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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by江南

_50 江南(当代)
一次吞吐在距离铁氏兄弟仅仅两丈的地方发生,气浪飞卷,卷起的雪块打在巴鲁的背上,隔着铁质甲胄,巴鲁仍旧吐出了一口血。他拼命抓住弟弟,紧紧把他压入雪层里,用身体压在上面。
他们曾经自负勇力,但是在这股简直能摧毁天地的伟力面前,他们就像雷云中飞翔的两只鸟儿,听着耳边不断的雷鸣,无法挣扎,不知何时就会死去。
哈勒扎带领的飞虎帐骑兵足有三成在阳昊之井发动的第一瞬间就被脚下腾起的火焰震碎之后焚烧,飞虎帐武士们防备着焚风,甩脱了马镫,仅以双腿夹着马腹奔驰,以便随时滚下马鞍,但是当他们看见山碧空挥袖,立刻滚落马鞍时,才发觉火焰从脚下袭来。战马们在它们无法理解的力量前惊慌失措,恐惧地哀鸣着,四处奔驰。
哈勒扎呆呆地站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名骑兵在他面前一丈的地方生生被火焰吞噬了,火焰涌出的一瞬间,他全身的皮肤开裂,鲜血迅速地气化,下一瞬间,他就被火焰中的巨力炸开,身体的碎片四处溅落。哈勒扎是一个天驱,他在下唐军中的老师曾经向他讲述过这些黑衣教士的种种可怕,但当他真的看见,他还是惊呆了,那个吟唱着舞蹈着的山碧空仿佛握住了神的权柄,正无情地惩罚世人。山碧空的神色淡定,目光平静,面对这一切的血腥,他仿佛没有感觉到任何罪恶,只是忠诚地执行他的使命。
“妖……魔!”哈勒扎咆哮,“妖魔!”
山碧空没有理会这个普通人的吼叫,他围绕旗杆款款起舞。那是神临之舞,曼妙而苍劲,如同森林深处的古树在月光下在风里轻轻摇晃着新发的枝条。他呼唤着这片土地上最纯净最浩大的力量凭附在他的身体上,这个时侯他会短暂地超越凡人,化身为半神般的存在,此时他毋庸顾虑那些蝼蚁之辈的愤怒。神的剑已经出鞘,接下来的只有屠杀。
“大那颜,敌军主力跟上来了!”斥候急报到阿苏勒的马前。
增援朔北部本阵的两万骑兵已经绕过了左右锋的阻碍,高速向着他们逼近,刚才被飞虎帐冲散的朔北骑兵也在重新整队,一个巨大的包围网正在向飞虎帐洒开。整个“箭矢”已经被分割作了三个部分,后军的巴赫苦战,而左右锋的九王和木亥阳也在苦战,被保护在中间的不花剌已经意识到局面正在向着不利于他们的方向变化,正带着他的鬼弓竭力要突出来靠近飞虎帐,但他做不到,挡在他前面的不是敌人,而是死战的友军,左右锋已经伤亡过半了,武士们已经没有机会整队冲锋,他们拉住战马挥刀劈砍,甚至下马步战,以血肉相搏。
阿苏勒看见队伍中的九王头盔已经不见了,披散着头发,嚎叫着挥刀。他对这个叔叔有心结,因为是他把整个真颜部灭族。但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这个男人何以名为“青阳之弓”,他也曾像一个普通的武士那样用命去换取功勋,挥刀砍杀。
“杀了蒙勒火儿!杀了他!”九王从一个敌人的心口拔出战刀,对着飞虎帐的方向咆哮,之后扑向了下一个敌人。
阿苏勒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能明白他的意思,在这个战场上他们各有各的位置,也许下一刻他们就会死去,所以没有时间为战友觉得悲伤。
“白狼团……出动了!”斥候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前方。
这是阳昊之井暂时停息的瞬间,雪尘落下,黄金苍狼旗之后三里,白夜苍狼旗开始向他们推进,簇拥着那旗的,是整个白狼团,他们的领袖蒙勒火儿必然也在其中。白狼团终于忍不住出击了,最艰难的局面和最好的机会同时到来,只要不花剌能在朔北部主力骑兵围上来之前突出人群,他们就有机会杀了蒙勒火儿。
他需要为不花剌劈开道路,他必须杀了这个山碧空,提前压制从两翼包夹上来的骑兵。
阿苏勒用手握住刀刃,而后把刀拔出。影月吸取了主人的血,光芒更甚,这柄妖异的刀仿佛从梦中睡醒那样呼吸、搏动,阿苏勒知道刀中栖宿的那些魂魄在不安地呼吼。
他不能允许自己被区区一个人阻挡了成功的路,如果他不成功,不杀了这个人,北都城里要死几十万人!
山碧空完成了又一次冥想,深深呼吸,再次挥袖,阳昊之井再次爆发,炽热的力量把方圆一里的所有积雪都融化,热水汇成小溪,汩汩地流淌,露出下面结冰的泥土。
“全军压上!”阿苏勒挥刀,“杀了他!不惜一切代价!”
他知道这样的战术会让多少人死去,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他需要有一个人,趁着山碧空两次施术的间隙冲到他身边,劈下一刀。
“杀了他!”飞虎帐的男人们吼叫着,拍马上前,再不闪避。他们都明白阿苏勒的意思,秘术对他们很可怕,但是也不过和密集如蝗群的箭雨一样,他们都被训练过迎着箭雨冲锋,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箭矢会落在自己头上,好比永远不知道火焰什么时候会在自己脚下腾起。
一个巨大的身影从低洼处走上高地,站在山碧空身边,他背着一付床弩般巨大的弓箭,张开了弓,一次把三枚巨箭搭上弓弦。
那是山碧空的夸父学生,桑都鲁哈音,他足有两个蛮族男人的高度,张开的弓十倍于蛮族角弓的力量。
阳昊之井的火焰一再地起落,密集得几乎没有闪避空间,如果这些火焰真的是从地底深处射上来的,此刻这片土地已经变成了蜂窝。飞虎帐的一个千人队在推进到距离山碧空的五十步的时候已经全部落马,他们射出的箭被桑都鲁哈音以一面巨大的铜盾遮挡,山碧空在他的防御之下全力施术。
“大那颜!绕路吧!正面冲不过去!”千夫长满脸焦黑从雪尘中狂奔回来,他的马已经被火焰炸成了两段。
阿苏勒看往左右,左右的朔北部骑兵已经形成了包夹之势。
“没有机会了,”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必须从正面直冲过去!继续冲锋!”
飞虎帐的千夫长们沉默了一会儿,一人低声说,“大那颜,这么冲,我们也许都要死在这里。”
阿苏勒看着他们的眼睛,觉得那些目光刺着他,像是钢针。他可以命令他们去战斗,但是无法命令他们去死。
“那么,我去!”他说。
“混账!”有人在阿苏勒的背后咆哮。
仿佛一尊骑马的武神,一身铁浮屠甲胄的巴夯从队伍走出,一巴掌打在那名千夫长的脸上,“大君养你们,是为了让你们在青阳部的生死关头说出这种懦夫的话来?”他拔刀卡在那名千夫长的喉间,“听见大那颜的命令了么?杀了那个妖人!前面的人死了,后面的跟着上!你们全死了,就轮到我,我死了,轮到大那颜自己。”
“我不喜欢懦夫,”巴夯的目光狰狞,“宁可我自己杀了他们!”
他紧紧地按住阿苏勒的肩膀,用目光暗示他回头眺望,数以万计的朔北骑兵距离他们只有一里之遥,他们和左右锋之间已经完全被割裂开来,不花刺的一千人已经从虎豹骑阵后移动到阵前,却迎上了大队的朔北骑兵,没法和他们汇合。两军人马拥挤在一起砍杀,鬼弓武士们的箭没了用处,他们纷纷从地上拾起死人掉落的马刀去挥砍。
“看见了么?没时间了,”巴夯低声说,“阿苏勒,领兵的人,上了阵就得当魔鬼,你说冲锋,谁敢退后,就得杀了他。因为你肩上扛着北都城几十万条人命,死几百几千几万人,只要能杀了狼主,都值得。别因为一时的仁慈坏了大事。我带铁浮屠去接应不花刺,你砍断黄金苍狼旗,在我回来前别死,能切开白狼团最好。”
“铁浮屠!”巴夯从马鞍的架子上提起沉重的铁骑枪,飞虎帐骑兵散开,隐藏在其中的铁浮屠们暴露出来。他们缓慢而有序地整队,把铁骑枪并作了钢铁荆棘,那些弯曲如镰的枪头指向后方。这就是蛮族骑兵的巅峰之作,七十年前钦达翰王统帅他们的时候,他们有上千人,就是一个可以移动的楚卫山阵,一座不可摧毁的钢铁之山。
铁浮屠们带马开始奔跑,龙血马的血性被战场所激发,它们嘶吼着,越来越快,队形渐渐地分散开,两匹马之间连着的荆棘锁链拉紧。这条战线展开足足有一里的长度,凭着一百人向着对方的上万朔北骑兵发动了包抄。
“我们绕不了路,”阿苏勒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千夫长,“我们的路只在前面。”
他知道巴夯说的对,此刻对于武士们的仁慈毫无用处,只要能杀了狼主,一切的牺牲都有价值。怎能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怎么可能被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决心?怎么能被一个人阻断了青阳部几十万人的生路?
他心里忽的一股怒气勃发,挥刀指向山碧空,“冲锋!后退的人,我来砍下他们的头!”
“是!”千夫长们散开。军令以下,不容违抗。
山碧空觉得自己浑身的血如沸腾般涌动,流动在他筋络中的力量如同一条无法束缚的龙,狂暴地冲击他的关节,要摧毁他的身体。但他的思维清晰,脑海明澈如镜,沛然伟力还在源源不断地化生,他再次逼近自己力量的极限,白日里看不见的星辰依然向着大地抛洒着力量的弧线,组成一张张巨大的网,一直扎入大地深处,而这些错综复杂的线在山碧空的身侧扭曲,力量应着他的冥想汇集在身体里,像是要把它撑裂。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吟唱咒文,歌声里阳昊之井烁日喷发,暴烈的力量和火光一起冲向天空,把一批批冲过来的骑兵拦腰斩断。汹涌的热流在一瞬间就能让人体达到极高的温度,有些骑兵聪明避开了力量冲击,却被热流扫过,他们冲出火焰的瞬间,全身的鲜血汽化,整个身体就像是一个炸开的、盛血的皮囊。
他无法计算自己杀了多少人,一件件红氅落下,整片雪地融化,地面如同被神的刀犁耕种过。
他感觉到疲惫了,雷霆般的巨响让他也听不清声音,不断被激飞上天的尘土模糊了他的视线。
阿苏勒只能在烟尘落下的瞬间隐约看见黄金苍狼旗上闪烁的金光,狞厉刺眼。他知道多少人已经死去,因为足有三个千夫长带兵冲向那面大旗,却没有回来。飞虎帐骑兵们在马背上发射了密集的箭矢,但是要么被阳昊之井里冲出的火焰摧毁,要么被桑都鲁哈音的铜盾挡住,凡是能够靠近到山碧空身边的骑兵没有人避过桑都鲁哈音的巨箭,那一箭射来,能把人整个抛下战马,或者击碎头颅。
白夜苍狼旗仍在逼近,狼骑兵们决不着急,他们只出动了一个人就挡住了这边的上万大军。他们此时加入战场只是要更快地收割头颅。
他的后方,铁浮屠战马践踏着朔北骑兵,绷紧的铁链上挂着死人的尸骨,要为不花刺冲开一条路。时间所剩不多,如果白狼团来到面前而鬼弓主力还没到,他们将失去杀死狼主的唯一机会。如果不花刺赶到了而他们没能突破山碧空的阻碍冲散白狼团,不花刺只能望着白狼团兴叹。他只剩下唯一的选择,用人命趟开一条路,只要一柄刀,或是一支箭,就足够多样死那个辰月教士,只要他们能越过面前雷池般的法阵。
“下一队!”阿苏勒挥刀大吼,“下一队!我们要……斩下呼都鲁汗的旗!”
阳昊之井爆发的声音震耳欲聋,世界仿佛要在这轰响中崩塌。阿苏勒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烟尘里蕴含着宏大如整个世界的悲伤,那些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带马从他身边驰过,走出巨大的之字形,试图绕过危险的火井,然而一队接一队地落马,残断的肢体无处不是,下一队武士又踩着战友的尸体咆哮着带马冲锋。
他想起息衍跟他说起过秋天那些溯流而上去云中产卵的鲱鱼群,它们要经过危险的寒云川,那里等候着狡黠的猎人们,那些鸬鹚、熊和危险的鲶鱼群等待着它们一年之中最丰盛的筵席,熊在河滩上等待,鸬鹚在水面上游荡,鲶鱼群沉在水底,张着嘴,露出锋利的牙齿,等待着这些肉味鲜嫩的鲱鱼。没有畏惧也没有迟疑,鲱鱼们知道它们历尽千辛万苦从大海深处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只有短暂的几天激流涌动的寒云川平静一些,它们必须一往无前地冲过猎人们布下的网。任凭熊的利爪起落,鸬鹚和鲶鱼君把多数的同伴从身边叼走撕碎,它们只是拼尽了全力往前游,每前进一寸就更接近云中,那里有一个温暖、满是水藻的湖泊,在那里幸存的鱼儿会代替它死去的同伴们产下成千上万的卵,来年春天这些卵孵化,小鱼不仅像它们的父母,也像那些没能从猎人手中逃脱的鲱鱼。这就是战场上残酷的生存法则,在这里,任何一个人的命都不重要,只要最后一个人能够爬到敌军的将旗那里砍断旗杆。是死在半路的千千万万人的手为他举起那斩旗的一刀。
“这就是为将的道理,就算你知道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你却必须忘记这一点。为将的人,每一次下令都会有人因你的令而死去。但是所有的令箭都必须投掷出去,”息衍这么说的时候眺望着落日下的远山,“这就是所谓‘杀伐决断’。”
这就是杀伐决断,面对着屠场般的世界,懦弱的人是生存不下去的。
他回头看着正在崩溃的左右锋,九王和木亥阳正在相互靠近寻求支撑,厄鲁·帕苏尔那面所到之处震惊百里的大旗在烟尘中堪堪就要倒下,每一次掌旗的武士被利箭穿心,立刻就有人扑到九王背后再把那大旗竖起,数以万计的朔北骑兵带马围着他们奔跑,箭矢如雨,左右锋化作了圆形阵,死死地保护着阵心的一千人。
那是他们的旗,他们斩狼的长刀,他们是要去那个温暖湖泊里产卵的鱼。
“败退者斩!”一名千夫长咆哮。
阿苏勒猛地回头,看见一名飞虎帐武士惊恐地捂着两耳吼叫,从战场上不要命地往后逃。他的指缝里渗出鲜血,大概是两耳都在雷霆般的巨响中聋了。那名武士就要从阿苏勒马侧驰过,阿苏勒握刀的一紧,他知道军令的严肃,他如果此时不斩下这个武士的头,下面不会再有人冲锋。但那是一张何等年轻的脸啊,只有十六七岁,大概是刚刚接过了父亲的刀和铠甲,成为了一名效忠大君的飞虎帐武士。阿苏勒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他是真的害怕,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孩子,看见那么多人就在他的身边化作横飞的血肉,他理所当然地害怕。那样就要砍下他的头么?阿苏勒的手腕僵硬,脑海忽然一片空白,这个间隙,那名武士在阿苏勒面前一闪而过。阿苏勒意识到这是个巨大的错误猛地回身时,看见那个大孩子的头从脖子上滚落下来,无头的尸首膝盖弯曲,扑倒在地上。斩下他头颅的刀握在千夫长手里,那是个四士多岁的男人,冷厉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
“我带队再冲一次,再有两队好射手从左右包抄。”千夫长说道,“让那个妖魔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施法。”
阿苏勒在那个男人铁一样坚硬的面孔前只能点头,“谢谢,本该是我动手。”
“理应为大那颜效劳,”千夫长看着地下那个大孩子的头颅,“我们腾格尔家的男孩不能是懦夫。”
阿苏勒没有来得及说话,巴鲁和巴扎从左右闪出,“我们带射手从左右包抄。”
他们从那片焚烧的焦土上奇迹般爬了回来,双手和膝盖都磨得鲜血淋漓。但此时他们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的奇迹,在这个战场上没人在乎谁活着回来,只有冲过去杀掉山碧空的那个人才是值得在意的。他们避过了焚风之后应该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拔刀迎着焚风再做一次冲锋,莫速尔家的男人和腾格尔家的男人一样,不能是懦夫。他们必须晚会自己家族的尊严。
三队骑兵一齐涌出,他们没有等待阿苏勒给他们出击的命令。阿苏勒看着他们的背影,值得自己还不能用威严征服这些男人,在那些钢铁一样坚硬的脸和心之前,他还只是个学过些东陆阵法的孩子罢了。
对面的骑兵高速地接近,山碧空却没有立刻施法。
他默默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黑袍下渗出漆黑的血来,他的呼吸急促,无法驾驭的力量在他的体内分散开来,千万条蛇似的穿梭。
他明白自己是真的老了,教中那些神异的驻颜之术可以模糊他的年纪,但是生命之火的熄灭是早晚的事,作为一名秘术师,他已经越过了巅峰的年纪,每一次动用这种逆天的禁术,他都在耗损自己剩余不多的生命。三十年前在那个晋北小镇上诛杀天驱启示之君的决战之后,他又一次感觉到灵魂将从他残破的身体中溢出。
“老师,我们撤走吧,把这里留给白狼团来防守。”桑都鲁哈音准备把山碧空扛在自己的肩上。
“不,还不能撤走,你没看见白狼团逼迫得这么缓慢么?狼主在窥看我的力量,他只尊重掌握力量的人,我们需要他的尊重。呼都鲁汗也一样,他要把我的命和他的旗捆在一起。”山碧空在巨盾后缓缓地挺直身体,“我们是神的使者,没有人能杀死我们。”
“老师,您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啊!”桑都鲁哈音也看得出山碧空到了油尽灯枯的极限。
“是啊,撑不住了,”山碧空轻声说,“能杀死我们的,只有神和我们自己。”
他用尽全力伸手在空中写画,手指上黑色的血迅速汽化成暗红色的雾气,随着山碧空快速的勾勒,秘术的花纹瞬间成形,这些蕴藏了灵魂的血之咒能将秘术提升到极致。山青空猛地挥袖扫去了那个浮在空中的印纹,同时阳昊之井再次喷发,火柱矗立在战场上,如同神的刑场。
叠都鲁哈音知道此刻自己该做什么,他抓起巨弓,每次上弦三箭,左右射出。山碧空强攻着正面而来的数百名青阳骑兵,桑都鲁哈音的巨箭直取左右偷袭的小队。
千夫长带队在喷薄的火柱间绕行,不断有人被可怕的热浪推下战马,炸成碎片。左右两侧的巴鲁和巴扎都已经落马,桑都鲁哈音的弓箭之术像一个草原人那样精准,而他的夸父同胞们往往只能投掷巨石罢了。他没有取人,而是对准了巴鲁和巴扎的战马,每次三支箭离弦之后并排飞行,足长七尺的箭像是一柄被掷出的长枪,彼此间间隔只有两尺,完全没有闪避的机会。
巴鲁和巴扎都不准备回头,他们立刻跳起来向着山碧空奔跑,一边奔跑一边发箭。这让桑都鲁哈音不得不重新举起巨盾防御,而没有机会阻击正面的千夫长。正面的一队人只剩下不到二十人了,但他们就要成功,他们比以往任何一队突进得都远,他们已经可以看清山青空的脸,此刻如果山碧空再使用阳昊之井,巨大的冲击力可以波及他自己。
飞虎帐武士们咆哮着高举战刀,他们从心底深处痛恨那个老人,是他一个人让半数的飞虎帐精锐损失在战场上,这是草原上不曾听闻的事。无论是多么强大的妖魔,这些男人都不在乎了,他们一定要杀了他。
“愚夫。”山碧空低低地叹了口气。
他轻轻地一跺脚,地上早已画好的印纹震动了,山碧空的手指间出现了一道明丽的火焰,弯曲如刀弧,他举着那柄没有重量的刀轻轻地平挥出去。一刀之内,他斩下了面前所有人的头颅,那些战马还在往前奔驰,从山碧空身侧驰过,那些战马本能地畏惧这个老人,不敢冲撞他,而马背上那些无头的尸体已经无力举起手中的刀对准山碧空的头颅斩下。
山碧空吹熄了指间的火焰,如君王般傲然地面对着他造就的屠场。
这就是接近他的下场。
但是下一刻,掠起在空中的黑影惊呆了他。最后一匹战马的马腹下,忽然闪出了一个人,他踩着马背跃起在空中,身形后仰如弓,双手短枪对山碧空的头颅刺下。山碧空已经来不及吟唱和冥想,他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在敌军中除了那个名叫阿苏勒的年轻人之外,还有人也清楚秘术师的弱点,他们可以召唤永无止尽的力量,但他们需要时间。武士们不需要,他们杀人如同电光一闪。
电光一闪,锥枪落下。
“哈勒扎!”阿苏勒大喊。那是哈勒扎,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藏身在尸体中的武士,千夫长的马队经过时,他藏身在一匹战马的马腹下接近了山碧空。
桑都鲁哈音本能把巨盾提高,护住了山碧空的头。
哈勒扎落地,立刻蹲伏下来,那对银色的锥枪中弹出了锋锐的刺,短枪立刻成了六尺长枪,他把双枪从巨盾下方送入,直贯山碧空的双腿。他一旦得手,立刻弃枪拔刀,山碧空的腿已经废掉了,那个夸父武士并不重要,他的目标是那杆黄金苍狼旗。
但他的刀没能出鞘,桑都鲁哈音移开了盾牌,山碧空伸手按在哈勒扎的额头上。这个本应重伤垂死的老人异常平静,没有表情,直视着哈勒扎的双眼,掌心中灼热如烙铁。他双腿的伤口都有红黑色的血涌出,那两枪已经毁掉了他腿上的肌肉和脉络,但他就用那双已经废掉的腿笔直地站着,没有一点摇晃。
“天驱。”山碧空低声说。
“铁甲依然在。”哈勒扎说。
山碧空的手往下压在哈勒扎的心口,手像是烧红的剑坯那样流动着金红色的光。他似乎完全没有用力,那只手破开了哈勒扎的衣甲和肋骨,直入胸膛。阿苏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狂呼着带马前冲,数千人的大队追随着他。哈勒扎没有发出任何哀嚎,那是山碧空的手切断了他的肺管和膈肌,他已经完全无法呼吸。
山碧空挥掌下劈,把他的心脏切为两片,之后把手抽出,鲜血在他滚烫的手上冒着气泡。
哈勒扎无力地倒在雪地里。
“你做得很好,很多年没有人能伤害我的身体了。”山碧空拔出了两柄锥枪扔在一旁,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桑都鲁哈音,带上世子的旗,我们离开这里。”
桑都鲁哈音早在等待这个命令,他把山碧空扛在自己的肩上,一手拔起大旗,奔马一样回撤。阿苏勒看着他扛旗的背影,知道已经追不上了,在这片战场上他们扔下了数千具尸体,却没能斩断一根旗杆。他扑过去抱住哈勒扎,检视他的伤口,一切都是徒劳的,山碧空的手在那一瞬间化作神裁的利刃,把哈勒扎的五脏六腑全毁了。
“哈勒扎……”阿苏勒紧紧地抱着他,脑海里是十年前那个演武场上和姬野试手的男孩的身影在跳着。
哈勒扎艰难地睁开眼睛,“大那颜,我就要死了……你要守住北都城……将军还在东陆等你。”
阿苏勒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点头。
“我是个青阳人,可是为了天驱的信念,劝大那颜死守北都城,结果死了这么多人,不知道算不算背叛了自己的族人。我也知道大那颜心里很犹豫,要打仗对你是很为难的……所以来之前我已经下了决心,就算我死了,也要为大那颜杀出一条进军的路……总算做到了……”他的喉头颤动,全凭声带在说话,“我不是大那颜那样有本事的人……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
“你是了不起的天驱。”阿苏勒说。
“世子……哈勒扎这辈子能死得像个英雄,都是因为能跟世子去东陆,成了天驱。我做梦还能想起我们骑着高头大马,进南淮城的那一天,那么多人夹道欢迎我们,那么多的旗帜、兵器,那么多穿绫罗绸缎的贵族站在我们马下……真是威风啊。”哈勒扎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笑来。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铁甲……依然在……”
阿苏勒抱着哈勒扎,觉得他真的死了,这才轻声说,“依然在。”
他默默地站了起来,看着尸横遍野的战场,觉得疲惫,强忍得辛酸在他鼻腔里涌动。他的头很痛,痛得像是要裂开,心里很空,像是面鼓,可以砰砰地敲出声音来,他不由自主地又去想那些洄游产卵的鲱鱼群,想那个被亲人断头的少年,想着飞虎帐的武士们穿行在火柱之间,烈火烧沸他们的鲜血,他们被强横的力量撕成碎片。这世界真的是一个战场,就像他爷爷钦达翰王曾说的那样。总有一天他的朋友都会死,就像哈勒扎一样,他们在这个战场般的世界里太弱小,把握不住的命,更保护不了别人。
前方飞虎帐骑兵已经和白狼团正面交锋了,战马们被封住了视觉和嗅觉,在鞭打下不顾一切地冲入狼群。但是跟狼骑兵比起来他们还是太弱小,那些驰狼跳起在空中,(奇*书*网.整*理*提*供)扑下来直接拍碎马头,狼骑兵们使用带链的铁斧和巨钺砍杀,飞虎帐骑兵占不到任何优势,这样下去他们会被白狼团整个地吃掉,更不必说为鬼弓打开道路。
后方不花剌的一千人在铁浮屠的接应下已经从左右锋中脱出,他们在高速地逼近,但是时机几乎没有了,鬼弓们已经暴露,蒙勒火儿一定会有防备,飞虎帐却不能切开白狼团。左右锋就要覆灭了,巴夯的铁浮屠陷入大队的朔北骑兵中,这支骄傲的骑兵皇帝被人海吞没,敌人的刀剑无法伤害他们,他们也无法策马冲锋,只能拔出刀来笨拙地挥砍。
北都城里,比莫干还在等消息。
阿苏勒知道还有最后一个办法能为不花剌杀开一条道路,那样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不过他不在乎了,任何代价都没有哈勒扎还有那些死去的飞虎帐武士付出得多。

不花剌不断地给透骨龙加鞭,狂奔着逼近白狼团。
“给我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一百五十步上,我在马背上发箭,可以射死蒙勒火儿!我只要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他大吼着向鬼弓们发令,“所有人,齐射,不要闪避,不要回头。我要你们用箭为我打开一条路!”
他也已经看出飞虎帐骑兵在巨大的损耗之后已经无法为他打通道路,此刻他唯一可以期待的只有跟随他的兄弟们,鬼弓的箭是无敌的,这是他在战场上最信赖的东西。他只要接近距离白夜苍狼旗一百五十步,而他的背后有五十支箭,只要有一支洞穿蒙勒火儿的喉咙就可以。
“将军!看那边!”一名鬼弓以弓梢指点着惊呼起来。
不花剌顺着看了过去,他无法相信自己的所见的一切。一个高速奔行的人影如利刃般切入了白狼团的阵心,他一手提着五尺的长刀,一手提着阔身重剑,如风车般旋转,那些巨狼在他的面前,就像是战马遇见了巨狼似的,惊恐地后退,但是来不及,那个人的速度如同太阳移动的时候影子在大地上飞驰,被他盯住的巨狼无法逃脱,一匹巨狼忍无可忍反击时,那个人猛地跃起,达到三个人的高度,一刀劈斩之下,把那头狼的头骨和他的主人一起劈开。
没有人敢靠近那个人,血花在他身边盛开又凋谢,浓郁的血腥气里,他嘶声狂嚎。
“青铜之血。”不花剌隐隐地打了个哆嗦。
钦达翰王之后数十年,帕苏尔家再次出现了青铜之血。那个孱弱少年爆发的时候,和他爷爷一样凶暴,俨然是当年钦达翰王当着所有青阳贵族的面惩罚背叛者的场景,飞虎帐骑兵躲避着他的锋芒,狼骑兵也躲避着,他所到之处武士们闪出一片空地,他则野兽般向着人最多的地方冲去。
白狼团在一个人的压力下渐渐被分开,裂缝越来越大,指向白夜苍狼旗的位置。
“大那颜是要给我这个机会么?”不花剌抽出鸣骸鸟之箭,搭在弦上,对空射出。这是进攻的信号,鬼弓们在疾驰中把第一阵箭雨投向了白狼团。
他盯着在寒风里招展的白夜苍狼旗,朔北狼主蒙勒火儿的战旗,三十多年前他带着这面旗从北都城下撤走,三十多年后他回来,原本的苍青色大旗被北荒的风洗成了惨白。不花剌希望用那面旗做他和狼主的裹尸布。
白夜苍狼旗下,蒙勒火儿没有骑在狼背上,战旗下摆着一张粗木椅子,他放松地靠在椅子上,眯起眼睛看那个仿佛从岩画中跳下来的血红色人影在人群中穿行。他的儿子呼都鲁汗恭恭敬敬地站在椅背后。
“那就是青阳的骄傲,青铜之血,在草原仅次于逊王‘黄金之血’的血脉。”蒙勒火儿低低地叹了口气,“我年轻的时候一直渴望着亲眼看见狂战士在千万人中砍杀,看看盘鞑天神给了帕苏尔家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可惜那时候钦达翰王在世,我还太年轻,不敢来北都城挑战他的威严。”
“父亲,要不要避避锋芒?”呼都鲁汗说,“那只是个疯子,不必父亲您为他费心。”
“不,那不是疯子,是帕苏尔家高贵的狂战士,你妹妹的儿子。”蒙勒火儿说。
呼都鲁汗一愣。
“阿苏勒·帕苏尔,我亲爱的女儿勒摩的孩子,我在北荒曾经让人偷偷地画下他的模样给我看,你看他那张脸,那双眼睛,不是很像勒摩么?”蒙勒火儿淡淡地说。
呼都鲁汗眺望出去,只看见一双血红如凶兽般的眼睛和一张鲜血淋漓的脸。
蒙勒火儿站了起来,提起斜靠在椅子旁的青铜大钺,大步走向阿苏勒。他的行迹如利刃般切开了人群,他奔跑起来,发出沉雄的吼声。
远处的高地上,桑都鲁哈音把黄金苍狼旗平铺在地下,把山碧空放在旗上。血从山碧空的全身涌出,染红了旗上金丝织成的苍狼。他的身体千疮百孔,哈勒扎击中他的瞬间,给他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那一瞬间在他身体里冲撞的力量失去了控制,像是千万条无形的蛇从他的脉络中冲出,重新散逸到天地间。对于秘术大师,施法中被人打断是致命的。
“老师!老师!”桑都鲁哈音惊慌地按住山碧空的伤口,可以他的大手也盖不住。
“我不会死的……桑都鲁哈音,别害怕,我不死的……我只是太累了……太累了……”山碧空睁开眼睛,用虚弱至极的声音说,“可我还不能死,如果我死了,雷碧城才会真的把这片天地当做他的战场……如果我死了……就再也没人能克制他心里凶猛的野兽……”
“所以我还不会死。”山碧空缓缓合上了眼睛,疲倦至极地睡去。
桑都鲁哈音试了试老师的鼻息,略微放下了心。他解下自己肩上的整幅葛布,小心地把山碧空包裹起来扛在肩上,警惕地环顾周围,大步后撤。他曾作为一个夸父武士和蛮族人在虎踏河周围打了十年仗,他不相信这些蛮族人,无论是青阳人或者朔北人。
远处飞虎帐和白狼团的战场上,一个老人和他的外孙竭力厮杀,数千匹狼仰天狂呼。
“雷碧城。”桑都鲁哈音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看向南方,想象那个让老师视为最重要的同伴、却又始终放心不下的老人。
“山碧空。”冥想中的雷碧城忽地睁开眼睛。
早晨的阳光从窗格中照进来,照在他的眼睛上,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可别死在瀚州了,”他低声说,“你这还想要救世的疯子。”
鬼弓的第一波箭雨被狼骑兵们以皮盾挡下了,这些从北荒牦牛身上采皮制成的皮盾异常坚韧。被羽箭命中的巨狼也没有倒下,巨大的身躯和厚实的皮毛让它们能够忍受这些危险的武器,破甲箭的铜毒一时半会儿并不致命,只会随后导致坏血。
后面大队的朔北骑兵正在驰援这里,形成了前后的包夹。不花剌距离白夜苍狼旗只剩下三百步,他隐隐约约看见蒙勒火儿在亲卫们的围绕之下和阿苏勒挥舞武器对攻,蒙勒火儿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柄大钺上,没有意识到高速逼近的鬼弓的图谋。这是绝好的机会,不花剌觉得背上的四十九支箭都在毒蛇般摇动着身体。
他开弓了,一支破箭甲擦着皮盾的边缘惯穿了一条驰狼的眼睛。他的血沸腾起来,透骨龙仿佛感觉到主人的杀气再次加速。
混战中的飞虎帐武士们竭力为他们压出一条通道,只剩下一百五十步就可以达到有效的射程,一百五十步只是一箭之遥,不花剌希望自己现在是一支利箭。
狼骑兵们高举皮盾,同样闪开了道路,不花剌还未来得及理解这么做的用意时,他看见野兽般的狼骑兵们阵营里,竟然有银子一样的白发在风里起落,冷厉的鹰眼闪动,密密麻麻数万支箭插在泥土里,数百张长弓张开。鬼弓们面前只剩下最后一层屏障,那是一个脆弱的鹤翼阵,在骑兵冲锋的时候这种阵形会被轻易撕碎。但是如果配上羽人的箭,它就是最强。整齐的弦响,仿佛雷声响起在不花剌的脑海深处,两翼张开的鹤投射出白色的、杀人的羽毛。
一时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肮脏、凶狠、野兽一样的狼骑兵和高洁、冷漠、鹤一样的羽人并肩而立,那扑向他们的数百支箭在一瞬间就把一片鬼弓扫倒。
鬼弓们没有准备防御的盾牌,他们不需要防备流箭,他们本该是这草原上射箭最快最远的人,因为瀚州草原上没有羽人。在羽人的长弓射程下,蛮旗弯弓没有反击的余地。
羽人射手们快速地拔起插在自己面前的箭,再次开弓,射箭像是他伞兵天赋,完全不需要命令,他们有种默契,自然知道把箭雨投向敌人的哪一处软肋。射箭对鬼弓们而言是鹰的捕猎,对于羽人们来说是居高临下的、帝王的杀戮。
数十年的积累,几代人的繁衍,青阳骄傲的鬼弓在羽人的箭下无从反击。少数射出去的箭半途就力竭落下。
“冲过去!冲过去!”不花剌咆哮。
没有选择了,他知道冲得越前他的兄弟们死得越多,但是他只有唯一的一个机会,是那些飞虎帐骑兵用命踩出来的路,是那个名叫阿苏勒的少年浴血屠杀为他换来的。
不花剌跳下马背,步行而进。速度此刻很重要,但是骑在马背上巨大的目标会让他成为箭垛子。他奔跑着,全力发箭,他的身边鬼弓们疾驰而过,把他遮蔽在马后。鬼弓们知道首领的用意,这是他们为首领打开最后通路的时候了,只需要再前进一百步,也许八十步。
羽人射手们完全没有被鬼弓们冲锋的气势影响,他们自幼开始训练,每日迎着阳光不断重复开弓的动作,绝不眨眼,全身肌肉为了拉弓协调到最好的状态,他们被训练为射箭的机括,他们的经验是高速的发射才能在战场上存活,即使敌军的战马冲到只剩一步之摇,一个精锐的羽人射手也不会拔刀,而是习惯地从地下拔起下一支箭。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不花剌看着自己眼前的兄弟们如被收割的庄嫁那样,成排地落马,他们都死了,只剩下负伤的战马冲在前面,作为他的盾牌,不花剌没有时间悲伤,他就要到达射程内,他的心狂跳。
阿苏勒反手握着影月急退,狼骑兵们狂呼喝彩。
这是不可想象的,一个老人,在帕苏尔家的狂战士面前不仅没有被压倒,反而占据了优势。蒙勒火儿的青铜大钺以无可匹敌的旋转把阿苏勒击得步步后退,阿苏勒如一只困兽般数次前突,却都没能成功。
“你比钦达翰王差得很远,你也配成为狂战士么?”蒙勒火儿沉重地喘息着。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我祖宗的血。”
“他们的灵魂在黑暗中看我,他们传给我尊贵的血和肉,他们传给我天神的祝福。”
“我们注定是草原之主,我们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们注定是神唯一的使者。”
阿苏勒嘶哑地呼唤祖先们的名字,他血红色的眼睛因为这些妖咒似的话变得越发的亮,他猛冲而前,踏步挥斩,大辟之刀重现,完美的刀弧向着蒙勒火儿的肩膀斩落。
“帕苏尔家,没落了。”蒙勒火儿说着这句话,把青铜大钺垫在了自己的肩上。
影月斩中了大钺,却没能让那块青铜碎裂,反崩回去,蒙勒火儿在那一瞬间伸手抓住阿苏勒的头颅,把他高高举了起来,而后一拳打在他的后颈,让他昏厥过去。
不花剌的箭没能出手,因为蒙勒火儿把阿苏勒挡在了自己的面前,冷冷地看向不花剌的方向。
不花剌知道自己失败了,从一开始,蒙勒火儿就已经看穿了他们的战术,设下了完美的伏击圈套,那两面旗帜是诱饵,蒙勒火儿把自己也用作诱饵,鬼弓、虎豹骑、大风帐、飞虎帐,都是投火自杀的飞蛾。
不花剌扭头看看自己的身后,已经空无一人,他孤零零地站在战场上,羽人射手们完成了任务,沉默地把长弓收入囊中,拔起剩下的羽箭撤走。狼骑兵们缓缓地向着不花剌团聚而来。
巴夯带马逼近白狼团时,没有任何一个狼骑兵阻拦他,反而为他闪开了道路。飞虎帐残余的人马已经回撤,完成了屠杀的朔北部武士们不再追赶,从容地撤退,巴夯来到这里,只是要找阿苏勒。
阿苏勒横躺在一个老人的膝盖上,那个老人坐在一张椅子上,背后张扬着白夜苍狼旗。
巴夯知道那是谁,看起来蒙勒火儿正在等他。巴夯摘下了头盔,点头致意。
“这是青阳的铁浮屠么?你敢来这里,确实有过人的勇气。那么把我的外孙带回去,他有青铜之血,非常珍贵,我不想他死去。我寨子里的环境太恶劣,对他没有好处,他应该在城里等他的外公去看他。”蒙勒火儿看着巴夯,淡淡地说,“等他醒来的时候告诉他,靠着祖宗传下来的狂血杀人,只不过是一只套了豹子爪牙的羊。他让我很失望,比他的爷爷差得太远。只有当他的心里也被血填满,他才能真正称为帕苏尔家的狂战士。”
两名狼骑兵把阿苏勒抬起来,送到了巴夯的马鞍上。
“还等什么?你杀不了我,我还有战俘要审问。”蒙勒火儿挥了挥手,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
巴夯带马离去,仅存的几十名铁浮屠正在不远处等待他,他们每个人的马鞍后都扛着战死者的尸体,他们必须把这些珍贵的铠甲运回北都城,虽然看起来已经没有什么用了,短时间内他们甚至训练不出什么人可以穿着这些铠甲作战。
呼都鲁汗看着巴夯离去的背影,心里微微一动,抽出腰间的长弓,对准巴夯的后脑,他的弓术算不错,足以命中。
“呼都鲁汗,你要干什么?”蒙勒火儿的钺缓缓地压在儿子的后颈里。
呼都鲁汗的全身僵住了,他知道那柄刀刃口算不得锋利的钺在父亲的手中砍下过多少头颅。他是蒙勒火儿唯一的儿子,但是如果他敢于在众人面前质颖蒙勒火儿的权威,蒙勒火儿一定会让那柄沾满鲜血的钺落下来。
呼都鲁汗缓缓收弓,把弓和箭都扔在地下,“那个孩子看起来很危险,我们不该留下他。”
“我说过让他们走,蒙勒火儿·斡尔寒的一生,永远兑现自己的许诺。”蒙勒火儿也收回了钺。
他看着阿苏勒一行的背影,冷冷地笑了,“呼都鲁汗我的儿子,你急于对他下手,是担心他影响了你的地位吧?这个孩子的身体里流着我的血,你认为我喜欢这个孩子,你忌惮他?”
呼都鲁汗不回答,仰头看着天空。
“山碧空,你怎么想?”蒙勒火儿淡淡地说。
“他是一个天驱武士,但还太年幼,不足以对我们构成威胁。现在放他走,会有好处,北都城里的大贵族们会试图投靠我们。如果我们连狼主的外孙也杀死,他们会明白投靠也绝没有活路,他们要么死战,要么向南逃窜。对于我们未必是好事。”骑在桑都鲁哈音脖子上的山碧空说,“而且,当初是狼主以和亲换回了和青阳部之间的和平,这个孩子是和亲的结果,狼主理应顾念情谊。”
蒙勒火儿咧开嘴,无声地笑,“是啊,他是我最心爱的女儿勒摩生下的孩子,我的勒摩啊,是草原北方最艳丽的花。我却不得不让她嫁给我的敌人,换取她父亲的撤退……”
他笑着笑着脸色忽地一变,仿佛恶鬼暴怒般,额头上青筋跳动,眼神狰狞得仿佛要搏人而噬,“她还和郭勒尔生下了男孩!让他把武器对准他的外公!这是我不可洗刷的耻辱!”
他的咆哮声中,所有人战栗不安。
等到那怒容很久之后渐渐平息下来,蒙勒火儿低低叹了一口气,“他说他叫阿苏勒·帕苏尔……你看他的眼睛,是像郭勒尔啊。呼都鲁汗,你真是愚蠢,你看不出来么?他绝不会是我们的朋友!”

不花剌站在雪地里,左臂断口上挂着血色的冰棱,右臂撑着弓才能勉强站直。但他知道不可能站得很久,他的身体在慢慢变冷,那张好弓的背脊也已经发出了将要断裂的哀声。
他放眼向四周,无边的大雪里躺着他的兄弟们,像是成群死去的黑色乌鸦。木黎留给他的透骨龙就倒在他脚下,已经冷透了。马鞍一侧挂着他祖传的箭囊,里面还残留十二支破甲箭,他再也不可能射完这些箭了。那匹凶猛的战马大概是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陷入了敌群中却没有箭了,于是带着箭拼命地冲进来。它连续闪开了巨狼的利爪,却没能避开羽人的箭,一只利箭从它的胸口里惯穿进去,只留下白色的尾羽在外。
他的面前是一张粗木座椅,蒙勒火儿坐在那里,他的巨狼蹲在一旁,他轻轻抚摸着狼背上的长毛。所有的狼骑兵都围绕着不花剌,这支野兽般的军队军纪异常严明,蒙勒火儿沉默着,狼骑兵和狼也都不发出声音。
蒙勒火儿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不花剌,不花剌以森冷的目光回敬。
他在等待,等待蒙勒火儿巨钺一斩,让他的人头落地,这个期待支撑着他不倒下。他想起木黎死前的一幕,颈口里涌出的血泉在空中仿佛一面飘展的战旗,他不知道此刻他胸膛里的热血能否化成艳红色的泉水了,他觉得血管里已经结满了冰。
“鬼弓神箭不花剌,我从北方来的路上听说了你的名字。有人提醒我说我可以不防备木黎,但是我一定要留心不花剌,因为不花剌要杀我,我甚至看不见他在哪里。”蒙勒火儿用低沉平淡的声音说,“现在你这张鬼弓已经没有箭了,我再也不必留心什么人。我很高兴,就放你回去吧,顺便,把我的礼物带回给青阳的主人。”
“我不会帮你做任何事,砍下我的头,趁我还活着。”不花剌说。
“我并不是要故作仁慈来折辱你,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欣赏你的勇气,这是我含着敬意的礼物。你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木黎,可惜他最后变成了一只求死的老狗,这让我觉得难过。”蒙勒火儿说,“你也想求死么?因为你已经不能射箭了?”
“我父亲教我的,”不花剌,“魔鬼的礼物不能收。”
蒙勒火儿低低地叹了口气,眺望着远言,沉默了一会儿,“如今草原上人人都蒙勒火儿·斡尔寒和他的武士们是魔鬼。他们强暴别人的女人,抢走生下的孩子,再训练成杀人的狼骑兵。听到白狼团的名字孩子都不敢哭泣。可是三十年前,在我们败在郭勒尔手中之前,我们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手下的每一个武士都有自己的家、妻子、孩子和牛羊。那一战后狼骑兵的子孙彻底地失去了这些,我们变成了冰原上孤独的野兽。”
“你说我们制造了魔鬼?”不花剌嘴角抽搐着,冷笑,“草原上伟大的英雄,狼主蒙勒火儿·斡尔寒,要把自己残暴的罪行推在敌人的头上么?”
“不,我们是魔鬼,我承认。但是任何人在生下来的时候都是善良的孩子,是不是?年轻人,一个人成为魔鬼总有些原因,其实每个人都可能成为魔鬼。青阳人并不拥有绝对的正义,这是战争,战争里只区分敌人和自己人。”蒙勒火儿淡淡地说,“在战场上你只需要想着杀死敌人和保全自己人,伙伴的死去会让你觉得孤独,只有敌人的血才能够洗去孤独。”
“那是为什么?是因为你的野心!如果没有野心,你的武士们就不会死那么多,你们不会有三十年前那场失败,你的武士也不会失去家,变成野兽!你们觉得孤独?那是你们应得的!是你们自己……把自己的家人……和一切,都毁掉了!”不花剌仰起头狂笑。
他是真心实意地觉得舒畅,因为他可以嘲笑蒙勒火儿的孤独。他本以为推动了弓箭和一只胳膊他已经无力去进攻这个可敬畏的老人了,但他现在觉得语言也可以,只要蒙勒火儿觉得孤独,那么他坚不可摧的、魔鬼的内心上还有裂痕。不花剌心里涌起一点报复的快意,他要用凶狠的语言,变成锋利的凿子,在那个老人的心上凿出缺口,深深地凿下去,凿出鲜血来。
他就要死了,不在乎蒙勒火儿暴怒地砍下他的头。这是他最后能做的事,他想以这去安抚他死去的伙伴们。
蒙勒火儿沉默着,笑了笑。不花剌愣了一下。
“年轻人,想用语言来激怒一个老人?”蒙勒火儿说,“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们这样的男人生在这片草原上,不曾畏惧过孤独。心里涌动着对这个世界的欲望,我一定会伸手去夺取,英雄在踏上战场前已经清楚他可能失去的一切,但是他不会因此后退。就算命也丢掉了,也没有办法。因为你敌不过欲望。”
不花剌盯着蒙勒火儿,可蒙勒火儿的形象在他眼里越来越模糊。他本来觉得那是一头凶蛮的野兽,不顾一切地要吃人,但真实的蒙勒火儿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残酷、高傲、又孤单,坐在皑皑白雪中侃侃而谈,像是个东陆的哲人。
“你算不得什么英雄。”不花剌终于想到了一句话去反驳。
“就算被称做魔鬼又怎么样?我们已经承受过太大的痛苦、太深的恐惧,失去一切流放自己,在永冻的雪原里等待了三十年,可是我没法让我的欲望平息下来,我的心里干渴,只有酒和女人能够稍微地滋润。我在意被称为魔鬼么?”蒙勒火儿环顾他的武士们。
狼骑兵们都沉默着,冷硬的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
“我还想被深深地滋润,而能够滋润我的,只剩下你们青阳人的血了。”蒙勒火儿低声说。
“你错了!就算最后一个青阳人流干了血,又能怎么样?你就要死了!蒙勒火儿!你能当上几天的大君?然后埋葬你的只有小小的一块土地!你的欲望根本没法被满足,你的欲望是深不见底的海!”
蒙勒火儿又笑了,笑得很轻松。
“我来这里并不是跟你争论谁对谁错,”朔北狼主雄踞在宝座之上,仰望天空,低声说,“回去告诉比莫干·帕苏尔,我只是来……复仇!”
比莫干和贵族们急匆匆地登上城墙,放眼望出去,数万朔北大军在北门外集结。他们打起了上万面红竭色的大旗,雪地上像是铺满了一层鲜血。
“他们是要……攻城?”比莫干心里一颤。
昨日败阵之后,残余的军队退回了城里,带回了昏厥的阿苏勒,朔北人出人意料的没有趁机攻城,他们在距离城墙两百步的地方勒住了战马,放任青阳溃军入城。其后的整整一天,比莫干都在金帐里和贵族们议事,夜以继日。坏消息不断地送进金帐来,接近三万人的大军,活着回来的只有不到三千人,虎豹骑、飞虎帐、鬼弓三部精锐皆毁在这一战里,九王、木亥阳、巴赫都伤重,而不花剌没能撤回来,有人看见他被巨狼一爪撕下了一条手臂。整夜北都城里都是哭声,几万人失去了家人,北都城的战力真正被摧毁了。比莫干讨论不出结果,没人能告诉他该怎么办,贵族们一时沉默,一时暴躁地疾走,场面一度失去控制,而凌晨的时候,传来了朔北部在城北再次集结的消息。
“哪来那么多红旗?”旭达汗说,“难道他们昨夜是要染这些红旗?”
他想到《逊王传》里一个古老的故事,狠狠一颤。
“他们是要攻城!该让所有能动的男人都集中到北门来,带着弓!箭越多越好!”贵木说。
“不,他们不是要攻城。”旭达汗摆了摆手。
一名朔北部武士带马出,推进到距离城墙两百步停下,仍在普通角弓的射程之外。
“狼主令,送不花剌将军回城!”他高声说完,掉头返回本营。
“他们要把不花剌送回来?”比莫干一愣。草原上传说蒙勒火儿对于俘虏从来没有兴趣,但他并不喜欢释放他们,而是直接杀死。
朔北部本阵裂开了一个口子,一个人影被从里面推了出来。他低着头,在雪地上蹒跚而行,像是随时会倒下。比莫干渐渐能看清他的脸了,那确实是不花剌。但是比莫干心里没有一点高兴,不花剌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链子,组成那条链子的,是无数人头。那些头颅的长发被分开为两段,彼此系在一起,一头系在不花剌的头发上。那条残忍的链子不知道有多长,看起来只要不花剌一步走下去,那链子永远不会断,每一环都是一个死去的青阳人,城外有几万青阳人的尸体,朔北人如果愿意,可以叫不花剌托着那链子走到死,都能割来新的死人头颅续上。
城头上一片死寂,武士们把头低了下去。
比莫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贵木,你带几个人下去,城门一开就把不花剌将军引进来。”
“不能开城!”斡赤斤家主人大声说,“还看不出来么?这是朔北人的诡计!我们一旦开城,他们就会趁机进攻!”
“不会,要攻城昨天就攻城了,”旭达汗说,“狼主不像是个喜欢玩这种招数的人。”
贵木带着几个人匆匆下城,随着城门顶上的黄铜绞盘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闸北被缓缓提到贵木胸口的高度。贵木按着狮子牙的刀柄,一矮身闪了出去,在雪地上奔跑几步,一把抱住不花。他几乎怀疑不花剌不是个死人,身上没有一丝热气,外袍浸透了血,被冻得铁一样硬。不花剌木然看着他,让贵木想起死去的鱼。
“不花剌将军!”他用力摇晃不花剌,“醒醒!没事了!你回来了!”
“贵木那颜,”不花剌动了动嘴唇,“我不该回来的,我的兄弟们都死了,为什么我还要回来呢?”
贵木看向不花剌身后,他大致能认得出来,那根链子上的每颗头颅都属于一名鬼弓武士,朔北人用这种残酷的方式来折磨这个男人。他和不花剌并没有什么情谊。可是看到这样一个勇敢的族人变成这个样子,心里也满是辛酸。他一刀削断了不花剌的头发,断了那条人头链子。抱着不花剌返回城里,他刚刚闪进来,黄铜巨门震动,直落下来发出惊雷般的巨响。如今青阳人只能依赖这些厚重的城门了。
“不花剌,你觉得怎么样?”贵木抱着不花剌登上城墙,比莫干就迎了上来。
“蒙勒火儿说他有句话,让我一定告诉大君,”不花剌的声音游丝一般,“他只是来复仇的,别的什么都不要。”
他无力地后仰,晕厥过去。
“青阳的男人们,你们再也活不到下一个冰雪消融的季节了!”城外,蒙勒火儿忽然放声咆哮。
他在巨狼的脖子上拍了一巴掌,调转狼头离去。数万个朔北男人欢呼声仿佛震动,持红旗的武士们从两侧而出,像是一只红色的大鸟探出了双翼。每隔一百步左右,他们便插下一杆红旗,那些木杆都是新伐来的枯树,下端削尖,朔北武士们用把鞘把它们砸下去,直到下端刺入雪下的泥土着人里。骑兵围绕着北都城奔跑,红旗随着他们的步伐廷伸,显然不久就会在南门那里交汇。这些红旗组成一个赤红色的圈子,把北都城完完全全地包围起来。
“那是逊王的……神罚之圈。”旭达汗低声说。
“蒙勒火儿……他会怎么做?”比莫干乍听见那个可怖的名字,脸色惨白。
“他会……屠城!”
在逊王的时代人,他率领一万名古尔沁部落的骑兵,带着一万面红旗驰骋草原,所有向他宣布效忠的部落,他就赐予他们白色的马尾,表示这部落由逊王守护。那些不服从的,向着逊王进攻的人,逊王会命令古尔沁骑兵们用红旗圈起那个寨子,从那一刻开始,红色的圈子里每个长过马鞭的男人都会被杀死,这个部落将被姨平。
消失了五百年的神罚之圈重新出现在草原上,却是出自蒙勒火儿这个魔鬼一样的男人。他会比逊王做得更加彻底,没有人怀疑。
“是威胁么?”比莫干问,“他真的会屠城?”
旭达汗摇头,“不是威胁,而是宣言。我们城外的是蒙勒火儿·斡尔寒,他把自己的话看得比一切都重,他说过要做的事铁一样不能动摇。”
“大君,您不是曾跟着九王,在铁线河边扫平了真颜一部么?”旭达汗说,“我想对于蒙勒火儿来说,北都城只是一件战利品,把北都城夺到到手,他就是草原的大君,他当年败在您父亲手下的耻辱也就洗清了。他根本不需要这座城市,白狼团生活在极北的荒原上,那里才是蒙勒火儿的家。”
“他会怎么做……”
“杀死所有的成年男子,甚至男孩和女孩,放任他的武士强暴遥相呼应以生育的女人。十个月后女人们生下孩子的时候,他会下令把女人也都杀死,训练那些婴儿成为白狼团的武士。”
“北都城要亡了……要亡了!”斡赤斤家主人忽地怒吼,“大君,现在您知道你做错了什么么?”
这位尊贵的家主转身噔噔噔地下城,脱克勒家主人也跟着他下城,两家的武士也都跟着下城,城墙上的人忽然清空了一半。
“这……”比莫干愣住了。
合鲁丁家的新主人额日敦达赉也摇摇头,招手带着自家的武士下城。
“额日敦达赉!”比莫干大喊,“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大君,我们说的那个内奸若不揭出来,这城怎么守也没用。”额日敦达赉说,“可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怎么守呢?就凭这些人?”
城头上只剩下班扎烈带领的几百名飞虎帐武士没有挪动位置,比莫干眺望着三家贵族远去的身影,忽然感到由心而生的疲惫,他想要蹲下去好好歇口气。
第三章 兄弟之伤

金帐里,比莫干坐在黄金的宝座上,一手撑着头。他看起来很疲倦,那颗头颅重得像是要掉下来。
此外只有旭达汗和贵木这对兄弟,他们彼此看着,还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的深夜忽然被召见。自从不花剌回来之后,比莫干没有召见过任何人,贵族们也都没有心思进帐议事。
“旭达汗,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比莫干终于开口了。
“能为大君做事是我的荣誉,不知道大君要指派我什么样的事?”旭达汗手按胸口,声音坚定。
“当一次青阳的使者,去找朔北人的营地,跟他们和谈。”
“和谈?”贵木瞪大了眼睛,“大君,这时候已经不可能和谈了,狼主说过的话,从来不更改!”
“贵木,大君说话,你怎么就多嘴?”旭达汗皱着眉,怒视贵木,“大君思考了那么久,要我们去做的事情,一定有理由。”
“没有太多理由,”比莫干低着头,“但是如今北都城里已经没有人可以迎敌了,阿苏勒到现在都没有醒,九王一直躺着不起来,巴赫巴夯兄弟都负伤,武士们也都没有了胆气,再打一场那样的仗我们就会崩溃掉。与其让所有人为了保护北都城战死,再如试试有没有和谈的机会,即便条件再苛刻,也比没人活下去要好。”
旭达汗沉思良久,点了点头,“我明白大君的意思了,我觉得跟一切人都有条件可谈,跟狼主也是一样的。只是不知道,大君能接受的条件是什么?”
比莫干摇摇头,“我不知道,所以我要请你帮我。旭达汗,狼主无论如何是你的外公,就算他不愿意和谈,也不会对你不利,由你和贵木出面,对于青阳也许是个机会。你帮我去问问,如果狼主开出条件,就回来告诉我。”他叹了口气,“我以前有些事对不住你,本想把你赦免回来,让我们兄弟就此和好,可是我心里有些疑心,于是没有给你和贵木事情做,没有给你们人马,让你们一直闲着。你们大概也觉得我赦免你们,是做出宽仁的样子给外人看吧?”
“大君!我从来不敢有这种想法!”旭达汗上前一步,“我是犯过错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曾经对大君不敬,能被赦免已经是大君的仁德。我不敢有任何埋怨。”
“是不敢,不是没有。”比莫干疲惫地笑笑,“旭达汗,我还是了解你的,你心里如果一点埋怨没有过,那你也不是旭达汗了。”
旭达汗一惊,急忙跪下。
“起来起来,”比莫干挥挥手,“但我现在只有求助你,如果你也不帮我,北都城真的要完了。”
“让旭达汗押了命上去,为大君做这次的使者!”旭达汗说着,磕头下去。
“好,趁夜出发,我会给你三十个人,三十匹快马,你们悄悄出城,不要让别人知道,如果这时候暴露了和谈的事情,只怕北都城里的人心会乱成一团。”比莫干又是一声叹息,他在几天间苍老了许多,“和朔北人和谈的人,是玷污祖宗的罪人……不过我不是说你们,我是说我自己。”
“绝对不会泄露半分!否则盘鞑天神让我死在刀剑之下!”旭达汗发了恶誓。
比莫干微微点头,“那些人就在外面等你,贵木,你和旭达汗一起去。”
“那我们即刻出发!如果不死,一定把消息给大君带回来。”旭达汗转身离去。
走到金帐门前,他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来,“大君,我只有一个问题……贵木和我是一个母亲生的兄弟,都有朔北的血统,大君真的不担心我们一旦出城就再也不回来?”
“如果真的那样,你们就留在朔北部吧。”比莫干轻声说,“你们都是我的兄弟,如果自己有机会活下去,强过在这里陪我等死……虽然我会说你们是叛徒,但我的心里不会怪你们……去吧。”
“是!”旭达汗一拉贵木的胳膊,出帐而去。
出了金帐,贵木一把拉住旭达汗的胳膊,脸上满是焦急,“哥哥,你别犯傻啊!比莫干说是这么说,可如果我们出城和谈的事情被城里的人知道了,一定会被看做叛徒,到时候比莫干杀了我们,我们都没话可说。何况我们虽然有朔北血统,可也姓帕苏尔,我们能做那玷污祖宗的事?”
“比莫干如果要杀我们,犯不着费那么大工夫。”旭达汗甩开他的手,看着头顶的天空,“今夜天气很好,准备好出发。”
等待在帐外的三十名武士策马靠了过来,在马背上躬身行礼。贵木抬头,天空里风呼啸着盘旋,不知什么时候又会下雪,这天气根本恶劣得像是魔鬼。他没明白旭达汗所谓天气很好是什么意思,也不想明白,按着刀追在旭达汗背后,“哥哥!”
“贵木,别说了,我已经想好了。”旭达汗翻身上马,压低了声音,“即便冒着要死的危险,我也想见见蒙勒火儿·斡尔寒……我想见那个男人,已经想了很多年。”
山碧空和呼都鲁汗在毡子帐篷里席地而坐,面前摆着新烤的羊肉和辛烈的奶酒。呼都鲁汗以前并不喜欢这位远道而来的东陆人,但是见识到了他在转眼前颠覆战场的力量,这位朔北世子立刻放下了他的骄傲,热情地来到山碧空的帐篷里拜会。一天之间,失去了双脚的山碧空就恢复了,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和失落,盘膝坐在那里和呼都鲁汗侃侃而谈。
“世子做事,是一个没有忌讳的人。”山碧空说。
“这是赞美吗?”呼都鲁汗的嘴角带着一缕笑意。
“我听狼主说,世子原本很讨厌我,认为我带着不可告人的祸心来到朔北部。可忽然间世子的心意变了,来到我的帐篷里请教我,这说明世子不会为了面子或者骄傲而放弃合作,没有不必要的忌讳。这当然是赞美。”
“听起来似乎是骂人的话。”呼都鲁汗坦然地说。
“不,对于我而言不是,”山碧空看着呼都鲁汗的眼睛,“其实我已经预料到世子会来这里,我已经等了一个晚上。”
“哦?”呼都鲁汗微微眯起眼睛,“那么您以为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合作,对您和对我们都有利的合作。”山碧空说,“我一直在担心一件事,狼主的步伐会在北都城止步不前。这就和我们支持他的目的违背了。我们希望朔北部在成为草原的主人之后,紧接着成为整个九州的主人。狼骑兵和薛灵哥种战马应该一直冲锋到宛州的青衣江边,那里有甘美的水和美丽的少女,楼阁连云的城市。但是据我的观察,狼主对于那些并不真的在乎。”
“就像父亲对不花剌说的,他是为了复仇而来。”呼都鲁汗说,“他只是想要洗刷三十年前的耻辱,他的武士们死在这片战场上,这让他焦灼痛苦,只有敌人流血才能缓解。他并没有欺骗不花剌,朔北狼主从不欺骗任何人。”
“那么世子呢?世子想要的也仅仅是那座北都城么?”
“不,”呼都鲁汗的眼睛因为喝多了酒而兴奋得发亮,“我喜欢你所说的甘美的水、美丽的少女和楼阁连去的城市。我没有仇恨,我只是想要更广阔的疆土。我的愿望能得到辰月的支持么?”
“那么我们就成交了。”山碧空说。
“成交的意思是……辰月教宗会把给予我父亲的支持转而给我么?”呼都鲁汗问。
“一切的支持,转而交给你。”山碧空微微点头,“但世子不要以为我们是要和你联手夺取你父亲的权力,事实上我问过狼主,只要拿下北都城,他会把朔北部的全部权力交给你。”
“全部权力?”呼都鲁汗吃了一惊。
山碧空饶有深意地笑笑,“世子,你是狼主的儿子,但你并不了解他,一个老人,在雪原上流浪了三十年,活到已经该死的年纪,仍然坚持着回到这片战场。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呼都鲁汗皱了皱眉,“他老了,很固执。”
“说得对,可我想说得是,他是为了某个目的还活着的,如果他的心愿达成,他就该死去了。那个心愿就在我们前面不远的地方。”山碧空幽幽地说。
呼都鲁汗沉默了片刻,咧嘴一笑,“山碧空先生那么了解我的父亲?”
“因为我也是个老人啊。”山碧空,举杯,“世子请。”
呼都鲁汗刚刚举起杯子,有人在帐外,“世子,北都城有和谈的使者来!”
“使者?”呼都鲁汗浓重的眉毛一挑,“他们已经没有东西可以用来和我们和谈了。”
“来的是青阳部旭达汗那颜和贵木那颜,您的外甥。”
“外甥?”呼都鲁汗失笑,“我忽然想起在北都城里我还有这样两个外甥。”
“该去见见。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带着礼物来的。”山碧空忽然说。
“礼物?”呼都鲁汗一愣。
“一份很大的礼物,那就是北都城。”山碧空说,“旭达汗·帕苏尔,我了解这个人,他把自己的心藏得很深,但是强烈的欲望和不甘总是暴露他自己。”
旭达汗静静地坐在帐篷里,只有他一人。外面寒风凛冽,啸声如猛鬼的呼吸。帐篷似乎随时都会坍塌,燃烧的火炭也无法驱走寒冷。他的指节渐渐地僵硬发木,膝盖冻得几乎要失去知觉了,但他依然端坐不动,仿佛铁铸。
他明白自己被安排在这座残存而寒冷的帐篷里等待是为了什么,如果他是主人,他也会用这种办法折磨来人的锐气,先让他惊悚不安,再从谈判中获得好处。
但他是旭达汗·帕苏尔,并不会因此而惊慌失措。对方想要折磨他的锐气,就是想要跟他谈,这是好消息。这说明他手中依然握着令朔北人动心的筹码。旭达汗在心里冷笑,朔北人这样的举动已经暴露了他们的想法。
帐篷帘子被掀开了,一个撑着拐的人走了进来,对旭达汗一笑。
旭达汗心头一跳,站起身来。那是令整个北都城为之震怖的东陆老人。旭达汗很早以前就认识他,曾经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件珍贵的礼物,一件名贵的河络甲胄。
“山碧空先生,我们又见面了。”旭达汗说。
“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让人有些不习惯。”山碧空微笑,“不过我一直很记挂三王子,那时候在北都城,三王子令我印象深刻。”
旭达汗微微一愣,山碧空没有称他为旭达汗那颜,而是使用了父亲仍在世时的称呼。双方对话的气氛忽地柔和了,像是老朋友的重逢。
“山碧空先生代表朔北部和我们谈判么?”
“不,我只是想来看看老朋友。”山碧空说,“和您谈判的会是你的舅舅,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他很快就会来这里。此外,我想听听三王子真正的想法。”
“我是大君派来的使者,可是大君没有告诉我和谈的条件,我如果得到消息,会回去传达。”旭达汗说,“我没有想法,不需要想法。”
山碧空低低地叹了口气,在旭达汗身边坐下,“三王子,我自信了解你。你很聪明,但是并不善于隐藏自己,如果你真的没有别的想法,是代表青阳大君来和朔北部和谈,那么你就不该一个人坐在这里,而是让四王子和你的随从们站在你身边。他们会听到我们对话的每一个字,回去之后会对大君证明你的忠诚,但是你没有这么做,我们请你单独走进这座帐篷休息的时候,你没有坚持。”
旭达汗感受到一股战栗从心底爆了出来,绵延到全身,山碧空那双平和坦然的眼睛,轻易地洞穿了他的伪装。在这个老人面前,他就像个孩子。
“三王子,有什么不可以直说呢?”山碧空看着他,“其实你也并没有很多选择,青阳已经没有筹码和朔北和谈了,你以大君使者的身份是不能得到任何结果的。在北都城都要覆灭的时候,为什么不先尝试保住你自己呢?”
旭达汗紧紧地抿着嘴唇,沉默着。
“我姓帕苏尔,山碧空先生,就算大君把我看做外人,我依然是帕苏尔家的子孙。”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不会背叛我的姓氏,如果你怀疑我来这里的目的,那么我可以立刻把贵木和随从都叫进来。我来这里只是传达大君的话给狼主,这话不能在外人面前说。”
“狼主不会见你的。”山碧空,“因为你们手里已经没有足以让狼主动心的东西了,换而言之。所谓的大君,如今已经是穷途末路了。”
山碧空轻描淡写的话让旭达汗心里涌起一股怒气。他的目光凌厉起来,声音低沉,“山碧空先生不要忘了,青阳部还有一个可靠的朋友,东陆淳国。淳国在青阳部下了很大的赌注,淳国梁秋候不会放弃他们在这里的利益,我们已经派人送出消息,淳国的大军也许正在赶来的路上。如果北都城坚持到淳国援军赶来,那时候,朔北部三十年的积累耗尽,灭亡的就是朔北!”
山碧空淡淡地一笑,“三王子,你认为我是一个有条件可谈的人么?”
旭达汗沉默了一会儿,“人人……都有条件可谈。”
“说得不错,人都是有弱点的,所以人人都有条件可谈。可是三王子,”山碧空霍然扭头,目光如森然利剑,“你会和神谈条件么?”
山碧空的目光里仿佛带着实质的压力,旭达汗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在这个老人暴露出真实的实力时,旭达汗发觉他脆弱得简直像是蝼蚁。他全身出汗,后心湿透,眼角不受控制地跳动。
“旭达汗,其实有人愿意和你谈条件的。”一个声音从帐篷外传来,“比如说你的舅舅。”
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揭开帘子走进帐篷。他全身上下装饰的金链让旭达汗眼前一亮,他的笑容开朗豪迈,也略微驱散了山碧空冷厉眼神投在旭达汗心底的阴影。呼都鲁汗做了一个旭达汗完全没有想到的举动,他直接走到旭达汗面前双手用力抓住他的肩膀摇晃。
“真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是我妹妹的孩子!”呼都鲁汗看起来满心都是欢喜。
旭达汗感觉到他手上的力量和温暖,一时竟不知是否应该推开这份热情。
呼都鲁汗松开了手,也坐在旭达汗身边,“旭达汗,我们都是草原人。说最直接的话。说得好,大家就是好朋友;说得不好,虽然你是我的外甥,但我们还是敌人,我也要砍下你的头。”他说得坦荡又真诚,“我希望给你一个机会,你应该对我说实话。我知道比莫干对你并不好,你当年曾经想要杀了他当大君,现在有什么理由为他卖命?仅仅为了你帕苏尔家子孙的尊严么?”
旭达汗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笑笑,“好吧,既然大家都很坦白。我是青阳部的那颜,不可能投奔朔北部,那样非但我得不到什么,而且会永远背上叛逆的骂名。我也不足以影响北都城里的局势,比莫干忌惮我和贵木,没有给我们任何实权,贵族们更不看重我们。我被派到这里,不过是一个传话的人,话说完了,我就离开。这就是实话。”
呼都鲁汗拍了拍旭达汗的肩膀,“别那么紧张,看你这么坐着,就像个铁铸的人,后背不酸痛么?”他站起身走到旭达汗背后,双手有力地拍打旭达汗的肩膀,“放松身体,你的心里也会放松,仔细想想,也许你的情况没那么糟。”
旭达汗完全愣住了。
“是啊,对于青阳人来说,你是个流着朔北血的杂种,下贱、危险,骨子里是一头他们当然不会把权力交给你。难道他们等着你反过去咬断他们的喉咙么?”呼都鲁汗的大手在旭达汗的肩上移动,缓慢有力的指压让他浑身放松,黄金王大概是从他的女人们那里学到了这种技巧,他伺候起旭达汗,就像一个卑贱的奴隶伺候少主人。
“可是对于我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血管里流着尊贵的苍狼之血,我们会把权力授予你,整个北都里没有第二个人能获得这种权力了,比莫干·帕苏尔都不能拥有。”呼都鲁汗的手忽然停下了。
“权力?”旭达汗猛地扭头,直视呼都鲁汗的眼睛,缓缓地重复了这个词。
“权力,我们会让你带着巨大的权力回到北都城,那时候贵族们会相信你的,他们会匍匐在你的脚下恳求你的赐予。”呼都鲁汗缓缓地绽开笑容,无人能想象这种亲切甚至甜蜜的笑会出现在黄金王的脸上了。
“那权力是什么?”旭达汗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发干。
“活下去的权力!”呼都鲁汗笑容不改,一字一顿,“狼主会把这份权力赐予你,你可以分赠给青阳部里你喜欢的人。你亲耳听见狼主对北都城下了屠城令,他是一位信守誓言的勇士,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发誓屠灭的营寨都已经消失了。但是为了你,他的外孙,你可以破例。青阳部的任何人,只要你赦免他们,他们就获得了活下去的权力。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比莫干·帕苏尔。”
“这是……一个很大的许诺。”
“这个许诺算得了什么呢?”呼都鲁汗摊开双手,踱着步放声欢笑,“我们还准备了一份更大的礼物送给你。”
“更大的礼物?”
“是,把北都城作为狼主送给外孙的礼物,算不算很大?”
“北都城么?”旭达汗再一次汗流浃背,“我不相信,你们为了北都城而来,却要在夺下之后把它送给我?我在你们的眼里是一个容易蛊惑的孩子么?”
“本该是你的,我们只是交还给你。”呼都鲁汗淡然地说,“这是你外公的意思,他让我告诉你,他终将回到北方的雪原去,带着他的狼群。他非常爱他的女儿,你的母亲,可惜她已经死了。这份爱他会转交给你,身兼青阳帕苏尔家和朔北部斡尔寒家族血统的你,将会成为草原的大君!”
“我成为草原大君,你将得到什么?”
“我亲爱的外甥,你真聪明。我们跋涉了上千里,战死数万人得到的东西,当然不会轻易地把它送出去。你也清楚你的舅舅来这里不是为了表达仁慈和慷慨。”呼都鲁汗缓缓地说,“我们希望随后和你立一份新的盟约,取代三十年前狼主和郭勒尔所立的那一份。”
“让青阳部永远成为朔北部的奴仆么?”
“不,不是。旭达汗,我从你的眼睛里了解了你,你很骄傲,就像你的父亲。你想成为青阳的主人,当然不会答应一份践踏青阳尊严的盟约。我们不会让你为难,这份盟约会非常优厚,青阳部和朔北部在这份盟约中平等,青阳部永为北陆之主。但是,作为交换,青阳部要用全部的兵力支持朔北部泗海征伐东陆,我们在东陆获得的土地均归于朔北,青阳不得染指。为了确保你不会在得到我们的恩惠之后反悔,十年之内青阳部的兵力都交给朔北部支配。”
“十年?”
“十年,足够我们夺取东陆四州了。我曾听东陆的商人们说,那里有几十几百座城市比北都城更辉煌,人们住在叠层的高楼里,瓦片上涂满黄金,那里的贵人们人人都穿锦绣戴宝石,东陆的女人柔软得像水,甜得像蜜糖,男人会恨不得把她们喝下去……那时候你的舅舅会砍下东陆皇帝的头,坐他的宝座,搂着他万千上万的女人。”呼都鲁汗微笑着说,“那时候你会不会嫌弃北都城的破旧,来东陆投奔我呢?”
“进攻东陆?”旭达汗脱口出,“这不可能,你们无法渡过天拓海峡。”
风炎皇帝北征蛮族后的几十年里,无数蛮族年轻人想过要复仇,要让蛮族的骑兵渡海去践踏东陆人的土地,旭达汗也曾经沉迷于和年轻人们谈论这个梦想。但他很快就发现这里面的困难远非一代两代人可以克服的。第一重障碍就是大海。风炎朝之前,东陆人的海防薄弱,造船术领先蛮族不多。但是风炎朝中,宛州商人渡数去西陆开荒,造船术一日千里,宛州船厂可以制造出“狮门头舰”那样吃水深载人多的重型战船,之后东陆人更从羽人那里获得了宁州长船的技术,这种船更加轻便快捷,便于驾驭。蛮族人缺乏足够的造船工匠,瀚州也不出产造大船的木材,所以蛮族骑兵再强也没有用,战马要想奔驰,先得登岸。
“那道海峡对于蛮族来说是障碍,对于羽人却不是。我可以保证,当呼都鲁汗的骑兵推进到海边时,会有上百艘羽人驾驶的长船在那里等候。”山碧空淡淡地说。
旭达汗想起战场上那些白色的羽箭,心里一沉,已经相信了。
他沉吟了片刻,“山碧空先生,你们从这场战争里会得到什么?”
“我们不需要任何战利品,也不需要你的土地。神需要的仅仅是忠诚,你将遵照神的旨意,把青阳的兵力借给呼都鲁汗,向东陆大胤帝国开战!”
“你……不是大胤的使者么?”旭达汗不敢相信。
“大胤就要死了,神已经抛弃了那国度。”山碧空低沉地说。
旭达汗的思绪全乱了。在来这里之前他心里分析过形势,他认定是比莫干和淳国的私下盟约激怒东陆皇帝,所以东陆皇帝转而支持了朔北部和青阳开战。大胤必然也不希望草原上朔北部独大,这会是他谈判的机会。可是知道山碧空根本和大胤皇帝无关……他感受到自己即将被卷入一场不可逆转的巨变。那是一个巨大的命运转轮,但旭达汗不知谁在推动它。
“不要辜负我们的慷慨。”呼都鲁汗说,“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获得那么优厚的条件了。”
“这不是慷慨,是因为我还有用!你们需要一个帕苏尔家的子孙继续执掌北都城,否则即便宜踏入北都,你们也会遭到其它几个部落的围攻,和我们决战之后,你们还有足够的实力对付阳河、澜马、沙池和九南么?”旭达汗忽地仰头,直视呼都鲁汗,“你们没有。所以你们不会屠城,你们要一个人为你们收拢青阳剩余的男人,为你们作战!”
“旭达汗,你太聪明了。让我这个当舅舅的又是开心,又是担心。你继承了我们斡尔寒家族的聪明,可如果被你这样聪明的盟友背叛,是很可怕的。”呼都鲁汗低低地笑了起来,“你说得不错,虽然狼主是想把青阳灭族,但是我劝说他不要这么做。我不像狼主,不是一个英雄,我是一个部落的头领,我千里迢迢来到北都城不仅仅为了报仇,也为了整个草原的权力。我们不想得到一个北都城主人的虚名,这个虚名可以继续归属青阳部,我们要的结果是这一战以后,帕苏尔家和斡尔寒家从此订盟,我们共同掌握北都,这样合我们双方的兵力,草原上再没有力量敢于违抗我们。”
“你要以我为傀儡?”
呼都鲁汗又笑了,这一次,他的笑容不再爽朗阳光,而是带着狼一样的狼意,“是傀儡又如何?这个傀儡的位置可不只你一个人在争取。”
“你们要的……是一个叛徒。”旭达汗浑身都是冰冷的汗。他迫切想要喘息,想要休息一下。
呼都鲁汗背着手走向帐篷,指着不远处的那座黄金装饰的大帐,“我亲爱的外甥,我给你时间去思考。那里就是我的帐篷,你可以当青阳的英雄,拔刀杀进来,看看能不能要我的命;如果你想好了,接受了条件……我的帐篷里很温暖,有美丽柔软的女人,也有我的许诺。”
旭达汗站在那座黄金大帐前,门外竟然没有驻守的侍卫,狂风呼啸而过,大帐顶上的苍狼旗猎猎飞扬。
已经半个夜晚过去了,旭达汗在朔北部的营寨里踱步,顶着风雪,但是严寒无法让他的心回复冷静。他失败了,并非因为他无能,而是青阳的大势已经去了,一个战败部落的使节,没法凭着自己的力量强硬地昂起头。偶尔有朔北武士从他身边经过,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孤魂野鬼,但这里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
最后他走到了大帐前,听见里面传来欢阔的笛子声和淫靡的笑,有男人粗野的笑,有女人妖媚的笑,男人和女人笑着笑着喘息起来,发出令人心跳加速的呻吟,笛子声越来越阔,淡淡的酒香从不知哪里传来。
旭达汗很冷了,他也想要找一个暖和的地方避一避,可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掉头回北都城,或者往前踏一步揭开那帘子。
他觉得自己站在悬崖上,往前往后都会一脚踩空。他二十九岁了,这一次的抉择会让他登上权力的巅峰,或者死去。
这是吕鹰扬·旭达汗·帕苏尔一生中最长的瞬间,他站在无边的风雪中,听见不知哪里来的狼嚎,听见过去二十九中的往事如潮水般回涌,起起落落……起起落落……
他想起母亲了,那个喜欢穿红色的美丽女人,每每带着骄傲说,不要听那些人胡说八道,我们朔北的血,和青阳的血一样高贵!她贵为大阏氏,没有人敢反驳,但她死于一次难产的时候,整个北都城的贵族脸上都带着喜洋洋的神气。
他也想起砂石磨穿裤子扎进膝盖的痛苦了。他和贵木跪在一起,来来往往的人脸上都带着不屑。“朔北的狼崽子啊,怎么都养不熟的。”有人这么说。贵木气得颤抖,气得流泪,旭达汗默默地忍受,跪着还把腰挺得笔直,他是绝不会在那些人面前露出一丝的软弱的,因为那样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地嘲笑他。
他记起那些冷得让人绝望的夜晚了,他因为一些小事被那些贵族告状,被父亲禁闭在帐篷里,冻得瑟瑟发抖。他在最深的黑暗里无声地咆哮,他咆哮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后悔,因为你们不该看错一个人!他的名字,叫旭达汗·帕苏尔!
他紧紧闭上眼睛,仰起头,让冰冷的雪花扑在脸上,张大嘴,让寒冷的风灌进他的胸膛里。风雪之外的那些巨狼咆哮,那些女人痴狂,那些男人大笑……
他泫然欲泣,泪水离开眼眶就已经冰凝。
他伸手抹去脸上的雪花,掀开了金顶大帐的羊皮帘子。
他吃了一惊。大帐里并没有奢靡淫艳的场面,地下摊开几十张毡子,毡子上摆着新烤的肉和飘香的马奶酒,那些喘息和呻吟都是角落里几个搂抱在一起的女人发的。看见旭达汗进帐,她们立刻松脱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帐篷里只剩下男人,近百名狼骑兵的精锐散坐着饮酒,此刻都抬起头,沉默地看着旭达汗。
正中的毡子一边坐着含笑的呼都鲁汗,另一边是一个老人,黑面虬结的肌肉如同枯木,双眼中透着血一般的红色。老人正上下打量旭达汗,凶戾的眼睛里居然透出一股温暖。
“我的外孙旭达汗,你回家了。在北荒的时候,我经常想你们长什么样子,像不像我。”老人低声说。
呼都鲁汗和所有狼骑兵不约而同地点头致意。
旭达汗觉得自己沉入那双血红色的眼睛了,就像被血池吞没,无从抗拒,不能挣扎。他的心里异常平静,甚至有隐隐的喜悦。他回到家了,在这里不会有人嘲笑他的血统,|奇+_+书*_*网|也不会再有人斥责他的用心险毒,更不会有人把羊血擦在他的唇边。他的身体里另一个旭达汗苏醒了,旭达汗·斡尔寒,一匹生来失群的狼,第一次看见漫延到天边的大狼群。
他跪了下去,把整个身体贴在地上。
“呼都鲁汗……拒绝了?只是拒绝和谈?没有任何其它表述?”比莫干看着旭达汗的眼睛,脸白得像纸,“原话是什么?”
“站在我面前的是谁?血管里流着我们斡尔寒家的血,却是青阳部的说客?狼主不想见你,他要我告诉你,要么跪下去吻他的脚面,承认他是你的外公,为他献上生命;要么就像个堂堂正正的帕苏尔家的男人那样,等着他的刀落在你的头上。”旭达汗缓缓地说。
比莫干沉默了很久,巨大的疲倦笼罩了他,他无力地靠在黄金宝座上,失神地望着旭达汗头顶上方。
旭达汗默默地站在宝座前,没有一丝表情,脸上的线条冷硬如刀。
“你是在埋怨我么?旭达汗,我让你作为使者去合谈,却被你的舅舅羞辱。”比莫干低声说,“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出发之前我就已经猜到。”旭达汗说。
比莫干诧异地抬起眉毛看着他,“你猜到了?”
“一个父亲,能把自己最心爱的两个女儿作为求和的筹码,他会在意这两个女儿生下的孩子么?蒙勒火儿·斡尔寒,”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旭达汗声音里出现一丝颤抖,“我尊敬他作为草原的英雄,他能够摒弃人的怯懦和自私的爱做出那样了不得的事,可他不是我的外公,呼都鲁汗也不是我的舅舅……如果他们真的会对家族的血脉有感情,那么他们不会等三十年,等到受苦的女儿已经死了才回来!我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旭达汗的面孔微微抽搐,“大君,所以我是一个青阳人!”
比莫干低下头,再一次陷入沉默,很久,他低声说,“旭达汗,对于我们过去的争斗,你的心里还存着伤口吧?”
“不……不是那样,”旭达汗轻声说,“我只是忽然想起母亲来。”
比莫干和旭达汗四目相对,金帐中一片沉甸甸的死寂。
比莫干挥了挥手,“旭达汗,你出去吧,出城去和朔北人和谈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阿苏勒。”
“明白。”旭达汗转身离去。
在他走到帐门口的时候,听见后面传来低低的一声叹息,比莫干说,“旭达汗,我大略也能理解你当年为什么非要争这个大君的位子了,若我是你,我也会和你一样不择手段吧。”
旭达汗惊得猛一转身,看见比莫干已经从黄金宝座上起身,背着双手漫步从帐后出去了。
旭达汗走出金帐,贵木一头迎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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