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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吉诃德

_13 塞万提斯·萨维德拉(西班牙)
  唐吉诃德说:“你举了这么多例证,桑乔,又介绍了这么多情况,我不能不说,你说的大概都是实话。你接着说吧,把故事讲简短些。照你这么讲,两天也讲不完。”
  “你不必讲得简短,”公爵夫人说,“我喜欢听。相反,你知道什么就讲什么,即使六天都讲不完也没关系。如果真能讲那么多天,那也是我平生最愉快的日子。”
  “那么,诸位大人,”桑乔接着说下去,“我对这个贵族了如指掌,他家离我家只有一箭之地。他请的客人是个穷农夫。
  农夫虽然穷,却是个正派人。”
  “接着说吧,兄弟,”教士说,“像你这么讲,恐怕这辈子也讲不完了。”
  “只要上帝保佑,用半辈子就能讲完。”桑乔说,“后来,农夫到了那个请客的贵族家。那个贵族现在已经死了,愿他的灵魂安息。据说他死得很安详。我当时不在场,到腾布莱克收割去了……”
  “我的天啊,那你就赶紧从腾布莱克回来吧。如果你不想为那个贵族举行葬礼,就把他埋了拉倒,赶紧把故事讲完吧。”
  “问题是,”桑乔说,“当两个人正要入席的时候……此刻他们好像就在我眼前,很清楚。”
  教士见桑乔讲得罗罗嗦嗦,断断续续,很不耐烦,唐吉诃德也是强压着怒火,公爵和公爵夫人却听得津津有味。
  “我刚才说,他们正要入席。”桑乔说,“农夫一定要贵族坐在首席,贵族则坚持让农夫坐在首席,说在他家里就得听他的。可农夫自以为懂规矩,有教养,就是不肯坐在首席。后来那贵族火了,双手按着农夫的肩膀,硬逼他坐了下来,并且对他说:‘坐下吧,你这个笨蛋,我无论坐在什么地方,总是在你上首。’这就是我的故事。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唐吉诃德那本来是褐色的脸上,此时又仿佛涂上了无数种颜色。桑乔话里有话,他已经听明白了,有些羞愧难当。公爵和公爵夫人只好强忍着笑。为了转移一下话题,以免桑乔再继续说下去,公爵夫人就问唐吉诃德,有没有关于杜尔西内亚的消息;此外,他一定又打败了不少巨人和坏蛋,是不是又派他们去拜见杜尔西内亚了。唐吉诃德答道:
  “夫人,我的不幸从来都是有始有终的。我打败过巨人,我派遣过坏蛋和恶棍去拜见杜尔西为亚夫人,可是她已经被魔法变成一个难以想象的丑农妇了,我派去的那些坏蛋又怎么能找到她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桑乔说,“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另外,若论轻盈和灵巧,她不亚于一个翻筋斗的演员。
  她能像猫一样从地面一下子蹿到驴背上。”
  “你看见过那个被魔法改变了模样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吗?”公爵问。
  “什么看见呀!”桑乔说,“是哪个家伙第一个发现她被魔法改变了模样的?不就是我吗?此事千真万确!”
  教士听他们讲什么巨人呀、恶棍呀、魔法呀,意识到旁边这个客人大概就是曼查的唐吉诃德。关于唐吉诃德的那本小说公爵经常阅读。教士曾多次责怪公爵,说阅读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本身就是一种无聊。可现在,他怀疑的事竟变成了现实。于是他十分恼火,对公爵说道:
  “大人,您必须向上帝交代这个人做的好事!这个唐吉诃德,或者唐笨蛋,或者随便怎么称呼他吧,并不像您希望的那样糊涂,他只是趁机在您面前装疯卖傻。”
  教士又转身对唐吉诃德说:
  “还有你,蠢货,谁告诉你,说你是游侠骑士,还战胜了巨人,抓住了坏蛋?你趁早走人吧!我还告诉你,你回你的家里去,如果有孩子,养好你的孩子,管好你的财产,别再到处乱跑,装傻充愣,让认识你或不认识你的人笑话你啦。你这个倒霉鬼,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你什么时候见过游侠骑士?西班牙有巨人吗?曼查有坏蛋吗?有你说的那个遭受魔法迫害的杜尔西内亚吗?有你说的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唐吉诃德认真倾听着那位令人尊敬的教士慷慨直言。见教士不说话了,唐吉诃德才不顾公爵和公爵夫人在座,满面怒容地站起来说道……
  至于唐吉诃德怎样说,需专门记录一章。
  
  
  第三十二章 唐吉诃德怒斥污蔑者以及其他严肃而又滑稽的事情
  唐吉诃德站了起来,颤抖着全身,声音急促而又含糊地说道:
  “此地此时以及我对您所处地位的一贯尊重,压抑了我的正义怒火。还有,就是我说过的,所有穿长袍的人都使用同女人一样的武器,那就是舌头。所以,我也只想同您开始一场舌战。我本来以为您会好言相劝,却没想到您竟然出口伤人。进行善意有效的指责应该选择其他场合,需要一定的条件。您刚才当众尖刻地指责我,显然已经完全超出了善意指责的范围。善意的指责最好是和颜悦色,而不是疾言厉色,而且,更不应该在还没搞清自己指责的对象究竟有没有错的时候,就无缘无故地指责人家是笨蛋、蠢货。请您告诉我,我究竟做了什么蠢事,值得您如此指责我?您让我回家去管好家,您可知道我有没有老婆孩子,就让我去管好老婆孩子?有的人自己在小家小户长大,所见识的只不过是他们村周围方圆二三十里地方的事,却钻到别人家去教训人,还规定骑士道应该如何如何,对游侠骑士评头品足,这难道不是胡闹吗?如果一个人东奔西走,不谋私利,历尽千辛万苦,最后得以留芳千古,你能说他虚度光阴、枉费年华吗?如果是各类骑士和各类出类拔萃、慷慨大方、出身名门的人把我看成傻瓜,我无可非议;可如果是那些从未涉足骑士道的学究把我说成是蠢货,我不以为然。我就是骑士,如果上帝愿意,我这个骑士可以去死。有的人有追求广阔天地的雄心大志,有的人有阿谀奉承的奴颜媚骨,有的人贪图虚伪的自我欺骗,还有的人追求一种真正的信仰。而我呢,只按照我的命运的指引,走游侠骑士的狭窄之路。为此,我鄙夷钱财,却不放弃荣誉。我曾经为人雪耻,拨乱反正,惩处暴孽,战胜巨人,打败妖怪。我也多情,而游侠骑士必然如此。可我不是那种低级情人,我只追求高尚的精神向往。我一直保持着我的良好追求,即善待大家,不恶对一人。请尊贵的公爵和公爵夫人评评,一个如此情趣、如此行事、如此追求的人是否应当被人称为傻瓜?”
  “天啊,说得真好!”桑乔说,“您不必再说下去了,我的大人,我的主人,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什么可再说、再想、再主张的了。这位大人一再坚持说,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世界上都没有游侠骑士。这是因为他对此一无所知,才这样说,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大概你就是那个桑乔吧,兄弟?”教士问,“据说你的主人曾许诺过给你一个岛屿?”
  “我就是桑乔,”桑乔说,“而且我也同别人一样,当得了总督。我是‘近朱者赤’,属于那种‘不求同日生,但要同日过’,‘背靠大树好乘凉’的人。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好主人,并且陪伴他很多个月了。假如上帝愿意,我也会变得同他一样。他长寿我也长寿;他不乏统帅的威严,我也会成为岛屿总督。”
  “确实如此,桑乔。”公爵此时说道,“我这儿正好有一个不错的岛屿,没人管理,现在我就代表唐吉诃德大人,把它分配给你。”
  “赶紧跪下,桑乔!”唐吉诃德说,“快吻公爵大人的脚,感谢他对你的恩赐。”
  桑乔照办了。教士见状极其愤怒地从桌子旁站起身来,说道:
  “我以我的教袍发誓,您像这两个罪人一样愚蠢。连明白人都变疯了,疯子岂不更疯!您接着陪他们吧。只要他们还在这儿,我就回我家去。既然说了也无济于事,我省得白费口舌。”
  教士不再多说,什么也没吃便离去了。公爵夫妇请求他留下也无济于事,公爵就不再说了。他觉得教士如此生气大可不必,他已经笑得说不出话来了。
  公爵最后终于止住了笑,对唐吉诃德说道:
  “狮子骑士大人,您回答得太高明了,使得他无言以对。虽然他觉得这是对他的冒犯,可事实绝非如此。您很清楚,这就如同妇女不冒犯别人一样,教士也从不冒犯别人。”
  “是这样。”唐吉诃德说,“道理就在于:不应该受到冒犯的人也不应该去冒犯别人。妇女、儿童和教士即使受到攻击也不能自卫,所以他们不应该受到凌辱。冒犯与凌辱之间有这种区别,这点您很清楚。凌辱来自于能够做到、已经做到而且仍坚持做的一方;而冒犯可能来自于任何一方,但是这并不等于凌辱。举例说吧:一个人在大街上漫不经心地走,忽然来了十个手持武器的人,把他打了。尽管他拔剑尽力自卫,仍然寡不敌众,最终没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也就是报仇。这个人受到的就是冒犯,而不是凌辱。同样的情况还可以再举另外一个例子:如果一个人正在走路,背后来了一个人打他,而且打完了就跑。挨打的人追他,结果没追上。这个挨打的人受到的也是冒犯,而不是凌辱。如果打人者还坚持打他,那才是凌辱。如果那个人打了他,尽管是突然袭击,可随后仍然持剑原地不动,面对自己的对手,那么挨打的人就是既受到了冒犯,又受到了凌辱。说他受到了冒犯是因为那个人对他突然袭击;说他受到了凌辱是因为打他的那个人不仅没有逃跑,反而留在原地不动。
  “所以,按照这个决斗的规则,我很可能受到了冒犯,但是没有受到凌辱。儿童们不懂事,同妇女们一样逃跑不了,而且他们也没有能力坚持对抗。宗教界的人也同样如此。前面说到的这三种人缺少进攻和防御的能力。虽然他们本能地要保护自己,可他们无法冒犯任何人。我刚才说我可能受到了冒犯,但现在一想,这根本算不上冒犯。不能凌辱别人的人,自己也谈不上受到污辱。因此我不该生气,其实也并没有为那位善良人说我的那些话生气。我只希望过一段时间后,他能够明白,他以为世界上过去和现在都没有游侠骑士的想法是错误的。如果阿马迪斯或者他家旅中的某个子孙知道了这件事,我想这对他就不妙了。”
  “这点我敢肯定,”桑乔说,“他们肯定会把他像切石榴或熟透了的甜瓜似的从头到脚劈开。他们若是发起怒来可叫人够受的!我凭我的信仰发誓,我敢肯定,假如雷纳尔多斯·德蒙塔尔万听见了这小子说的话,准会一个嘴巴打得他三年说不出话来。谁要是惹了他们又想逃出他们的手心,那才是怪事呢。”
  公爵夫人听了桑乔的话觉得很可笑。她觉得桑乔比唐吉诃德更滑稽更疯癫。当时在场的许多人也都这么想。
  唐吉诃德终于平静下来了。宴请结束,撤去台布,又来了四个侍女。其中一个手里端着一个银盘,另一个端着一个洗手盆,也是银的,还有一个肩上搭着两块极白极高级的毛巾,最后一个裸露着半截胳膊,她那双雪白的手上托着一块那不勒斯出产的圆形香皂。托盘的侍女走过来,潇洒而又灵活地把盘子举到唐吉诃德的胡子下面。唐吉诃德一句话也没说,对眼前这个侍女的举动感到惊奇,以为这是当地的什么习惯,不洗手反倒洗胡子,于是他尽可能地把胡子往前凑。端洗手盆的侍女立刻往唐吉诃德的脸上撩水,拿香皂的侍女用手在唐吉诃德的脸上急速地抹香皂,唐吉诃德老老实实地任凭她涂抹,结果不仅他的胡子,而且他的整个脸甚至眼睛上都是雪花似的香皂沫了,唐吉诃德只好使劲闭上眼睛。公爵和公爵夫人不知其中实情,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侍女们到底要干什么。待唐吉诃德脸上的香皂沫有一拃厚时,涂香皂沫的侍女推说没有洗脸水了,叫端盆的侍女去加水,让唐吉诃德等着。唐吉诃德只好等在那里,当时他那可笑的样子可想而知。
  当时在场的人很多,大家都看着唐吉诃德。他们见唐吉诃德把他那深褐色的脖子伸得足有半尺长,紧闭着眼睛,胡子上全是香皂沫,实在令人忍俊不禁。侍女们都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主人。公爵和公爵夫人觉得这些侍女既可气又可笑,不知该如何是好,到底是对她们的恶作剧进行惩罚呢,还是为她们把唐吉诃德弄成这个样子,给大家带来了快乐而给予奖励。端水盆的侍女回来后,她们为唐吉诃德洗了脸,拿毛巾的侍女为唐吉诃德仔细擦干了脸。然后,四个侍女一齐向唐吉诃德深深鞠了一躬,准备离去。可是公爵为了不让唐吉诃德看破这个恶作剧,便叫过端盆子的侍女来,对她说:
  “过来帮我洗洗,你看水还没用完呢。”
  侍女很机灵,走过来像对唐吉诃德那样把盆子端给公爵,并且迅速而又认真地为公爵洗脸涂香皂,并且为公爵把脸擦干净,然后鞠躬退了出去。事后才得知,原来公爵觉得如果不像唐吉诃德那样也给他洗洗脸,侍女们肯定会因为她们的恶作剧而受到惩罚。既然同样为公爵洗了脸,事情就可以巧妙地掩饰过去了。
  桑乔仔细地看着这种洗脸方式,心里想:“上帝保佑,这个地方是否像给骑士洗胡子一样,也有为侍从洗胡子的习惯?无论对上帝而言还是对我而言,显然都需要这么洗洗。若是再能用剃刀刮刮胡子,那就更妙了。”
  “你说什么,桑乔?”公爵夫人问。
  “我是说,夫人,”桑乔说,“我听说过在别处王宫贵府吃完饭要洗手,但从没听说过要洗胡子。到底还是活得越久越好,这样见识就更多。谁说活得越长,倒霉就越多呀?这样洗洗胡子毕竟不是受罪嘛。”
  “别着急,桑乔,”公爵夫人说,“我让侍女们也给你洗洗胡子,以后必要时甚至可以给你大洗一通。”
  “只要现在能给我洗洗胡子我就知足了,”桑乔说,“至于以后怎么样,那就看上帝怎么说了。”
  “当差的,”公爵夫人对餐厅侍者说,“你就按这位好桑乔要求的去做吧,他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侍者说他愿全力为桑乔效劳,说完就带着桑乔去吃饭了。只剩下公爵夫妇和唐吉诃德天南海北地聊天,不过,都没离开习武和游侠骑士的话题。
  公爵夫人请唐吉诃德描绘一下杜尔西内亚的美貌和面孔,说唐吉诃德对此肯定有幸福的回忆,据她所知,杜尔西内亚夫人的美貌不仅名扬四海,而且连曼查都知道了!唐吉诃德听了公爵夫人的话,长叹一声说道:
  “假如我能够把我的心掏出来,放在您面前这张桌子上的一个盘子里,您就可以看见印在我心上的倩影,用不着我再费口舌描述她那难以形容的美貌了。不过,为什么要让我来仔细描述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的美貌呢?这件事也许别人更能胜任,像帕拉西奥、蒂曼特斯、阿佩勒斯,可以用他们的画笔,利西波可以用他的镂刀,把杜尔西内亚的相貌刻画在大理石和青铜器上;还有西塞罗和德摩斯梯尼,可以用他们的文辞来赞美她。”
  “什么是德摩斯梯尼文辞,唐吉诃德大人?”公爵夫人问,“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呢。”
  “‘德摩斯梯尼文辞’就是‘德摩斯梯尼的文辞’,就好比说‘西塞罗文辞’是‘西塞罗的文辞’一样。他们两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文辞家。”
  “原来是这样。”公爵说,“夫人糊涂了,竟提出这种问题。尽管如此,如果唐吉诃德大人能向我们描述一下杜尔西内亚的情况,我们还是很高兴的。我敢肯定,哪怕您只是大略地描述一下,她也一定漂亮得足以让最美丽的女人嫉妒!”
  “我怕把她不久前遭受的不幸从我心头抹掉,”唐吉诃德说,“不然我就加以描述了。现在,我更为她难过,而不是描述她。二位大概知道了,前些天我曾想去吻她的手,得到她的祝福,指望她允许我第三次出征,可我碰到的却是一位与我所寻求的杜尔西内亚完全不同的人。她受到魔法的迫害,从贵夫人变成了农妇,从漂亮变成了丑陋,从天使变成了魔鬼,从香气扑鼻变成了臭不可闻,从能言善辩变成了粗俗不堪,从仪态大方变成了十分轻佻,从春风满面变成了愁眉不展,总之一句话,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变成了萨亚戈的一个乡下妇女。”
  “上帝保佑!”公爵喊了一声,说道,“是谁制造了世界上这样大的罪恶?是谁夺走了她的美貌、气质和荣誉?”
  “谁?”唐吉诃德说,“除了某个出于嫉妒而跟我过不去的恶毒的魔法师,还能有谁呢?这种坏东西生在世上就是为了污蔑诋毁好人的业绩,宣扬他们的丑恶行为。以前有魔法师跟我过不去,现在有魔法师跟我过不去,将来还会有魔法师跟我捣乱,直到把我和我的骑士精神埋葬进被遗忘的深渊。在这方面,他们选择了最能触痛我的方式,因为夺走游侠骑士的情人就好比夺走了他用于观看的眼睛,夺走照亮他的太阳,夺走养活他的食粮。我已多次说过,现在还要再说一遍,没有夫人的游侠骑士就好比没有树叶的大树,没有根基的建筑物,没有形体的荫影。”
  “说得太对了,”公爵夫人说,“不过,假如我们相信前些天刚刚出版的那本已经受到了普遍欢迎的有关唐吉诃德的小说,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么,您好像从没见过杜尔西内亚夫人,而且这位夫人压根儿就不存在,她只是您幻想之中的一位夫人,是您在自己的意识里造就了这样一个人物,并且用您所希望的各种美德勾画了她。”
  “关于这点,我可要说说。”唐吉诃德说,“上帝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杜尔西内亚,她到底是不是虚构的人物,这种事没有必要去追根寻底。并非我无中生有,我确实把她当作一位具有各种美德、足以扬名于世的贵夫人,非常崇拜。她美丽无瑕,端庄而不高傲,多情而不失节,并且由于知恩图报而彬彬有礼,由于彬彬有礼而不失为大家闺秀,总之,正因为她出身豪门,所以才显示出她血统高贵,显示出她远比那些门第卑微的美女更完美。”
  “是这样,”公爵说,“不过,唐吉诃德大人想必会允许我斗胆告诉您,我读过有关您的那本小说。按照那本小说上写的,就算在托博索或者托搏索之外的什么地方有一位杜尔西内亚,而且她也像您描述得那样美丽可爱,可是若论血统高贵,她恐怕比不上奥里亚娜、阿拉斯特拉哈雷娅、马达西玛和其他此类豪门女子。像这样的豪门女子在骑士小说里比比皆是,这点您很清楚。”
  “对此我要说,”唐吉诃德说,“杜尔西内亚行如其人,她的道德行为表现了她的血统。一位道德高尚的平民比一位品行低下的贵人更应当受到尊重,况且,杜尔西内亚完全有条件成为头戴王冠、手持权杖的女王呢。一位貌美品端的女子的地位应当奇迹般地提高,即使没有正式提高,也应当从精神上得到承认。”
  “唐吉诃德大人,”公爵夫人说,“您说起话来真可谓是小心翼翼,就像人们常说的,字斟句酌。我从此相信,必要的话还要让我家里的所有人,包括我的丈夫相信,在托博索有个杜尔西内亚。她依然健在,而且容貌艳丽,出身高贵,值得像唐吉诃德这样的骑士为她效劳。不过,我还有一丝怀疑,并且因此对桑乔产生了一点儿说不出来的反感。我的怀疑就是那本小说里说过,桑乔把您的信送到杜尔西内亚那儿时,她正在筛一口袋麦子,而且说得很明确,是荞麦,这就让人对她的高贵血统产生怀疑了。”
  唐吉诃德回答说:
  “夫人,您大概知道,我遇到的全部或大部分情况都与其他游侠骑士遇到的情况不同,也许这是不可捉摸的命运的安排,也许这是某个嫉贤妒能的魔法师的捉弄。有一点已经得到了证实,那就是所有或大多数著名的游侠骑士都各有所长。他们有的不怕魔法,有的刀枪不入,譬如法国的十二廷臣之一,那个著名的罗尔丹。据说他全身只有左脚板能受到伤害,而且必须用大号针的针尖,其他任何武器都不起作用。所以,贝尔纳多·德尔卡皮奥在龙塞斯瓦列斯杀他的时候,见用铁器奈何不了他,就想起了赫拉克勒斯把据说是大地之子的凶恶巨人安泰举起杀死的办法,用双臂把罗尔丹从地上抱起,扼死了他。
  “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是,我也可能在这些方面有某种才能,不过不是刀枪不入的本领,因为我的经历已多次证明,我皮薄肉嫩,绝非刀枪不入。而且,我也无力抵制住魔法,因为我曾经被关进笼子里。不过,从我那次脱身之后,我相信已经没有任何魔法可以遏制我了。所以,魔法师见他们的恶毒手段对我已经不起作用,就下手害我心爱的人来报复我,想采取虐待杜尔西内亚的办法置我于死地,因为杜尔西内亚就是我的命根子。因此我觉得,当我的侍从为我送信去的时候,他们就把她变成了一个正在干筛麦子之类粗活儿的农妇。不过我已经说过,那麦子绝非荞麦或小麦,而是一颗颗东方明珠。为了证明这点,我可以告诉诸位,前不久我去了一趟托博索,却始终没找到杜尔西内亚的宫殿。第二天,我的侍从看到了她的本来面目,真可谓是世界美女之最;但在我眼里,她却成了一个粗俗丑陋的农妇,本来挺聪明的人,却变得语无伦次。我并没有身中魔法,而且照理我也不可能再中魔法了,所以,只能说是她受到了魔法的侵害,被改变了模样,是我的对手们想以她来报复我。在见到她恢复本来面目之前,我会始终为她哭泣。我说这些,是想让大家不要相信桑乔说的杜尔西内亚筛麦子的事。杜尔西内亚既然可以在我眼里被改变模样,也完全可以在桑乔眼里被改变模样。杜尔西内亚属于托博索的豪门世家,当地有很多这种高贵古老的世家。我相信,杜尔西内亚的家族一定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未来的几个世纪里,她的家乡一定会以她的名字命名,并且因此而名噪一时,就如同特洛伊以海伦而闻名,西班牙以卡瓦而著称一样,甚至比她们的影响还大得多。
  “此外,我还想让公爵夫人知道,桑乔是有史以来游侠骑士最滑稽的侍从,而且有时候,他又傻又聪明,让人在想他到底是傻还是聪明时觉得很有趣。有时他办坏事,人家骂他混蛋;有时他又犯糊涂,人家骂他笨蛋。他怀疑一切,又相信一切。有时我以为他简直愚蠢透了,可后来才发现他真是聪明极了。总之,如果用另外一个侍从来同我换,即使再另加一座城市,我也不换。我现在正在迟疑,把他派到您赐给他的那个岛上去是否合适。至于当总督的能力,我觉得只要指点他一下,他肯定能像其他人一样当好总督。而且,我们多次的经历也证明了,做总督不一定需要很多知识和文化,现在几乎有上百个总督不识字,可是他们却管理得很好。其中的关键就在于,只要他们有良好的意图,又愿意把事情做好,就会有人为他们出主意,告诉他们应该怎样做才好。那些没有文化的优秀总督,就是靠谋士来决断事情的。我只想劝您不要贪不义之财,也不放弃应得之利。还有其他一些小建议,我暂且先留在肚子里不说,到必要的时候再说,这对于您启用桑乔以及他管理岛屿都是有益处的。”
  公爵、公爵夫人和唐吉诃德刚说到这儿,忽听得城堡内一片喧闹。只见桑乔惊慌失措地猛然闯了进来,脖子上像戴围嘴儿似的围着一条围裙。他身后跟着很多佣人,更确切地说,是厨房里的杂役和一些工友,其中一个人手里还端着一小盆水。看那水的颜色和浑浊的样子,大概是洗碗水。拿盆的人紧追桑乔,十分热切地要把盆送到桑乔的胡子底下,另外一个杂役看样子是想帮桑乔洗胡子。
  “这是干什么,诸位?”公爵夫人问,“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想要对这位善良的人干什么?你们怎么不想想,他已经被定为总督了?”
  那个要给桑乔洗胡子的杂役说:
  “这位大人不愿意让我们按照规矩给他洗胡子,而我们的公爵大人和他的东家大人都是这样洗的。
  “我愿意洗,”桑乔说,“但是我想用干净点儿的毛巾,更清点儿的水,他们的手也别那么脏。我和我的主人之间不该有这么大的差别,让侍女用香水给他洗,却让这些见鬼的家伙用脏水给我洗。无论是百姓之家还是王宫的习惯,都必须不使人反感才好,更何况这儿的洗胡子习惯简直比鞭子抽还难受。我的胡子挺干净,没必要再这么折腾。谁若是想给我洗,哪怕他只是碰一碰我脑袋上的一根毛,我是说我的胡子,对不起,我就一拳打进他的脑袋。这种怪‘鬼矩’和洗法不像是招待客人,倒像是耍弄客人呢。”
  公爵夫人见桑乔气成这个样子,又听他说了这番话,不禁笑了。唐吉诃德见桑乔这副打扮,身上围着斑纹围裙,周围还有一大群厨房的杂役,便有些不高兴。唐吉诃德向公爵和公爵夫人深深鞠了一躬,像是请求他们允许自己讲话,然后就声音平缓地对那些佣人说道:
  “你们好,小伙子们,请你们放开他吧。你们刚才从哪儿来的,现在请回到哪儿去,或者去你们想去的地方吧。我的侍从现在脸很干净,这套东西只能让他感到难受。听我的话,把他放开吧。他和我都不习惯开玩笑。”
  桑乔又接过话来说道:
  “你们这是拿笨蛋开心!我现在简直是活受罪!你们拿个梳子或者别的什么来,把我的胡子梳一梳,如果能梳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就给我剃个阴阳头!”
  公爵夫人并没有因此而止住笑,她说道:
  “桑乔说得很有道理,他说什么事儿都有道理。就像他说的,他现在挺干净的,没必要洗,既然他不习惯我们这儿的习惯,就请他自便吧。你们这些人也太不在意,或者说你们太冒失了,对于这样一位人物,对于这样的胡子,你们不用纯金的托盘和洗手盆以及德国毛巾,却把木盆和擦碗用的抹布拿来了。反正一句话,你们是一群没有教养的混蛋。正因为你们是一群坏蛋,才对游侠骑士的侍从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恶意。”
  那些杂役和与他们同来的餐厅侍者以为公爵夫人真是在说他们,便赶紧把围裙从桑乔脖子上拿下来,慌作一团地退了出去,撇下了桑乔。桑乔见自己已经摆脱了他认为是天大的危险,立刻跪到公爵夫人面前,说道:
  “夫人尊贵,恩德无限。您对我的恩德,我唯有在来世被封为游侠骑士后终生服侍您才能报答。我是个农夫,名叫桑乔·潘萨,已婚,有子女,给人当侍从。如果我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地方,只要您吩咐一声,我俯首听命。”
  “桑乔,”公爵夫人说,“看来你已经在礼貌中学到了礼貌。我是说,你已经在唐吉诃德大人的熏陶下学会了礼貌,可以说是礼貌的规矩或者如你所说的‘鬼矩’的榜样了。有这样的主人和仆人多好!一位是游侠骑士的北斗,一位是忠实侍从的指南。起来吧,桑乔朋友,对于你的礼貌,我也予以回报。我要敦促公爵大人尽快履行让你做总督的诺言。”
  他们的谈话到此结束。唐吉诃德去午休,公爵夫人对桑乔说,如果他不是特别困乏的话,就请他陪同自己和侍女们到一个凉爽的客厅去度过下午。桑乔说,夏季他有每天睡四五个小时午觉的习惯,不过为了给夫人效劳,他宁愿争取全天不睡觉,随时听候夫人的吩咐。说完他便离去了。于是,公爵又吩咐家人怎样按照古代骑士的习惯,把唐吉诃德当作游侠骑士款待好。
  
  
  第三十三章 公爵夫人与侍女同桑乔的趣谈,值得一读并记载下来
  据说桑乔那天没有睡午觉,因为他有言在先,所以吃完饭就去找公爵夫人了。公爵夫人很愿意听桑乔说话,就让他坐在自己身旁的矮凳上。桑乔很有教养,不肯坐。公爵夫人就让他以总督的身份坐下来,以侍从的身份说话。有这两种身份,就是勇士锡德·鲁伊·迪亚斯的椅子也能坐。桑乔耸了耸肩膀,表示服从,便坐下了。公爵夫人的所有女仆都过来了,极其安静地围着桑乔,想听听他到底讲什么。不料公爵夫人先开了口,她说道:
  “趁着现在没有外人在场听咱们说话,我想请教一下总督大人。我读了已经出版的那本写伟大骑士唐吉诃德的小说,有几个疑问,其中一个就是善良的桑乔既然没见过杜尔西内亚,我指的是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也没有替唐吉诃德大人带信去,因为那封信还留在莫雷纳山唐吉诃德的记事本上,桑乔怎么敢大胆瞎编,说什么他看见杜尔西内亚夫人正在筛麦子呢?这是一派胡言,既不利于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的名誉,也与忠诚侍从的身份和品性不相称嘛。”
  桑乔一句话也没回答,站起身来,弯着腰,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轻手轻脚沿着整个客厅走了一遍,又把所有窗帘都掀起来看了看,然后才重新坐下说道:
  “夫人,我刚才已经看过了,除了在场的各位之外,没有人偷听咱们的谈话。现在,无论是您刚才那个问题还是其他任何问题了无产阶级专政的职能和任务,指出革命无产阶级必须联合,我都可以放心大胆地回答了。我首先要告诉您的是,我的主人唐吉诃德是个十足的疯子,尽管有时候他说起事情来让我觉得,甚至让所有听他议论的人都觉得,他讲得明明白白,头头是道,连魔鬼都比不上。即使这样,我也可以坦率地说,他是个疯子。这点我已经想象到了,所以才敢瞎编一些完全是无中生有的事情,例如那次回信的事。还有一件七八天前的事,这件事还没写进小说里去呢,我认为应该写进去,那就是我们的夫人杜尔西内亚中魔法的事儿。我告诉他杜尔西内亚中了魔法,其实那是没影儿的事。”
  公爵夫人请桑乔讲讲那件事儿或者说那个玩笑,桑乔就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在场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公爵夫人说:
  “听了这位好桑乔讲的事儿,我不禁心生疑窦,仿佛有个确确实实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如果曼查的唐吉诃德是个疯子、笨蛋,是个头脑发昏的人,而且他的侍从桑乔对此很清楚,尽管如此桑乔还是服侍他,跟随他,仍然执著地相信唐吉诃德那些不可能实现的诺言,那么,桑乔一定比自己的主人更疯癫、更愚蠢。既然这样,公爵夫人,你打算把岛屿交给他去管就是失策了。他连自己都管不好,怎么能管得好其他人呢?”
  “上帝保佑,夫人,”桑乔说,“您这个疑虑来得真突然。不过您尽可以直言,或者随您怎么说吧备。但仍有不少未刊、散佚之作。,我承认您说的是事实。我要是聪明的话,早就离开我的主人了。可这就是我的命运,是我的不幸。我只能跟随他。我们是同一个地方的人,我服侍过他,他是知恩图报的人,把他的几头驴驹给了我。更重要的是,我是个忠心的人。现在除了铁锹和锄头,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把我们分开了。如果您不愿意把已经答应的总督位置给我,我当总督就没希望了。不过,不当总督我心里更踏实。我虽然不聪明,却懂得‘蚂蚁遭祸因为长翅膀’,说不定当侍从的桑乔比当总督的桑乔更容易升天堂哩。‘此地彼处一样好’,‘夜晚猫儿都是褐色的’,‘人最大的不幸是下午两点还没吃上早饭’,‘谁的胃也不比别人的胃大多少’。而且就像人们常说的,‘不管是好是赖都能吃饱’,‘田间小鸟自有上帝供养’,‘四米昆卡粗呢比四米塞戈维亚细呢更保暖’呢。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入土的时候,无论是君主还是工友,都得同走这条狭路,无论是教皇还是教堂司事,谁的身体也多占不了地方,尽管前者比后者的身份高得多。只要进了坟墓,我们都得收缩,或者不由自主地收缩,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不管我们知道不知道。
  “我再说一遍,如果您觉得我笨,不愿意把岛屿给我,我知道这跟聪明不聪明根本没关系。我听说,‘十字架后有魔鬼’,‘闪光的不一定都是金子’。如果古代叙事歌谣没有说谎的话,赶牛使犁拉轭绳的庄稼汉万巴后来成了西班牙国王;而细绸锦缎、花天酒地和堆金积玉的国王罗德里戈后来却被喂了蛇。”
  “怎么会说谎呢!”一直在旁边听着的那个女仆唐娜罗德里格斯插嘴道,“有一首歌谣就说罗德里戈国王被活活扔进一个满是癞蛤蟆、毒蛇和蜥蜴的坑里。两天之后,国王还在坑里低声沉痛地哼哼道:
  我的身上罪恶重,
  它们就在我身上咬。
  由此说来,这位大人说他宁愿做农夫而不愿做国王就很有道理了,免得被那些爬虫吃了。”
  听了女仆的这些蠢话,公爵夫人可笑不出来了。同时,她对桑乔的那番议论和成串的俗语感到惊奇,对桑乔说道:
  “你知道,好桑乔,君子一言,即使豁出性命也得兑现。我的丈夫公爵大人虽然不是游侠骑士,但这并不等于他不是君子,所以他一定会履行他的诺言,把岛屿给你,不管其他人如何嫉妒,如何捣乱。打起精神来吧,桑乔,你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坐上岛屿总督的宝座,行使你的管辖权。除非以后有更好的美差,你千万不要放弃。我要提醒你,你要注意管好你的臣民,他们都忠心耿耿,而且出身高贵。”
  “应该好好管理他们之类的话不用您嘱咐我,”桑乔说,“我生性仁慈,而且同情穷人。别人的事情别人做,谁也别惦记。我凭我的信仰发誓,谁也别想哄我。我也算个老家伙了,什么都见过。我知道该怎么应付事儿,谁也别想糊弄我,我自己怎么回事我自己知道。我说这些话无非是说,谁若是对我好,什么都好商量,若是对我不好,那就什么都别提了。我觉得当总督这样的事关键在于开头,等当了一段时间后就会得心应手,而且会比我从小就熟悉的农村活计更熟悉。”
  “你说得对,桑乔,”公爵夫人说,“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做事的。主教也来自人间,而不是石头造就的。不过,咱们还是回到刚才谈到的杜尔西内亚夫人中魔法那件事上来吧。我现在已经查明,桑乔自以为他戏弄了主人,让主人以为那个农妇就是杜尔西内亚,如果主人没有认出杜尔西内亚,那就是杜尔西内亚被魔法改变了模样,所有这些都是跟唐吉诃德大人过不去的某个魔法师一手造成的。但是我确信,跳上驴背的那个农妇真的是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善良的桑乔以为他骗了人,其实是他自己被骗了。有些事我们虽然没亲眼看到,却是确凿无疑的事实。桑乔你应该知道,我们这儿也有魔法师,只不过他们对我们很友好,告诉我们世界上发生的各种事情,而且原原本本,没有任何编造。相信我吧,桑乔,那个跳上驴背的农妇就是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此事千真万确!说不定哪一天,咱们就会看到杜尔西内亚的本来面目,到那个时候桑乔就会明白是自己上当了。”
  “这倒完全有可能。”桑乔说,“我现在愿意相信,我的主人介绍的他在蒙特西诺斯洞窟里的见闻都是真的,他说他看见杜尔西内亚夫人穿的就是我胡说她被魔法改变模样后穿的那套衣服。可是若照夫人您所说,这一切都该是相反的。我的低下智力既不会也不应该一下子编出那么完整的谎话来。我的主人即使再疯癫,也不会相信一套如此荒诞离奇的事情。夫人,您不要以为我有什么坏心,像我这样一个笨蛋,不可能识破魔法师的恶毒诡计。我编造那个谎话是为了逃脱主人对我的惩罚,并不是存心同他捣乱。如果事与愿违,有上帝在天上可以明断。”
  “此话有理,”公爵夫人说,“不过桑乔,你给我讲讲蒙特西诺斯洞窟是怎么回事吧,我很想听呢。”
  于是,桑乔又把那次经历的事情讲了一遍。公爵夫人听罢说道:
  “从这件事里可以推断出,伟大的唐吉诃德说他看到了桑乔在托博索城外看到的那位农妇,那么她肯定就是杜尔西内亚。那儿的魔法师都很精明,很不一般。”
  “所以我说,”桑乔说,“如果我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中了魔法,那就由她去受罪吧。我犯不着去同我主人的冤家对头打架,他们人数很多,又很恶毒。我看到了一位农妇,这是事实,我觉得她是个农妇,所以就认为她是农妇了。如果那人是杜尔西内亚,我并不知情,所以不怨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怨我。你们不要总是怨我,整天吵吵嚷嚷什么‘这是桑乔说的’,‘这是桑乔做的’,‘这又是桑乔做的’,‘这还是桑乔干的’,就好像桑乔是谁都可以指责的人,而不是桑乔本来那个人,参孙·卡拉斯科说的那个已经被写进书里的桑乔似的。参孙·卡拉斯科至少是在萨拉曼卡毕业的学士,他不应该说谎,除非是别有用心。所以,谁也没必要跟我过不去,我已经名声在外了。我听我主人说,一个人的名声比很多财富都重要。所以,还是让我去当总督吧,我一定会放大家喜出望外。能当好侍从的人,也能当好总督。”
  “善良的桑乔刚才说的全是卡顿式的警句,”公爵夫人说,“至少像英年早逝的米卡埃尔·贝里诺的思想,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穿破衣不妨有海量’。”
  “是的,夫人,”桑乔说,“我这辈子从没喝多过,除非有时候口渴了。我从来也不装模作样,想喝就喝,不想喝的时候,如果有人请我喝,为了不让人以为我假惺惺或者没规矩,我也喝。朋友请我干一杯,我不回敬人家一杯,那心肠也未免太狠了吧?不过,我虽然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况且,游侠骑士的侍从平时只喝水,因为他们常常出没于深山老林,走荒野,攀峭壁,即使出再大的价钱,也换不到一丁点儿葡萄酒。”
  “我也这样认为。”公爵夫人说,“现在,让桑乔先去休息吧,然后咱们再长谈。我们很快就会像桑乔说的那样,把他放到总督职位上去。”
  桑乔又吻了公爵夫人的手,并请求公爵夫人照看好他的灰灰儿,灰灰儿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
  “什么灰灰儿?”公爵夫人问。
  “就是我的驴。”桑乔说,“我不愿意叫它驴,所以叫它灰灰。我刚到城堡时,曾请求那位女仆帮我照看它,结果把她吓成那个样子,好像谁说她丑了或者老了似的。其实,喂牲口跟在客厅里装门面相比更是她份内的事。上帝保信,我们家乡有个绅士,对这种婆娘简直讨厌透了!”
  “他大概是个乡巴佬吧。”女佣唐娜罗德里格斯说,“如果他是个绅士,有教养,就会把女仆们捧上天。”
  “好了,”公爵夫人说,“别再说了,唐娜罗德里格斯快住嘴吧,桑乔大人也静一静,照管灰灰的事儿由我负责。既然它是桑乔的宠物,我一定会像对待自己的眼睛一样对待它。”
  “让它呆在马厩里就行了。”桑乔说,“要说您像对待自己的眼睛一样对待它,无论是它还是我,都实在不敢当,让我简直如坐针毡。尽管我的主人说过,即使输牌,也要先输大的,可是对驴就不一样了,应该照章办事,公事公办。”
  “你带着驴去上任当总督吧,”公爵夫人说,“到了那儿,你可以如意地伺候它,也可以让它退休。”
  “公爵夫人,”桑乔说,“您不要以为您说得言过其实了。我就见过至少有两个人是骑着驴去当总督的。所以,我骑着我的驴上任当总督也算不得新鲜事儿。”
  桑乔这番话又惹得公爵夫人开心地大笑起来。她打发桑乔去休息,自己则把刚刚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公爵。两人又一同策划完全按招待骑士的那套方法招待唐吉诃德,好拿他开开心。他们的玩笑开得精彩别致,在这部巨著里是十分出色的。
  
  
  第三十四章 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本书最奇特的经历之一
  公爵和公爵夫人觉得同唐吉诃德和桑乔的谈话非常有趣,于是他们进一步拿他们开心,决定按照唐吉诃德说他在蒙特西诺斯洞窟里看到的那种情况,布置一场大闹剧。不过,公爵夫人没想到桑乔竟会如此单纯,当初明明是他一手制造了杜尔西内亚被魔法改变了模样的荒唐之说,现在他自己却又信以为真了。公爵和公爵夫人吩咐手下人如何如何行事。六天之后,他们率领大批猎手像陪同国王似的邀请唐吉诃德和桑乔去打猎。公爵和公爵夫人送给唐吉诃德一套猎装,另外也送了一套青色细呢猎装给桑乔。可是唐吉诃德不愿意穿那套猎装,说他第二天还得重新投入艰苦的戎马生涯,不可能带什么衣柜或食品柜。桑乔却接受了送给他的那套猎装,打算以后有机会就把那套衣服卖掉。
  打猎那天,唐吉诃德浑身披挂,桑乔也穿好衣服,骑上驴,加入了打猎的行列。虽然人家愿意为他提供一匹马,可他还是舍不得那头驴。公爵夫人整装一新,大大方方地走出来。唐吉诃德出于礼貌,尽管公爵极力反对,还是坚持为公爵夫人的马牵着缰绳。他们来到两座高山中间的一片树林中,大家分散开来,各自找好自己的位置和埋伏处,随后便高声喊叫起来,开始围猎。他们的喊声很大,再加上狗叫声和号角声,以至于彼此之间连说话都听不见了。
  公爵夫人下了马,手持一把锐利的投枪站在她以为野猪经常出没的地方。公爵和唐吉诃德也下马站在公爵夫人两侧。桑乔位于他们后面;他并没有下驴,不愿意冒险让他的驴遭到不测。他们的两边站着许多佣人。大家刚刚站定,就看见一头巨大的野猪龇牙咧嘴、口吐白沫地向他们奔来,后面有一群猎人和猎犬在追赶。唐吉诃德见状抄起剑,拿起盾,抢先迎上去。公爵也手持投枪迎上去,不过,若不是公爵拦着,抢在最前面的还是公爵夫人。只有桑乔一见到这头凶猛的野兽,就撇下他的驴拼命跑起来。桑乔想爬上一棵圣栎树,却又爬不上去,只能抓住一根树枝,搮在树干上往上窜。偏偏该他倒霉,树枝折断了。他摔下来时又被桠杈挂住悬在了半空。
  桑乔眼看自己的绿色猎装就要被撕破,而且觉得那只野兽马上就要够着自己了,便大声喊救命,而且声音非常急迫。若是没看见他,光听他那喊声说。又称“五德转移”。《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载:邹衍,准以为他已经被野猪咬着了。后来,野猪终于被众多的投枪刺倒了。唐吉诃德循着桑乔的喊声回头望,只见桑乔倒挂在树上,旁边是那头跟桑乔患难与共的灰驴。正如锡德·哈迈德所说,很少看见有桑乔没驴的时候,也很少看见有驴没桑乔的时候,两者之间的友谊和信任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
  唐吉诃德过去把桑乔解了下来。桑乔落地脱了身,见自己的猎装被撕破了,心疼得要死,因为他本来把那件衣服当成了一份资产。这时,有几个人已经把野猪横放到一匹骡子的背上,又用迷迭香和爱神木的树枝把野猪盖上,把它作为战利品带到了树林中搭设的几个帐篷那儿。帐篷里已经摆好了桌子,准备好了丰盛的酒席,让人一眼便知主人在此摆出了极大的排场。桑乔指着他那件撕破的衣服说:
  “假如咱们打的只是兔子或小鸟,我的衣服肯定不会弄成这个样子。我不知道打这样一头野兽有什么好玩儿。要是被它咬一口,那就连命都没了。我记得一首老歌谣唱道:
  就像著名的法维拉一样
  被熊吃掉。”
  “那是一位哥特族国王。”唐吉诃德说,“他去打猎时,被熊吃掉了。”
  “我说的就是他。”桑乔说,“我不赞成让所有的王宫贵族都冒这样的危险,去换取一种无谓的乐趣,况且,这种乐趣只是杀死一头没犯任何罪的野兽。”
  “你又错了,桑乔,”公爵说,“围猎是王宫贵人最适宜而又最不可缺少的一件事。狩猎可以说是战争的一种表现形式,也需要利用战术、狡诈和诡计去打败敌人。为此,需要忍受凛冽的严寒和难以忍受的酷暑,不得休息和睡眠。它可以锻炼人的力量,使人们的四肢更加灵活。总之,这是一项对任何人都没有害处的活动,并且可以给很多人带来欢乐。而它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它不同于一般狩猎,那是大家都可以从事的。它就像用鹰打猎一样,只有王公贵族才能做到。所以桑乔啊,你得改变一下看法。等你当了总督,也去打猎的时候,你就知道打猎有多大的好处了。”
  “不见得吧,”桑乔说,“优秀的总督应当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找他办事,他却在山上消遣打猎呢,这样不合适呀!这样的总督太差劲了。大人,我觉得打猎和消遣是游手好闲之徒的事,而不是总督的事。我想要的娱乐就是复活节时打打牌,星期日或节日时打打球,什么打猎、打累呀,我既不习惯,也不忍心那样做。”
  “上帝保佑,但愿如此,桑乔,说是说,做是做,两者并不是一回事。”
  “不管怎么说,”桑乔说,“‘打算还债,就不能心疼抵押品’,‘上帝帮忙胜过自己瞎忙’,‘肚子填满,腿就不软’。我是说,只要上帝肯帮忙,我当总督肯定比谁都当得好。不信你们就试试看,看我到底行不行!”
  “你真该被上帝和所有的圣贤诅咒,该死的桑乔!”唐吉诃德说,“我说过多少回了,你什么时候才可以不扯俗语就把事情说清楚呀!两位大人,别理这个笨蛋,他真能把人烦死。他说起话来可不是一两句俗语哩。要是上帝不谴责,我再愿意听,他能够讲上两千句呢!”
  公爵夫人说:“即使桑乔的俗语比希腊修道院长①的俗语还多,也不会因为多就减少了其价值。从我这方面来说,即使别的俗语说得再好,比他用的更恰当,我也还是乐意听他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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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指萨拉曼卡教授、圣地亚哥修道院长和古希腊文化学者埃尔南·努涅斯·古斯曼。他曾于1555年出版了一本俗语专集。
  他们说着闲话,走出帐篷,察看了几个埋伏处和岗哨,一天就过去了,夜慕渐渐降临。虽然是仲夏之夜,却不像往常那样明晰宁静,仿佛天公作美,朦胧的月色也要帮助公爵实现自己的目的似的。天色渐黑,黄昏刚刚来临,树林里突然狼烟四起,接着便听到远远近近一片号角和军乐声,仿佛有大批骑兵从树林里通过。伴着震耳欲聋的军乐声,耀眼的火光使周围的人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就更不用说森林里面的人了。随后,便是摩尔人打仗时呼喊的“雷里里”声,喇叭、号角和战鼓声连在一起,谁听了都会张皇失措。公爵慌乱,公爵夫人愕然,唐吉诃德惊讶不已,桑乔浑身颤抖,最后连一些知情人都害怕了。恐惧使大家都闭上了嘴。这时,一个魔鬼装束的驿车向导从他们面前跑过。不过他没有像其他向导那样吹着喇叭,而是吹着一只很大的空心牛角,牛角发出空荡而又可怕的声音。
  “喂,向导兄弟,”公爵说,“你是谁?到哪儿去?似乎有军队从此地路过,那是些什么人?”
  向导的声音既响亮又令人恐惧,他说道:
  “我是魔鬼,我来寻找曼查的唐吉诃德。来到此地的是六支魔法师军队,他们用一辆彩车载来了托博索的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她同法国勇士蒙特西诺斯一起被魔法制服了。她是来命令唐吉诃德为她解除魔法的。”
  “如果你真像你说的那样,而且也像你的外观那样是魔鬼,你就应该认识曼查的唐吉诃德呀,他现在就在你面前。”
  “我向上帝并且凭着我的良心发誓,”魔鬼说,“我并不认识他。现在我脑子里有好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倒把主要的事儿忘了。”
  “这个魔鬼肯定是好人,是个好基督徒,”桑乔说,“否则他就不会说‘向上帝并且凭着良心发誓’了。现在我明白了,即使在地狱里也有好人。”
  那魔鬼说完并没有下马,却转过头去对唐吉诃德说:
  “狮子骑士,我真想看到你落到狮子爪下!落难的勇士蒙特西诺斯派我来,让我一碰到你就告诉你,让你在原地等他,他要带着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来找你,让你为她破除魔法。我的任务仅只如此,没有必要再耽搁了。愿所有像我一样的魔鬼同你在一起,愿善良的天使同这些大人在一起。”
  说完他又吹起那只巨大的牛角,不等别人说什么,便转身离去了。
  大家这次更惊讶了,尤其是桑乔和唐吉诃德。桑乔知道杜尔西内亚中魔法的事情是假的,所以对此事居然弄假成真感到惊讶。而唐吉诃德惊讶的是,这样就更不明白自己在蒙特西诺斯洞窟遇到的事情是真还是假了。大家正想着,只听公爵说道:
  “您想在这儿等吗,唐吉诃德大人?”
  “为什么不等呢?”唐吉诃德说,“即使地狱里的所有魔鬼都来找我,我也毫无畏惧,岿然不动。”
  桑乔说:“如果我再看见一个魔鬼,再听到刚才那种牛角声,我就说不准还等不等了。”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树林里流动着许多火光,仿佛大地冒出了阵阵气体飘浮在空中,在我们眼里仿佛变成了颗颗流星。这时,又听到一种类似牛车的实心轮子发出的声音。那种持续不断的凄厉声音,即使狼和熊也会被吓跑。伴着这种声音的是另外一种可怕的猛烈枪炮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响,仿佛树林里真的是四面开战了。那边响起了密集的枪声,近处又听到战士的呐喊,远处则是摩尔人的“雷里里”声。总之,号音、牛角、喇叭、战鼓、炮火、枪声,特别是那种可怕的车轮声,汇成了一种混乱而又令人恐惧的声音,连唐吉诃德也得鼓足他的全部勇气才勉强支撑住。桑乔已经吓昏了,倒在公爵夫人的裙下。公爵夫人忙吩咐往桑乔脸上泼水。
  泼完水后,桑乔发现一辆发出那种吱嘎轮声的牛车来到了他们那个哨位。四头懒洋洋的牛罩着黑色饰布,拉着那辆车,每头牛的牛角上都缚着一支点燃的四芯大蜡烛。车上有个高高的座椅,椅子上坐着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老者。老人的胡子比雪还白,并且长长地垂过腰间,身上穿的是黑色粗麻布长袍。牛车上点着无数支蜡烛,因此可以清楚地看到车上的一切。两个也穿着同样的粗麻布衣的魔鬼牵着牛车。魔鬼的面目太丑了,桑乔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牛车来到哨位前站住了。那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老者从他那高高的座椅上站起来,大声说道:
  “我是智者利尔甘多。”
  他不再说什么,牛车继续向前走。随之而来的是另外一辆样式完全相同的牛车,以及另外一位傲慢的老者。老者让牛车停下,也同样威严地说道:
  “我是智者阿尔基费,是不可莫测的乌尔甘达的老朋友。”
  牛车继续向前走,接着又来了一辆牛车。不过,这回车上坐的不像刚才那两辆车上的老者,而是一个身体强壮、面目丑恶的彪形大汉。他一到,就像刚才那两个人一样站起来,声音更响亮、更可怕地说道:
  “我是魔法师阿卡劳斯,是高卢的阿马迪斯和他所有亲属的死对头。”
  牛车继续向前走。三辆牛车走出不远便停住了,车轮那种刺耳的声音也随之而止,接着便是一种轻柔悦耳的音乐。桑乔听了很高兴,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他一直呆在公爵夫人身旁,此时便对公爵夫人说道:
  “夫人,有音乐就不会有麻烦事了。”
  “有光亮的地方也不会有麻烦事。”公爵夫人说。
  桑乔说道:
  “火产生光,火堆发出亮。现在火已经向我们靠近,很可能要烧着我们了。不过,音乐毕竟是欢乐和节日的征兆。”
  “咱们看看再说吧。唐吉诃德听了桑乔的话说道。
  唐吉诃德说对了。详情请看下章。
  
  
  第三十五章 续谈唐吉诃德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以及其他奇事
  随着优美的音乐,一辆彩车向他们开来。彩车由六匹披着白麻布的棕色骡子拉着,而每匹骡子背上都骑着一位光赎罪者①。他们都穿着白衣服,手里各举一支大蜡烛。这辆车比刚才那几辆车大两三倍,车上两侧站着另十二名赎罪者。他们的衣服比雪还白,手里也都拿着点燃的大蜡烛,让人惊奇不已。在高高的宝座上端坐着一位仙女。她身穿千层银纱,纱上又有极小的金箔点缀,即使称不上华丽,至少也可以说是引人注目。她的脸上罩着薄纱,透过轻纱,可以看到她那清秀无比的脸庞。明亮的烛光可以让人看出她的较好容貌与妙龄,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但是又超过十七岁。她的身旁是一个身穿拖地衣的人。那人的衣服盖到了脚面,头上还罩着黑纱巾。车子到公爵、公爵夫人和唐吉诃德面前停下了,音乐声戛然而止。接着,车上又响起了竖琴和诗琴声。穿拖地长袍的人站了起来,把衣服向两边掀开,又揭掉头上的纱巾,竟露出一具骷髅相,十分难看。唐吉诃德见了不禁有些惊慌,桑乔见了更是怕得要死,公爵和公爵夫人也有些惴惴不安。这个活骷髅站起来,声音仍带着某种睡意,舌头有些发涩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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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赎罪者可分为光赎罪者和血赎罪者。前者手举蜡烛,后者鞭打自己,以示赎罪。
  我就是小说中
  多年误传
  父亲为魔鬼的梅尔林。
  我是魔法之王,琐罗亚斯德教的
  君主和化身。
  我与时代和世纪抗衡,
  不让时代和世纪湮灭
  英勇的游侠骑士的殊勋,
  我眷顾他们自始至今。
  虽然众多的魔法师和巫师
  心狠手辣,冷酷无情,
  奸诈阴险,
  我却心慈手软,乐善好施,
  普渡众生。
  在阴森的狄斯①府里,
  我的魂灵绘写符咒和字样,
  聚精会神,
  忽然传来了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
  痛苦的声音,
  方得知她不幸身中魔法,
  从贵夫人变成了农妇,
  我心痛如焚。
  在阴暗可怕的地府内,
  我潜心研究,
  翻阅书籍无数本,
  今日方得来解除
  这万恶祸根。
  噢,智勇双全的唐吉诃德大人,
  你是所有身披盔甲的
  勇士的骄傲,
  你是所有
  抛弃愚梦,投笔从戎,
  从事艰苦流血生涯者的
  明灯和指路人。
  我要告诉你,
  荣获赞誉的勇士,
  曼查的辉煌,西班牙的星辰,
  为了恢复杜尔西内亚的
  音容笑貌,
  需要你的侍从桑乔
  在光天化日之下,
  裸露他的肥屁股
  自抽三千三百鞭,
  直打得他疼痛难忍。
  此乃制造此劫难的魔法师们
  商量决定。
  我就是为此而来,谨告诸位大人。
  --------
  ①狄斯是冥王普卢同的别名。狄斯府指地狱。
  “见他的鬼去吧!”桑乔说,“别说打三千鞭子,就是打我三鞭子,也跟捅我三刀一样疼!这叫什么解除魔法的鬼主意呀!上帝保佑,如果解除杜尔西内亚所遭受的魔法,梅尔林大人只有这个办法,那还是让杜尔西内亚带着魔法进坟墓去吧!”
  “你这个乡巴佬,没有教养的东西,”唐吉诃德说,“我真该把你捆在树上,剥得一丝不挂,不是打你三千三百鞭子,而是打你六千六百鞭子,而且要打得结结实实,让你挣三千三百下也挣脱不了!你别跟我顶嘴,否则我就宰了你。”
  梅尔林闻言说道:
  “别这样,应该让善良的桑乔在自愿的时候自觉地吃鞭子,不要强迫。不要给他规定期限。如果桑乔愿意让别人来打,可以给他减少一半数量,不过那就可能打得重些。”
  “不管是别人打还是我自己打,不管是手重还是手轻,”桑乔说,“谁也休想碰我一下。难道我是为了杜尔西内亚才活着的吗?她的脸受了罪就该让我拿屁股来补偿吗?我的主人跟她才是一回事呢,动不动就叫她‘我的宝贝’、‘我的命根子’、‘我的靠山’什么的,他才应该为杜尔西内亚受过,为杜尔西内亚摆脱魔法尽心竭力呢!为什么要打我?我‘急绝’!”
  桑乔刚说完,梅尔林身边那位披着银纱的少女就站起身来,掀掉脸上的薄纱,露出一张非常美丽的脸庞。她的举止有些男子气,而且声音也不像女子,她面对桑乔说道:“你这个倒霉的侍从,愚蠢的家伙,硬心肠的东西,坏蛋,不要脸的人,人类的公敌!如果有人命令你从一个高塔上跳下来,要求你吃一打癞蛤蟆、两条蜥蜴和三条蛇,劝你用一把又长又尖的大刀把你老婆孩子都杀了,而你犹豫彷徨逃避,那倒还不算新鲜。想不到只挨三千三百鞭子,你就当回事了,孤儿院收养的那些孤儿,不管淘气不淘气,哪个月不挨鞭子?像你这么说,哪个慈善心肠的人听见了,哪怕是以后听见了,不会诧异愕然?你这个可怜而又狠心的畜生,用你那双贼眼看看我的眼睛吧,和我这双明亮的眼睛比较一下吧,你就会看到泪水正一缕缕缓慢而持续地流淌,在我美丽的面颊上形成了一条条沟沟坎坎。动动心吧,你这个卑鄙恶毒的妖怪。我正值豆蔻年华,我才十几岁,才十九岁,还不到二十岁,却要在这农妇的相貌下凋零枯萎!也许我现在的样子还不像农妇,那是这位在场的梅尔林大人特别关照的结果,而这仅仅是为了让你见到我的美貌后心肠变软。我这痛苦的美貌,即使石头见了也会变成像棉花一样软,即使猛虎见了也会变成像绵羊一样温顺。赶紧打吧,你这桀骜不驯的怪兽,拿出你吃东西的那股劲头来,恢复我平滑的肌肤、温顺的性情和秀丽的面容吧。如果你的心不愿为我所动,不愿为我效劳,你也该为你身旁这位可怜的骑士着想呀!我是指你的主人,我看见他的灵魂已经哽在喉咙里,离嘴唇不远了,只等你一个冷酷或温情的回答,就会脱口而出或者咽回肚里呢。”
  唐吉诃德听到此话,用手摸了摸喉咙,转身对公爵说道:
  “我向上帝发誓,大人,杜尔西内亚说的是真的,我的灵魂已经在喉咙这儿了,正哽在这里呢。”
  “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呢,桑乔?”公爵夫人问。
  “夫人,”桑乔说,“我还是刚才那句话,我‘急绝!’”
  “应该说‘拒绝’,桑乔,你刚才说得不对。”公爵说。
  “您别跟我那么较真儿。”桑乔说,“我现在没时间考虑那么细,说得差不多就行了。我应该挨的这些鞭子,或者我必须挨的这些鞭子,搅得我心烦意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了。我倒是想知道,我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从哪儿学会了这样央求人。她让我露出肉来挨打,却骂我是愚蠢的家伙、桀骜的怪兽等一大串难听的话,谁能受得了呀!难道我的皮肉是铁打的,或者跟是否能解除魔法有什么相干?她并没有拿一筐家用的白单子、衬衫、头巾和短袜来感谢我呀!老实说,这些东西我都用不着,可是总不该一句接一句地骂我呀。她知道不知道俗话说的,‘驴背驮金,上山才有劲’,‘礼物能够打碎顽石’,‘一边求上帝,一边给实惠’,‘给一样胜过两声空许诺’?至于我的主人,也应该好好地哄我,让我高兴,我不就服服帖帖了吗?可是他却说要抓住我,剥光我的衣服,把我捆在树上,再多打一倍鞭子!若真是那样,诸位好心的大人不妨想想,挨打的人不光是侍从,而且还是总督呢!就像人们常说的,‘那就更不得了啦’!这帮人真该好好学学怎样央求人,学学讲礼貌。就是同一个人,也不会总是那么好脾气呀。我现在看见我的绿猎装撕破了正难过得要死,他们却来让我心甘情愿地挨鞭打,这不是自找没趣嘛!”
  “实际上,桑乔朋友,”公爵说,“如果你不服服帖帖,你就谋不到总督的位置。如果我给我的臣民委派一个残忍冷酷、在落难女子的眼泪和德高望重的魔法师的请求面前毫不动心的总督,那合适吗?反正一句话,桑乔,或者你鞭打自己,或者让别人鞭打你,不然你就休想当总督。”
  “大人,”桑乔说,“您给我两天期限,让我考虑一下哪种情况对我最好,行吗?”
  “不行,绝对不行,”梅尔林说,“必须在此时此地就作出决定。或者杜尔西内亚回到蒙特西诺斯洞窟去,恢复她农妇的模样,或者让她到极乐的福地去等着你完成挨打的数目。”
  “喂,好桑乔,”公爵夫人说,“你既然吃了唐吉诃德大人这碗饭,就应该鼓足劲,好好给他干。对于这样品德优秀、道德高尚的骑士,我们大家都应该效劳,满足他的要求。挨鞭子的事,你就答应吧。办事要快,免得夜长梦多。‘好心可以解厄运’,这点你很清楚。”
  听公爵夫人这么一说,桑乔忽然对梅尔林胡说八道起来。
  桑乔问道:
  “请您告诉我,梅尔林大人,刚才那个该死的驿车向导给我的主人带来了蒙特西诺斯的口信,让我的主人在这儿等他,他要来教我的主人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可是到现在,我并没见到蒙特西诺斯或其他类似的人呀。”
  梅尔林答道:
  “桑乔朋友,那个该死的向导是个大笨蛋、大坏蛋。我派他来找你的主人,并不是叫他传达蒙特西诺斯的口信,而是传达我的口信。蒙特西诺斯现在仍在洞窟里,正等着为他解除魔法呢,尽管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如果有什么需要他为你做的事情,或者你有什么事情要跟他商量,我可以把他叫来,把他送到你指定的任何地方。不过,现在你还是先答应挨鞭子的事儿吧。请你相信我,无论从精神上还是从肉体上,这都会对你有好处。从精神上说,它可以使你更仁慈;从肉体上说,我知道你是多血的体质,出点儿血没什么关系。”
  “世界上医生真多,连魔法师都成医生了。”桑乔说,“既然大家都这么说,尽管我并不自愿,我还是说愿意挨这三千三百鞭子吧。不过有个条件,那就是必须在我高兴的时候才打,不能给我规定期限。我争取尽快把这笔帐了结,让大家都能欣赏到杜尔西内亚的美貌。看来她与我想象的不一样,真的很漂亮。我还有个条件,那就是不能要求我非得打出血不可,假如有几下打得像拍蚊子似的,那也得算数。还有,就是为了防止我数错,无所不知的梅尔林大人得认真计数,告诉我是打少了还是打多了。”
  “打多了也用不着通知,”梅尔林说,“因为只要打够了数,杜尔西内亚夫人身上的魔法就会立即被解除,她就会立即跑来向好人桑乔致谢,弄好了还会奖励你呢。所以,你没有必要计较打多了或打少了。老天不会允许我欺骗任何人,哪怕是一丝一毫。”
  “哎,那就干吧!”桑乔说,“我只好认倒霉了。我是说我同意挨打,但是要遵守我刚才说的那些条件。”
  桑乔刚说完这句话,笛号和音乐声顿时响起,又放了一阵阵火枪。唐吉诃德勾住桑乔的脖子,在桑乔的额头和脸颊上吻个不停。公爵夫人和公爵都显出极其高兴的样子。那辆牛车走了起来,经过公爵夫妇面前时,杜尔西内亚向他们低头行礼,又向桑乔深深地鞠了一躬。
  此时天已渐明,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田野间的花草昂首挺立,跳珠溅玉般的溪水在白色和褐色的卵石间低吟,汇入远处的河流。大地欢唱,天空明朗,阳光柔和,所有景象都预示着与黎明一起到来的这一天是宁静晴朗的一天。公爵和公爵夫人对打猎的结果感到满意,也为他们机智顺利地达到了预期的目的而感到高兴。他们又回到城堡,准备继续把玩笑开下去。他们觉得再没有比这更有意思的事情了。
  
  
  第三十六章
  “三摆裙伯爵夫人”又称“忧伤妇人”的咄咄怪事,
  以及桑乔写给他老婆的信
  公爵有个管家很爱开玩笑,也很会开玩笑。是他扮演了梅尔林,策划了刚才那场闹剧,编了那首诗,并且指使一个侍童串演了杜尔西内亚。最后,管家又与男女主人一起精心策划了另一场更加滑稽的闹剧。
  公爵夫人第二天问桑乔,他是否已经开始为解救杜尔西内亚而鞭打自己。桑乔说已经开始了,前一天晚上打了五下。
  公爵夫人问他是用什么打的,桑乔回答说是用手。
  “这算拍,不叫鞭打。”公爵夫人说,“你打得这么轻,我估计梅尔林魔法师不会满意。好桑乔得做一条带三角钉的粗鞭子,那样抽打自己才会感觉到疼。‘若要学好一个自觉的辩证唯物主义者。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战斗唯物,功夫得到家’,低廉的代价换不来像杜尔西内亚这样尊贵的夫人的自由。桑乔,你应该知道,随随便便敷衍的慈善行为算不上功德,也没有任何价值。”
  桑乔回答说:
  “夫人,请您给我一条不太粗的鞭子或绳子吧。我就用它抽打,而且不能把自己打得太疼。我应该告诉您,虽然我是个粗人,可我的肉更像棉花,而不像针茅。我没有必要去为了别人的好处而遭受皮肉之苦。”
  “好吧,”公爵夫人说,“明天我给你一条适合你的皮肉的鞭子,让你不会有任何疼痛。”
  桑乔说:
  “尊贵的夫人,我给我老婆特雷莎·潘萨写了一封信,把我同她分手以后的事都告诉了她。信就在我怀里,现在只欠在信封上写通讯地址了。我想让您也看看。我觉得这封信写得像个总督的样子。我的意思是说,是按照总督写信应该用的那种方式写的。”
  “由谁写的呢?”公爵夫人问。
  “除了倒霉的我,还会有谁呢?”桑乔说。
  “你亲笔写的?”公爵夫人问。
  “那可没门儿。”桑乔说,“我既不会读,也不会写,只会签个名。”
  “那就让我们看看信吧。”公爵夫人说,“你肯定在你的信里充分表现了你的才华。”
  桑乔从怀里拿出一封尚未封口的信。公爵夫人接过来,见到信是这样写的:
  桑乔·潘萨给他老婆特雷莎·潘萨的信
  虽然我挨了一顿鞭子,却称得上是个男子汉了;只要我能当个好总督,挨一顿鞭子也值得。这些你现在可能还不懂,我的特雷莎,不过以后你会明白的。你该知道,我的特雷莎,现在我已决心让你出门乘马车,这符合你的身份。出门不坐车等于爬。你是总督夫人了,谁敢在背后议论你呢!我派人给你送上一件绿猎装,这是我的女主人公爵夫人送给我的。你把它改一下,给咱们的女儿做条连衣裙吧。我在这儿听说,我的主人唐吉诃德是个有头脑的疯子,是个滑稽的蠢货,而我比他也并不逊色。我们一块儿去过蒙特西诺斯洞窟,梅尔林大师要利用我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其实,她叫阿尔东萨·洛伦索。我只要打自己三千三百鞭子,她就会恢复她的本来面目。现在我已经打了五下。这件事你对任何人都不要讲,否则会有人说东道西。过几天我就要启程上任去做总督了。我这次去一心想挣钱,听说所有的新总督都是这么想的。我先去摸摸情况,再通知你是否该来陪伴我。毛驴挺好,它让我代它向你多多问候。我就是做了土耳其苏丹,也不会抛弃它。我们的公爵夫人上千遍地吻你的手,而你得回吻她的手两千遍。我的主人说,得体的礼貌不花钱,却比什么都更值钱。上帝没有像上次那样开恩,再赏给我一个装有一百金盾的手提箱。不过你别难过,我的特雷莎,留得青山在,当了总督就不怕没柴烧。让我担心的是,据说一旦当上了总督,就撒不开手了。如果真是那样,我就太亏了,即使缺胳膊短腿的人,靠乞讨也能得不少钱呢。不过无论怎样,我都会让你享福的。上帝会赐福予你,并且让我服侍你。
  你的总督夫君
  桑乔·潘萨
  1614年7月20日于公爵府
  公爵夫人看完信对桑乔说:
  “善良的总督在两件事上有偏差:其一是信上说或者让人觉得,这个总督的位置是靠吃鞭子换来的,其实,吃鞭子本来就是他份内之事。他明明知道,而且也无法否认,公爵大人许诺他当总督的时候,还没有谁想到吃鞭子的事呢。另外一点就是从信上可以看出他野心很大。我不想让他适得其反,贪心太大反而会坏了事,贪心的总督执法就会不公正。”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夫人。”桑乔说,“您如果觉得这封信写得不好,那就把它撕了重写。只怕我这点儿本事,越写越糟。”
  “不,不是这样。”公爵夫人说,“信写得不错,而且,我还想让公爵大人看看呢。”
  说完他们就到花园去了,那天他们要在花园里吃饭。公爵夫人把桑乔的信拿给公爵看,公爵饶有兴趣地接过来看了一遍。吃完饭,撤去了台布,大家又同桑乔说笑了不少时间。这时,忽然响起一阵凄凉的笛声和沉闷杂乱的鼓声。大家都被这种慌乱、急促和忧伤的旋律弄得心慌意乱,唐吉诃德更是坐立不安。桑乔就更别说了,早又吓得习惯性地跑到他的庇护者——公爵夫人的裙边藏了起来,因为那阵阵鼓乐声听起来确实够瘆人的。
  心神不定的众人忽然发现有两个人跑进花园来,长长的黑衣服直拖到地上。他们边走边敲鼓,鼓上也蒙着黑布。旁边还有一个人吹笛子,他也像那两个人一样穿着一身黑衣服。后面还有一个身材魁梧的人,他身上披着一件黑长袍,而不是穿着,长袍的下摆特别大。长袍上斜搭着一条宽宽的黑色皮肩带,肩带上挂着一把大刀,刀把和刀鞘也都是黑色的。那人脸上蒙着透明的黑纱,透过黑纱隐约可见他那极长的胡子。他随着鼓声严肃而又平稳地移动着脚步。他那高大的身材,那从头到脚的黑色,以及那相伴的鼓乐声,使所有不相识的人见了都不寒而栗。
  公爵和其他人都站在原地没动。那人走到公爵面前,跪了下来。公爵坚持让那人站起来说话。那个面目可怕的人站了起来,揭开脸上的面罩,露出一张世人从未见过的可怕、修长、白皙而且胡须浓密的脸。他的眼睛盯着公爵,浑厚而又洪亮的声音从他那宽阔的胸膛里传出。他说道:
  “尊贵的大人,我叫‘白胡子三摆’,是‘三摆裙伯爵夫人’又称‘忧伤妇人’的侍从。我代她给您捎来个口信,就是请您允许她进来诉说一下她的悲伤,她的悲伤可以说比世上最大的悲伤更悲伤。她首先想知道曼查的那位战无不胜的英勇骑士唐吉诃德是否还在您府上,她为此徒步从坎达亚赶到您这儿,连早饭都没吃呢。这简直可以说是奇迹,或者说是靠魔法的力量才能做到的事情。她这会儿就在这座城堡或是别墅的门口,只要您吩咐一声,她就可以进来。我说完了。”
  他说完咳嗽一声,双手从上到下一捋胡子,十分平静地等候公爵的回答。公爵说:
  “好吧,好侍从‘白胡子三摆’,很多天以前我们就听说了‘三摆裙伯爵夫人’的不幸,魔法师们使她成了‘忧伤妇人’。优秀的侍从啊,你不妨叫她进来,曼查的英勇骑士唐吉诃德就在这里。他襟怀宽广,肯定会答应全力保护和帮助夫人。另外,你还可以替我告诉她,如果她需要我的帮助,我将义不容辞,这也是一个男人应尽的义务。帮助各类妇女。特别是像夫人这样受到欺侮的忧伤寡妇,更是我们的份内之事。”
  “三摆”听了此话,跪拜了一下,就示意吹笛敲鼓,然后踏着来时那样的鼓点,迈着同样的步伐走出了花园。众人对这个人的出现和举止依然惊魂未定。公爵转过身来对唐吉诃德说:
  “著名的骑士啊,邪恶和无知的阴云终究遮盖不了意志和道德的光芒。我这样说是因为您到此地才六天,就有痛苦忧伤的人仰慕您的盖世功名,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并且不是乘马车或者骑骆驼,而是饿着肚子徒步走来,相信您的坚实臂膀可以把他们从痛苦和忧伤中解救出来。”
  “公爵大人,”唐吉诃德说,“我很希望那天在饭桌上恶意低毁游侠骑士的可爱教士现在能在这里,让他亲眼看看世界上是否需要游侠骑士。他至少可以亲眼观察到,那些遭受到极大苦难的人在遇到巨大危难的关头并没有去律师事务所,也没有去这里的教堂司事和从来不离开家乡的绅士那儿去寻求解决办法,更没有去找无所事事的朝臣。这种人不去争取建立让人们歌功颂德的事业,却只会把人家的事当新闻到处传播。没有任何人能像游侠骑士这样解除痛苦、救危济困、保护少女、安慰寡妇。我不胜感谢老天,让我有幸成了一名游侠骑士。我将不辞万苦行使我的光荣职责。让这位夫人来吧,她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将以我的臂膀的力量和我的昂扬精神的坚定斗志,把她从危难中解救出来。”
  
  
  第三十七章 续谈“忧伤妇人”的怪事
  公爵和公爵夫人见唐吉诃德按照他们的意图乖乖地上了钩,十分高兴。这时桑乔却忽然说道:
  “我不想让这位女佣妨碍实现让我当总督的诺言。我听托莱多的一位饶舌的药剂师说过,凡事只要有女佣插手准糟糕。那位药剂师是多么讨厌她们呀!由此我想到,既然所有的女佣不管是什么性格和脾气都令人讨厌,那么,这位被称作‘三摆裙’或‘三尾裙’伯爵夫人的女佣又能怎么样呢?在我们那儿,摆就是尾,尾就是摆,都是一回事。”
  “住嘴,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这位女佣既然从很远的地方跑来找我,就决不会是药剂师说的那类女佣,况且她还是伯爵夫人呢。伯爵夫人当女佣,肯定是服侍女王或王后,而在家里则受其他女佣服侍,是十足的贵夫人。”
  这时,在场的唐娜罗德里格斯说道:
  “我们公爵夫人的女佣若是运气好,也可以做伯爵夫人,只可惜命运的安排往往不如意。谁也别想说女佣的坏话,特别是身为老处女的女佣的坏话!虽然我不是老处女,也完全了解身为老处女的女佣比身为寡妇的女佣强多少。有人剪了我们的头发,手里却仍然拿着剪刀。”
  “即使剪了头发,”桑乔说,“女佣身上还是有很多可剪的东西。我们那儿的理发师说过,‘米饭即使粘锅,还是别搅好’。”
  “侍从们总是和我们作对。”唐娜罗德里格斯说,“他们就像是前厅里的幽灵,总是随时注视着我们。除了祈祷之外,他们常常嚼舌头议论我们,翻我们的老帐,诋毁我们的名誉。不管这些用黑衣服裹着我们的细嫩或者不细嫩的肌肤,就像在游行的日子里得用什么东西把垃圾堆盖上一样,我们还是存活于世,而且生活在贵人家里!如果有可能的话,而且时间又允许,我会让在场的人以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知道,女佣身上具备了各种美德!”
  “我觉得唐娜罗德里格斯说得不错,”公爵夫人说,“而且说得很对。不过,你若是想为自己和其他女佣辩护,驳斥那个药剂师的恶意中伤,根除桑乔的偏见,最好还是另外再找时间吧。”
  桑乔于是说道:
  “自从我有望当上总督之后,骄矜使我摆脱了侍从的所有晦气,我根本就不把这些女佣放在眼里。”
  若不是又响起了鼓乐声,表示“忧伤妇人”已经光临,他们的谈话还会继续下去。公爵夫人问公爵该不该出去迎接,因为这毕竟是一位伯爵夫人,是贵人呀。
  “因为她是伯爵夫人,”桑乔不等公爵答话便抢先说道,“所以我主张你们出去迎接。但她又是个普通妇人,所以我又觉得你们根本用不着挪步。”
  “谁叫你多嘴了,桑乔?”唐吉诃德说。
  “谁叫我多嘴,大人?”桑乔说,“是我自己。我这个侍从已经从您那儿学到了规矩,可以称得上是最有礼貌的侍从了。关于这种事,我听您说过:‘同样是输牌,输多输少无所谓’,‘对聪明人不必多言’。”
  “桑乔说得对。”公爵说,“咱们先去看看这位伯爵夫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再说该怎么样招待她吧。”
  这时,鼓手和笛手又像刚才那样吹吹打打地进来了。
  作者将这一短章写至此,便又开始了另一章,继续介绍这件令人难忘的事情。
  
  
  第三十八章 “忧伤妇人”讲述其遭遇
  十二个妇人排成两行,跟在那几个忧伤的吹鼓手后面走进了花园。她们身上穿着宽大的丧服,丧服像是一种类似哔叽的绒布做的,她们头上披着细白布长巾,只露出丧服的一点儿饰边。侍从“白胡子三摆”牵着“三摆裙伯爵夫人”的手跟在后面。夫人穿的是极细密的黑色台面呢,如果用刷子卷刷一下,那结成的卷儿肯定比马托斯出产的鹰嘴豆还大。她的所谓“三尾”或“三摆”都是尖形的,由三个身着丧服的侍童提着,三个三角形构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几何图形。看到这尖摆裙,所有人都明白她为什么叫“三摆裙伯爵夫人”了。据贝嫩赫利说,她确实是由此得名为“三摆裙伯爵夫人”的,其实按照她的本名,她应该叫“母狼伯爵夫人”。当地习惯于以某人领地上最多的东西来称呼他。如果这位夫人的领地上狐狸多,就会叫她“狐狸伯爵夫人”。不过,这位夫人为了突出她的裙子,没有叫“母狼伯爵夫人”,而是叫“三摆裙伯爵夫人”。
  十二个女佣和伯爵夫人迈着稳重的步伐行进。女佣们脸上都蒙着黑纱,不过不像伯爵夫人的黑纱那样透明,而是很厚实,让人一点儿也看不见黑纱后面的东西。这一行人刚一出现,公爵、公爵夫人和唐吉诃德就站了起来。其他人见到这一队人也都站了起来。十二个女佣停住了脚步,让开一条路,“三摆裙伯爵夫人”从后面走上前来,拉着“白胡子三摆”的手依然没有松开。公爵、公爵夫人和唐吉诃德上前十几步去迎接这位夫人。这时,伯爵夫人跪到地上,不是细声细气而是粗声粗气地说道:
  “诸位大人,对你们的仆人,对你们这个女佣,不必过分客气。我是忧伤人,不懂得还礼,我的天大不幸已使我不知魂归何处了,大概已经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越是寻找,越找不到。”
  “伯爵夫人,”公爵说,“如果有谁没发现您的风雅,那才是有眼无珠呢。您的雍容华贵和文质彬彬是有目共睹的。”
  公爵拉着伯爵夫人的手,请她站起来,让她坐到公爵夫人身旁的一把椅子上。公爵夫人也非常客气地请她坐下。唐吉诃德默不作声。桑乔却急于看到“三摆裙夫人”和那些女佣的面孔。不过,除非那些人自愿把脸露出来,否则桑乔是根本不可能看到的。
  大家都静静地等着,看谁先开口。最后,还是忧伤妇人先开了腔:
  “最尊贵的大人,最美丽的夫人,最机智的各位先生,我相信我的最大痛苦已经在你们宽广的胸怀里引起了最深切的同情。我的痛苦足以让大理石动情,让钻石伤感,让世界上最冷酷的心牵肠挂肚。不过,在我讲述我的痛苦经历之前,我希望你们能告诉我,最曼查最正直的骑士唐吉诃德和他的最侍从桑乔是否在你们这里。”
  “桑乔在这里,”桑乔不等别人答话就抢先说道,“那个最唐吉诃德也在这里。所以,最忧伤的贵妇人,您最可以畅所欲言,我们大家都最愿意为您效劳。”
  唐吉诃德这时站了起来,对忧伤妇人讲道:
  “忧伤妇人,如果某位游侠骑士的勇气和力量有希望使您摆脱痛苦,那么我愿意用我的菲薄之力为您效劳。我就是曼查的唐吉诃德。我的任务就是帮助各种各样的落难者。所以,您不必感恩戴德地拐弯抹角,请您把您的痛苦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吧。我们听了以后即使不能帮助您,至少也会对您表示同情。”
  忧伤妇人闻言扑到唐吉诃德脚下,然后又抱住他的脚说:
  “我要扑倒在您脚下,无敌的骑士!这双脚是游侠骑士的支柱。我想吻这双脚,解脱我的痛苦全得靠这双脚迈出的步伐。勇敢的游侠骑士,您的光辉事迹使阿马迪斯、埃斯普兰蒂安和贝利亚尼斯的传奇般的业绩都相形见绌!”
  说完她又转向桑乔,拉着桑乔的手说:
  “你是古往今来最忠实地为游侠骑士效劳的侍从,你的恩德比我的伙伴‘白胡子三摆’的胡子还长!你完全可以因为你为伟大的唐吉诃德效劳,从而为全世界所有从武的游侠骑士效了劳而感到骄傲!你忠实善良,因此我请求你帮我恳求你的主人,让他救助我这个卑微不幸的伯爵夫人吧。”
  桑乔回答说:
  “夫人,我的恩德是不是像您的侍从的胡子那样长,我倒不在乎。关键是来世我的灵魂还得有胡子,至于现在的胡子怎么样,我倒是无所谓的,或者说根本没关系。您用不着百般请求,我一定会请我的主人尽力帮助您。我知道我的主人非常喜欢我,更何况他现在还需要我帮忙为他做件事呢。您可以把您的痛苦都讲出来,咱们不妨商量商量。”
  公爵、公爵夫人和其他知情人顿时笑出了声。他们暗自称赞“三摆裙夫人”善于随机应变,而且装得惟妙惟肖。“三摆裙夫人”重新又坐下,说道:
  “在特拉波瓦纳和南海之间,离科摩林角两西里外的地方有个著名的坎达亚王国,由阿奇彼拉国王的遗孀唐娜马贡西娅管理。阿奇彼拉国王和唐娜马贡西娅有个公主叫安东诺玛霞,她是这个王国的继承人。安东诺玛霞是由我带大的,我是她母亲手下资格最老、作用最大的女佣。
  “天来日往,安东诺玛霞长到了十四岁。她长得太美了,美得不能再美了。她很聪明,但那时还是孩子式的聪明。她既聪明又漂亮,简直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她现在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除非嫉妒美丽的命运和狠毒的命运女神①割断了她的生命线。不过,老天不会允许,也不应该允许人间出现这样的罪恶,那就等于是把人间最甜美的葡萄在还没成熟的时候摘了下来。这位美丽的姑娘,都怪我嘴笨,不能把她的美貌形容出来,她引起了国内外无数王孙公子的爱慕。其中有京城的一位男子,自恃貌美有钱而且多才多艺,竟然对姑娘想入非非。如果你们不讨厌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们,他弹起吉他来如歌如诉,而且他不仅会作诗,还会跳舞。他还会做鸟笼子,以后如果生活上窘困,他光靠做鸟笼子就能维持生活。他的这些本领完全可以倾倒一座大山,就更别说倾倒一个姑娘了。可是,这个不要脸的家伙若不用计策首先攻破我这一关,他的所有那些才能就很难或者根本不可能征服姑娘这座堡垒。这个心术不正的家伙想首先打通我这一关,博取我的欢心,好让我这个糊涂看门人把我看守的这座堡垒的钥匙交给他。总之,他用一些小首饰笼络我,买通了我。不过,最令我俯首听命的还是一天晚上我听到他唱的一首歌。我的住处的一扇窗户就对着他住的那条小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歌词是这样的:
  --------
  ①命运女神共有三个,共同掌管人的生命之线,一个纺,一个量,一个剪。
  我那甜蜜的冤家对头
  把我的心灵伤透,
  纵然倍受煎熬,
  苦不堪言,我仍极力忍受。
  “当时我觉得这歌词字字珠玑,歌声似蜜,从那以后我才知道了这类诗的害处。我觉得应该像柏拉图建议的那样,在正经八摆的国家里把那些诗人驱逐出境,至少是那些写坏诗的人。这种人的诗不像曼图亚侯爵的诗那样,能为儿童和妇女带来欢乐和眼泪,却只能产生害处,就像软刀子一样刺穿你的灵魂,或者像闪电一样,虽然并没损害人的衣服,却已伤害了人的灵魂。他还唱道:
  让死亡不知不觉
  悄悄来临吧,
  死亡的快乐
  也不能重新给我生命。
  “这类歌的歌声让人心旷神怡,歌词让人如痴如醉。如果将这类词句改写成那种在坎达亚颇为流行的塞基迪亚,又会怎么样呢?那就会让人神魂颠倒、嬉笑无常和坐立不宁,总之一句话,人就像抽了疯似的。所以我说,诸位大人把这类诗人驱逐到拉加托岛①去完全是名正言顺的。不过这也不怪他们,全怪那些吹捧他们、相信他们的笨蛋。如果我是个好管家,就不会相信他们那些陈腐的观念和骗人的谎话,什么‘我在死亡里生活’,‘在冰块里燃烧’,‘在火里发抖’,‘毫无希望地期待’,‘我走了依然留下’,以及其他这类根本不着边际的东西。他们还动不动就许给你长生鸟、阿里阿德涅的北冕星座②、太阳车上的马、南海的珍珠、台伯河的黄金,以及潘卡亚的香脂等等,结果又怎么样呢?反正他们大笔一挥,不费什么力气就许诺了很多连想都想不出,而且也根本办不到的东西。可是,我扯到哪儿去了?我这个人真糟糕,自己这么多事还没说呢,怎么倒数落起别人的过错来了?我这个人真糟糕,那些诗并没能征服我,倒是我自己的单纯征服了我。那些音乐并没能打动我的心,倒是我自己的轻浮动摇了我。我的愚昧无知和缺少警惕为克拉维霍打开了方便之门,克拉维霍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男子。我成了他们的中间人。他一次又一次以安东诺玛霞真正丈夫的名义来到安东诺玛霞的房间。安东诺玛霞实际上不是受克拉维霍的骗,而是受了我的骗。但我虽然有错,如果不是她丈夫,我决不会让别人沾她的边儿!
  --------
  ①关押重犯的岛屿,位于牙买加西侧。
  ②阿里阿德涅是希腊神话中一女神,后升天化为北冕星座。
  “这不行,我要管这种事,他们无论如何也得结婚!他们的这桩婚事里只有一点不好,就是两人地位不平等。克拉维霍是个普通男子,而安东诺玛霞公主则是这个王国的继承人。我精心策划这件事,可是后来安东诺玛霞的肚子鼓了起来,吓得我们三个人赶紧商量对策,决定在事情还没有败露之前,先让公主出一张愿意做克拉维霍妻子的字据,由我来证明,铁证如山,就是大力士参孙也推不翻,然后再让克拉维霍拿着这张字据去找教区牧师,请求允许安东诺玛霞做他的妻子。牧师看了字据,又听了公主的忏悔,公主说出了实情,于是他吩咐把公主送到京城一个很正直的小官吏家里藏起来……”
  桑乔这时说:
  “原来在坎达亚也有官吏,也有诗人和塞基迪亚呀。我敢说,世界上哪儿都一样。不过,‘三摆裙夫人’,您快点讲吧,时间不早了,我特别想知道这个长长故事的结局呢。”
  “那我就讲下去,”伯爵夫人说。
  
  
  第三十九章 “三摆裙夫人”继续讲她难忘的奇遇
  无论桑乔说什么,公爵夫人都很喜欢听,可是唐吉诃德却急坏了,他让桑乔赶紧住嘴。忧伤妇人又接着说道:
  “简单说吧,后来几经反复,公主还是坚持己见,不改初衷,于是牧师批准了克拉维霍的请求,让安东诺玛霞做了他的妻子。这一下可把安东诺玛霞的母亲唐娜马贡西娅气坏了。
  没过三天,我们就把她埋掉了。”
  “那么她准是死了。”桑乔说。
  “那当然,”白胡子三摆说,“在坎达亚从来不埋活人,只埋死人。”
  “侍从大人,”桑乔说,“以前可有过晕过去的人被当成死人埋掉的事情。我觉得马贡西娅王后可能是晕过去了,并不是死了。只要人还活着,很多事都可以商量,而且公主的事也并不是什么很大的蠢事,何至于让她这么难过!如果公主同某个侍童,或者同她家的某个佣人结了婚,这种事常有,那才是没有办法的糟糕事呢。若是照您说的,她嫁给了一个英俊而又有才华的男子,即使是件蠢事,也并不像人们想象得那么蠢。按照我主人的规定,他就在旁边,从来不许我说谎,既然文人雅士可以成为主教,那么骑士,特别是游侠骑士,就完全可以成为国王和皇帝。”
  “你说得对,桑乔,”唐吉诃德说,“游侠骑士只要有一点运气,就可以成为世界上最高贵的主人。不过忧伤妇人,请您继续讲下去吧,我似乎觉得这个甜蜜的故事后面就是悲苦的部分了。”
  “岂止是苦呀,”伯爵夫人说,“而且是苦得很呢!与这个苦比起来,药西瓜①都算是甜的,夹竹桃也算是香的了。王后不是昏过去了,她确实是死了,我们把她掩埋了。这事谁能闻之不泣呢?我们刚刚把土盖好,还没来得及说一声‘安息吧’,就看见马贡西娅的表兄马兰布鲁诺巨人骑着一匹木马出现在王后的坟墓上。他这个人不仅狠毒,而且会魔法。为了给王后报仇,他就在王后的坟墓上对胆大妄为的克拉维霍和轻佻放纵的安东诺玛霞施了魔法。他把安东诺玛霞变成了一只青铜母猴,把克拉维霍变成了一条不知是什么金属的可怕鳄鱼,在他们俩中间还立了一个同样是用那种金属做的纪念碑,上面用叙利亚文写了几行字,若是译成坎达亚语,现在再翻成西班牙语,意思就是:‘在曼查的勇士同我展开一场恶战之前,这一对胆大妄为的情人不得恢复原状,这次空前的事件要靠那位勇士才能解决。’施完魔法后,马兰布鲁诺从刀鞘里抽出一把又长又大的大刀,揪着我的头发,做出要切断我的喉咙、割掉我的脑袋的样子。我吓坏了,可我还是竭尽我的全力,声音颤抖而又痛苦地对他说这说那,这才使他放了手。最后,他把王宫里的所有女仆都叫来,也就是现在旁边这几位女仆,除了大骂女仆们品行恶劣、诡计多端之外,还把我的罪责也都加到了她们身上。他说,他不想一下子杀了我们,他要慢慢地折磨我们,让我们欲死不能,欲活不成。他刚说完这句话,我们就觉得我们脸上的毛孔都张开了,整张脸都像被针扎了似的,用手一摸脸,我们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现在这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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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植物,味苦。
  忧伤妇人和其他女仆说着就摘掉了头罩,露出了满是胡须的脸庞,有的是金黄色的,有的是黑色的,有的是白色的,还有的是灰白色的。公爵和公爵夫人都惊讶不已,唐吉诃德和桑乔也呆住了,在场的其他人更是面带惧色。“三摆裙夫人”又接着说道:
  “那个坏蛋马兰布鲁诺就是这样惩罚我们的,他用这些猪鬃似的东西遮盖了我们娇嫩的脸庞。我宁愿祈求老天让他用大刀割掉我们的脑袋,也不愿意让这些毛烘烘的东西遮住我们的脸!再往下讲我本来会泪如泉涌的,可是一想到我们遭受的不幸,我们已经欲哭无泪,所以再往下讲我也就不会流泪了。咱们不妨想一想,诸位大人,一个满脸胡须的女仆能够到哪儿去呢?谁家的父母能不为自己的女儿变成这个样子而心疼呢?谁能帮助她呢?以前她的脸细滑柔嫩,还涂了很多香脂,尚且没有人十分爱她,现在她满脸胡须,又该怎么办呢?我的女仆伙伴们啊,咱们真是生不逢时啊,父母是在不吉利的时辰生养了我们!”
  说到这儿,她似乎要昏过去了。
  
  
  第四十章 与这个难忘的故事和奇遇有关的细节
  所有喜欢这个故事的人真应该感谢原作者锡德·哈迈德,他事无巨细地向我们介绍了故事的每一个细节。他向我们刻画了人物的思想,揭示了人物的想象力,道出了隐情,解开了疑团,分析了情节,总之,把人们想知道的每一点细微的东西都做了交代。噢,杰出的作者!幸运的唐吉诃德!大出风头的杜尔西内亚!滑稽的桑乔·潘萨!这些人一个个都将千秋万代地为生活带来笑谈。
  故事说,桑乔看见忧伤妇人昏了过去,就说:
  “我凭着一个正直人的信仰,凭着潘萨家族的历代祖先发誓,这种事我从未听过也从未见过,我的主人也从没有对我讲过,甚至他连想也没有想到过会有这种事。见你的鬼去吧,你这个魔法师巨人马兰布鲁诺!你除了让她们满脸长满胡须外,就没有别的办法来惩治这些娘儿们吗?怎么搞的!你把她们的下半个鼻子割掉岂不更好?尽管以后她们说起话来会瓮声瓮气,可那对她们岂不是更合适吗?我敢打赌,她们连剃胡须的钱也没有。”
  “是的,大人,”一个女仆说,“我们没钱剃胡须,所以我们有的人采用了一个省钱的办法出把存在的观点和历史的观点悬置起来,通过理智的直觉,以,把膏药贴在脸上,然后猛地揭下来,这样脸上就像磨盘一样平滑了。虽然在坎达亚专有女人挨家串户为人去汗毛、纹眉毛或者兜售妇女化妆品,可是我们从来不让她们进门,因为这种人以前都是卖身的,现在又来拉皮条。如果唐吉诃德大人不能帮助我们,我们就得带着胡子进坟墓了。”
  “我若是不能帮助你们,”唐吉诃德说,“我就到摩尔人那儿去把我的胡子揪掉。”
  此时“三摆裙夫人”也苏醒过来,说道:
  “英勇的骑士,我在昏迷中听到了你的诺言,于是我就苏醒过来了。现在我再次请求你,著名的游侠骑士和战无不胜的大人,你一定不要食言啊。”
  “我决不会食言,”唐吉诃德说,“夫人,您看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我现在随时听候您的吩咐。”
  “现在的情况是,”忧伤妇人说,“从这儿到坎达亚王国,如果从陆地走,距离有五千西里,多少不会相差两西里地;如果从空中走直线,就只有三千二百二十七西里。我还应该告诉你们,马兰布鲁诺对我说,如果我有幸找到了能帮我解脱魔法的骑士,他就送给那位骑士一匹马。那匹马比租来的马只好不坏,是英勇的彼雷斯夺回美丽的马加洛娜时骑的木马。木马靠额头上的一个当辔头用的销子操纵,飞起来特别轻盈,像是见了鬼。按照以前的传说,这匹马是魔法师梅尔林组装的,后来借给了他的朋友彼雷斯。彼雷斯就骑着它到处周游,并且像刚才说的,骑着它夺回了美丽的马加洛娜。彼雷斯用马的臀部驮着马加洛娜在空中飞行,当时看见他们的人无不目瞪口呆。梅尔林只把马借给他喜欢的人或是能出大价钱的人。自从伟大的彼雷斯那次骑马之后到现在,我们还没听说有谁骑过那匹马呢。马兰布鲁诺靠他的手腕把马弄了出来,霸占了它,并且骑着它到处奔波。他去过世界上许多地方,今天在这儿,明天就到了法兰西,后天又到了波多西。妙就妙在这匹马不吃不睡也不用马蹄铁,没有翅膀却能疾步如飞,而且走得非常稳,骑马的人可以手里平端满满一杯水,水一点儿也不会洒出来。所以,美人马加洛娜骑上这匹马时很高兴。”
  桑乔这时说道:
  “要说走得稳,还得数我那头驴。它虽然不能在空中飞,只是在地上走,我却敢说世界上的任何马都跑不过它。”
  大家都笑了。忧伤妇人又接着说道:
  “如果马兰布鲁诺想结束我们的不幸,他就会在午夜之前把这匹马送到我们面前,这是个信号。他若是把马送来,我马上就知道我已经找到了我要找的骑士。”
  “那匹马能够载几个人?”桑乔问。
  忧伤妇人回答道:
  “两个人,一个骑在马鞍上,另一人骑在鞍后。如果没有夺来的女人的话,两个人通常是一个骑士和一个侍从。”
  “忧伤妇人,”桑乔说,“我想知道那匹马叫什么名字?”
  “它并不像贝来罗丰特的马那样叫佩加索,”忧伤妇人说,“也不像亚历山大的马那样叫布塞法罗,不像疯狂的罗兰的马那样叫布里利亚多罗,更不叫巴亚尔特,那是雷纳尔多斯·德蒙塔尔万的马;它不像鲁赫罗的马那样叫弗朗蒂诺,也不叫布特斯或佩里托亚,据说那是索尔的马;它也不叫奥雷利亚,哥特人倒霉的末代国王罗德里戈就是骑着那匹马参战,结果丧命亡国的。”
  “我敢打赌,”桑乔说,“既然那么多名马的响亮名字它都不用,它肯定也不会采用我主人那匹马的名字罗西南多,而这个名字显然比所有马的名字都强。”
  “是的,”忧伤妇人说,“不过这匹马的名字也起得很合适。它叫‘轻木销’,因为它是用木头做的,额头上有个销子,而且跑得飞快。论名字,它完全可以同驰名的罗西南多比美。”
  “名字倒不错,”桑乔说,“可是用什么样的缰辔来驾驭它呢?”
  “我刚才说过了,”三摆裙夫人说,“就靠那个销子。骑马的人把销子往这边或那边拧,就可以任意操纵它,或者让它腾云驾雾,或者让它掠地飞翔,或者不高不低,这是最好的,办事要有条理就得这样。”
  “我倒想见见这匹马,”桑乔说,“不过,若想让我骑到它的鞍子上或屁股上去,那可别指望。我骑驴时要坐在比丝绵还软的驮鞍上,才勉强能走稳,现在要我骑在木马的硬屁股上,什么垫子都没有,那怎么行呢!我可不愿为了去掉别人脸上的胡须而让自己受罪。谁觉得合适谁就去做,我可不想陪我的主人跑那么远,况且,这不像使我的女主人杜尔西内亚解脱魔法,根本用不着我去管什么去掉胡须的闲事。”
  “用得着,”三摆裙夫人说,“而且你应该管。我觉得若是没有你,我们什么事情也做不成。”
  “我的天啊!”桑乔说,“主人征险同侍从有什么相干呀?他们征险成功,获得美名,却要我们去吃苦受罪,这像什么话!如果骑士小说的作者写上‘某某骑士完成了什么征险,但这是在他的侍从某某的帮助下完成的,没有侍从的帮助,骑士根本不可能完成这次征险’……那倒也成。可书上只是干巴巴地写:‘三星骑士唐帕拉里波梅农完成了某次征险,降伏了六个妖怪。’却只字不提侍从,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侍从似的,其实,侍从一直跟随在左右嘛!各位大人,我现在再说一遍,让我的主人只身前往吧,他一定会马到成功。我要留在这里陪伴我的女主人公爵夫人。很可能在我的主人回来时,杜尔西内亚夫人的事情已大有好转了。我宁愿在这里抽空打自己一顿鞭子,把自己打得浑身是伤。”
  “即使这样,如果有必要,你还是得陪你的主人去,好桑乔,这么多的好人都在求你呢。不能仅仅因为你害怕,就让这些女仆永远满脸胡须,那可是件丢人的事。”
  “我还得再喊一遍我的天啊!”桑乔说,“如果是为一些幽居的女人或慈善堂的女孩做善事,那么男子汉作出冒险牺牲或许还值得;可如果是为了去掉女仆脸上的胡须而受罪,那就太冤枉了!我倒宁愿看到,从老太太到小姑娘,从娇声娇气到白皮嫩肉的,一个个都长上胡须!”
  “你对女仆们太过分了,桑乔朋友。”公爵夫人说,“你太偏信药剂师的话了。你肯定是错了。我家有的女仆可以说是女仆的楷模。我身边这位唐娜罗德里格斯就无可挑剔。”
  “随您怎么说,”唐娜罗德里格斯说,“上帝反正会判明是非。无论我们好还是不好,长胡须还是不长胡须,都像其他女人一样是从娘肚子里出来的,上帝既然让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知道该如何安排我们。我只接受上帝的怜悯,不接受什么胡须!”
  “行了,唐娜罗德里格斯夫人、三摆裙夫人以及其他各位,”唐吉诃德说,“我希望老天会怜惜你们的痛苦,桑乔也会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只要‘轻木销’一到,我就与马兰布鲁诺交手,准能去掉你们脸上的胡须,用快刀把马兰布鲁诺的脑袋从他的肩膀上砍下来。上帝有时会让好人受苦,可是并不永远如此。”
  “啊!”忧伤妇人说道,“让天上所有的星星都用温和的目光看着您吧,英勇的骑士,让它们给您以运气和勇气,来保护这些被人唾弃的女仆吧。药剂师憎恶她们,侍从议论她们,侍童也欺骗她们。她们年轻时没做修女却当了女仆,真是邪了门,活该受罪!我们这些倒霉的女仆,即使是特洛伊王子赫克托的直系后代,也还是要被我们的女主人以‘你’相称,也许这样她们就觉得自己是女王了。啊,巨人马兰布鲁诺啊,你虽然是魔法师,却言而有信,赶紧派那举世无双的‘轻木销’来吧,快来结束我们的不幸吧!假如天气热了,我们仍长着胡子,那可就糟了!”
  三摆裙夫人这番伤心之言使所有在场的人都流下了眼泪,连桑乔也不例外。他心想,若能除去这些令人尊敬的脸庞上的胡须,即使陪主人走到天涯海角,他也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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