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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川乱步 人间椅子

_2 江沪川乱步(日)
听见这话,我松了不知道多大一口气,世界仿佛刹那间完全不同了。
“这就是人生吗?”这句话莫名其妙地浮现在脑海。
我步下玄关,忍不住再次前往那座小丘。
这天也十分晴朗,小阳春的天气。无垠蓝空中不知什么鸟正畅快地绕着圈子飞翔。我毫不费工夫地找到那株植物。啊,怎会这样?那株植物的每一茎干都从一半的地方被折断,剩一身不忍卒睹的光秃残骸。
或许是附近野孩子搞的鬼,又或许并非如此。至今我依然不知真相究竟为何。
(《毒草》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蒙面的舞者(1)

那个不可思议的俱乐部,我是通过朋友井上次郎得知的。像井上这样的男子,世间少有。他特别精通旁门左道,例如去哪户人家便能见到某位女星并和她搭上话、哪条花街可看到淫秽图片① ,东京第一流的赌场在哪条外国人街上等等,此外他还拥有许多能够满足我们好奇心的知识。有一天,井上次郎来到我家,敛容正色说:
“你自然不知道,不过我们同伴间有个叫二十日会② 的特殊俱乐部,算是一种秘密结社,会员全是厌倦了世间一切游戏与娱乐的……唔,来自上流阶层,生活相当富裕。宗旨是追求异于俗世的刺激,极为隐蔽,且名额固定,很少招收新会员。难得这次有个空缺,允许一人入会。看在我们的交情上,我来邀请你,你意下如何?”
一如以往,井上次郎的话总能勾起我莫大的好奇心。用不着多余的劝说,我立刻动了心,“那个俱乐部究竟都做些什么事?”
他迫不及待地解释:
“你读小说吗?外国小说中常出现奇特的俱乐部,好比自杀俱乐部① 。我们没有自杀俱乐部那么过头,不过十分近似那类追求强烈快感的社团。每月二十日的聚会,必有形形色色叫人惊叹连连的活动。如果让你在现代的日本参加一场决斗,你大概不会参与,然而,二十日会暗地里举办过决斗,尽管不是真要赔上性命。有时,主持者的举动几近犯罪,比如煞有介事地糊弄别人杀了他。由于演技太过逼真,大伙儿差点儿没吓破胆。另外,偶尔也不乏煽情冶艳的游戏。总之,就是举行这类稀奇古怪的活动,体验一般人无法品尝到的冒险滋味,尽情享乐。如何,很有意思吧?”
听完这番话,我半信半疑地反问:
“可是,现在真的存在那种虚拟世界般的俱乐部吗?”
“所以才说你落伍了。你不了解这个世界的全貌,这根本算不上什么。东京还有比这更刺激、更超现实的东西,这个世界没你们这些君子想的那么单纯。简单举个例子,众人皆知某贵族的沙龙里播放着淫秽的电影,却隐而不宣。然而,那不过是都会黑暗面的一鳞半爪,其实每个角落都潜伏着惊人的事物。”
我终究被井上次郎说服,加入了秘密集会。实际见识后,他的话果真不假,不,简直远远超出原先的想象。仅仅形容为有趣并不恰当,应该说完全符合“蛊惑”的含义,一旦涉足立刻上瘾,不能自拔,我压根儿未曾兴起过退出俱乐部的念头。会员共有十七人,会长是日本桥一家大绸缎庄的老板。与实诚的生意人外表全然相反,他骨子里极为变态,五花八门的活动大都出自于他的创意。那人应该算是这方面的天才吧,每一个提案都异想天开、古怪绝伦,包管让会员欢喜无比。
不仅是会长,其余十六个人也各有怪癖。从职业来看,商人最多,其次是报社记者、小说家——全是响当当的人物——还有一名贵族公子。而我和井上次郎一样,只是一介商务公司的员工,多亏我们的父亲非常有钱,加入如此奢侈的俱乐部,手头也不感拮据。忘了讲,二十日会的会费稍微有点儿昂贵,光参加每月一个晚上的聚会,就要缴固定月费五十圆,特殊活动还需加一倍,甚至是三倍的临时费用,单纯的上班族恐怕消受不起。
我当过二十日会五个月的会员,换句话说,我曾参加过五次集会。如同先前提到的,这是个一加入便终生难以割舍的有趣俱乐部,我却短短五个月就退出,岂不有些蹊跷?这是有理由的,叙述我离开二十日会的前因后果,才是本故事的目的。
蒙面的舞者(2)
一切要从我入会后的第五次集会谈起。假如有机会,我也想向各位介绍过去的四次集会,相信一定能满足读者的好奇心,可惜篇幅有限,只好作罢。
有一天,会长绸缎庄老板井关先生造访我家。像这样登门拜访,与每名会员培养感情,了解大家的个性来设计种种活动,是井关先生惯常的做法。通过此番努力,才能策划出满足所有人的活动。尽管拥有这般不寻常的嗜好,井关先生性格却十分开朗,我妻子对他颇为中意,不时主动聊起他的事。且井关先生的太太也相当擅于交际,和我妻子以及每个会员的妻子都非常要好,经常走动聚会。虽说是秘密结社,但并非做什么坏事,会员的妻子私底下也知道俱乐部的存在。她们纵然不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俱乐部,也知道众会员以井关先生为中心,每个月举办一次活动。
一如以往,井关先生抚着头发稀疏的脑袋,福神般笑容满面地踏进我家客厅。他体态壮硕,五十开外,看似与那种幼稚的俱乐部沾不上半点儿关系。他规矩地在坐垫上坐下,左顾右盼,然后压低音量,与我商量有关俱乐部的事。
“这次我想办场和往常不太一样的活动,也就是举行一场化装舞会。我将邀请相同人数的女子配合十七名会员,在互相不知道面貌的情况下,男女搭档跳舞。嘿嘿,不错吧?我会要求双方尽力乔装打扮,不让人一眼认出,然后依我所发的签分组。简单地说,个中巧妙在于不知道对方是谁。面具我会预先交给你们,请尽量变装得彻底一些,这也算是场竞赛。”
这计划颇有意思,我当然表示赞同。不过,我担心与我配对的女人。
“你去哪儿找那些搭档?”
“嘿嘿嘿。”井关先生发出独特的诡异笑声,“别操心,我不会随便找来一些人,保证绝非卖笑女子。总之,我要让众人大吃一惊,说白了就没意思了。哎,女伴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谈话间,不巧妻子送茶过来。井关先生似乎吓了一大跳,倏地正襟危坐,脸上还挂着不正经的傻笑。
“你俩聊得真开心。”我妻子别有深意地边说边泡茶。
“呵呵,在交换一些生意经。”
井关先生换上另一副面孔,假惺惺地解释道,他向来如此。于是,商谈完毕,井关先生便打道回府。当然,地点和时间早决定好了。

化装舞会可是我生平的初体验。当天,我依照吩咐,细心乔装打扮,备妥事先收到的面具,前往指定地点。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领略到变装是多么有趣的游戏。我特地拜访认识的美术家朋友,借来一套品味独特的古怪衣裳,还买来长长的假发——虽然应该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我甚至偷拿了妻子的脂粉上妆。瞒着家人悄悄化装,简直愉快得要命。实际上,照着镜子如马戏团小丑般往脸上涂抹脂粉的心情,充满异样的神奇魅力,我总算明白女人为何要在镜台前浪费那么多时间了。
总之,打扮完毕,我将一身奇装异服藏在人力车里,赶在晚上八点的指定时刻前抵达秘密集会场所。
场地设在山手某富豪的宅第。车子开抵大门后,我便按事先约定的,向守卫室里的警卫打了个暗号,沿漫长的石子路走向玄关。弧光灯的光线将我诡谲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路面上。
玄关站着一名侍者打扮的男子,想必是俱乐部雇来的吧,他没有显出一丝惊诧,默默地领我入内。经过长廊,踏进西式大客厅,只见已有看似会员的人以及即将共舞的女子,三三两两,或站或走,或坐在长椅上。朦胧灯光照得豪华宽敞的房间如梦似幻。
蒙面的舞者(3)
我在靠近入口的长椅上坐下,环顾房间,想找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但他们的乔装实在太过巧妙,近十名男会员竟如初识的人般,从身材到走路姿势全然看不出一丝端倪。更不必提大家都戴着黑面罩,难以分辨。
姑且不论其他人,不管变装再高明,我也应该不可能认不出老友井上次郎,于是我睁大眼睛四处寻觅。然而,即便进入另一个房间,我也找不出他的任何蛛丝马迹。这是个多么神奇的夜晚啊!色调昏暗的银黑色大厅里,幽幽反光的嵌木地板上,精心装扮、戴着同款面罩的十七对男女,悄然无语,仿佛安静等待着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某种怪异之事,有人安静伫立、有人蠢蠢欲动。
这样的形容,各位或许会联想到西洋的化装舞会,但绝非如此。尽管是西式房间,大家都身穿洋装,不过这宅第属于日本人,参加者也是日本人,整体氛围极为日式,感觉截然不同。
他们虽十分善于隐藏真面目,但风格却又稍显极端,或者朴素得土气,或者过分超前而显得狂放,与化装舞会这名称极不搭调。再者,妇人娇羞莫名的模样以及婀娜的姿态,与活泼飒爽的西洋女子实在相去甚远。
我望向正面的大时钟,指定时间已过,人全都到齐,井上次郎不可能缺席。我再次睁大双眼,细细审视每个人形态姿势上的差异。不过,尽管发现几个疑似井上的人物,却无法断定究竟是哪一个。一袭黑白大格纹西装、戴着同样花纹猎帽的男子,肩膀线条很像井上;还有那个一身赤黑唐装、戴着中国帽,特意垂条发辫的男子,也十分肖似;但另一名穿着紧身黑衬衣,用黑布包头的男子,走路的样子也颇具那家伙的神采。
大概是房内洒满朦胧光线的缘故,也可能如我先前说的,他们的乔装都太高明了。更重要的是,面具混淆容貌的效果真是惊人。不消说,酝酿出这既奇妙又诡异情景的首要原因,便是脸上那个黑面罩。
不久,刚才领我入内的那名玄关侍者走进充斥着刺探和猜疑、上演着怪谲无声剧的现场,来到主持台前,像背诵课文似的说道:
“让各位久等,现在已到规定时间,看样子似乎是全员到齐了,接下来进入预定活动表上的第一个节目——跳舞。为决定舞伴,请把预先发给大家的号码牌交过来,我会报出号码,同号码的人一组。声明一点,非常抱歉,有些人不擅长舞蹈,所以请别将今晚当成舞会,只需配合音乐手牵手踱步即可,不必顾虑太多,尽管纵情享受。此外,为了助兴,搭档配对完毕后,房里电灯会全部熄掉,请注意。”
侍者应该只是复述井关先生交代的事,可内容着实古怪。二十日会的活动虽然十分疯狂,但这不会有些过头吗?听完这些话,我心里不禁七上八下的。
侍者逐一念诵号码,我们三十四个男女像小学生站成两排,形成十七对男女搭档。既然都猜不出平常在一起活动的男同伴,更不可能知道女伴是什么人了。每对舞伴在幽暗灯光下望着彼此的面罩,扭扭捏捏地窥伺对方的动静。连好奇心旺盛、胆大包天的二十日会员们,都有点儿裹足不前。
与我的号码配对的女子,现在正站在我面前,她穿着黑色系礼服,脸上蒙着一块传统的深色面罩,还加戴了一个面具,乍看相当贤淑,丝毫不适合来这样的地方。她究竟是什么身份?舞蹈家、女演员,抑或一般家庭的姑娘?依井关先生先前的口气,应不是艺伎之流。我完全不知道。
蒙面的舞者(4)
瞧着瞧着,我渐渐感觉对方似曾相识。虽然可能是错觉,但我仿佛见过她。我直盯着对方,对方也一样,双眼紧盯着我,细致观察乔装成长发画家的我,一副百思不解的神情。
倘若留声机的乐声慢点响起,或电灯再晚些熄灭,恐怕我就能识破我的拍档,避免那个令我悔不当初的结果。可惜只差一步,大厅已陷入黑暗。
四下顿时一片漆黑,我无可奈何,或说总算鼓起勇气,牵起对方的手。对方也将柔软的手交给我,细心的主持人特意避开快节奏的舞曲,播放安静的弦乐唱片,不管懂不懂舞蹈的人来到这儿都成了门外汉,在大厅中开始旋转。假如这里有一丝光线,肯定极易分心,跳不下去,幸而主办人考虑周密,将场地弄得一片昏暗,因此无论男女都变得格外放得开,最后纷乱的叩叩脚步声,及无数喘息声甚至直冲天花板,大伙儿热烈地翩翩起舞。
我和女伴原本也仅是隔着空气手指交握,客气地走步,接着却慢慢靠近对方。她的下巴搁在我肩头,我的手臂环着她腰际,彼此紧贴,忘情热舞。

自打出生以来,我从未有过如此奇妙的心情。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房内,在平滑的木地板上,我们的脚步声犹如无数敲击树皮的啄木鸟,叩叩踩出诡异的节奏。曲乐不太适合伴舞,或者该说留声机播放出来的弦乐和钢琴合奏曲,阴森森的,似乎是从地狱蹿出来的。眼睛习惯黑暗后,隐约看得见天花板极高的大厅中,因黑暗更显得人头攒动。他们在矗立于各角落如巨人般的粗大圆柱周围若隐若现、交错旋绕,那感觉真是诡谲,恍若一场地狱宴飨。
在这光怪陆离的情景中,我与一位似曾相识、却又不知她真实身份的妇人手牵着手跳舞,不是做梦,亦非幻影。我的心脏由于一种分不清是恐怖还是欢喜的异样感剧烈跳动着。
我百般犹豫,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面对她。假使她是卖笑女,无论怎样的冒失都能允许吧,但她不像那类女人,那么,她是以此为业的舞女之流吗?不不不,要是这样,她的气质也太婉约了,而且几乎不懂舞蹈。那么,她是行为端庄的女子,或别人的太太吗?若是这样,井关先生的做法实在欠妥,甚至可说是罪孽深重。
我忙着想这些事,被动地随着人流四处踱步。叫我吃惊的是,漫步过程中,对方另一只手竟大胆爬上我的肩膀。那并非谄媚,也没有年轻姑娘对情郎的含羞带怯,而是自然而然、没半点儿踌躇的熟练动作。
凑上前的面具幽幽传来馥郁的气息,擦过我的脸庞。她柔滑的绢服以超乎想象的娇媚触感与我的天鹅绒衣裳相互厮磨。她的举动顿时刺激了我,我们就像一对恋人般,沉默亲密地持续无言的舞蹈。
另一件令我吃惊的是,暗中细看,其他舞者亦与我们相同,或比我们更放荡,以绝非初识男女的方式共舞。这景象多么疯狂啊。不习惯这种事儿的我,忽然畏惧起陌生的对象,及在漆黑中狂舞的自己。
不久,大家差不多跳累的时候,留声机的音乐戛然停止,侍者的话声响起:
“各位,邻室已备妥饮料,请暂且移步休息。”
隔间房门自动向两边开启,刺眼的光线迎面射来。
众舞者感激主持人设想周到,却依旧默默无语,一对对手牵着手,走进隔壁房间。这儿虽比不上大厅,但亦十分宽敞,十七张小餐桌覆盖着纯白的桌布,妥帖地排列着。我和女伴在侍者的带领下,坐在角落的位置。仔细一瞧,这里没有服务生,每张桌上都摆着两个杯子和两瓶洋酒。一瓶是波尔多白葡萄酒,另一瓶当然是为男人准备的,不是香槟,而是一种滋味难以形容的酒。
蒙面的舞者(5)
不一会儿,古怪的酒宴开始了。由于禁止交谈,大伙儿只能像哑巴般默默斟满酒杯喝光、再斟满、再喝光。淑女们也勇敢地拿起葡萄酒杯。
酒似乎很烈,醉意一下子涌了上来。我为对方倒葡萄酒的手犹如疟疾发作般抖个不停,敲得玻璃杯缘叮当作响。我差点吼出奇怪的话,又急忙闭紧嘴巴。眼前戴面具的女子一手轻轻掀起掩至唇畔的黑布,羞答答地啜饮。她大概也已醺醺然,暴露在外的美丽肌肤变得粉嫩艳红。
我望着她,突然想起一个熟悉的人物。她脖子到肩膀的线条越看越像那个人。可是,我所知的那个人不可能来这种地方。一开始我便觉得见过她,但恐怕只是误会。世上不乏容貌一模一样的人,仅姿态相像,我不敢妄下判断。
总之,沉默宴席上的人们都已酒酣耳热。尽管没人出声,但玻璃杯碰触、衣物摩擦、不成句的声音回荡室内。每个人都醉得十分厉害,那时侍者若晚些开口,也许有人会禁不住叫喊,或起身跳舞。然而,不愧是井关先生的安排,侍者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了。
“各位,享用美酒后,请回到舞池,音乐已响起。”
我侧耳倾听,隔壁玄关传来与先前截然不同、足以撩拨醉客心房的快活管弦乐,简直几近喧闹。大伙儿像受音乐引诱似的鱼贯返回大客厅,然后加倍疯狂地跳起舞来。
真不知该如何形容那天晚上的情景。震耳欲聋的噪音、仿若绽放在暗夜天幕下扭出狂乱舞姿的烟火、毫无意义的怒吼,凭我的笔力实在描绘不出那种光景。不仅如此,因过度运动,导致酒精在血液里循环得更快,我一下子就醉了,失去理智,几乎记不得众人及自己上演过什么样的狂态。

喉咙干渴得快燃烧时,我忽然清醒,发觉不是睡在自己的寝室。是昨天跳舞跳到倒下,被抬来这里的吗?话说回来,这儿究竟是哪儿?定睛一看,枕边触手可及处有条呼叫铃索。我只想着找人,刚伸出手,忽然发现香烟盘旁摆有一沓半纸① ,最上面的那张以铅笔潦草地写了几个字,好奇之下,下意识地读起那难辨的假名文字:
“您真可恶,虽是酒后乱性,却没料到您竟如此粗暴。不过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意义。我会当成一场梦忘掉,请您也将此事抛诸脑后吧。还有,千万对井上保密,这是为彼此着想。我回去了,春子。”
我读着读着,耳边好像炸了声响雷,昏沉的脑袋瞬间清醒,恍然大悟。“那个人……担任我舞伴的,原来是井上次郎的太太?”一股难以言喻的悔恨几乎要掏空我的胸口。
尽管喝得烂醉,我仍隐约记得昨晚的情况,当昨夜的乱舞到达巅峰,侍者悄悄走近我们低语:
“车子已备妥,我带两位过去。”
我牵着女伴的手,随侍者前行。(为何那时她会顺从地任由我牵着她的手?她也喝醉了吗?)院子里停着一辆汽车,坐定后,侍者附耳交代司机“十一号”,是我们这组的号码。
然后,大概就被载到这里了。接下来的印象更模糊,几乎没什么印象,但我似乎一进房间便卸下面具,于是对方“啊”地惊叫一声,仓皇间想逃走。我能忆起这梦境般的一幕,只是当时我喝得烂醉,意识不到对方是谁。都怪醉酒坏事,直到看见这封信,我才惊觉她是朋友之妻。我是多么愚蠢啊!
我害怕天亮,我无颜面对世人。今后要如何与井上次郎相处,又有什么脸见春子?我神色惨白地反复思量,沉浸在无可挽回的悔恨中。追究起来,打一开始我便心存疑虑。虽经蒙面和乔装,但她的身形及动作都暗示了她肯定是春子。我为何没再进一步探究?在喝得分辨不清对方的相貌前,为何没猜出她的真面目?
蒙面的舞者(6)
不过,纵使井关先生不知井上与我的友情,仍不得不说,此次的恶作剧过于脱离常轨。就算对象换成其他女子,这同样是不可饶恕的。他出于什么心态,才导演出如此恶劣的戏码?春子也是,明明有井上这个丈夫,还与陌生男子在黑暗中共舞,甚至乖巧地跟来这里,我压根儿没想到她是这般浪荡的女人。可是,这些说辞太自私自利,只要我不喝得烂醉如泥,就不会招来如此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的后果。
当然,那种难以排遣的郁闷怎么描写都不足以还原其面貌,我等不到天亮便离开了那个地方。而后,我像个罪犯,擦去脸上的脂粉,以几乎和昨晚相同的装扮把自己深深藏身于斗篷中,踏上归途。

回家后,我的悔恨只有更深,绝无法淡去。雪上加霜的是,妻子(这也难怪)称病关在房里,不肯见我。我在女佣服侍下扒着难吃的饭菜,悔恨之情倍增。
我打电话向公司告假,坐在书桌前发怔半晌,困倦却毫无睡意。尽管如此,我也没心思看书或做其他事,只茫茫然地为不可挽救的失策懊恼。
沉思之间,一个疑惑忽然浮上我的脑海。
“且慢,”我思索着,“真有这么愚蠢的事吗?井关先生安排了昨晚那样的不伦艳遇颇为异常,而且就算我喝得烂醉,竟然到早上都没认出对方,岂不奇怪?其中是不是有让我轻易上勾的诡计?井上的妻子,那个温柔婉约的春子参加舞会也叫人难以置信。啊,对了,重点是那妇人的模样,尤其是脖颈到肩膀的线条。这会不会是井关先生巧妙的陷阱?从花街柳巷找出一个戴上面具后容易被混淆为春子的女人,应该不是难事。我该不会遭那替身虚晃一招?而中招的可能不只我,坏心眼的井关先生在别具深意的阖黑舞会里让每个会员吃上相同的苦头,打算之后独自捧腹大笑吧。没错,绝对是这样。”
我越想越觉得所有的细节都在证明这番推论。我舒展愁眉,一反消沉,诡异地窃笑起来。
我再次动身外出,预备赶往井关先生家。必须让他瞧瞧我是多么满不在乎,好报复昨晚的事。
“喂,叫出租车!”我大声命令女佣。
从我家到井关先生家不远,车子一下就抵达他住宅的大门口。我原本担心他去了店里,幸好他在,我立刻被领进客厅。但抬头一看,这是怎么回事?除井关先生外,还有三个二十日会的会员在场谈笑。谜底已揭晓了吗?抑或只有这些人没尝到像我那样的苦头?我满腹狐疑,却没忘记装出愉快的表情,在为我准备的座位上坐下。
“嗨,昨晚很愉快吧?”一名会员语带调侃地问。
“嗳,我完全不行,你才是享足乐子吧?”
我抚着下巴,装作满不在乎地答道。我原要吓唬他们,却毫无效果,得到的回应怪异至极:
“你的舞伴跟我们的都不一样啊,是‘新’的,怎么可能不乐?是吧,井关先生?”
井关先生哈哈大笑几声,代替回答。情况有些诡异,可是我认为不能在此刻示弱,极力保持镇定。可是,他们把我晾在一旁,热热闹闹地继续聊天。
“不过昨晚的主题确实出色,没想到那些戴着面具的女子竟是各自的老婆哪。”
“以为是宝箱,打开一瞧,竟是旧货。”
然后他们齐声大笑。
“当然,起初发放号码牌时,就安排好让每对夫妻拿到一样的号码吧,人数那么多,真亏你没弄错。”
“弄错可糟糕啦,所以这部分我格外谨慎。”井关先生答道。
“虽然井关先生事先向众夫人照会过,却没料到她们竟然肯来。对方是自己老公无所谓,万一她们食髓知味,和其他男人搞起这套,那就伤脑筋喽。”
“有危机感了是吗?”
然后又是一阵笑声。
听着这些对话,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肯定一脸铁青吧,这下终于真相大白。井关先生虽说得自信满满,却不知怎的,只有我弄错对象。春子取代妻子和我搭档,我不幸碰上阴差阳错的失误。
“等等,”我忽然发现另一个恐怖的事实,冰凉的液体不断从我腋下涌出。“那么,井上次郎究竟跟谁搭档?”
既然我和他的妻子共舞,他必是与我的妻子同舞,这是显而易见的。啊,妻子跟那个井上次郎?我差点儿没晕过去,好不容易才撑住。
话说回来,这是多荒谬的错误啊。我跟众人草草道别便逃出井关先生家,在车里按着嗡嗡作响的耳朵,总觉得还有一线希望,拼命反复寻找可能遗漏的蛛丝马迹。
当车子抵达家门时,我终于想起号码牌的事。一下车,我立刻冲进家中书斋,从乔装用的衣服口袋掏出那枚号码牌。仔细一瞧,上面用阿拉伯数字写着十七,然而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昨天的号码是“十一”。我懂了,这不是井关先生或任何人的疏漏,是我犯下不可挽回的过失。事前从井关先生那里拿到号码牌时,尽管井关先生再三叮咛千万不能弄混,我却没认真看,只在会场激情的气氛中随便瞥了一眼,把“1”错认为“7”,在喊到十一号时出声应答。可是谁料想得到,搞错号码竟会招致这样严重的后果?直到现在,我才为加入二十日会这种莫名其妙的俱乐部,而后悔不迭起来。
只不过,居然连井上也搞错号码,实在是命运弄人。恐怕是我在十一号时先应声,他也误信自己的号码牌是十七号。何况井关先生的字体,七和一是非常容易混淆的。
对照自身的情况,我一下子就猜出井上次郎和我妻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妻子压根儿不知道我乔装成什么模样,而且他们也和我一样,醉得像疯子。最好的证据便是妻子关在房里不肯见我,再没有怀疑的余地。
我呆立在书斋里,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唯一烙印在我脑袋里、盘旋不去的,恐怕一生都不会消逝,是我对妻子、对井上次郎及对井上之妻春子那唾弃万分的感情。
(《蒙面的舞者》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飞灰四起(1)

一眨眼的工夫,对方就像瘫软的泥偶,颓然趴倒在前方的书桌上。一张脸面对桌子砸去,我不禁担心起他的鼻梁会不会撞断。而那黄皮肤与青桌布之间,正被不断涌出的山茶花般鲜红的液体浸润着。
这番骚动连带着打翻铁壶,巨大的桐木方火盆火山爆发似的飞灰四起,与手枪的烟雾交融,宛如浓雾般郁滞在房里。
好似窥孔机关① 的画板一落,世界刹那间全变了样。庄太郎越发感到不可思议。
“哎呀,这怎么搞的?”他愣愣地思考着。
几秒后,他意识到右手沉甸甸的。仔细一看,奥村一郎的小型手枪正握在自己手中,枪口袅袅升起一股青烟。“是我杀的。”他咽喉一下子哽住,胸口仿佛开了个大洞,心脏猛地直冲出来,下巴肌肉麻痹,不一会儿,牙根打起冷战。
回过神,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枪声”。除了手上古怪的沉重感,他并未听见任何声响,但既然开过枪,就不可能没有“枪声”,他担心有人闻声赶来。
他猛然起身,在房里打转,偶尔停下来屏气凝神倾听。
楼梯口正对着隔壁房间门口,不过庄太郎没勇气靠近,老觉得随时会有人从那儿冒出来。他走向楼梯,复又折返。
可是,等了片刻,依旧毫无任何人前来的迹象。另一方面,随着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庄太郎的记忆正一点一滴恢复。“我怕什么?楼下应该没人啊。”奥村的太太回娘家了,用人在他上门前,也被派出去办事了,那地方离这儿还相当远哪!“等等,万一附近邻居……”庄太郎总算恢复冷静,从尸体后方大开着的纸窗探出半张脸偷偷往外看。隔着宽敞的庭院,看得到左右两边邻居家的二层,一家似乎无人留守,防雨窗紧闭;另一家门户大敞,但客厅里却空无一人。正面对着繁茂的树林,围墙彼端是片草地,隐约可以看见几名青年在投球。他们毫不知情地沉迷于游戏中,棒子击中球的清脆声音响彻秋空。
发生如此严重的大事,世界却满不在乎,兀自静寂,突如其来的悲伤,让他莫名地难以忍受。
“我会不会是在做梦?”他禁不住怀疑。然而回头一看,浑身是血的尸体像恐怖的人偶般沉默不语。那情景显然不是梦。
不久,他忽然察觉到一点。现下正值秋收季节,驱赶雀鸟的空炮声在附近农地此起彼落。刚才与奥村谈话时,甚至情绪激动之际,他也不时听见那些声响。他射杀奥村的枪声,听在远处人们的耳朵里,想必就像驱赶雀鸟的枪声。
家里没人,且枪声并未引起疑心,顺利的话或许能逃过一劫。
“快点、快点!”
耳畔仿佛有座大钟不停鸣响催促。他把手枪扔到尸体旁边,蹑手蹑脚地走向楼梯。才踏出一步,庭院随即传来“啪”的一声,树枝沙沙作响。
“有人!”
体内涌起呕吐的冲动,他回望声音的方向,却没如预期般瞧见人影。刚才究竟是什么声音?他难以判断,或者说根本没心思辨别,瞬间吓得呆若木鸡。
“在院子里!”
远处草原传来一声喊叫。
“里面吗?我去拿!”
这嗓音太耳熟了,是奥村读中学的弟弟。他想起刚才窥探草原时,曾瞥见奥村二郎挥舞球棒的身影。
没多久,轻快的脚步声很快来到门口,木门“吱呀”一声,二郎来到草丛间,来回寻找的身影,还有气喘吁吁的呼吸,仿佛就发生在庄太郎触手可及的眼前。或许只是他的感觉,二朗费了好一番工夫找球,他优哉地吹着口哨,窸窸窣窣翻个不停。
飞灰四起(2)
“找到了!”
不一会儿,二郎突然大叫一声,庄太郎吓得弹起来。接着,二郎看也没看二楼,便朝外头的草原奔去。
“那家伙一定知道这房内发生了什么事,却故作一无所知。他假装找球,其实是来刺探二楼的情况。”
庄太郎忍不住这么想。
“可是,就算那家伙对枪声起疑,应该也不清楚我的到访。我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那边玩耍了。有杉林遮蔽,从草原那边应该看不到房间里的情形,即便看得见,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也不可能认出我是谁。”
他飞快地思索着。为了确认,他将半张脸探出纸窗,紧盯着草原。二郎挥着球棒奔跑的背影穿梭在树林间,返回原位后,立刻若无其事地玩起击球游戏。
“不要紧,不要紧,那家伙什么都不知道。”
庄太郎没有多余的时间嘲笑刚才愚蠢的担心,为了让自己真正放心,他强迫自己不断喃喃重复“不要紧”。
不能继续磨蹭了,接下来还有第二个难关等着他。谁能保证平安离开前,出去办事的用人不会突然回来,或撞上其他访客?他倏然想到这点,于是急忙跑下楼梯。可是跑到一半,脚就不听使唤了,一个倒栽葱咕咚跌下,本人却毫无所觉,然后又像故意似的,粗手粗脚打开玄关格子门,一阵乒乓乱响后,好不容易顺利到达大门。
刚要踏出大门,庄太郎赫然停步,他发现一个严重疏漏。在如此危急的状况下,竟能注意到这种细节,事后他也感到难以置信。
平素,他便通过报纸的社会新闻学习了指纹的重要性,甚至擅自夸大指纹的效用。刚才的手枪上肯定留着他的指纹,即使其他方面能顺利逃脱,仅凭一枚指纹便足以揭发他的罪行。这么一想,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就此离去。再次折返二楼简直难如登天,不过他还是咬紧牙根,鼓起浑身勇气重回屋内。他的双脚像义肢般麻痹,每迈出一步,膝盖就抖个不停。
怎么走上二楼,怎么擦拭手枪,又是怎么来到大门的,事后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幸好门外没有行人。这一带是郊区,只零星坐落着几栋深宅大院,大白天也人迹罕至。庄太郎几乎失去思考能力,失魂落魄地穿过乡间小径。快点、快点,这样的催促宛若时钟的滴答声不绝于耳。尽管如此,他的步调却没加快,乍看就像在悠闲漫步。实际上,他犹如梦游病患,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走路。

当时怎么会开枪的?虽说是一时失手,但实在太意外了。自己竟成了恐怖的杀人凶手,庄太郎觉得这简直就像一场白日梦,难以置信。
事实上,庄太郎与奥村一郎为一名女子反目成仇,彼此间的仇恨不断升级,动不动就为无聊小事争得面红耳赤。双方谁都不愿意首先触碰问题核心,每次挑起争端都是因为外围的零星琐事,好几次他们都失控几近翻脸。
更糟糕的是,一郎算是庄太郎的资助者。穷画家庄太郎缺少一郎的援助,生活便无以为继。他压抑着无法言喻的不快,再三跨过情敌的门槛。
这次的导火线也是钱。一郎异于过往,义正词严地拒绝庄太郎的借贷请求。一郎赤裸裸的敌意让庄太郎怒气攻心,觉得在情敌面前摇尾乞食的自己真是窝囊。同时,明知庄太郎的心情,却利用本身优势在无关痛痒处发泄私欲的一郎,也让庄太郎恨之入骨。一郎坚称没义务借款给庄太郎,然而,一郎长期以资助者的身份自居,使庄太郎不知不觉越来越依赖这种资助,期待变成了理所当然,由此庄太郎无法接受一郎突然不借钱的做法。
飞灰四起(3)
争执愈演愈烈。他们都明白问题根本不在此,却不得不为金钱纠纷针锋相对,于是心底越发难受。假如当时桌上没有那把手枪,应不致演变成这种局面。不巧一郎平日就对枪械兴趣浓厚,加以附近屡屡发生盗窃案,为了防身,他预先填充子弹,把枪摆在书桌上。一怒之下,庄太郎抄起那把枪,冲动地射杀了对方。
话说回来,庄太郎记不起究竟是受什么刺激拿起手枪,又怎会扣下扳机。平常的庄太郎,不管吵得再凶,也绝不可能兴起射杀对方的念头。这是一时失手,还是鬼迷心窍?实在难以用常识判断。
但庄太郎杀人已是明摆着的事实。眼前只有两条路:要么毅然决然的自首,要么彻底佯装不知情。庄太郎走上了哪条路?正如读者推测的,不用说,他选择了后者。倘若现场留下能追查出他犯案的蛛丝马迹,他也不会心生这样的妄念吧。可惜没有任何证据,连个指纹都找不到。回到租屋后,他整晚反复思量,最后决定装成与此事毫无瓜葛。
顺利的话,警方或许会断定一郎自杀。再退一步,即便无法排除他杀嫌疑,又能拿什么怀疑庄太郎是凶手?现场并未遗留线索。不仅如此,根本没人知道那时庄太郎在一郎房里。
“嗳,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总是幸运得很。过去我不也做过许多形同犯罪的坏事?也从未被揭穿啊。”
没多久,他已能这样自我安慰。一旦放下胸中大石,与杀人时仿佛迈入绝境的心境截然不同,心中倏然浮现人生荣华的画面。仔细想想,多亏这场意外,使他不必费吹灰之力便能拥有让两人争风吃醋的那名女子,由于社会地位和拥有财富的差距,女子多少比较倾心一郎,而今对手已不在人世。
“哦,我是何其幸运!”
夜晚,被褥之中,庄太郎一反白天的忧虑,变得格外乐观。他裹在又薄又硬的棉被里,望着天花板的缝隙思念心上人。无与伦比的璀璨色彩、沁入心鼻的芳香及柔和的音乐占据了他的身心。

不过,他的安心毕竟只停留在被窝里。第二天早上,几乎彻夜未眠的他刚一睁眼,就看到刊登着让他提心吊胆内容的报纸已经摆在眼前了。读过内容后,他忽然感到些许轻松。报纸以横跨两栏的大标题报道了奥村一郎的惨死,也简单记述验尸的情形。
“……由于弹痕位于前额中央,加上手枪掉落的位置,判断死者并非自杀,相关当局已循他杀方向追缉凶手。”
大意如此的两三行文字鲜明地烙在庄太郎眼中。他看到这一段,仿佛想起什么急事,突然跳出被窝。但爬起来又能如何?转念一想,他又钻回床上,仿佛身旁有惊悚的东西般,用棉被蒙住头,蜷起身躯不敢动弹。
一小时后(这段期间他身处怎样的人间炼狱,就交由读者自行想象吧),他匆匆起身,更衣出门。经过饭厅时,房东太太向他打招呼,但他大概是没听见,并未回话。
他仿佛受到某种牵引,勿勿赶往心上人的住处,现在不去找她,或许再没机会见面了。然而,在电车中摇晃一里① ,等待他的又是可怕的怀疑目光。她一定知道了这起命案,而且按平日的观察推测,难免对庄太郎心存疑虑。事实或许并非如此,但庄太郎心里有鬼,只能这么看待。再说庄太郎那被逼上绝路的困兽般模样,吓得对方顿时脸色铁青。
两人难得相见,却无法正常地交谈。庄太郎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困惑,便再也按捺不住,椅子还没坐暖就告辞了。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徘徊,不管逃到哪里,这短短五尺之躯都没处躲藏。
日暮时分,庄太郎筋疲力尽,只好返回租屋。房东太太诧异地盯着才一天就瘦得像重症病患的他,然后,战战兢兢地递给眼神狂乱的他一张名片,说明对方曾在他外出时来访。名片上印着“××警察署刑警××××”。
“哦,刑警竟找上这儿,真是笑死人,哈哈……”
莫名其妙的话脱口而出,他放声大笑,表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那异常的举动惹得房东太太更加惊恐。
那天一直到深夜,庄太郎几乎都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他的心情十分古怪,似是无事可想,又仿佛有太多事要想,就是不知该从何思考起。但没过多久,“黑夜的乐观”一如往常地造访他,他多少恢复了些思考能力。
“我究竟在怕什么?”
仔细想想,白天的焦躁根本毫无意义。纵使奥村一郎之死被断定为他杀、心上人起疑或刑警侦探找上门,他也未必有罪。他们不是没有任何证据吗?那纯粹是猜测罢了,搞不好只有他在疑神疑鬼。
但绝不能就此放下心来。因为没人自杀会射中额头正中央,也难怪警方断定为他杀。那么,势必存在一个凶手。既然现场找不出证据,肯定会调查欲置被害者于死地的人。奥村一郎平日鲜少树敌,除庄太郎外,还有谁希望他离开人世?不巧,他的弟弟奥村二郎非常清楚两人的恋情纠葛。谁能保证二郎不会向警方泄密?说不定今天的刑警就是听了二郎的话,才抱着怀疑来访的。
越想越觉得无路可逃。可是,果真已走投无路,没办法突破这道难关吗?整个晚上,庄太郎绞尽脑汁,异常的兴奋使他脑袋敏锐不已,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在眼前浮现又消失。
有一刹那,他脑海里出现杀人现场的幻影——有额头流出脓血轰然倒下的奥村一郎,有闪闪发光的手枪,有烟雾,有桐木火盆的火架子上泼出热水的铁壶,有蒙蒙笼罩的漫天飞灰。
“飞灰,飞灰……”
他在心中不断默念,感觉里头有什么线索,若隐若现。
“飞灰、桐木大火盆、火盆中的灰……”
突然间,他想到某件事,惨淡的黑暗中忽然照射进来一丝光线。那或许是罪犯经常陷入的荒唐妄想,也可能是旁观者眼中不值一提的愚蠢主意。然而,对庄太郎来说,这点子如天籁福音般可贵,他反复思量,最后决定付之实施。
下定决心后,两天的失眠累积下来的困倦使他陷入惊人的熟睡中。直到隔天中午,他都像摊烂泥,睡得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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