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汤姆叔叔的小屋

_5 比彻斯托夫人(美)
我们的议员先生就这样缓慢地在这样的道路上走着,正如人们可以想到的,一路上,他都在不断地反复考虑着自己的品德,大部分时间中,马车都是咣!咣!咣地向前行进着,烂泥!车陷进去了,突然之间,议员、女人和孩子互相调换了位置,还没等他们调换坐好,他们又被猛然挤到朝下的车窗户旁边。马车陷在泥里,不能向前移动。车外,车夫在吆喝着那几匹马,这些马又是拉又是拽,但是没什么作用,正当议员失去耐性时,马车又突然向上弹了一下,改变了原来的方位,它的两只前车轮深深地陷进了另一边的泥坑中,议员、女人和孩子又被抛向了前面的位子,议员的帽子遮住了他的面庞,显得很是狼狈,他感到自己都快要支撑不住了,小男孩也在哭着,卡乔在大声地喝叱着那几匹马,并不停地用鞭子抽打着它们,马胡乱地蹬着,使劲地拉着。紧接着马车又弹了起来,颠了一下,这一颠使得后轮飞了,议员、女人和孩子又被重新抛向后座,他的胳膊碰到了女人的帽子,女人的脚踩在了议员那个被震飞的帽子上。女人把帽子弄平整,哄着孩子,他们已重新打起精神来面对即将到来的情形。
马车仍在“咣”、“咣”、“咣”地向前行着,不时地会有一些左右颠簸和很大的震荡,他们暗自庆幸情况还不算太坏。最后,马车猛然颤动着停了下来。坐车的人下意识地站起来又坐下,动作异常迅速。外面一阵混乱,然后卡乔出现在了车门口。
“老爷,今年这里太不幸了,真不知我们怎样才能走出去。我想我们该去坐火车了。”
议员非常气愤,他走下车小心谨慎地向前试探着走去,他的一只脚陷进了深深的污泥中,他试着拔出脚,却一时失去了平衡而跌倒在泥浆中,卡乔把他拉了起来,他看上去狼狈极了。
出于对读者的无限同情,我们仍在忍耐着。那些西部乘客用从铁道边拔下的栅栏来撬深陷在污泥中的马车,他们兴趣盎然地做着这些事,以此来打发午夜的时光。对于我们不幸的主人公,他们既佩服又怜悯。让我们请他们黯然掉几滴眼泪,然后再驾车离去吧。
沾满了泥浆的马车终于脱离了这难堪的境地,来到了一座大的农舍前,此时夜已经很深了。
他们花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叫醒了屋里的人。那位值得我们尊重的主人终于打开门,出现在大家面前。他身材魁梧,是位性情暴烈的奥森式人物。他足穿六英尺八英寸高的长统袜,身穿红色法兰绒猎衫,一头乱蓬蓬的土色头发,下巴上的胡须看来有几天没有刮了。因此,这位有钱人看起来最起码不招人喜欢。他站了几分钟,举着蜡烛眼望着这群不速之客,他的神情看起来不太高兴,又有几分困惑,很是好笑。我们的议员先生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他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趁他还在思考的时候,我们先给读者介绍一下他。
老约翰梵特鲁普很诚实,他曾经在肯塔基州拥有很多土地和许多奴隶。他心地善良,“皮肤像是熊,其余的还好”,他那仁慈、宽厚、公正的好心肠是与生俱来的,这倒是符合他魁梧的身材。多年以来,他目睹了那种对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都没有好处的制度的后果,心中一直很郁闷。终于有一天,他那仁慈的胸怀再也不能忍受这压抑了太久的愤怒了,于是他拿出钱包,在俄亥俄州买了一个小镇子四分之一的肥沃土地,并使得他所有的奴隶――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变成了自由人,并用马车把他们送到别的地方去定居。诚实的约翰紧接着在小溪上游找了个舒服恬静的农场住了下来,惬意于他那清清白白的心灵,并一直沉溺于各种沉思和想象之中。
“你能保护这个可怜的女人和孩子,并不让他们被追捕逃跑奴隶的人抓走吗?”议员简单爽快地问道。
“我想我能做到。”诚实的约翰特别加重了语气回答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议员说。
“如果哪个人胆敢来这儿,”说这话时,这位好心人挺起了胸膛,显得身材高大魁梧,肌肉也很发达,“那我就在这儿恭候他,我有七个身高六英尺的儿子,他们可以对付那些人,先代我们向他们‘致敬’吧。”约翰接着说,“并告诉他们不管他们行动多么迅速,对我们都没多大关系。”边说着话,约翰边笑着用手理顺着头上那蓬乱的头发。
艾莉查走到门口,步伐显得很疲惫。她面色憔悴,没有神采,孩子躺在她的怀中熟睡着。这位约翰老兄把蜡烛举到她的脸旁边,同情地哼了一声,他打开厨房隔壁一间卧室的门,领着她走了进去。他把蜡烛放在了桌子上,向艾莉查说:“哎,姑娘,你不用害怕。就让他们来吧,我会来对付一切的。”壁炉上方挂着两三枝漂亮的枪,他指着它们说:“认识我的人们都知道,没有经过我的同意,谁若想从我的屋子里把人带走,那他肯定是活得不耐烦了。所以,现在你只管放心地休息吧,就如同你的母亲摇你入睡似的。”说完,他带上门走了出来。
“嗨,这个姑娘真是太漂亮了,”他对议员说:“哎,有时,只有漂亮的姑娘才是最有资格逃跑的,只要她们还有感情,只要她们还有正派女人应有的各种感情。对此,我最清楚不过了。”
议员向他简要介绍了艾莉查的来历。
“哦,哦……哦!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位好心人怜悯地说:“这是自然的了,嗯,自然的了!自然是那样,可怜的人儿!就像小鹿一样被人紧紧追赶着,只因为她心中有这种自然而然的感情,只是因为她做了每个母亲都不忍去做的事情!告诉你吧,听你说了这一件一件的事,无一不使我想骂人。”诚实的约翰说,同时用他那发黄的满是斑点的手背抹了一下眼睛。“陌生人,告诉你,我花费了好多年的时间才进教堂,因为我们这里的传教士在布道的时候说,《圣经》是赞成这种拆散亲人的行为的。他们会说希腊文和希伯来文,我争辩不过他们,我反对他们和《圣经》。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传教士,他可以用希腊语也可以用其它一些语言和他们辩论,他说的观点和那些传教士正好相反。从那时起我开始信教了,直到现在。”说着,约翰用手打开一瓶泡沫丰富的苹果酒。此时,他把酒递给了议员。
“你们最好等天亮后再从这儿走,”他诚挚地说,“我去叫醒我老婆,很快就能为你准备好一张床的。”
“多谢你,朋友,”议员说,“我必须得走,我要去赶那趟开往哥伦布的夜班车。”
“噢,看来你非得走不可,我送你一程吧,我告诉你一条小路,比你们来时走的路好走一些。你走的那条路情况太差了。”
约翰收拾停当后提着盏灯笼,领着议员的马车来到沿他家屋后山谷向下的一条小路。临分手前,议员塞给他一张十美元的钱票。
“这个给她。”他简单地说。
“好的。”同样简单地,约翰回答道。
他们握了手后,便各自离开分手了。
第一十一章  黑奴伏首
二月的一个早晨,牛毛细雨在空中飘飞。从汤姆叔叔的小屋的窗户向外看去,天是灰蒙蒙的一片。老天爷也在低着头观察着地上的人们:他们脸色阴沉,内心非常痛苦。小屋的火炉前面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盖着一块平整的桌布,几件质地低劣但很干净的衬衣刚刚熨烫好,现在就挂在炉边的椅子背上。桌子上还有件已经铺好的衬衣等着克鲁伊大婶来熨烫。她仔细熨了一遍衬衣,甚至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褶痕和折边。那汹涌而出顺着面颊流下的泪水,使得她不得不时时抬手去擦拭。
汤姆就坐在旁边,他的膝头放着一本打开了的《新约》,他把头靠在自己的一只手上。屋里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天气还很早,孩子们依然挤在那张做工粗劣的木轮床上熟睡。
汤姆具有不幸的黑种人的通病,那就是生来善良、和善、恋家,而这也正是他们的可悲之处。这种不幸与可悲在汤姆身上表现更为突出。他站起身来走到孩子们的面前,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这将是最后的机会了。”汤姆说道。
克鲁伊大婶没有说什么,她只是将那件粗布衬衣翻来覆去地熨烫着,从手工熨烫的角度来看,这件衣服已经熨烫得足够平整了。最后,她猛然把熨斗放在地下,坐在桌子旁边绝望地大哭起来。
“看起来我们得听天由命了。但是,上帝,我怎么可以做到这一点呢?如果我知道你在哪儿,如果我知道别人待你怎么样,那情况还算不错,太太告诉我说,一两年后,她要设法把你赎回来。但是,上帝,没有一个送到南方去的人活着回来,他们全都被折磨死了。我听别人讲过他们在那里的庄园受苦受累的情况。”
“克鲁伊,那儿和这儿的上帝是一样的,情况也差不了多少。”
“嗯,”克鲁伊大婶说,“姑且认为是这样吧,但是有些时候上帝也会任那些可怕的事情发生的,你让我怎么放心呢!”
“我是在上帝的手心中,”汤姆说,“上帝不会允许人们做过分的事情的。我要感谢他一件事情,那就是:是我而不是你和孩子们被卖掉并被送到了南方。在这里你们不会有事儿的,再大的灾难也只能降临到我的身上,但我知道上帝一定会帮助我渡过灾难的。”
这是一颗多么勇敢和富于男子汉气质的心灵啊!汤姆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嘶哑,他努力安慰着自己的亲人,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悲伤,虽然痛苦使他难以出声,但他的语气中却充满了勇敢与坚毅。
“让我们回想一下自己所受过的恩惠吧!”汤姆补充说,声音有些颤抖,那神情就好似他理应好好想一下这些恩惠似的。
“恩惠!”克鲁伊大婶说,“我没有看到什么恩惠,这件事情主人做得不对,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做的。主人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却要你去抵债。你为他所挣的钱比他在你身上花的钱不止多一倍啊。早在几年前,他就该给你自由了。也许他也是没有别的选择,但我觉得他做得不对。不管他说什么,我也不会心服口服。你对他一直都很忠诚,对待他的事情尤重于对待自己的事情,而且总会想方设法把事情做好。但他为了摆脱掉尴尬的处境,竟然将别人的亲人卖掉,使得别人妻离子散。应该由上帝来惩罚他们。”
“克鲁伊,如果你还爱我,你就不要说这种话。这或许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聚了。告诉你,克鲁伊,说主人的坏话,即使说一个字,我也不会答应你的。从他儿时起,我就把他抱在怀中,是我把他拉扯大的,自然的,我要多想一想他对我的好处,不敢奢望他多么看重可怜的汤姆。主人们已经习惯了被人伺候的生活,并由下人们把事情全都做好。所以他们自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不应该奢望他们的回报!把他和其他人的主人作一下比较,哪家的黑奴享受过我这样的待遇?谁过着我这样舒适的生活呢?如果他早些知道情况会变得这样难堪,他也不会赞同的。我知道他会这样做的。”
“不管怎样说,这件事办得不妥当。”克鲁伊大婶说。对正义感的执着追求是她最大的优点,“我也说不明白这事错在什么地方,但我心里很清楚这件事办得不对。”
“你应该尊重上帝,崇尚上帝,他虽远在天上,但他主宰着一切,即使一只麻雀掉在地上也是出自他的旨意。”
“但这也不能给我安慰。我想这是命运,没有别的办法的,”克鲁伊大婶说,“这样说下去也没有什么实际作用,我给你烙几张玉米饼,让你再好好吃一次早餐吧,不知道到什么时候你才能吃到比较不错的早餐呢!”
在理解那些被卖到南方的黑奴的痛苦时,千万要记住一点,这非常有必要,那就是他们内心的感情都很强烈,都很眷恋家庭和乡土。对于他们来说,胆大和勇于进取不是他们天生的特点,他们天生恋家而且充满柔情蜜意。同时他们还有恐惧感。这种恐惧感和愚昧无知相混合就会使陌生的地方笼罩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从儿时起,黑人就把被卖到南方视为一种最严厉的惩罚。被卖到河流的下游的威胁比其它形式的折磨和鞭打都要使人恐惧。他们显露的这种恐惧感是作者亲耳听到的,他们坐在一起长谈着,丝毫不掩饰那种恐惧感,他们所说的河流下游所发生的种种耸人听闻的故事,作者也曾亲眼目睹过。对于他们来说,南方就是一个任何人去了以后就再难返回的神秘的土地。
加拿大的逃亡者中有位传教士,他曾对我说,许多逃亡者都坦然承认,比较起来,他们的主人对他们还是不错的,他们冒着极大的风险逃亡,大都是出于对被卖往南方的极大的恐惧,这种担心一直盘旋在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丈夫、妻子和儿女的心头。非洲人天性能忍、胆子小、不思前进,但是他们一旦面临这样的危险,便会变得勇敢异常。他们会想尽办法逃亡,不惜忍饥挨饿,蒙受着巨大的痛苦,面对着田野中的多种危险以及被抓回去受到更加严厉的惩罚的苦难命运。
简单的早餐已经做好并放在桌子上,上面还冒着热气。希尔比太太已经通知克鲁伊大婶早晨不用去大宅侍奉了。这可怜的女人用尽了身体内的那点气力才做完这顿告别早餐。她宰了一只最肥厚的鸡并烹好了,还精心烙了合乎丈夫口味的玉米饼,又从炉架上拿下了几瓶果酱,那是在特殊情况下才会被拿出的。
“哇,贝特,”莫思高兴地说,“今天的早餐真是太好吃了!”说着,他抓起了一块鸡肉。
克鲁伊大婶猛然打了他一个耳光。“这是你可怜的爸爸在家中吃的最后一顿早饭了,你这样猴急干什么?”
“哎,克鲁伊!”汤姆温和地说。
“哎,我实在难以忍受了,”说着,克鲁伊大婶用围裙盖住了面庞,“我心里很乱,所以一下子就火了。”
孩子们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妈妈,站在那儿一动没动,那个年岁最小的孩子在妈妈的身上爬来爬去,使劲大哭起来。
“哎,”克鲁伊大婶擦了擦眼睛,把孩子抱在自己的怀中安慰着,“好了,事情都过去了,都来吃吧,这是我喂养的最肥的鸡。来吧,我的孩子,可怜的小宝贝,快来吃吧。妈妈刚才的火气太大了。”
不用说什么话,孩子们便都马上高兴地吃起来,幸亏有他们的帮忙,否则这顿早餐要照原样子端下去,不会有人动一下的。
“现在,”克鲁伊大婶说,早饭后她一直忙碌着,“我要帮你收拾衣服了。那个家伙大概也会像那些人一样,把你的东西都拿走的,我知道他们一向都是这样做的。多么的卑鄙丑恶啊!这件法兰绒衣裤是你风湿病发作时穿的,就放在这个角上,你要爱惜着穿,今后没有人会帮你做了。这些是旧衬衣,这些是新买的衬衣。昨天晚上我帮你把破洞的袜子都补好了。上帝啊,以后会有谁帮你缝补呢!”克鲁伊大婶再次不能自己地靠在箱子边上抽泣起来,“想起来真是让人害怕,今后不管你有没有生病,也不会有人关心你了。一想到这些,我真是不想做任何事了。”
吃完了桌上的饭菜后,孩子们也想到了家中的情况。见到爸爸悲苦的眼神,见到妈妈哭泣的样子,他们也跟着哭起来,不断地用小手擦拭着眼中的泪水。汤姆把年纪最小的孩子抱在膝头上,让她尽情地玩着,小孩子一会儿用手抓他的脸,一会儿又用手拽他的头发,时不时发出高兴的笑声,这显然都是孩子内心的真实感受。
“高兴点吧,可怜的孩子!”克鲁伊大婶说,“将来你会碰到这样的一天,眼看着自己的丈夫被卖掉,也许你也会被卖掉的。这两个男孩,等到长大能做事时,多半也会被卖掉的。黑人们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前途的。”
此时,一个男孩大声叫道:“太太来啦!”
“她帮不上什么忙,来这里干什么呢?”克鲁伊大婶说。
希尔比太太走进屋里,克鲁伊大婶给她搬了一把椅子,脸上满是不满的神色,动作行为也很粗鲁。希尔比太太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脸色苍白,显得非常焦急。
“汤姆,”她说,“我来这儿是――”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下来,再也说不出话来了,看着这沉默的一家人,她以帕掩面,坐在椅子上哭泣起来。
“上帝,太太,请不要这样!”克鲁伊大婶说,她自己也禁不住失声痛哭。顿时,屋子里的人全都哭成了一团。在这里,高贵的人和低贱者的泪水,化解了受压迫者心中的不满和愤怒。啊!人们啊,看看这些受难者,你们就能看出,与其冷漠地花钱买东西送去,还不如给他们一滴真挚的同情的眼泪。
“我的好仆人,”希尔比太太说,“我不能给你什么东西,也帮不了你什么忙。我给你钱,他们会立刻把钱拿走的。但是我可以郑重地在上帝面前起誓,我会随时找人探听你的下落,等我有了足够的钱,我就把你接回家来,但在此之前,先相信上帝吧!”
这时候,孩子们叫嚷着说赫利老爷到了。紧接着,门被粗鲁地一脚踢开了。赫利出现在门前,非常地气愤。他骑着马追了一天,也没有追到猎物,他憋了一肚子的气,现在还没有消呢。
“快点,”他叫嚷着,“你这个黑鬼,现在准备好了吗?啊,太太,您尊贵的奴仆向您问好。”赫利说,他看到希尔比太太在场,便脱帽向她致敬。
克鲁伊大婶关好木箱,又仔细捆绑了一下,然后站起身,两只眼睛怒视着奴隶贩子,眼中的泪水霎时化成了愤怒的火焰。
汤姆顺从地站起来,走到新主人的身后,并把沉重的箱子扛到了肩膀上。克鲁伊大婶抱着小孩子,陪着汤姆走到车子前,两个小男孩哭着跟在她的后面。
希尔比太太来到奴隶贩子身旁,和他认真地交谈了一会儿。在这段时间内,汤姆一家人都走到了一辆备好车鞍的马车跟前。一大群仆人围在马车周围,特地来和多年的伙伴告别。汤姆是奴仆中的头儿,又是他们学习基督教义的老师。在这群人中,大家都真诚地同情他,那些妇女更为他感到悲伤。
“哎,克鲁伊,怎么你比我们还能沉得住气啊?”一个一直在伤心的女人说。她看到站在马车旁边的克鲁伊大婶脸色阴沉但却很平静,于是便发问道。
“我已经哭干了眼泪,”克鲁伊大婶边回答边用眼睛瞪着朝她们走来的奴隶贩子,“我不想在这个老家伙面前掉眼泪!”
赫利在穿过怒视他的人群以后,对汤姆喊道:“上车!”
汤姆上了马车,赫利从车座下拿出来一副沉重的脚镣,紧扣在汤姆的脚踝上。
车子旁边的人们见此情形都非常气愤,但他们都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只是轻声抱怨着。希尔比太太在门廊上说:“赫利先生,你放心吧,你这种做法是没有必要的。”
“对此我可没有把握,太太,我已经损失了五百美元,现在我不能再冒险了。”
“太太,你别再对这种人心存幻想了。”克鲁伊大婶气愤地说。两个小男孩此时也明白了父亲的命运,不禁抓着母亲的衣角哭了起来。
“我非常难过,”汤姆说,“乔治少爷恰好不在家。”
乔治去附近农庄那个同伴家去了,要在那儿住两三天才回来。他大清早就走了,当时大家还不知道汤姆被卖的事情,所以他走时对此事也是闻所未闻的。
“请代我转达对乔治少爷的爱意吧。”汤姆诚恳地说。
赫利打马把汤姆带走了。汤姆目光忧郁地凝视着这个熟悉的农庄,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它,一直到最终看不见农庄为止。
这时候,希尔比先生不在家中,他把汤姆卖掉以摆脱他所害怕的人的控制,他做完这桩生意以后,先是感到解除了一份负担,但妻子的一番话使他那本已泯灭一半的良知苏醒了。紧接着,他便懊悔起来,汤姆那特有的男子汉气概和高尚品德更加使他悔恨自己的选择。尽管他对自己说:他拥有这样做的权利,其它的人都这样做,而且有的人甚至连“别无选择”之类的借口也找不到,但是此时,这种安慰的话却并没起什么作用,他的心依然难以平静下来。他认为自己还是不见到那个令他难堪的场面为妙,于是他决定暂时离开这里几天,到乡下去处理一件生意场上的事情,他希望等他回来时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在一条脏乱的土路上,汤姆和赫利乘坐的马车在嘎吱吱地向前行进着。平日里所熟悉的景色逐渐被抛到了后面,最后,庄园也从视野中消失了。后来,汤姆发现马车已在一条空旷的大路上行进着。大约走出了半英里路后,赫利在一家铁匠铺前停下车来。他拿出一副手铐想让铁匠将它稍作一下修改。
“这个手铐对于这个大个儿来说显得有些小了。”赫利边把手铐递给铁匠,边指着汤姆说。
“上帝啊!那不是希尔比家的汤姆吗?他被卖掉了吗?”
“是的,被卖掉了。”赫利回答说。
“是真的吗?”铁匠说,“真是难以预料。你不用给他戴手铐,他最听话,最老实了……”
“是啊!”赫利说,“但是想要逃走的也多是这种人。那些愚笨的人反倒不在乎去哪儿,更别说那些懒鬼、酒鬼了,说不定他们还喜欢被卖掉呢,那样的话还可以到处转一转,但这种上等货却不喜欢这样。没有办法的,他们长着两条腿,他们不会不用它的,所以只好把他们铐上,我说的不会有错。”
“哎,”铁匠在自己的工具中摸索着说,“我说,外地人,肯塔基人不喜欢去那边的庄园。那边的黑人死亡频率极高,是这样吗?”
“是的,很高。有时是因为天气的原因,有时则是另有原因。但话说回来,黑奴死得快些,市场才会兴旺啊。”赫利说。
“汤姆真是一个好人,他是那样的体面、老实、可靠,一想起他会在南方某个甘蔗园被折磨至死,心里真是太难过了。”
“但他的机会还是挺好的。我答应他原来的主人好好照料他。我想把他卖给有钱人家做个下人。只要他经受住那里的热病和那种气候,他会找到黑人们喜欢干的好工作的。”
“他的妻子和孩子都留下了,是吗?”
“是的,但在那边他可以再娶一个。哎,女人到处都是,很多的。”赫利说。
赫利和铁匠谈话时,汤姆面带忧伤地坐在铁匠铺外。突然,后面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还没等汤姆回过神来,乔治少爷已跳上马车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一面大声责备家里人,一面激动地哭起来。
“我想说,这件事干得太不光彩了。我不管是谁,也不管他们怎样解释,反正我想说这事太不光彩,太卑鄙下流了!如果我是成人,我绝对不会同意他们这样做!绝对不会同意的。”乔治低声呼喊着。
“啊,乔治少爷!你能赶来我真高兴!”汤姆说,“走之前见不到你,我真是有些放心不下你。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么高兴啊!”此时,汤姆动了一下他的脚,这使得乔治看到了赫利给汤姆戴的脚镣。
“太可耻了!”他挥动双手喊道,“我非要揍那个家伙不可!我一定要揍他!”
“不要,乔治少爷,千万别这样,不要再叫嚷了。你惹恼了他是不会对我有帮助的。”
“那好,看在你的份儿上,我饶了他。但想起来这事,我就觉得不光彩。他们没派人去叫我或是写信告诉我这件事。如果不是汤姆林肯告诉我的话,恐怕我到现在还不知道真相呢。你知道吗,我在家里把他们全都臭骂了一顿!”
“乔治少爷,你这样做恐怕不太妥当吧!”
“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说过这样做不光彩。你看,汤姆叔,”他转身背对着铁匠铺,对汤姆神秘地说,“我把我的银元给你带来了。”
“啊,乔治少爷,我从没想过要拿你的银元,我不能要你的银元的!”汤姆激动地说。
“你必须收下,”乔治说,“情况是这样的,我告诉克鲁伊大婶说,我要送给你这块银元。她告诉我在银元中间打个洞,再穿上根线,这样你可以套在脖子上,别人就不会看到了。否则,那个可恶的家伙会拿走它的。告诉你,汤姆叔,我真想臭骂他一顿,这样我会感到好受一些!”
“不要这样,乔治少爷,这样做对我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那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就算了,”乔治说着,忙把那银元套在了汤姆的脖子上。“要扣紧上衣,不要让它露出来。记住,每当你看到它,你就知道我会来赎回你的。我和克鲁伊大婶谈过了,我让她不要担心,我会让家里赶快办这件事的。如果父亲不答应,我一定会让他难为情的。”
“啊,乔治少爷,你千万不要用这样的口气说你父亲啊!”
“嗯,汤姆叔,我说这话并没有什么恶意。”
“嗯,乔治少爷,”汤姆说,“你要做个好孩子。你要记得许多人都对你寄予厚望。你要永远都对母亲好,不要学某些孩子的坏样子,等他们长大时,他们甚至看不起自己的母亲。上帝给予我们许多双份的东西,但母亲却只有一个。你即使活到一百岁,也不会找到一个像你母亲这样好的女人。你要依靠她,等你长大后,要成为她最大的安慰。只有这样做,才是我的好孩子,你能做到吗?”
“是的,汤姆叔,我可以做到。”乔治郑重其事地说。
“讲话时也要注意分寸,乔治少爷。你这种年纪的男孩有时有点任性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希望你做个真正的男子汉,真正的男子汉是不会说出话来伤害自己的父母的。乔治少爷,我这样说,你不生气吧?”
“不,绝对不生气,你经常给我忠告的。”
“你知道的,我年岁比你大,”汤姆用他那粗壮的手抚弄着卷曲的头发说,声音如女人般轻柔,“我很清楚你身上所具备的优点。乔治少爷,你有知识,条件也很好,能读善写,你做什么都行,等你长大后,你会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伟人,你会是个好人。到时候,你父母和庄园的人都会因为你而自豪。要做一个像你父亲那样的好主人,做一个像你母亲那样的真正的基督徒。从此时起,乔治少爷,你都要记住你的造物主啊,少爷!”
“汤姆叔,你放心吧,我会成为好人的,”乔治说,“我活着要做人中之龙凤。你也不要丧失信心,我会接回你的,就像我上午对克鲁伊大婶所说的,我长大成人后,我要好好修葺一下你们的住处,给你们弄个客厅,再铺上地毯。你一定能过上这种好日子的!”
此时,赫利手拿铐子来到了马车门口。
“喂,先生,”乔治跳下车,以傲慢的口气对赫利叫道,“我要告诉我父母,你是怎样对待我的汤姆叔的!”
“随你怎么去说吧。”奴隶贩子说。
“我觉得,你这辈子贩卖男女奴隶,像牲口一样拴着他们,真是太可耻了!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做太下流了吗?”乔治说。
“你们那些绅士需要男女奴隶,我不过和他们一样而已,”赫利说,“况且,贩卖者不一定会比购买的人更下流卑鄙。”
“等我长大了,我决不会做买卖黑奴的事,”乔治说,“今天我真为肯塔基人感到羞耻。本来我还深为自豪呢。”乔治骑在马上环顾着四周,他仿佛期待着他的话能给整个州留下深刻的印象。
“啊,再见,汤姆叔,你要坚强些啊!”乔治说。
“再见了,乔治少爷,”汤姆面带爱怜和敬慕地望着乔治说,“愿上帝保佑你!在肯塔基州,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眼看着那张纯真、稚气未脱的面孔从视线中消失,他不禁真心感叹着。汤姆一直在注视着乔治,直到听不到一点马蹄声为止。到此,家乡的最后一点声响和最后一幅景象都消失了。但汤姆的心头还似留有一片温暖的地方,那就是乔治为他挂上那枚珍贵的银元的地方。汤姆用手按着那银元,使它紧贴在自己的胸膛上。
“喂,听着,汤姆,”赫利把手铐扔进车厢后部,“我想开始时就对你公道些,就像我对其他黑奴一样。明白地说,你对我公道,我也公道对你。我对黑奴从不冷酷无情,我总会尽量让他们过得舒适。你现在明白了吗?我看你最好还是舒舒服服地坐着,不要耍花招,因为黑鬼的花招,我都已经领教过了,那是没有用的。如果他们老实点,不是总想逃走,在我这儿就可以过几天好日子。否则,那就是自取灭亡,不能怪我了。”
汤姆让赫利放心,他绝对没想过逃跑。实际上,对于脚戴镣铐的人来说,赫利根本没必要再做什么训诫。但他有这样的习惯,他初次跟买来的黑奴打交道时,总会先训诫几句,以便他们如他所愿,开心一些,多一些信心,以避免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现在,让我们先把汤姆搁在一边,来看一看故事中的其他人的命运如何吧!
第一十二章  黑奴竟然在白日做梦
在一个飘着细雨的下午的傍晚时分,一位旅客来到了肯塔基州N村的一家乡村小旅馆里。在这间小旅馆的酒吧里他看到了一帮被这雨天赶到这儿来的形形色色的人。这些人呆在这间屋子之中,时常可以看到这样的画面:这些人身材虽然高大,但却瘦瘦弱弱,身上穿着猪装,用一种当地人惯常表现出来的懒样子,仰面朝天地伸直了手脚躺着,占了很大一块地方;他们的来福枪架在屋角,子弹袋啦,猎物包啦,猎狗和小黑奴们也都堆放在角落里。这就是这幅画面的突出特征。有两位长着长长的腿的绅士分坐在壁炉的两端。他们头上戴着帽子,两条腿旁若无人般地放在壁炉架上,向后倚着椅子。读者有权知道,在提倡沉思之风的西部旅馆里,旅行者们对这种架起双脚的思考方式(这可以大大提高领悟力)是特别倾心的。
站在吧台后面的是这个旅馆的主人,他和他的大多数同乡一样,有着很好的脾气,高大的身材,粗壮的骨骼,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上面盖着一顶高顶礼帽。
事实上,这个屋子里的每个人的头上都戴着这样一顶帽子,这帽子代表着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般的气势,不管是毡帽还是棕榈叶帽抑或油腻腻的獭皮帽,看上去都是全新的礼帽,都这么不折不扣地安放在每个人的脑袋上。每个人各自的特点也能从帽子上看出来,有些人幽默风趣,快活自在,他们就把帽子时髦地歪戴在一边;有些人严肃认真,他们之所以要带帽子,是因为他们觉得必须戴,而且随心所欲地想怎么戴就怎么戴,于是他们就独树一帜地将帽子压在鼻子上;还有一些头脑清楚的人,他们把帽子推到脑后;至于那些马大哈般的人物,他们要么是不知道,要么是根本不在乎帽子该怎么放才对。这些各式各样的帽子也许真值得莎士比亚先生仔细做一番研究和描绘呢。
有那么几个光着膀子,穿着肥大的裤子的黑人,他们紧张地忙前忙后,结果是除了表现出愿意为主人和客人提供服务的意愿之外,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这里面还有这么一幅画面:一只燃烧得旺旺的火炉,火焰哗哗叭叭地作响,并使着劲地往上直窜。屋子的大门,窗子,全都向四面敞开着,印花的布窗帘被潮湿的刺骨的寒风,吹得啪啪嗒嗒作响。经过这一番描绘,你或多或少地会对肯塔基这个旅馆里的忙碌有所了解了吧。
可以更好地论证本能及特性遗传学说的绝妙例证的便是现今的肯塔基人。他们的祖先是那些生活在森林中,睡在草地上,拿星星当蜡烛用的了不起的猎人;而他们的后代现在也是把房子当作帐篷,头上总不会缺少那顶帽子,他们到处乱滚,把脚放在椅子背上或者是壁炉架上。这与他们的祖先在草地上到处滚动,把脚放在树上或是圆木上是如此大同小异。不管春夏秋冬,他们都将门窗打开,为的是使自己能够呼吸到足够新鲜的空气。他们不管叫谁都叫“兄弟”,而且叫得是那么的自然。换言之,他们是这个世上最坦率、最和气和最快乐的人。
这位旅客碰到的就是这样一群自由自在的人。这位旅客身材又矮又胖,衣服整整齐齐,有一张和蔼可亲的圆脸,看上去有些奇怪,又有些过分拘谨。他十分看重他的雨伞和提包,决意不肯让旅馆里的侍应们帮忙,而是自己把这些东西提进来。他心惊胆颤地环视了一下这间酒吧,拿着他的贵重的东西,蜷缩到一个最暖和的角落,不安地看了看那位把脚放在壁炉上的好汉。这个人正在那儿一口接着一口地吐着痰,那份勇气和精力,让那些胆小而爱干净的绅士们大为震惊。
“哎,你好吗!兄弟。”那汉子一边向着这位初来的客人喷出一口烟一边问着。
这人一面答着“我想,还行吧。”一面躲闪着他这种吓人的招呼方式。
那汉子又问道:“有什么新闻吗?”边说边掏出一片烟叶和一把个头很大的猎刀来。
那人答道:“我倒是没听说什么。”
那个先打招呼的汉子说道:“嚼吗?”同时殷勤地递给那位老先生一点烟叶。
那小个子边躲闪着边回答道:“不,我不嚼这东西,谢谢你。”
“真得不嚼吗?”那人边说着边把那口烟叶送进了自己的嘴里,为了照顾周围人,他可要保证烟叶的充足供给呀。
那位老先生每次看到那位长腰兄弟冲着他这边喷烟吐雾时,都不免心头一颤。他的同伴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那位长腰兄弟便心平气和地将炮口转向另一地区,用足够攻克一座城池的军事力量向一根火炉通条进攻起来。
老先生瞧见一张大告示前围了很多人,便禁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有一个人简短地说道:“该不会是悬赏抓黑奴吧?”
那位老先生(他的名字叫威尔森)站了起来,仔仔细细地收拾了一下雨伞和提包,然后小心翼翼地掏出眼镜把它戴上,这才走了过去读起了那张告示:
“本人家中出逃了一位叫乔治的混血黑奴。他身高六英尺,棕色卷发,皮肤浅色;聪明机灵,谈吐流畅,能读书写字,极有可能冒充白人,其背部与肩部上有深深的疤痕,右手背上烙有‘H’这个字母。凡能将该黑奴活捉或是能提供事实证明该黑奴已被处死者,一律赏四百大洋。”
那位老先生从头到尾将这则广告低声地读了一遍,就好像要研究它似的。
前面提到过的那位一直在“对付”火炉通条的长腿老战士,这时把他那两条笨重的腿放了下来,将高大的身躯挺直,走到告示前,不紧不慢地对着广告吐了一大口烟汁。
他简短地说了句“这就是我的看法”之后,便又重新坐了下来。
店老板叫嚷道:“兄弟,干什么,你这是在干什么?”
那大个子一边说一边又平静地嚼起烟叶来:“要是出告示的那个家伙在这儿的话,我还要朝着他吐一口呢。要是谁家有这么一个黑奴,却不好好对待他的话,那他就应该逃跑。这种广告真是太丢肯塔基的脸了;要是谁还想知道我的看法,这就是我的看法!”
老板一边记账一面赞同地说:“对,这真是实话。”
那大个子边说着,边又展开了对火炉通条的进攻:“我就跟我自己的那一帮黑奴明说了――我说:伙计们,你们逃吧,溜吧,跑吧!你们喜欢跑就跑!我才懒得追你们呢!这就是我的治理之道。让他们明白,只要他们想走,什么时候都可以,他们也就不会有这种想法了。不但如此,我还帮他们准备好了自由证书,并且备了案,等着万一哪一天我走了霉运可以用得着。不瞒你们说,我所做的这些事情他们都知道,在我们这块地方谁也比不上我从黑奴身上得到的好处多。我的黑奴带着值五百块的马匹去辛辛那提去卖,卖回来的钱一个子儿也不少地都交给我。像这样的事还不止一次两次呢!他们这么做,也在情理之中。你如果把他们当成狗,他们就会像狗一样干活;你如果把他们当人,他们也会给你回报的。”那宽厚的奴隶主说得正在兴头上,忍不住朝着壁炉放了一通礼炮,用来表示他对这番高谈阔论的得意。
威尔森先生说道:“朋友,你说得真是千真万确。这告示所讲的那个黑奴可实实在在是个好小伙儿。他在我经营的麻袋厂干了将近六年的活儿,是我最得力的助手,先生。他可聪明了,还发明了一种特管用的洗麻机。后来很多厂家都使用这种机器呢。现在他的东家的手里还握着这种机器的专利证呢。”
那奴隶主说:“我就说吗,这边拿着人家的专利证赚钱,那边又给人家的右手上烙个记号。要是给我个机会,我非得给他也搞上一个,让他也尝尝这种滋味不可。”
屋子另一边有一个相貌粗俗的人插嘴说道,“这些耍小聪明的黑奴到底是太没规矩了,他们太神气活现,所以他们才挨打,才被烙上记号。如果他们老实点的话,也就不会这样了。”
那个奴隶主表情冷漠地说道:“你的意思是说,上帝把他们创造成人,还得花费一番力气再把他们压榨成畜牲喽。”
方才那个家伙接着说着,由于他粗俗无知,丝毫没有感觉到对方对他的鄙夷,“聪明点的黑奴对主人没有丝毫好处,要是对你来说没有什么好处,他们那些本事又算得上什么呢?他们绞尽脑汁地想法算计你。我原来也有一两个这样的伙计,我干脆把他们卖到南边儿去了。如果不把他们卖掉,他们早晚也会溜掉。我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儿。”
那奴隶主说道,“你最好是给上帝列个单子出来,让他为你特制一批完全没有灵魂的黑奴。”
话说到这儿突然被打断了,因为一辆小巧的马车停在了旅店门口。这马车看上去气势不俗,赶车的是个黑奴,上面坐着一位气宇轩昂、绅士派头十足的人。
整个屋子里的人都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绅士。在这样的雨天,这样一帮闲人通常都会兴趣十足地打量每一个新来的客人。这位新来的客人身材高挑,肤色浅黑,就好像是西班牙人一样,黑亮的眼睛,清秀有神,短短的卷发,又黑又亮。他长着鹰钩鼻和又直又薄的嘴唇,他四肢匀称,派头不凡,让人一看就感到此人非同寻常。他在众人火辣辣的目光注视下,从容不迫地走了进来,向仆人点了点头,示意他应该把行李置于何处,又向众人致意,然后拿着帽子,慢悠悠地走到柜台前,自称是从希尔比郡的奥克兰来的亨里巴特勒。然后,他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来,走到告示跟前,把那告示看了一遍:然后,他对他的仆人说道:“吉姆,我觉得这个人有点儿像我们在贝尔纳旅店见过的那个黑人,你说是不是?”
吉姆道:“可不是嘛,但我可不敢肯定对于他的手的描绘,老爷。”
那个陌生人说道:“是嘛,这个我倒没有留意过。”接着他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呵欠,之后走到柜台面前,希望能开一个单人房间,因为他有点儿东西要写。
老板当然是一口答应下来,跟着就有六七个黑奴,争先恐后乱哄哄地忙起来。这伙人之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高有矮,他们忙忙碌碌地跑前跑后,不是你跟我撞了个满怀,就是我踩了你的脚,周到地为客人收拾房问。而此时此刻那客人正舒舒服服地坐在屋子中间的一张椅子上,和旁边的人闲聊。
那个工厂主威尔森先生,从陌生人进屋的那一刹那起,就紧张不安地盯着他。他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人,而且还像老朋友似的,可就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那个陌生人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都令他吃惊,都令他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看。可是当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毫不在意地与他的视线相交时,他赶紧把目光转到别处去了。终于,他突然记起来了,惊慌失措地冲着那人看着,使那个陌生人不得不来到他的跟前。
那人用一种认出他的腔调说道:“我想你应该是威尔森先生吧,”他向他伸出手,“请你别介意,我刚才没认出你来,我想你还认识我吧,我是从希尔比郡奥克兰来的巴特勒。”
威尔森仿佛在说梦话似的答道:“哦,先生,是的是的。”
就在这时,一个黑奴进来说:“老爷,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这位先生随口对吉姆说:“吉姆,你照看一下箱子,”又转过身来对威尔森先生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请你去我那儿谈点生意上的事。”
威尔森先生迷迷糊糊地跟着他上了楼,到了一间宽敞的屋子里。屋子里的火劈劈拍拍地烧得正旺;还有好几个仆人在房间里忙碌地收拾着最后一点小东西。
待仆人们收拾完离开屋子之后,那年轻人才从容地将门锁上并将钥匙装进口袋里,然后转过身,双手交叉在胸前,直盯着威尔森先生。
威尔森先生惊叫道:“乔治!”
年轻人说道:“没错,我就是乔治。”
“这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年轻人微笑着说道:“我想,我的化妆还不错吧。只需要一点点胡桃汁,就可以把我的黄皮肤变成现在这种淡雅的浅棕色。我把头发也染黑了。所以你看,我一点儿也不像告示上悬赏的那个黑奴了。”
“可是,乔治,你这个游戏可真是太危险了。如果是我的话,我可不赞成你这么做。”
乔治说道:“我自己可是敢做敢当。”他的脸上依然带着自豪的笑容。
在这里我们得插几句,乔治继承了他父亲的白人血统。他的母亲命可真苦,生了一群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因为她长得天生美貌,所以便成了主人泄欲的工具。乔治继承了肯塔基一家豪门望族的欧罗巴人的英俊面孔和那坚韧不拔的傲气。从他母亲那里他只接受了一点儿混血儿的浅黑色的皮肤,可是这些问题都被他那双黑眼睛掩盖住了。因此,只要在皮肤和头发的颜色上做少许的改变,他就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而且他那天生的优雅和绅士风度,使他能够轻轻松松地成功扮演目前这份具有挑战性的角色――一个带着仆人出外旅行的绅士。
威尔森先生与生俱来的是善良,可是他胆子小,遇到芝麻大点的事,也会过度地紧张焦躁。此时,他来来回回地在屋子里踱着步子,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他既想帮乔治的忙,又怕违反有关法纪。这两种想法搞得他矛盾至极。他一面踱着步一面说:
“那么,乔治,我觉得你是在逃亡了――逃离开你法定的主人,是不是,乔治?――对于这一点我并不感到吃惊――可是乔治,我很难过,真的,十分难过――我想这是我必须跟你说的,乔治――这是我的义务。”
乔治平静地问道:“先生,你为什么要难过呢?”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非得以身试法,来违抗你的国家的法律啊。”
乔治沉重而又苦涩地说道:“我的国家!我除了坟墓以外,难道还会有什么国家嘛――我真恨不得上帝让我早点死才好呢!”
“哎,这可不行呀,乔治――这可不行呀――你千万不要这样说呀,这可是天大的罪过呀――这可是有悖于《圣经》的教义的呀!不错,乔治,你是遇上了一个狠心的主人――他的所作所为是无法饶恕的――我根本不想帮他说话。可是你应该知道天使是怎么样地让黑格心甘情愿地回到她主母那儿去并且服从她的;圣徒也打发奥内希姆回到他的家里去了。”
“别跟我搬弄《圣经》上的话了,威尔森先生,”乔治睁大眼睛说道,“你别说了,我妻子也是个基督徒,如果我能逃到我想去的地方,我也想做个基督徒。跟我这种境遇的人搬弄《圣经》,难道不是让我彻彻底底地背叛基督吗?我要向无所不能的上帝控诉――把我的遭遇告诉他,我想问问他,我寻找我的自由,这难道有错吗?”
这好心的人边说边摸着鼻子说:“你这样想是情理之中的,乔治,真的,很自然。可是我想劝你克制这种激动。我确实为你感到难受,你的情形很糟,确实很糟,可是圣徒说‘人人都要安分守己’你明白吗?乔治,我们都要顺从天命。”
乔治站在那儿,高昂着头颅,双臂紧紧抱在宽阔的胸前,一丝苦苦的笑,使得他的双唇扭曲了。
“我在想,威尔森先生,如果有一天印第安人抢走了你的妻子儿女,还让你替他们一辈子种庄稼,你是不是还认为应该安分守己呢?我看如果是让你碰上一匹走失的马,你准会认为那才是天意呢,对吧?”
那小老头听了这个比喻,惊异得眼睛都瞪圆了。但是,尽管他不是个很容易说服别人的家伙,但远远比那些喜好争论此类问题的人们知趣,他懂得没有什么话可说时,就应该闭上嘴巴。所以他就站在那边,一面小心地拉平雨伞上所有的折皱,一面又将他那番劝戒唆唆地说了一遍:“乔治,你知道,你一定知道,我是一直很想帮你的,我说的话都是为了你,可你现在冒这个险,实在是凶多吉少,你能保证冒险会成功吗?如果你被抓住了,你以后的日子会比现在糟多了。他们会肆无忌惮地把你折腾到半死不活,再把你卖到南方去受罪。”
乔治说:“威尔森先生,我确实是在冒险,这点我知道得很清楚,可是――”他猛然将大衣敞开,露出来两支手枪和一把匕首。“你看,他们想都别想将我弄到南方去!妄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至少可以为自己争取到六英尺自由的土地――这应该是我在肯塔基拥有的另一块,也是最后一块领土了。”
“哎,乔治,你这想法可是太可怕了,乔治,你不顾死活了。这样做,我真担心,你是在触犯国家的法律呀。”
“威尔森先生,你又在说我的国家了,你是有个国家,可是我却没有国家,那些像我一样天生就是个奴隶的人也没有国家。没有一个法律是保护我们的。法律不是我们制定的,也不是经过我们同意的――我们和法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法律只不过是他们那些人用来镇压我们的手段罢了。难道我没有听说过你们七月四日的演说吗?每年的七月四日都是这么回事。你们跟我们说,政府是在民众的允许下才可以取得法定的权力的。如果一个人听到了这些,难道他能不想一想吗?难道他不会把你们所说的与你们所做的对比一下,从而得出什么结论吗?”
如果把威尔森先生的脑袋比做一团乱麻,是再恰当不过的了――毛乎乎的,软绵绵的,不明不白,稀里糊涂,但是却满怀慈爱,他是真心实意地同情乔治的,也有点儿理解乔治那高昂的情绪,因为这确实对他有所感染;但同时,他又觉得有必要继续劝一下乔治。
“你明白,作为朋友,我非得再说一次。乔治,你可千万不要再这样做了。乔治,处在你这个地位的人如果有这种想法,那是再危险不过的了,实在是太危险了。”威尔森先生坐在桌子旁,紧张地摆弄着雨伞的手柄。
乔治边说边走到威尔森前面坐了下来,“你看,威尔森先生,我就坐在这儿,不管怎么看,我和你不都是一个样,不都是个人吗?你看看我的身体――我的手――我的脸,”说到这儿,他自豪地挺直他的身子,“我不也是个人吗?我不也跟别人一个样吗?听我说,威尔森先生,我的父亲是你们肯塔基州的一个绅士,可是他却根本不把我当成儿子般看待,临死的时候,让人把我和他的那些狗呀马呀一起拍卖去抵债。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母亲和她的七个孩子一起儿被拍卖。我的母亲亲眼看到她的七个孩子一个一个地被不同的主人买走。我是她最小的孩子,她跪在我那老东家面前,恳求他把我们母子俩一起买下,这样的话,她最起码可以照顾一下我。可是他一脚踢开了她,我亲眼看见他用一双沉重的靴子踢她。他把我绑在马背上领回家去。临走时,我听见她在痛苦地哀号着。”
“那么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东家又经别人的手将我的大姐买过来,她是虔诚的浸礼会教徒,她既善良又漂亮,就像我那苦命的年轻母亲一样。她受过教育,又有教养。开始,我很高兴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我身边又有了个亲人。可没过多长时间我就失望了。先生,我曾经站在门外,听到她挨鞭子之后痛苦的呻吟。鞭子打在她身上却疼在我心上,可是我却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她之所以挨打,便是因为她希望像个基督教徒那样体面地活着,可是他们却根本不给她这个权利;后来,她就和另一伙黑奴一起被卖到奥尔良了,就因为上面那个原因。从此,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长大了――无爹无娘,无姐无妹,没人疼我,没人爱我,我连猪狗都不如。我的每一天都是在挨打受骂、忍饥挨饿中度过的,即使是挨打受骂、忍饥挨饿时,我也没有哭过。先生,小时候,我曾经整夜整夜地躺在床上流泪,那是因为我想念我的母亲和姐妹们,我之所以流泪,那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疼爱我的人,我从未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在我到你的工厂做工之前,没有人对我说过好话。威尔森先生,你对我好,你让我好好做,你让我读书识字,当一个有用的人,你应知道我是多么感激你。后来,我遇上了我的妻子,你见过她的,她是那么的美丽。当我知道她也爱我,当我娶她为妻时,我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太幸运了。先生,她既漂亮又善良。可后来呢,我又被我的主人抓走了,我被迫离开我的工作、我的朋友和我周围的一切,他还千方百计折磨我!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不忘记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准备给我个教训,让我记住我只不过是个黑鬼。不仅如此,他更要把我们夫妻活活拆散。他对我说,我得离开我的妻子,去跟别的女人过日子。他所干的这一切的根据,就是你们的法律所授予的。他根本就对人情视若无睹!你看看,威尔森先生,这些事情是怎么地让我一次接着一次心碎,可是在肯塔基,这就是合法的,根本谁也无法干涉的!这就是你所说的我的国家的法律吗?不,先生,这个国家根本不是我的,就像我的父亲也不是我的一样。但我会有国家的。我对你们的国家要求很少很少,我只求它让我平安离开。等我到了加拿大,它就会是我的国家,它的法律会承认我,保护我。在那里我会安分守己地做一个好的公民,我早已对生死不屑一顾,谁要是想阻止我,那他可得小心一点。我要为自由而战,直至战死。你说你们的先辈就是这样做的,那我这样做,难道有错吗?”乔治说这些话时,或是在桌子旁边坐着,或是在屋子里来回地走动。他双眼里充满了泪水,不时显现出绝望的表情。这番话让这位善良的老先生热泪盈眶,不得不掏出一块手绢来擦它。
他突然破口大骂道:“这帮挨千刀的畜生!我一直想这样说――他们这群丧尽天良的家伙!好,乔治,走吧!不过,你可得小心点,别开枪打着别人,不到万不得已,可不要乱开枪。至少,不该轻易伤着别人。你懂吗?乔治,你妻子呢?”他又问道,同时他又来来回回地在房间里踱着步子。
“先生,她不得不跑了,带着孩子跑了,谁也不知道她跑到哪儿去了――是朝北跑的;至于我们何年何月才能团圆,甚至到底能不能团圆,谁也不敢说。”
“这太令人吃惊了!怎么会呢?从那么善良的人家跑了?”
“善良的人家会欠债,而我们国家的规定又允许他们从母亲手中抱走孩子,卖了钱替东家抵债。”乔治不无讽刺地说道。
那位正直的老先生摸摸索索着在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交给乔治,说:“我这么做,可能是会违背我的做人原则的,但是,管它的呢,去它的吧,拿着这些,乔治!”
乔治说:“不,好心的人,你已经帮我够多的了,我不能再麻烦你了,我身上的钱足够我用的。”
“乔治,你一定得拿着这些钱。钱到用时方恨少――只要来钱的途径是正当的,从来就不会嫌多,你一定得拿着,小伙子,你一定用得着。”
“那我就不客气了。可是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的。”乔治把钱收下了。
“那么,乔治,你想走多久呀――我希望你不会走得太久,时间也不要太长。你们做得很对,但是有些冒险,还有这个黑人――他是干什么的?”
“他可是个可靠的人,一年前跑到加拿大去了。他到那儿之后,听说由于他的逃跑,他的主人迁怒于她――他的母亲,经常用鞭子打他的母亲。他这次回来是为了安慰安慰他母亲,同时想瞅机会把她带走。”
“带出来了没有?”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