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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同学少年

_10 黄晖(当代)
  老头瞄了桌上那堆钱一眼,再看看桌上笔墨与子升白净秀气的手,摇了摇头:“可惜了。”
  他大咧咧地出了人群。
  子升全然摸不着头脑:“这位是谁呀?”
  一名士绅对他说:“他你都不知道?丁德庵,我们安化有名的丁老爷,两榜进士,做过翰林的。”
  子升愣住了。直到毛泽东回来,他还没从刚才的惊讶中缓过来:“想不到是位进士翰林,这回我们真是班门弄斧了。”
  毛泽东只顾数着钱:“你管他翰林不翰林?他又不请你去做客。再说了,你那手字,未必会比翰林差。走走走,红烧肉兑现。”
  两人刚刚起身,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这位先生,请留步。”
  两个人回头一看,刚才那名跟着老头的仆人正恭恭敬敬地向子升拱着手,后面还跟着一乘小轿:“我家老爷看了先生的字,对先生的书法十分佩服,专程叫我来请先生过府做客,谈书论道,请先生务必赏光。”
  子升不禁有些惊喜:“丁老爷客气了,晚辈怎么敢当?”
  “先生就不必客气了,我家老爷最喜欢的,就是有本事的读书人。请先生赏个脸吧。”
  子升动心了:“润之,不如咱们去一趟?”
  不等毛泽东开口,那个仆人先抢着:“对不起,我家老爷只吩咐了请先生,没提别的人。”
  “这样啊……”子升不禁有些为难。
  毛泽东倒是无所谓:“哎呀,人家请你你就去嘛,反正我又不想见什么翰林。我吃我的红烧肉,饭馆里等你啊。”
  他径直向醉香楼走去。
  六
  仆人将子升引入一扇朱漆大门,门上铜钉闪亮,门外镇府石狮威风凛凛,家丁排列,气势逼人。
  古色古香的丁府书房里,两壁皆书,精致的文房四宝,排列在檀木书桌上。正南墙上,挂着一个清朝官员的画像,提着“故中丞丁公树卿老大人遗像”,两旁挂着“诗礼传家”的中堂、“仁义乡里,忠烈遗泽”的对联,和“林隐乡居图”等等字画条幅,芝兰盆景,点缀其间,处处透着显赫的家世和归隐农田的文人雅致。
  “老先生原来是为国尽忠的丁中丞大人后人?”子升不由肃然起敬,“晚生真是失敬了。”
  “哪里哪里。”提到家世,丁德庵显然颇为自得,“丁某不肖,愧对先祖遗泽,倒是这诗礼传家的祖训,未敢轻忘,但求守几亩薄田,温几卷旧书,处江湖之远而独善其身而已。”
  他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虽说隐居林下,老夫倒是最喜欢跟肚子里有真才的读书人交朋友,今天有幸一睹萧老弟的书法,颇有汉晋古雅风范,令人耳目一新啊!”
  “雕虫小技,贻笑方家了。”
  丁德庵却话锋一转:“只不过……”
  子升赶紧站起身:“老先生指教!”
  丁德庵挥手让他坐下:“以如此书法,竟当街卖字,不免有辱斯文了吧?”
  子升道:“晚辈倒是记得,昔时板桥先生亦曾将字画明码标价: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扇子斗方五钱。可谓书生亦须作稻粱之谋,子升愚钝,困于行旅,只好斗胆学样而已。”
  丁德庵吃了一惊,倒笑了起来:“如此倒是老夫拘泥了。哎,萧老弟书倒是读得很杂呀,连这些野趣杂典也记得,不容易。”
  “当着老翰林之面,晚辈岂敢谈读书?”
  “哎,要谈要谈,读书人不谈读书,难道还谈种田挑粪那些下贱之事么?对了,老夫近日,正在重读老庄二经,不知萧老弟对这两本经熟吗?”
  子升道:“也略读过。”
  “以你之见,此二经,历代注解,谁的最好?”
  “晚辈浅见,注道德经,无过于王弼,注南华经,无过于郭象。”
  丁德庵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子升他显然又高看一眼了。
  “方才看老弟的对联,构思奇妙,老夫平时也好对句,正好拟了几副上联,还请指教一二如何?”丁德庵说着,起身踱了两步,手指室内花草盆景:“我这上联曰:室有余香谢草郑兰宝桂树。”
  子升几乎是张口就来:“晚辈对:身无长物唐诗晋字汉文章。”
  丁德庵不由得点头,他略一思索:“这句难一点:劝君更饮一杯酒。”
  子升思索了一阵:“晚辈对:与尔同销万古愁。”
  “嗯,以李白诗对王维诗,上下嵌合,天衣无缝,好,好,好!”丁德庵也颇有了知音之感,情绪上来了,“老夫还有一联,是三十年前翰林院的同仁出给我的,当时满朝翰林无人能对,一时而称绝对,萧老弟大才,今日老夫献丑,请教方家了。”他来到书桌前,铺纸提笔写下了上联,“出题之人,原是游戏文字,故意要弄出副绝对来,老弟若是为难,也不必放在心上。”
  “‘近世进士尽是近视’,四个词读音全同,词性各异,还是个全仄联?”子升思索着,这副联显然让他一时无从下手,沉吟中,他无意间又看见墙上那幅中丞遗像,突然灵机一动:“晚辈倒是可以斗胆一试,不过这下联要从老先生的先祖大人那儿来。”
  丁德庵扶着眼镜,读出子升的下联:“‘忠诚中丞终成忠臣’?对得好,对得好,对得太好了!”他猛然向子升一揖手,“萧先生大才,德庵佩服!”
  七
  “润之,”辞别了丁府,子升兴冲冲进了醉香楼,看见毛泽东,他一脸的兴奋莫名,“太可惜了,你没去真是太可惜了!这位丁翰林真是位雅人,学识过人,渊博风雅,不见一面真是可惜了。”他拉过长凳坐下,将一封光洋往毛泽东面前一放:“你看看,这是人家奉送的仪程,一出手,就是二十块光洋,大方吧?”见毛泽东只是“哼”了一声,没有接腔,子升不禁愣住了,这才发现气氛不对,毛泽东的身边,还站着互相扶持着默默抽泣的父女二人。
  看着子升不解的眼光,毛泽东义愤地告诉子升:“那位丁德庵的田,不管你丰年灾年,那是一粒租子都不能少。这几年,年景不好,这位老爹欠了他十担谷的租还不上,利滚利,驴打滚,就算成了一百多担的阎王债。这位老爹进城来求他姓丁的宽限宽限,他却看上了老爹的女儿芝妹子,逼他拿芝妹子抵债,芝妹子还不满十四岁,居然要去给他七十岁的人做第十三房,他也下得了这个手啊!”
  “爹……”芝妹子扑进父亲怀里,父女二人抱头痛哭。
  子升一脸的难以置信:“怎么会是这样?”
  酒楼的老板叹了口气,证实道:“你们两位是外乡人,不晓得底细,这位丁老爷,那是我们安化最大的一霸,家里的田,数都数不清,光佃户都有好几千。这种事算得什么?他家里逼租逼债,哪年不要逼出几条人命哦?”
  一位食客道:“丁德庵丁德庵,安化人人都喊他‘丁刮干’,不把你刮得干干净净,他从来就不会松手的。”
  其他围观的人或是面露不忍,或是默默点头,丁德庵的恶劣,显然为大家所公认。
  子升简直不敢相信:“满口礼义诗书,道德文章,居然……居然为人如此卑劣!”
  “他不在脑袋上贴个仁义道德,还贴个我是坏蛋啊?我告诉你,越是这种道貌岸然的读书人,越不是个东西!”毛泽东转向那父女俩,“我说,这个租,你们也不用交了,田是你种的,凭什么给他交粮?”
  老农却直摇头:“不行啊,丁老爷养了家丁,家里又有人做官,欠他的债不还,一家人活活打死的都有啊!”
  毛泽东火了:“他打你?你不晓得打他?他再养家丁,未必比你们几千佃户还多?你们几千人,一人一根扁担,冲到他家去,吃他的大户,你看他还耍什么威风?”
  子升急了:“润之!你这不是鼓动人家聚众闹事吗?”
  “聚众闹事怎么了?跟这种土豪劣绅,就是不能客气,大家一条心,谁怕谁呢!”
  “可你这不是搞暴动吗?真要惊动了上面,吃亏的还不是这些农民?”
  “那你说怎么办?”
  子升略一沉吟,起身,向围观的众人抱了个拳:“各位先生,这对父女的遭遇,大家也都看在眼里。我这儿呢,倒是有个主意,希望能帮他们一把,只是要有劳各位一起帮个忙,不知大家肯不肯?”
  八
  丁府书房,丁德庵正在欣赏子升写的那副对联,仆人一把推开了房门:“老爷,大喜了!”
  丁德庵边扣马褂最上头一颗扣子,边匆匆迈出大门。门前的情景让他愣住了:黑压压一片都是县城里的商号老板和街坊们,簇拥着正中的一块匾,五六个吹鼓手还在起劲地吹吹打打。
  子升上前一步,手一抬,鞭炮、鼓乐齐止。
  子升朗声:“安化各界商民代表,为感本县世家丁氏诗礼教化,表率乡里,特向丁老夫子德庵先生献匾。”
  丁德庵一时乐得合不拢嘴:“哎哟哟哟……这怎么敢当……怎么敢当?”
  子升依旧大着嗓门:“老先生不必过谦,丁氏一门,既承忠烈遗泽,又秉仁义家风,道德廉耻,无所不备,高风亮节,泽被闾阎。晚辈受安化乡民之托,特书此匾,唯求略表全县乡亲敬慕仰仗之情于万一也。”
  他伸手掀去匾上蒙的红绸,露出了“造福桑梓”四个大字,与此同时,锣鼓、唢呐各色乐器同时大作。
  喜出望外之下,丁德庵只顾一个劲地抱拳拱手:“哎哟哟,这个这个……德庵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就在他伸手要接匾之际,人群中的毛泽东悄悄向旁边一让,一推躲在身后的那父女二人,父女二人一头扑了出来,扑通跪在丁德庵脚下,拼命地磕头:“丁老爷,您行行好,我求求你了,行行好啊,丁老爷……”
  丁德庵措手不及,吓得倒退出两步,两边的家丁一看不对,当场就要冲上来,毛泽东却抢先扶住了那老农,扯着嗓子:“哟,这位老伯,您这是干什么?有话慢慢说,丁老爷可是大善人,万事都有他老人家做主。”
  子升也上前来:“对对对,有丁老爷在,不管什么难处,您放心大胆地说。”
  看看四周人群,丁德庵赶紧用眼睛瞪住了家丁们。
  那老农抬头欲诉,看见丁德庵和身后气势汹汹的家丁,吓得又把头低下了,他女儿急了,头一扬:“我、我们是丁老爷家的佃户,年景不好,欠了老爷的租还不起,老爷他、他……”
  毛泽东:“老爷他怎么了?”
  女孩:“老爷……我爹说丁老爷要我去做小。”
  丁德庵的脸登时挂不住了。
  毛泽东:“胡说八道!丁老爷怎么会是那种人呢?”
  子升:“就是嘛,丁老爷是什么人?读书人,大善人,怎么会乘人之危呢?丁老爷,您说是不是?”
  当着众人,丁德庵的脸不禁涨得通红:“嗯,对呀,老夫什么时候说过那种话了?简直……简直一派胡言!”
  毛泽东:“听到了吧?人家丁老爷根本没有那么想。你这个当爹的也是,欠债还不起,可以来求丁老爷宽限嘛,就算免了你的债,那也是丁老爷一句话的事,怎么能拿女儿来抵债,这不是败坏丁老爷的名声吗?”
  子升:“这话说得是啊。丁老爷的为人,安化全县上下,谁不知道?你看看你看看,‘造、福、桑、梓’,你有难处,丁老爷还能不帮吗?”
  人群顿时一片附和之声。
  子升笑吟吟盯着丁德庵:“丁老先生,您的意思呢?”
  丁德庵的目光,从子升笑吟吟的脸,转到毛泽东,转到父女二人,再转到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和那块崭新的匾上,他这才醒悟过来,眼前这一幕原来是专门给他下的圈套。
  “那个……啊,不是欠了点租吗?我丁某人怎么能逼佃户的租呢?那个那个……来人啦,把他家的借据找出来,还给人家。”
  他身边的仆人似乎还不敢相信:“老爷?”
  “快去!”
  “丁老先生的慷慨仗义,真令晚辈五体投地啊!”接过了仆人拿来的借据,子升转手将那块匾捧到了丁德庵眼前,“那,以后呢?”
  “以后……”丁德庵一咬牙,“以后的租子,也减半,一律减半。”
  毛泽东赶紧扯开了嗓门:“老人家,丁老爷的话你听见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可是亲口答应,把你家的债全免了,还减了一半的租,丁老爷可是要面子的人,他说话,一定算话,你该放心了吧?”
  颤抖着手接过那张借据,父女二人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两人同时重重磕下头去,泣不成声:“谢谢萧先生,谢谢毛先生……”
  子升与毛泽东赶紧拦住了父女二人:“怎么成了谢我们呢?谢谢丁老爷!”
  父女二人这才想起来,赶紧给丁德庵磕下头去:“谢谢丁老爷!”
  “免了,免了免了。”丁德庵捧着那块匾,笑得比哭还难看。
  九
  离了安化县,那一路,毛泽东与萧子升还在为白天发生的事争执着,农民的疾苦,让两个人的心情都无法平静。
  “一个芝妹子,我们救得了,可还有成千上万个芝妹子,她们怎么办?”毛泽东思考着。
  “人力有时而穷,我们也只能救一个是一个。”子升也只能这样回答。
  “不,这是不负责任!你那一套仁义道德,你那一套温柔敦厚,解决不了农民的问题,也消灭不了这个社会的黑暗!”
  “可社会进步需要时间,完全的公正、完全的平等只能是不现实的空想。”
  “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有完全的公正、完全的平等?”
  “人终归是有私欲的嘛。”
  “那我们就打破这个黑暗的现实,那我们就消灭这些无耻的私欲,把一切的不合理、一切的不公正、一切丑恶的人丑恶的事统统埋葬掉,这个世界自然会迎来大同。”
  “你那是理想主义,只会破坏社会的和谐。”
  “不公平不合理的所谓和谐,我宁可它统统被砸碎!”
  夕阳映在他们一样年轻的脸上,让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心里深深的疑惑。
  这满心的疑惑一路困扰着两个年轻人,直到五天后,他们来到了宁乡沩山寺。这沩山寺的住持证一和尚乃是佛门有名的大德,两人便专程登了门,想听听佛门中人对这俗世中的不平有何见解。
  进了证一的禅房,却见一床一几,此外便是四处堆积的书,把间禅房衬托得倒更像一间书房。那证一和尚年近七十,一身青衣短褂,如果不是光头上烫着戒疤,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和善的老农。
  听二人讲明来意,证一只是微微一笑,道:“佛门讲的是出世之理,二位施主的困惑,却是人间之事,只怕和尚是帮不上啊。”
  子升便道:“出世之理,亦由世上来,所谓万理同源,无分佛门与世俗,还请大师不吝指教。”
  证一没有答话,停了一停,端起茶壶,说:“先品新茶吧。”
  他将壶中茶水向子升面前原已倒好茶的杯中倒去,杯中水满,很快溢了出来。
  子升赶紧道:“大师,水溢了!”
  证一倒茶的手停住了:“水为什么会溢?”
  “这……因为杯中已经有茶了。”
  “是啊,旧茶不倾,新茶又如何倒得进去呢?我佛门禅宗,于此即有一佛理。”证一放下茶壶,铺开纸,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将纸转了个边,面向萧子升和毛泽东,写下了:不破不立。
  证一解释道:“所谓魔障所在,正见难存,旧念不除,无以证大道,不除旧,则无以布新,是当以霹雳手段,弃旧而图新也。”
  毛泽东一拍巴掌:“此言正合我意!佛门普度众生,与我辈欲拯救国家、民族,道理本来就一样,只有驱除腐恶,尽扫黑暗,彻底打破这个旧世界,才能迎来真正的光明,才能建立普遍的幸福,正如凤凰自烈火中涅槃,重得新生!”
  子升却不能接受:“可是新难道一定要从旧的废墟上才能建立吗?旧世界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不能徐图改良,为什么一定要毁灭旧的一切,这样的新,代价不是太大了吗?”
  证一想了一想,徐徐道:“两位所言,一则疾风骤雨,一则和风细雨,老衲以为,若无疾风骤雨,当头棒喝,则魔障难除,然先贤亦曰: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疾风骤雨,终难长久,破旧以骤雨,立新以和风,相辅相成,原是缺一不可的。取彼之长,补己之短,则新可立,道可成。”
  说罢又提起了笔:“老衲赠二位施主各一个字吧。”
  他先写下一个“动”字,转过来移到子升面前: “萧施主和风细雨,君子气节,独善己身足矣,但欲图进取,变世道,化人心,还须振作精神,勇于任事,以动辅静。”
  证一又写下一个“静”字,转过来推到毛泽东面前:“毛施主骤雨疾风,汹涌澎湃,以此雄心,天下无不可为之事。但世事无一蹴而就之理,施主于翻天覆地中,亦当常记,一动须有一静,一刚须有一柔,有些时候,是要静下来方好的。”
  子升和毛泽东互相看了一眼,都似乎有所领悟,但又似乎并未领悟得透彻,看看证一已然收了茶具,有起身送客之意,只得道了一声:“多谢大师!”
  第二十七章 工人夜学
  一
  暑假刚过,1917年秋,护法战争爆发了,护法军进军湖南,北洋系军阀傅良佐所率驻湘守军节节败退,安静了没几天的长沙城里,又是一日乱过一日。
  这天孔昭绶正在教务室召开全体教师会议,讨论一师为普及平民教育而办工人夜学的事,他这个想法由来已久,却一直腾不出空来,好不容易这回打出了招生广告,不料十多天过去,才七个人报名,眼看夜学就要成了泡影,无奈之下,只得找了老师们共同来分析原因。
  美术老师黄澍涛翻着办公室里的报纸,头一个便直摇头:“时局如此啊!校长,如今就连我们学校都朝不保夕,更何谈什么工人夜学?”
  的确,看看那堆报纸,哪张上面不是一个个触目惊心、火药味十足的大幅标题:《段祺瑞拒绝恢复约法,孙中山通电护法讨段》、《黔滇桂粤宣告独立 护法军誓师出征》、《湖南战事急报:湘南护法军兵进衡阳》、《衡山告急,傅部守军昨日增援耒衡前线》、《湖南督军傅良佐令:长沙即日实施宵禁》……
  方维夏也不禁叹了口气:“办夜学,普及平民教育,这件事本该是我们师范的责任。原指望谭督军在湖南,湖南还安稳一点,我们这些搞教育的,也可以做点实事,可这才安稳了几天?唉!”
  其他老师同样是七嘴八舌:
  “要说时局,确实是乱,可夜学办不起来,也不能说都是时局所致吧?”
  “可我们的招生广告打出去那么久了,才七个人报名,这样的学校,怎么办得起来呢?”
  “依我看,这帮出苦力做工的人,他就没那个读书上进的心思!你们看看,读书不要钱,课本全免费,连笔墨纸张都是免费送,这样的条件,上哪找去?这就是请他们来学嘛。你请他他都不来,还有什么好说的?”
  听着老师们的各抒己见,孔昭绶对自己当初的想法也有些动摇了:“这么说来,倒真是我们估计错了,这个工人夜学,工人们真的不感兴趣?”
  “我看,结论不必下得这么早吧?”始终没有开口的杨昌济突然说道, “要说夜学办不起来,是因为工人天生的不求上进,那有一件事我就想不明白了。我记得校长最初产生办工人夜学的想法,来源于看见毛泽东在街边教人认字。毛泽东是什么人?一个师范学生而已,为什么他教人认字,有人跟着学,而且学得认认真真,而我们,以一所师范学校的力量,提供比他那一根树枝当教鞭、一块泥地作黑板好得多的办学条件,反倒还招不来学生了,这能说得通吗?”
  所有的老师都静默了,这个问题显然极有说服力。
  “所以,招不来学生,我相信,责任不在工人,一定是我们的方法有不周之处。我的意思,还是先找润之谈谈。”
  毛泽东被孔昭绶叫进了教务室,一听来龙去脉,当即就拍了胸脯:这个工人夜学,一定会大受工人们的欢迎!校长要是不信,可以把工人夜学交给我们学友会来办。
  “你们来办?”一旁的袁吉六一脸的不信,“你们自己都还是些学生娃娃,还办学校?开玩笑!”
  看看老师们似乎都没有信心,毛泽东摆开了理由,说五年级的师范生上讲台当老师也就是没多远的事,现在接手工人夜学,等于给大家一个教育实习的场所,也给大家一个接触社会、锻炼自己的机会嘛。
  他的这个观点得到了老师们的一致认可。孔昭绶也当场点了头,答应把工人夜学交给学友会来办,但也有个条件:“十天内必须招到至少40个学生。”
  接了军令状,毛泽东回到学友会事务室,马上把学友会的成员统统召集起来,开了一个紧急会议。
  “这四年多来,我一直在思考,究竟什么才能改变我们这个千疮百孔的社会,才能拯救我们这个内忧外患的国家。过去,是读书、求学,可光靠书上道理有用吗?你读一万本书,不还是挡不住汤芗铭的那一营兵?我也想过,一个人不行,我们结交朋友,我们组成团体,可中国这么大,靠几个读书人来使劲,靠个把小团体,就能变过来?照样不行!这次暑假游学,给我的触动更大,一个土财主,就能骑在那么多佃户头上,为所欲为,为什么?因为读书人只有那么几个,因为中国真正多的,是农民工人老百姓,他们愚昧,他们老实,他们动不起来,你书读得再多,你是一帮学生,翻不了天。所以,要解决中国的问题,唤醒民众,肯定是件非搞不可的事。我们这些青年组成的团体,也只有眼睛向下,盯着最广大、最底层的国民,才能真正成就一点事情。”
  他这一番开场白,顿时赢得了大家的一片认可之声。
  毛泽东趁热打铁,在小黑板上画着一幅简单的地形示意图,把以第一师范为中心,往南到猴子石,往北到西湖桥,十里范围内集中的黑铅厂、印刷厂、纱厂、铸铁厂等大大小小十几家工厂全标了出来,这才宣布道:“这些工厂加起来,少说也有两千工人。而我们的任务,是十天内,从这两千工人里头,招到40个学生。大家说,敢不敢揽这个活?”
  “当然敢……没问题。”
  学友会的骨干们七嘴八舌,崭新的挑战令每一个人的眼中都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好!说干就干!”毛泽东当即给大家分配了任务,“招生广告我来拟;子暲、昆弟,你们负责联系警察所,请他们帮忙,把广告尽可能贴遍每条街;李维汉、罗学瓒,你们负责准备报名表,接待报名;其他的人跟周世钊一起,收拾教室,准备课本、资料。”
  他伸出手来:“大家一起攒把劲,也让孔校长和全校的老师看看,我们这些师范生,不光会吃干饭!”
  学友会所有成员的手,紧握在了一起。
  二
  毛泽东的笔头向来快,第二天,便拟好了一份大白话的《工人夜学招生广告》,那广告原文是这样的:
  列位大家来听我说几句白话:列位最不便益的是什么?大家晓得吗?就是俗话说的,讲了写不得,写了认不得,有数算不得。都是个人,照这样看起来,岂不是同木石一样?所以大家要求点知识,写得几个字,认得几个字,算得几笔数,方才是便益的。虽然如此,列位做工的人,又要劳动,又无人教授,如何能做到这样真是不易得的事。现今有个最好的法子,就是我们第一师范办了一个夜学。这个夜学专为列位工人设的,从礼拜一起至礼拜六止,每夜上课两点钟,教的是写信、算账,都是列位自己时刻要用的。讲义归我们发给,并不要钱。夜间上课又于列位工作并无妨碍。若是要来求学的,就赶快于一礼拜内到师范的号房来报名。
  广告拟好后,学友会的一部分同学立刻就拿去油印。很快,这份招生广告就在警察的帮助下,贴满了一师周围的街边墙上。其他同学搬桌椅,打扫卫生,很快把工人夜学的教室也布置好了。
  可是没想到,一晃眼过去了一周,总共才只有三个人报名!而街边的墙上,路人经过,也似乎都懒得多看那招生广告一眼。
  “按说广告也贴得够多了,怎么就没人来报名呢?”无奈之下,毛泽东也只能决定再请警察帮一次忙,多贴一些广告出去。
  但这次求上门去,却就没有上次那么好说话了。
  “什么,还贴?”警察所的警目把他们带来的招生广告往桌上一扔,“你当我们警察所是你第一师范开的?”
  毛泽东说着好话:“贴公益广告不是你们警察所的责任吗?”
  “你跟我讲责任?”警目眼睛一横,“弟兄们贴了一回就够对得起你们了,还一而再再而三?你以为我这帮弟兄专门给你当差的?”
  一旁有个年轻警察有点看不下去了,插嘴道:“长官,要我说,人家办夜学,也是做善事,能帮咱们还是帮帮吧。”
  “你是吃饱了撑着了,还是他发了你薪水给了你饷?”警目瞪着自己的手下,把那叠广告往毛泽东手里一塞,“给我拿回去,我这儿不侍候!”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当警察,就要为社会服务嘛……”
  萧三还想说点什么,毛泽东把他一拉,“子暲,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求人不如求己。走!”
  几个人只得自己上街去贴广告,直贴到日头偏西,还剩了一半的街道不曾贴完,正在发愁时,那个年轻警察却与好几个同事赶了来,手里都还拿着糨糊桶、刷子之类。
  看看毛泽东他们一脸的诧异,那年轻警察笑了笑:“我们刚下差,反正没什么事,就来帮个手——哎,还剩几条街?”
  望着他和善的笑容,一股暖流蓦然涌上大家的心头,毛泽东用力点了点头:“东边南边我们都贴过了,这两边还剩几条街。”
  那年轻警察便抱起了一叠广告:“行,这边你们贴,那边归我们,动手吧。”说罢,带着警察们就走。
  毛泽东追了两步,问:“哎,你叫什么?”
  “郭亮。你呢?”
  “毛泽东。”
  郭亮和毛泽东就这样认识了,虽然只是匆匆一面,只是相互一挥手,虽然两个青年都不曾想到,他们今后的命运,会那样紧密联系在一起。
  三
  第二次广告贴出去之后,从早等到晚,整整两天,还是没有人来报名。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毛泽东着实有些想不明白:明明是件好事情,可为什么就做不成呢?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傍晚,他照例来到了水井旁,光着膀子开始了冷水浴,这一刻,他只想借冰凉的井水,来刺激一下自己,让自己的思路开启起来,他几乎是机械地一下一下往身上淋着水。一桶水很快见了底。
  刚打上一桶水,兜头淋了个从头到脚,杨开慧却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润之大哥,我知道为什么没有工人报名了!”
  杨开慧是刚刚发现的原因。
  下午她和蔡畅一起放学回家,两人边走还边在帮哥哥们分析,为什么夜校招不到工人,却听到路边传来了一个声音:“搞什么名堂,怎么又把货送错了?”
  两个人转头一看,原来是一辆送货的板车停在布店门口,车上堆着标有“万源纱厂”的货箱,布庄的老板正敲着工人手中的一张单子直嚷嚷:“你看看这写的什么,再看看我的招牌——康和唐都分不清,你认不认识字?”
  开慧突然站住了,饶有兴趣地看着。
  “赶紧把我的货送来,我这儿客人等着要呢!”老板转身气呼呼进了店,剩下两个工人在那里大眼瞪小眼。
  开慧凑了上去问:“两位师傅,什么字弄错了?我们能不能看看啊?”
  工人的手里,是张送货单,上面写的是“唐记”布庄,布庄的招牌上却是“康记”。
  蔡畅说:“这是唐记,不是康记啊。”
  “看上去也差不多,我们哪分得那么清?”一个工人说,“唉!这眼看就要天黑戒严了,来回七八里,再送怎么来得及呀?”
  开慧问:“两位师傅,你们不认识这两个字吗?”
  一个工人说:“做工的,还不都是半个睁眼瞎子。”
  另一个工人也说:“真要识字,还能吃这种亏吗?”
  听了这话,开慧赶紧跟工人们说起了工人夜学的事,却不料两个工人一脸茫然,全不曾听说这回事,开慧问明了原因,恍然大悟,这才匆匆赶来,找到毛泽东。
  “你知道为什么没有工人报名吗?因为他们不识字、不认识广告上的字!”
  毛泽东这才醒悟过来:“你是说,工人根本不认识广告上的字?”
  “是的。我也是听那两个工人说了才知道,他们不光是看不懂,就算认识几个字的,也根本没敢去看广告。”
  “那又为什么?”
  “我们的广告不是请警察去贴的吗?警察在工人眼里,就是衙门抓人的差役,工人以为贴什么抓人的告示,怕惹麻烦,都躲着走,根本没人敢去看。就算有人看了,也不相信真有这种免费读书的好事。我碰上的那两个工人,就怎么都不肯相信,以为我跟他们开玩笑呢。”
  “原来这样。”毛泽东点了点头,略一思考,突然一挥拳头,“我有主意了!”
  四
  第二天工人下工时分,万源纱厂的门口,两面铜锣当当直响,引得熙熙攘攘的路上,正在下班的工人们都奇怪地望了过来。一帮学生带着锣鼓唢呐,各种各样的乐器,在路边拉开了场子。原来毛泽东等连夜排了一个节目,想以这个方式来说服工人参加夜学。
  领头敲锣的,正是毛泽东和向警予,两人一边敲锣一边唱和:
  “哎,都来瞧都来看。”
  “看稀奇看古怪。”
  “看刘海砍樵出新段。”
  “胡大姐路边谈恋爱喽。”
  一旁,张昆弟、罗学瓒、萧三等一帮子锣鼓唢呐洋铁碗,滴滴答答伴奏声大作。
  这《刘海砍樵》本是长沙一带最受人欢迎的花鼓剧目,如今被弄出了这番新鲜举动,着实令人好奇,当下呼啦一下,众多工人顿时把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警予锣槌一抬,身后乐声止住,她团团一抱拳:“列位工友,有道是故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今天我们要讲的,便是这《刘海砍樵》的故事。”
  “列位要说了:《刘海砍樵》谁没看过?有什么新鲜的?”毛泽东接着和她一唱一和。
  “我告诉列位:有!”
  “怎么个有法?”
  “且看我们的小刘海进厂当工人!哎,刘海呢,刘海,刘海!”
  “(花鼓腔白)来哒咧……”但听得笛子、唢呐……花鼓调子的伴奏大起,音乐声中,蔡和森一身短褂、草鞋,背着雨伞、包袱,突然从观众群中钻了出来。
  蔡和森:“(唱)小刘海啊我别了娘亲,不上山来我不进林。(白)都说那做工比砍樵要好,我也到工厂(唱)来报个名哪咦呀哎嗨哟。”
  观众们的一片笑声中,警予手一背,挺胸腆肚,装起了工厂老板:“叫什么?”
  蔡和森:“(白)刘海。”
  警予:“哪个刘,哪个海?”
  蔡和森:“(白)刘海的刘,刘海的海。”
  毛泽东:“老板是问你名字怎么写的?”
  蔡和森:“(白)冒读过书,搞砣不清。”
  观众又是一片笑声。
  警予:“你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蔡和森:“唉,(唱)自幼家贫丧了父亲,上山砍樵养娘亲。我也有心把学堂进,无衣无食哪有读书的命。”
  毛泽东“当”的一声锣,冲观众:“可怜我们小刘海,论人才,原本也做得个纱厂的工头。”
  警予:“怎奈大字不识一个,只好先做了个送货的小学徒。”
  毛泽东:“一进工厂整三月。”
  警予:“家中急坏了胡秀英。”
  音乐声中,斯咏一身花红柳绿,袅袅婷婷出了场:“(唱)海哥哥进城三月挂零,秀英我在家中想夫君。不知他做工可做得好,为什么一去就无音讯?”
  她秀美的扮相与清脆的嗓音,一出场便博来了一片叫好声。
  “大姐,”开慧扎两根冲天辫子,打扮成个小丫头,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刘海哥来信了。”
  斯咏:“(唱)一块石头我落了地,小妹你快把书信念与我听。”
  开慧打开手上的信:“胡……胡圈圈?”
  斯咏凑上来一看:“哎哟,胡大姐喽。”
  开慧:“这明明是两个圈圈,哪里是大姐嘛?——还画都画不圆。”
  斯咏:“(白)海哥哥不会写大姐,画两颗脔心代替我啦。”
  四周观众哄堂大笑。
  开慧:“哦,(念)胡大姐,我在城里丢了命……”
  “啊?”斯咏、警予、毛泽东等齐声,“什么?”
  开慧:“(念)我在城里丢了命,一天到晚被雨淋,别人有命我无命,圈圈——哦不对——大姐有命送命来,若是大姐也无命,刘海我就不要命。”
  斯咏作焦急状:“(白)这可如何是好?”
  毛泽东、警予、开慧齐声:“赶快进城看看啊!”
  音乐声中,斯咏、开慧退场。这番新奇有趣的路边活报剧,一时间赢来了观众无比热烈的掌声与叫好。
  叫好声中,王老板夫妇也正好走出厂门,叫着仆人王福,让他备轿,那叫王福的仆人却正踮着脚挤在人群外看戏,听见老板叫他,赶紧跑来,一脸的兴奋地说:“老爷,好看啊,表小姐在那儿演戏,演得可好了。”
  “表小姐?”王老板夫妇眼都瞪圆了,夫妇俩走到人群后面,踮起脚来,果然正看到人群之中,斯咏与蔡和森一身戏装,一副久别重逢状,演得正来劲。
  开慧一拉斯咏:“大姐,刘海哥挺好的,没出事啊?”
  蔡和森:“(白)哪个讲我出哒事?”
  开慧:“你自己信里写的嘛。(拿出信来念)我在城里丢了命——这不是你写的?”
  场子一旁的警予举起一块大牌子,上面是一个老大的“命”字。
  蔡和森接过信:“(白)哎哟,我写的是‘我在城里丢了伞’嘞。”
  斯咏、开慧:“伞?”
  场子另一旁的毛泽东举起了另一块大牌子,上面是老大一个“伞”字,与警予举的牌子呼应着。
  蔡和森:“(白)对呀。(念信)‘我在城里丢了伞,一天到晚被雨淋,别个有伞我无伞,大姐有伞送伞来,若是大姐也无伞,刘海我就不要伞。’”
  斯咏:“(白)哎哟,海哥哥嘞,你硬把我脔心都吓跌哒咧。”
  开慧:“你看你这个刘海哥,(念板)我大姐,在家里,一天到晚想着你。听说你城里丢了命,大姐她心里好着急。”
  警予与毛泽东齐声:“嘿!胡大姐她心里好着急!”
  开慧:“她卖了鸭,卖了鸡,倒空了米缸卖了米。凑钱到城里把你看,原来你只是丢了伞。”
  警予、毛泽东:“嘿!原来他只是丢了伞!”
  这一段唱下来,有情节、又生动,把四周的围观的人全逗得大笑不止。
  斯咏:“(唱)海哥既然平安无事,秀英也算放哒心。三月工钱先把我,回家买米养娘亲。”
  蔡和森:“唉,(唱)提起工钱我眼泪汪汪,三个月辛苦我白忙一场。”
  斯咏:“(白)这又为何?”
  蔡和森:“(念板)上前天送货我出哒厂,要货的布老板他本姓唐。刘海我自幼读书少,一个唐字我看成哒康。跑出城外十几里,把货错送到康记布庄。等到我再往城里跑,太阳落山见月光。天一黑城里戒哒严,唐老板的生意塌哒场。厂里头怪我送错哒货,两个月的工钱全扣光。”
  毛泽东与警予一人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大大的“康记布庄”和“唐记布庄”,生动地配合着他的念白,四周的工人们就算不认识这两个字,也看得明明白白,不由得又是一片哄笑。
  开慧:“这才两个月工钱,还有一个月的呢?”
  蔡和森:“(念板)昨天我送货又去结账,有个老板他冒得名堂。一共他要哒三次货,每回欠厂里八块光洋。三八是好多我又算不清账,只怪我细时候冒进学堂。他一看我算账不里手,硬讲三八是一十九。一下就少收哒五块钱,厂里头又要扣我工钱。学徒一个月才四块五,赔光哒下个月我还要补。认错一个字,算错一回账,三个月的工钱全泡汤啊全啊全泡汤。”
  斯咏:“(白)海哥哥,你明晓得冒读过书,厂里何式还喊你去送货喽,未必冒得别个哒?”
  蔡和森:“(白)大姐,你有所不知——(念板)厂里的工人有三百整,刘海我水平已经算蛮狠。斗大的字,还认得几箩筐,我就算厂里的状元郎。换哒别个更不得了,认字算数都摸风不到。写个一字他当扁担,写个二字以为筷子一双。”
  斯咏:“(白)那要是三字咧?”
  蔡和森:“(念板)写个三字他更眼生,还以为两双筷子跌哒一根。”
  这一段又让四周的观众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蔡和森:“(念板)讲得出口,写不得,别个写哒又认不得。厂里的规矩随老板讲,扣你的工钱冒商量。一世人做哒个睁眼瞎,人不读书就把亏吃。做工的生来命最苦,千苦万苦只因冒读得书。列位工友都在此,你们讲我讲得是不是?”
  满场的笑声戛然停了,一番话深深地引起工人们的共鸣,许多人都在默默地点头。
  斯咏:“(唱)听罢海哥话一场,秀英我心里好凄凉。人不读书遭白眼,夫受欺凌妻亦无光。千事万事先放下,海哥你今天就上学堂。”
  蔡和森:“(白)我也想读嘞,只是学堂这样贵,做工的哪里读得起喽?再说我只晚上有空,白天还要做事,大家讲,我这个书何式读得成器喽?”
  “谁说你读不成书?”一旁的警予与毛泽东突然插了上来,“我们给你指条路怎么样?”
  蔡和森、斯咏、开慧:“(白)哦?愿听端详。”
  警予:“眼下就有一个机会:第一师范新办了工人夜学,专门方便列位工友读书学知识。”
  毛泽东:“每天晚上两节课,不耽误你白天要做工。”
  警予:“你若担心晚上戒严,夜学还发听讲牌。”
  毛泽东:“凭牌就能畅通无阻,军警一概都放行。”
  蔡和森、斯咏、开慧:“当真?”
  警予、毛泽东:“当真。”
  蔡和森、斯咏、开慧:“果然?”
  警予、毛泽东:“果然。”
  蔡和森:“(白)但不知学费好多?”
  警予:“免费夜学,一文不收。”
  毛泽东:“课本笔墨,按人发放。”
  警予:“如今夜学正招生。”
  毛泽东:“要想报名你赶紧去。”
  众人:“对,要想报名你赶紧去!”
  “当当啷当,当当啷当……”观众的一片叫好与掌声中,伴奏的张昆弟、萧三等人打起了快板,走上前来,加入演员中,众人齐声:“嗨,嗨,这正是——
  “刘海砍樵的新故事,工人也要学知识。”
  “学写字,学算术,学了加减学乘除。”
  “能读书,能算账,我们和别人要一样。”
  “莫说人穷没人管,我们工友人穷志不短!”
  毛泽东扯开了嗓子:“列位工友,我们第一师范的工人夜学正在招生,过几日就正式开课,有愿意读书学知识的,现在就可以向我们报名!”
  “我报名……我也报……”
  呼啦一下,上百工人们争先恐后涌了上去,顿时将负责报名的张昆弟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望着那一张张渴盼的脸,一双双争抢着报名表的手,毛泽东兴奋得与蔡和森、开慧用力一击掌。
  转身,他又一把握住斯咏的手,用力一紧。
  “谢谢你,斯咏!”
  紧紧握着毛泽东的手,斯咏一时似乎也不知该如何表达成功的喜悦。就在这时,她蓦然一呆:涌上前来的观众群后面,露出了王老板夫妇,两口子脸色铁青,正狠狠地瞪着人群中的斯咏!迎着那两双气得简直要喷血的目光,斯咏不由得一慌,她下意识地正要放开毛泽东的手,想想,把头一扬,反而更紧地握住毛泽东的手。
  “润之,”蔡和森拿着一叠报名表挤过来,“不行呀,人太多了,昆弟他们忙不过来,你这边再开一个报名点吧。”
  “要得,交给我了。开慧,斯咏,来,一起帮个忙。”
  “好!”斯咏一把抓过毛泽东手中的报名表,仿佛示威般迎着王老板夫妇的目光,拉开了嗓子,“后面的工友们不要挤,这边也可以报名,请大家一个一个来,人人都能报……”
  几十名工人一下将她与毛泽东等围住了。
  一向很注意保持风度的王老板,这个时候都快要被未来儿媳给气疯了,他拉住同样目瞪口呆的王夫人,颤抖着嘴唇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走!”
  1917年11月9日,第一师范工人夜学正式开学。
  因为是第一天上课,也因为毛泽东的军令状,孔昭绶带着杨昌济、方维夏、徐特立、袁吉六等先生特地来看教学效果。远远的,他们就看到了一块“工人夜学”的牌子挂在教室外面,不用说,大家都知道那是毛泽东的手笔。
  站在窗外,他们看到教室里讲台一侧挂着课程安排的粉牌:“今晚授课:第一节,国文,毛泽东;第二节,算术,陶斯咏”。毛泽东穿着一件灰白的长衫,颇有教师的风度,正在教工人读:“我是一个工人。”
  挤得密不透风的教室里,130多名工人捧着简单的油印课本,神情专注地跟着读:“我是一个工人。”
  “我为我们的中国做工。”
  “我为我们的中国做工。”
  ……
  孔昭绶点点头,目光投向了袁吉六:“仲老,如何啊?”
  望着眼前的盛况,袁吉六彻底服气了:“袁某是老了,对他们年轻人,不服不行啊!”
  几个老师也纷纷断定,这个毛泽东,以后准是个好老师啊!
  那一刻,只有杨昌济却摇了摇头,心中暗想:老师是个好老师,就不知道这门教书的本事,他用不用得长了……
  第二十八章 梦醒时分
  一
  陶家印刷厂门口,工人大多都已经下班了,陶会长看到还有几个工人没有回家,扎在一堆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就走了过去。工人们看到老板来了,赶紧起身问好。陶会长凑过来一看,地上是歪歪斜斜用树枝写的字:“我是一个工人。”
  工人把手里的识字课本递了过来 告诉他,这是工人夜学教的,第一师范办的工人夜学,教工人免费读书,好多工厂的工友都去了。陶会长翻看着识字课本,忍不住点着头,称赞这是件大善事,又问办学的是一师哪几位先生?一个工人说是一师的毛先生,还有周南的陶先生。陶会长锁着眉头重复了一句:“毛先生,陶先生?”
  一路疑惑地回到家,陶会长进了大门就问管家小姐在房里没有,管家回答说小姐出去了,姨老爷两口子来半天了,脸色不太高兴。陶会长“哦”了一声,进到客厅。果然看到王老板夫妇来了,不过王老板夫妇的脸色,说不高兴是太轻描淡写,那两张脸铁青,简直就是气急败坏!
  一看到姐夫进门,王夫人率先发难:“大街上!姐夫,那可是大街上啊!居然就跟人夫啊妻啊扭啊唱啊,让几百做工的围着看!成何体统啊?”
  “伤风败俗!”王老板也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吼道:“伤风败俗!”
  这样有伤自尊的话任何一个女孩的父亲都接受不了,陶会长的脸色沉了下来。
  王夫人没看见姐夫的脸色,也或许她看见了却不在意,只顾自己发泄,而且越说口气越难听:“上次过生日,跟一帮男人疯到大街上,就够丢脸的了。现在倒好,干脆上大街,卖唱当戏子!真没个廉耻了!要让人知道这是我们王家的儿媳妇,我们还怎么做人哪。”
  “她二姨,你的意思,你王家的儿媳妇,我斯咏高攀不上?”
  看到陶会长脸拉得死长,王夫人这才发现话讲过了,赶紧放软了口气:“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姐夫,我和你妹夫还不是为你着想,怕她丢了你的面子吗?好歹她是陶家的大小姐嘛。”
  王老板却仍然不松口:“她也是我王家的儿媳妇。姐夫,陶家、王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姐夫该管的还是得管,别闹出笑话来,大家脸上不好看。”
  陶会长把头一扭:“女儿怎么管,我自己有分寸!”
  “那就好,我们做公公婆婆的,可就拜托亲家翁了。”王老板拉起老婆,“告辞了。”
  “不送!”窝在沙发里,陶会长的胸膛一起一伏的,这番羞辱可当真把他气得够呛!
  这天晚上,工人夜学有斯咏的算术课,放学后已是夜里九点多钟了,斯咏一进门,迎头就碰上了陶会长铁青的脸。
  还没等她开口,陶会长砰地一拍桌子,劈头就是一顿骂,说的话居然和刚才王老板夫妇说的差不多。
  斯咏目瞪口呆地看着爸爸,长这么大,她可一直都是爸爸的心肝宝贝呢!听得父亲全没有收口的意思,她的小姐脾气上来了,登登登地上了楼,冲进卧室,反手便将门一关。
  “砰”的一声,门又被陶会长推开了:“怎么怎么,啊?还说不得你了?上大街丢人现眼的时候,你的面子哪去了?”
  “我那是为了办夜学,丢什么人?”
  “办夜学你可以去教书,我并没有反对嘛。可你、可你上什么大街?还夫啊妻啊跟人扭啊唱的,人家看到了会怎么想?啊?”
  “他爱怎么想怎么想,我就是做给他们看的!”
  “你……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那是你公公婆婆!你这个样子,以后怎么当人家儿媳妇?”
  “他看不惯是吧?看不惯正好,退婚喽。”
  “胡说!”陶会长这下真火了,“砰”地又是一拍桌子,“退婚是随便说的?我陶家多少代清清白白,无再嫁之女,无重婚之男!三媒六订许下的婚事,退婚?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他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喘着粗气,强压了压火气,又把椅子往床边挪了挪,放缓了口气:“斯咏,不是爸想跟你发脾气,被人当着面这么说,爸心里窝火啊!要怪呢,只怪爸过去太娇惯你了,总想着你还小,什么事都还早,由着你玩就玩吧,到时候收心就是。可你一天一天,你越来越不像话。那个什么毛泽东,爸说过多少次,不要跟他来往不要跟他来往,你呢,听进去了吗?你非要跟他混在一起。他就那么好?就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他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好,他好,他好上天又怎么样?不还是个穷师范生?爸不是说要嫌贫爱富,可凡事它总还有个门当户对,爸也得为你的将来考虑吧?退一万步,我们退一万步讲,你终归是定了亲的人,是有主的!你别忘了,还有半年你就得出嫁,不管什么毛泽东毛泽西,你跟他都没有将来!一个女孩子,名声要紧,不能乱来啊,你明不明白?”
  陶会长这番话,戳中了斯咏心里的痛处,她紧紧咬着牙,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天晚上,斯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自己该怎么办。
  周末放学后,斯咏死乞白赖地要警予陪她去趟蔡家。开始怎么都不对警予说去蔡家的理由,后来警予威胁她不说就不陪她,她才说,蔡妈妈是反封建的典范、新女性楷模,所以想去找蔡妈妈给自己出个主意。警予白了她一眼,告诉她不用去蔡家,主意现成就有一个,退婚。
  “可是,我爸他就是不肯退啊!”
  “你爸不退,你自己退嘛!”
  “自己退?”这一层斯咏显然从未想到。
  “对呀,你的婚姻,退不退是你的权力,跟别人有什么关系?现在是民国,不是封建王朝!长辈的一句话,还能管你一辈子?不是我说你,斯咏,为了这一纸婚约,这些年你添了多少烦恼,多少无奈?想说的不敢说,想爱的不敢爱,都是因为它!其实不就是一张纸吗?撕了它,一身轻松!”
  看到斯咏还在犹豫,这次,警予主动提出去找蔡妈妈,因为她相信,蔡妈妈一定会赞成自己的想法。
  可是,当他们过江来到溁湾镇刘家台子蔡和森家,坐在蔡妈妈对面的时候,蔡妈妈的一番话,却叫他们大失所望。
  “我抛弃过一段老式婚姻,抛弃过一个封建家庭。斯咏,按理说,现在,最应该鼓励你,支持你,给你打气的,就是蔡伯母。可是,可是蔡伯母不能那样做。”
  葛健豪给孩子们续上茶水,又说:“你们还年轻啊,孩子们。有很多事,你们还没有经历过。只有经历了,你们才会明白,生活,并不像你们年轻人想的那样,只要迈过那一道坎,前头就会是一片阳光。正好相反,一个人,做出任何选择,都是有代价的,常常是,当你做出了选择,你却发现,你所面临的,反而是更大的、更长久的、更难以克服的障碍与压力。如果换作一个女人,要她去挑战旧婚姻、旧家庭、旧观念,甚至整个旧的社会,那更要付出巨大的,也许是你根本无法承受的代价。”
  “怎么,伯母,您后悔了?”警予几乎不敢相信这些话会出自葛健豪的口。
  “不,我没有后悔,我从来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可我是我,斯咏是斯咏。斯咏,你蔡伯母的性格,跟你不一样,蔡伯母的年龄,也比你大得多,我的选择,经过了深思熟虑,当我打算踏出那个家门时,我也自信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预计好了一切困难。可当我真的离开那个家,我才发现,还有许许多多的白眼,许许多多的压力,许许多多旁人无法想像的困难,超出了我原来的预计。这些压力与困难,蔡伯母挺下来了,可是不是等于你也能挺下来,我不知道。真的,斯咏,我很愿意支持你,支持你挣脱枷锁,但作为一个过来人,我更要提醒你,做出一个人生的选择也许艰难,但承受一个选择所带来的终生的压力与代价,才是你今后真正要面对的现实。所以,当你打算做出选择的时候,我希望你认真地问一句自己:我,真的做好付出一切代价的准备了吗?”
  望着葛健豪坦诚而关切的眼睛,斯咏努力想弄明白蔡妈妈这番话背后的意思。
  回到家里,斯咏取出信笺,提笔写下了“姨父姨母大人台鉴”后,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了,在桌子面前坐了半天,只是不知道怎么落笔。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她一路小跑到了一师,敲开了八班寝室的门。
  周世钊还睡眼惺忪的,一听斯咏说要找毛泽东,揉着眼睛说: “润之?他回家了。你不知道吗?他母亲病了。”
  二
  毛泽东是头天离开的长沙,那时他正在寝室里整理“工人夜学记事簿”,四年来从没有到一师来过的毛泽民突然风尘仆仆地找来了,水都没有来得及喝一口,就拉住哥哥哽咽着说了母亲最近严重的病情。
  “你说什么?娘病了?”毛泽东大吃了一惊,问明母亲的情况,赶紧请了假,跟弟弟一起赶回了韶山。
  文七妹果然病得不轻,这一两年来,吃不下饭,睡不安觉,整个人已经骨瘦如柴,最近两个月,居然还连续晕倒了好几次,乡间本谈不上什么医疗条件,郎中也看不出是什么病来,她也就这么一日日挨着。毛顺生和毛泽民眼看她越来越严重了,这才下了决心,叫回了毛泽东,要送她去省城医病。
  文七妹却不想去长沙,只说跑那么远干什么,哪里不是一样的诊?毛泽东只能反复劝她省城可不像韶山这个小地方,有洋人开的大医院,什么病都诊得好。他一再宽妈妈的心,说不管什么病,等到了省城,就诊好了。好说歹说,文七妹终究拗不过丈夫和两个健壮的儿子,这才答应了下来。
  独轮车的车轮吱呀吱呀,辗过崎岖不平的羊肠山路。独轮车上,架着简单的木板,文七妹满脸病容,无力地斜靠在上面,盖着床被子。她的身后,毛泽东推着独轮车,额角绽着汗珠,汗水早已浸湿了前襟后背。泽民背着行李走在旁边,不时地对哥哥说:“大哥,你歇一会,我来推吧。”
  “不用不用,我来推。娘,您还没到过省城呢,等到了,诊好了病,我带您看省城,哪里热闹我们就看哪里,好不好?”
  “哎。看,看。只要娘走得动,就看。”
  “走得动的,诊好病就走得动了。不光省城,以后,北京、天津、上海、广州,好多地方您还要去看呢。”
  “娘哪里跑得那么远喽?”
  “跑得的。我先去嘛,这些地方,我都去,去了,就接娘去。娘,您还要活到九十九呢,哪里去不得?都去得。”
  “好,你去,三伢子去了,就等于娘去了。”
  山道弯弯,小车吱呀,母子之间的对话声,渐渐融入了秋日夕阳之中。
  车船劳顿,跑了整整一天的路,毛泽东总算把母亲送进了湘雅医院。
  给文七妹看病的是一个西洋医生,洋医生一番周折,检查完了,考虑了一下,才用还算清晰的中文对毛泽东说: “你是病人的大儿子?病人现在需要住院观察几天,先让你弟弟给她办住院手续。你留下来。”
  诊室内只剩了毛泽东和医生,毛泽东神情紧张地看着医生,听他说: “你母亲患的是淋巴腺结核,病情已经比较严重了。目前的医学,还没有治疗结核病的好办法,主要是保养,延缓病情的发展。但现在的问题,是你母亲的身体太差了。你说她只有50岁,可是从她的身体状况来看,就像一个70岁的人,我认为,她太过于劳累了,她在透支,透支自己的生命。如果再让这种情况发展下去,病情就会很难控制,你明白吗?”
  毛泽东沉重地点了点头,出了诊室,扶着楼梯一步一步走下楼来。眼看拐弯就要到病房了,毛泽东停住了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撑起一张笑脸,装出轻松的表情。他走到门口,正听到病房里传出一个冷冷的声音:“……怎么回事?你看不看得懂啊?”进门一看,一名护士一脸淡漠,看也不看毛泽民,边对着小镜子补妆边用鄙夷的口气说:“这是临时留观。什么是住院手续知道吗?”
  “我……我就是在门诊那边办的嘛。”毛泽民手足无措地看着护士。
  文七妹也看着护士小心翼翼地说:“那我们就留那个观嘛。”
  护士瞥了母子俩一眼冷冷地说:“你想留就留啊?真是!”
  毛泽东没听明白,进去之后,先看了看母亲,然后尽量和气地问:“护士,我们办错什么了?我是要给我娘办住院手续,如果错了,那我去补办一下。”
  护士自顾自地照着镜子:“你知道这儿住一天院多少钱吗?带了钱没有?”
  “请你给我娘安排病房,我现在就去补办手续。”
  因为长途跋涉,母子三人的身上和行李上,都满是尘土,护士看看人、又看看地上卷成一卷的行李、被子,毫无表情地说:“对不起,现在补办晚了,病房满了。”
  毛泽东真有些耐不住了,正想争辩,恰在这时,文七妹突然咳嗽起来,毛泽东赶紧扶住母亲,拍打着她的背:“娘,娘,您顺顺气,别着急,别着急啊。泽民,你扶着娘,我去打碗水来。”
  他刚转身,突然一愣,看到斯咏正站在面前的走廊上。
  斯咏是听说毛泽东接了母亲来看病,才专程赶来的,她看了看毛泽东,沉着脸,转向那个护士说:“我是这家医院陶董事的女儿,叫你们院长来!”
  病房的问题因为斯咏的到来而解决了。斯咏站在病房里,看毛泽东和弟弟小心翼翼地把妈妈扶到了病床上。
  毛泽东给母亲盖好被子,又端来一盆水,要给妈妈洗脸。文七妹拦着他,气喘吁吁地要儿子先招呼陶小姐,请陶小姐坐。站在一旁的斯咏赶紧摆着手说:“伯母,您不用客气,我和润之熟得很。”
  “对,我们是好朋友,不讲究这些。斯咏,你坐啊。娘,来,擦擦脸。”
  斯咏在一旁坐了下来,看毛泽东小心翼翼地给母亲擦着脸,他的动作是那样轻柔,那样仔细。洗了脸,他又捧着碗,小心地喂着母亲喝水,还用手帕轻轻擦去了母亲嘴角沾上的水。
  望着毛泽东在母亲面前温柔、仔细的一举一动,斯咏几乎都看呆了。
  妈妈睡下之后,毛泽东送斯咏出医院,很真诚地感激她今天为母亲做的一切。 斯咏问起文七妹的病情,毛泽东低下头,说:“我娘的病,其实都是累出来的。这几十年,整天整天,整夜整夜,田里,家里,大人,小孩,都是她一双手,就算是机器,它也要停一停啊,可我娘,就从来没停过。看看我这一身,哪样不是她一针一线熬夜熬出来的,可这些年,我这个做儿子的,也不在她老人家身边,什么事也没有为她分担,就连一点回报,也没有给过她老人家,反而让她牵挂我,想念我。”
  斯咏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可你心里记着你母亲,有这一点,我想伯母也就满足了。”
  “是啊,中国最苦的,就是我娘这样的妇女,一辈子,什么都没有享受过,就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做啊,做啊,一直做到筋疲力尽,做出一身病痛,做到做不动为止。乡下呢,得了病,又没有地方看,只能这么拖,这么熬,结果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成……好多人一辈子,连医院的门朝哪边开,连医生是个什么样子都不晓得啊!”
  “谁叫中国还这么落后,还这么贫穷呢?”
  “不,这一切都不合理,这一切都一定要改变!总有一天,我要让中国所有的人,不管是男人、女人,不管是城里、乡下,不管他有钱、没钱,都吃得起药,看得起病,我要让中国,再也不出现像我娘这样的悲剧!”毛泽东转过头,目光炯炯,“斯咏,你相信会有这么一天吗?”
  迎着他的目光,斯咏犹豫了一下。如此梦幻般的空想显然距现实太过遥远,但她又不忍否定:“也许吧,润之,你那么爱你的母亲,就凭这份爱,我相信你会做到。”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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