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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叔叔的小屋

_18 比彻斯托夫人(美)
听他这么说话,女人突然杏目一瞪闪出锋利的光芒。她挺直了腰板,调过头来,嘴唇微启,鼻翼呼吸急促,用愤怒而又鄙视的眼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畜牲!”她吼道,“如果你敢碰我一根指头!我会让你不得好死,现在我还有足够的权力,只要我回去说你一句,就可以叫你被猎狗撕成碎片,被火活活烧死或是将你剁成肉酱!不信你试试。”
“噢,那你干嘛还要跑这儿来!”凶狠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平和起来,很显然那监工也被吓倒了,他心有余悸地往后退了一步说道,“卡西太太,刚才我是跟你开玩笑的!”
“畜牲!你最好给我滚远点!”那女人喊道,监工似乎想到有什么事需要去做,一溜烟便跑开了。
风波一下子平息了,那女人继续干她的活。她的手来回穿梭在棉花与篮子之间,动作之飞快,简直令汤姆难以相信,这女人似乎有魔法相助,天还没黑,她的篮子里棉花堆得几乎都装不下了,她又塞了几把棉花给汤姆。太阳西沉下去,天渐渐地变黑了,劳累一天的人们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头顶满载棉花的大篮子一个接一个地走进那间贮存棉花的房子等著称量。里面,烈格雷先生和他的那两位监工正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什么。
“今天叫汤姆的那个人老给我添乱子,他竟然背着我的面不断地给露西塞棉花,这种事情您如果不给他点惩罚的话,恐怕那小子迟早都会带着众人起哄闹事,起诉我们虐待他们呢!”桑博添油加醋地说道。
“好哇!这个该揍的汤姆!”烈格雷先生咬牙切齿地骂道,“我看他活得不耐烦了,我应该修理修理他,你们说对吗?”
那两个监工听他这么说,都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哇――那简直太好不过了!主人亲自治理这个家伙,给他点厉害瞧瞧!这点上,就连妖魔鬼怪都要退避主人三分呢!”昆博神气活现地说道。
“伙计们,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让他去治理别人,看他还有没有帮助别人大发慈悲的怪思想。你们说对吗?”
“上帝,想要让他忘掉那些,主人将很难办到!”
“不管面临怎样的困难,我都要想办法让他忘掉!”烈格雷叼着烟愤愤地说道。
“差点忘了,露西,还有那个可恶的露西!她是一个制造麻烦的祸首,是我们庄园里最丑恶最让人容忍不了的女人!”桑博补充道。
“小心点,桑博。为什么这么痛恨露西,我得好好调查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你这么痛恨她。”
“主人,您难道忘了吗?您吩咐叫她做我的女人,她竟然敢违背您的意思。”
“如果我这回狠狠地揍她一顿,她肯定会向我俯首称臣。”烈格雷犹豫了一会儿。“这件事以后再说吧!现在正是需要人干活的繁忙季节。别看她们一个个瘦得风都可以吹倒,可性子却一个比一个倔,宁死不屈,现在整她我想也太不划算了。”
“噢,露西那个又懒又惹人生气的婆娘,整天什么活也不会干还成天绷着个苦瓜脸。只有汤姆喜欢为她偷偷摸摸做些什么。”
“哦,果真如此吗?就这么决定吧!让汤姆去把她揍一顿。这对他可是收益不少,让他开开眼界,好让他明白教训人的滋味。这家伙一定不会像你们一样,对那个臭娘们心怀不轨。”
“哈!哈!哈!嗬!哈哈!”两个坏透了的家伙终于如愿以偿地放声大笑,鬼哭狼嚎般的笑声正是对烈格雷馈赠他们残暴性格淋漓尽致的注解,也是对渴望帮助的善良的人们一种深刻的讽刺。
“噢,主人,还有两个人捣乱,汤姆和卡西太太俩人总是乘我不注意往露西的篮子里塞棉花。我肯定,她篮子里的棉花根本就不是自己摘的。”
“我自己来过称!”烈格雷先生不高兴地说道。
那两个监工又一次发出了满足的笑声。
“但是,”烈格雷说,“卡西太太只是在地里干了一天活呀!”
“她摘棉花动作之神速就好像有妖魔相助似的。”
“我也觉得她的确是有鬼怪附身了!”烈格雷咆哮着,嘴里不知在咒骂些什么,便走到那边过称去了。
所有精疲力尽,满脸灰尘,神色忧虑的黑奴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过去过称,很不情愿地把自己的篮子递上去。
烈格雷用一块石板记下每个篮子的重量,一一对应他们的名字。
他把汤姆的篮子拿来过称,重量显然足够。汤姆站在一旁虔诚地祈祷,希望他帮助过的那个女人也跟他一样有好运气。
只见那女人摇摇晃晃,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前,吃力地把篮子递上去。烈格雷先生已经看出,这篮棉花已经够重量了,但他依旧露出一副凶狠狠的样子不满地说:“懒婆娘,怎么才这么一点点!给我站到一边去,等会儿我再来跟你算账!”
那女人悻悻地坐在一块木板上,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呻吟。
接着看似傲慢无比的卡西太太走了过去,毫不在意地把篮子交给了烈格雷先生。他用不屑的目光打量着她。
她毫不畏惧,也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嘴角扯动了一下,说了句法语。谁也不明白她到底讲了句什么,在她说了那句话后,烈格雷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像暴风雨要来临之前。他举起了手,好像要打她。但她对这个动作似乎也毫不在意,所以她调转身体走开了。
“好哇――”烈格雷叫道,“汤姆,你走近我。我要让你明白,当我决定买下你的时候不只是想叫你做些随随便便的活。我的原意就想把你培养成一名出色的监工。从今天晚上开始你就要进行训练。现在你要做的是把这个女人好好地教训一顿。这种活你也不是没见过,应该知道怎么做。”
“很抱歉,主人,”汤姆为难地说,“除了这件事您让我干什么都可以,我请求您千万别逼我,这种事我以前从未干过。”
“是想让我狠狠地揍你一顿,教你怎么干以前不曾干的事吗?”烈格雷挥起皮鞭,瞧着汤姆的头上狠狠地抽了一下。接着雨点般的鞭子随着噼噼叭叭的声音不停地抽在汤姆的身上。
“嘿!”烈格雷突然停下来想喘一口气,“你这个死黑鬼,看你还敢说你不会干吗?”
“主人,是的,”汤姆倔强地抬起了头,摸去从脸上流下来的鲜血和汗水。“只要我还有一天活着,我就愿意日日夜夜地为你干活,但是这件事情我觉得不对,我不愿意干。主人,打死我我也不会干,永远都不会干,你休想让我屈服。”
汤姆平静地说,他平时都是小心谨慎,谦让有礼,所以烈格雷先生始终都认为他是容易驯服的,他是一个胆小怕事懦弱的人。因此在他说出最后的那两句话时,在场的每个人都吃惊了,呆了。只有旁边那个可怜的女人举起手来,双手合并,叫道:“噢!上帝,您睁开眼睛看看啊!”其他的人吓得都瞠目结舌,他们不禁往后倒退几步,似乎有一场举世罕见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烈格雷一时慌了神,呆呆地站在那儿,但最后他还是清醒了过来,像火山爆发般怒吼起来:
“你说什么?你这活得不耐烦的黑鬼!今天竟敢指出老子吩咐你做的事不对!你们这帮畜牲,你们怎么知道什么叫对、什么叫不对?老子今天一定要把你治理好,让你再不敢胡说八道!是么?去你妈的!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说不定你在心里称自己是老爷或绅士呢?!哈!哈!哈哈!汤姆绅士?你竟然敢教训你的主人,你倒说说看什么是不对起来了!敢跟老子对着干,是不是不想揍那臭婆娘?是不是认为它不对?是不是呀?!”
“是的,主人!我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汤姆温和地说,“那个女人的确可怜,她身体虚弱,有病在身,如果再去打她,那也就太残忍了。我不忍心下手,也绝对不会去下手的。主人,如果你真想要我动手教训这里的人,我肯定做不到,就算要了我的命,我也绝对做不到!”
汤姆说话的语气温和中透露坚毅,容易看出他话中持有肯定态度的决心是无可否认的。烈格雷气得鼻子都歪了,他浑身颤抖,用发出绿色光芒的眼睛盯着汤姆,就好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对着自己口边的猎物时,还不忘好好地捉弄它一番。烈格雷先生极力想抑制自己施行报复的强烈冲动,他缓和下来,不竟又对汤姆冷嘲热讽起来。
“嘿,你真是这里很了不起的狗东西呀!你的虔诚能感动上帝,你是从天上下凡的吧?真是位可敬的圣人,是世人敬重的君子呀!同我们这些凡俗夫子谈起话来果真不一样,我们都变成了原罪凶手了!你难道在你的《圣经》里没读到这些话吗?‘做仆人的,要坚决服从你们的主人。’别忘了我就是你的主人,是我花一千二百美元把你买回来的。该死的家伙,你要明白从你的躯体到你的灵魂全都是属于我的,我是你的主子,你是我的奴隶。”烈格雷先生抬起穿有厚皮靴的脚瞧着汤姆身上踢去,“他妈的,还不快说!”
经过长时间的肉体摧残和极度残酷的暴力,汤姆浑身是伤,痛得直不起身子。但就是烈格雷对这些问题的提出给他带来了一种精神上的喜悦和胜利的感觉。他没有认输,他突然立起了身体望着天空,脸上的血和泪聚在一起,他虔诚而恳切地叫了起来:“主人,不!不!不!我的身体属于你,但我的灵魂不是你的,金钱根本买不到它,因为它属于有能力保护它的主人!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你根本伤害不到它!”
“我真的伤害不了它吗?”烈格雷咬牙切齿道。“尊贵的汤姆,咱们走着瞧,走着瞧吧!桑博、昆博,你们两个蠢家伙快点给我过来,给我好好教训这该死的黑鬼,最好让他这个月都甭想下地走路!”
那两个恶毒的家伙一下子把汤姆逮在手里。高大的身躯是他们骄傲的资本,他们的脸上都流露出得意的神情――似魔鬼般的笑容,粗暴的恶行使得他们变成了真正地狱的魔鬼。当他们拖着重伤的汤姆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那个可怜的女人吓得尖叫起来,呆在屋子里的其他人张煌失措不自禁地全都站了起来。
第三十五章  混血女人的经历
被欺压的人在流泪;
而欺压他们的人有势力。
所以,死人常常被人们称赞,
活着的人受到歧视。
――《传道书》第四章第一节
夜色很深了,浑身是伤、满脸污垢的汤姆独自一人躺在一间破旧不堪、被人遗忘的轧棉房里。房间里到处堆放着一些损坏不用的仪器和陈年累月遗留下来的几堆破棉花及破烂垃圾。
这样的晚上潮湿闷热,不知其数的蚊子在空中飞来飞去寻找可以猪食的对象,汤姆的伤口更加痛苦难熬了。他的喉咙热得冒烟,肉体上针刺般的痛楚让他感觉到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难受更难熬的痛苦了。这是让人难以承受最残酷的折磨。
“噢!上帝,如果您仁慈的话,求您看一看我吧!让我在邪恶中获取胜利!求您救救我吧!让世界上任何的痛苦磨难都折服不了我!”汤姆忍受身上的痛楚虔诚地祈祷。
背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他感觉到有人进入了屋子,光亮从灯笼中散射出来照在他的脸上。
“谁呀?求你看在上帝的份上,给我口水喝吧!噢,我快渴死了!”
探望汤姆的人是卡西。她连忙放下手中的灯,从瓶子里倒水出来,扶着汤姆的头喂他喝。汤姆早就渴死了,他急不可待地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吧!”她安慰道,“我明白这种难受的滋味。像今天晚上出来送水给你这类人喝,已经很多次了。”
“太太,我太感激你了。”汤姆说道――喝足水以后。
“你不需要称呼我太太!我与你没有什么两样,都是令人怜悯的奴隶,可能我低贱的地位还比不上你。”她满怀感触地说。起身走到门边,拉着一床铺有浸过冷水的亚麻布的席子进来了。“过来吧,不幸的兄弟,移到这床草席上来吧!”
遍体鳞伤的汤姆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僵硬的身体移到席子上,一接触清凉的亚麻布,汤姆感觉到比以前舒服多了,伤口也不那么疼痛了。
这个女人曾经护理过好多被打伤的病人,因此她明白如何减轻痛苦的方法。接着她又替汤姆试了其它几种,现在汤姆感觉到舒服多了。
“哦,”叫卡西的女人一边忙着把汤姆的头放到一个用烂棉絮充的枕头上一边说:“我能为你做的就这些了。”
汤姆连忙向她道了谢。那女人坐在他身边的一块地板上,用手环抱膝盖一声不吭地凝视前方,带着一种属于酸涩和怜悯的表情。她头上的帽沿倾向一边,露出一头黑色曲卷似波浪般的长发,极不规矩地散落在她美丽而忧伤的脸蛋两旁。
“我不幸的兄弟,你不知道你这样做有多傻吗?”她最终忍不住喊了出来,“根本毫无半点用处!我承认,你的确勇敢,你做得也有理。但对他那种人,做这些根本起不了作用,纯粹是劳力伤神。你要清楚自已被魔鬼捏在手里,他是世界上最不讲理的恶棍!他蛮横得不容任何人不向他屈服。”
“向他屈服!”汤姆惊慌地瞪大了眼睛,在他经受肉皮之苦、倍受煎熬的时候,难道他没有这么想过吗?这个女人似乎是他眼里唯一诱惑他的化身,他在心里不停地苦苦挣扎。
“噢!上帝,我的主啊!”他呻吟着,“我不能屈服!”
“求助上帝根本没有什么用,他不会听到你的呼叫,”那女人万般肯定地说,“我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上帝,假设有的话,他也不肯帮助我们这些可怜人,他肯定站在我们的敌人那边。不论白天和黑夜,所有的一切事情似乎都与我们过不去,这跟下地狱又有什么区别呢?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不下地狱?”
听她这么说,汤姆不禁闭上了眼睛浑身颤抖,他害怕听到这些诅咒上帝,谩骂神灵的话。
“你不明白,”那女人接着又说道,“对这里的事,你可能还不太了解,我就是明白得太彻底了。自从来到这个鬼地方呆了五年,不管是我的灵魂还是我的肉体几乎每天都在遭受着无穷尽的践踏和折磨,我憎恨他就像憎恨魔鬼那样深恶痛绝!生活在这孤岛般的鬼庄园里,几乎与人世隔绝,方圆几十英里围着的全是沼泽地。在这儿根本找不出一个白人,就算你被他活活烧死,被烫死了,还是被剁成肉酱亦或把你捆起来让猎狗撕成碎片,都没有人来管你,也没有人能替你作证。在这里上帝的准则和人类制订的法律根本是滑稽之谈,对我们派不上任何用场。我们没有任何自由和保障!你再仔细看看这个人!世界上什么坏事他都干得出来。如果我把这个鬼庄园里亲眼看见的事通通捅出来,恐怕没有一个人不被吓得浑身颤抖、毛骨悚然。反抗如果能够有用的话,难道我还会继续跟他睡在一块吗?我也曾受过很好的教育,也知道廉耻和尊严。但他,天啦!你知道他以前算个什么屁东西?现在又是个什么玩意儿的暴君吗?!五年了,整整五年,我还是没有逃出他的魔掌,还是迫不得已和他住在一块。每天每夜,我没有一分钟不在痛骂我自己,诅咒自己为什么还要活在世上?你不是不知道,他现在又弄了个女人来,那女人很年轻,据说才十五岁。听她自己说她是很虔诚的。她曾有个教她读《圣经》的女主人。天啦!她竟然把《圣经》也带到了这个鬼庄园来了,真是天大的笑话。”那女人狂放而伤感地笑出了眼泪,这种奇怪的笑声久久回荡在这间破屋子里。
周围是无穷尽的恐怖黑暗,汤姆双手交叉地放在胸口,终于叫了出来,“噢!仁慈的上帝!尊敬的上帝啊!您是不会忘掉我们这些可怜人的,您睁开眼睛看看吧!上帝,我快没命了!”
那女人沉着脸继续说:“所有和你一起做苦工的那帮可怜人又算什么屁东西呢?!他们根本不值得你去为他们受罪,一旦给予他们机会,他们就会反目成仇联手欺压你。他们对待曾同他们一起共患难的兄弟的态度不会比凶残再好到哪里去,你休想用仁慈来感化他们,换取他们的和平,你所有的做法无疑只是徒劳,根本毫无用处。”
“所有受灾害可怜的人类啊!”汤姆叹惜道,“究竟是什么促使善良的他们变得凶狠、恶毒起来的呢?如果有一天我会疲倦的话,说不定我也会慢慢适应他们的暴敛行为,到最后跟他们也没什么两样!不!不!决不!太太!我现在一无所有了,我已经失去了心爱的妻子、可爱的儿女、美好的家庭和我仁慈的主人,假如她们还在的话,就算活一星期,我也会重获幸福。现在没有一样属于我的东西了,我将永远都不会再重获她们。我已经失去了幸福的天堂,我再也不能失去可贵的灵魂,跟别人一样变成一个可恶人。”
“但是上帝也不能因此而怪罪我们呀!”女人说,“他毫无理由怪罪我们,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我们完全是被邪恶逼出来的。就算他要找人治罪的话,也只能找引导我们走向罪恶的主人。”
“你说得很对,”汤姆说,“即使这样可也帮不了我们呀!我们不能作恶!一旦我某天跟桑博一样使坏,一样狠毒地对待无辜的苦难人们,追究是什么使我变成这样子已经不太重要,对我本身来说,我真正担心的是我变质的本性呀!”
那女人吃惊地瞪着汤姆,仿佛她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一点不错。噢!上帝呀!为什么?唉!唉!唉!”她一连几声哀叹,一下子跌坐在地,仿佛矛盾的心理和悲痛的现实让她心力憔悴,再也支撑不了她。
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又过了一会儿汤姆微弱地低呼:“太太,我请求您帮我个忙。”
那女人迅速地站直了身体,她的神情马上又变得坚定起来,和平时没有两一样。
“太太,我记得他们把我的衣服扔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那件外衣的口袋里装着我的《圣经》,麻烦您!太太,帮我拿过来。”
卡西走了过去,从那件外衣的衣袋里掏出了《圣经》。汤姆很快地翻动书页,当翻到做了明显标记而且磨损得很旧的那页书时,他停了下来,上面说的是关于救世主使人类得以解放而自己死前惨遭恶遇的过程。
“太太,您必须帮我一把,念这段给我听,它要比喝水更令我解渴。”
卡西仍然露出冷漠的神情,拿起那本书仔细地看了那段。然后,她开始高声地、动情地读起了这段悲壮而华丽的描写,声调优美、柔和,非同一般。读到动情处时,她常常会声音哽咽,偶尔竟颤抖得读不出来。每到这个时候,她干脆停下来,竭力抑制激动的感情一直到她完全镇定以后才继续读下去,重新恢复常态。“父啊,你们不要怪罪他们,因为他们不晓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当她读到这句感人肺腑的话时,她麻木地丢掉了手中的书本放声痛哭,披散在她肩上那又厚又黑的卷发随着身体的抽动也动感地颤抖起来。
汤姆陪着她无声地流泪,时而发出几声哀鸣。
“假如我们能够坚定自己的意志向他学习,那就好了!”汤姆说,“为什么他做起来是那么容易,轻而易举,而我们却倍经苦难、费尽心机也难以达到?噢,上帝,救救我们吧!仁慈的耶稣基督!我求你了!”
过了半斗烟工夫,汤姆又说道:“太太,在每件事情上您都可能比我强。但这并不说明您不能从我身上学到一些东西。您说上帝也没站到我们这边,他无视我们惨遭虐待和欺凌,太太!但请您也看看他自己的亲生儿子――我们的荣耀,神圣的耶稣主,他的遭遇也不好呀!难道他逃离了穷困和劳苦了吗?你和我都没有落到他那种卑微的地位。所以,上帝他并没有遗忘我们,这一点我敢肯定。《圣经》上面告诉我们,如果能够忍耐也一定跟他一样可以替自己作主。但是我们不认他,他又哪能认我们呢?甚至救世主和他的门徒们都遭受了灾难。《圣经》上说,他们是被石头砸死、被利锯分身的。他们披着羊皮四处奔走,受穷、受难、受害。我们不应该因为自己生活得不幸福,就觉得上帝不管我们,没替我们作主。如果我们不向邪恶让步、相信上帝与我们同在,我们肯定能发现事情并非那样。”
“可是他为什么要把我们安排在这个地方呢?除了变成魔鬼我们几乎无路可走。”女人问他。
“我有信心让自己不跟着他们作恶。”汤姆回答。
“好吧!你就等着看吧!”卡西又说,“我太了解他们了,明天他们又会在你面前出现,使出新花招对付你,一直到你屈服为止!”
“上帝,”汤姆求助道,“你要拯救我的灵魂啊!噢!仁慈的耶稣基督!我不能屈服的,求您救我一把吧!”
“我的天啊!”卡西说,“你不要试图祈祷,这种发泄的方式我以前见得多了!但他们最终没有一个人能坚持下去,都屈服了。埃米琳起先也坚持着,同你有一样的想法。但她又能坚持多久呢?汤姆,你必须放弃善良和那份执着,只有这样他才会让你活着。”
“就这么决定了,我宁愿选择死亡!”汤姆悲伤地说,“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想怎么折磨我就怎么折磨我吧!反正是快要死去的人了。但在我选择死亡的那一刻,他们就不能抑制我了,我没有向他们屈服。上帝知道,他会陪我一块面临灾难的。现在我很清醒,就这么决定了。”
卡西没再答话,她端坐在那儿,眼睛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
“也许它是个好主意,”她自言自语道,“至少那些已经屈服了的人,他们就没希望了!他们已经失去了灵魂,我们每天生活在污秽肮脏的地方,因此也愈来愈表现得厌恶一切,到最后就讨厌自己了!我不止一次想到要死,可我却缺乏胆量去死!完了!完了!我彻底完蛋了!现在的我压根就没比当年的我坚毅啊!”
“喏,你看看我,”她很快地说,“你看我现在变成咋样了。我从小就是在有钱人家的家庭中长大的,现在我首先记起的就是我家富丽堂皇的客厅;我总是打扮得像个高贵的小公主,跟在客人后面在大厅里玩耍。他们老是称赞我――漂亮可爱的娃娃。我家的窗户开得特别大,上面装着落地玻璃,玻璃的外面是个很大的花园,以前我总是跟我的姐妹们在一起,喜欢在花园的那棵蜜桔树下捉迷藏。稍微长大后,我被父亲送进了一所教会学校。在那里我学了几乎我能学的东西:音乐,法语,刺绣等等,没有一样我学不会的。不幸的那年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父亲突然去世,我从学校赶回家参加他的葬礼。遗产清查时,我们才发现家里所有的财产还远远不够抵押他的债务。债主们在盘点账本时,把我也加进了一份子。我的母亲原来是个女奴,所以父亲曾一度希望我获得自由。谁料在他未办清手续之前就去世了。我的父亲原本健健康康的,在临死之前两个小时还很正常(他是新奥尔良市第一批霍乱的受害者之一)。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天,我的后娘带着她自己的亲生儿女去了她母亲的庄园。那两天里,我觉得他们一个个对我的态度都有所改变,但我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当时他们请了一个年轻的律师来办理一切事情。我记得他没有一天不到我家,也喜欢和我聊天――他说话的态度很好。有一天,他突然带了个小伙子来到我的面前,我现在还觉得他是我今生见过最帅的一个男孩。那天晚上,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们在花园里漫步,是他的温柔和友善抚平了我当时那颗受创伤又孤单寂寞的心。他对我说,他已经爱上我好久好久了,在我上教会学校之前,他就已经注意到我了。他非常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做我当时的保护人。换而言之,是他花了两千美元买下了我,我已经完全属于他了。但他并没有告诉我,他隐瞒了这些,所以我挺乐意也自然地跟了他!他是我眼中英俊、善良而又高贵的王子,我以为我找到了幸福,我把自己当作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他带我住在一幢很漂亮的房子里,里面有佣人、马车、家具和华丽的衣服……世界上所有可以用金钱换来的东西,他都给了我。但是我并非看重这些物品,我只在乎他的人,我是那么地爱他,我关心他胜过关心我自己和自己的灵魂。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依了他,我对他的爱简直无可挑剔。”
“我今生只求过他一次,我太希望他能娶我为妻了。我心里想,他那么爱我,我几乎成了他心目中完美的女神,如果我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的话,他肯定愿意和我结婚,给我名份。但他却始终对我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慢慢地我就被他说服了。我相信了他的话,只要在上帝面前彼此忠诚,我们就是夫妻。如果这不是骗人的鬼话,那么,我就是他的妻子了,难道还有谁能否认我那时对他的忠贞不渝吗?跟他相处的日子,我每天都在察言观色,分析研究他的一笑一怒。整整七年的时间里,我默默地为他付出,这难道不是为了讨他欢心吗?有一次,他得了黄热病,我一直不宽衣带地侍候了他二十天,一刻都不离开他。我一个人替他喂药,替他做佣人侍候他的一切事情,什么事都是我一个人干的。他病愈之后,对我也是百般呵护,说我是他的天使,救了他一条命。后来我们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大的叫亨利,是个男孩,他和他的父亲简直一模一样,他也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头上长着一圈圈的卷发,服贴地耷在同样美丽的小脑袋上。他的气质和天赋也像极了他父亲。至于那个小埃利斯,他说长得像我一样漂亮,他老喜欢夸我,说我是他见过全路易斯安那州最美丽的女人,他还说我和两个孩子是他的命根子,生命的全部,他为有我和两个孩子而感到高兴和自豪。我总是喜欢把我的两个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在好天气的日子里由他带着我们坐上敞篷马车到野外去兜风。每当听到路人对我们加以评价的时候,他会特别开心,乐得像个孩子似的趴在我的耳边赞美我和孩子几句。噢!那时候我是多么开心啊!我总觉得上帝赐恩于我,我真正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但就在我陶醉在幸福中的时候,恶运也随即而来。他的一个表兄弟要到新奥尔良来玩。兄弟俩的感情特别深,他很重视那位表兄。可不知为什么,自从我见他第一面起,我就害怕再见到他。我有一种预感,好像老觉得他会给我带来不幸似的。他特别喜欢跟亨利一块出去玩,但每次总是很晚才回来。亨利的性情极为高傲、难驯。我想说什么,可我什么话都不敢说,我唯一能做的只有保持沉默。后来他又带着亨利上赌场,亨利那种性格的人,只要一让他染上了赌瘾,就永远别再指望他能戒掉。接着他又为亨利好心地物色了一位小姐,我能看出他居心不良。即使他从来没有向我表现什么,但我还是看得出来。日子就这样在一天又一天中滑过,我的心更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我的心被跌成了碎片,可我却说不上一句话!这时亨利宣布他要同那位小姐结婚,由于拖欠人家很多赌债,婚礼不得不一拖再拖。那表兄便装模作样提出买下我和我的孩子们,以便亨利能还清赌债如愿以偿。亨利竟然真的上当了。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他要到很远的乡下去办一些事情,估计要两三个礼拜才能回来。他说话的语气比平时还要柔和好听得多,他说他一定会回来。即使这样可还是骗不了我,我知道灾难和不幸就要降临在我的身上。我直立着身子站在那儿,吞吞吐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坚定自己不许掉一滴眼泪。他吻了我和孩子们好久好久,接着就骑上他的马调头走了。我目送他走出我的视线,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表兄来领取他的财产,那个该死的恶棍,他告诉我说他已经买下了我和孩子们,他把契据摊开在我的面前。我恨透他了,我不停地在上帝面前咒骂;即使我死,我也不愿跟他。
“‘你自己决定吧!’他接着说,‘如果你不想要我把你的孩子卖掉的话,你就乖乖地听我的话,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否则,你将永远都见不到你那可爱的孩子们。’他还得意地告诉我说,在他见我第一面的时候,便想霸占我。是他故意引亨利误入歧途,染上赌瘾,欠一屁股债,最后让他心甘情愿地把我们卖掉。他还告诉我,他又想尽一切办法使亨利爱上了那位小姐,他既然费了这么大劲,做了那么多事,就不会轻言放弃我让他心血白费,他更不会因为我耍要性子,掉几滴眼泪而心慈手软的。
“我认输了,我佩服他的聪明,要知道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命根子呀!除了他们,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再失去他们。他使出最狠毒的杀手锏,警告我:只要我稍有反抗,他就要卖掉我的孩子们,我怕了,最后我只好屈服。老天!那时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随着日子一天天地滑过,我的心都碎了,我恨束缚我身体和灵魂的人,我没有解救自己的办法。所以我不得不去接受我的悲哀和不幸。想起以前和亨利生活的时候,我总是喜欢朗诵诗书给他听,他喜欢听我读书,弹琴,唱歌,也喜欢同我跳舞。但我为这个人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我不情愿的。那是一种惩罚、一种累赘、一种沉重的心理负担,可我还是不得不忍让。我害怕他对我的孩子们专横残暴。小亨利像他爸爸一样,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屈服过,他是个勇敢高傲的小家伙,而埃利斯则是个敏感羞怯的小东西。那该杀的恶棍老是喜欢为难小亨利,然后再跟他闹。这样使得我每天都在忧心和担心中度过。我劝小亨利对他忍让一些,尊敬他一些,也试着让他们保持一段距离,我太害怕失去孩子们了!但我所做的一切根本无济于事,有一天,他终于把两个孩子都卖掉了。我记得那天,他非要领我去坐马车到野外兜风,在我回家之后,才知道孩子们没了。他心安理得地告诉我说,他把两个孩子卖掉了。他甚至还神气地说,卖掉了我的孩子,他因此而得到了一笔可观的收入。那是用我的骨肉换来的钱!当时我像一个发疯的女人对他破口大骂,我用最恶毒的话去诅咒他。他有好一阵子的确挺怕我,可他并没有因此而对我好一点。他说:孩子们是被他卖掉了,不错,他卖掉了他们,但还可能让我有机会同他们见面,只要他高兴。要是我再继续咧咧不休地吵闹,不平静下来,他们就会因此而遭殃!唉!我的孩子掌握在他的掌中,我不得不听任他的任何企图和摆布。他逼得我整天一声不吭地对他唯命是从,他还花言巧语地骗我,只要他高兴说不准哪天就把孩子们赎回来,我期待着。有一天,我到外面散步,途中路过一家拘留所。我看见一大堆人堵在门口,还听见一个小孩的哭叫声。突然,我可怜的小亨利挣脱了那几个人的魔掌,飞奔着向我跑来,他拼命地抓住我的衣服。那几个人恶狠狠地跑过来,对他叫骂着。其中有一个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掉那张脸),他朝小亨利怒吼道,“你别天真得想逃跑,我要把你带到拘留所去,让他们好好地惩罚你一顿,最好叫你这一辈子想忘都忘不了。”我害怕了,我苦苦地哀求他们放了小亨利,他们却哄堂大笑。我那可怜的孩子惊惶地尖叫着,他盯着我的脸,拼命地抓住我的衣服不放。我没有办法解救他,他们为了把他带走,几乎撕烂了我的裙子,最终,他们如愿以偿地把他带去了拘留所,我可怜的小亨利边走边悲惨的叫着‘妈!妈!妈!你要救救我呀!’有一位老人站在旁边,看起来似乎很同情我们。我向他求助,只要他愿意帮助我的小亨利,我可以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给他。他不停地摇头,听那人说,自从主人买下这个小男孩,他一直都不听话,很无礼。他要让那男孩吃点苦头,让他以后再不敢那样。我飞奔似地跑回了家,一路上只要我每向前踏出一步,就好像听见了小亨利的哭喊声。我气喘吁吁地跑回了家,冲进客厅里,在客厅里我找到了巴特勒,我把自己亲眼见到的事情经过告诉了他,求他去救救小亨利。他却奸笑道说:‘那孩子是应该被教训教训了,他罪有应得,早就该被教训了。’他竟然还对我说:‘我没骗你吧!’”
“当时我的脑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天旋地转,我气炸了。我依稀记得桌上放着把猪刀,在不太清醒的状态下,我有了勇气,拿起那把长猎刀向巴特勒刺去。再后来,我眼睛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我晕过去了,很多天后,当我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舒适雅致的屋子里,那不是我的房问。有一个陌生的黑人老太太小心地照料着我,她还请了位大夫常常来观察我的病情,给我很多关怀。到后来,我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恶棍已经永远离开了这幢房子,我是唯一留在这幢即将出售房子中的人,所谓她们为什么要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无非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根本就没指望自己能够生活得健健康康,相反我总希望自己能够永远这么躺着,有人照顾。但希望终归是希望,我根本没法阻止事实的到来,我的烧渐渐地退了,身子也开始好转,最后我终于可以下床了。他们便天天催着我打扮自己,时而有一些绅士模样的先生来拜访,抽着大烟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我,向我提一些问题,争讨我的身价。我显得是那么地悲伤无助,几乎从不开口说话。他们为此都不愿意收留我。后来就有人恐吓我,说我如果不让人家看起来精神一点,友善一点,给人家好感一点,他们就会用鞭子惩罚我。我气馁了,终于有一天,一位川斯图尔特的绅士先生看上了我,他似乎洞悉我的心事渐渐地对我有了感情。后来,他老是三番五次地来看我,他的诚意打动了我,我相信他是个好人,便把有关自己的一切情况都告诉了他。紧接着,他就买下了我,并发誓一定要帮我赎回我那可怜的孩子们,他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小亨利的主人家,但人家告诉他,小亨利已经离开了那家旅馆被卖到了珍珠河畔的一个庄园里。这就是关于小亨利的最后一个消息,再后来他又寻找到我的女儿,他愿意赎回小埃利斯,但那家老太太不肯,即使用一笔钱来交换,她也不肯。巴特勒听到这个消息后不怀好意地托人捎话给我,说我今生都别再指望要见到她。令我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川斯图尔特对我特别好,作为一位船长,他拥有一座令人羡慕的大庄园,庄园雅致漂亮。我和他生活在那儿,那一年,我怀上了他的孩子。噢!那个未出世的小家伙我是多么地喜欢他呀!他肯定像极了我可爱的小亨利,但是这一切并没有阻止我去放弃他的决心。的确,我在心里早就下了决心,我不能再让我的又一个孩子来到世上受罪!等他出生才两个星期的时候,我把他心疼地搂在怀里,一边吻着他,一边对他流泪。然后,我喂了他鸦片酊,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我可爱的孩子在睡梦中结束了生命。当时我是多么地悲伤啊!我每天以泪洗面,我后悔一时错念杀死了他,这样说估计人们不会相信。但现在我并不认为它是一件错事,我自豪自己的决定,至少它使我的孩子逃离了人世的苦难和不幸,我无法令他幸福,除了赐他死亡之外我还能给他什么好东西呢?后来,霍乱蔓延开了,川斯图尔特船长并没有逃脱这次恶运,他离我走了。我不明白自己已经走到了死亡的边沿,为什么还依旧幸存呢?!不久之后,我继续变成了一种商品,从一个人的手里被卖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手里。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美丽的容颜终于被无情的岁月磨损了,腐蚀了,脸上起了好多皱纹还患了可怕的寒热病。到最后,这个恶棍买下了我,我被迫来到了这个鬼地方。”
故事完了,那女人停住了她的述说。在她讲述自己不幸的遭遇时,声音时快时慢,语调沉重热切。有时候她好像在向别人诉说,有时候则好像是说给自己听。她讲的是那么地投入,那么地令人感动,汤姆完完全全地沉浸在她的故事中,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疼痛。他用自己的右手困难地支撑身体,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只见她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脑后那又长又黑的卷发随着她的移动也不停地在她背后一起一伏。
沉默了几分钟,她接着又说:“你不是告诉我,上帝并没有忘记我们吗?上帝无时不刻地在关注着我们,甚至关注着我们世上的一草一木吗?也许你说的是真的。我在教会学校里也听嬷嬷们说过末日审判的事,据说到了那一天,所有一切罪恶都被公布于世受到惩罚,到那时我们就可以伸张正义,重获自由了。”
“或许有些人会说我的遭遇算不了什么,我的儿女们受的罪也很平常,几乎是一些不及一提的小事情小风波。然而,在我每次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我就强烈地感觉到整座城市足可在我的不幸中沉沦!我恨不得要房屋倒塌,土地崩裂将我埋在下面,我期待死亡。果真这样的话,到审判的那一天,我就会站在上帝面前控告那些恶棍们,谴责他们是怎样从肉体到灵魂毁灭我和我的孩子们。
“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信任上帝,也爱向上帝祈祷。我自以为自己是个很不错的虔诚教徒。但是现在,我没有一天不被那些魔鬼们纠缠着,折磨着。我根本无法再找回自己的本性。他们一步一步地把我推向罪恶的边沿。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们对待我那样地对待他们的!”她紧握拳头,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一定要把那些恶棍送进地狱里去,而且越快越好。我会在一个晚上把他们全部消灭,即使结果不如意,他们把我用火活活烧死,我也绝不后悔!”她放声大笑,笑声久久回荡在这间早被人遗忘的小屋里。她全身发抖,抑制不住悲痛的泪水。最后,这笑声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哭泣。最后,她终于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好一会儿过去了,她终于渐渐地平息下来,这种激情的发作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她缓缓地直立身子,努力使自己恢复平静。
“噢,我可怜的兄弟,你还需要我替你做些什么事吗?”她走到汤姆的身旁,小声地问道,“你还要不要喝水!”
她说话的声音圆润动听,举手投足之间优雅得体,跟刚才那种狂乱的形态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汤姆一边喝着水,一边用怜悯而又吃惊的目光仔细地打量着她。
“噢!太太!我真心祝愿您能找到他,从他那儿重新获得幸福。”
“找到他?他在哪儿?他又叫什么名字呢?”卡西一连串地问道。
“上帝,是您刚才说到的上帝呀!”
“很小的时候,我在神坛上常常见到他的像,”卡西说道,眼睛里浮现出对那些美好回忆的憧憬。“可是他现在不在这里呀!这里除了无穷尽的罪恶其它什么也没有了,哦!天啦!”她不安地把手压在自己的胸口上,呼吸仓促,似乎肩负着重大责任似的。
汤姆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她摆了摆手,阻止了他下面要说的话。
“我不幸的兄弟,什么都不用说了,好好地休息一会儿吧!”她把水端到汤姆能碰及的地方,然后又做了一些尽可能让他舒服的工作后就离开了小屋。
第三十六章  母亲的纪念品
总想遗忘沉痛的昨天,
无奈回忆却不经意间闯进心房;
美丽的鲜花,动听的声响,
还有清风、海洋,
每一种回忆都会让我痛彻心肠,
忧伤的锁链无情地把我们捆绑,
而它们却无意间触及这神秘的电网。
――《恰尔德哈洛德游记》第四章
烈格雷先生的起居室是庄园里最大最宽敞的长方形房子,房子里面装有一个大型的壁炉。放眼望去,墙壁上原先贴的墙纸已经发霉破烂,污渍斑斑,间或你能看见一些精美残缺的图案,展现出它原先不凡的价值。整个房间里充满了一种难闻的气味,那是常年累月不开窗户,空气不流通引发的潮湿、灰尘和霉烂的气息。墙纸早已褪去先前的色彩,上面到处散布着啤酒和葡萄酒的污点,有些地方还能发现用粉笔记下的议事章程,间或还有记得很长的阿拉伯数字点缀其间。壁炉里放着一个装满烧红木炭的火盆。尽管还未到冰封雪冻的天气,每到傍晚时分,这间大屋子里总是有一股让人难以消受的寒意,它需要用炭火取暖。而且,烈格雷也喜欢在晚间抽上两支雪茄,烧一壶开水暖酒,他需要一个有炭火的地方。明亮的炭火映出了房间里阴暗的一面――那里到处横七竖八地堆放着马鞍、马笼头、各种马具、马鞭和外套,显得乱七八糟。前面我们提到的那几条凶恶的猎狗,这时候也安静地躺在地上,各自找到了自己的憩所。
烈格雷正在为自己调酒,他一边往缺了道口子的大瓶子里装水,一边发着牢骚用平底玻璃杯装酒。
“唉!桑博,该死的家伙,尽在新手间给我挑毛病!那个汤姆没一个礼拜休养根本下不了床,更别说能在这农忙季节下地干活了。”
“你说得对极了,可不是吗?”这是卡西的声音,她趁他自言自语的时候,便悄悄地溜到了他的椅子背后。
“嘿!你这个臭婆娘,你到底还是想着回来了!”
“是的,我又回来了,但我还是先前那样,想怎样干就怎样干。”她冷冷地回答。
“哼!你这个臭娘们,你竟敢撒谎。我可告诉你:要是你胆敢不听我的话,凭自己喜好干事,我就把你送到奴隶们那儿,让你跟他们住一块过苦日子,一块下地干活。”
“那最好不过了!”卡西说,“我宁愿睡在最破最脏的地方,也不愿跟你这恶棍在一块,听从你的指挥。”
“是吗?但你现在还是老老实实地被我掌握着。”他回头对那女人狰狞地一笑,“来,小乖乖。我就喜欢你这牛脾气。过来,坐到我的大腿上来。”他攥紧她的手腕往自己怀里拖,恶毒地说道。
“放手,西蒙烈格雷,你给我放手!”那女人尖叫道,瞪着那双敏锐的大眼睛。眼睛里闪烁着狂野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西蒙,你会怕我的,我可是有妖魔缠身,你最好给我小心点!”她厉声地警告道。
她趴在他耳朵边,咬牙切齿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声音很小,但他听后不禁浑身一抖。
“卡西,为什么你现在还不能做我的朋友呢?我完全相信你被鬼魂缠住了!”烈格雷下意识地把她推开,怒吼道,“滚,你马上滚出去。”
“要我回到从前?”她痛苦地呻吟着,一下子沉默了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令她不堪回首的往事。
女人是柔弱的,但一位身体强健,充满仇恨的女人很可能会征服世界上的男人,哪怕是最凶残的一类,烈格雷在卡西身上能感觉到这种影响。最近,在她被迫下地干活以后,她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难驯了,有时候几乎接近疯狂。为此,烈格雷对她颇有几分畏惧心理,愚昧无知的人对疯子总有一种恐惧和害怕的感觉,烈格雷也跟他们完全一样。在他把娇柔、年轻美貌的埃米琳带回庄园的时候,卡西那颗残留女性温情的心一下子变得支离破碎了,盛怒之下,她站到那女孩的一边,同烈格雷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烈格雷生气了,他警告道,如果她再这样无休止地闹下去的话,就罚她到地里干活。但她对此毫不在乎,第二天她果真去地里干了一整天的活,以此来骄傲地宣称她对他的威胁是多么地不屑一顾。
一整天,烈格雷都在忧心忡忡。他无法抹去卡西在他脑海中的阴影,卡西对他的影响力是无可否认的,所以在她把篮子递上过秤时,他从心里面希望她会做出让步,因此他用既想和好又略带轻蔑的口气对她说话,但她却丝毫没有要与他重新修好的意思,她的语气依旧生硬而尖锐。
卡西跟着烈格雷进了屋,汤姆遭到残暴的虐待令她怒火中烧。她决定要谴责他的罪行,为汤姆讨回公道。
“卡西,我希望你能端庄,懂礼些。”烈格雷说。
“噢!是吗?你竟然还知道‘懂礼’两个字,你是怎么对待那些农奴的呢?你心里面最明白。我真想不通,你竟会因自己的鬼脾气而在最忙的时候打伤汤姆――一个最能干的人。”
“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很难过,”烈格雷反驳道,“我并不希望过分伤害他,那家伙也太放肆了,他竟敢当着大家的面对我谈什么仁慈道德,还表他的鬼决心,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好好教训一顿吗?”
“我认为,你驯服不了他,即使你再对他狠狠地揍上一顿。”
“我驯服不了他?”烈格雷大发雷霆地吼道,“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能撑到几时,除非他是没有感觉的金刚做的,我还从没碰到过我征服不了的黑鬼呢!只要他有一天不屈服,我就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
碰巧这时,桑博推门走了进来。他奴颜媚笑地向烈格雷鞠了一躬,把一个小纸包呈了上去。
“喂,死鬼,里面包着什么呀?”烈格雷发问道。
“小心点!主人,这东西有魔法呢!”
“你说什么?”
“这是黑奴们的护身符,听说是从巫婆那儿求来的,每当他们挨打的时候,只要把它挂在脖子上他们就感觉不到痛了。”
烈格雷胆颤心凉地慢慢揭开纸包,他像所有残暴作恶不敬神灵的人一样相信迷信。
纸包打开了,呈现在烈格雷眼前的是一块银元和一绺长长的闪闪发光的金色卷发。那头发好像接受了命令似的,很自然地缠住了他的手指头。
“他妈的!”他突然火冒三丈地跳了起来。然后用脚狠狠地跺了一下地板,疯狂地拉扯它,然后扔掉了那团头发,好像它带电电着了他的手指头一样。“该死的!你是从哪弄来的鬼东西,把它拿走,把它烧掉!”他愤怒地把头发投进了火里。“鬼要你拿它到这儿来的!”
看到烈格雷发疯似的形情,桑博吓得一下子失去了主张,呆呆地立在那儿。卡西本打算要走,这时她也留了下来,呆若木鸡地看着烈格雷。
“你们听着,以后再不许把这东西拿到我这儿来!”烈格雷向桑博举起了拳头怒吼道。桑博知趣地退到一边,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块银元把它扔出了窗外,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桑博幸运地溜走以后,烈格雷先生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吃惊,他在椅子上坐下之后,很不高兴地啜饮起平底玻璃杯里已经调好的烈酒。
卡西趁他不注意也溜了出去,她要去探望可怜的汤姆。
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绺小小的头发竟然有如此大的魔力,它可以轻而易举地使烈格雷惊慌失措,暴跳如雷。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想要知道这个问题,请跟我一块追溯到他的童年时代。这个无恶不作,凶狠残暴的恶棍,也曾有一位慈祥的母亲,他几乎也跟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大的。也曾受过圣水的洗礼,尽管他现在已经变得残暴无情,在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他的母亲――一位金发妇女常常会带着他去教堂,踏着礼拜的钟声替他祈祷,虔诚地唱着赞美诗,向上帝祷告。容易看出,那位英格兰的母亲是怎样用谆谆的爱心和教诲来培育她的独生子啊!她几乎耗尽了自己的心血教他做一位正直的人。但烈格雷像极了他的父亲,生性暴躁易走极端,这位伟大的母亲在他身上作了最大的努力想改变他,无疑一切都是徒劳,他把母亲的教诲、忠告都当成了耳边风,珍贵的母爱在他看来变成了囚禁他的枷锁。他讨厌母亲的嗦,所以在他稍大一点的时候,他就离开了家,到很远的海边去谋求他的生路了,他相信自己能挣大钱。那以后,他几乎都不回家,而他那善良慈祥的母亲却无时无刻不在热切地眷恋着他;把自己全部的思想感情都倾注在她唯一的儿子身上;同时,每天她又在虔诚地祈祷,希望上帝能让她的孽子改邪归正,做一个好人。
在烈格雷的有生之中,上帝给予他仅有一次恕罪的机会,那时爱心和善心占据了他的心里,他差点要被说服了,在善与恶,美与丑的边沿上,前者触手可及。他开始变得仁慈一些,但罪恶的种子早已在他心里萌芽,慢慢地取代了好不容易滋生的正义。最后,还是邪恶占了上风。这时,罪恶已经完全吞噬了他,他开始变本加厉地干着坏事,企图用最残酷的手段来惩罚他人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他每天酗酒,骂人,变得比以前更加野蛮和残暴。有一天晚上,他那痛苦万分的母亲无奈地跪倒在他脚下,试图唤醒他的良知,他罪不可饶地一脚把她从身边踹开,母亲顿时晕倒在地上,而烈格雷却一边不停谩骂诅咒,一边蹬上了他的轮船。后来,有一个晚上,烈格雷正在和他的同伴们酗酒,有人替他送来了一封信,那是他最后一次知道母亲的消息。他打开了信封,突然从信封里滑落一绺长长的金色的卷发,缠住了他的手指头。信上告诉他,母亲已经离开了人世,临死之前宽恕了他,并真心为他祝福祈祷。
邪恶是人世的灾难,是一套罪孽深重的可怕法术,而使世界上最善良最美好最仁慈的东西在它面前瞬间化为乌有变成阴森可怕的东西。烈格雷那仁慈的母亲,在临终之前饶恕了儿子残暴的恶行,还不忘在天主面前替他祈祷祝愿。对烈格雷来说,母亲的慈爱犹如一道有罪的判决,令他内心极度内疚和不安。除此之外,烈格雷预感到这似乎还预示着不祥的前景。当他烧掉那封信,烧掉母亲的那小绺金发,在火焰燃烧的片刻,他不由得想起了将要受神灵的最终判决――魔鬼般的地狱之火永不停熄地焚烧着他,他在心里暗暗打了一个寒颤。以后的日子,他纸醉金迷,酗酒、斗殴、整日整夜地咒骂,想用种种办法来麻醉自己,忘掉那段可怕的经历。但每到夜阑人静的时候,罪恶的灵魂总会促使那些作恶的人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所干的坏事。烈格雷想到自己那面容憔悴的母亲站在他面前,想起那小绺金发缠住他的手指,常常被吓得汗流浃背,整夜不眠。
或许你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同一木书的注释里,会写着“上帝是爱”和“上帝是烈火”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呢?可一旦你追究其中的因果就不难明白,对那些干尽坏事,执迷不悟的人来说,最伟大的爱在他面前也变成了有罪的判决,极端痛苦难耐的折磨。
“真要命!”烈格雷一边慢慢地饮着酒,一边疑虑,“那绺头发究竟是哪弄来的呢?太像了,噢!我还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那件事。不对,我根本就没有忘记过它,真要命,难道是自己太寂寞太孤单了?我得把埃米琳叫过来,那臭娘们大概还在恨我吧!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我得马上把她叫过来。”
烈格雷起身走出了起居室,外面是一条很大的走廊,它原先也宽敞明亮,靠近它的内侧有一座螺旋形上升的楼梯,那是通往楼上的通道。可现在,呈现在眼前的是堆得乱七八糟的大木箱和一些早已废弃不用的杂物。走廊里又闷又暗,连同没有颜色的旧梯子,看上去恐怖阴森,不由让人产生疑问,这弯弯曲曲的破旧楼梯究竟要通往何处。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地上,映出各种形状的阴影,笼罩在这儿的空气潮湿而阴冷。
烈格雷在楼梯旁突然停了下来,他听见有一种声音在歌唱,也许是他神经过敏吧!那歌声是那样地凄惨、悠扬,飘荡在这空旷阴冷的房间里尤为吓人,(口依)那是什么声音呀?
有人在唱一首赞美诗,那是奴隶中流行的,声调狂放而怪异。
噢!到那时你会觉得悲伤,悲伤,
你会悲伤!
在基督教的审判面前,定有悲伤。
“是那个死丫头在装神弄鬼,我非掐死你不可!”烈格雷自言自语道,“埃姆!埃姆!”他突然大声地叫道,声音尤为刺耳,但没有人回答除了从四面墙传来的回音。那哀婉的歌音继续唱道:
那里,父母和他们的儿女只有分离!
那里,父母和他们的儿女只有分离!
只有分离啊!永无聚期!
最后两句清晰哀怨的歌声久久地在大厅里回荡:
到那时候你会觉得悲伤,悲伤,
你会悲伤!
在基督教的审判面前,定有悲伤。
烈格雷再也大声叫不出来了,他不敢向别人求助,但确确实实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大滴大滴的冷汗,心脏差点没跳出喉咙。冥冥之中,他仿佛觉得有一团白雾正渐渐靠近,那奇怪的东西就在眼前,发出幽幽的光芒。天啦!如果撒手西归的母亲的冤魂突然降临面前,那该怎么办呀!但愿不是,想到这,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我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拖着脚步磕磕碰碰地逃回起居室,坐在椅子上发呆,半天才说出话来,“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要看见那东西了!该死的桑博,我还以为里面包着什么好东西呢?我今天一定是魔鬼附身了,绝对是!从那时碰到它开始我就全身冒冷汗,魂不守舍。那绺头发究竟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呢?莫非,不可能是它,我明明在许多年以前就把它烧毁了,我不相信头发也会有冤魂,果真那样岂不是天大的一个笑话吗?!”
喂,烈格雷!那绺金发可是有魔法的!它的每一根头发都会揭露你的一种罪恶,让你恐慌,使你自责。万能的圣主给予他生命用它缠住你罪恶的双手,让你不能在那些无依无靠的农奴身上犯下更深重的罪呀!
“起来!”烈格雷对着躺在地上的那些狗又跺脚又叫,“喂,你们中间总得有谁醒来陪陪我吧!你们醒来吧!”但那些熟睡的狗似乎听不见主人的求饶、慌乱的话语,偶尔有一只狗费力地睁开一只眼睛,但很快又闭上了。
“我应该把桑博和昆博那两个混蛋叫来,要他们唱唱歌,跳跳什么鬼舞,帮我驱走这可怕的邪念。”烈格雷一边对自己说,一边走出了起居室,用他平时召唤他们的方法――吹起了哨子。
往常在烈格雷心情愉快的时候,他会把这两个黑人监工叫到他的起居室。赏给他们威士忌酒喝,让他们高兴起来,这样他们就可以不停地为他表演唱歌、跳舞、打架什么的节目了,直到烈格雷开心拍手叫好为止。至于究竟让他们具体表演什么,那得取决于他的心情而定。
当卡西探望汤姆后,返回家时已是深夜,(凌晨一两点)她听到从烈格雷的起居室传来混杂的喧嚣声:有狂叫声,大唱大闹声,狗叫声和夹杂其它东西翻倒的声音。
卡西忍不住靠近了通往起居室的台阶,她往窗户里一看。只见烈格雷和那俩位黑人监工醉得斜躺在地上,他们还在不停地狂喊高歌,把椅子推得东倒西歪,彼此还不忘互相对视做着可怕也可笑的鬼脸。
卡西站在那儿,用手小心地扶着窗户的遮光帘。她的双手纤细而修长,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看,从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里闪烁出极度蔑视和强烈愤懑的光芒。她不由得自言自语道,“为世人除掉一大祸害,难道是一种错事吗?”
卡西调转身子,迅速地离开了现场。她溜到了后门,爬上楼,小心地敲了敲门――那是埃米琳睡的地方。
第三十七章  卡西和埃米琳
卡西推门走进了埃米琳的房间,只见她正浑身发抖地坐在离门最远的那个角落里,看来她真的被吓坏了。当卡西靠近她的时候,她反弹似的从地上一跃而起,瞪着双恐慌的大眼睛。在她一认出来人是谁时,就立刻飞奔过来,抓住了卡西紧紧地拥抱她:“噢,卡西,是你呀!太好了,我整个晚上都快吓疯了,你来,我简直太高兴了。刚才,我还怕是他!噢,卡西,整个晚上那种奇怪的声音把我吓坏了。”
“我也听到了,这种声音我听得多了。”卡西冷冷地说。
“噢!卡西,我们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你熟悉这儿,你一定知道从哪儿可以逃出去,随便上哪儿都行,只要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即使我们逃到沼泽地里和蛇住在一块都无所谓。难道我们真要在这个鬼地方耗上一辈子吗?”
“我想不出办法!的确,我们无处可逃,除非选择坟墓,”卡西平静地说。
“你曾尝试过吗?”
“好多人都尝试过了,我见得够多了,也见识了他们最后有着什么样的结果。”卡西说。
“我宁愿自己在沼泽地裹扎营,每天啃树皮。我愿意自己跟条毒蛇住在一块,被蛇咬,也不愿遭受他的折磨。”埃米琳着急地说。
“好多人有过你这种念头,”卡西回答说,“就算逃到沼泽地里,你未必呆得住,你不知道,那两条恶狗有多厉害,它们很快会找到你。然后把你带回来,然后,然后再……我不说了。”
“然后会怎么样呢?杀掉我吗?”那女孩满脸疑虑地盯着卡西,急切地问道。
“你难道不相信他什么都干得出来吗?”卡西说,“他曾在西印度群岛呆过一段时间,跟海盗们学过许多整人的花招,要是你非让我把我在这儿亲眼目睹的事说出来给你听听,你准会吓得丢了魂。他有时候把这些恐怖的范例说给其他的奴隶们听,我常常会听到由于过分惊慌而发出的尖叫声,这种惨叫声至今还在我的脑海里回荡,令我终生难忘。在这不远处的奴隶居所,房子后面有一棵很大的黑色古树,树干空了,里面尽装着黑色的灰尘。你去向那些住在附近的农奴们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敢肯定没有一个人敢告诉你。”
“嘘,你讲这些是什么意思呀?我怎么老听不明白呢?”
“我无法跟你讲明白,你也最好不要知道。听着,那位帮人家忙的不幸的汤姆,如果明天他还像当初一样死心眼的话,究竟会有怎么样的灾难降临在他头上,只有上帝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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