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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色_三岛由纪夫

_3 三岛由纪夫(日)
“这两天缺男人嘛。想男孩子啦。这个时候去溜达溜达。”商人似的男子说。
“今天去H公园吗?”
“让人听见了不好。说个‘啪——克’听听。”
“呃,对不起了,能找到好小伙?”
“偶然也有。时间嘛,现在正好。去晚了,净是老外。”
‘好久没去了哟。我也想去看看呀,可今天不行。”
“你我的话,不会道做买卖的白眼。再年轻貌美的话,会让人觉得是来搅和买卖的。”
车轮的咯吱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悠一心里勃然升起一股好奇心。可第一次看到这群同类的丑陋,让他的自尊心大受伤害。他长期培养起来的人间烦恼,让他们的丑陋给惊呆了。“相比之下,”悠一想“桧先生的脸上有年轮般的皱纹。至少是男性的丑陋呀。”
电车到了换乘的车站。茄克男子和同伴告别走到门口。悠一也跟着他下了车。说是好奇心,实在是对自己的一种义务感让他这么干的。
那边十字路口,已经到了较繁华的街角了。他尽可能和茄克 衫分开一点距离等着电车。身后一家水果店,明晃晃的电订下,堆满秋天丰富的水果。有葡萄,搽了层灰昭粉末的紫色,与旁边"富有柿”被阳般的光泽相映成趣;有梨。有早上市的青桔子,有苹果。可水果的堆积仿佛像尸体般冷冰冰的。
茄克衫朝这边望了一眼。目光相遇,悠一赶快垂下限帘避开。
那边执拗的、苍蝇股的视线一直不离开悠一。“大概和这家伙上床是命中注定的吧。我没有选择余地吧。”他战战兢兢地想着。这战栗中有一股发馊的甜味儿。
电车来了,悠一起快乘上去。刚才听他们讲话时,大概脸被他们看去了,没被他们当成同类吧。可是,茄克衫男人眼里,燃烧看欲火。在拥挤的电车里.那家伙踮起脚寻找着悠一的侧脸。完整的侧脸,年轻的,具有狼一样的精悍的侧脸,理想的测脸…。·。
悠一把穿着深藏青大衣的宽阔的背朝着他,抬头看着画有红叶,写着“秋天行乐去N温泉”的广告。广告都是千篇一律的。温泉、旅馆、简易住宅、请来休息、没有包房、最好的设备、最低的收费 ……。一则广告上,画画背影是墙,一个裸体女人和烟缸上悠然腾起烟雾的香烟广告上写着:“请将这份秋夜之思,留在本旅馆。”
这些广告让悠一痛苦。他迫不得已地体会到:这个社会说到底是按异性爱的原理,少数服从多数”那无聊而又永远的原理活动着的。
不一会儿,电车开到市中心,已经过了下班时间,电车在灯火通明的大楼问穿行。行人很少,行人树幽暗。从车窗里能看到公园里黑黑的、恢复安静的树丛。公园前有一个车站。悠一抢先下去。幸亏有很多人下车。刚才那男人落在了最后。憋一混在其他客人中一起穿过马路,进了公园对面街角上的一家小书店。他拿过一本杂志假装读着,一边朝公园方向张望。那男的在门朝大街的公园厕所前荡来荡去,看得出还在找悠一。
那男的不久便钻进厕所,悠一见了便走出书店,穿过无数小汽车的车流,快步过了马路。厕所前让树荫遮得很阴暗。可那一带似乎有一种蹑手蹑脚的拥挤,一种隐秘的热闹,仿拂正在举行 一个看不见的会晤。譬如一般的宴会,窗门紧闭,可带抽泣声的音乐啦,锅碗瓢盆的摩擦声音啦,拔酒瓶塞的声音等隐约传到外回来,让人知道这里有宴会。可这儿却是漂着污臭气的厕所呀。悠一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钻到厕所潮湿阴暗的灯光下。深明此道的朋友,把它叫做“事务所”——这种事务所,有名的在东京有四五个,事务员之问 的默契堪称一绝:他们用眼色来代替文件,用小动作来代替打字机,用暗号交换来代替打电话,现在,这个幽暗沉默事务所的日常一切,展现在悠一的眼前。不是说他看见了什么。那里,就这 一时刻来说人稍稍多了点,十个左右的男人,暗暗地交换着眼色。
他们一齐瞧着悠一的脸。这一刹那,有多少眼睛闪着光,多少眼睛生出了嫉妒。美青年像要被那些眼睛看得四分五裂了。他恐惧地打起抖来。他招架不住了。可是男人们的举动有一种秩序。
他们让互相牵制的力拉着,行动刑被控制在一定的速度里。他们像在水里慢樱挣脱水草羁绊似的游动着。
悠一从厕所边门逃到公园里茂密的八角金盘树下。这时他看到眼前的散步道上,到处是星星点点闪动着香烟头上的光。
白天、黄昏时,这条公园深处的小路上.成双成对,恋人们手挽着胳膊悠然自得地散步。几小时后,同一条小路上,也许恋人们做梦都不会知道,它已被挪着它用。所谓的公园容姿一改。白天被遮盖住的阴面显现了,就像莎士比亚戏剧最后一幕,人的结实场所,到夜半让给妖魔结实那样‘白天无邪的办公室恋人们坐下说话时的“眺望台”,一到夜里被唤做“桧舞台”;远足的小学生们不会迟到的小石阶,不合他们的脚,他们跳跳蹦蹦地向上攀, 一到晚上,它就被改名为“男士的花街”,公园深处长长的林荫道, 则换上了“一瞥大道”的新名字。这些都是夜之名称。没有什么
特别取缔的法令,警察也就置之不理,他们也很消楚这些夜的名 称。伦敦、巴黎也有些特殊公园,充做这种用途,当然有其实际 便利的意义,可这象征“多数决定原理”的公共场所也让少数人 的利益有所补偿,这是一种具有讽刺意义的大恩大德的现象。H公园自大正时期一时辟为练兵场的时候起,一直以这个种族的聚集场所而出名。
这时,悠一站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一瞥大道”的一端。他沿着大道反向走去。同类或立树丛,或像水族馆的鱼那样,慢慢地拖着步子。
这渴望的、选择的、追求的、欣闻的、叹息的、梦想的、彷徨的;让习惯的麻药害成的越来越强欲念的、因相关美学职业病而化做丑态的肉欲的一群,相互靠着阴暗路灯的柱子上,交换着充满哀伤的凝视视线,茫然若失。夜色中,睁开几多于涸的服,互相凝视着流动。小径拐角处,互相摩挲的腕,互相抚摩的肩,隔着肩顾盼的眼,掠过树梢的婆娑夜风,缓缓地来来去去,又在老地方擦肩而过时,尖锐地投出审视的眼光……树缝里透着月光、灯光,斑驳陆离的草丛里到处虫鸣唧唧。虫鸣声和黑暗中这边那边的点点烟头光,加深了这种欲念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公园内外,不
时飞驰而过的汽车前灯,将树影大大地摇晃着。那强光将伫立在树丛里以前看不到的男人影子,一刹那夸张地暴露出来。“这都是我的同类。”悠一边定边想,“阶级、职业、年龄、美丑各不相同,但由于一个欲念,所谓由阴部结合而成的伙伴。这是怎么样一种纽带啊!这些男人们呐,现在没有一起上床的必要。生下来我们便一起上床了。互相憎恨、互相嫉妒、互相轻蔑,而且还互相温暖;真正一点点地互相爱慕。去那边的那个男人,他的步子怎么样?全身大摆娇态,两肩交互缩进来,甩着大屁股,摇晃着脑袋,令人想起蛇行的步子。那是比父子、兄弟、妻子还要贴近的我的
同类!”——绝望是安歇的一种。美青年的忧郁稍稍减轻了。因为在他众多的同类中,他没有发现一个比自己更具美貌的人了。“话说回来,刚才那茄克衫男人怎样了呢7在厕所里,那时我匆匆逃走,没看清他还在不在。那边树丛里站着的不是他吗?”
他感到迷信的恐怖,和那男的见过了,就得和他上床的迷信恐怖又苏醒了。为了壮壮胆,他点上一支烟。一个青年凑过来,烟上没点火,恐怕是故意掐掉火,又重新抽出一支的吧。
“对不起,借个火。”
他是个二十四五岁穿笔挺双排纽西装的青年。形状娇好的礼帽,饶有趣味的领带……。悠一不做声地递过烟去。青年凑过来五官端正的长脸。悠一仔细看了看那张脸,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育年那双青筋暴露的手和眼角深深的皱纹.足以说明他是个远远超过40岁的人。眉毛是用眉笔仔细描过的,油彩像一层薄薄的假面,盖住了那衰老的皮肤。过于修长的睫毛,看来也不是生来就有的。
老青年拾起圆圆眼,想和悠一说话。可悠一一转身走了。为了不让对方寒心,他尽可能放慢脚步,不让人看出他要溜;这时,像是一直跟来的男人们一起转过身来。四五个人都不止。他们分散开来,装着没事似的拖着步子。悠一清楚看到,其中一人就是那茄克衫。他禁不住加快了步子。可那些无言的赞美者们,或前或后地窥视着这美青年的侧脸。
他来到石阶,这一带他很生疏,当然也不知道夜之名称,悠一想,登上石阶也许可以找到逃路吧。月光如水,洒在石台阶的上端。他正要往上去,忽然看到个吹着口哨的人影。洁白、苗条,穿着羊毛衫的少年。悠一一看他的脸,竟是那餐馆的待应生。
“啊——哥哥。”
那人禁不住向悠一种出手。不规则排列的石头让少年有些站不稳。悠一一把支撑住他那柔软而结实的陨体。这戏剧性的重逢让他感动不已。
“还记得吗?”少年说。
“记得的。”悠一回答。他吞咽下了结婚典礼那天所见到痛苦景象的记忆。两人互相经手。少年小指上戴着戒指,悠一的手算 中感到了戒指上的尖子。他迅速回亿起学生时代,往他裸露肩头 搭上的浴巾,那锐利线绒的感触。两人手拉若手跑出公园。悠一 的心里波涛嘲潦。他拖着把手抱在胸前的少年,在情人们偷偷散步的闲静人行道上跑起来。
“干么要跑步?”
气喘吁吁的少年说。悠一差红了脸,站住了。
“没什么可怕的事呀。哥哥,你还没习惯罢了。”少年加了一 句。
此后,两人在旅馆的一室,度过了消魂的三小时,对悠一来说,像是感到了热带瀑布似的。他挣脱了所有人工的羁绊,他灵魂赤裸裸地陶醉了三小时。肉体那赤裸裸的快乐究竞到了什么程度呀。灵魂脱去了沉重外衣变很赤裸裸的一瞬间,悠一性感的愉悦里,充满了肉体几乎无法容纳的透明澄碧的激烈感。
可如果能正确判定的话,那么该说是少年买了悠一,而非悠一买了少年。好比精明的卖者买了笨拙的买者一样。侍应生拿手 的技巧,让悠一摆出了狂烈的姿势。透过窗帐,霓虹灯的反光,像失火般映照着。烈焰映照中,浮起了一对盾牌,那是悠一男性十足的好看胸脯。碰巧夜晚的凉气,刺檄了他过敏的皮肤,胸脯上 好几处,出现了寻麻疹似的点点红斑。少年呻吟吟着,一颗一颗地亲吻着那些红斑。
——坐在床上穿衬裤的少年问:
“下次儿时能碰头?”
明天,悠一和俊辅说好了,于是他回答;
“后天可以。别到公园去。”
“那当然罗。我们已经没那必要了。我小时候憧憬的人,今晚第一次见到了。夏还没见过哥哥这样漂亮的人,简直和上帝一样。
嘿,求你了,别丢开我呀。”
少年用自己柔软的颈子蹭着悠一的肩头。悠一抚控着那脖颈,闭上了眼睛。这时他预感到自己不久就会甩掉这最初的对手,他竞快活起来。
“后天9点,店一打烊,立刻就去。这附近有专供这些人集中的咖啡馆。像个俱乐部,普通人,什么也不知道的人都进去喝咖啡。哥哥来不要紧。我来画个地图给你。”
他从长裤口袋里指出记事本,舔了舔铅笔,歪歪扭扭地画了张地图。悠一看到少年颈子上有一处小小的旋毛。
“好了.一看就知道的地方吧。啊,对了,我的名字嘛,叫我阿英吧。哥哥呢?”
“阿悠。”
“真是个好名字。”
这捧场让悠一有些讨厌。他吃惊的是:少年比自己镇定很多。
——街角处两人分了手。悠一正好赶上“红电车’回到了家。母亲和康于没问他的去处。在康子旁边躺下,悠一第一次感到安歇。他已经摆脱了什么。受一种奇怪的恶意欣喜的驱使,他招自己比做妓女,结束了愉快的休息天,从又回到生意上来了。
这戏谑的比喻里,有比他想像更深的意思。它说明:丈夫给与康子这腼腆无力妻子的不测,现在还只刚开了个头‘就今后的影响来看,现在只不过是些将要渗透的预感。
“和躺在那少年身边时我的肉体相比,”悠一想,“现在躺在康子旁边,我的肉体是多么卑贱呀。不像是康于委身子我,倒像是我委身于康子,而且是不花钱的。我是‘不要报酬的妓女’呀。”
这种自甘堕落的想法,和以前一样,非但没有让他苦恼,甚至可以说让他快活起来。疲劳过度,他轻快地落入睡眠。像个倦怠的妓女。
第四章 完
第五章 伸出超度之手
第二天,悠一充满幸福的笑脸出现在俊辅家里,一开始就让俊辅和招来与悠一见面的女客感到了不安。他们从各自心怀的鬼胎出发,都料想这青年身上该是布满与他最相称的不幸条纹。那张笑脸却与两人的预测相反。这青年的美貌是普遍的美。没有与他不相称的条纹。镐木夫人用女人迅速品评的一瞥,立刻就看出了这一点。夫人想:“这青年只和幸福相称。”能将幸福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青年,和会摆弄黑色西装的青年一样,应该说是现今贵重的存在。
悠一感谢夫人前来出席他的婚礼。那自然的礼节性愉快,让这个对青年男子驾轻就熟的夫人,忍不住说了几句暖昧的挖苦话.她“忠告”说,他的笑脸保是在额头上挂了块“新婚”的招牌,出家门时不摘掉,但是要给眼睛不快的电车、汽车撞上的。他没有反驳,还是那副老实的笑脸。老作家见了,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来。俊辅困惑的脸上,显出“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般男人的愚蠢。悠一第一次有点看不起这个大惊小怪的老人。他心里洋溢着50万元诈骗犯人的那种快活。就这样,三人的饭桌上呈现出意料之外的话泛气氛。
桧俊辅的老祟拜者中,有个手艺高超的厨子。他纯熟的技巧,配上俊辅父亲收集来的陶器,着实能端出一份丰盛的佳肴。俊辅生来对此道无兴越,不会对盘子、料理有那种复杂的爱好,因老祟拜者的热情难却,于是,要招待客人,就把那厨子谓到家里来。这个京都布匹批发商的二儿子,人了“木津聿斋”的门,学会了日本高级莱“怀石料理”,他为今晚的饭桌做了精美的莱肴:冷菜在“怀石料理”中叫做“八寸”。有松叶松霸、炒百合根的芽,配上从吱阜朋友那儿搞来的“峰屋柿”和“大德寺”的纳豆,以及蟹子饼;涮童子鸡加上辣味红酱汤之后,便端出了牛尾鱼、河愿
的生鱼片,它们盛放在高雅的绘有宋代牡丹纹彩的大碟于里。烧烤的有上了味的被天香色,配上拌香菇泥和拌赤贝泥;煮的有蛔色烧豆腐加芥末,小茶碗里装的是酋草场。饭后,端出了“森八的跃起小法师”的点心;樱花纸包着一个一个白色、粉色的小面 娃娃。谁知这一切珍味佳肴,一点也没给悠一年轻的舌头带来什么感觉。他只想吃“菜肉蛋卷”。
“这样的菜,悠一可是受罪了吧。”
俊辅看到悠一没胃口的样子说。问悠一想吃什么,悠一回说,菜肉蛋卷。这毫无造作的回答,触动了镐木夫人的心。
自己让自己的快活所骗,悠一甚至忘记了不喜欢女人这一条。固定观念的实现往往会医治固定观念。被医治的是观念本身而不是观念的原因。这种假装的治愈,让他允许自己陶醉在刚才的殿定中。
“假如我说的全是假话呢……”美青年多少有些舒心、开朗,……假走我其实是真爱康子的,手头紧了点,于是就对这老好人 小说家耍了个鬼把戏,那现在我该是多么痛快呀。我会得意地抽动鼻子,因为自己快活的别墅般的幸福,是建立在恶意的坟墓之 上的。我要把埋在饭厅地板下老人尸骨的故事,说给我生的孩子们听。”
悠一为自己“最终难免坦白”这样一种过度诚实而感到羞愧。昨晚的三小时,改变了他诚实的素质。 俊辅给夫人杯里斟酒。 酒稍稍泼撒在她和服的围裙上。
悠一迅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绢替她擦去。霎时,白手绢那耀眼的洁白,给整个屋子里带来清洁的紧张感。
俊辅想着自己那老人的手为什么会颤抖呢?那时,他对拼命盯着悠一的夫人产生了族妒。明明知道不能因自己愚蠢的私情而坏事,可悠一那副没想到的开朗,着实让老作家心里发虚。他又这样反思起来:我发现并感动这青年的美是假,我不过是喜欢他
的不幸呀…
夫人还是夫人,她让悠一的细心所感动。这个老是把男人的亲切看做是对自己献殷勤的女人,也木很不承认悠一“亲切“里的纯真性。
再说悠一,他为自己突然之间掏出手绢的轻率举止而心情沮丧。他把自己看成轻薄之徒。因为他心里从沉醉中又苏醒过来的 关心,带有一种把自己的言行看做献娟的恐惧。反省的怪癖不久又让他和不幸的自己和解了。眼睛又像往常那样暗下去了。俊辅见了,顿时像见到某种看惯的东西那样定下心来。而且他还把刚才青年表现出来的开朗全当成是执行自己意图的伪装,看着想一的眼神里,有一种叫做感谢的伪装。
话说回来,这各种误差,都是因为镐木夫人提早一小时来桧家造成的。俊辅有意空出来听悠一汇报的一个小时,让她轻松的一句“没事干,就早点过来打扰了”给搅和了,这是她这种女人一贯的风格。
两三天后,夫人给俊辅写了封信。下面这一句让收信人眉开眼笑:
“至少在那青年身上有一种优雅的气质。”
这与受过上等教养的女人们对“野性”付出的敬意并不一致。“是悠一纤弱吗?”傻辅想, “决不是。”他觉得,夫人通过“优雅”一词想传递她的抗议,对悠一一开始就给女人“段勤的无 关心”印象表示抗议。
现在悠一离开女人身边,和俊辅两个人一起的时候,让人感觉出一种看得见的惬意。俊辅永远只把悠一当成倒立的年轻祟拜者,看得很顺眼,很高兴。不用说,在俊辅看来,这样的悠一才能叫做“优雅”呢。
镐木夫人和悠一回家的时间到了,俊辅提出让悠一和他一起去书房找上回答应借给他的书,他给不知如何是好的悠一使了个眼色。这是个既不失礼节又可以把青年从女客身边引开的良策。因为他知道镐木夫人从来不看书。
窗外泰山树铠甲般坚硬的树叶,遮着七坪大小的书库,它也在二楼,在老作家写充满憎恶的日记和洋溢宽容作品的书房隔壁。书库里是不大让人进去的。跟在后面的青年若无其事地走进满是灰尘、雷味、金箔、软皮的书库,俊辅看到自己惟一的收集,这数万册威严藏书的面孔羞红了。在生命面前,在闪耀光辉的肉体艺术品面前,许多书籍为它们的装假而蒙羞。他全集的特制本,三面烫金还未失光彩,那裁剪整齐的上等纸张聚集成一册,烫金甚至能照出入的脸。他拿过一本,页边留住了年轻的脸,让人觉得它给死气沉沉的作品带来了生机。
“你知道你相当于日本近代崇拜欧洲中世纪圣母的什么东西 吗?”俊辅开口了。他知道悠一肯定不知道就继续说下去:“稚儿崇拜。让稚儿占据宴会上的主席,他们可以最先领到‘主君之杯’,这时代有趣的秘密传说,我有复印本。”——俊辅从手下的架子里抽出一本簿薄的、日本式装订的复印本,“‘寥山文库’本里边有,我请人复制出来的。”
悠一念不出封面上“儿灌顶”三个汉字,’问老作家。 “读作‘儿灌顶’。这一册书分为‘儿灌顶’部分和‘弘儿圣 教秘传’部分,‘弘儿圣教秘传’写着什么‘惠心述’,完全是吹牛,时代不同了。想让你看的是‘弥儿秘教传’里详尽描述奇怪的爱抚仪式那一段(多么精妙的术语呀。被爱少年的阳具被叫做‘法性之花’,施爱的男人阳具称为‘无明之火’);想谓你理解的是儿灌顶的这种思想。”
他驱动抖索索的老年人手指,翻动着书页,读了这么一行:…汝身是深位的萨?,往古的如来。束此界普度众生。”
“所谓‘汝’,”俊辅解说着,“这称呼的就是稚儿。‘故自今始,本名之下,皆级九字,呼作某丸’,在这命名仪式之后,就让稚儿学习朗读这神秘的赞美诗和训诫的条文。可是…。.”—俊辅笑了,带着讽刺的意味。“…你伸出超度之手,怎么样?会成功的。”
悠一一下子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
“听说那女人是见了自己喜欢的男人,一星期内非弄到手不可的主。真的呀!有很多例子。但有趣的是:即使是她不喜欢的男人,若要求她,她也会在一星期内,做到让你觉得马上就能到手:的地步。可到了最后动真格的时候,她会跟你漫天要价。我就让: 她坑过一回。为了一点不打破你对那女人的幻想我不能说这事。算
了,等一星期看看。一星期内,为了你,那女人肯定会有机会来造访的。你能够巧妙地逃脱(不用说我会助一臂之力的),再拖延她一星期。有好多让女人焦急到不肯放手程度的方法。然后再延一星期。那时.你就能在那女人之上,掌握让她害怕的权力了。也就是说,你代替我去超度那女人。”
“可她是人家的老婆不是?”悠一天真地问。
“她也这么说来着。她公开说;我是别人的老婆,不想和老公分手。可又和别的男人来往不止。她的怪僻是与别的男人鬼混,还是老跟着他丈夫,或两者都是。第三者无法分清。”
悠一带着讽刺笑了,俊辅逗弄他:“今天你不是傻乎乎高兴地笑来着吗?结婚味道不错吧,是不是开始真喜欢上女人了?”老人怀着深深的疑问打听。悠一说出了原委,俊辅惊叹不已。
两人下到一楼的日式客厅,镐木夫人正逍遥地抽着烟。烟 卷夹在手指间想事。拿香烟的那只手包着另一只手,于是她想起刚才见到的年轻的大手。他说起了体育。说起跳高和游泳的事儿。
两样都是孤独的体育活动。说孤独不恰当的话,两样都是一个人能进行的体育活动。这个青年干什么要选择这种体育活动呢?那还有舞蹈呢?…突然镐木夫人感到了嫉妒。她想起了康子。于是,进一步幻想,将悠一的幻想,幽闭在他的孤独中。
“他有的地方像一匹离群的狼。然而却没见他一点有反叛儿的性格,一定是那人内向的能量不适应反抗、反叛吧。他适应什么呢?他那开朗透明的笑的谷底,沉淀着像锤子一般的忧郁之金,那木询厚实的手辈,像农家的椅子那样具有安稳感。(真想坐上去试试)……那细长的剑眉…双排纽深藏育西装可真合身。扭过身去时感到危险,竖起耳朵听时,优美而锐利的狼的动作。——那初见世面的酩酊。他表示不能喝酒时的标记是把手盖在杯子上;歪着脸俯着头装醉的时候,那一头光亮的头发立刻出现在限前。我感到心里产生了凶暴的心思:想伸出于去揪下他一把头发。真想
让他的头发油,弄脏我的手哇。我的手突然想伸出去”一””
她向下楼来的两人,抛出练就的倦怠视线。桌上只剩盛葡葡 的大碟子和喝剽一半的咖啡杯。“真慢呐”、“把我送回家”这类的话,她的自尊心没让她说出来。默不作声地等着他们俩。悠一看到让闲话包围的女人真正孤独的样子,他搞不清凭什
么感到夫人与他很相像。她赶快掐灭烟,从手提包里取出小镜子瞧了瞧,站了起来。悠一跟在她后面走了。
夫人的做法让悠;吃了一惊。她连问也不问悠一,就自己做 主地拦下车,开到银座,把他带进一个酒家,让他和女招待们玩, 然后又定好时间,用车把他送到他家的附近。
酒店里,她故意从远一点的地方,一直盯着被埋在一大群女人中问的他。悠一还不习惯这样的地方,他穿着稍大了些还没穿惯的西装,上装袖子里藏着的白衬衫袖口,不时被快活地拉出来。
看到达情景,镐木夫人快活极了。
在椅子中间的狭小空间,夫人和悠一跳起舞来。流动的乐师们,在酒店角落的棕榈树荫下奏着乐。连缀椅子间的舞蹈、连续醉汉们肆无忌惮的大笑和香烟雾气腾腾的舞图·…“夫人用手指碰了碰悠一的脖颈。那手指触到了新鲜、坚硬有如夏日青草般的发根。她抬起眼,悠一的眼睛瞧着远方,夫人感动起来。那双傲慢的眼睛,女人不下跪就绝不朝她看一眼的眼睛,正是她梦寐以求的眼睛。
可过了一个星期,夫人什么音信也没有。两三天后接到那封“优雅”感谢信的俊捕,听了悠一的报告,深为自己的失算感到懊丧。谁知第八天上,悠一接到夫人寄来厚厚的一封倍。
第五章 完
第六章 女人的失意
镐木夫人看着身边的丈夫。 十年来一次也没同床共枕过的丈夫。谁也不知道他在于什么。 连夫人也不知道。
镐木家的收入从丈夫的懒惰和做坏事里自然地生出来。丈夫是赛马协会的理事,天然纪念物保护委员会的委员,是那家用酒 蛇皮制袋的东洋海产抹式会社的会长”,某裁剪学校的名誉校长。 还暗地里炒美金。零用钱不够花的时候,就把俊辅那样的无害的艺好人当成对象,用绅土的做法来干坏事。简直橡做游戏一舱。镐木加之原伯爵,从妻子情人——一个外国人那里要求助偿金。就像个害怕丑闻的买主那样,还没等去要钱,那外国人已经丢过来
20万元了。 ’
连结这对夫妇的爱情,是夫妇爱的典范,即同谋犯的爱情*夫人这一边,对丈夫肉感的憎恶,早已成为过去的故事。肉感褪色, 现今透明的憎恶,只能是连结同谋犯的难以解开的纽带。不断做坏事的两人都很孤独,他们有必要像空气一样,无心地长久地住在一起。其实两人心里都想分开。到现在还不分开,只是因为他们两方面都想离婚,真正离婚成立的话,肯定有一方是不想离婚的。
镐木伯爵一向精神烁烁满面红光。那修整过分的脸和胡子反而给人不干净的印象。睡意朦胧的双眼皮眼睛,飘忽不定地转着。两顿有时像风吹过水边似的抽动。所以,他有一种用白皙的手捏脸颊上光滑皮肉的习惯,和朋友老是冷冰冰地、黏黏糊糊地唠叨不停。碰到不熟的人,他就装模作样摆出一副无法接近的架子。
镐木夫人又看看丈夫。那是个坏习惯,决不看丈夫的脸。每当想事儿的时候、无聊透项的时候、遭人厌恶的时候,她会像病人望望自己瘦弱的手壁一样,‘啪”地望一眼丈夫。这坏习惯被谁看了去,于是那个蠢家伙就在外面散布:她直到现在还恋着她丈夫。
这里是工业俱乐部大舞厅里的休息廊。每月照例举行的慈善舞会聚集了500个会员。为了和这虚假酌豪华相称,镐木夫人穿了件“西峰·贝尔贝特”牌的晚礼服,胸前挂着串假珍珠项链。
夫人邀请悠一夫妇来参加舞会。在寄去两张票子的信封里,塞了十几张白纸,看起来厚厚的。悠一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去读那份“无字书”的呢。他肯定不知道夫人曾写过一次热情的佰,又烧了,那信和信封里的白纸一样多。
镐木夫人是要强的女人。她不曾相信过“女人的失意”。 像萨特小说《朱利安》中的女豪杰那样,她仿佛听到了“悖德的懈怠立刻会导致她的不幸”的预言,和悠一相安无事度过的那一晚开始;她清楚意识到自己有什么地方放松了。然后他恼火不休;“和那种没趣的青年过了几个小时,简直是浪费时间?”不仅如此。还把“自己的放松”也牵强附会地归咎于他,心里说那都是悠一缺乏魅力的关系。这样想着,给她带来好些自由,她惊叹自己的那双眼,竞能看出这世界不管怎样的男人都失去了魅力。
恋爱渗入人们那没有防御的身体,我们会用过去从不知道恋 爱之乐趣,平平常常的生活而感到吃惊。恋爱有时让人成为可靠的人也是因为有这份“吃惊”。
按世间的惯例,镐本夫人的年龄已接近悠一母亲,她直说地感到悠一的心里,有一种像巴挡母子间爱情的禁忌。每当要想起悠一时,夫人会以世上母亲回忆死去儿子般的心境去想他。夫人的直觉在美育年不逊的眼里发现了有什么不可能的东西,这些征兆不就是开始爱上不可能的征兆吗?
自夸不会再梦见男人的夫人,在梦里看到了悠一的嘴唇:说话时嘴形像嘀咕什么不平的事,那样纯真、烂漫。这个梦让她预感到将会有不幸。她第一次感到有必要保护自己。
不管对什么样的男人都在一周以内私通的传说,这次有了例外,那恩惠绪了悠一.她没有再做下去。夫人想忘掉,不想再和他见面。她戏谑着写了封长信,并没打算寄出去。她一边笑一边 写。用半开玩笑的口语写。当她把信再读一道的时候,她的手颤镐木说。夫人看见了站在杂沓的入口处门槛上,往休息廓 望的悠一和康子。
“我叫他们来的呀。”她说。康子先走过来,分开入群走近镐本夫人的桌子。夫人去迎康子,心里十分安定。上次康子不在见到悠一时,夫人自感到自己嫉妒过康子,可现在,看到康子身边的悠一,却得到了心里的安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她几乎不朝悠一望一眼。她把康子带向自己身边的椅子。夸奖康子艳丽的装束。
旗子是从父亲百货店进货部里便宜买到的舶来的料子,专门订做了这套参加秋天晚会的衣服。晚礼服是象牙色的塔夫绸。活 用了强冷色调的宽阔裙边,舒展开的时候,由于光线的变化,花纹看起来像不断流动,那沉静的银色、无神的细长清秀的眼睛睁开了。点缀色彩的是胸前佩带的那朵卡特莱兰。浅紫色的花瓣围着暗黄、淡红和紫色的唇瓣。做出兰科植物特有的媚态和那种盅 惑着羞耻的“诡辩”模样。
印度产的小坚果,用黄金锁穿成的项链,深探的连肘部都遮住了的熏衣草色的手套,胸部的兰,都迷漫着空气殷清爽的气味。 悠一吃惊夫人一次也不朝自己看。他和伯爵打了个招呼。伯爵作为日本人,跟随的颜色很谈,他像阅兵似的朝悠一点点头。
音乐声起。这张桌子旁的椅子不够。空着的椅子让其他桌上的年轻人拿走了,必须有人站着。当然,悠一站着,喝着镐木递过来的加冰威土忌酒。女人们斟了“克莱姆特可可”。
音乐从舞厅攫出,像雾一般弥漫到走廊和休息处,让人们难以说话。四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镐木夫人站起来:
“一个人站着,真可拎。我们跳舞吧。”
镐木伯爵厌倦地摇摇头。他吃惊妻子会这么说。来舞会夫妇俩从不一起跳舞。
夫人的这一邀请,明摆着是向她丈夫。但是悠一看到丈夫那剧理所当然回绝的样子,觉察到,也许夫人早就科到丈夫会拒绝吧。他一下子明白了,夫人是想和自己跳舞。
他茫然地看看康于。这时,廉子下了个礼貌十足的孩子气判断,她说;
“对不起,我们两人跳巴。”
庚子对镐木夫人行了个注目礼,把手提包搁在椅子上站起来;这时,悠一的两手无意中抓着夫人站起后的椅背。又坐下去的夫人,后背轻轻地压着他的指尖。悠一的手指尖夹在这裸露的背脊与椅背之间。
康子没看见这些。两人分开人群跳起来。
“镐木的太太最近像是变了。过去可不是那样安分的呀。” 康子说。悠一没有接茬。
他知道和上次那酒吧里一样,夫人正远远地像守护什么东西般,无表情地盯着他跳舞的身姿看呢。
康子很当心不碰坏自己胸前的兰花,两个人的身子稍稍分开地跳着。康子觉得过意不去。悠一则感谢这累整。一时他也想像过用自己的胸口压碎那高价花时的男性喜悦,但这想像上的热情立刻让他的心暗淡下来。没有热情的行为,连这样小小的浪费,在 别人看起来,显而易见的吝啬和礼节的拟态下,也非小心谨慎不可的吧。没有热情压碎那朵花,依照道德又是多么不正当啊…。’
这祥想着,他想把两人胸口间这朵美丽而值得夸耀的大花压碎的扫兴计划,变形为他的义务。
舞群中央部分很挤。许多恋人让身体尽可能贴在一起。像是要找个记得过去的借口,所以中央部分越来越密集起来。悠十做出用胸部去蹭康子那朵花的样子,像游泳的人出水时抖抖胸脯甩去水那样。康子的身体神经质地抖了一下,到底是可惜那朵花呀。女人怕弄坏花的心思,比让丈夫搂着跳舞的心思更重。这心里让悠一轻松。对方有这个打算,可悠一毕竞是悠一,这时反倒觉得扮演个任性的丈夫也挺不错。正巧音乐节奏快起来,这个胡思乱想的不幸青年,突然发作起来,紧紧地拥抱妻子。康子连抵抗的时间也没有。那朵花凄惨地破了,李拉着。
然而,从各方面来看,悠一的心血来潮带来了好结果。不说康于稍稍感到了幸福。她娇嗔地望望丈夫。像个士兵瞧着自己的勋章那样看着那朵压坏的花,踏着少女的步子,轻快地回到刚才那桌子边。她还真想让人揶揄一句:“瞧呀,才第一圈,卡特莱兰就遭殃了。”
回到桌子,铺木夫妇周围来了四五个朋友,嘻嘻哈哈谈笑着。男爵打着哈欠默默地图着酒。与康子的预料相反,铺木夫人一服就看到康子胸前那破损的兰花,可是竞什么也没说。
她抽着女人那又长又细的香烟,品味着康子胸前耷拉着的这朵被虐杀的兰花。
轮到和夫人跳舞了,悠一赶快用温顺的口气,十分担心似地问:
“谢你的票子。什么也没有写,就和内于两人来了。这不要紧吧。”
镐木夫人避开提问。
“什么‘内子’,让人听了害臊。用那话还不相称呢,为什么不说‘康子’。”
夫人没逃过在悠一面前,直呼“康子”的这个最初的机会,难道是偶然撞上的吗?
这时,夫人又发现,悠一的舞跳得好,而且舞姿轻巧,温顺。那青年的傲慢,曾让她每一瞬间都感到的美,难道只是夫人的幻想吗?或者这份温顺和那傲慢是同一种东西吗?
“世上普通男人是用正文来吸引女人的,”她想,“可这青年是用页边的空白来吸引女人,他从什么地方学来的呀?”那毫无疑念、天真的问话神情,让夫人难为情地想起那份无字书”,夫人不能说没有用一点故弄玄虚的技巧。
“没什么呀。只是我的笔下功夫不好。……那时我想对你说的话,也真有十二三页那么多呀。”
悠一觉得她是想用这看似若无其事的回答岔开问题。 悠一在意的当然是第八天信才到的事儿,俊辅说的一星期的期限,让他联想起自己考试不及格的事。第七天什么事也没有地
过去了,他的自尊心大受伤害。让傻辅煽动而获得的自尊心,他觉得像是又被推翻了。尽管自己确实不爱对方,可有这样盼望对方爱自己的心思,这回还是头一次。那天他真地怀疑自己是不是爱上了镐木夫人。
“无字书”让他纳闷。铺木夫人不知何故不敢在没有康于的情况下见悠一(在悠一爱着康子的假定下,害怕弄砸了他的情绪),寄来的两张舞票,更让他纳闷。他给俊辅打去电话。这个好奇心达到献身状态的家伙,尽管他不会跳舞,还是和悠一说好他也去舞会。
俊辅怎么还没来呢? ’
两人回到位子上,招待已经拿过来几把空椅子,俊辅的身边聚集了近十个男女,把他围在当中。俊辅朝悠一笑了笑。那是朋友式的微笑。
镐木夫人一看到俊辅大吃一惊,认识俊辅的人不仅吃惊,还纷纷议论起来‘桔俊辅可是第一次出现在这每月一次的舞会上的。谁的力量让老作家冒这样的大不韪呢?这种臆测该说是外行的想法。不合时宜的敏感才能本来就是作家所必须具有的,以前只是俊辅忌讳把这种才能拿到生活里来的关系。
康子让没喝惯的洋酒,弄得有些醉意,天真无邪地向旁人揭发悠一的“小秘秘密。 ‘
“阿悠他呀,最近爱漂亮了。买了把梳子老揣在口袋里呢。一 天不知要梳几趟头发。我真担心,会不会早露头发呀。”
大家听了哄地笑起来,悠一忽地感到额头阴起来。买梳子的 事,全是他无意识染上的习惯。大学里那没劲的课上,他好几次不知不觉地拿出梳子来梳头。现在听康子在那么多人面前一说,他才注意到自己把梳子藏在口袋里的变化。就像狗往自己窝里搬骨头似的,他意识到:这不起眼的梳子习惯,正是他从那个社会往家里搬的最初的东西。
话说回来,康子把新婚不久丈夫的些微变化都和自己联系起来考虑是很自然的。有一种游戏:让你随手将几十个点连起来,这 时很可能突然一变,在你眼前出现一幅有画意的映像来,但连结最初几个点时,有时也不过只是个三角形或四边形。康子本来就不是个胡涂人。
一看到悠一茫然若失的样子,俊辅就小声地说: “怎么啦。像坠人爱河了嘛。”
悠一站起来跑到走廊上,俊辅也装着没事似的跟出来。俊辅 说,
“镐木夫人含情脉脉的眼睛盯上你了吧。让人奇怪的是那女人: 变成‘精神的’了。恐怕和精神沾边生下来还是第一次吧。说不定爱情不可思议的补充作用,让你完全没有精神的反作用了吧。我有些明白起来了,可要是觉得你精神上爱着女入,那可是胡说。人不可能有这样高明的戏法。你既不爱女人的肉体,又不爱女人的精神。就像你的自然美征服了人们一样,你精神上的心不在焉征服了女人。”
俊辅注意到,这时他出于无奈,只能把悠一看成俊辅的精神”傀儡。尤其是在他一流的艺术赞美之下——“人呐,谁都最喜欢自己敌不过的东西,女人也一样。今天镐木夫人那脸上,因恋爱而完全忘记了她自己肉体的魅力。对她来说,到昨天为止,她比任何男人都难以忘却自己肉体的魅力。”
“但一星期可是过了的呀。”
“那是例外的恩惠嘛。我所见到的第一个例外。这首先是那女人藏不住自己的恋情。你看见刚才和你两人回到座位时,她把椅子上自己那绣着孔雀的‘佐贺锦’折叠包放到桌上时的情景吗2她是小心地看了看桌面才把包放上去的。尽管如此,她却无心地把包放在泼洒在桌上的啤酒水城里。如果把那女人想成一到舞会便要兴奋的女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俊辅送给悠一一支烟,继续说:
“这家伙看来得花好长时间’。暂时你是安全的,让她邀请到哪都会安全。首先,你结婚了而且新婚燕尔,这可是安全保障呀。可让你安全地放着不是我的本意。等一下,我再给你介绍个人。”
俊辅往四下里瞧了瞧。他找到了十几年前,和康子现在一样,甩了俊辅和别人结婚的穗高恭子。
悠一忽然用陌生人的眼光望着俊辅。在他眼里,像是看到了年轻繁华的世界里,一个死人站着,正在物色着对象,它就是俊辅。
俊辅的两颊沉淀了生锈的铅色。他的眼睛已失去了光亮,黑黑嘴唇里露出过于整齐的假牙,那份白哲异常鲜明,像废墟上残留下的白墙。其实悠一的感想也就是俊辅的感想。俊辅有自知之明。悠一看着他的时候,他早就下决心在实际生活中把活着的自己放人灵枢中了。他之所以能在提携制作时那样明澈地看透世界,那样清晰地分析人生,没有其他解释,因为那些瞬间里,他已经死了。俊辅的愚蠢行为,多数不过是他笨拙做法的报应:他死的过程中,又想着要在实际生活中活过来。就像在他的作品里一样,他决心让他的精神留住在悠一的身体里,然后从阴郁的嫉妒和怨恨中得到治愈。他希望十全十美的复苏。即使做为死人在这个世界上复苏也可以。
用死人的眼睛来看,现世多么清晰地显露出它的组织呀1能 够多么准确无误地透视别人的恋情网1在这没有偏见的自在中,世界将会蜕变成多么渺小的玻璃组织呀1
…可这又老又丑的死人身体中,时不时会有些令他不满的、 束缚他自己的东西在蠢蠢欲动。那七天里,悠一什么也没有得到, 他固然为失败的畏惧和预料的落空而沮丧不已,可在沮丧的背后, 他竟然暗暗地感到一种快意。这和他刚才在镐木夫人表情上看到 掩饰不住的恋情时,内心突然袭来一种不快的隐痛,同出一辙。
俊辅发现了恭子。正巧一个出版社的社长夫妇抓住他,和他郑重地打招呼,挡住了他去找恭子。
余兴节目抽奖用的奖品,在桌上堆成一座小山。那桌子旁边, 一个穿中国式旗袍的漂亮女人,正和一个白头发的外国人,像快活地吹着泡一样,站着聊天,她就是恭子。笑起来,嘴唇像波纹,在洁白的牙齿周围柔和地一张一和。
旗袍是用缎子做的,白的底子上浮出龙纹。衣襟上镶着金边, 纽扣也是金色的。拖地下摆里隐约可见的舞鞋也是纯金的。只有弱翠耳环接着一点绿意。
俊辅刚要走近她,又被个穿夜礼服的中年妇女拦住说话。她 一本正经端来了艺术的话题,傻辅三言两语打发了。摆脱纠缠的 俊辅,望着那女人离去的背影:在磨刀石般不健康颜色的扁平裸 背上,并排地排列着涂上白色粉的灰色肋骨。俊辅想,艺术这玩意儿为什么要给这般丑陋以借口呢,艺术被当做天下通用的借口。
悠一不安地凑近过来。俊辅看到恭子还在和外国人站着说话,就用眼睛点着她,对悠一小声说: “就是那女人。漂亮、轻快、时髦的贞女哇,听说近来与他丈夫关系不怎么样,今天是和其他人一起来的。我来介绍,说你太太也没来,就这打算。你必须和那女人连跳五曲,不能多不能少。跳完分手时,你就对她说,实际上老婆来了,老实对你说的话,伯
你不肯和我跳,所以就吹了个牛。尽可能说得有情趣一点。女人原谅你的话,你的印象可就成神秘的东西了。然后,对那女的说几句奉承话也可以,最有效的奉承话是对她说‘你的笑脸可真美啊’。女中毕业的时候,她笑起来露出牙龈很难看的,后来训练了十几年,积累了修养,现在不管怎么大笑都不会露出牙龈来了。夸夸她弱翠的耳环也可以。她拿手的就是耳环与她雪白脖颈的色彩配合。性感的话呢,最好不要说。她喜欢清洁的男人。说来说去,
她的乳房很小,现在那漂亮胸脯是做出来的。胸罩里垫着海绵,一望便知。骗骗别人的眼睛可是美的礼仪嘛。”
那外国人和其他一群外国人说话去了,俊辅把悠一拖到恭子面前。
“这位是南君。以前求我给你介绍一直没有机会。还是个学生,已经有太太啦,真可怜。”
“啊呀,真的吗?这样年轻就……?如今大家都早呢。”
俊辅又说,结婚前就说好给他介绍,现在老让南君埋怨,这人结婚一星期前在秋季第一次舞会上看见过你。
“这么说来,”恭子说着话的时候,悠一看着傻辅的例脸。他是今天才第一次来这个舞会的。“……这么说来,新婚才三星期吧。那天的舞会可真够热的呀。”
“就那天第一次看见了你。”俊辅用独断的口气说,“这个人呐,这时他看到,让一个外国人送回来的镐木夫人,向康子递了个眼.色,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这两个不幸女人的肖像,从远处望带有一种故事般的风情。康子胸前已经没有那朵卡特莱兰了。黑
衣女和象牙色女,无聊地互相看看,谁也没做声,像一对招牌。 从窗外眺望他人的不幸比在宙内看到的要美。因为不幸很少会越出宙控,向我们猛扑过来的。……聚集起来的人,受音乐专制的统治,受其秩序拨动。音乐像深深疲劳的感情,不懈地拨动人们。俊辅想,在音乐的旋律中,有一眼音乐无法侵入的真空宙,自己正通过那窗子看着镐木夫人和康子。
俊辅坐在这一桌上,人们说着十七八岁少男少女的电影。原特工队里呆过的大儿子穿着时髦的西装,对未婚妻说着自行车引擎和飞机引擎多么不一致的道理,母亲给朋友说,一个天才的寡妇,将!日毛毯染一染,做成精巧的购物袋,生意还很好。那朋友就是前财阀的夫人,战争中死掉一个孩子,她热衰于“心灵学”。一家人死乞白赖地劝傻辅喝啤酒,反复地说:
“怎么样哇?我们全家成不了小说吧。就请这样细大不捐地描写的话。……像你所看到的,以内子为首一帮怪人。”
俊辅微笑着,瞧着这一家子,遗憾的是,不像家长得意的那样。经常有这样的家庭:家庭成员之间互相一点点变化也没有,于是没办法,家里人凑在一起,渎侦探小说入了迷,治疗健康的饥饿。 ’
老作家这会儿有自己的差事。到该去镐木夫妻桌上的时候了。离开得太久了,他会被怀疑是悠一的同谋犯吧。
他走近桌子,正好康于和镐木夫人都叫人邀请着去跳舞了,俊辅在独自一人的镐木身边坐下。
铺木也没问他上哪儿去了。他默默递给俊辅一杯威士忌加冰块说:
“南君在哪里哇?”
“呀,刚才还看见他在走廊上呢。”
“是吗。”
铺木在桌上两手交叉,直盯着两个竖起的食指:
“暗,帮我看看,看不出在发抖吧。”
俊辅没回答,看看手表。他算着跳五曲大概要20分钟多一点儿。把刚才走廊的时间也算进去大概是30分钟,对一个新婚燕尔,让丈夫带来跳舞的年轻女人来说。决不是轻易耐得住的时间。
—曲终了,铺木夫人和康子回到桌子上来。也许是心理作用吧,看上去两人脸色发青。两人都给自己的所见下了不愉快的判断,又让这个判断压抑着,又不愿互相说出来,自然她们的话就少了。
康子方才把和丈夫亲亲热热跳舞的旗袍女人想了两遍。自己跳舞时朝他笑了笑,他许是没在意吧,悠一没有回个笑脸。未婚妻时代的康子,不断折磨她的猜测“悠一有其他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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