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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叔叔的小屋

_14 比彻斯托夫人(美)
“我说,奥古斯丁,”玛丽打了会儿盹后开口说道,“我得把城里的玻西老医生接来看看,我敢肯定我是得了心脏病!”
“哦,为什么非得请他不可?给伊娃治病的医生就很不错嘛!”
“大病我可不敢找他看,”玛丽说,“最近我的身体是每况愈下,这几个晚上我翻来覆去琢磨着我这身病,哎,真是活受罪呀!而且,我还有某种奇怪的感觉。”
“噢,玛丽,你太多愁善感了,我可看不出来你有心脏病。”
“哼,我就料到你会这么说。要是伊娃咳嗽一声或有个头痛脑热,你就急得跟什么似的,对我可是漠不关心。”
“要是你觉得得了心脏病是件愉快的事,那我就相信你得了。”圣克莱尔说,“怎么会有这档子事呢!”
“哼,但愿你说这话不要后悔!”玛丽说,“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是操心过度才患上心脏病的。伊娃病后,我是牵肠挂肚,整日整夜心神不宁,唉,我早就怀疑得了心脏病了。”
圣克莱尔默不做声,只顾抽烟,像个狠心的坏男人,他暗自思忖着玛丽的操劳到底是什么,恐怕很难说清。过了一会儿,一辆马车在走廊前停了下来,伊娃和奥菲利亚小姐走了下来。
奥菲利亚一言不发,径直向她的房间走去,她要回房脱掉帽子和披肩,这是她的习惯。伊娃看见她的父亲招呼她,就走过去坐在他的膝头上,向他描述这次做礼拜的情形。
突然,奥菲利亚的屋子里传来几声尖叫。她的房间与父女俩正坐着的这间房一样,也是向着走廊的。接着,传来她的厉声责骂。
“托普西又在捣乱了,”圣克莱尔说,“一定是这小鬼头捣的乱。”
果然,过了一会儿,奥菲利亚小姐就揪着这个小鬼头出来了。
“过来,我非得告诉你们家主人不可!”奥菲利亚说。
“发生了什么事?”圣克莱尔问道。
“你问问她,这个孩子简直让我忍无可忍,只要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都会被折磨得发疯的!出去之前,我把她关在屋子里,让她学首赞美诗。她倒好,把我的钥匙找出来,开了柜子,找了一条缝帽子的花边,把花边绞成一截截的,给洋娃娃做裙子!天哪,我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事!”
“姐姐,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吗?”玛丽说,“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就规矩不了。要按我的性子啊,”她朝圣克莱尔瞟了一眼,“就狠狠抽她一顿鞭子,把她揍得爬不起来!”
“我对此毫不怀疑,”圣克莱尔说,“女人这些所谓可爱的规矩我还不懂吗?要按着她们的性子,别说是一匹马,一个人都能打个半死呢!这样的女人我见过一打了,更别说男人了。”
“我说,圣克莱尔,男人优柔寡断可是毫无益处,”玛丽说,“姐姐现在都明白这个道理,和我看法一致了。”
奥菲利亚小姐没什么大脾气,就是当家人应有的那种。托普西的调皮捣蛋和作践东西着实让她着了火,事实上,任何女性读者都必须承认,如果处在她的位置上,也不免会动怒的。不过,玛丽的话也的确太过分了,奥菲利亚小姐的火气反而减少了些。
“事实上,我怎么也不会那么处置她的,”她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奥古斯丁。教也教了,打也打了,所有法子我都想到了,可托普西就是死不悔改。”
托普西走了过来,她的圆眼睛扑闪扑闪的,夹杂着几分恐惧和惯有的古怪精灵。
“你怎么那样做呢?”圣克莱尔说,可看见那孩子古怪的神情又忍俊不禁。
“我猜可能是我的心眼太坏了,”托普西似乎一本正经地说,“菲利小姐经常这么说。”
“难道你不明白奥菲利亚小姐为你费尽心机吗?”圣克莱尔说,“她都快黔驴技穷了。”
“天哪,恐怕是这样的,我以前的女主人也是这么说的。她打起我来凶极了,揪着我的头发,把我的脑袋直往墙上撞,可是一点用也没有。我想,就是她们把我的头发一缕缕全部扯下来,也没用。唉,找真是太坏了,坏极了,没有救药了。”
“我看我还是放弃好了,”奥菲利亚小姐说,“我再也不愿这滩浑水了。”
“那好,我请教你一个问题。”圣克莱尔说。
“什么问题?”奥菲利亚问。
“如果你们的福音连一个孩子都拯救不了,况且这个孩子还是关在屋子里有专人训练的,那成千上万的人去由那么一两个传教士去传布福音,有什么用呢?我认为这孩子只是成千上万的未开化的人中的一个典型。”
奥菲利亚小姐一时间哑口无言。这时,一直站在一边静观事变的伊娃向托普西做了个手势,暗示跟着她出去。伊娃把托普西带到了走廊一角的一间小巧玲珑的玻璃房子,这是圣克莱尔的书房。
“伊娃想做什么呢?我去瞧瞧。”圣克莱尔说着,蹑手蹑脚地走近书房,小心翼翼地掀开玻璃门的门帘,探头窥视。很快,他将手指放在唇上,并暗示奥菲利亚小姐也过来看。两个孩子坐在地板上,侧脸正对着他们,托普西还是那副精灵古怪,满不在乎的样子,她对面的伊娃却满脸关切,眼蓄泪水。
“你怎么这么淘气呢,托普西?你难道不想做个人见人爱的乖孩子吗?难道你谁都不爱吗,托普西?”
“爱是什么?我不懂。我只喜欢糖果这类东西,就这些。”托普西说。
“那你总该爱你的爸爸妈妈吧?”
“我从来就没有爸爸妈妈,你是知道的。我记得曾经告诉过你,对吧,伊娃小姐?”
“哦,我想起来了,”伊娃难过地说,“可你总得有兄弟姐妹,或是姨妈什么的……”
“没有,全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可是,托普西,只要你想学好,你肯定会――”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干不了,我就是个小黑鬼而已,我学得再好也没有用。要是能把我的皮剥了换成白的,我倒愿意试试。”
“可是,是黑人又怎么样呢?大家也会爱你的。只要你表现得乖乖的,我相信奥菲利亚小姐就会爱你的。”
托普西短促而坦率地一笑,通常这表示她的怀疑。
“你不相信吗?”伊娃说。
“不相信,奥菲利亚小姐讨厌我这个黑丫头,她甚至都害怕我碰她一根指头。没人会喜欢黑鬼的,这可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我也不在乎。”说着,托普西就吹起口哨来。
“噢,托普西,可怜的孩子!谁说没人爱你呢?我就爱你!”伊娃热切地说。她把白嫩纤瘦的小手搭在托普西肩上,继续动情地说,“托普西,我爱你,因为你无父无母,孤单一人,可怜无依,受尽欺负。托普西,我爱你,真心希望你能做个好孩子。你知道吗?我现在病得很严重,恐怕没有几天好活了,看见你这样顽皮,我真的很难过。托普西,你能为了我的缘故,努力学好吗?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
那黑姑娘灵动的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泪水,大滴大滴晶莹透亮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沾湿了伊娃白皙的小手。谁能想到,就在这一刹那,一道真诚信任的光芒,一道圣洁无私的爱的光芒竟穿透了那孩子蒙昧黑暗的心!她把头埋在臂弯里,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美丽的伊娃向她俯过身去。这场面真是一幅人间至善至美的图画,一个光明天使正在弯腰感化一个罪人。
“可怜的托普西,”伊娃说,“你不知道上帝是爱我们每个人的吗?他爱你,就像我爱你一样,他比我爱得更深呢!因为他比我更好,他会好好帮助你的,最后他也会把你带到天堂去,那时你就成个天使啦,和白人一样。托普西,想想看,你也可以成为汤姆叔叔歌声中光明天使的一员呢!”
“噢,亲爱的伊娃小姐,我一定会努力学好的,一定会的,以前我可从来没想过这个。”那孩子说道。
这时,圣克莱尔放下门帘,对奥菲利亚说:“这让我想起了母亲。她曾经跟我说过,如果我们想让盲人感到光明,就得像基督一样把他们召到身边,亲手触摸他们。”
“我承认我对黑人一直有偏见,”奥菲利亚小姐说,“而且,我确实不能想象被那黑孩子碰一下是什么滋味,想不到这孩子居然知道。”
“当然啦,孩子们总是很敏感的,别想瞒住他们什么。只要心中稍微有点嫌恶他们的想法,就算你想尽办法用物质笼络他们都没用,他们是一点都不买帐的。这些事看来很奇怪,但就是这个样子。”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奥菲利亚小姐说,“我心里就是厌恶他们,尤其是这个小黑鬼。我怎么可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呢?”
“伊娃似乎就可以。”圣克莱尔说。
“噢,她真是富于爱心。不过,归根结底,这是基督精神的体现,但愿我也能像她一样。也许,我能从她身上学到些东西。”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可不是第一次老门徒受教于一个小孩子了。”圣克莱尔说。
第二十七章  归天
生命之花初绽,死神已然来临;
世上幸存之人,切勿悲伤哭泣。
伊娃的房间面朝着宽阔的走廊,和其他房间一样。屋子在圣克莱尔夫妇和奥菲利亚小姐的房间之问。这间房完全是圣克莱尔根据自己的眼光和喜好布置的,风格与小主人的性格正相宜。窗户上挂的窗帘是玫瑰色和白色细纹棉布的,地毯是从巴黎定做回来的,上面的图案是圣克莱尔自己设计的,图案中间是一丛欲放的玫瑰,四周是一圈含苞怒放的蓓蕾和繁茂的绿叶。竹制的床、椅子和卧榻式样别致,床顶的造型格外新颖,是一个雪花石膏托架上站着一位美丽的天使,天使的两只翅膀倒垂着,手中托着一个山桃叶的花冠。托架上挂着一顶银色条纹的玫瑰色罗纱帐,用来抵挡蚊子的侵扰,这是炎热气候中所不可或缺的,好几张竹榻上都挂着同样的玫瑰色蚊帐。房间中央那新颖雅致的竹桌上放着一只帕罗斯花瓶,插着待放的白色百合――花瓶里的鲜花从来没有断过。桌上还放着伊娃的书本和玩意儿及一件精美的雪花石膏文具架――这是圣克莱尔专为女儿读书写字用的。房间里有一个大壁炉,大理石的壁炉架上供着一尊耶稣接待儿童的小型雕像,两旁是一对大理石花瓶,花瓶里的鲜花是汤姆每天清晨采集的,这可是他尽心完成的一项工作。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两三幅精美的油画,画着神态各异的孩子。伊娃的房间,一眼望去就让人感到金色童年的美好,还有一种特有的宁馨。每天早上伊娃睁开眼,看到周围的一切如此美妙,总止不住悠然而升起许多遐想。
先前支撑伊娃的那股虚飘劲已经过去,走廊里再也听不到她轻盈的脚步声了。家里人经常看见她斜倚在临窗的竹榻上,深邃的眼睛出神地凝望着窗外波光荡漾的湖面。
一天下午,快三点钟的时候,伊娃也正这么躺着,她面前摊着一本半开的《圣经》,她的手指就漫不经心地夹在书中问。突然,她听到她母亲在走廊上失声叫嚷:
“你在做什么,你这个小妖精,又捣什么鬼?唷,你竟敢摘花?”接着传来一个响亮清脆的耳光声。
“上帝保佑,太太,这可是给伊娃小姐摘的。”是托普西的声音。
“给伊娃小姐?你倒是振振有词,嗯?你以为她会要你的花?呸,你这小黑鬼!拿着花给我滚蛋!”
伊娃赶紧翻身下了竹榻,跑到走廊里。
“噢,妈妈,请别这样,我要这些花。托普西,把花给我,我要它们。”
“孩子,你的房间里到处都是花咧!”
“越多越好,”伊娃说,“托普西,快把花拿过来。”
托普西原本丧气地耷拉着头,闷闷不乐地站着,听到这话,便向伊娃走过去,把花递给她。这孩子的神色有些迟疑不决,腼腆羞涩,和往常的那种怪诞、骄横和狡黠大不相同。
“这束花美极了!”伊娃看着花说。
这束花的确非常漂亮,浓翠欲滴的叶子托着娇艳无比的山茶花,再配上一支鲜红逼人的天竺葵。采花人显然对颜色的搭配具有独到的眼光,就连每一片叶子的排列都颇费心思。
“托普西,你配的花漂亮极了,”伊娃说,“喏,这个花瓶我还从没见过呢,以后你就每天帮我插束花吧。”听到这些,托普西不由高兴起来。
“哎,真搞不懂,”玛丽说,“你让她插什么花呀?”
“您别管了,妈妈,您只要答应让托普西帮我插花就行了,您同意吗?”
“那没问题,只要你愿意,我的宝贝。托普西,听见小姐吩咐了吗?”
托普西鞠了个躬,垂下了眼睑。当她转身离开时,伊娃瞟到她脸颊上一颗泪珠正滚落下来。
“噢,妈妈,您瞧,这可怜的小姑娘真想为我做点什么呢!”伊娃对她妈妈说。
“吓!怎么可能呢?这孩子只会捣蛋。惟一的解释是,不让她摘,她就偏去摘。不过,你要高兴她帮你摘,那就摘吧!”
“妈妈,我觉得托普西和过去不一样了,她在努力做个好女孩呢!”
“她要能学好,可不那么容易呢!”玛丽不以为然地笑笑。
“妈妈,您不知道,托普西真是事事不顺心呢!”
“不过,我敢肯定,她到我们家后,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我们跟她讲道理,好好教育她,什么法子都用到了,可她还那么讨人厌,永远是那样,真是成不了器!”
“可是妈妈,她从小生长的环境跟我们不同啊!我们有朋友,可以学到许多受之有益的东西,可是她呢,她一无所有,直到进了我们家才好一点。”
“嗯,很有可能,”玛丽打着哈欠说,“唉,天气真热啊!”
“妈妈,您说,如果托普西是个基督徒的话,她也会和我们大家一样变为天使的,对吧?”
“托普西?真滑稽!只有你这个傻孩子才这么想……不过,也没准咧!”
“可是,妈妈,基督是我们的天父,不也是她的天父吗?耶稣难道不拯救她吗?”
“嗯,或许是吧。我想,上帝创造我们每个人!”玛丽说,“咦,我的香瓶呢?”
“唉,可惜啊,真可惜。”伊娃眺望着湖面,喃喃自语。
“可惜什么?”玛丽问道。
“我可惜的是人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本来可以上天堂和天使们生活在一起的人不停地堕落下去,竟然没人伸手拉他们一把。哎,怎么不可惜呢?”
“唉,我们也是力不从心呀。发愁也不管用,伊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我们有先天的优势,这就够值得庆幸了。”
“我实在庆幸不起来,妈妈,”伊娃说,“一想到那些可怜的人一无所有,我就难受。”
“那就太奇怪了,”玛丽说,“信仰上帝只是让我感到对自己的优越环境知足而已。”
“妈妈,我想把头发剪掉一些――大部分。”
“为什么呀,宝贝?”玛丽问。
“妈妈,我想趁自己还能动的时候,把头发剪下来送给伙伴们,您叫姑妈过来帮我剪好吗?”
玛丽抬高嗓子,叫在另一间屋子的奥菲利亚小姐。
奥菲利亚小姐走进门时,伊娃从枕头上翻起身来,把一头金色带棕的长发披散下来,兴奋地说:“姑妈,来呀,剪头毛啊!”
“这是干什么呀?”圣克莱尔说,他刚出去为伊娃买了些水果回来。
“爸爸,我只是叫姑妈给我剪些头发下来,头发太多了,夏天捂得热极了。还有,我想把剪下来的头发送给大家。”
奥菲利亚小姐拿着剪刀走进来。
“小心别剪坏了,”圣克莱尔说,“剪里层的,从外面就看不出来,宝贝,你的这头卷毛可是爸爸的骄傲咧!”
“噢,爸爸!”伊娃伤心地叹道。
“可不是吗?你得把它们保养得好好的,到时候,我带你到伯父的庄园去,看恩瑞克哥哥。”圣克莱尔故作轻松地说道。
“爸爸,我哪儿也去不了啦,我要到美丽的天堂去了,真的,难道您看不出来我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了吗?”
“为什么你一定要我相信这残酷的事呢,伊娃?”圣克莱尔痛苦地说。
“因为这是事实啊,爸爸。如果您现在就愿意相信这是事实,就会和我想法一样。”
圣克莱尔默不做声了,他只是心痛地看着自己女儿的一缕缕长卷发飘落下来,再被平放在她的衣兜里。伊娃拿着头发,仔细地看着,然后将它们缠在手指上,又时不时担心地看着她父亲。
“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玛丽说,“我被这件事折磨得憔悴不堪,一天天向坟墓挨近!可是,谁也不关心我。我早就料到了,圣克莱尔,不久你就会发现我说的没错。”
“这一定会让你感到心满意足的。”圣克莱尔冷冷地说,语气中充满了厌恶。
伊娃那清澈无邪的眼睛一会儿转向父亲,一会儿又看向母亲。她的目光恳切,只有一个即将摆脱尘世羁绊的灵魂才会拥有这样平静而领悟的眼神。显然,她已经目睹并感受到父母之间的差别了。
她招手示意她父亲过去,他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爸爸,我的身体眼看着不行了,我想是时候了。可是,我还有很多话要说,很多事要做,心里像悬着块石头,轻松不下来,可一提起这些事您又不高兴,只好一天天拖着。但事情迟早得解决,不是吗?爸爸,请答应我,现在就让我一吐为快吧!”
“孩子,爸爸答应你。”圣克莱尔一手蒙住眼睛,一手握住了伊娃的手。
“谢谢您,爸爸。请您把所有的仆人们都召集过来,我想见他们,和他们说几句话。”伊娃说。
“好的。”圣克莱尔强忍悲痛地说。
奥菲利亚小姐派人去传了话,很快,所有的仆人都聚集到伊娃的屋子里来了。
伊娃靠在枕头上,长长的头发披散在消瘦的脸颊旁。她肤色惨白,双颊却带着病态的潮红,五官分明,四肢却瘦若无骨,这些都形成了鲜明而凄惨的对照。她那双深陷的眼睛却灼灼发光,似乎要把周围的人都深深地看在心里,随她带走。
仆人们忍不住触景伤怀。这些黑人,只要稍具悲天悯人的情怀,目睹这一幅场景――伊娃圣洁的面庞和刚剪下来的缕缕发丝,圣克莱尔伤心的背转过去的脸,玛丽断断续续的抽噎――谁不会悲从中来呢?他们止不住地唉声叹气,眼泪暗抛,不胜凄凉之感。屋子里一片死寂,仿佛在进行一个庄严的葬礼。
伊娃坐起来,又一次长久恳切地凝视着大家。没有人不是不胜哀凄的样子,许多女仆掀起围裙掩住了脸。
“我请大家到这里,亲爱的朋友们,”伊娃说道,“是因为我爱你们,爱你们每个人,我有些话要告诉你们,希望你们能记住,因为……因为我将不久于人世,也许只有几个星期,到那时,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屋子里顿时一片痛哭,完全淹没了伊娃那柔美的嗓音。过了片刻,她又开口了,语气郑重,令所有的哭声都戛然而止。
“如果你们爱我,请别打断我的话。我想告诉你们有关灵魂的事……恐怕你们都对这个不以为然吧!你们只想着人间的事。你们应该记住,基督那边有另外一个世界,非常美丽,我就是要去那里。你们也可以去那儿,因为这个世界应该是人人平等的。但是,如果你们要去那儿,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浑浑噩噩,漫不经心地打发日子,你们得做一个基督徒。你们要相信,你们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天使,永恒的天使……如果你们愿意做个基督徒,耶和华会帮助你们,你们一定要向他祷告,要阅读――”
伊娃突然顿住了,无限怜悯地扫了大家一眼,悲哀地说道:
“噢,上帝啊!可怜的人,你们看不懂呀!”
她把脸埋进枕头里,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跪在地板上的仆人们不敢哭出声来,但他们的哽咽声惊动了伊娃。
“没关系的,”伊娃抬起头来,含着泪粲然一笑,“我已经为你们祈祷过了,虽然你们看不懂《圣经》,可仁慈的主会帮助你们的,你们凡事就尽力而为吧!每天你们都要做祷告,祈求主的帮助,一有机会就请人念《圣经》。我想,只要你们能做到这些,我就一定会在天堂里看到你们所有的人!”
“阿门!”汤姆,妈咪和一些年长的教徒不禁小声念起来。那些少不更事,万事都无所谓的年轻人也完全被伊娃所打动,他们把头抵在膝盖上哀衷地哭起来。
“我知道,”伊娃说,“你们都很爱我!”
“是的,是的,我们实在是爱你啊!愿上帝保佑她吧!”大家不由自主地答道。
“是的,是的,我知道你们都很爱我,人人如此。所以,我想送给大家一样东西,每当看到它,就会想起我来。我把头发剪了一些,你们每人拿一络,看到它,你们就会想:伊娃在天堂里注视你们,她爱你们,希望能在天堂里再见到你们。”
此情此景真是难以言传。所有人都涕泪纵横,他们围在伊娃的床边,从她手中接过纪念物――一缕头发――最后的爱的标志。他们长跪不起,哽咽着,祈祷着,吻着伊娃的衣襟。年长的仆人向她倾吐着夹杂着祈祷的亲切的祝福――这是黑人特有的多情的表达方式。
奥菲利亚小姐害怕这激动的场面对伊娃的病不利,就在仆人们接到纪念物之后,暗示他们出去。
最后,仆人们一个个都退出去了,只剩下汤姆和妈咪。
“汤姆叔叔,”伊娃说,“这一缕好看一点的送给你。噢,你不知道,一想到将在天堂里见到你,我就高兴得不得了。我相信,我一定会再见到你的,汤姆叔叔。噢,还有你,妈咪,我的亲妈咪!”她一面说,一面亲昵地搂住她的老奶妈,“我知道你也会到那儿去的!”
“噢,亲爱的伊娃小姐,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眼看这个家就支离破碎了!”忠心耿耿的老女仆禁不住放声大哭。
奥菲利亚小姐将她和汤姆轻轻地推出门外。本以为没人了,没想到一转身,托普西正站在那儿呢。
“你从哪儿钻出来的?”奥菲利亚小姐问道。
“我一直就在这儿!”托普西擦着眼泪说,“哦,亲爱的伊娃小姐,我一直都是个坏孩子,可是你也能送给我一终绺头发吗?”
“当然可以啦,可怜的托普西。喏,这个给你,以后看见它就想到我是爱你的,希望你努力做个乖孩子!”
“噢,伊娃小姐,你不知道,我正在努力呢!”托普西恳切地说,“只是我以前太坏了,想学好真不简单哩,大概我还有些不太适应。”
“主知道会难过的,不过他会帮你。”
托普西用围裙遮住了眼睛,奥菲利亚小姐无言地将她送出去。托普西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将那绺珍贵的头发藏进怀里。所有的人都走了,奥菲利亚小姐关上了门。在刚才的场面中,这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女人也不知流了多少泪,不过,她心里最急切的,是担心这过于激动的场面激化孩子的病情。
圣克莱尔一直坐在旁边,他用手蒙着眼睛,仿佛石像一般,自始至终凝然不动。
“爸爸。”伊娃轻轻地叫唤着,把手覆在父亲的手上。
圣克莱尔一个激灵,身体颤了一下,仍然一言不发。
“亲爱的爸爸!”伊娃又唤道。
“不行!”圣克莱尔倏地站起来,“我不能再忍受啦!上帝啊,全能的上帝,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心?”圣克莱尔的语气异常沉重。
“奥古斯丁,难道上帝没有权力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吗?”奥菲利亚小姐问道。
“他或许可以,可是这却不能减少我的半分痛苦!”圣克莱尔转过脸去,艰涩地说着,一脸欲哭无泪的凄怆!
“噢,爸爸,我的心都碎了!”伊娃坐起身来,一下扑倒在父亲的怀里。“您可不能这个样子呀!”那孩子泪如泉涌,肝肠寸断的样子吓得所有的人都手足无措。她的父亲,也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痛苦。
“好的,伊娃。宝贝,别哭,别哭,都是爸爸的错!我是个坏爸爸。你让爸爸怎么想,怎么做,爸爸都依你,好不好?快别哭了,别难受,我愿意顺天安命。我刚才那么说实在太不应该了。”
伊娃很快便像一只疲乏的小鸽子倒在了父亲怀里。圣克莱尔俯下身,用各种温言软语来安慰她。
玛丽却跳了起来,箭一般冲出房间,向自己的房间跑去。接着,就听到她歇斯底里发作的声音。
“你还没给我一绺头发呢,伊娃。”圣克莱尔惨然一笑。“剩下的都是您的,爸爸,”伊娃说,“都是您和妈妈的。您还得分出一些给姑妈,她要多少给多少。仆人的那些由我亲自来送是因为我担心,爸爸您知道的――他们会被忘掉。还有,我希望让他们记住……您是基督徒吧,爸爸?”伊娃犹豫地问。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也闹不清。您那么仁慈,怎么会不是基督徒呢?”
“怎样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基督徒呢,伊娃?”
“最主要的是爱基督。”伊娃回答。
“那么你爱吗?”
“当然爱啦!”
“可是你从来没见过他呀。”圣克莱尔说。
“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信任他,而且,过不了几天,我就会看到他啦!”伊娃眉飞色舞地说。
圣克莱尔不再言语。这种感情,他曾经在他母亲身上见过,但当时并没有引起他的共鸣。
伊娃的身体继续崩溃下去,死亡是在所难免的了。人们不再痴心幻想出现奇迹。伊娃美丽的房间成了众所周知的病房。奥菲利亚小姐日夜履行看护之职,她的堂弟一家无不感到任何时候都比不得她现在的可贵。她手眼灵活,对如何保持整洁舒适、消除疾病中的不快都了如指掌;她时间观念强,头脑清晰镇定,能准确无误地记忆医生的药方和叮嘱。对圣克莱尔来说,她简直就像是上帝。只是,她的脾气有些怪僻执拗,与南方人放任不羁的自由禀性格格不入。尽管如此,大家都承认目前她是最急需的人。
汤姆叔叔在伊娃的房间里呆的时间也多起来。那孩子总是被神经衰弱折磨得睡不着觉,只有抱着才勉强好些。汤姆最大的快乐莫过于抱着伊娃羸弱纤细的身子,让她枕着枕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或到走廊里去转转。如果伊娃在早晨感到神清气朗,汤姆就抱她到花园里的那棵桔树下散步,或是在他们午间坐的凳子上坐下,为她唱他最拿手的赞美诗。
圣克莱尔也时常抱着女儿到处溜达,不过他比汤姆瘦弱,所以每次他感到很累时,伊娃就说:“噢,爸爸,还是让汤姆来抱我吧!他最喜欢抱我了,而且,他想为我做点什么,这是他惟一能做的啦。”
“爸爸也是呀!”圣克莱尔说。
“不,爸爸,您什么都能做呀!您是我最亲的人,可以念书给我听,陪我熬夜。可是,汤姆除了唱歌之外就只能抱我了。而且,他抱我比您省力些,他抱得真稳咧!”
不只汤姆一人竭力盼望为伊娃效劳,家中的每个仆人都想着能为她做点什么,都各尽其能地工作着。
可怜的妈咪心里无时无刻不牵挂着她的小宝贝,可是却找不到半点机会去看她。玛丽心情烦闷,夜不成眠,于是也不让别人睡个安稳觉。每天夜里,她会把妈咪叫醒二十次,替她按摩脚啦,敷脑门啦,找手帕啦,或者去伊娃房间里看看有什么动静,光线太强替她放下窗帘,光线太弱替她拉开窗帘。白天呢,每当妈咪想找个机会帮忙去看护小宝贝时,玛丽总是异常灵敏,把她支使得不可开交,忙完了家里忙玛丽,总是没完没了。妈咪只得瞅准一切时机溜出去看她的宝贝,哪怕是瞟上一眼也好。
“我看我真该好好留神我自己的身体了,”玛丽总是说,“我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现在又得照顾我的宝贝女儿。”
“不得不这样啊,亲爱的,”圣克莱尔说,“姐姐一个人也照顾不过来呀!”
“你们男人说话总是这样,好像一个母亲就真能把自己的孩子推给别人不管。哼,人人都以为我是那样子的,可是有谁能理解我的心情?我可没法像你一样把什么事情都推得一干二净!”
圣克莱尔禁不住轻轻一笑。读者得原谅他,他实在是不能自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升天的路是那么平坦和愉悦,宛如一叶轻舟在芬芳、柔美的微风吹拂下静静地漂流,一直漂到天堂那幸福的彼岸。人们丝毫察觉不到死神将到的危险,那小姑娘也毫不感到痛苦,而只是一日比一日愈加感到宁和的虚弱。她是如此天真、快乐、充满爱心和信任,她身上的宁静安详感染了周遭的人,圣克莱尔也感到一种奇特的平静。这种平静不是幻想奇迹――这是不可能的;也不是豁达超脱;就只是眼前单纯的平静感。这种感觉是如此美好,他根本不愿去想未来。这就好像我们在明净和爽的秋林里所感受到的屏息凝神:枝头上挂着几片红灿灿的叶子,小溪边留连着几朵花儿。我们对这美景叹赏不已,但不去想以后,因为很清楚,转瞬之间这景致将不复存在。
只有汤姆,这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对伊娃的种种猜测和预感了解最多。有许多话,伊娃怕引起父亲的不安而不敢说,却对汤姆毫不隐瞒。在灵魂要永远地离开肉体之前,伊娃把她所感受到的神秘的预兆,都告诉了汤姆。
结果到后来,汤姆不愿睡在自己屋子里了,而是整夜地躺在伊娃房间外的走廊里,以便随时听见喊声就醒过来。
“汤姆叔叔,你什么时候变得像个小狗一样,随地睡觉啦?”奥菲利亚小姐说,“我还以为你讲究整洁,喜欢像基督徒一样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呢!”
“我是那样睡的,奥菲利亚小姐,”汤姆神神秘秘地说,“我平常就那样睡,可是现在――”
“现在怎么啦?”
“嘘,我们说话得小点声,我可不想让圣克莱尔老爷听到。现在,你知道吗,奥菲利亚小姐,得有个人迎接新郎呢!”
“迎接新郎?这是怎么一回事,汤姆?”
“《圣经》上不是说了吗,‘半夜有人大叫一声,新郎来了。’我现在每天晚上就等这个。奥菲利亚小姐,我可不能睡得太死听不见喊声呀!那是绝对不行的。”
“汤姆,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呢?”
“是伊娃小姐告诉我的。她说上帝通过灵魂来报信,所以我必须守在这里,奥菲利亚小姐。这个有福的孩子一旦升天,他们会打开天堂的门来迎接她,这样,我们也可以看一眼天国的荣光了。”
“汤姆,伊娃告诉你今天感觉特别糟糕吗?”
“没有。不过,早上她说,她感觉离天国越来越近了。是有人报信给这孩子呢,奥菲利亚小姐,就是那些天使,是‘天将破晓前的号声’。”汤姆引用了一句他最喜欢的赞美诗的语言。“奥菲利亚小姐和汤姆说这些话时,是夜里十点至十一点之问。当时,她准备就寝,当她去关外面的门时,发现汤姆正躺在她房门外的走廊上。
奥菲利亚小姐不是那种神经质和过于敏感的女人,但汤姆的严肃、深情和真诚却深深打动了她。那天下午,伊娃似乎异常的活泼:她坐在床上,把自己心爱的东西翻检出来,并一一指明把它们送给家里的哪些人。伊娃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这样精神了,说话也和常人一样,自从她得病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晚上临睡前,圣克莱尔吻着伊娃的额头,对奥菲利亚小姐说:“姐姐,我看我们并不是全无希望呢!她好像有点起色呢!”圣克莱尔去休息时,心情说不出的轻松,这是几个星期来从未有过的事。
然而,到了午夜时分――一个奇妙而神秘的时刻,脆弱的现在和永恒的未来就悬于这个时刻――报信的天使却来了!
伊娃的房间里响动起来,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是奥菲利亚小姐。与汤姆谈话后,她就决定通宵守护伊娃。半夜时分,她注意到一种“变化”――这是富有经验的护士含蓄委婉的说法。外面套间的门打开了,睡在外面的汤姆立刻惊醒了。“快,汤姆,快去找医生,耽误不得啦!”奥菲利亚小姐急切地说,然后她穿过房间,在圣克莱尔的房间上重重敲了几下。
“弟弟,”她说道,“快过来一下。”
这句话落在圣克莱尔的心头,就像泥土砸在棺材上。怎么会这样呢?他立刻跑到女儿的房间里,俯下身看还在睡梦中的伊娃。
到底他看到了什么,使他立刻面如死灰,使姐弟二人沉默无言呢?凡是从亲人脸上看到过同样难以言喻的绝望表情的人都会明白:他深爱着的人不再属于他了。
那孩子的脸上没有丝毫可怕的神情,有的只是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表情,那预示着神圣的天堂的大门即将敞开,这个幼小的灵魂将由此走向永恒的生命。
姐弟二人呆呆地凝望着伊娃,屋里死寂一般,连手表的滴答声都嫌刺耳。过了会儿,汤姆带着医生回来了,医生走进未,看了伊娃一眼,也同样一言不发了。
“这种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轻声地问奥菲利亚小姐。
“大概是午夜时分。”奥菲利亚小姐答道。
医生进来时惊动了玛丽,她立刻从隔壁房间出来了。
“这是怎么啦,奥古斯丁?姐姐,发生了什么事?”她急忙问道。
“嘘!轻点!”圣克莱尔用嘶哑的声音说,“她快不行了!”妈咪听见这话,飞奔出去叫醒了仆人们。整栋屋子都惊动起来,灯全亮了,杂乱的脚步声也响起来。走廊上挤满了一张张焦灼的面孔,大家泪水满眶,竭力从玻璃门外向里张望。可是,圣克莱尔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到,他的眼睛只是停驻在那可爱的昏睡者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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