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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同学少年

_8 黄晖(当代)
  汤芗铭能封锁外面的报刊入湘,但却封锁不了私人信件往来,近期《申报》的头条消息《唐继尧蔡锷通电讨袁护国军进军川南湘西》还是悄悄地在长沙传开了。稍微有些政治头脑的人都开始观望,猜度汤芗铭下一步会走什么棋。而汤芗铭在这个时候,依然要印制《洪宪皇帝圣谕》、组织大规模“拥护袁大总统当皇帝”游行活动、清剿《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彻底暴露了他要跟随袁世凯走到底的决心。所以,尽管反袁的呐喊声已经响彻大半个中国,在湖南这片“敢为天下先”的沸腾土地上,汤芗铭的那些走狗还在为了讨主子欢心而绞尽脑汁,这其中,就包括那位因为出卖老师同学当上了侦缉队队长的刘俊卿。
  刘俊卿这几天因为忙着张罗 “拥护袁大总统当皇帝”游行,和三会堂的马疤子走得很近,两个人称兄道弟,酒馆同进茶馆同出,这让一贞心里很不痛快。刘俊卿便允诺,要继续努力,争取尽早转去教育司或者其他体面的部门,到时候,只要是一贞不喜欢的人,他保证再也不理,一贞不喜欢的事,他保证再也不干了。当然,他并没有给一贞说,以前是马疤子差人来他们赵家茶叶铺子收保护费,而现在,不仅那笔钱免了,马疤子为了码头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反而要按月给他刘俊卿分红利。虽然如此,刘俊卿给一贞说的话还是真心的,他一直都把自己当读书人,而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侦缉队队长”这个职务毕竟不是那么体面。
  从这个意义上说,汤芗铭确实没有看走眼,“刘俊卿这种人,你越不满足他,他就越会拼命干,因为他有一肚子火要发出来,火越大,他就越恨不得见人就咬一口,而且咬得又准又狠,一定咬中那人的痛处。”当初汤芗铭安排刘俊卿去干侦缉队是这个原因、现在要把清剿《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的任务交给他也是这个原因。刘俊卿当然不会以为他是在被人利用,相反他觉得自己是在被重视、觉得这就是他迫切需要的、一直在等待的机会。拿着一本样书,别人不知道如何着手去查,他却知道,因为每一个巴心巴肝的走狗都是凭借鼻子来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的,所以,现在刘俊卿就认定了每本书有每本书的味道,他要寻着这味道去把主人想要的东西搜出来。于是,他带着下属直奔一师。
  在一师的凉水亭里,读书会的会员们还不知道汤芗铭已经指派了刘俊卿在严查他们散发“逆书”的事情,大家聚在一起正讨论斯咏爸爸的印刷厂是不是该为汤芗铭印《洪宪皇帝圣谕》。按照斯咏自己的意思,就算倾家荡产,陶家也不能给袁世凯当走狗。大家同仇敌忾,都是这个意思。可一向坚决反袁的毛泽东却一拍石桌:“印!为什么不印?汤芗铭印这个圣谕是想在庆祝大会上发给全长沙的学生,正好,借他这套锣鼓,唱我们的戏……”
  这边十几个脑袋凑成了一团,在听毛泽东的妙计,却没料到凉水亭虽然僻静,但毕竟也是一师的公共场合,难免会有喜欢清静的学生光顾。王子鹏在收到同学悄悄给的《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后,胆小的他想来想去,就觉得来这里看比较安全,一路走来,上了后院的石阶,左右看看没人,他便迫不及待地翻开书,边走边看。走着走着从君子亭那边传来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对。拿这本《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换掉他汤芗铭的《洪宪皇帝圣谕》。到时候,大会一开,他把书一发,嘿嘿,拥护袁世凯登基马上就变成庆祝袁世凯垮台,看他汤芗铭还怎么收场!”
  这不是毛泽东的声音吗?王子鹏抬起头,看到他们班的张昆弟,六班的萧三、蔡和森,去年就已经毕业的萧子升,还有几个外校的学生……斯咏也在,她似乎和这些人非常熟悉,正附和着毛泽东的提议,说:“好主意!书都在我爸的厂里印,我来安排,应该可以做到。”有人劝斯咏不要这样做,会连累陶家的,斯咏说这是大是大非,孰轻孰重她还分得清,即使真出点什么事,以她爸在长沙的身份,汤芗铭也未见得真敢拿他怎么样。
  大是大非?子鹏听得惊呆了,看看手里的书,意识到他们的谈话肯定和这本书有关,便想转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不想慌乱中正好踢到一块石头,石头顺着台阶乒乒乓乓滚了下去。
  “谁呀?”子鹏吓得站住了,一回头,只见亭子里的人都警惕地站了起来,正望着自己,其他人的目光里只有猜忌,唯有斯咏,她的目光里有惊讶、也有惶恐……毕竟是一起长大的表兄妹、毕竟有了婚约、毕竟是自己有负于子鹏暗恋上了别人,斯咏猛一看到子鹏,骨子里的传统立刻就把她的愧疚从眼神里表达了出来。子鹏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这个时候站在这里的原因,他低着头,逃也似的赶紧沿着台阶向下跑去。
  可他急促地跑下台阶,还没从刚才无意间听到的大胆计划里清醒过来,竟远远地看到刘俊卿正带着手下迎面走来。
  看着刘俊卿敞着衣衫、斜挎手枪、满脸杀气疾步走来的样子,回想起刚才在君子亭听到的那番话,子鹏的心狂跳起来,仿佛看到 “血染一师” 的场面就在眼前。他一时紧张得整个人都僵住了,只是下意识地将书藏到了身后。刘俊卿也看到了子鹏,正要打招呼,但看看子鹏的目光里没有一丝同学情谊,也倔强地扬起了头,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想要从子鹏身边走过。
  从这里到凉水亭,不过短短的二三十米远的距离!紧张中,子鹏想起了斯咏的目光、想起了她和毛泽东的对话、想起了易永畦在枪托下捂着胸口摔倒、想起了刘俊卿带着士兵在校园里疯狂搜查……子鹏手一松,把那紧紧攥着的书掉在了地上。
  刘俊卿捡起书,用冷冷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望着子鹏,然后示意两个手下将子鹏推到了墙角。
  “说,哪来的?”刘俊卿扬起了那本书,在子鹏面前晃着,“子鹏兄,朋友一场,我这可是给你机会,别不识好歹。在这里问话,就是给你留面子,不想让别人看见。只要你说了,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是你说的,够可以吧?”
  子鹏瞟了他一眼:“书是我的,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还跟我耍少爷脾气?你当这是咱们在学校,吵两句嘴回头又好?这是掉脑袋的事!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赶紧说!”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刘俊卿的眼睛眯起来了:“给你个好地方你不说,是不是想进侦缉队作回客?真到了那儿,子鹏兄,别说你这身细皮嫩肉,就是神仙我也包你脱三层皮!”
  子鹏听得全身都禁不住发抖了,但却死咬着牙关,保持着沉默。
  刘俊卿再也忍不住了,扔掉书,一把揪住子鹏,将子鹏按到墙上,拔出枪顶住他的头:“你到底说不说?!”
  “少爷?”秀秀是来给子鹏送换洗衣服的,在寝室里没有看到人,才找到这里来。看到哥哥正用枪顶着子鹏,她惊叫着扔掉手里抱着的那几件衣服,猛扑了上来,一把推开刘俊卿,拦在了子鹏前边:“你干什么你!”
  “阿秀,哥在办案,你别来多事,赶紧让开。”
  “办案你抓少爷干什么?少爷又不是坏人!”
  “他收藏逆书,够杀头的罪,你知不知道?你让开,我要带他去侦缉队。”
  “我不让!”秀秀死死拦着子鹏,又气又急之间,眼泪已经流了一脸, “我就不让,谁都不准抓你,都不准!”
  刘俊卿拎着枪冲了上来,想推开秀秀。秀秀一把抓住了手枪的枪管,按在了自己胸前!
  “阿秀,你……你这是干什么你?快放手,枪里有子弹的!”
  “你开枪吧,开枪啊!反正你不打死我,我是不会让你抓少爷的。”
  “你想为他送命啊?”
  “我愿意。”秀秀转过头,看了一眼子鹏,平静地说,“我愿意为他死,死多少遍都愿意。”
  秀秀看着子鹏,子鹏看着秀秀,两个人在对方的注视下,彼此都感受到了从未有的巨大冲击和心灵震撼。这冲击和震撼也把刘俊卿惊醒了,他的目光在秀秀、子鹏的脸上睃了好一阵,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拨开秀秀的手,收起手枪,转身走了。
  仿佛是一下子耗尽了全身的力量,秀秀看到哥哥走了,突然脚一软,眼看着就要倒下,子鹏赶紧搂住了她。埋头抱着子鹏的胳膊,秀秀一时泣不成声。在这个安静的角落里,他们依偎在一起,共同感受着劫后余生的惊恐。终于平静下来了,秀秀这才想起问子鹏刚才出了什么事情。子鹏捡起被刘俊卿扔在地上的书,悄悄地翻给秀秀看,给她讲起了袁世凯复辟。
  复辟?秀秀对这个词一无所知,更不知道这个“复辟”和哥哥有什么关系,更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因为袁世凯“复辟”而打少爷。她怔怔地看着子鹏,相信他做的事情总是对的。子鹏在秀秀清澈而惊恐的目光中想起秀秀刚才挺身救自己,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战栗,忍不住捧起了秀秀的脸……
  五
  斯咏突然关心起《圣谕》印刷的事情,让陶会长非常诧异,女儿的理由既无奈也充分:“我不同意有什么用?长沙又不是我们一家印刷厂,反正他们也会印出来的。再说,胳膊也扭不过大腿,真不印,还不是咱们家倒霉?”
  看到女儿能体谅爸的难处了,陶会长心里好受多了,至于斯咏提出的要带同学们来参观印刷厂的事情,也一口答应了:自己家的厂子,参观参观有什么关系?不过,陶会长只是给印刷厂的厂长打招呼说,斯咏要带同学参观厂子,搞现代工业生产调查,却并没有说具体的时间。根据他们读书会在凉水亭的商议结果,这样的活动当然只能在晚上进行。机灵的斯咏便钻了这个空子,对厂长说,他们要等晚上不上课的时候才能来参观,而那时候工厂没人上班,只需要把工厂的钥匙给他们就可以了。
  计划于是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得以实施。
  印刷厂堆满货箱的仓库里,一个贴着“洪宪圣谕”标签的箱子被打开了,几双手飞快地取出里面一本本《圣谕》,将旁边一个箱子里的《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换了进去。
  毛泽东与蔡和森合力将一箱书码上了货堆,回头打量着仓库里:一箱箱书都已收拾码好,只剩了萧三、李维汉还在更换最后一箱书。蔡和森叫道:“子暲,你们俩快点。好了,大家赶紧走吧。”
  看到众人纷纷向外走来,在仓库外把风的女生们这才松了口气,刚要向门外走,恰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陶会长推门进来说:“哟,这么多人啊?”
  这声音把紧紧靠在仓库墙角、正要盖上箱子的萧三与李维汉吓得往门后一缩,一时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看到眼前这么多男女学生,陶会长也愣住了。他只是想女儿晚上参观,那能看见什么?因此特地前来看看,却不想竟看到了毛泽东他们。
  “斯咏,不是说带你同学来参观吗?怎么……”
  斯咏一时无言以对,用求援的目光看着毛泽东,毛泽东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众人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就在这时,后面的何叔衡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这位就是陶翁吧?”
  “您是?”
  “在下姓何,在周南女中和第一师范任社会实习老师,今天借着贵府小姐提供机会,专门带了一师和周南的这些学生,前来参观。”
  “是这样啊。”何叔衡的年纪和气度令陶会长一下子放了心,他握住了何叔衡伸过来的手,“辛苦何先生了。斯咏,你看你,请何先生和同学们参观,也不选白天来,这半夜三更的,工人都走了,能看到什么?”
  斯咏一时还不知如何作答,何叔衡道:“我们也就是看个大概,了解一下现代工厂是个什么样子,再说学生们白天有课,晚上参观,既不影响学习也不影响工厂生产嘛。”
  “那倒也是。哦,我就不打搅各位参观了。斯咏,你出来一下,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斯咏跟着陶会长出去后,大家都微微松了口气。萧三与李维汉,这才敢活动一下因紧张而僵直的身子。无声无息中,李维汉胸前的校徽被萧三的手臂擦落,滑落在那只尚未盖上的书箱里,两人却浑然不觉,赶紧把箱子盖好,会同大家一起离开了这个让他们提心吊胆的地方。
  跟在父亲身后,斯咏在解释着方才的情景:“是何老师叫他们来的,我事先又不知道。”
  “好了好了,今天的事就不说了,反正你以后注意一点,少跟那个毛泽东来往,还有那帮第一师范的。”
  “知道了。爸,找我什么事啊?”
  一句话,勾起了陶会长满肚子的心事,抬头望着夜空中被乌云遮去了大半的月亮,陶会长一时仿佛不知该如何启齿:“怎么说呢?斯咏啊,我知道你很难理解,可有些事……人在屋檐下……”
  他摇了摇头。
  斯咏:“爸,有什么你就说吧。”
  陶会长犹豫了一下,这才说:“明天的拥戴洪宪皇帝登基大会,汤芗铭已经指定了,要我来主持。登这样的台,别人会怎么看我,我心里不是不清楚。可不登这个台吧?汤屠夫又点了我的名。斯咏,爸昨天一晚没睡着,今天又想了一天,可就是想不出个推脱的办法。我知道你绝不会同意我干这种事,可现在这种情况,爸实在是……”
  “去就去嘛。”斯咏很干脆地说。
  陶会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让我去?”
  “爸,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站在他们那边,这就够了。再说,不就是个大会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这是公开……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真的不介意?”
  斯咏居然带着微笑:“爸,您放心,我不会介意的。”
  陶会长长长地松了口气:“你能理解爸,爸心里就轻松多了,爸怎么出丑都不要紧,就是怕你心里不舒服。”
  斯咏:“这回的事,还不知道是谁出丑呢。”
  心事重重的陶会长显然并没听懂她的一语双关。
  第二十一章 逆书大案
  一
  汤芗铭正要去参加拥戴洪宪皇帝登基大会,副官推门进了办公室,啪地立正,递上一份刚收到的广西、贵州通电。
  “说什么?”正展开手让卫兵扣扣子的汤芗铭显然不方便接电文,他今天穿上了肩章绶带、白旄高耸的华丽将军制服,两名卫兵正侍候着他扣上扣子,戴上雪白的手套。
  “贵州将军刘显世、广西将军陆荣廷通电全国,宣布反对帝制,支持护国军。”
  汤芗铭的手微微一震,抬手挡住了正要给他戴上帽子的卫兵。他伸手似乎是要来接那份电文,手伸到一半,却僵了一僵,又收回去了。拿起军帽,汤芗铭端正地戴上了,冷静地说:“去会场。”
  露天会场上,整齐的军乐队卖力地演奏着进行曲。鼓乐喧天中,“洪宪登基,三湘同庆”的横幅下,是披红挂彩的主席台。台下,一排排刺刀闪闪发亮、荷枪实弹的城防营士兵前后左右,几乎是包围了整个会场。刘俊卿带着几十个游动的侦缉队便衣,正监视着来自长沙各学校的数千师生入场。
  台上的欢天喜地与台下的一片冷漠、四周的如临大敌,构成了整个会场古怪的气氛。整齐的城防营士兵队列前,城防营营长张自忠穿一双锃亮的军靴正缓缓地踱着步子,冷漠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一贞,”人丛中,刘俊卿看见了正在入场的一贞,兴奋地打着招呼, “我在当班,开完会等着我,我送你回去。”
  “哎。”一贞向他点了点头,答应着,追上了本校的队伍。
  纪墨鸿拿着白铁皮的喇叭,出现在台前:“各校注意了,庆祝大会马上开始,请各校代表速来领取洪宪大皇帝圣谕……”
  一师的队伍中,张昆弟悄悄接过了毛泽东递来的两卷红绸,与罗学瓒等人站了起来。
  看看主席台,张自忠随口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主席台的一侧,成堆贴着“洪宪圣谕”标签的书箱堆放着,侦缉队的便衣正在纪墨鸿的指挥下向各学校领书的代表发放“圣谕”。书堆旁边,摆着两大捆鞭炮,和两卷卷好的红绸。靠着罗学瓒等人的身体掩护,张昆弟悄悄挨了过去,背着身子,取出了自己怀里暗藏的两卷红绸,调换了原来的两卷红绸。
  “让开让开。”两名便衣排开领书的人挤了过来,扒开张昆弟,一个抱起鞭炮,一个提起了红绸卷轴。在纪墨鸿的指挥下,两捆鞭炮与红绸对联在主席台两侧升了起来。
  台下,正走回一师学生方阵的张昆弟向毛泽东使了个成功的眼色。
  一箱箱“圣谕”搬到了一个个学校的师生们面前。
  一个个负责发书的老师带着压不住的厌恶和无奈,打开了一箱箱书,里面都是装得整整齐齐的《洪宪大皇帝圣谕》。
  一师学生方阵前,负责发书的陈章甫也打开了一箱书。
  “第六班、第七班……”他带着厌恶的神情,机械地取出成捆的书发给各班领书的代表。
  “第八班。”陈章甫又提起一捆书,正要交给来领书的周世钊和毛泽东,这捆书却没捆牢,哗啦散了一地
  陈章甫愣住了,散在地上的书,除了最上面一本“圣谕”,下面的居然全变成了《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
  看看他发愣的样子,毛泽东催促道:“章甫兄,发呀!”
  “发,继续发!第九班的谁来领?”陈章甫突然回过神来,懒洋洋的声音变得精神十足,拿书的动作也干净利落起来。
  一捆捆书打开了、一个个发书的老师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一本本《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传到了不同的学校、不同的学生手里,一张张意外、惊诧的脸很快都转成了兴奋,一个个发书的老师、学生都突然来了精神,游动监视的侦缉队便衣们看见这前后巨大的变化,都有些糊涂了。
  主席台上一阵骚动,原来是文武官员、各界代表们簇拥着汤芗铭到会了。汤芗铭殷勤地给陶会长抽出了椅子:“陶翁,今天可就辛苦你了。”似乎是想回应一个笑容,陶会长脸上却实在是掩饰不住的苦涩。
  台下的会场,嘈杂声却越来越大,人群兴奋,一片嗡嗡之声。台上的官员都有些糊涂了。汤芗铭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副官看了一眼他的表情,连忙跑下台去。汤芗铭随即换上了笑脸,一手如往常一样轻松地把玩着玉手串:“陶翁,我看,可以开始了吧?”
  陶会长答应着站起身来,动作却犹犹豫豫,仿佛就要上刑场一样。
  台下一片混乱中,学生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到处是兴奋莫名的表情,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迫不及待地打开手里的书。刘俊卿奇怪地皱紧了眉头。他突然走上前去,拦住了一个正在发书的老师,抢过一本书来——他不由得呆住了,猛地把箱子里剩下的书往地上一倒,他一阵乱翻:所有的书都是《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
  副官正好跑到他面前,问他会场的秩序为什么这么乱,在学生的嘈杂声中,刘俊卿把书递到他面前。副官翻了翻书,转身往台上跑去。
  台上,陶会长终于艰难地站到了台前,开始主持大会。“拥戴……”刚说了两个字,他就觉得自己的嗓子很是干涩,使劲咳嗽了两声,这才又重新说,“拥戴洪宪皇帝登基庆祝大会,现在开始。”
  台下,两串鞭炮噼噼啪啪响了起来,与此同时,军乐队的鼓乐骤然大作。悬在鞭炮旁的对联同时放了下来。轰然一声,台下突然一片惊讶的声音,紧接着,惊讶声变成了一片笑声!台上,所有的官员们都愣住了。陶会长也被弄糊涂了,他不由得转过头来,往两边一看,放下的对联居然不是预先准备好的,而是一幅他从没见过的新联: “袁世凯千古,中华民国万岁”。纪墨鸿和大家一起在看,学者习惯,他没想那么多,只从字面分析着:“这‘袁世凯’对不起‘中华民国’呀?!”话才说完,他猛然反应过来,吓得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汤芗铭腾地站了起来,正要说什么,副官跑到了面前,将一本《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双手呈送给他:“大帅,发给学生的圣谕被人换了,全部变成了这本逆书。”一手接过书,一手紧攥着那串手串,汤芗铭眼睛微微一眯四下扫视着:台下哄笑声、呼应声响成了一片,有学生正扯开嗓子喊“袁世凯对不起中华民国喽!”台两旁,长长的鞭炮还在起劲地炸着,仿佛是在给起哄嘲笑的学生们加油鼓劲。鞭炮燃到了尽头,最末那枚最大的鞭炮猛然炸响,“砰!”汤芗铭一向平和的脸色一阵发青,手骤然一紧,那串玉手串突然断了,一颗颗晶莹的珠子散落一地!他紧绷着脸,转身就走,台上的官员们也赶紧纷纷起身。
  台上,除了还忙着满地捡那串散珠子的纪墨鸿和副官,只剩了陶会长还呆呆站着。望着人群中闹得最起劲的毛泽东,再看看周南学生方阵中欢呼雀跃的斯咏、警予,他仿佛这才明白了什么,心里一下子轻松了,暗想这事情是谁带头做的呢?还没想出个头绪,更大的不安却又朝他袭来,他不敢想像,汤芗铭会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刘俊卿的想法却简单得多,他只想讨好汤芗铭。所以,一看到汤芗铭拂袖而去,他就立刻气急败坏地带着侦缉队的便衣们一拥而上,去抢夺那些让汤芗铭极度恼火的逆书。特务们把抢回来的书扔回书箱,其中一本落在了张自忠锃亮的军靴旁。张自忠弯腰捡起了那本书,仿佛无意识地随手翻着,转过身,悄悄把书塞进了口袋。
  人群中,赵一贞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眼前的喧嚣突然化成了一片无声的世界,只剩下了一支支挥舞的手枪、一张张特务凶恶的脸、无数双争来抢去的手、无数学生仇恨的目光……而这一切的中心,就是人群当中疯狂叫嚣着的刘俊卿。一贞的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和犹豫。
  成堆的书箱被搬回了侦缉队。乱成一堆的院子里,特务在一本本检查。一只未开封的书箱被撕开了,一箱子书哗啦倒在地上,“丁”的一声,一枚小小的校徽随着书跌落在地上。不等开箱的特务弯下腰,刘俊卿已经把校徽捡了起来。
  “第——一——师——范!”眯着眼睛盯着校徽,刘俊卿突然笑了,“我的老同学们,你们还真没让我猜错啊。”
  他把校徽往手心里一握,转身就往外走。迎面,一贞正站在门口。迎着一贞的目光,刘俊卿下意识地将握着校徽的手藏到了身后。
  犹豫过后的一贞,决定要用自己的办法阻止刘俊卿继续做那些让她感到恐惧的事情。她板着脸冲进队长室、冲到书架前,搬着架上的书。她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刘俊卿马上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刘俊卿明白她的意思,却在旁边说:“一贞,你这是干什么?不想让我干,也不用急着这一下吧?你这冲进来就收拾东西,我……我总还要个准备不是?”
  “准备?准备什么?准备去告密?去领赏?如果不是我正好来找你,你现在都已经到汤屠夫面前了,对不对?”
  “怎么能说是告密呢?我是管这个的,查到线索,我当然应该去报告。”
  “你还觉得当然?”
  “一贞,你听我说嘛。这个逆书案大帅非常重视,谁能破案,谁就马上连升三级。升三级啊!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干这个破侦缉队长,抓住了这次机会,我不就可以不干了吗?”
  一贞望着刘俊卿,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一般:“我一直还以为,你以前做的那些事,都是被逼的,都是为了我,为了我们那份感情。今天我才知道,其实你全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升官,为了自己发财!”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是什么样?为了升官,你连母校、过去的同学都打算出卖,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贞!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是个读书人,是个读书人啊,不找机会谋个体面的差使,难道我还真的拿把枪混一辈子吗?再说,我想换差使,也是为了好向你家求亲嘛?这回的事办完了,我进了教育司,就可以马上到你家去提亲,到时候,咱们不也风风光光……”
  “我不要这样的风光!我不要你与马疤子那样的流氓混在一起!我不要你出卖自己的同学,我不要你再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眼泪蓦然滑出了一贞的眼眶,她颤抖着手,擦了一把泪,“俊卿,你知道吗?以前你干侦缉队,我还并没有觉得什么,我只当成那是你的差事,一个饭碗而已。可今天,我亲眼看到了,我看到你像疯了一样,带着那些特务抢学生的书,周围是那么多学生,那么多反抗,那么多人跟你们作对,那么多仇恨你们的眼睛,我当时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呀!”流着泪,她一把抓住了刘俊卿的手:“俊卿,一个人,不能那么遭人恨,不能跟那么多人作对,不能啊!那么多双眼睛,那样仇恨地看着一个人,这个人一定不会有好下场,一定会有报应的,俊卿!我不想你遭报应,我不想啊!”
  刘俊卿呆住了。
  “答应我,俊卿,不要再干了,我不求你升官发财,我只要你平平安安,不再遭人恨,不再有那么多恨不得杀了你的眼睛盯着你,我就放心了。俊卿,你答应我呀!”
  望着一贞迫切的目光,刘俊卿轻轻为她擦去了眼泪,终于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你不会去告发了?”
  刘俊卿摇了摇头。
  “这个队长你也愿意辞掉?”
  刘俊卿点了点头。
  一贞盯着刘俊卿的眼睛:“你向我保证,你不会骗我。”
  “我保证,我保证可以了吧?”刘俊卿将一贞送出门来,“一贞,我还在当班,就不送你了。”
  刘俊卿望着一贞的背影消失在街拐角,久久地站立着,掏出口袋里那枚校徽,他犹豫着,总算下了决心,将校徽扔进了墙角。他转身走向办公室,刚走出几步,却又站住了。墙角里,那枚校徽映着阳光,闪闪发亮,亮得是那么充满诱惑。
  二
  “果然是这个毛泽东!”会后的陶家,陶会长颓然跌坐在沙发上,正在确证他的猜测。
  斯咏怯怯地在旁边说:“我们也只是不想看着汤芗铭倒行逆施,才想了这个主意。爸,对不起了。”
  “算了,事情不出也已经出了,你们本来也没做错什么。可有一句话我得告诉你,斯咏,毛泽东这个人,你是千万千万不能跟他来往了,我们陶家惹不起他这种祸害,你知不知道?”陶会长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还是最疼女儿。
  “谁说他是祸害?我觉得他是英雄!”
  “英雄我更惹不起!还是个学生,就敢把靖武将军、一等侯不放在眼里,以后他还了得?照这样下去,迟早连天都要被他捅出个窟窿来!斯咏,咱们是本分人家,咱们招惹不起这种惹是生非的祖宗,你明不明白?你不用说了,反正这个毛泽东,你绝不能再跟他有任何来往!他要翻天他去翻,他要找死他去死,我就是不能看着你被他连累进去!”
  他话音尚未落下,管家慌里慌张地跑进门来:“老爷,老爷,不好了……”
  不等管家的话说完,副官锃亮的皮靴已一步跨进了院门,后面是好几名枪兵!
  “汤大帅有令,传陶先生到将军府问话!”
  陶会长不想也知道,汤芗铭这是冲着印刷厂承印的书来的。但他能怎么说?他的确事先什么也不知道呀,可汤芗铭相信吗?
  “陶翁厂里印的书,陶翁居然不知道?”果然,汤芗铭听到陶会长这样解释,走到陶会长面前,弯下身子,说,“书是在陶翁厂里印的,直接从陶翁厂里运来的,一打开箱子就变成了逆书……这,可是要杀头的罪啊!”
  陶会长头上的冷汗已经历历可见,汤芗铭说得心平气和,似乎说的不是“杀头的罪”,而是在和陶会长讨论去什么地方出游。但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额头上,却都直冒冷汗。 汤芗铭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擦了一把自己额头上的汗,然后递给了陶会长。
  “哈哈……”看到陶会长接手帕的手微微有些发抖,汤芗铭笑了,“何必那么紧张呢?事情不是不可以商量嘛!”
  陶会长一听这话,知道还有生机,赶紧回答:“只要大帅为陶某做主,有什么条件,陶某任凭差遣。”
  汤芗铭又看了陶会长一眼,这才微笑着返回了自己的座位:“差遣不敢,可要说麻烦呢,眼下芗铭确实也不少啊。云南蔡锷的叛军已经打到湘西,南边吧,逆贼谭延闿、程潜的兵马也在蠢蠢欲动,芗铭为皇上坐镇一方,自当平逆报国,可我这手上,是要枪没枪,要饷没饷。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军火粮饷不济,还怎么打仗?陶翁,你说我难不难?”
  “大帅的意思是?”
  “50万大洋,这事就算了了。”
  陶会长惊得嘴都张大了:“50万?杀我的头我也拿不出啊,大帅!”
  汤芗铭用小刀修剪着指甲,看也不看陶会长,轻声细语:“陶翁长沙首富,后面还有那么大个长沙商会,这点钱真有这么难?”
  “商会力量薄弱,这些年生意也不好做。大帅,我是真的拿不出啊。”
  “40万。”
  “大帅,确实是难啊……”
  “30万。”“砰”的一声,汤芗铭把刀撂下了,抬起头来,“你当这是在买小菜啊,还要讨价还价?”
  “陶某不敢讨价还价,实在是数字太大,无力承担,求大帅再减减,无论如何再减减。”
  “那你觉得多少合适啊?”
  陶会长:“嗯,五万大洋,陶某还可勉力承担。”
  汤芗铭一言不发,盯得陶会长一阵阵发寒:“要不……要不……十万?”
  两个人在那里讨价还价,副官推开了门,纪墨鸿带着刘俊卿出现在门前,说:“卑职不敢惊扰大帅,确实是有紧急公务,那个逆书案有线索了。”
  刘俊卿唯唯诺诺地进来,把那枚校徽递给了汤芗铭之后,先看了看汤芗铭的表情,然后才咽了口唾沫,说:“以卑职所知,第一师范能干出这件事,也敢干出这件事的,就一个人。”
  “谁?”
  “本科第八班学生毛泽东!”
  “毛泽东?”汤芗铭看了刘俊卿一眼,“你那么肯定?”
  “这个人一向胆大妄为,目无王法,第一师范那些不老实、爱闹事的学生从来就以他为首。卑职保证,除了他,绝不会有别人。”
  汤芗铭微微点了点头:“来人哪!传令,逮捕第一师范学生毛泽东。”
  “大帅,”纪墨鸿却突然插了进来,“据卑职所知,这个毛泽东虽然只是一名学生,但在长沙各大学校中名气不小,颇有学生领袖的号召力,贸然抓这样一个学生,万一激起学潮……”
  “一个学生,至于吗?”
  “墨鸿也是为大帅考虑。上次抓一师孔昭绶之事,国内教育界至今仍沸沸扬扬,何况此次逆书案,并无证据证明与毛泽东有关。长沙学界目前正是人心不安之时,当此多事之秋,还是稳妥些,先抓住证据再动手的好。”
  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汤芗铭微微点了点头:“纪先生的话,也有道理,万一不是这个毛泽东,而是别的什么人背后捣鬼,岂不是放跑了真凶?”他转头吩咐副官,“传令城防营,协同侦缉队,搜查第一师范,务必查出逆书源头。一经查证,所有涉案叛逆,一律逮捕严办。”
  等副官、刘俊卿、纪墨鸿出了办公室。汤芗铭转过头来,微笑着叫了声:“陶翁。”
  陶会长仿佛突然被惊醒:“啊?哦,大帅。”
  “20万大洋就把陶翁吓成这样,不至于吧?要不,咱们再商量商量?”
  陶会长的目光微微向门口瞄了一下,似乎突然下了什么决心:“既然大帅开了口,20万就20万,陶某认了。”
  “哦?”汤芗铭倒没想到他突然爽快了,一拍桌子,“爽快!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了。”
  陶会长站起身来:“陶某就先告辞了。”
  “哎,着什么急嘛?陶翁为皇上的千秋大业慷慨解囊,忠义可嘉,芗铭总要感谢一下,我这就叫人准备,晚上我做东,怎么样?”
  “不不不,陶某还要马上赶回去,召集商会成员,共商筹款大计,就不多耽误了。大帅吩咐的事,当然要马上办,要马上办。”
  陶会长一面说着,一面赔着笑,向门口退去。出了将军府,他火急火燎,一边上马车,一边不停地催促马夫赶紧走!马车飞驰在街道上。陶会长的手杖敲打着车沿,口里不住地催促着车夫再快点!长鞭脆响,马车拼命地跑着,但马车的速度还是令陶会长极为不满。正巧车子经过一条窄巷口,他敲打着车沿,喊道:“停下停下停下,快停车!怎么不走那边的近路?”
  “那边巷子太窄,车进不去啊。”
  “哎呀!”陶会长把手杖一甩,跳下车,撒腿就往小巷里跑。
  小巷那头,斯咏、警予、开慧正并肩走过来,斯咏的脸上,满是忧色。
  开慧正对斯咏说:“斯咏姐,你就放心吧,陶伯伯也是在气头上,你怕他还真能把你关起来,不让你和毛大哥见面啊?瞒着他不行了?咱们现在去一师范,马上就能见到毛大哥,陶伯伯不一样的不知道?”
  警予拍了开慧的脑袋一下:“你懂什么呀?斯咏担心的,不是这个。”
  三个人刚拐过街角,斯咏猛然一愣,正看到陶会长气喘吁吁迎面飞奔而来。三个人都被陶会长惊慌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迎了上去。
  “快……快……”陶会长捂着胸口,身体摇晃着说,“第一师范……”
  斯咏和警予赶来报警的时候,毛泽东、蔡和森、张昆弟、罗学瓒、李维汉等正在寝室里清理剩下的179本书,打算明天后天加把劲,通通都发出去。听到斯咏带来的消息,他们还没来得及想对策,一阵凄厉的哨子声已经划破了校园的平静,侦缉队和城防营的人来了。
  一师门前,散乱的侦缉队与整齐划一的城防营正在会合。城防营整齐的小跑步在营副的号令下变为原地踏步。刘俊卿挥着手枪,冲着营副,心急火燎:“快快快,派一队人往左,一队往右,后面还有个侧门,赶紧包围!”
  营副根本没理他,继续整着队,士兵们的脚步戛然而止。
  “哎,你们怎么回事?”刘俊卿急了,“赶紧上啊!”
  挺立如林的城防营士兵们一个个充耳不闻,标准地执行着长官的口令。刘俊卿还在叫嚷着,营副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身向另一边:“报告营长,城防营全体弟兄集合完毕!”
  刘俊卿发现张自忠骑在战马上正冷冷地望着他,赶紧换上了笑脸。张自忠盯着这张笑脸,直看得刘俊卿尴尬地低下了头,这才收回了目光,慢条斯理地下了马,打量着眼前第一师范的校牌,把手轻轻一挥:“围起来。”
  “是!”如炸雷一般的声音响过之后,两列士兵随即队列整齐、脚步划一、左右包抄而去。张自忠的治军之严,令刘俊卿望而生畏。
  三
  教务室办公桌上,茶杯里的茶水突然荡起一阵阵涟漪,隐隐而来的脚步声是那样的震撼,仿佛正要吞噬这书香世界的平静。杨昌济、方维夏、袁吉六、饶伯斯、黄树涛、陈章甫……一个个老师疑惑地站起身来,推开了窗户:校门外,无数把刺刀反射着阳光,刺得老师们眼前一花!他们身后,门嘭地被推开,刚刚和斯咏、警予兵分两路的开慧飞快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问:“我爸呢?”
  八班寝室里,大家还在商量着怎么样才能不让士兵们发现那些书。他们想扛出去,可来不及了,学校已经被包围!他们想藏在学校里,可一听说刘俊卿也来了,便知道藏也是白藏,还会连累全校同学。
  “那……那怎么办呢?”
  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都已不知如何是好。
  一咬牙,毛泽东重新抱起箱子,哗啦一下,将满满一箱书倒在了自己床上:“大家都把书往我床上堆,堆不了的塞床下,都记住,这件事是我毛泽东一个人干的,你们谁也不知道!”
  “不!”
  斯咏急得扑了上来,一把抓住了毛泽东的胳膊:“润之,不能这样啊!”
  情急之下,她的声音都急得变了调!
  “不就是命一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赶紧走,这里的事,我来对付。”
  “你真的要一个人留下?”斯咏使劲擦了一把泪,猛地抱起了一迭书,说,“那好,我跟你一起留。要死,我陪你一起死!”
  望着斯咏坚定的眼睛,毛泽东不由得愣住了:头一次,他在斯咏的目光中,仿佛读出某种从未感受到的东西。正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两人的身上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开慧带着老师们出现在了寝室门口……
  一师门口,张自忠看着夕阳下一师古朴凝重的校牌和典雅庄重的教学楼,如同在欣赏一幅名家笔下的油画。
  “张营长,你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咱们得赶紧动手呀!我可告诉你,我就是这所学校出来的,里面的校园大得很,再不动手,他们把证据一藏,要搜就难了!”
  张自忠转过身,看了看身后与眼前这书香世界格格不入的刀枪,淡淡地说:“搜查母校这种事,还是刘队长自己来干吧。我城防营接到的命令,是协同侦缉队办差,既是协同,当然以刘队长为主。这校门以外的包围警戒,我城防营还是会协同好的。”
  “好,这可是你说的,张营长,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校门外要是漏了口子,可得你担着!”刘俊卿狠狠点了点头,转身他一马当先,带领侦缉队特务们就往学校里冲去。
  “干什么?怎么走路的?眼睛长到屁股上了?”在教学楼的转弯处,一个熟悉的声音劈头盖脸地在刘俊卿面前响了起来。刘俊卿一抬头,发现正恶狠狠地瞪着他的,是袁吉六那双鼓凸的金鱼眼睛。
  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学生时代、仿佛又变成了过去那个胆怯的一师学生,面对自己向来最恐惧的老师,刘俊卿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混账东西,一边去!”袁吉六挟着包,昂着头,带着身后的老师就要走出教学楼。
  “上哪去上哪去?都站住都站住……”一名便衣拔出了手枪,一把将走上前的费尔廉推了个踉跄,“你给我站住!”
  “你居然动手打我!”费尔廉迎着枪口逼了上来,“我要向贵国政府抗议,抗议你们无故殴打一名德国公民,你要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没看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推过之后,便衣这才发现这个穿着长衫、布鞋,戴着瓜皮小帽的,居然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一时手足无措,吓得直往后缩。
  饶伯斯也嚷嚷着帮腔:“我是美国侨民,我不准你们妨碍我的自由,赶紧让开!”
  “刘俊卿,这是怎么回事?”方维夏问。
  “我、我奉大帅之命,前来搜查违禁逆书。”
  “搜查?搜谁?搜老夫吗?”袁吉六恶狠狠地逼了上来,“你是想搜我袁某人的包,还是搜我袁某人的身啊?”
  刘俊卿被他逼得直往后退,他似乎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还是害怕这个老师,但这害怕却习惯成自然,令他怎么也无法鼓起勇气。
  “刘俊卿,你是不是想把我们这些老师都当成窝藏逆书的犯人啊?”
  “连老师都不认了,你眼里还有没有人伦纲常?”
  “还不给我滚开!”
  在老师们的质问声中,刘俊卿禁不住倒退出几步,便衣们一时没了主心骨。袁吉六、费尔廉、饶伯斯一马当先,其他老师纷纷跟着,拥出校门。
  “外头不有城防营吗?出了门就是他们的事。都傻站着干嘛?跟我上学生寝室!”刘俊卿眼睛一瞪,拼命提高嗓门掩饰着自己的尴尬,便衣们跟着他匆匆向校园内走去。
  校门外,是林立的刺刀,老师们各自挟着包,从刺刀丛里走过。落在后面的黄澍涛紧张得满头冷汗,眼前的阵势令他连头也不敢稍抬一下,只有拼命保持着镇定,但挟着包的手臂却还是止不住在微微发抖。就在这时,一匹战马突然嘶鸣了一声,黄澍涛吓得一抖,臂弯间的包失手落在地上,“砰”的一声,包裂开了,一本《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滑出了包,正落在张自忠锃亮的军靴旁。
  黄澍涛整个人都僵住了,身边的老师们也目瞪口呆。空气紧张得似乎要凝固了,张自忠却慢慢弯下腰,不紧不慢地捡起了地上的包和书,微笑着将包递给黄澍涛:“这位先生,您的东西。”
  黄澍涛赶紧接过,连声说着谢谢。
  张自忠又翻了翻手里的书:“哟,这是什么书啊?”
  “是……教材,是教材。”
  “哦,这人不识字还真麻烦啊,这么好的教材,我这大老粗偏偏连个书名都不认识。”张自忠将书递向黄澍涛,扫了眼还站在原处的老师们,又说,“教书呢,就得教给学生这样的好书,可千万别教什么逆书、反书啊。各位先生,都别站在这儿了妨碍我们执行公务了,请吧请吧。”
  老师们这才松了口气,大家纷纷离去。走出几步,黄澍涛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很书生气地说:“这位长官,谢谢您了。”
  “不客气。好走了您。”张自忠转过身,又慢条斯理地踱起了步子。这位张自忠,后任国民政府天津、北平市长,第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等职,抗战爆发后,率部浴血奋战,屡挫日寇,参加了台儿庄大捷等一系列重大战役。1940年5月,在枣宜战役中,因率部阻击数十倍于己的日寇,壮烈牺牲于抗日战场,被国民政府追授为陆军一级上将。
  四
  汤芗铭办公室,副官和刘俊卿正排着队向汤芗铭汇报请示事情。香烟袅袅,跳动的烛光映得汤芗铭脸上阴晴不定,他正一颗一颗、聚精会神地穿那串散了的玉手串。
  “大帅,前线急报,护国军程潜部已攻占湘西,逼近常德府。”
  “大帅,广东将军龙济光,江西将军李纯,山东将军靳云鹏,浙江将军朱瑞,长江巡阅使张勋五将军通电全国,反对帝制。”
  “大帅,日本国公使宣布,日本国不再支持中国实行帝制。”
  “大帅,四川将军陈宦刚刚发来通电,敦促洪宪皇帝退位。”
  “大帅,衡阳急电,我军防线已被谭延闿部击溃,谭部人马正进逼耒阳。”
  汤芗铭似乎没有听到副官的报告,只是专心穿着珠子,脸上全无半分表情。
  房间里好安静,安静得可以听到丝线从珠子中间穿过去的声音。刘俊卿看了副官一眼,怯生生地说:“大帅,卑职在第一师范未能搜查到逆书,估计是被毛泽东他们藏起来了,卑职建议,马上把他们抓起来,严加审讯,一定能问出逆书的下落……”
  轻轻地,汤芗铭打断了他的报告:“滚。”
  刘俊卿一愣。
  猛然间,汤芗铭站起,转过头来,声嘶力竭地吼道:“滚!”
  旁边副官被吓得浑身一抖。刘俊卿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撒腿便往外跑。
  汤芗铭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两手死死撑着桌沿,仿佛一只斗败的公鸡:“通电全国,湖南布政使、督办湖南军务将军汤芗铭宣布支持护国,反对帝制,声讨逆贼袁世凯。要快!”他的拳头气急败坏地砸在桌上。那串尚未穿好的玉手串又一次四散而飞。
  1916年3月的黄历一天一天翻过,长沙街头卖报的小童每天手里的报纸上都有爆炸性的新闻:《护国浪潮席卷全国 袁逆世凯穷途末路》、《北洋将领全线倒戈 窃国大盗众叛亲离》、《袁世凯宣布取消帝制 恢复共和》、《袁逆心腹汤芗铭仓皇逃离湖南》、《湘军元老谭延闿再度督湘》……
  第二十二章 文明其精神 野蛮其体魄
  一
  自古秋后都是处决犯人的季节。赵一贞看过很多话本、看过很多故事书,却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比现在更让她害怕其中的那句“秋后问斩”。夏天不过刚刚过去,她走在街上还穿着单衫的行人中间,却感到了说不出的凉意。头顶的树叶绿中已经泛了黄、路边的小草青中已经带了焦,一切的生命、一切的情感,似乎都已经走过了它最旺盛的季节,正在渐渐地枯萎。但赵一贞不甘心,她不甘心眼睁睁地看着比生命还珍贵的东西枯萎。走在去监狱的路上,她有满腔的不甘心,但却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做;她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做,但却愈发地不甘心。
  袁世凯被推翻了、汤芗铭被赶跑了,新一轮的清算又开始了。长沙城里每天都有汤党余逆被抓,曾经威风八面的侦缉队队长,怎么可能漏网呢?自刘俊卿被抓以后,一贞就疯狂地四处打听刘俊卿的下落:刘俊卿被关到了哪座监狱、刘俊卿会被怎么处罚、刘俊卿已经知道错了吗……终于打听到了刘俊卿的确切消息,她又拿出自己所有的私房钱买通了狱警,只想着无论如何要见刘俊卿一面。
  隔着粗大的铁栏杆,一贞看到一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目光呆滞、浑身上下满是伤痕的人蜷缩在破草席上,她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俊卿!”
  似乎已经被打傻了的刘俊卿没有想到还有人会来这里看望自己,更没有想到一贞会来这里看望自己,他睁开血肉模糊的眼睛,抬头望着、望着……突然扑了过来,死死地抓住栏杆,砰砰有声地用头撞着,声嘶力竭地大叫:“一贞,一贞,我当初为什么不听你的?为什么不听你的啊?我怎么那么蠢,那么蠢啊!”
  看着眼前这个人,一贞的心疼着,心疼得甚至让她忘记了恐惧:这就是那个头发一丝不乱、一袭月白长衫、皮鞋锃亮的刘俊卿吗?这就是那个给她翻译“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多情”的刘俊卿吗?这就是那个发誓要找一个体面的工作让她过上快乐日子的刘俊卿吗?是的,是的,这就是那个刘俊卿,是她的刘俊卿。尽管他面目全非,尽管在世人的眼里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以第六名的成绩考进一师的学生,但他在一贞的眼里和心里,却永远不会改变。一贞抓住刘俊卿的手,紧紧地抓着,急促地说:“俊卿,不要这样,你会没事的,你一定要挺住,要挺住啊。”
  “没用的,一贞,我完了,我没指望了。你知道吗?这儿天天都在杀人,天天在杀,杀汤党余逆,拖出去就是一枪,就是一枪……”
  仿佛是为了印证刘俊卿的恐惧,走廊的尽头猝然响起一阵惊恐万状的狂叫声:“不,不要,我不是汤党,我不是汤党,我支持民国,民国万岁,民国万岁,我支持民国啊……”绝望的呼号迅速远去,紧接着,随着枪声,那个声音戛然而止!枪声中,一贞感觉到刘俊卿的手松了、随着他如烂泥一样的身体滑落下去,落到了血迹斑斑的枯草上。
  “一贞,以前,我答应过你许多事,答应过到你家提亲,答应过给你一个幸福的将来,这一切,我都做不到了,是我对不起你。你走吧,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就当这世上从来没有过刘俊卿,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望着刘俊卿,听着他绝望的声音,一贞苍白的脸色变得铁青,她用从未有过的坚定语调对刘俊卿说:“不,你不会死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你等着。”
  刘俊卿看着一贞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不相信她真的能救自己:一个无钱也无势的纤弱女子,她能有什么办法来搭救一个几乎是判了死刑的人呢?
  是的,一贞是一个无钱也无势的纤弱女子,她现在唯一可以自己支配的,只有她的生命。
  从监狱回来后,一贞突然说她同意嫁给老六了,这让赵老板喜出望外,他相信女儿也是想过富足日子的、相信女儿已经对那个没有出息的刘俊卿死心了。望着满桌子的绸缎、光洋和那封大红的婚书,他殷勤地给坐在一旁的老六递着烟:“这孩子吧,就是糊涂,你说要真跟了那个刘俊卿,这会儿受罪的还不是自己?现在好了,她也算是明白过来了,还是跟着六哥好。”
  一贞呆呆地坐在一旁,看到老六一直嘿嘿傻笑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她木然地说:“六哥,这门亲事我有个条件。”
  “你说你说,不管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我要是办不到,还有我马大哥,有他在,长沙城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那就好。”
  老六同意了她的条件之后,一贞回学校去默默地收拾着东西:课本、笔记、作业、心爱的小饰物、周南女中的校徽……所有的书都已收拾好了,一贞最后拿起了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书的扉页中,夹的是刘俊卿译得工工整整的那首卷首诗。一贞看着,眼泪忍不住滑出了眼眶,她悄悄擦了擦,将这本书单独收了起来。离开学校,一贞直接乘人力车来到王子鹏家,把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转给了秀秀。
  几天后,刘俊卿突然被释放了。
  一步迈进久违的阳光中,刘俊卿被刺得直眯眼睛。好一阵,他终于适应了光线,却看到秀秀和子鹏就站在前面不远处。
  回到他们虽然简陋但却还能遮风挡雨的家里,刘俊卿换下那身肮脏的破衣裳,吃着妹妹给他煮的面条。子鹏把一叠银元放在了刘俊卿面前,说:“我也帮不上你什么,俊卿,这些钱你拿着,找个事做也好,做点小生意也行……”
  刘俊卿把钱推了回来:“我不要。”
  “那你还想干什么?你还想去折腾?你说你折腾来折腾去,结果又怎么样……”
  “阿秀!”子鹏示意秀秀别再往下说,回过头来说,“俊卿,我们只是不想看着你像原来那样过下去,经过这么多事,我想你也应该明白了,一个人,就得老老实实过日子,踏踏实实做人。只要你想清楚了,现在重新开始,也不算晚,你说是吗?”
  刘俊卿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还能重新开始?”
  秀秀把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递到了他面前,刘俊卿呆了一呆,猛地一把抢过书:“这是哪来的?阿秀,你快说,这是哪来的?”
  “是一位赵小姐让我转交给你的。”
  “她跟你还说了什么?她还说了什么?你快说呀!”
  “她只说了一句,希望你出来以后,把她忘了,重新开始。”
  死死地握着书,刘俊卿一时还不曾反应过来。
  “哥,我听说,那位赵小姐今天出嫁。”
  刘俊卿惊得目瞪口呆!听着远处传来的隐隐的鞭炮声,他放下碗筷,撒腿就往外跑。
  那条他和一贞曾经手拉手走过的街道上,正鞭炮齐鸣,彩纸纷飞,唢呐、喇叭滴滴答答,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一派喜庆热闹。老六披红挂彩,骑在打头的马上,笑得嘴都合不拢。八抬大花轿旁,陈四姑屁颠屁颠地跟着。喧天鼓乐中,纷飞的彩纸飘飘洒洒,落在花轿上。轿帘偶尔掀动,但没有人注意到红彤彤的轿内,新娘凤冠霞帔,一身大红嫁衣,头上盖着同样鲜红的盖头。轻轻拉掉了盖头,露出的却是一张苍白绝望的脸。喜庆的鼓乐声中,新娘的手悄悄从怀里抽出,手里,是一把锋利的剪刀。剪刀挥动之后,一滴滴眼泪无声地滑过了她的面颊,一滴滴鲜血无声地浸透了她的大红嫁衣,落在花轿经过的路面上……
  但没有人留意。
  吹鼓手鼓着腮帮子,卖力地吹着喇叭;老六露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一路抱拳,嘿嘿傻笑;纷纷扬扬的彩纸在空中没有目的地飞扬、飞扬、落下来,落在了殷红的鲜血上,让人分不清那红色到底是纸的颜色还是鲜血的颜色。
  花轿已经远去了,飞奔而来的刘俊卿突然失足,摔倒在地,手里的书也脱了手。
  “一贞!一贞!”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不祥,他捡起书,书上,竟沾满了鲜血。他这才发现,地上是一路鲜血和带血的杂乱脚印!
  “一贞!”
  风卷着花花绿绿的纸屑,和着刘俊卿声嘶力竭的狂呼久久地在小街上空回旋。
  拖着麻木的双脚回到家,刘俊卿坐在火盆前,机械地撕扯着手里的书。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刘俊卿呆若木鸡的脸,那张脸上,没有泪光,甚至没有任何表情。火光熊熊,吞噬着一本本他珍藏的课本、书籍,仿佛也正吞噬着他久久珍藏的理想与梦幻。最后,他拿起了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轻轻地抚摸着、轻轻地吻着,他的手一松,书落进了熊熊烈焰之中。
  那首承载着他与一贞所有情感的诗,在火焰中扭曲着,熊熊火焰映照着刘俊卿死灰一样的脸。纸灰飘逝,他一颗一颗扣好长衫的扣子,将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走进了三堂会。
  二
  酷暑过去,长沙城里渐渐飘起了越来越浓的桂花香,走街串巷的手艺人卖着担子里似乎几百年都没有什么变化的小玩意,也附带炫耀着他们从父辈那里复制而来的嘹亮嗓音。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如湘江亘古不变的水声韵味悠长,让长沙人在梦醒的一瞬间、在回头的一刹那、在捧着茶碗拿起烟袋打开窗户的那一刻,想起自己经过的事和经过的人。
  因为反袁而不得不二度留学日本的一师原校长孔昭绶,归来时依然是一乘三人轿、依然是一身马褂长衫布鞋。穿过这最能撩起人心底乡愁的声音,他回到了一师,在校门口,轻轻地抚着一师的校牌,他的手指竟禁不住有些微微颤抖,那是久违后难以抑制的激动。有学生远远地看见了他,开始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看了、确认了,随即兴奋地奔跑着呼叫着:“校长回来了!校长回来了!”
  喊声回荡在楼道、走廊,回荡在整个学校的上空。钟声响起,惊喜的一师师生涌向了礼堂,他们要在校长当年离开的地方,接校长回来。
  “同学们,风风雨雨,我们,又在一起了!”
  百感交集的孔昭绶又站在了讲台上,他才一开口,台下便掌声雷动。孔昭绶的眼睛湿润了,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梳理着离开一师的这些日子他的所有感想,然后重新戴好眼镜:
  “这一年多来,我们经历了许许多多,也思考了许许多多,过往的一切,千言万语,都不必多说。如果要说,我们就说一件事,那就是,第一师范的未来,我们应该怎样开创!是啊,一个学生应该怎样学习,一个老师应该怎样教书,一所学校应该怎样办好,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应该怎样振兴,这些问题,我们都曾经一而再,再而三的思考过、讨论过。中国的读书人,从来就不缺少坐而论道的能力,哪怕是天大的难事,我们也个个可以讲出一火车的道理来。可这一年多的思考,却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道理就是:光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个匹夫,不是除你以外的别的中国人,而首先就是你自己!中国的事,盼着别人来做是不行的,从我开始,从现在开始,实实在在做实事,这才是我们这一代读书人的责任,才是我们这一代读书人崭新的精神!我宣布,从今天开始,第一师范将实行一项新的治校原则,一项新的教育观念:学生自治!”
  按部就班地机械灌输,连传统的“师”都算不上。一个优秀的教育家和一个普通校长的区别,就在于他是不是能让一所学校充满欣欣向荣的生机。经过了“驱张”、“反袁”之后的一师,如同一潭蓄势的山水,急需一条冲出峡谷的水道。而孔昭绶的“学生自治”来的恰是时候,它如清风般吹来,驱走了一师先前的沉闷和困惑,所到之处,叶为之舒展、花为之绽放、水为之流畅、生命为之鲜活。
  既然要搞学生自治,就要成立学友会事务室,就要选举产生学友会的“领导”。于是张贴《第一师范学友会竞选公告》、 开展学友会竞选演讲、全校同学排队投票……一师学子们青春的旗帜在这个金色的秋天,如同一师的校旗一样,迎风招展。
  学友会正式成立了,在专门的学友会事务室里,兼职会长孔昭绶和新当选的学友会全体成员围坐一堂,畅谈学友会将如何具体开展活动。周世钊、李维汉、萧三、张昆弟、罗学瓒、易礼容、毛泽东……环顾一张张意气风发写满希望的笑脸,孔昭绶微笑着说:“在座各位都是全校同学投票选举出来的学友会成员,第一师范的学生自治,应该怎样开展,就请大家谈谈想法吧。”
  “我觉得,学友会的工作,首要的是提高同学们的学习兴趣。我建议,根据现有的各科教学,成立相应的学生兴趣小组。比方说,有很多同学对文学就很感兴趣,如果成立一个文学兴趣小组,肯定会有不少同学参加。”
  “不光文学,手工、音乐、图画都可以成立嘛,这些内容,大家都会感兴趣的。”
  “我觉得外语更重要,如果成立一个英语兴趣组,一个日语兴趣组,对同学们提高外语水平,肯定有很大的帮助。”
  “我还有一个建议:办一个学友会资料室。学校现有的阅览室,有关时事、社会的报纸、杂志太少,像《新青年》、《东方红》、《太平洋》、《科学》、《旅欧杂志》、《教育周报》这些思想和观点新潮、激进的杂志,如果我们利用学友会的活动经费订齐全,一定能方便大家阅读。”
  “不光是订外面的,本校同学在学术和学业方面取得的优秀成绩,也可以在这个资料室公开陈列、展览,作为我们的成果,永久保留嘛。”
  “还有还有,一师的许多毕业生对母校感情都深得很,学友会可以定期组织老校友联谊活动,发动毕业校友支持在校学生的课外活动嘛。”
  ……
  孔昭绶发现,在同学们热烈的讨论发言中,新当选的总务毛泽东却静静地坐在一旁。这个平素总是唱主角的毛泽东,今天为什么还没开过口呢?孔昭绶等待着他的爆发。
  果然,在大家都谈了自己的想法之后,仿佛才从回忆里走出来,毛泽东用与会场的热烈不那么协调的声音说:“大家刚才的提议,都非常好,我也很赞同。可刚才坐在这儿,听着大家的讨论,不晓得怎么,我却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同学,一个已经离我们而去了的同学。那就是永畦。真的,我经常想起永畦,早上起床,看见他空着的床,走进教室,看见他空着的座位,还有经过食堂,经过操场……好多次睡觉,我都梦见他,那么……那么腼腆地对我笑着,好像就要跟我说什么话,可又听不见他的声音,就是听不见……”
  他的声音哽咽了。
  “永畦的为人,是那么善良,永畦的成绩,也那么优秀,可他就有一个毛病,身体太差,稍微有点风雨,第一个感冒的,肯定是他。我记得那时候,我们打球、跑步、游泳、爬山,我也经常叫他一块去,可他……现在想起来,当初要是逼着他多锻炼锻炼身体,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了。不仅仅是一个永畦,自古以来,中国的教育,可谓从来就没把体育放在眼里,颜回、贾谊、王勃、卢照邻,这些古人的才华还不惊人吗?可他们短命啊!于是只给历史留下一页页遗憾。没有健康的身体,你学得再多,学问再大,命都保不住,又有什么用呢?”
  满屋的同学,包括孔昭绶,都被毛泽东的话深深打动了,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说。
  “我最佩服的,是古希腊的斯巴达人,人数那么少,却能称霸希腊。为什么?因为他们不仅重视精神之文明,更崇尚野蛮之体魄!反观我今日之中国,身体羸弱者比比皆是,学校里,学生啃书本,老师教书本,家长更是一双眼睛只盯着孩子的书本,一国之青年都病怏怏的,这样下去,别人凭什么不把我们当成东亚病夫?国家的强大、武力的振兴又靠什么来保证?中国的未来,需要我们青年,青年的未来,需要野蛮强健的身体。所以,我的考虑是,学友会第一步的工作,当以全校的体育锻炼为中心,要让我们的同学,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一片静默中,孔昭绶突然带头鼓起掌来。掌声随即响成了一片。
  “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一师学友会把学校里的各项活动搞得有声有色,“武术组”、“架梁组”、“庭球组”、“竞技组”……都是同学们参加的热门,不过最热闹的,还要数毛泽东当守门员的蹴球队,他们聘请了年轻的德籍音乐教师费尔廉来做教练。有对手才有提高,经过一段时间的厉兵秣马,经学友会出面联系,一师的蹴球队和长郡中学的蹴球队在一个周末来了一场友谊赛。
  比赛是在长郡中学的简易蹴球场里进行的。长郡中学由罗章龙领队,一师由萧三、张昆弟领头。虽说是长郡中学的主场,可一师来的人比长郡本校来看球的还多,费尔廉这位教练就不说了,他正忙着布兵排阵呢,其他的,不仅校长孔昭绶带着杨昌济等老师来了,蔡和森带着拉拉队来了,萧子升从楚怡小学赶来了,斯咏、警予、蔡畅和开慧她们也来了。
  这次比赛的前两天,毛泽东去过一趟斯咏家。因为之前父亲曾经以五千元的代价要求张干校长开除毛泽东,所以斯咏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会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跑去一师报信救毛泽东,更没想到事后毛泽东会来她家表示感谢。这一次在陶家的见面,让她陡然觉得自己和毛泽东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近、也觉得父亲其实并不像她想像的那样讨厌毛泽东。“我救人,凭的只是良心,我觉得他了不起,也不等于认可你跟他交往。就算你可以不考虑我的看法,你也不应该忘记,你是定了亲的人,一个订了亲的女孩,跟别的男人,是不可能有将来的,这一点,不用我再提醒你了吧?”不过,想起在毛泽东走后父亲说的这番话,斯咏的情绪又一落千丈了。
  “笛!”随着裁判一声哨响,足球被一脚开出,场上的运动员跑起来了,看台上,孔昭绶、杨昌济等老师紧张地观看着比赛,旁边两个学校的拉拉队开始敲锣打鼓、呐喊助威。开慧冲在拉拉队最前面,扯起嗓子喊着“一师,加油!一师,加油!”小脸兴奋得通红,指挥着一师的男生们喊着号子。
  斯咏和子升、警予、蔡畅坐在一师的拉拉队前看球,但她的目光总也离不开一师队的球门,那里担任守门员的毛泽东张着双手,正全神贯注守着门。经过几个回合的无功拼抢,实力胜过一师队的长郡队此时正攻势更猛,猛然间,罗章龙突破防线,一脚劲射,球直飞网角——呐喊声骤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心都悬起来了。说时迟,那时快,毛泽东一个飞身鱼跃,漂亮地扑住了这个球!叫好声惊雷般响了起来。看台上的孔昭绶与杨昌济长出了一口气,孔昭绶不禁擦了一把冷汗。斯咏同样松了一口气,手一抹,才发现自己也给吓出了一头的冷汗。子升把一块雪白的手帕递过来,斯咏擦了汗,把手帕递还子升,目光却又投向了毛泽东。
  球场上,一师队趁机反击,攻入一球。失球的长郡中学队攻势如潮,连续射门,毛泽东左腾右扑,一个个险球被他奇迹般地接连扑住!开慧高兴得都快疯了,冲到场边带着拉拉队狂喊:“毛泽东,加油!毛泽东,加油!”
  一场激烈的比赛最终因为一师队有一个无敌的守门员而以弱胜强。得胜归来的一师球队捧着锦旗,兴高采烈地班师回朝。孔昭绶拍着毛泽东的肩膀,兴奋得合不拢嘴:“那么多次射门,一个也没让他们射进去,润之,你好样的!”
  “那还用说?我们润之大哥,长沙有名的铁大门!”开慧攀着毛泽东的肩膀,一脸的得意。
  斯咏看到毛泽东满头的汗,接过张昆弟手里的毛巾,赶上两步,可没等她把毛巾递到毛泽东面前,开慧已经顺手用衣袖给毛泽东擦起了汗。斯咏收回毛巾,突然发现警予正看着她,不由得悄悄扭开了头。
  和一师的师生分路之后,斯咏跟警予不约而同地说起去看一贞。一贞的所有作为都是为了爱,她们又何尝不是?残阳如血,映红了黄昏的天际,血色余晖洒在一贞的新坟上,使这座新坟看起来像燃烧着的火焰。
  爱情真的比生命更重要吗?
  两人正想着各自的心思,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回头去看,却是子鹏陪着秀秀来上坟。
  斯咏看了看子鹏,子鹏也正巧看了看斯咏,面对着刚刚被一门不情愿的婚事夺去了生命的一贞,这两个同样身不由己的人虽然相顾无言,目光中却已经交换了千言万语。
  三
  上次一师和长郡的比赛结束后,杨昌济在带着开慧回家之前,给毛泽东布置了一个任务:考虑到毛泽东这段时间在一师推广体育锻炼搞得很好,杨昌济鼓励他写篇论文,把对体育运动的看法、心得总结一下。毛泽东兴奋不已,当时就保证两天交卷。
  礼拜二下午放学后,开慧出了周南女中就坐着黄包车一路飞快地到了一师,在学友会事务室找到了毛泽东,要先睹他的新文章为快。进了屋,却发现毛泽东并没有写文章,而是一边数着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边手脚并用、蹦蹦跳跳,便问毛泽东在做什么。毛泽东告诉她,这是他发明的“毛氏六段操” ,这套体操,综合了手、足、头、躯干、拳击、跳跃六种运动,而且融合了体操、武术、西洋拳击各种运动形式,绝对是目前中国最先进的。她立刻对这个新鲜玩法有兴趣了,放下书包缠着毛泽东一定要学。
  毛泽东很高兴自己才发明的“毛氏六段操”有人喜欢,便把一篇画着“六段操动作图解”的文章翻开摆在桌上,开始手把手地教开慧: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这是手部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这是腿部运动……”
  等到开慧练出了汗,休息的时候,毛泽东给开慧讲体育锻炼的好处时,说起自己小时候身体很差……一听毛大哥要讲小时候的故事,开慧可来劲了,催着他赶紧讲。
  “我小时候,身体一塌糊涂,三天两头生病,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小小年纪都夭折了,我娘生怕我也养不大,求神拜佛,香都不晓得烧了好多。我们乡里有块石头,天生就像个观音,乡里人把那块石头当观音菩萨拜。有个算命先生告诉我娘,我要拜那个石头观音做干娘,以后才不会生病,我娘老子迷信,真的要我拜了那块石头做干娘,好保佑我不生病。所以,我有个小名,就叫石三伢子。”
  “那拜了有用吗?”开慧双手撑着下巴,仰着脸问。
  “一块石头,能有什么用?还不是哄鬼的。12岁那年,我一场大病,差一点就完蛋了。好不容易病好了,我也明白了,自己的身体,靠天靠菩萨都是假的,一句话,搞锻炼,坚持运动,自然百病不侵。从那个时候到现在,我就不晓得病字怎么写的。所以说,身体、精神、意志,那都是磨炼出来的。我在那一篇《体育之研究》里头,还专门总结了三条理论,讲人的精神、意志和身体之间的关系……”
  “毛大哥,你的‘毛氏六段操’也是这篇文章里的吗?哎呀,都忘记我是来做什么的了。”开慧跳起来,拿过摆在桌上的文章,翻到第一页,“体育二字,听起来是小事,其实关系一个国家的兴衰。一个人不爱运动,哪来的蓬勃之气?同样,一个民族不爱运动,哪来的尚武精神?到时候,国家有难,打仗都没有人扛得起枪,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希望?你再看我们现在的学校教育,说是说德、智、体三育并重,其实呢……这么多字,我还是赶快回家,和爸爸一起看吧。”
  开慧把文章拿回来,还没忘记把刚学来的六段操表演给爸爸妈妈看。向仲熙自女儿来周南后就从老家搬来长沙杨宅照顾父女俩的起居了,她看到女儿大汗淋漓的样子,心疼地赶紧为女儿擦汗。
  “毛大哥说了,做运动嘛,就是要出汗。”开慧擦着汗,看到父亲缓缓地合上了手里那篇《体育之研究》,忙急不可待地问,“爸,怎么样怎么样?”
  杨昌济:“这么说吧,到目前为止,这是我看过的对体育运动论述得最好,也最全面的文章。润之这篇文章,应该说,对全国的体育教育改良都很有意义,我看,应该拿出去发表。而且要发在最好的杂志上。我打算将这篇文章推荐给《新青年》的陈独秀先生,他一定感兴趣的。”
  听到爸爸说要把毛大哥的文章推荐给《新青年》,开慧兴奋得眼睛都瞪圆了。
  第二十三章 到中流击水
  一
  转眼又是新的一年、新的一学期,1917年3月的最后一个周末,读书会的会员们除了开慧都来齐了,他们正在君子亭商议一个重要举措,那就是以他们现在的哲学读书会为基础,成立一个正式的、有组织、有纪律的青年团体。
  这件事情,毛泽东和蔡和森之前已经交流过很多次,只是还没有和大家讨论。按照毛泽东的想法,他们这个读书会,原本是因为共同的学习兴趣集合在一起。但读书学习毕竟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而是为了改造社会。而且,虽然他们现在有一帮子人,但是人再多,一盘散沙子,也搞不成事。所以他才提议成立一个正式的青年团体,这个团体,不搞虚的,专门做能改造国家、能推动社会发展的实事,他坚信,只要按着这个目标做,他们的团体就完全可以成为湖南进步青年的中坚,成为改造中国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成立一个正式团体,这我同意,不过,改造整个中国,这个目标,定得也太高了吧?”看到毛泽东说得慷慨激昂,萧子升第一个出来泼凉水,觉得做人还是要脚踏实地,不能好高骛远。
  “这怎么叫好高骛远呢?理想就应该定得高嘛。自己先把自己框死了,还成个什么气候?”毛泽东想要说服萧子升。
  “那也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吧?就你那口气,好像中国缺了我们几个都不行了,至于吗?”
  “缺了谁地球照样转。只不过,都照你那样想,世上就没有英雄豪杰了。”
  “我本来就没想过当什么英雄豪杰。改良社会,必须是个积跬步而至千里的过程,我们的任务,就是集中精力做好眼前的跬步之始,一天到晚只想着万里宏图,那反而会变成空中楼阁。”
  “胸中若无万里宏图,眼前的事岂不是没了方向?”
  众人正看着他俩面红耳赤、争得不可开交,猛听到亭外开慧兴奋的叫声,忙回头去看。毛泽东看到开慧手里拿着一本杂志气喘吁吁地跑来,便高声喊:“开慧,莫跑这么急,摔一跤不得了!”
  开慧根本没慢,反而一步冲进亭子,喘着气,双手抓起杂志,给大家看封面:是一本崭新的1917年四月号的《新青年》杂志。然后才翻到中间,一把递到毛泽东面前。
  “《体育之研究》?”毛泽东猛地一把抢过了杂志,“我的文章?我的文章发表了?哎!我的文章发表了。”
  大家一下子都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看着杂志。
  “哎,《新青年》?毛泽东,你可以啊!”。
  “润之,恭喜你。”
  “咱们长沙城,还没哪个学生能在《新青年》上面发表文章呢。”
  “老师也没几个啊!润之哥,这么大的喜事,要请客啊!”
  “对对对,请客请客!”
  “要得要得,请客请客。”众人纷纷向毛泽东道喜,毛泽东也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可他摸摸自己干瘪的口袋,不好意思地说,“请客我倒是愿意,可就是没钱。”
  “那不行,这么大的喜事,总要庆祝一下吧?”众人不依。
  “我看这样吧,客呢,就不要润之请了,他除了请大家喝开水,别的反正也请不起。不如我们搞个活动,现在不是春天吗?春暖花开,趁着明天礼拜天,我们出去春游,也算是庆祝润之的文章发表,大家说好不好?”蔡和森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看大家都赞成,他又说,“润之,本来是给你庆祝,就由你定个地方吧。”
  “橘子洲头,怎么样?春江水暖,岸芷汀兰,长沙春色,尽收眼底……干脆我们搞回痛快的,游泳过去!”
  看了看斯咏为难的样子,他又补充说,“女生坐船,男生游泳。何胡子年纪大,你例外,其他人一律下水!”
  二
  珠沉渊而水媚,青翠的橘子洲便是湘江的一颗绿宝石,湘江因为这颗宝石的光芒而柔媚,这颗宝石又因为湘江如兰的春水而熠熠生辉。
  湘江东边的沙滩上,读书会的同学们今天就要到江中的橘子洲上去庆贺毛泽东的《体育之研究》发表在《新青年》杂志上。蔡畅、何叔衡、开慧、斯咏都上了船,警予却还混在一群正脱了衣服做热身运动的男孩子堆里,像个大姐姐一样帮蔡和森收拾脱下来的衣服,叽里咕噜地吩咐蔡和森注意这样注意那样。毛泽东一边打趣他们的肉麻举动,一边把所有人的衣服卷成团一下子扔上了船,让开慧照顾着。
  开慧看到萧子升背着画架、居然和往常一样地一丝不苟地穿着长衫布鞋,也跟在斯咏身后上了船,问他:“萧大哥,你怎么也坐船啊?毛大哥说男生都要游泳过河的。”
  不等子升答话,岸边先传来了毛泽东的声音:“萧菩萨怕冷咧!还游泳?他呀,恨不得一天到晚把自己当个活菩萨供起哟!”
  看到毛泽东先将一只足球用力甩入江中,随后一个纵身鱼跃,身体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一个猛子扎进了冰冷的江水,子升打了一个寒战:“你以为我是你啊?早春二月下河游泳!人不可违天时,你那是逆天而行。”他说着话放下画架,挨在斯咏身边坐下了。
  警予抱着蔡和森的衣服上船后,船就开了。船橹摇荡,渡船在水面划出长长的波纹。船的前方,男生们正劈浪前行,打打闹闹地玩着那只足球。毛泽东钻出了水面,踩着水,向船上挥着手:“萧菩萨,下来啊下来啊,水里舒服得很呢!”
  子升没理他,假装看着远处的橘子洲,余光却全在斯咏身上。江风吹来,斯咏裹紧了身上的衣裳,伸手试了试江水,江水冰冷,她的手才一伸下去,就猛地缩了回来。子升正想掏出手帕递出去,却听到斯咏对着击水的人群高声问:“润之,你们真的不冷啊?”子升黯然把手放在口袋里停了一会,然后空着手伸出来,抓住了身边的画架。
  “到了水里还冷什么冷,一身都发热,哎,玩几个花样给你们看啊!”毛泽东一跃老高,玩起了花样,侧身、平躺,倒立、翻筋斗……涌动的江水中,他似乎比鱼还自由。
  何叔衡看得呆了,说:“这个润之,到了水里,简直是条龙。”
  水里的和船上的都正看着毛泽东表演,毛泽东一个猛子却不见了。大家都知道他水性好,开始还想着他会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给大家一个惊喜。可等了好一阵,还不见他浮出水面,大家禁不住都焦急起来,本来看得很开心的斯咏和警予竟吓得在船上大呼小叫。慌乱中,在船的另一边突然间水花涌起,毛泽东从斯咏的背后一头钻出了水面,攀住船舷挥手弹了开慧一脸的水,大叫:“我在这儿!”
  “哎哟,你吓死人了!”斯咏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
  “你怕我淹死啊?一条湘江,再过50年我都能随便游。”
  “再过50年?再过50年你70多了,活不活得到那时候还难说呢?还游湘江?”萧子升说。
  “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萧菩萨,你还莫不信,五十年以后,我游给你看看!”
  开慧擦着脸上的水问:“毛大哥,水里真的不冷啊?”
  “这个水啊,是下来前冷,下来反而不冷了,越游越热乎。不信你下来试试啊。”
  开慧把脱下的鞋和外衣往斯咏手里一塞,捏住自己的鼻子,扑通一声,真跳进了水里,水花溅了斯咏他们一身。水中的开慧游了几下,兴奋得直冲船上喊:“好舒服啊,还有谁要下来啊?”她边游边与毛泽东等在水里玩起了足球,球在青年们当中飞来飞去,一时间江中水花四溅,开慧的欢笑声响成了一片。蔡畅和开慧年龄相当,看到开慧在水里玩得那样开心,也依傍着船舷,乐得手舞足蹈。而警予的眼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蔡和森。
  三
  过了江、上了岸、进了橘子林,换上干衣裳,大家就开始分工:一拨人去找当地的农民买红薯、一拨人去拣干柴。不用谁吩咐,蔡和森很自然地就跟在了警予身后,俩人一个捡柴,一个抱柴,动作蛮协调的。走出很长一段路了,警予看看身边一声不吭只顾着抱柴的蔡和森,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蔡和森前后左右张望着,实在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就问警予笑什么。警予抬起自己脚上的皮鞋,借着手里的柴棍摆了个俏皮的姿势,说:“我一直以为咱们只有在擦皮鞋的时候能配合默契,却不想,捡柴的时候也挺默契的。”蔡和森抱着柴就往回走,边走边说:“ 我倒觉得我们默契的时候还很多呢。”警予愣了一下,脸微微地红了,赶紧撵了上去。
  他们回来的时候,其他人早已经把柴和红薯堆在一起了,何叔衡和毛泽东正熟练地把一堆红薯埋进了挖好的土坑里,然后在上面搭着柴架子。看样子这两个人在家都是做活的好手,几弄几弄,一股青烟冒过,火苗“噌”地就起来了。
  等待红薯烤熟的这段时间,毛泽东、张昆弟、罗学瓒、萧三他们又在沙滩上踢起了足球,开慧套着毛泽东的长衫,袖子长得连手都伸不出来了,却还在沙滩上蹦着跳着给得了球的人加油。沙滩旁,子升架起画架写生,他的背后斯咏和蔡畅津津有味地看着浩浩湘江、连绵岳麓从子升的笔下流淌出来。警予和蔡和森却哪里都没有去,坐在火堆旁边添柴、守着红薯不要被烤糊了。通红的火苗窜出老高,映照着两人的脸。他们谈了最近读的书、谈了学校的新活动、又谈了些朋友间的趣闻,警予看着眼前的火堆、橘子林和远处同学们的身影,深深吸了口气,换了个话题:“真美啊!”
  “是啊,要是能天天这样,静静的,就这么坐着,那真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蔡和森犹豫了一下,“我是说,要是……要是两个人的话。”
  警予没有想到蔡和森会有这样的表白,心里猛然间说不出有多紧张、甜蜜和羞涩,竟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一片小树叶在微风中飘下来,晃晃悠悠地正好落在警予的头发上,警予正伸手想去摘下来,蔡和森也已经伸出手了,两只手在警予的耳朵旁碰在了一起……
  “你们搞什么鬼?说好闻到香味就来叫我们的嘛!香味都飘过湘江了,你们居然还在这里只顾说话。”毛泽东像龙卷风一样横扫过来,凑在火堆旁仔细地嗅着红薯的香味,急急地用树枝扒出了一个个烤得黑糊糊的还在冒烟的红薯。他的叫喊声把所有人的馋虫都钓了起来,踢球的、画画的、喝彩的全欢呼着拥了过来。警予和蔡和森对视了一眼,心领神会地笑了笑,都扎进了抢红薯的人堆里。
  毛泽东把第一块红薯掰成两半,一半递给左边的开慧,一半递给右边的斯咏。斯咏文雅地小口咬着,开慧被红薯烫得直啧嘴,却偏要狼吞虎咽,吃得连鼻子尖都沾了红薯,旁边的人看到都大笑起来。
  简单的午餐过后,蔡和森宣布稍微休息一会,就开始今天的主题读书活动。张昆弟、萧三他们一听这话,抱起足球就往沙滩上跑,毛泽东跑了几步,又回来,把所有燃到一半的柴全部退了出来,埋进土堆里。他在做这些的时候,其余的人也已经各自找到了好玩的去处,跑掉了,只有斯咏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等他把事情做完,走到自己身边。
  斯咏和毛泽东并肩走出橘子林,走到了江边。远远地看到萧三他们踢得起劲,毛泽东也想过去,可看看斯咏慢吞吞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又不好意思把人家一个女孩子丢下。还好,斯咏终于开口了:“润之,还记不记得上次,我们也是这样,走在江边。”
  “哪次?”
  “就是上次,当时还下雨了。”
  “哦,你说那次啊,那不是在江那边吗?”
  “只要是我们俩,江哪边还不都一样?”
  斯咏看着毛泽东,似乎要把下面的话用眼睛说出来,可正当毛泽东看她时,她却又用长长的睫毛把眼睛覆盖住了,把一头青丝留给了毛泽东。两个人于是又沉默了,依然并肩慢慢地走着,在沉默中揣测着对方的心思,直到蔡和森在前面高声喊他们快开会了。
  今天的主持人是萧子升,大家都围坐在了沙滩上后,活动就正式开始了。
  “今天的议题,是改造读书会。这个想法,是润之和蔡和森提出来的,上次我们曾经讨论过,不过没有定论。今天呢,我们就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子升转向蔡和森,“和森,你的建议,你先说说吧。”
  “改造读书会,形成一个正式的进步青年团体,应该说是大家的共识,关键在于,我们新成立的这个团体,应该有着怎样的宗旨,应该朝哪个方向努力,应该定一个怎样的目标,只有这些方面形成了共识,这个想法才有可能实现。”
  蔡和森才停下来,萧三就回答:“上次润之哥不是说了吗?改造中国,改造世界啊。”
  “改造二字,未免言之过大,我看,这个团体,应该以致力于个人及人类生活向上为目标,首先是严格个人的生活,然后是周围的人,推而广之至全人类,只要我们这个团体,对此能有所贡献,使社会能受其影响,有所改良和进步,也就算是相当成功了。”子升一向不喜欢毛泽东的好高骛远。
  “个人及全人类生活向上?嗯,说得好。”
  “积跬步而至千里,千里我们也许做不到,能脚踏实地积跬步,也是不错的。”
  周世钊和何叔衡表示支持子升的观点,但开慧、张昆弟和罗学瓒却觉得还是毛泽东的改造世界来得过瘾,斯咏似乎还没从刚才的状态里走出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蔡和森于是把目光转向了毛泽东。
  “跬步也好,千里也好,现在言之,不免过早。我倒是觉得,有一条我们应该先定下来:团体的范围。我们这个团体,就应该是个最先进、最团结、最强有力的团体,所以范围不宜搞得太宽,我们要寻求的,必须是那些胸怀大志,能砥砺自身,严于律己,愿意为理想而奉献生命的真同志,”毛泽东突然往斯咏脸上看了一下,却又马上把目光收了回来,缓缓地站起来说,“时光这么宝贵,中国的事还有这么多等着我们去做,我们这些要担负大责任的青年,就应该想大事,做大事,没时间去考虑那些个人的小事情。所以我觉得,我们这个新团体,应该定一个‘三不’原则。”
  “三不原则?哪三不?”大家异口同声地问。
  “第一,不谈那些鸡毛蒜皮、杂七杂八的琐事。”
  “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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