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禁色_三岛由纪夫

_8 三岛由纪夫(日)
们放心唾巴。”
悠一当然不愿意,俊辅也大吃一惊。青年向俊辅递了个眼色请他出马阻止。明显可见信孝是受妒意驱使才这么说的。
镐木夫人这头,让丈夫这样处置已经习惯了。可今天却另当别论。对象是自己眷恋的悠一,她差一点发火,想去骂丈夫的非礼行为。但是,她望眼欲穿的事将能实现了,这种诱惑她又是无法抗拒的。不想让悠一看轻她的情绪苦恼着她。以前引导她来的力量是这种祟高的感情,可现在第一次该舍弃感情的机会来了;她觉得要是不舍弃感情,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再制造出第二次机会。这内心搏斗仅仅只进行了数秒,可她下定决心,非本意可又很高兴时,简直像经过了一年多的思想斗争。她感到自己面对自己热爱的青年,像妓女一样温柔地笑着。
可在悠一的眼里,钢木夫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友善、这样充满母性。他听到夫人说:
“这安排可以嘛。老伯伯们快快活活地喝酒。我再不唾,眼睛底下又要生皱纹了。皱纹不会再多出来的各位,玩一夜、喝一夜,请便吧
她又回过头对悠一说:
“阿悠呀,你不想去睡觉吗?”
“恩。”
悠一忽然要装出因得不得了的样子。脸下染着那演技之拙劣,让镐木夫人心荡神怡。
这一幕令人丧气地自然进行着,俊辅连修正的余地也没有。俊辅只是摘不懂信孝的意图。刚才那语调听上去怎么就像夫人和悠一已经有那么回事似的,而且信孝还有意承认,这种心情实在让人猜不远。
俊辅也摸不透悠一的心情,所以虽然着急,好念头就是上不来。坐在酒吧的安乐椅上,他寻找着该和信孝说的,无关紧要的话题。忽然他想起来一
“镐木老兄,你不知道‘中太’这个名字的意思吧。”
他想起下午那“秘本”的性质,俊辅闭上了嘴。这话题会累及悠一的。
“‘中太’是什么?”“信孝在半空中说。“是人名吗?”他已经喝得醉过头了。“中太?中太?啊——那是我的雅号呀。”
这胡说八道的回答,竟正中靶心,俊辅惊得目瞪口呆。
四人终于离席乘电梯下到三楼。电梯在旅馆之夜的气氛里静静地往下降。
两对人的卧房中隔了三间。悠一和镐木夫人一起进了里面的 315室。两人没说话。夫人上了锁。
悠一脱了上装更觉得无聊。他像笼子里走来走去的动物在房间里镀来镀去。他把空抽屉一个一个地打开。“你不去洗澡吗?”夫人说。“你先请吧。”悠一回答。
夫人刚进澡盆,传来了敲门声,悠一把门打开,俊辅进来了。
“借这儿的澡堂用用。那房里的洗澡间有毛病。”
“请吧。”
俊辅一把抓住悠一的手腕低声问。
“难道你有这份心思?”
“我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
洗澡间里传出夫人清亮的声音,传到天花板,发出爽朗空阔的回声,
“阿悠,不来和我一起洗吗?”
“呃?”
“房门锁上了呀。”
’俊辅推开悠一,旋动了浴室门的门拴。穿过更衣间,轻轻推开里间的门。热气中,镐木夫人的脸发青了。
“和年龄不相称吧。”
夫人轻轻拍着浴缸里的水,说。
“过去你先生也是这样闯进我们卧室来的吧。”
俊辅这样说。
第十六章 完
第十七章随心所欲
镐木夫人是个处世不惊的女人。她从浴缸的肥皂泡沫里“唰”地站起来。
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俊辅说:
“想进来您就进来吧。”
不留任何羞耻影子的裸体,把眼前的老人看得连路旁的石头都不如。濡湿的乳房对周围毫无知觉地闪着光。随年龄丰满起来的肉体,那美在一刹那间夺去了俊辅的眼睛,不一会儿,形势逆转,俊辅觉得是自己受到了无言的侮辱,他连再正眼瞧一下的勇气也没有了。裸露的女人十分平静,倒是面对裸体的老人羞愧地红了脸。一瞬间,老作家像是明白了悠一痛苦的性质。
“到底我连复仇的力量也没有了哇。我再也没有复仇的力量了 ”
俊辅在这令人眩目的对峙后,默默地关上了浴室的门。悠一本来就不进来。他熄了灯,一个人在狭小的更衣室里,闭上眼,眼前出现明亮的幻觉.明亮的水声点缀了幻觉。站着觉得果,可回到悠一那儿去又觉得难为情,他嘴里嘟嘟嚷嚷唠叨着不平蹲下来了。夫人很久都没有出浴室的意思。
不久传来出浴缸的水声。一片回声。门被“哐啷”地拉开,湿碌碌的手去开更衣室的电灯。像狗一样蹲着的俊辅忽地站起来,夫人见了一点也不吃惊,只说了声:
“还在这里哪。”
镐木夫人穿上贴身汗衫,俊辅像一个下人似的服侍着她。
两人回到屋里时,青年还在老实地面对窗子站着抽烟。一边眺望着窗外。他回过头说:
“先生已经洗完了吗?”
“恩!是啊。”夫人接过去回答。
“可是真快呀。”
“你,请吧。”夫人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到那边屋去。”
悠一轮换着去浴室了,夫人催促着俊辅去信孝等着的俊辅的屋子。走廊上俊辅说:
“对悠一君没有必要冷淡吧?”
“反正是一丘之貉嘛。”
这个孩子气的猜疑,让俊辅的心开朗起来。幸好她没注意到俊辅救了悠一。
。 伯爵等着俊辅,一个人没事,用扑克牌算命。看到夫人进来,他像平常一样无感觉地说:
“嘿,来啦。”
于是三人打了一会儿扑克。一点不起劲。洗完澡的悠一回来了。年轻人的皮肤格外的美,脸颊像少年般燃烧着。他朝夫人憨厚地笑了一下,那天真的微笑引得夫人的嘴角不由自主也松下来。她催丈夫站起来。
“下一个洗澡的是你了。还是我们去那边屋子睡吧。桔先生和阿悠在这里。”
也许信孝也看到这个宣言里的坚定口气,他什么也没争双方互道了晚安。夫人走了两三步又回来,温柔地和悠一握握手,像是很后悔刚才那冷淡似的。她觉得今晚斥退青年,惩罚已够充分了。就这样,结果俊辅一个人抽中了最为难得的头彩:他一’个人没有洗澡。
俊辅和悠一各自熄了床头灯。
“刚才,真谢谢你了。“ .
多少带有点诙谐的调子,悠一在黑暗中说。俊辅满足地翻了个身。忽然,这把老骨头里,青年时代友情的记忆、高中宿舍生活的回忆苏醒过来。当时俊辅还写过抒情诗呢!除了写抒情诗以外,当时的他没有该被人攻击的过失。
在黑暗中听到他苍老的声音带着咏叹的韵味,是很自然的。
“阿悠啊,我已经没有复仇的力量了。只有你才能对那女人复仇。”
黑暗中传来充满朝气的声音,这样回答:
“可那人一下子就冷淡下来了嘛。”
“不要紧。看你那眼神里公然背叛了那冷淡呀。反而是个好机会。你孩子气地胡乱解释一下,你一撒娇,她会比以前对你更痴情的。你这样说。那老头一开始介绍我和你认识,真地咱俩好上了,他又吃醋吃得不得了。洗澡间那件事也不过是那老头吃醋的关系呀。就这么说。这样的话能讲得过去。”
“我就这么说。”
那声音听起来很顺耳,傻辅觉得昨天猛一见到时自尊自大的悠一,又回到了过去顺从的悠一。他乘势追问:
“知道最近恭子的事吗?”
“不知道。”
“懒虫。你可真是老要叫人操心的主啊。恭子迅速找了个新的恋人哪。见了谁,她都说,老早就忘了阿悠了。为了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听说还想和她丈夫分手呢。”
俊铺为了等对方反应,故意闭了口。反应是确实的。美青年的自尊心让箭深深地刺伤了,流血了。
不一会儿,悠一嘟嘟哝哝说出年轻人们言不由哀的话。
“蛮好嘛,那就让她幸福吧。”
同时,这个忠于自己的青年决不会想不起来,在鞋店里与恭子见面时,对自己立下的勇敢誓言:
“好吧!我一定要让这个女人不幸!”
反论的骑士后悔自己松懈了自己为那女人不幸而献身的任务。另一个危惧参半的迷信,悠一很快让女人冷下来的事实使他不得不怀疑自己讨厌女人的秘密是不是被人看破了呢?
俊辅听到悠一口气里带有某种冷冰冰的情绪,他放心了。他又毫不在意地往下说: “可我看起来,她呀,那不过只是表现出忘不了你的焦躁而已。我有几个理由相信。怎么样,回东京后给恭子打个电话,决不会发生坏你心情的结果。”
悠;没有回答。俊辅觉得,他只要一回东京肯定会马上给恭子打电话的。
两人不做声了。悠一装睡着。俊辅不知怎样来表现现在这种满足的心情才好,他又翻了个身。老骨头嘎吱嘎吱,弹簧床也嘎吱嘎吱。房里有暖气,冷热正好,这世上真是不缺什么了。俊辅有时怀着严肃的心情时,会想到那曾经考虑过“向悠一跳明自己的爱”的念头是多么疯狂叼。两人之间不是不再需要什么了吗?
有人来敲门。敲了两三下,俊辅大声问:
“谁阿?”
“镐木。”
“请吧。”
俊辅、悠一都打开了床头灯。穿白衬衫深咖啡裤子的信孝进来了。他多少故意带点快活的口气说:
“打扰你们休息了,我香烟盒忘了。”
傻辅半坐起身,指示房间的电灯开关,信孝打开了好。灯光照亮了所谓抽象房屋的构造:没有装饰品的一室里,两张床,床头柜、镜台、两三把椅子、桌子、台子,衣柜。信孝踏着魔术师般故弄玄虚的步于穿过房间。在桌子上拿起那耽稻的烟盒,打开盒盖看看,又走到镜子前,扒开下眼皮,看看眼睛里有没有充血。
“啊,真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请休息吧。”
于是,他关了灯出去了。
“那香烟盒刚才在桌子上吗?”
俊辅问。 。
“呀,我没注意到。”悠一说。
从京都回来的悠一,每当想起恭子,心里就不痈快,焦躁不已。顺着俊辅所推断的步骤,这个自信十足的育年打了电话。问恭子什么时候方便出来,对方支支吾吾,悠一要挂电话了,对方才慌慌张张说了约会的地点和时间。
考试临近了,悠一死啃经济学。和去年考试相比,自己惊讶怎么一点看不进去。他以前热衷于微积分,可现在明晰的陶醉般愉快的感觉消失了。这年轻人一半是亲身接触到了现实J、一半是学会了蔑视现实的本领;在俊辅的影响下,他已经变得只喜欢招口实当成所有的思想,只喜欢发现一切生活中侵蚀生的那种习惯的魔力。自认识俊辅以来,悠一见到了成人世界的悲惨7.除了意外没别的。那些把男人世界的招牌:地位、名誉、金钱三位一体弄到手的男人们,当然谁也不想失去;但他们偶尔也那么轻视这些东西,那是别人无法想到的。俊辅就像个异教徒用脚踩踏耶酥像一样,轻而易举地,不,甚至可以说是欢天喜地、在快乐而残忍的微笑里,边咳嗽,‘边奋力踩踏着自己的名声;这景象让悠一第一次深深感到惊奇。成人们为获得了的东西而发愁。因为事实上世上的成功有九成是以青春为代价获得的。青害和成功的古典式调和仅仅留在奥林匹克竞赛的世界,而那也是好容易才留在巧妙的禁欲原理,即生理禁欲和社会禁欲的原理上的。
约会那天,悠一迟了15分钟才到了恭子等的那个店,恭子已焦急地站在店外的人行道上等着了。她一把抓住悠一的胳膊,说了声:“你真坏。”这种滥极了的媚态,让悠一不得不感到相当的扫兴。
那天正是早春清冷的好天气,街上的嘈杂也让人感到透明,空气清爽,触在皮肤上恰似水晶。悠一藏青外套里面穿着学生服,可以看到高高的竖领和衬衣领露出在围巾的外面。恭子和他并肩走,眼睛看到那竖领,接在爽洁的剃痕上衬衣领那白白的一条线上,让人感到了早春的气息。她穿了件浓绿的外套,带有深深的吸腰;竖起领于的内侧,红鲑鱼色的围巾波浪般涌动,接着颈子的那部分,沾上了·些肤色的白粉。冷飕飕的红红小嘴挺可爱。
这个轻佻的女人,对悠一的无音信,没说一句责备的话,他让一种不满足的感觉摄住了,就像母亲该骂他却不做声时给他的那种似乎缺了什么的不满足。’隔了几个月,却像和上一次约会没有任何断绝的感觉,这证明恭子的热情从一开始就是沿着安全轨道行进的,悠一心里实在不痛快。可是,恭子那样女人轻巧的外表,倒是对韬晦、克己能起作用的,但实际上那轻巧外表骗过的往往是她自己。
来到一个街角,停着一辆新型“雷诺”牌轿车司机座上一个男人吸着烟,懒洋洋地从里面打开车门。悠一踌躇着,恭子催他快上车,自己坐在悠一旁边。她快嘴快舌地介绍:
“这位是表弟阿启,这位是并木君。”
叫并木的男人30岁的样子,从司机座上转过脸来点头招呼。悠一忽然分配来当表弟,还让随便地改了名字;这种随机应变,恭子已不是第一次了。悠一直觉地感到,这并木就是说起过的恭子那对象,这种处境让他大感快意,差一点忘掉了嫉妒。
悠一没问上哪儿去,恭子把手臂错开一点,戴着手套的手暗暗握住悠一那戴皮手套的手指,她嘴凑近悠一的耳朵说:
“你生什么气呀?今天去横滨买我的西服料子,回来后吃贯年回家。你可没有生气的理由呀。我没去坐副驾驶座,你看到并木君感冒了吧。我打算和并木君分手。和你二起去是我的示威运动。” ’
“也是给我的示威运动吧。”
“真讨厌,你。该多心的是我哟。秘书的工作很忙是吧。”
这样矫揉造作地争论没必要详细叙述。到横滨走京滨国道得30分钟,恭子和悠一一直在嘀嘀咕咕,并木和后座上的两个人一句话也不搭汕。就是说,悠一演了个洋洋得意的情敌角色。
恭子今天一改常态,那份轻薄的障眼法,看上去像个不会恋爱的女人。她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要紧话全留着不说。这样轻的得意,就是她没让悠一察觉到她今天感到的幸福。世间把这种纯真女人意识不到的隐瞒,误称为圈套。对恭子来说,轻佻像是
种热病,只有在谗言中才能听到真实。都市的卖弄风情中,带羞耻的卖弄风情居多,恭子说到底也没有逃出此列。和悠一不的时候,恭子又倒回到原来的浮华轻佻中去。这种轻率没有底,习惯了,这回的轻浮,没有一个人嗅出与别人的轻佻相似的东西,不像是脚后跟让烧红的铁板烫了一下似的轻佻。恭子什么也不想。
不管什么小说都不读到底,读到三分之一的地方就跳到最后一页去读。她说话里总觉得哪里有不检点的地方;她一坐下就架起二郎腿,小腿像是很无聊地摇晃着。难得写写信,墨水会沾在手指上或衣服的什么地方。
恭子不知“恋心”这种东西,把它错当成无聊。没和悠一见面的日子里,她每天惊讶自己怎么会这样无聊。就像墨水沾在衣服、沾在手指上一样,“无聊”不择居地地粘着她。
车过了鹤见,冷藏公司黄色的仓库之间能望到海,恭子像孩子般叫了声:“海呀。”临港线的老式火车头拉着一列货车横穿过仓库间,遮拦了对海的眺望。这恰似她发出欣喜叫声时,两个男人谁也没有吭声,黑黑的沉默里烟雾腾腾地开过去了。早春港口的天空,让迷蒙蒙的煤烟,林立的桅杆弄脏了。
现在自己让同乘在一辆“雷诺”车上的两个男人爱着,对恭子来说,这个信心不可动摇。也许这不过是幻想吧。悠一像石头般看待女人热情的立场,作为其主体,是不带什么动力能源的,所以,对爱自己的女人尽管不能给她们幸福,但至少同情她们的不幸,给予她们精神上的礼物;如今,他倒过来热哀于这一恋爱游戏,把自己对什么复仇也不知道的复仇热情,对准眼前的恭子,竞连露珠般星星点点的道德谴责也没有感觉到。道德是什么玩意儿?譬如,就因为对方是阔佬,往阔佬家窗子扔石头的贫民把戏能叫做不道德吗?所谓道德,不就是找个理由将它普遍化,由此让理由失效的某种创造性的作用。例如,今天的孝顺父母是道德的,因这理由失效就更道德化了。
三人在横滨南京街一角,一家很小的女人服装料子店前停了车。这里可以买到便宜的外国货,恭子是来挑选春天服装料子的。她把看中的料子,一一搭在肩上去到镜子前。又披着布料回到并木和悠一前面问,“怎么样,我穿合适吗?”两个青年随便说着自己的意见,见她披着红布出来时,就说什么“一定很招惹牛吧”之 类的话。
恭子看了二十多种料子,一样也看不上,于是什么也没买就 出来了。上了附近的“万华楼’,一家北京莱馆的二楼,三人提早吃晚饭。边吃边说着,恭子让悠一把一个盘子端过来时,忘乎所以地叫漏了嘴:
“阿悠,实在对不起,把那个……”
听了这话,悠一不能不反射地瞄了一眼并木的脸。那打扮得有些侠气的青年,嘴的两边稍稍搬动了十下,成人气的冷笑浮起在浅黑的脸上;他扫了眼恭子和悠一,巧妙地引开话题,说起大学时和悠一他们大学踢足球比赛的事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恭子在作假,可他简单地宽恕了他俩。恭子那紧张表情,于是该变成笑脸了。不仅如此,刚才她叫“阿悠,对不起,把那个”的失言语气中,已经有一种意识到的紧张感,说明她是有意说漏嘴的,可却被弃置不顾;她那认真的表情几乎很悲惨。
“恭子她没让人爱上。”悠一想。
不喜欢女人的青年那颗冷冷的心,援引了“她没让人爱上”的事实,觉得自己不喜欢那女人还希望她不幸的心情是再恰当不过了的;他又觉得,自己不下手,那女人也已经是不幸的了;这不能不让他多少感到有些遗憾。
在港口兜了一圈,又去“库利夫萨伊特”舞厅跳舞,然后,坐上原来的位子,从京滨国道返回东京。车里,恭子又说了让人都嚼烂了的台词:
“今天可别生气呀,并木君不过只是个朋友哟!
悠一没做声,恭子悲哀着:难道他还不相信自己吗?
第十七章 完
第十八章 见者的不幸
悠一的考试结束了。日历上已经是春天了。初春的一天,突然刮起大风,扬起尘埃,街上布满黄色的雾霭。悠一前一天受信孝之命,下午放学后得顺道去镐木家一次。
去镐木家,要在大学附近车站的下一站下车。对悠一来说是顺路的。本来今天是这样一个顺序:为丈夫公司的新事业,镐木夫人去一个“有交情。”的外国人办公室去取必要的准许文件;然后回家等着悠一,让他把文件送到丈夫的公司去。那份许可文件,在夫人充满情意的“尽力”下,早就到手了;但没有明确去取的时间,于是改成让悠一在镐木家等夫人取回的顺序了。
悠一去的时候,夫人还在家里。约好的时间定在下午三点。可现在还只有一点。
镐木家是烧剩下的原伯爵邱管家的房子。上殿公卿华丽家族大多没有老式府邸。镐木家的先祖,明治时代在电力事业上发过大财,就买下了某个“大名”的宅基地,住在这儿,成为一个例外。战后,信孝因要无力支付财产税的缘故,才把这房子处理掉了。从原地的管家房子里,赶出主人让他们出去租房子住;于是就在转给他的老家之间,打上一道矮矮的篱笆墙,开了条曲折的小路,一头通到自家门口。
老房子现在开着一家旅馆。有时必须忍受弦歌的哨杂。以前信孝让家庭教师牵着手,帮着拿沉重的书包,身轻如燕地从学校回来走过的大门,现在旅馆的迎送车,载着远出的艺妓从下面通过,又在有拴马车台的庄严大门前把她们放下来。信孝做功课的屋子里,那根柱子,让他好一阵涂涂画画,现在全给族掉了。三十年前,他在前院一块石头下藏过一张宝岛的地图自己也忘了,在经木上用彩色铅笔画的;现在一定已经烂掉了。
管家的房子有七间,西洋风格的大门上到二楼有一间大客厅。那里还兼做信孝的书房。从那窗子可以看到老房子背后二楼配菜间的正面。不久,那里也改成客房了,朝信孝书房的窗子全给挡上了。
有一天他听到改造客房敲掉配菜橱的声音。过去,二楼大客厅里开宴会的时候,开黑光灯的配菜橱可热闹着呢。金漆彩画的碗排列得整整齐齐,拖着下摆的上等女仆们忙忙碌碌出出进进。敲掉那配菜橱的声音,剥离了黑光灯板上留下影子的过去几多宴会的热闹,剥掉沉淀下来记忆中流血的一部分,就像拔去一颗扎根很深的牙齿一样。
信孝压根就没有一点感伤的味道,他把椅子往后挪开一点,脚翘在桌子上,心里叫着:“干吧、干吧,狠狠干。”那府邸的一切,都让青年时代的他痛苦过。那所道德的府邸,在他喜欢男色的秘密上压上了难以忍受的大石头。他不知多少次咒着父母快死,甚至希望放把火烧了那府邸;可现在这样的变化让他心满意足:与其道空袭毁掉,还真不如痛快地看到过去道貌岸然的父辈们坐过的地席,现在是艺妓们醉熏熏唱流行歌的地方。
。。。。搬到管家房子里以后,夫妇俩按西洋风格重新改造了一番。壁合里放进书架,拆去隔扇门,挂下厚锻子的帷幔。老家的洋家具全搬来了,罗可可风格的桌、椅并排放在地毯上、地毯之下则是地席。于是,镐木家看上去像江户时代的领事馆,又像绒布的假屋子。
—悠一到的时候,夫人穿着女西装裤,柠檬色的毛衣上披着漆黑的对襟毛衣,坐在一楼客厅的火炉旁。
红红的指尖正在洗牌。那“王后”是D。“武士”是B。
女佣来报悠一到了。她手指麻木,扑克牌像浆糊粘住似地洗不开。悠一进来的时候,她背朝着他。等青年转了一个团来到她眼前时,她才终于有勇气抬起眼睛。于是,悠一不情愿地,无精打彩地,不得不与她那抬起的眼睛,那想要抢夺什么东西似的视线相遇。总是在青年正要问:“心情不好吗?”时候,那视线才会收起。
“约好是三点哟。还有时间呢,你吃饭了吗?”
夫人问了一声,悠一回答“吃过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一阵大风过处;玻璃窗发出刺耳的响声。屋檐上积累的灰尘,从里面都能看到。连走廊上照进的阳光,也让人感到扬满灰尘。
“这种天气出门真怕人。回来非洗头不可。”
夫人忽然把手插到悠一的头发里。
“瞧,这灰尘!头油擦得太多了哟。”
像是批评的口气,悠一进退两难。她每次见到悠一,就想从他身边逃开,几乎没有体味过见到他时的喜悦。有什么把自己和悠一隔开了,有什么妨碍着自己和悠一的联系,她始终想像不出来。是贞操感?真能让人笑话。是夫人这一边的纯洁吗7开玩笑
也得有个分寸。要不就和悠一那一边的纯洁吗?他已经是有妻室的人了。。。。。想了许多办法,镐木夫人甚至用女人之心的计谋来帮忙,也没能抓住一点事态残酷的真实。她这般不倦地爱着悠一,决不单纯因为悠一的美貌,没有其他,是因为他不爱夫人的关系。
镐木夫人交往一周就丢开的男人,至少在精神或肉体总有一方面,有时是两方面爱着她的。各种各类的对象,具有这两种“抓手”是一样的。可是把悠一这样抽象的情人放在面前,她在哪里都找不到她见惯的“抓手”,除了在黑暗中摸索,她没有别的办法。你想着抓到他了,可他却在对岸;你想着他很远,却又近在眼前;夫人像个寻找回声、水中捞月的人。
意外的情况,让她突然感到悠一爱着她的瞬间也不是没有;也正是在这种时候她那充满说不清什么幸福感的心里才觉出来,她寻求的东西决不是幸福。
洛阳宾馆那晚的事,尽管后来听了悠一的解释,知道是因俊辅嫉妒而玩的把戏;可夫人更愿把它想成,那是俊辅唆使干的,悠一就像个合伙诈骗的傻乎乎茶房,这样想倒还让夫人容易耐得住一些。惧怕这种幸福的心像是只爱凶兆似的。每次见到悠一,都祈望他眼里浮起憎恶、侮辱、卑鄙,可老是看到那眼里清澄、一尘不染;她绝望了。
。。。。裹卷着灰尘的风,呼呼吹过岩石和净是苏铁松的奇怪小家庭院,又一次让玻璃窗哆咳起来。
夫人用热辣辣的目光紧紧盯着呜叫的窗玻璃。
“天空变成黄色的哎。”悠一说。
“早春的风呀,真的很讨厌,弄得什么也搞不清楚。”
夫人用稍稍尖利的声音说。
女佣人端来夫人特地给悠一做的点心。悠一看着这份“梅子布丁’点心显出孩子般馋相,夫人觉得自己让他那副孩子相给救了。吃着自己手掌里的饵食,这只年轻小鸟的亲呢;坚硬纯洁的嘴啄在手心上那种愉快的痛感;他吃的东西是她腿上的肉那该多好哇!
“真好吃呀。”
悠一说。他知道直截了当的天真烂漫对媚态有作用。他撤娇似地抓住夫人的两只手,只能说是感谢点心,他亲了一下夫人。
夫人眉眼底下迅速刻上了皱纹,一副可怕的表情。身子发休颤抖着说:
“别、别,受不了,别。” 过去的夫人要是看到自己干的类似儿戏的动作,准会发出她那成癖的高声大笑吧。单单一个吻里有这么多营养,甚至还有可怕的毒素,她作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几乎本能地想避开它。拼命撑拒坐着接吻的这个品行不端女人的表情,让她那冷静的情人着,像男人隔着玻璃看小池中溺水女人滑稽苦闷的表情似的,他望着那认真的表情。
看到眼前自己的力量这样清楚的确证,悠一其实并不讨厌。他反倒嫉妒女人所感到的恐怖的陶醉。这个“纳尔西斯”开始感到不满:镐木夫人和她干练的丈夫一样,都不让他陶醉于自身的之中。
“把我当什么了,”悠一焦虑起来,“为什么不给我想得到的陶醉呢。我永远是被这样笨拙孤独地放在一边的。”
。。。。夫人在稍远一点的椅子上重新坐下,闭上了眼睛。柠檬色毛衣的胸部波动起伏不停。玻璃窗持续不停的声音沿着她脸上的小个皱纹一直横着刻到鬃脚。悠一觉得她像一下子老了三四岁。
就这样,装出梦幻般的神情,镐怒夫人连仅仅一小时的幽会都对付不了。该发生些什么吧。但是地震、大爆炸,现在该来场什么大祸,把两人碾成粉末。不然的话,夫人在这痛苦的幽会中,自己的身体已动弹不了,就这样化作石头也好哇。
悠一忽的侧耳听着什么。一副让远处声音集中了听力的年轻野兽的表情。
“什么?”
夫人问。悠一没回答。
“听见了什么?”
“不,有一点,像是听到似的。”
“算了吧,你闷了,才用这办法的吧。”
“别瞎说。喏,听见了。消防车的警报。这种天可真容易烧哇。”
“真的呢。。。。。。冲我们门前道上来的吧。什么地方
啊?”
两人无所事事地望望天空,可只能望见小院子篱笆墙那边,老房子改建的旅馆背面的二屋楼耸立着。
警报声呼啸着逼近了,风中乱敲的警钟像被风拧成一团带走了似地,忽地往远处抛去。又只留下玻璃窗哐啷作响。
夫人站起去换衣服,悠一百无聊赖地用火钳拨弄着窜出静静火苗的火炉。发出拨弄骨头似的声音。煤燃尽了,只剩下僵硬的煤灰。
悠一把窗子打开,风吹拂在脸上。
“到底是好风啊。”他想着。
“这风可不会给什么思考的余地哇。”
把裤子换成裙子的夫人出现了。走廊上幽暗处,只看到口红格外鲜艳。她看到以风洗面的悠一,什么也没说。她把那边稍稍理了理,一只手拿起夹大衣,和悠一简单打了个招呼就走出去了;这光景看上去她像是个和悠一同居一年的女人。这样非真实的老婆架势让悠一感到一种讽刺意味。他去送夫人到大门口,从面朝外面街道开的大门起到自家门口的小路之间,还有一道栅栏门。它的左右是几乎有一人高的篱笆墙。篱笆上净是尘埃,那绿色已无能为力了。
镐木夫人踏着石板路的高跟鞋声音,到栅栏门的那头停下了。悠一穿了双拖鞋从后面追过来,让关上的栅栏门挡住了。悠一以为是开玩笑,于是用力地推门。夫人不惜弄脏衣服,把那柠檬色的胸部直接靠在栅栏门竹编格子上,用全身的力气顶着。那力量让悠一感到一种带恶意的认真劲儿,青年后退了。问了一声:
“怎么回事?”
“可以了,到这里可以了。再送我的话,。我走不出去了。”
横着往边上一走,她站在篱笆墙的那一边,正好眼睛以下让篱笆墙遮住了,没戴帽子的头发随风飘动,缠绕在篱笆墙上尚未割于净的叶子上。戴着金色小蛇般华贵表的白白手腕晃动着,把头发从缠绕中弄出。
悠一隔着篱笆墙站在镐本夫人面前。他比夫人个子高。他看见了夫人趴在篱笆墙上,脸埋在轻轻展开的两臂上,他的脸和眉限超过了筒笆墙。风又吹过满是尘埃的小路。夫人的头发乱蓬篷地盖在脸颊上,悠一低下眼睛避开风。
“只是这样,只是这样互相对看一下的短时间内,也像有什么东西从中作梗似的。”夫人想。风停了。两人的眼睛交汇了。镐木夫人变得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想从悠一的眼光里读到些什么,她觉得她爱着什么也不知道的东西,爱着黑暗。清澄的黑暗。。。。悠一还是悠一,在这瞬间的些微感动里,他觉得自己的一切不可知
悬空了,别人在他内部发现了比他的意识看到的要多很多的东西这些事实又反过来丰富了他的意识,他像别人的事一样不安起来。 。。。终于,镐木夫人笑出声来。这是让两人都离开的笑,伴随着努力的笑。
去两小时就该回来的这场离别,悠一觉得简直像决定性离别的排演一样。他想起中学时代常有操练演习的事,教练的检阅,毕业仪式等都要一本正经地预演。总代表捧着没放毕业证书的空漆盆,恭恭敬敬地从校长席向后退去。·
送走了夫人,他又回到火炉旁,无聊地读着美国的流行杂志。
夫人走后不久,信孝来了电话。悠一告诉他夫人出去了。信孝那电话旁大概谁也不在,所以他可以放肆地讲话。他用骇人的肉麻声音问:“上次在银座和你一起走着的年轻男人是谁?”面对面说话时,伯悠一犯拧劲儿,于是像这种盘问有没有和别人鬼混的事,他老是在电话里说。 ·
悠一回答:
“一般的朋友嘛。叫我去帮他看看西服料子,就跟去了。”
“一般的朋友,小手指头勾在一起走路吗?”
“……没其他事了吧。电话,我挂了。”
“等一下,阿悠,赔不是还不成。听到你的声音,我忍不住了。我马上坐车去见你,怎么样,哪儿也别去在家等着。”
“。。。。。”
“喂,不答应吗?”
“好吧,等着你,会长。”
车里,信孝脑子里浮现起几个月来悠一的形象,没有一点杂乱无章的地方。不管怎样的奢侈、华美,他一概不惊奇,而且决看不出那种故作不惊的庸俗虚荣。什么也不想要,也就什么也不给;当然也就看不到他有感谢的脸色。即使与王公贵族之流一起出现,这美青年教养之好,毫不炫耀之气质,也会让人过高地估计他的价值。欠缺的是,悠一精神的残酷。这是让信孝的幻想,强烈到超过必要程度的理由。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