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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堡垒》

_10 江南(当代)
  好吧,让我们从手机开始.你是否记得有种可以连续待机一个月的飞利浦待机王?其实是款很难看的手机,但是商务人士都喜欢用.因为他们飞来飞去,怕耽误一个电话错过了几千万的交易.要说好看那肯定是索爱最新的M608C,不错它是一款3G手机,可惜在中国3G网络还没有铺开战争就开始了,所以大家也只是看过它的图片.当然它的孪生弟弟W950C也不错,可是一款音乐手机?你总不想挂一款112G的MP3在脖子上跑来跑去吧?
  让我想想还有什么?
  对了对了,还有那款笔记本.你知道我买这款Motorola的L7时觉得它要是搭配一下IBM的T60就好了,一色的黑,放在一起酷得一塌糊涂.大猪有一台自备的IBMT43,毕竟是比DELL的好用多了.部队配发的那个盒子?拜托你不要提起这种令人绝望的东西好不好,帝国都装不了……IBM关键是外形够拽,造了十几年的笔记本就没更新过工业设计,毕竟是老大的风范.其实L7还是蛮好用的,除了短信只能容纳可怜的25条.于是我只好不停地删除,有些短信舍不得删除就留在里面.于是最后撑得满满的,满到只剩一条短信的空间可以接收新的消息,然后剩下24条都标记着某个相同的名字.真是糟糕的设计师,多留点空间存短信会死人啊?也不知道Motorola雇的都是一帮什么人!
  没有别的了么?
  还有别的可想么?
  素材快要不够了……难道我的生活其实就是这么简单……是的我可以想我的爸爸妈妈,我真是对不起他们.我为什么不能去华尔街呢?这样我可以穿着阿玛尼的黑色西装坐在高层办公室里操作几千万的资金,妈妈想买几套房子我就帮她买几套,老爹飘洋过海来探望我,我可以请他从纽约到芝加哥到洛杉矶旅游,我们坐在芝加哥号称全世界最高的酒吧JohnHancockTower顶楼喝他们最拿手的鸡尾酒,一样的衣冠楚楚.
  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老娘会写信来说儿子我已经买了三套房子了,这样你如果结婚就有地方住了.如果你觉得这些房子还不够好,我可以卖掉其中的两套给你买一套你喜欢的……
  OK,我虽则只有680块月薪可是我也不是那么穷困潦倒嘛,是不是?可为什么就永远都是没指望的希望呢?
  “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Sorry,thesubscriberyoudialedispoweroff,pleasecalllater……”
  我还剩多少时间?我冲进一间格子里坐在马桶上,把门扣扣了起来.这个封闭的空间也许因为长期无人打扫而弥漫着一股很细微的臭味,可是隔板很高,我什么都看不见,我觉得安全.
  我的手有点哆嗦,我写了一个短信说:”给我打电话!”
  我想暗示什么,可是我不敢说.我的背后是可怕的最高级别的保密会议,如果我违反了,老大会不会用手枪指着我的脑门解决一切问题?所以我用了一个感叹号,我想她是不是会记得我从来都不用感叹号?这次是有特别的事情即将发生……
  还来得及,如果你故意屏蔽了我的电话,看到这个短信,还来得及让我们再说几句话.
  只剩下1分30秒,我在洗手间里,像是聆听末日钟声的困兽.我坐立不安可是我甚至没有空间走动,我最后尝试站在抽水马桶的桶盖上.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手机没有响,来不及了,就要来不及了.我一再地看来电显示,我觉得要是手机有IE那样的刷新键我现在一定会不断地按它.可是手机没有,我只能盯着它,像是要感动这个冰冷的东西.
  现在是22:14,当我回到会议室,行动前的沉默期就要开始了.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关机?
  我愣了一下,慢慢安静下来.还有一周他们就要结婚了,不是么?这个晚上还不错,这个封闭的空间里虽然沉闷,外面却有花香和风声.一个女人这个时候难道不该和未婚夫呆在一起么?见鬼,为什么现在才想清楚这个细节?并非每个人都会在这样的晚上和两个不知所谓的男人以及一个啰里啰嗦的女人联机打帝国.我想象一个窗前坐着这么两个人,男人高大而挺拔,他把手放在女人的肩上,女人的眸子里映着外面路灯的颜色,漫不经心地出神.男人低下头去吻在女人耳根后,那里有一缕细细的、弯曲的头发.
  所有思绪到这里忽地中断了,好像有人大喊了一声”Cut”!
  真安静啊,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江洋,别蹲了,老大叫我来看看你是不是淹死在厕所里了.”大猪挨个隔间用力敲门.
  我转身把冲水键按了下去,哗哗的水声中我慢慢站起来,打开门,恰好对上大猪的眼睛.
  “没事,我好了.”我说.
  “江洋,你没有泄密吧?”沉默了一会儿,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我们用了一分钟,穿越了那条漆黑的、漫长的走道.我再次回到会议室的时候,宪兵们已经在等待我,桌上摊开着我的飞行制服.他们把盘子托到我面前,大猪、二猪和我依次关闭了手机,连着其他琐碎的一切放了进去.
  我看着关机时那个”HelloMoto”的图片,忽然想笑.林澜……这次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其实说上话又如何呢?我没办法救这个城市,也没有办法救她,我只是想再听听她的声音而已……
  真是一个笨蛋男人,这么虚弱啊,最后的关头是不是还想在喜欢的女孩的声音里寻找一点安心?可是我又能给她什么呢?我真的帮她做过什么么?杨建南至少还可以帮她擦擦餐具,给她一枚订婚戒指,和一次对整个上海外空间防御指挥部宣告的盛大婚礼.呵呵,我爱你……很难说啊,要资格的.
  键盘的蓝光熄灭了,我抬起头对宪兵说:”可以了,灰鹰三号,我已准备完毕进入沉默期!”
  十八
  2008年7月16日,15:30.
  地勤人员为我们套上了全封闭的飞行服,他们围着我左左右右地检查氧气管、配枪、工具刀和降落伞,我左右的大猪和二猪也同样被忙碌的地勤人员围着.机库的顶部测试着开启,通过张开的口子看出去,我看见阴霾的天空里,云像是走马那样飞快地流动.
  透过防紫外线的头盔镜片,我看见老大靠在钢铁的壁板上抽一支烟.这个老家伙此时流氓得像是一个街头少年,沉默和睥睨中带着迷惘又不可一世的神情.听说他以前也是一流的飞行员,亲自上过战场,击落过敌人.
  我听不见声音,这个城市和我已经被这身飞行服隔开了.为我检查装备的地勤伸了大拇指表示没问题了,我也伸了大拇指表示感谢.后面有人递过一把折叠椅子扶着我坐下,我身边就是沉默的鹞式,地勤们缓缓地扯去了它上面银灰色的防雨披.
  “起飞时间预定在16:20,不要一直坐着,偶尔站起来活动活动.”老大的声音从秘密频道里传来,”也不要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你周围的地勤人员以为你们只是要去做一次Z计划的系列实验.”
  这么说的时候老大把烟摘下来,嘴唇凑着耳麦蠕动,还跟迎面过来的人微笑着打招呼.
  “明白.”我们三个的声音一同在耳机里响起.
  毕竟不是老大那种资深的老狐狸,这个时候我们三个包括大猪都无法控制那种紧张.我们机械地站起来,像是被拴在椅子上的狗一样,单调地围着椅子转圈.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笑什么?”老大的声音在耳机里还是淡定的.
  “我在想我们真是土.”
  “说得没错.”
  “上海真的会沉入地下么?”我说,”上千平方公里的地面,整个陷入地下一公里?难道地下会有这样一个空洞么?”
  “不知道阿尔法文明是怎么做到的,不过既然纽约能够陆沉,上海也一样可以.不同的文明对于技术和物质的理解都不同吧,也许那些东西觉得做一个馒头出来很难,挖空上千平方公里的地下结构却太简单了.”
  “我们算什么啊?真是小蚂蚁啊?”
  “就是小蚂蚁啊,你觉得自己很重要,那是你还太幼稚.”老大这么说的时候扶着机库的大门眺望外面,嘴唇微动,谁也不知道他是在和我们说话,”就像林澜.”
  我吃了一惊,目光在头盔物镜下一扫,发现老大已经切换到了一对一的频道,大猪二猪则还是在那里慢悠悠地兜着圈子.
  “据说一个人在世界上适合跟他在一起的有两万个人,听说过没有?”老大说.
  “没有.”我看着他的背影.
  “报纸上看的.其实你遇见这两万个人里的任何一个,也许都会发疯一样爱上她.可惜很多人一辈子都未必会碰见一个那样的人,也有的人运气更差,一下子碰见不止一个.”老大悠悠地说,”碰上了就碰上了吧.喜欢一个人,没有办法的事情,军事法庭都挡不住.就让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你喜欢谁没办法.”
  我笑笑,看来沈姐喜欢这样一个人不是没有原因的,这话至少我说不出来.
  “不过你要明白,再怎么,也不过是两万分之一的爱情.”老大的声音慢慢淡了下去,也冷了下去,”世界上还有19999个人,你应该爱的,你根本都没遇上.还有更多倒霉蛋,也就是长到年纪差不多了,娶一个人,嫁一个人,吵架打架生孩子,就这么过去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大最后说.
  频道里安静下去,我们再也没有说话.
  16:06.
  警报的蜂鸣声突然在头盔里响起,我愣了一下.
  “全体注意,全体注意,紧急警报,紧急警报,一级空袭!一级空袭!”
  见鬼了,这个要命的时候,德尔塔文明发动了新的空袭!我和大猪二猪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冲到机库门口去眺望.这一次所见的一切让人头皮发麻:黑压压的东西从快速流动的卷集云背后出现,他们汇聚起来,像是乌黑的妖风,在空中盘旋,一再逼近防御圈表面,而后在即将接触的瞬间迅速改变方向离开.肉眼可以看清楚这一切.可怕的”嘻哈”声再次响起,穿透了头盔刺进耳膜里!
  “见鬼,怎么会有这种声音……”我说.
  泡防御会隔开声音,我们唯一一次听见这个声音是在上海大炮开泡洞穿了泡防御、留下一个巨大空洞的那次.
  “为了防御圈扁平化的程序,从24小时前就开始储蓄能量,现在这个防御层薄得像张纸,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有无数的空洞……”大猪低声说,”它们觉察了!”
  绚丽的紫色光芒一瞬间照亮了天空,那是一道强大的光流,直接击打在浦东机场上空的泡界面上!三秒种之后,我感觉有人在我胸口狠狠捅了一拳,而后又像是要把我的胸腔拉开.
  冲击波!
  泡防御的脆弱使得现在在控制台前的操作员不得不启动了弹性防御,弹性防御可以承担更高的光压,但代价是波动会给地表建筑物带来不亚于核武器打击的气波冲击.刚才那一下只是小意思,真正的冲击到来,我们随时会被挤成肉糜.
  “起飞!紧急起飞!”老家伙愣了一下,忽地跳起来大吼,”起飞!油料足够你们支撑,保持低空盘旋,等待进一步的命令!”
  他的决定是对的,只有这三架飞机被输入了泡防御扁平化的操作软件,如果它们全部沦陷在这个机库里,我们甚至找不到备用的鹞.还是执行方案做得太潦草了,没有充分考虑到此时空袭的应急措施.
  我们飞快地钻进机舱,机库顶部的缺口洞开.
  “地面控制塔,要求紧急起飞,要求紧急起飞,灰鹰一号确认!”
  “灰鹰二号确认!”
  “灰鹰三号确认!”我说.
  这是我第一次自己操纵这样一架战斗机,灰鹰三号和一号不同,它是单座的,我背后没有老路.我按了按胸口,那枚戒指被我串在挂我身份牌的链子上.老路你如果不死就祝福我,你如果死了就保佑我,我对于我能够搞定这个泡结构没有什么疑问,不过我可不想在此之前失速摔死!
  我会把你的戒指带给那个女孩,叫做什么来着?翁阳?嗯,翁阳!
  我相信老路给我的任务是个好兆头,我预感到我能够完成这个任务,所以完成这个任务前我不会死,我还有事要做……
  飞马发动机的咆哮声中,我紧紧握着操纵杆,控制着这个不安的会飞翔的野兽垂直起飞,机翼在震颤,像是随时会碎裂.我仰望天顶,大猪和二猪的飞机已经是远处的影子了.终于我获得了全部的控制权,我感觉这玩意儿听我的操纵了,机身忽然像是轻了,周围的光包围了我,我腾出了机库,升上天空!
  “地面控制塔,地面控制塔,高度800米,我们维持低空平飞,速度0.6马赫,方向西南224度,等待进一步的命令.”大猪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他是队长.
  “很好,保持这个方向,西南区域没有受到打击!不要掉以轻心,在空中遭遇一次冲击波你们就会变成焰火!”老大的声音响起在地面控制的频道里,看来老家伙已经接管了那边.
  “保持疏散直线队型,跟上我.”大猪说.
  “明白!”二猪回答.
  我握着操纵杆,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手心里都是汗.
  在800米的空中俯视着这个城市,街道和建筑快速地闪过.仔细盯着看会有种眩晕的感觉,可是我死死地看着下面,看着那些造价几千万上亿的楼群.我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乘东航的班机,大猪坐在我的旁边,降落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指着下面的小区说:”每一个,都是几十个亿.”
  那时候我觉得我真**的渺小,把我卖了连一个小区的一个小套的毛坯房的窗户都不值.而上海有多少小区?也许上百,也许上千,还不包括路依依家临着湖面的那种豪宅.
  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当我握住操纵杆的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握住了绝大的权力.是的,上海就要沉陷了.后续的救援工作?鬼知道多少人能够幸免.而我有一架鹞,我能逃离这里,虽则我也可能被那些嘻哈嘻哈的东西击落.往日的财富和尊荣和权力现在都算不了什么,杨建南又算得了什么?镁光灯下他那些荣耀的照片最后不过是用在阵亡名单上,如今的上海只剩下三个死亡的豁免名额,我有一个.
  我想用这个权力怎样?
  其实……我是知道的……昨夜我和大猪二猪并排睡在浦东机场临时搭起的行军床上的时候,大猪问我说你为什么总是看着外面,我说我在想事到临头我会不会发疯.
  是的,我是个事到临头会发疯的人!
  我用尽全力拉了操纵杆,灰鹰三号在空中划出一道巨大的飘逸的弧,完全偏离了最初的航线.
  “江洋你干什么?!”大猪也惊呆了.
  我默默地关闭了全部的无线电系统.现在我完全自由了,除非他们动用地空导弹击落我.
  方向西北294度,速度0.7马赫,这种高速将给地面带来可怕的噪音.我已经越过了黄浦江,距离只剩下地铁一站那么长……我降下了速度,俯视地面.整个城市骚动了,一直看不见的街头巷尾有那么多人忽然涌了出来,他们不知道去哪里.因为并非面对传统的空袭,上海也就没有考虑防空洞.可是他们现在迫切需要一个封闭的空间来安慰自己的内心.
  这次光流的轰炸看似毫无目的,整个泡防御界面均匀地遭受了袭击.德尔塔文明似乎已经意识到它们可以让这东西整个崩溃掉,而不是仅仅击穿一个口子.弹性防御引发的冲击一次一次横扫地面,旧工地上的简易房屋如同被巨大的手捏了一样,忽地向里崩塌了,随后所有的隔热板碎片又像是被爆炸抛洒出来那样,向着四周飞溅.像是有飓风卷过街头,那些停在那里很久不动用的车倾覆翻滚,所有树叶从枝干上被扯下,狂乱地翻滚,有如利刀刮过,鱼鳞急坠.
  这个城市在哭泣,我能够听见那声音,从躲在弄堂角落的孩子,到CED区威严的大厦.
  可这个仅仅是开始.就在我下方800米,我眼睁睁看着南京西路沿着中央裂开了,看似坚实的路面现在脆弱得仿佛奶酪.路面塌陷下去之后,下面是深不见底的黑色,裂缝向着两侧拉开,很快就有了10米左右的宽度,像是几百万年之前古陆块分裂那样壮观.
  我看了看手腕上的计时器,16:20,上海陆沉计划,准时开始.
  16:45.分裂之后的区块将缓慢沉陷.这是一个伟大文明对地球动的手术,能看到它或许是一种荣幸,可惜看到的人就要死去.临街的老房子有的开始倾塌了,我看见一个女孩抱着街边的树哭喊.没有人能救她,这不是她的不幸,而是整整一个时代的人的命运.
  我开启了悬停,我的下方就是只剩下外层金属结构的中信泰富广场.人流在街头疯狂地涌动,如同被惊动的蚁巢.无数身穿军装的人从大厦里面涌出来,和街头茫无目的的平民混在一起.他们被陷落的深沟阻挡了,又回头去寻找别的路.我看见一个宪兵吹着哨子似乎在吼着什么,而后他忽然一把扔下了哨子,混进了人群里.周围老旧建筑的崩溃正在加速,有人被压在了砖石下.
  梅龙镇广场上面悬挂的两年前的Jack&Jones巨幅广告终于飘落下来,盖住了许多人.他们立刻又从下面钻出来使劲奔逃,随后很多只脚踩在广告上.
  我没有降落的位置.
  我咬了咬牙,对准了中信泰富的楼顶.飞机着地的瞬间真让人激动得要流泪,老路并不曾教过我垂直降落.我踩着进气舱口跳了下去,真是庆幸中信泰富有这样的平顶,如果跟恒隆广场一样顶着大灯箱,我就真的完蛋了.
  我现在发疯一样狂奔在中信泰富广场30层的走道里,我的身边是捂着头奔逃的人们,有的时候我和人流混在一起,有的时候我们是去向两个相反的方向.我按着林澜的办公桌气喘吁吁,那里没有人,散落着几张白纸.
  那些松松散散的笔迹是林澜的,有的写着”故将别语恼佳人”,有的写着”人生若只如初见”.剩下的空间里尽是些散落的线条,你这样看是一匹奔跑的马,那样看是一只抓屁股的猴子,再看去只是那年在涮锅店里的小野兽.
  我的气喘不上来了,我看着那只小野兽说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不是已经走了么?
  楼里面越来越空了,我看见无数的面孔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有的认识,有的面熟,可是没有人对我说哪怕一句话.有人缩在走道的角落里呜呜地哭泣,看来已经有人完全地绝望了.他们一直依赖的防空警报喇叭这次完全沉默,军队切断了所有联络.没有办法,这样的一次行动来不及疏散和引导.
  我还是发力狂奔.
  中信泰富广场真是大啊,这边的长青藤书店,那边的SPRCOFFEE,一楼的KENZO,五楼的POSHLIFE,九楼的战备资料室,十一楼的总联络部,二十三楼的后勤总指挥部,三十楼的泡防御第一总控制室……我要撑不住了,可是哪里都没有林澜.
  最后我趴在电梯门上,觉得心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电梯停住,门自动打开.我又一次看见了31楼的废墟.像是落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使劲冲出去,我已经忍不住了,我放声大喊说林澜你在哪里?
  林澜林澜林澜林澜林澜林澜林澜……
  一个人影忽地从柱子后面出现.我狂喜得想要扑上去拥抱她,可又想要这么躺下去永远休息.
  可是仅仅是一秒,我忽然刹住了脚步.那是个扛着上校军衔的男人,我熟悉他的脸,也熟悉他的凌厉目光.两个男人相对着微微喘息,都没有说话.
  “林澜在哪里?”我们忽然吼出的是同一句话.
  杨建南的声音远比我的声音低沉威严,我在声势上吃了亏.他的神色中隐隐透着狰狞,逼上了一步.我没有含糊,从飞行服后拔出了手枪.在这个只有宪兵可以持武器的城市里,杨建南也不会有枪,而我有.老大把这柄枪塞在我手里,说上级授权你对任何阻碍S计划实施的人使用武力!
  “小子,我没时间也没心情!别跟我玩!现在你玩不起!”我舔着牙齿,枪口纹丝不动.
  空间被我们两个的喘息声填满,杨建南真是一个令人敬畏的人,他停下了脚步,看着我的枪口,没有一点畏惧的神色.
  “上海陆沉计划!你们还是启动了.”
  我点了点头.
  “没有办法停止了么?”
  “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只是负责泡防御圈扁平化的人,剩下的41个A级军官已经在启动整个城市的下陷.”
  “会死很多人.”
  “如果你那时候不开炮我们本可以扛更久一些.”
  “S计划根本就不该被拟定!为什么要为了那些谁也没见过的阿尔法文明死那么多人?”杨建南的声音撕裂.
  “我不知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我不想继续这种谈话了,端着枪缓缓撤向电梯口.
  我在背后按了电梯按钮,门缓缓打开.
  “你是来找她的?”杨建南说.
  “废话.”
  “她喜欢你么?”
  “我不知道!”我开始烦躁了,”你**的不要废话了!”
  “原来你也不知道……”杨建南低低地说.
  电梯门合拢,我在下降的加速度中半跪在地板上大口地喘息.电梯门再次打开,我看见了一楼的商场,里面空荡荡的几乎已经没有人了,玻璃门外是乱潮一样哭喊着蜂拥着的人.
  我把手枪藏回飞行服里,冲出了大门.我想林澜或许就在这些人里,可她不知道我在找她.我大声地喊她的名字,可是没有人能听得见.
  回答一声啊,我是来救你的!回答我啊……不然你就真的要死了.
  血仿佛全部涌上了头顶,我喊不动了.该死的心律不齐,这个时候又发作了.我靠在墙边看着那些流动的人,大口调整着呼吸.稍微好了一些,我又往前迈了几步,这时候一个被人群抛出来的人重重地撞在我怀里.
  “你……你……你……”我像是看见了鬼,”你不是应该和你爹妈一起飞去兰州了么?”
  我又一次撞上了路依依.
  “什么……什么兰州?”路依依瞪大了本来已经很大的眼睛,里面满是小动物般的惊恐.她茫然地看了我足有五秒钟,然后冲上来使劲抱住我的脖子,哭得全身颤抖,”你昨天晚上手机为什么关机?”
  我摇晃着她:”你不是已经去兰州了么?”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他们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门,我跳窗出来,在糖糖宿舍里睡的……”
  见鬼!今天下午的最后一班穿梭机,市委的全部高层和家属离开.这个丫头真是太任性了.
  “你东跑西跑干什么啊?”我苦着脸看她,她呜呜呜地哭着,眼泪鼻涕粘了我一手.
  “我……我去买东西……我去买东西了……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我们要死了?”
  她手里的纸袋落下去,里面的盒子也撞开了,滚出来的是那条银丝缎面的Gucci领带.我脑袋里嗡地作响.真见鬼,为什么我老吗要在该死的7月17号把我生下来?我要是晚生半个月这个丫头可能已经在兰州了.
  没事!没事!不要怕!”我捧住她的脸,”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路依依抬头看我.
  “那个怎么说的来着?不要死,要好好活着.”我拍了拍路依依的脸蛋.
  她看着我,不哭了,脸上满是迷惑.
  我抱过她,重重地吻在她的嘴唇上,用力大得像是用牙齿嗑开一瓶啤酒的瓶盖.路依依愣了一下,忽然紧紧地搂住我,把脸死死地贴在我飞行服的胸口.
  我们从中信泰富广场的顶楼出口钻出来.
  我惊讶地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他穿着清洁工的制服,正拿着一把扳子敲打我那架鹞的坐舱盖.他双眼通红,透着隐隐约约的疯狂.
  “你干什么?!”我大吼.
  “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要离开这个地方,你们把我们都害死了!你们干了什么?”他继续砸着坐舱盖,声音响得令人恐惧.
  我从腰带上拔了枪,依依死死抱着我的胳膊把脸埋在我胸口.再他再次举起扳子的时候,我手里的枪轰响,子弹洞穿他的肩头把他整个人推了下去.
  “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你们当兵的,不杀我们留下我们也是死!”他在地上滚了几滚,对着我们凄厉地喊.
  “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可是该做的事要做完……和是不是当兵的没有关系.”我把飞行服上的急救盒扔给他.
  我是在看见路依依和那条银色领带的时候忽然明白了这件事的.你可以偶尔发个疯,但是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你只是个小人物,难得能够做件大事,要珍惜这个机会.死一个人并不重要,自己死了也不重要,可是有些事情不能逃避,树要发芽人要长大啊.
  我扶着路依依登上进气口,自己首先坐了进去.
  “没有我的位子啊.”路依依说.
  “怎么没位置?”我用力拉了她的胳膊,让她坐在我的膝盖上,”我留了这个位置给你.”
  我从座舱下取出备用的飞行头盔套在她头上,捏了捏她的脸蛋.路依依笑笑,我也笑笑,为她拉下了面罩.我想多亏你是个不算太高的女孩,要是换了一个人,真要顶着机舱盖了.
  飞机在巨大的风压中缓缓上升,我俯视着下面开始崩溃的城市,人来人往.
  上海人口真是多啊,1800万人.对不起,林澜,在这1800万人里我找不到你……
  我把操纵杆前推,动力全开,鹞轻轻一震转为平飞.
  十九
  “这里是灰鹰三号,灰鹰三号归队.”我重新打开了无线电.
  “你一定会上军事法庭的!”耳机里传来的声音令我吃了一惊,是将军的.
  “我知道.”我说,”我正在迅速靠近灰鹰一号和二号的位置.”
  “我知道你的位置,看你的雷达.”
  “我看了一眼雷达,惊讶地发现就在我的左下方有一架友机始终尾随着我.我低头下去,肉眼就可以分辨出那架鹞和它机翼上人民解放军空军的徽记.
  “我跟着你呢,这次别想跑了.”将军说.
  “老大,这不是玩笑吧?”
  “老大开过玩笑么?”将军的声音在耳机那端听起来冷漠粗砺,却像个年轻人,”现在我是灰鹰四号.潘翰田为队长,队长阵亡,则由我顶替,我之后是曾煜,曾煜之后是江洋.”
  我打开了座舱监视屏幕,上面果然是将军那张时而散漫时而狰狞时而不知所谓的老脸.
  “你!你怎么能搞这种事?”将军的声音几乎是暴怒了.
  我也是昏了头,我打开坐舱监视屏幕的时候,将军自然会看见坐在我腿上的路依依.
  “你……你好……”路依依的反应倒是比我还要快一点,愣了一下之后,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对着屏幕上的将军挥了挥手.她戴着备用头盔,直接接入我们的通信频道.
  安静了五秒种.
  “你好……”将军终于说话了.
  他清了清嗓子:”坏消息.地面指挥塔被冲击波摧毁,我们现在没有支援,必须靠自己完成泡防御的扁平化工作.灰鹰一号,你现在接管全部的指挥权!”
  “明白!”耳机里大猪的声音铿锵有力,”我们已经尾随在你们后面.现在全体上升,我将手动开启孔洞.我们很快就要和那些东西面对面了.希望它们对我们这种小虫子的兴趣不大.”
  鹞在发动机满负荷输出的状态下像一只怪异的大鸟几乎垂直地上升.
  “500……400……300……200……100……开启!”
  我们全部穿过了泡防御的表面,飞机继续上升.现在无数的捕食者在我的雷达上面闪动,我们根本就是到了虫子窝里.不,正确的比喻应该是鱼群,就像是一只正在渐渐浮上海面的海龟看着身边飞速回游的鲭鱼群.
  我弹出了泡防御扁平化的操作界面,我和大猪二猪的机载计算机被并置在一个虚拟的服务器下,我这边看去他们也开始了操作.
  16:40,很快上海就要下陷了.各个城市区块已经被激活,我们就可以缓缓地压低那只泡泡.
  “见鬼……”大猪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软件正在高速检测泡防御表面的能量流动并且不断报错.没有预料到是这个情况.整个泡防御已经接近崩溃了,我们根本无法把这样的东西扁平化,它现在和一只被点燃的炸弹也差不多了.
  “怎么办?”
  “开始平衡.”大猪的声音静得像是石头,”这些鹞全部配置了泡防御的平衡系统.只要在亚稳状态下平衡波动指数压在0.43以下,我们就可以启动扁平化的程序!”
  “保持编队,疏散直线队形飞行,不要惊动这些东西!”将军的声音在通信频道里压得低低的.
  我调出了平衡系统的页面,就像以往几百上千次坐在中信泰富广场的办公室里一样,开始平衡一张千疮百孔的页面.这里没有鼠标,只有一个触摸定位系统和一个小型化键盘,我必须单手操作,一手依旧握着操纵杆.这是大猪可以得意的时候,我们三个在分别弥补三个不同区块的能量乱流,他那里明显进度更快.
  很快一个区块的高危红色被亚稳状态的黄色取代了,大猪转到第二个缺口,而我的操作只进行了一半.
  我不太方便,路依依毕竟也有90多斤重,一个人如果背了90多斤的包袱窝在小小的座舱里也难免伸展不开,何况她还是个会动的活人.
  “安静点儿,别就知道抱着我的脖子,你掐死我啊?”我说.
  “外面……”路依依的声音里满是畏惧.
  我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情况,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这个场面.无数的捕食者像是已经饥饿了几万年的魔鬼,在扑向食物前却保持了绝对的宁静.它们高速而有序地飞行,两个个体之间相距不过一米,却偏偏能够控制得那么精确绝不相撞.
  它们非常非常靠近泡防御表面了,体形远大于一般捕食者的侦察型就在我们头顶,缓缓开合着它的十几只足球场那么大的巨型眼睛,那么缓慢,温柔得像是情人的凝视.我头皮发麻,这些简直是在最先锋的艺术家的梦幻里才会产生的情景.
  我们如今生活在这些异形的社会里,眼睁睁看着它们像是贪婪的虫子趴在有灯火的窗户上,等着那个机会出现了就扑进去吮吸鲜血.
  “保持安静,千万不要有异常的加速减速和转弯.我们随时会被注意到.毁掉我们只需要它们吐点口水.”将军的声音在耳机里安安静静的,却强大得能够压迫我们的心跳.
  “目前统计完成进度67.45%.”大猪说,”我们还有大概17分钟,徐汇区的区块已经下降,静安区和黄浦区在其后,全城的电力供应应该已经切断,泡防御发生器的指挥权目前全部在我们这里.地面指挥系统自动切断了和这些发生器的联网.”
  “这是计划中的事,各个地面指挥部都有一个秘密资深军官负责在这个时候毁掉地面指挥系统.”将军的声音冷冷的,”换而言之,它们被炸掉了.否则谁也不能肯定地面指挥部是否会为了自保而擅自操作泡防御圈.”
  我低头看着下面,整个城市被烟尘所覆盖,徐汇区真的已经沉下去了么?还有那家我喜欢的四川菜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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