们在说什么?”
“又有男孩子向佐佐木告白了。”
“啊、是啊,因为那个人长得很漂亮嘛。”我一面说着,一面把熏肉送到嘴里。妈妈做的菜真的很可口。
“说起来,花苗你今天似乎心情很好啊。”沙希对我这样说。
“是啊,总觉得有些可怕哦,要是远野同学看到你的话,一定会吓得跑掉的。”有希子说道。
今天,我对她们的调侃根本不在意。只是淡淡地答了一句“是吗?”
“这孩子今天真的很奇怪啊。”
“是啊……难道说,和远野同学发生什么了吗?”
“哼哼。”我回了她们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正确地说,是将要发生什么。
“啊,不是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有必要表现得那么惊讶吗?
我不会一直暗恋他。在成功地乘上海浪的今天,我终于要对他吐露心意了。
是的,如果在成功地乘上海浪的今天都无法对他说的话,今后也一定无法说出口。
下午四点四十分,我走向走廊上女卫生间内的镜子。第六节课是三点半时结束的,我没有去海边,而是去了图书馆。当然,并不是为了学习,我双手托腮、眺望窗外的风景。洗手间里十分安静。头发变长了啊,我看着镜子想道。后面的头发已经垂及肩部。在上初中之前,我的头发比现在更长,进了高中之后,由于开始练习冲浪,我把头发剪得很短。当然,姐姐进人这所高中当老师也是原因之一。被别人用一头长发的美丽姐姐做比较是很难为情的。不过,还会变得更长吧,我的心中这样认为。
镜子中映出的,是我那张被太阳晒得黑里透红的脸。远野同学的眼睛里映出的我,究竟是什么样的呢。眼睛的大小、眉毛的形状、鼻尖的高度、嘴唇的光泽。身高、发质和胸部的大小等等。尽管都有些许失望,我仍然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就象在逐一检查自己身上的零件一样。
17
牙齿的整齐程度、指甲的形状,不管是什么都好—我祈祷着,希望我身上有能吸引他的部位。
下午五点三十分,停车处,我和平时一样站在校舍后面。太阳已偏向西方。校舍投下的斜长影子将地面分为光与影两个部分。
我所站的地方是它们的边界,靠近影的那边。天空虽然还是明亮的蓝色,但这种蓝与中午时候相比稍有褪色。刚才还充斥在树木之间的熊蝉叫声静了下来,脚边的草丛中响起了各种昆虫的鸣叫声。我的心七上八下,发出不亚于这些叫声的巨大律动。身体里的血液奔流着,我做了个深呼吸,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我实在太紧张了,甚至忘了呼气。猛然意识到这点时重重地将气呼出,这种不规则的呼吸使心脏跳得更厉害了。
——今天如果无法说出口的话。今天如果没说出口的话。无意识间,我已,从墙边向停车处偷偷望了无数次。
因此,在听到远野同学叫我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欣喜,但更多的是困惑与焦急。我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失声叫出来。
“现在才回家吗?”发现我在墙边窥视的远野同学和平时一样,步伐稳健地走近停车处。我一边向停车处走去,一边应了一声“嗯。”心情就象做了什么坏事被发现一样—是吗,那就一起回去吧,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温柔。
下午六点,我们并肩站在超市里贩卖饮料的地方,夕阳从西边的窗子射人,照在我们身上。由于平时总是天黑了才来,现在的我产生一种进错了店门般的不安。左脸感受着夕阳的余热,我的心里想着,那不是小夜曲啊。外面还很明亮,今天的我,已经决定好要买的东西了。和远野同学一样,是美味咖啡。看到我毫不犹豫地拿起咖啡,远野同学吃了一惊,“啊,澄田,今天决定得这么快啊?”我没有看他,只是回答了一声“嗯。”必须把心意传达给他,在到家之前。我的心一直剧烈地跳动着,希望店里播放的流行音乐能掩盖住我的心跳声。
超市外面,世界已经被夕阳涂上了光与影两种色彩。从自动门出来的地方是光,转过超市的墙角,停放着摩托的小停车处是影。我看着单手拿着咖啡、走向影之世界的远野同学的背影。在那白色衬衫之下,比我宽阔的背,只是看着就使我感到阵阵心痛,以及强烈的焦急。我离走在前面的他大约四十厘米,距离突然缩短为五厘米,心中涌起强烈的寂寞感。等等,我的内心呼喊着,伸出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角。糟了。不过,现在我要对他表露心意。
他站住了。过了一会,他慢慢回过头看着我—不是这里,我仿佛听到他的内心在这样说,惊恐的感觉袭上全身。
“你怎么了?”.
我的内心深处再一次颤抖起来。他的声音平静、温柔而冰冷。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他的脸,看着他那没有一丝笑意的脸,以及充满坚强意志的平静眼神。
结果,我一句话都没能说出。
什么都别说了,他的内心这样强烈地拒绝着我。
暮蝉的鸣叫声回荡在整个岛上。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为迎接夜晚做准备的鸟儿们缭亮的啼声。太阳还未完全西沉,余光将踏上归途的我们染成复杂的紫色。
我和远野同学走在甘蔗林和红薯地之间的小路上。从刚才开始,我们就一句话也没说,只有两个人清脆的脚步声。我和他之间只有一步半的距离,我努力使自己不离开他,也不靠得太近。他的步伐很宽。我偷偷看着他的脸,心想他是不是在生气,不过,他的表情和平时一样,抬头望着天空。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投在柏油路面上的影子,想起了停在超市的摩托。并不是故意要把车扔在那里,可我总觉得后悔,象是自己做了什么残酷的事一样。
在忍住告白的话语之后,摩托的发动机无法启动了,就象和我的心情发生联动一样。无论怎么按,怎么踢,发动机都毫无反应。远野同学对骑在车上、心急如焚的我很温柔,刚才他那冰冷的表情简直就象根本没出现过,这让我不知所措。
“大概是火花塞到使用寿命了吧。”远野同学检查了一下我的车,对我说道,“这是传下来的?”
“是的,姐姐传给我的。
“加速的时候有没有停顿?”
“好象有吧……”说起来,最近有时候发动机很难启动。
“今天就把车停在这里吧,之后记得叫家人来取。我们走路回去吧。”
“啊!我一个人走就可以了!远野同学你先回去吧。”我连忙回答他。
我并不想给他添麻烦。尽管这样,他依然很温柔地说道。
“到这里已经离家很近了。而且,我也有些想走路回去。
我突然有种想哭泣的感觉。看着凳子上并排摆放着的两盒咖啡,在一瞬间,我认为他的拒绝是我弄错了。可是……!
那是不会错的。
为什么我们要默默地行走。每次都是远野同学你先提出一起回家的啊,可为什么你一句话也不说呢。为什么你总是对我这样温柔。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的世界中。为什么我会如此喜欢你。为什么,为什么。
夕阳下,闪闪发光的柏油路面在我脚下延伸—拜托了,远野同学,拜托你了。我再也无法忍受,泪水从眼眶中滑落。我用双手擦拭泪水,可是、泪珠仍然止不住地向下落。要在他发觉之前停止哭泣。我拼命忍住哽咽声。可是,他还是发觉了,他用温柔的声音问我。) j2 J'
“……澄田,你怎么了?”
对不起,不是你的错,我尽力想组织起连贯的话语。
“对不起……我没什么的。对不起……”
我停下脚步,低着头继续哭泣。我再也忍不住了。澄田,远野同学悲伤的低语传到了我的耳边。这是他至今为止,包含着最多思绪的一句话,听起来是那样悲伤,这使我更难受了。暮蝉的鸣叫声比刚才更大了。我的心中在呼喊。远野同学,远野同学,拜托你了,请你……
—不要再对我这么温柔了。
在这个瞬间,暮蝉的叫声如退潮般安静下来,整个岛上笼罩在一片寂静中。
在下一瞬间,轰鸣声震撼了大地。我惊讶地抬起头,模糊的泪眼中映出的,是从远处山丘升起的火球。
那是升空的火箭。喷射口发出的光绚目耀眼,正在上升。火箭喷出的尾焰震颤着大气,让晚霞的云层发出比太阳更明亮的光辉。火箭继续上升着,其后的白烟形成了烟之塔。巨大的烟之塔遮住夕阳,将天空分割为光与影两个世界。光辉和塔无尽地延伸,振动着布满遥远上空的大气粒子,轰鸣的声响久久回荡在大气中,如同天空被划破时发出的悲鸣一般。
看到火箭消失在云间,这大概仅仅是几十秒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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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和远野同学都一句话也没说,站在那里望向天空,直到高耸人云的烟之巨塔消融在界中。鸟儿、昆虫和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夕阳正
缓缓沉人地平线的远方。天空从上方开始,变得更蓝、星辰闪烁着,肌肤感受到的温度稍微有些下降。
突然,我清楚地意识到。
我们仰望着同一片天空,却看着不同的地方。也意识到远野同学并没有看着我。
远野同学很温柔,总是温柔地走在我身边,却总是看着我的前方,看着更加遥远的方向。现在的我,象超能力者一般清楚地知道,远野同学的希望一定还没有实现。也清楚地知道,我们在将来也不可能一直在一起。
归途的夜空中,悬挂着一轮圆圆的月亮,如同白昼一样,苍白地映照着风中的流云,在柏油路面上投射出我们两人的黑色身影。抬起头,电线从满月的正中横切而过,就象今天这一天一样。无法乘上海浪的我、以及乘上以后的我。不知道远野同学心思的我、以及知道以后的我. 昨天和明天,我的世界决不是相同的。从明天开始,我将生活在和以前不同的世界里。即使这样—即使这样,我想。在电灯熄灭的房间里,我钻进被窝,看着黑暗中洒落在屋里的如水月光。再次溢出的泪水渗人月光。泪水不断涌出,我开始小声抽泣。随着奔涌而出的泪水,我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
即使这样。
即使这样,明天、后天以及将来,我也依然会喜欢远野同学。我果然是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他。远野同学,远野同学,我喜欢你。
我想着远野同学,含着泪水进入了梦乡。
秒速5CM
作者:新海诚
第三话 秒速5CM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
她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的她和他都还只是孩子。在一个雪花无声飘落的寂静深夜中,宽广的田园白茫茫一片,远远能望见农家零星的灯光,越积越厚的雪地上,只有二人走过留下的脚印。
那里有一颗孤零零的大樱树。它看上去比它身边的黑暗更浓重更深沉,就像一个空间中唐突裂开的深深空穴。两人在树前站定,凝视着它深色的树干和树枝,以及从枝权间轻柔落下的无数雪花,她想象着将来的人生。
身边这个直到现在一直支撑着自己的男孩,自己最喜欢的男孩即将远行,她已经接受了这一事实。在数周前接到他的信,听说他要转学的时候,她就开始不停的不停的思考其中的意义了。但即使是这样——即使是这样,当一想到自己会失去现在身边这个熟悉的身影和温柔的气息时,一种仿佛在窥视无边黑暗般的不安和寂寞感瞬时包围了她。梦中的她想,这明明是早已消散的感情了,可为什么现在还会感到这样清晰和深刻——所以,她想,如果那雪变成樱花该多好。
如果现在是春天该多好,那样的话我们就能平安度过那个冬季迎来春天,住在同一个城市,在归途中像那样观赏樱花。如果那时是这样的季节,该多好。
那天晚上,他在房里看书。
零点,他躺在了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于是他干脆从床头堆积的书中信手抽出一本,就着罐装啤酒读了起来。
寒冷而安静的夜晚。他打开电视代替背景音乐,深夜播放的电影声轻轻流淌在屋内。半开的窗帘外,是无数街灯和不停下落的雪片。那天,从中午刚过就下起了雪,那雪时而变为雨,时而又化作雪,直到黄昏才凝结成大片的雪花,开始了真正意义的降雪。
在发现自己无法集中注意力去读书的时候,他关上了电视机。这下,周围变得过于安静了。末班电车时间早已结束,外面没有车辆驶过的声音和风声。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墙外雪片落下的气息。
忽然,一种仿佛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守护着的久违的感觉复苏了。在思考其中的理由时,他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冬天,看到的樱树。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从中学一年级结束,到现在已经快十五年了。
一点睡意都没有,他叹了口气合上书,将罐底剩余的啤酒一口喝干。
三周前,他从工作了将近五年的公司辞了职,第二份工作还没有眉目,他开始了整天无所事事浑浑噩噩的生活。虽然是这样,他却觉得这些年来心里从没有现在这样平静过。)
……到底我这是怎么了,他在心里自言自语着,站起身,取下挂在墙上的外套披在身上(旁边还挂着西装),在玄关换了鞋,拿起着塑料伞走出大门。落在伞面上的雪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慢慢行走了大约五分钟,来到附近的便利店。
将装有牛奶和副食品的提篮放在脚边,他在杂志栏前稍作犹豫,取下月刊Science随意翻阅起来。这是他高中时最喜爱的杂志,但现在已经好久不看了。杂志上刊登着正逐渐融化的南极冰层,银河间重力干涉,新粒子被发现,以及纳米粒子与自然环境的相互作用等文章。他一边对世界直到现在都还充满了发现和冒险略感诧异,一边粗略阅读着文章。
忽然,他感到这种感觉似乎曾相识,仿佛很久前就经历过一样。他吸了口气,察觉到了原因。啊,是音乐。
店内的有线电视,播放着曾经——自己大概还在读初中时——最热门的歌曲。令人怀念的旋律萦绕在耳边,眼中映出的是杂志上世界的片段,不知不觉,本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的各种感情如泉水般涌了出来。当这些感情冷却之后的很长时间,心中依然荡漾着细小的波纹。
走出店门,心里依然有些热热的。他有了种久违的感觉,他想,那才是自己真正的心情吧。
注视着从夜空中飘落的无尽雪花,他思考着,最后,这将会变成樱花的季节。
20
2
远野贵树从种子岛的高中毕业之后,为就读大学前往了东京。为了方便上学,他在离池袋站步行三十分钟左右的地方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虽然从八岁到十三岁一直都住在东京,但除了当时居住的世田谷区之外,他对东京没有更多的记忆,世田谷以外的东京对他而言就像一片陌生的土地。与陪他度过青春期的小岛居民相比,他觉得东京人野蛮冷漠而且言辞粗鲁。人们会在街上若无其事的吐痰,道路两边散落着无数烟蒂和细小的垃圾。为什么地上会有那么多饮料瓶、杂志和便利店的便当盒,他不明白。
在他的记忆中,东京应该是个更和谐更高雅的城市。
不过,无所谓了。
总之,自己以后就要在这里生活了,他想。经历了两次转学,他学会了让自己融入一个新环境的方法。而且,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孩子了。牵着父母的手,从大宫开往新宿的电车中看到的景色,与自己所熟悉的山间风景完全不同。他觉得,这里不是自己应该逗留的地方。但数年后,在从东京转学去种子岛的时候,他还是体会到了那种被环境拒绝的感觉。飞机降落在岛上的小机场,在父亲驾驶的车里眺望车外除了田地、草原、电线杆之外空无一物的风景时,他心里,满是对东京强烈的乡愁。
最后,哪里都一样。而且,这次我是凭自己的意志来到这里的。装行李的纸箱在屋里堆得满满的,还没被打开,他望着窗外东京的街景,这样想着。
他想,四年大学生活没什么可说的。虽说理学部的课程很多,大部分时间都要用来学习,但除了必要的时间之外他都不曾去学校。他将这些时间用来打工,一个人看电影,逛街等等。在为了上学而走出公寓的日子,如果情况允许的话他依然会跷课,去前往池袋站途中的小公园里用读书消磨掉一整天。公园里来往的人数之多和类型之杂曾让他目眩,但很快,他也就习‘惯了。在学校和打工地点认识了几个朋友之后,其中的大多数还是随着时间流逝联系逐渐淡了,但其中的极少数人却和他成了关系亲密的朋友。有时他会叫上一两个朋友,在自己家或是在朋友家,边抽烟并喝些廉价酒边聊各种各样的话题度过通宵。四年之后,一些价值观悄悄发生了变化,但有些价值观却比以往更加牢固。
大学一年级秋天,他有了女朋友。那是他在打工时认识的,一个与他同岁,老家在横滨的女孩。
那时候,他通过大学生协会得到了打工机会,内容是在午休时卖便当。他本想在校外找份工作,但学业太忙,这份能将短短的午休时间变成金钱的工作还算合适。第二堂课结束的十二点十分刚过,他就必须跑向学生食堂,将仓库内装着便当的箱子拖出,搬到贩卖点。卖便当的共有两个人,一百个左右便当大概三十分钟就会卖完。那时离第三堂课开始还有大约十五分钟,于是两人便会坐在学校食堂的餐桌边急匆匆地吃午饭。这样的工作进行了大约三个月。那时他的搭档,就是那个横滨女孩。
对他而言,那是他第一个女朋友。事实上,有很多事情都是她教会他的。在与她度过的日子里,他尝到了从未有过的喜悦和痛苦。那也是第一个与他发生了关系的女孩。人类原来拥有这样多的感情——其中分为自己能够控制和不能控制的,但不能控制的居多,嫉妒和爱情都不能通过他的意志决定——他第一次明白。
与那女孩的交往持续了一年半。一个他并不认识的男生对女孩的告白,成为了二人分手的契机。
“虽然我到现在还是很喜欢远野,但远野好像并不是那样喜欢我。这我明白,我已经忍不下去了。”女孩这样说着,在他怀里哭了起来。没这种事,虽然他这样回答,但还是感到,她会有这种想法自己也有责任。所以他放弃了。他这才明白,心疼的时候其实连身体都会感到强烈的疼痛。
他现在还记得那个女孩,因为还没确定恋爱关系前,两人一同坐在学校食堂的餐桌边急匆匆吃午餐的样子让他印像太过深刻。他总是吃些方便食品,而她却总是从家里带来小小的手工便当。她穿着打工的衣服,仔细地咀嚼便当的最后一粒米。虽然她的饭量连他的一半都不到,但每次都比他吃得慢。当他用这件事来打趣她的时候,她有些生气地回答道。
“远野你也吃得慢点啊,真浪费。”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她所指的是两个人一起在食堂度过的时间。
第二位与他交往的女性,同样是通过打工认识的。大学三年级时,他担任了补习班讲师的助手。每周四天,他得在上完课之后赶到池袋站、坐山手线到高田马场,然后换乘东西线前往补习班所在的神乐坂。小小的补习班只有一个数学讲师和一个英语讲师,来打工当助手的人包括他却有五个。他是数学讲师的助手。数学讲师三十五岁左右,看上去年轻而有亲
和力,与妻子在市中心安了家,工作上非常严谨,能力与魅力为他带来了非常高的人气。这位讲师将因为应试教育而变得枯燥乏味的数学高效率地教给了学生们,但同时,也将纯粹数学的意义和魅力巧妙的编织进授课中。由于担任了这种讲师的助手,他对在大学所学的解析学的理解也更深了。不知为什么,讲师对他非常欣赏,只有他这个学生助手不用干点名簿管理和算分之类的杂务,反而多会将一些补习测试的草案编制和高考出题倾向分析这类重要工作交给他。而他也尽自己所能去完成这些工作。因为这些工作非常有价值,所以工资待遇也不坏。
学生助手中有一名女孩,是早稻田的学生。她很漂亮,比他身边的任何女性都漂亮。她有一头美丽的长发和大到令人惊讶的眼睛,个子虽然不算高但身材出众。他觉得,她有一种野性美,犹如精悍的小鹿,或在高空飞翔的鸟。
她理所当然的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无论是学生还是讲师只要一有机会就会频繁地上前和她搭话,但他却总是避得远远的。(作为观赏用自然是不错,如果随随便便和她说话的话,会觉得她有点美得不现实。)所以,或许正因为这个原因,他发现自己对于她产生了某种倾向——极端的说起来,就是某种扭曲的东西。
无论是谁向她搭话,她都会毫无例外对那人展现自己充满魅力的笑容作为回应,但除了必要的时候之外,她绝不会主动向别人搭话。而周围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孤独,反而因为她的这种特点将她想象成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女性。
21
“虽然是个美女,但却不高傲,是个谦逊的人”,这就是周围人对她的评价,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但并不打算订正这种说法,也同样并不想知道会令人们这样以为的原因。如果她不想与人们交往的话,那就随她去。人有各种各样,不管是谁都会多少有一点扭曲的思想。而且还是不要给自己惹麻烦上身的好,他这样想着。
但那天,他不得不与她有了接触。十二月,圣诞节前的寒冷冬日。那天数学讲师因为有急事回了家,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在补习班里作测验的准备。两人一起呆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他才发现她的情况有些不对劲。
当时,埋头设计试题的他感觉到了一种奇妙的气息,不由得抬起头。然后他看见,对面座位上的她正垂着头,微微颤抖着,眼睛虽然对着纸面睁得大大的,但明显心思没有放在那里,额头上还满是汗珠。他吃惊地询问她,却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只得站起身,摇晃着她的肩膀。
“喂,坂口!你怎么了,没事吧!”
“……药。”
“啊?”
“药。我要吃药,给我饮料。”她的语气异常平淡。他急忙跑出房间,在补习班走廊上的自动售货机买了茶,打开,把茶递给她。她用颤抖的手从脚边的包里取出一板药片,“三粒”,她说。他将三颗黄色小药片取出,送进她的口中,并喂她喝茶。指尖触碰到她的嘴唇时,他感觉到了惊人的热度。
他与这位女性只交往了短短三个月。但即使只是这样,她还是给他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痛苦。他想,这痛苦肯定同样也留在了她的身上。那是他第一次那样迅速地喜欢上一个人,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可以如此僧恨曾经深爱的人。前两个月里,两人都在考虑该如何让对方更爱自己,而第三个月,两人则都在思考该如何给对方留下决定性的痛苦。虚幻一般的幸福和恍惚的日子结束后,开始的是几乎无法对人启齿的倍受煎熬的每一天。彼此对对方吐出的,全都是不该说的话语。
但是,这还真不可思议啊,他想。明明发生了那么多事,她给自己留下最深的印象,却还是两人交往前的十二月的那天。
那个冬夜,她在吃完药不久后脸上就恢复了生气。他大大地吸了口气,就像在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罕见景象,比如眼看着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谁都不曾见过的花苞绽放的情景。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不能再一次失去这样的一个存在。即使她在与数学讲师交往,也完全没关系。
大学四年级夏天,他才后知后觉的找起了工作。与她在三月分手之后,直到夏天他才有了重新回到人群中的心情。同时在亲切的指导教授非常热心的帮助下,他的工作在秋天就决定了。虽然众人看不明白这算是他真心想做的工作,还是不得不做的工作,但不管怎么说,自己得去工作。比起作为研究者留在大学,还是尝试一下不同的世界更好。自己在同一个地方已经逗留得太久了。
毕业仪式结束后,他回到了房间里。行李都已经装箱,屋里显得空荡荡的。东面厨房的小窗外,是古老的木质建筑物,再往前,是被夕阳染上了金色的高层楼房。从南面的窗户望出去,能远远看到夹杂在杂居楼里的新宿高楼群。那些超过了两百米高的建筑物,会随时间和天气展现出不同的表情。就像山峰会最先迎来日出一样,高层大楼也会最先反射出朝阳的光芒。就像在狂风大作的海中远远望见的海岸一般,高楼群在下雨天也仿佛将身影浅浅渗透进了大气中。四年来,他总是抱着各种各样的想法,眺望着这样的景致。
窗外,黑暗终于开始降临。地上街道的无数灯光夸耀似的亮了起来。
他将纸箱上的烟灰缸拉近自己,从口袋中取出烟,点上火,整个人松松垮垮地坐在地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注视着那些透过厚厚的大气层在天上闪闪发光的物体。
自己要在这个城市活下去,他想。
他工作的地点,是三鹰的某个相当有实力的软件开发企业,职务是被称为SE的那类。他被分到移动解决方案部署,主要客户是信息类从业者和终端制造商,他的工作是在一个小组里开发手机信息终端的软件。
工作伊始他明白了一件事情,编程这项工作非常的适合他。虽然这份工作很孤独而且需要忍耐和集中力,但其结果绝不会背叛自己所付出的劳动。如果程序没有正常运行,那么原因毫无疑问就在自己身上。在反复思考和检查下,将能够确实启动的某种东西——长达数千行的程序——制作出来,这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喜悦。因为总是忙于工作,几乎每天都半夜才回家,于是他不禁抱怨如果一个月有五天休假就好了,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会连着数小时不厌其烦地坐在电脑前。在以白色为基调的简洁办公室,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里,他每天每天乐此不疲地敲击着键盘。
不知是这类工作中常有的现象,还是他所在的公司特有的情况,工作上的同事除了一些必要交流之外根本没有沟通。哪个小组都没有在结束工作之后一起去喝上一杯的习惯,连午饭都是各自坐在位置上吃着便利店的便当,离开公司时甚至不会互相打招呼,就连开会时最低限度的必要沟通也是通过公司邮件进行的。宽敞的办公室总是充斥着敲击键盘的声音。每层明明有一百多人,但人的气息却很稀薄。一开始,他因为这和大学的情况差距实在太大而感到了疑惑——大学时他和别人的关系也算不上有多好,只是经常闲聊,并且经常毫无理由的一起喝酒——所以很快他便习惯了这种沉默的环境,而且,他原本就不是什么话多的人。
下班之后,他在三鹰站坐上快到末班车时间的中央线,在新宿下车后回到位于中野坂的小公寓。实在太累的时候他也会坐出租车回去,但那也需要先步行三十分钟以上才能叫到车。他毕业之后搬进了公寓,比起公司所在的三鹰,这里的租金更便宜些,况且他本身就不太愿意住得离公司太近,最重要的是,从池袋的公寓能远远看见西新宿的高楼群,他想要接近那里的心情非常强烈。
22
所以,或许是因为这样吧。他最喜欢的时间,是每天乘坐电车经过荻容周边时,看着窗外西新宿的高楼群现出身影,然后逐渐靠近的样子。那时的电车总是很空,被西装包裹的身体在一天的劳累之后,心里感到非常充实。每当注视着杂居楼背后那些时隐时现的高楼群,伴随着耳边电车有节奏的喀答、喀答声,高楼群便仿佛真的出现在眼前一般。东京的夜空总是明亮得让人费解,高楼在天空的映衬下如同一个巨大的黑影。现在仍有人在工作的窗口透出美丽的灯光,不停闪烁的红色航空警示灯就仿佛呼吸一般。看着眼前的景色,他意识到,自己现在依然在向着某种遥远而美丽的东西前进他不禁觉得心里有些颤抖。
然后,第二天的早晨,他前往公司,在公司餐厅的自动售货机买一罐咖啡,打完考勤卡,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打开电脑。在系统启动的间隙一边喝咖啡一边确认这一天的工作预定。然后移动鼠标,将几个必要的程序打开,把手放在键盘上,思考出几个计算方案,选择合适的,使用API构建流程。鼠标指示位置、编写软件和脱字符号都完全如自己所预想的那样。通过OS的API,更基础的中间设备,甚至是更基础的硬件,硅片,他充分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驾驭非现实的电子世界。
就像他能如此熟练的编程一样,对于电脑本身他也怀有相当的敬畏之情。虽然对于一切支撑着半导体技术的量子理论不甚了解,但现在由于工作关系接触了电脑并且熟练运用之后,他对自己手中这个道具的复杂性,以及将这道具变为现实的人感到惊叹不已。他甚至觉得,这已经接近
于神秘的范畴了。世界上有为了记述宇宙而诞生的相对论,有为了运用纳米技术而记述的量子论,而在人们考虑将这些统一为超弦理论的现在,自己使用电脑的行为就像是触及了某种世界的秘密一般。而在这世界的秘密中,包含着很久前早已失去的梦想和思考、喜欢的地方和放学后听的音乐、与那个独一无二的女孩定下的无法实现的约定等等此类事物的连接通道——虽然原因还不明白,但就是有这种感觉。所以他怀着要去找回某个重要东西的切实感,埋头在工作中。就像一名孤独的演奏者与乐器进行深度对话一般,他不停地敲击着键盘。
就这样,进入社会之后一眨眼过了数年。
一开始,他觉得这种每天有所收获的感觉很久违了,就像中学时代,自己的身体开始向成熟进化时拥有的自豪感——肌肉力量和体力逐渐改善,屏弱的体质一天天被刷新。这种令人怀念的感觉就像他愈加熟练的编程技术。而他的工作也渐渐得到了周围人的认可,与此相应,收人也越来越高。他大约每季度为自己添一套新西装,休息日就在家里打扫或读书,每半年约一次以前的朋友,和他们喝酒。朋友的数量还是那几个,没多也没少。
每天早上八点半出门,深夜一点多回到家。
这样的生活周而复始。电车窗口外的西新宿高层大楼无论什么季节,无论什么天气都依然美得令人惊叹。伴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美也愈发显得夺目。
有时,他会觉得这种美在与他心中的某种东西发生碰撞。但那东西究竟是什么,那时他还无从得知。
远野。新宿站站台里有人这样呼唤着他的名字。那是一个少见晴天的梅雨季节的周日午后。
喊他的人是一位戴着驼色宽幅太阳帽和眼镜的年轻女性。乍看之下他没反应过来对方是谁,但她那种充满知性的气息使他感觉似曾相识。
“是在某某公司工作的吧。”见他没有反应,女性说出了公司名,这下他才恍然大悟。
“啊,嗯,你是吉村那个部的吧。”
“我是水野。太好了,你想起来了。”
“抱歉,以前见到你的时候你穿的都是正装。”
“也是,而且今天还戴了帽子。我一眼就认出远野了。你穿便装真像个学生呢。”
学生?她这样说应该没有恶意吧。他一边这样思考一边很自然的和她并肩向楼梯走去。其实,水野这样的装扮才更像大学生。从茶色V字凉鞋露出的脚趾上,淡粉色指甲油闪闪发光。她叫什么来着……嗯,水野。上个月他前往客户的公司交付成果,那时对方负责人的下属就是她,双方见了两次面。虽然只交换了名片,但他却记住了她认真的态度和清澈的声音。"
对啊,记得她应该是叫水野理纱,名字和她本人一样干净。他走下楼梯,边向车站出口右拐边问道。
“水野也是从东口出去吗?”
“嗯,是的,随便。”
“随便?”
“是啊。其实我接下来没什么预约,但既然天气这么好雨也停了,那就想不如去购物吧。”她边笑边说,连带着他也笑了起来。
“我也一样。那么,如果可以的话不如一起去喝杯茶吧。”听他这样说,水野便也笑着回答,好啊.
两人在东口附近地下的某个小咖啡馆喝了咖啡,聊了大约两个小时,交换完联系方式后告了别。
一个人走在书店的书架间,他觉得喉咙有些累得发麻。这样说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谁说那么久的话了。他再次察觉到,对方明明可以算是陌生人,但自己却能和她不间断地聊了两个小时。或许是因为工作项目已经结束所以自己放松下来的关系吧。他们聊着彼此的公司,居住的地方,还有学生时代的事情。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题,但却和她聊得非常投机。他觉得,心里好久没有这样温暖过了。
一周后,他发短信邀请她出来吃晚饭。早早收拾完手头工作,与她在吉祥寺碰头一起吃了饭,十点多才各自回家。下一个星期,她主动约他出去吃饭,而再下一个星期日,他邀请她去看电影然后吃饭。就这样周到而慎重的,二人的距离逐渐缩短了。
水野理纱是那种会让人愈发感觉舒心的女性。虽然她的眼镜和黑发让人乍看之下觉得有些太过朴素,但她的五官却长得非常精致。她那严实的衣着、不多的话语以及总是带着羞怯的言行,甚至让人觉得“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漂亮的一面”。她比他小两岁,性格直率而坦诚。她从不大声说话,聊天时总保持着缓慢而令人愉快的语速。和她在一起时,他会觉得很放松。
23
由于她住在西国分寺附近,公司也在中央线沿线,所以二人的约会总是在沿线。无论是在电车中不经意碰触的肩膀,吃饭时会将自己的东西分给他的举动,还是并肩走在路上时的步调,他都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对自己抱有的好感。他们彼此都明白,无论是谁提出更进一步的交往,另一方都不会加以拒绝。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这样做。
到现在为止,我——目送她走向吉祥寺站相反方向的站台时,他这样思考。在喜欢上什么人的时候,总会觉得热情来得太快,然后这份热情会被很快消耗,自己也就失去了那个人。这种事,自己不想重演了。
那年夏末,在一个雨天的夜晚,他在自己房间,看到了H2A火箭发射成功的新闻。2
那是个湿气很重的日子。虽然门窗紧闭,空调也开到了最低温度,但湿气还是随着雨滴声和车辆行驶在道路上的粘腻声偷偷溜进了房间。电视画面上,映出了从他曾生活过的种子岛的宇宙中心,发射升空的H2A的身影。画面切换,屏幕上出现的是用超望远镜捕捉到的H2A越飞越高的画面。然后,是从附着在火箭上的探头拍摄下的,从火箭上俯视辅助卫星的景象。透过云层,能看见已经远去的种子岛的全景。他高中时代居住过的种子岛和它的海岸线,也在画面中一目了然。
忽然,一股战栗袭遍全身。
但在这幅光景前,他不知道自己该有怎样的感想。种子岛已经不是自己的故乡了。父母很久前就因为工作调动去了长野,或许会永久居住在那里了吧。他只是那个岛的一个过路人。他一口喝干开始变温的罐装啤酒,体会着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落人胃中的感觉。年轻的女播报员,面无表情地说着这是颗用来作为移动终端的通讯卫星——也就是说,这颗卫星其实和自己的工作也不算毫无关系吧。但他却没有感觉到什么,反而觉得自己像是被带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第一次看火箭发射是在十七岁,身边有个身穿制服的女孩。虽然不同班,两人的关系却很好。或者应该说,是那女孩单方面非常愿意接近他。她叫澄田花苗,是个喜欢冲浪,皮肤被晒得黝黑的活泼可爱的少女。
将近十年的岁月抚平了感情的起伏,但每当想到澄田时,他还是会觉得心有点痛。她的背影和汗香,声音笑容和哭泣的表情,有关她的一切,都会勾起他对自己青春期居住的小岛的颜色、声音、气味的回忆。这份感情类似于后悔,但他也明白,那时候他除了那样做别无他法。澄田喜欢自己的原因,她差点告白的无数瞬间,由于自己的情绪她总没能把话说出口,以及看火箭发射时瞬间的压迫感,还有事后她的放弃。一切他都清楚地看在眼中,但那时,自己还是什么都没做。
在为读大学而前往东京前,他只将飞机起飞时间告诉了她一个人。出发那天是三月的一个晴朗却刮着大风的日子。在小小的机场停车场里,两人最后简短地聊了几句。对话时断时续,澄田一直在哭,但分别的时候她还是笑了。他想,或许那个时候,澄田已经变得比自己更成熟,更坚强了吧。
自己那时候有没有用笑容回应她呢?现在他已经记不清了。
深夜两点二十分。
为了明天能准时出勤,现在不得不睡了。新闻早就结束,不知什么时候播放起了电视购物节目。
他关上电视刷完牙,将空调定了一个小时之后,关上灯躺在了床上。
枕边正在充电的手机闪起了小小的光亮,告诉他有短信。打开手机,显示屏的白光微微照亮了房间。是水野约他出去吃饭。他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
眼睑内部浮现出了各种花纹。因为视神经会将眼球受到的压力识别为光,所以人类是无法看到真正的黑暗的。是谁这样告诉他的呢。_
……这么说来,他想起自己曾有一阵子总会用手机编写短信,这些短信从不发送给任何人。一开始,那只是给一个女孩的短信。他不知道那女孩的邮件地址,不知什么时候彼此断了联系的女孩。当自己无法给她写信,但自己的感情又无法平复下来的时候,他就会写短信,假设是发给她的,但每当写完又总是直接删除。那段时期对他而言就像准备阶段,是为了独自一人进人社会而进行的助跑。
但接着,短信就不再为任何人而写,它变成了他漠然的自言自语,然后,这种习惯消失了。当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认为,这代表了准备阶段的结束。
已经无法给她写信了。
她的信,自己再也收不到了。
——这样想着,他清晰地回忆起了自己那时心中抱有的一种,麻麻痒痒的焦虑。直到现在自己居然还能体会到这种感情,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根本没有成长吗。他有些愕然。那时的自己,无知傲慢而且残酷。不,就算是这样——他睁开眼睛思考着,至少现在,有个人让自己很明确地感到,她很重要。
大概,自己是喜欢水野的吧,他想。
下次见面的时候就表明心意吧。下定决心后,他回复了短信。将自己的感情清楚地传达给水野吧,就像最后的那天,澄田所做的那样。
那天,在小岛的机场。
彼此身穿着对方并不熟悉的服饰,澄田的头发、电线以及凤凰树叶在强风中跃动。她流着眼泪,微笑着对他说。
我一直都喜欢远野。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工作第三年,他在所属的小组中迎来了工作上的一个转机。
那是他进人公司前就一直持续的一个项目,由于进人瓶颈花费了太长时间,公司决定将这个项目的当初目标大幅缩减后尽快完结。也就是说,关于这个项目的工作类似于战败处理,内容是对复杂而冗长的程序群进行整理,将能使用的部分过滤出来,使亏损减至最低限度。对他进行工作调动的事业部长给了他这个任务,简单说来,就是正因为你有实力,所以才会把这种麻烦事交给你处理。
一开始,他完全按照组长的命令工作。但很快他就发现,按照现有方法只会使不必要的子程序越积越多,反而会使事态恶化。他将这些话对组长说了,但对方不予理会,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只得无可奈何看着手头的工作越来越繁重。在这一个月里,他一边按照组长的命令进行工作,一边尝试用自己认为的最佳方案处理同一工作。结果很明显,如果不按照他的方法做,项目就无法收尾。在用这一结果请示组长时,换来的却是一顿臭骂,以及今后不要独断专行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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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疑惑地看了看小组的其他成员,却发现其他人都是按照组长的命令进行工作。这样的话项目根本结束不了。弄错了初始条件的工作根本不会按照正确路线前进,只会将复杂的谬误越积越多。而这个项目由于时间原因,想要重设初始条件已经不可能了。现在重要的是,思考一下该如何按公司的意思完成工作。
他犹豫到最后,找到那位命令他调动职位的事业部长进行商谈。虽然听完了他长长的发言,但那位部长最后还是以“站在组长的角度替他想想,好好把项目做完”这种话结束。他想,这根本不可能。
于是,这种无意义的工作他持续做了三个月。他非常明白组长希望能够完成项目的迫切心情,但也正因为这样,他无法继续坐视事态日益恶化而只管按上司所说的办。一边反复被组长训斥,他一边特立独行地进行着自己的工作。只有事业部长对他行为的默许算是他最大的支柱。但他的行为给其他工作人员带来的混乱与日剧增。他抽烟越来越凶,回家后喝酒也越来越多。
某天,他实在忍不住向事业部长提出想要退出小组,不然就说服组长,再不行的话自己就从公司辞职。
最后,第二周小组长就被调走了。新来的组长还兼任其他项目,由于任务繁重,新组长对他颇为冷淡,但至少是个对工作能作出合理判断的人。
总之,这下终于能踏上通往出口的道路了。虽然工作越来越忙他在职场也越来越孤独,但他还是拼命地工作着。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能干的都已经干了。
由于这种情况,他与水野理纱一同度过的时间反而比以前增加了,而
且那些时间变得珍贵起来。
每周两次或一次,下班之后就前往她家所在的西国分寺站。约好九点半见面,有时他也会买一小束花。由于公司附近的花店只营业到晚上八点,所以他总在七点左右跑出公司买好花再赶回去工作到八点半。这样的忙碌令他很愉快。下班后坐上拥挤的中央线,一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花束不被挤坏,一边前往水野等待的车站。
周六晚,有时他们会在其中一人的家里过夜。大多数都是他住在水野家里,但偶尔水野也会去他家。两人家里各自放着两支牙刷,她家里准备了不少他的内裤,他家里也放着料理器具和调味品。自己从未读过的杂志在房间里也逐渐增加,这使得他的心温暖了不少。
晚餐总是水野做的。在等饭做好的时间里,他总会在菜刀切菜声和换气扇的旋转声中,一边闻着煮面条或煎鱼的香味,一边用笔记本电脑继续着工作。每当这种时候,他总能带着一种平静的心情敲击键盘。做饭的声音和键盘声轻柔地充满了小小的房间。那是他所体会过的,最能令他安心的地方和时间。
关于水野,他拥有很多记忆。
比如说吃饭,水野的动作总是很优雅。她能将敛鱼身上的骨头剔得干干净净,切肉时的动作一气呵成,吃意大利面时能熟练使用叉子和勺子,并将食物完美地送进口中。以及,她握着咖啡杯的樱色指甲、脸颊的湿气、凉凉的手指、头发的香味、肌肤的甘甜、满是汗珠的手心、被染上烟草味的唇、有些落寞的呼吸。
住在她家时,关上灯躺在床上后他总爱透过窗户望向天空。一到冬天星空就显得特别漂亮。窗外应该冷得不得了吧,就连房间里也能看见白色的呼吸,但她枕在自己裸肩上的头的重量,却令他温暖而安心。每当这时,窗外中央线行驶的列车发出的声音,就会如同从一个遥远国度传来的不知名的语言一般,在他耳边回响。他觉得,自己正在一个从来不曾呆过的地方。而且,说不定这里才是自己一直想来的地方,他想。
自己至今度过的日子多么干涸,自己又曾是多么孤独,在于水野的交往中,他明白了。
所以,在与水野分手的时候,那种如同窥视无底黑暗一般的不安感包围了他。
三年来他们赌上彼此的感情,努力构建相互的关系。但尽管如此,两人还是没能走到最后。在想到自己从今往后又必须一个人上路之后,他有了一种沉重的疲劳感。
他想,其实没有发生什么。没有什么事件决定了二人的分别。但即使如此,他还是顺其自然地做出了决定。
深夜,他一边倾听窗外车辆的马达声,一边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他拼命思考起来,将几乎被自己忽视的思绪强行扯回来,想要让自己得到哪怕一点教训。
——但这也没办法。最后,谁都不可能和谁在一起一辈子。人就是这样,必须去习惯失去。
我到现在为止,都是这样一路过来的。
在与水野分手没多久,他就辞了职。
但如果问他这两件事究竟有没有关系,他自己也不甚明了。他觉得,或许没有关系吧,是自己把工作上的压力带给了水野,当然,水野也曾因为工作压力影响了他,但这种都不是表面上能体现出来的。用语言是无法说清这一点的——虽然不太合适,但那时的自己就像被什么薄薄的东西搜盖着一样。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不明白。
回忆起辞职前在工作最后的两年,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在一团迷雾里一般,不知所谓。
不知什么时候起,季节与季节的区别开始变得暖昧,今天发生的事情有时会被当成昨天的记忆,甚至有时,他会认为这是自己明天的样子。工作还是一如既往的忙碌,但内容却不过是一些没什么大不了的日常工作。
手头有为了完成项目而指定的流程图,必要的工作时间能够机械的通过所费劳动时间计算出来,就像在匀速行驶的车列中,只要按照交通标识的
指引向前开就行了。不需要打方向盘或加速,什么都不用想就能完成。也没有必要和任何人交谈。
渐渐的,编程和新技术,甚至电脑本身,对于他而言都不再显得那样光鲜了。不过他想,这也无所谓。少年时代那样耀眼的星空,不知不觉成为了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东西。
而另一方面,公司对他的评价越来越高。每次审核都会加工资,奖金额度也比任何同期的同事都高。因为他的生活并不用花太多钱,而且没有时间去花,他的存折上渐渐积攒起了一笔数目大到令他吃惊的存款。"
坐在寂静的办公室中,耳边只有敲击键盘的声音。在等待输人的命令被执行的间隙,他吸了一口已经变温的咖啡,心想,这真不可思议,明明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却存了这么多钱。
他半开玩笑般将这话说给了水野听,她一开始笑了笑,但很快脸上就显出悲伤的神色来。看见她这样的神情,他的心仿佛被人捏紧一般抽痛起来,然后莫名地变得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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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初秋,凉风从窗户吹进屋内,他坐在木质地板上觉得很舒服。
他身穿深蓝色衬衫,没有打领带,而她则身着一件带有大口袋的长裙和深茶色毛衣。他透过毛衣,看到她优美的胸部线条,愈发觉得悲伤起来。
好久没有在下班后来到水野家了。他想,上次来的时候,天还热得必须开空调……是啊,已经两个月没来了,彼此都忙于工作没有时间见面,但还没到绝对无法见面的程度。放在以前的话只怕会见得更频繁。彼此都不再勉强自己了。
“贵树,你想回到小时候吗?”在听完了他对公司发的一通牢骚之后,水野这样问他。他思考了片刻。
“我觉得这问题根本没意义。”
_ “没意义?”
“嗯。每天为了生存就已经费尽心机了。”他边笑边回答,于是水野也笑着说“我也是”,同时将碟子里的梨片送进嘴里咬了一口,声音清脆令人愉快。
“水野也是吗?”
“嗯。学校问我们将来有什么梦想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决定在这个公司工作的时候,我才松了口气,这样的话就不用再思考什么将来的梦想了。”
嗯,他一边表示同意,一边向水野削好的梨伸出手。
梦想。
不管什么时候,自己都在努力寻找自己的位置。现在也是同样,他依然觉得自己不能适应自己。他觉得自己没有去追逐什么。这与什么“真正的自己”之类无关,他想,自己还只是在路上而已。但是,自己又何去何从呢?
水野的手机响了。抱歉,她这样说完,拿着手机向走廊走去。他在一边目送她的背影,往嘴里塞了根烟,用打火机点上火。他能听见从走廊传来的轻快笑语。忽然,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打电话来的对象产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嫉妒。脑中浮现出一个陌生男人抚摸水野毛衣下的雪白肌肤的场景,瞬间,他开始剧烈憎恨起那男人和水野来。
那电话大概只打了五分钟,但当水野回来后对他解释说“是公司的后辈”时,他还是莫名觉得自己被轻视了。但那不是她的错。他一边含糊地回答,一边仿佛要压抑自己感情似的将烟用力灭在了烟灰缸里。这算怎么回事,他有些惊讶地想道。
第二天一早,他们坐在了餐桌边,开始久违的共进早餐。
他看了看窗外,天空中满是灰色的云。这个早晨有点冷。像这样两人一起共进周日的早餐,对他而言是象征性的重要事件。在休息日什么事都不用干,充足的休息时间可以随便怎样度过。这简直就像他将来的人生。
水野做的早餐还是那样美味,这样的时间依然是那样幸福。本应该是这样的。
看着水野将煎蛋放在切片吐司上,然后送人口中的样子,忽然,他预感这很可能是他们二人共进的最后一顿早餐了。没有原因,但却有了这种想法。其实他并不希望这样,他想在下周,甚至以后,都能和她共进早餐。
但事实上,那确实成为了他们二人共进的最后早餐。
在明确了离项目完成还有三个月的时候,他下定决心提出辞职。
在作出决定之后,他才察觉到其实自己从很久以前就在考虑辞职问题了。完结了手头的项目,在之后一个月做一些必要的转交和整理,可以的话希望能在明年二月前离职,他这样对组长说。于是组长用带着一些同情的口吻回答,这样的话你去和事业部长谈一下吧。
事业部长在得知他的辞职意向之后,努力进行了挽留。如果对待遇不满意可以适当调整,最重要的是都走到这一步了,没必要辞职啊,都已经忍耐到现在了;这次的项目虽然很困难,但结束之后对你的评价会更高,工作内容也会比现在更有趣等等。
或许吧,但这是我的人生。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对于待遇我没有不满,他这样回答。而且,现在的工作并不算辛苦。他没有骗人,他只是想辞职而已。但就算他说出了这些话,事业部长依然不肯点头。这也难怪,他想。毕竟他甚至对自己都不能很好地做出解释。
但尽管如此,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拉锯战后,他的辞职还是定在了一月末。
秋意渐浓,空气也一天天变得的清澈寒冷起来。他依然埋头在最后的工作中。由于明确了项目的完结日期,他比以前更加忙碌,就连休息日也几乎都在工作。他呆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一回家就蒙头大睡。就算是这样他还是睡眠不足,身体总是绵软无力容易上火,每天早晨挤电车时会有强烈的恶心感。但在这种生活中,他不用去考虑其他的事情。这样的每一天,他甚至觉得很安心。
他本以为,递交了辞职申请书之后在公司的处境会比较艰难,但事实上却正相反。组长虽然不善言辞但还是以他的方式表达了谢意,事业部长也为他担心找工作的问题。他甚至说,如果是你,我会信心十足地帮你推荐的。他回答,我想先休息一阵子,礼貌地谢绝了。
在为关东送来冷空气的台风过后,他将正装换为了冬衣。在一个寒冷的早晨,他穿上刚从衣柜取出,还留有樟脑丸气味的外套,围上曾经水野送给他的围巾,便将冬天缠在了自己身上。没有人会提及此事,他也并不觉得这是痛苦。
当时,他与水野有时——每周一两次——用短信联系。等待水野回短信的时间仿佛是一片真空,但他想,或许是因为她很忙吧。其实两人在这方面都差不多。回想一下,离那个一起吃早餐的日子,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她了。
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乘上中央线的末班电车,无力地坐在座位上时,他像平时一样深深地叹了口气。深深地。
东京的深夜电车很空,空气中总是漂浮着些微酒精与疲劳的气味。他倾听着耳边熟悉的电车行驶声,眺望从中野街那边逐渐接近的高层大楼的灯光。忽然,他有了一种从高空俯瞰自己的感觉。甸旬在地表的细小光线配上如同墓碑一样的巨大高楼,这般景色令他顿时浮想联翩.
风很大,遥远地表上的街灯像星星一样眨着眼。而我是这细小的光芒的一份子,在这个巨大的星球表面缓缓移动。
在电车到达新宿站时,他走下车,不禁回头向自己刚才坐着的座位望去。因为他觉得那个身穿西装满脸疲惫的自己仿佛还坐在那里,这种感觉无论如何都挥散不去。
他觉得,自己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习惯东京,无论是车站的长椅,成排的自动检票机,还是聚集着外来人员的地下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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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某天,持续了将近两年的项目终于完成了。
结束之后,他并没有特别的感慨,只觉得现在比昨天更加疲劳。喝了杯咖啡稍事休息之后,他就做起了离职准备。结果,那天他回家时,乘坐的依然是末班电车。
在新宿站下车,穿过自动检票机,来到西口的地下出租车应招点。看到那里排起的长龙时,他才想起,这是周五晚上啊,而且还是圣诞前夜。这是他从夹杂在队列中的情侣和单身汉们的口中听到的。于是他决定放弃坐出租,改为步行回家。他走过通往西新宿的地下通道,来到满是高楼的大街。
这种地方在深夜总是很安静。他沿着楼边向前走着,这是从新宿步行回家时必经的路线。忽然,外套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站定,深呼吸,然后取出手机。
是水野打来的。
他没有接电话。为什么呢,为什么不想接。他只觉得心里很难受,但难受的原因却不明白。他什么都做不了,手机小小的液晶屏上显示的“水野理纱”这个名字令他不知该做些什么。手机震动了数次之后,接着唐突的,精疲力竭似的沉默了。
心里有什么热热的东西迅速涌了上来,他抬起头。
高楼仿佛要消失在天空中一般,视野的大半都被黑色的墙壁占据。墙上零星亮着几个窗口的灯光,更高处是呼吸般闪烁着的红色航空警示灯。
再往上,是没有星星的都市夜空。然后,他看见无数片小小的碎片,从空中缓缓洒落。
雪。
哪怕一句话也好,他想。
哪怕只有一句话,也是我真正需要的。我所需要的只有那一句话而已,但为什么谁都不对我说呢。他知道,这种愿望非常自私任性,但却无法克制这种愿望的产生。久违了的雪花仿佛打开了心中那扇紧闭多年的大门。而一旦触及,他才发现,其实那才是自己到现在为止最想要的东西。
很久以前的某天,一个女孩对他说。
贵树,你一定没问题的。
擦原明里在为搬家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了这封曾经的信。
它被放在了壁橱深处的纸箱里。纸箱盖着盖子,盖子用透明胶带粘着,胶带上写着“以前的东西”(当然这是很多年前她自己写的),这勾起了她的兴趣,于是她打开了纸箱。里面放着的,是从小学到中学为止的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毕业文集,修学旅行的书签,几本小学生的月刊,不记得录了些什么的录音带,小学用的褪色了的红书包,以及中学时用过的皮革书包。
她一边将这些充满回忆的东西取在手中端详,一边有了一种预感。说不定能找到那封信呢。在发现被压在纸箱底部的空曲奇罐的时候,她回忆了起来。对啊,我在中学毕业仪式当晚,把信放在那个罐子里了。那封信她一直没能送出去,拿在手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毕业时,她仿佛要摒弃这些思念一般,将信放进了罐子里。
打开盖子,那封信被夹在了中学时自己最为珍视的薄笔记本里。那是她所写的第一封情书。
十五年前,在与自己曾喜欢的那个男孩第一次约会时,她本想把这封信交给他的。
那是个寂静的雪夜,她回忆了起来。那时候我刚十三岁,我喜欢的男孩住在离我距离三个小时电车车程的地方。那天他约好了会坐电车来看我,但因为下雪的缘故,电车被推迟了,最后他迟到了四个多小时。在等他的时候,我在木质的小站候车室里,坐在暖炉前写下了这封信。
将信拿在手中,当时的不安和寂寞感苏醒了。她再次体会到了对男孩的向往,以及想见他的心情,让她无法相信这些感情居然是十五年前的东西。那仿佛是她现在的心情一般如此鲜活,复苏的回忆甚至令她感到了犹豫。
我当时是真心喜欢他的呢,她想。我和他,在第一次的约会中交换了初吻。我甚至感觉整个世界都仿佛在接吻后发生了改变。所以,我才没能把信交给他。
这一切简直就像昨天发生的事一样——是的,真的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她这样回忆道。左手无名指上戴着镶有小宝石的戒指,代表时间已经过去十五年了。
那天晚上,她梦见了那天。尚且年幼的她和他,在一个雪花纷飞的寂静夜晚,站在樱树下仰望缓缓飘落的雪片。
第二天,岩舟站下起了雪。但云层却很薄,有几处甚至能看到蓝天,让人觉得这雪没过多久就会停下。不过尽管如此,十二月的雪也是好久不见了的。那时那样的大雪,这些年来基本没有再下过。
怎么不住到过年呢,母亲问。她回答,因为有很多事情还得去准备。
“对了,也给他做点好吃的。”父亲这样说道,她回答,嗯。她想,父亲母亲都不再年轻了呢。但这也是当然的,都快退休了嘛,而且我自己也到了该结婚的年龄。
她与父母一同站在站台上等前往小山的电车,她觉得,这样三个人一起呆在车站好像总有点怪,搞不好从搬到这里以来这还是头一次呢。
那天,从来自东京的电车上走到这个站台时,她与母亲二人的不安,她至今记忆犹新。先到的父亲在站台迎接了她们。岩舟本就是父亲的老家,她在幼年时也曾来过几次。她觉得这里虽然没什么好玩的东西,却是个安静的好地方。话虽这样说,要住在这里的话毕竟是两个概念。她出生在宇都宫,在静冈长大,小学四年级到六年级是在东京度过的。对这样的她而言,岩舟站的小小站台令她十分害怕,她感觉这里不是自己应该呆的地方。心中涌起对东京的强烈乡愁,甚至令她有了想哭的冲动。
“有事要打电话啊。”从昨晚开始母亲就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忽然,她觉得父母和这个小城市都变得可爱起来。现在这里是她不愿离开的故乡。她温和地笑着,回答道。
“没事的,下个月就要举行婚礼,到时候又能见面了,所以不必担心。太冷了,快回去吧。”
话音刚落,逐渐驶来的两毛线列车的警笛在远处响了起来。
黄昏时分的两毛线很空,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无法集中起精神阅读随身携带的小说,于是便支着脸颊,向窗外眺望。
窗外是收割完稻子后空空荡荡的田原,她开始想象眼前的这片风景被厚厚的大雪覆盖起来的样子。时间是半夜。从远处只能零星看到几处灯光。如果那样的话,窗框上一定会结着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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