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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by江南

_39 江南(当代)
依依相望,尺水之间。”
柳瑜儿的歌声在夜风里轻轻扬起,一转三折,小苏抚琴配合她的轻歌,叮叮咚咚的像是雨水打落在风铃上。
吕归尘背靠着宫墙,听隔壁俩枫园的琴声歌声。归鸿馆这边只有屋里一盏灯火,空落落的看不见人。初春的风在夜里还是冷的,吹到身上觉得布衣单薄,他仰头去看爬上梢头的圆月,月光洒落在寂静的院子里,像是一泼清水。
胤朝成帝五年的初春,北国还是冰封大地的时候,南淮城里的柳树已经爆出了青芽,这一年,吕归尘十七岁。
吕归尘都快忘记自己来下唐几年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于北陆的记忆渐渐都淡去了似的。开始他还会很固执地爬到城墙高处,回望门复门关复关的南淮城,觉得东陆的城市如此的局促封闭,想念着北方一望无际的草原,风吹草低,牧羊的女儿歌唱。但是渐渐地他也习惯了听这种清唱的宫调,绵绵软软,柳絮随风,听久了让人生出一种倦怠和慵懒来。最近路夫子对他的进境越来越满意了,文章之外还教一点音律,小苏也偶尔示范一下指法给他看。
“不错,但是意蕴终究还是缺了几分。这首诗以莲叶譬喻,意思还是落在尺水相望四个字上面,是隔水相望,是辗转思怀,是心轻如缕,是求不得,小苏的琴声太过外露,柳瑜儿的歌声却显得绵软了,不是那个味道。你们要想,是那种春来之际,隔着一水,隔着田田的莲叶,少男少女相望的一眼,或者是少男有意少女无心,又或者是反之,但也可能是两人都有情,却不能表露。‘依依’二字平淡而见真情,是看一眼便又把视线转往别处,可忍不住还是要看第二眼的心情,是想说却又没有什么在嘴边,可是闷在心间又苦恼的感觉。”百里煜的声音从隔壁传来,温雅动人。
吕归尘还记得初来的时候百里煜还是一个追着侍女们打闹的娇纵少年,会把花球扔在他脑门上,不过时过境迁,百里煜跟他同岁,也十七了。诗词文赋都是南淮城里堪称第一的,有人说百里氏终于有人接文睿国主的笔了。百里煜又风度翩翩,弹得一手好琴,他很少出宫门,倾慕他的贵族少女却多,常有女孩子成群结队而来守候他出宫,百里煜就在宫墙这边听琴,——指点其中的不足。
“尺水之深,终不可越,那人就在你身边,触手可及,却只能空惆怅,遥相望。”百里煜在那边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们从小长在宫里,终究不明白那种心绪。”
吕归尘心里咯噔了一下。
“我们不懂,那煜少主就懂了?我们没出宫,煜少主也只是跟侍女们隔墙听琴而已嘛。难道还真的对谁的琴声动了心?”小苏调笑着。
“也未必就要出宫,动过一次心,自然也就明白其中的意趣了。我这么说还是肤浅了,深的东西终究是说不出来,只有一张琴,奏到迷惘的时候,才能得其真味。”百里煜性子好,对这些女孩子更是温柔,也不恼火。
“少主也动过心?”柳瑜儿说。
“哪能没有呢?”小苏格格地笑着,“我说啊,是那年新春来暂住的茗公主。”
“才不是,一定是小舟公主了。你别看我们少主没见过人家几面,可是见一次,梳头还梳了半天呢。”
“胡说的丫头,都给我撵出去讨饭!”百里煜笑,他又是没来由地轻轻叹了口气。
吕归尘头顶上那株梧桐随风一震,叶子上蓄的雨水落了下来,淋在他的头顶。他没有动,呆呆地看着夜空里的月轮,有一些东西从心里泛了起来,绵绵的像是柳絮,可是层层叠叠地压在一起却是沉重的,把他的心都塞住了。
“姬野,你该请我的客了。”息辕带着战马和姬野漫步在大柳营回城的街头,神色里带着一丝诡秘。
“可别把我当有钱的阔主,又怎么了?”姬野摘下头盔,打散了满是汗的头发,狠狠地一甩头。
“我今天凑巧看见叔叔的文书,下个月禁军晋级十三人,你的军衔提升为牙将,不用再当青缨卫了。难道不该请我喝酒吗?”
姬野呆了一下,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我还以为我一辈子都升不上去呢。”
“你好像也不是很开心的样子。”息辕看他只是轻轻地笑过,有些奇怪,“牙将虽然不是什么高位,却是将官,和一般卫佐不同。而且你在禁军,又是叔叔的学生,升迁一定很快,再过了参将就可以升副将。虽然国主没有把副将的军衔赐下,不过你二十岁时如果能升到副将,也是很多世家子弟都不敢想的。”
姬野低头看看起落的马蹄:“其实我以前也想,我要积功升官,这样有朝一日我是副将,也许还能升得更高,升到后将军、前将军、也许大将军……”
“你是叔叔的学生,升到武殿都指挥使都不奇怪。”息辕笑。
“可是息辕,我们在殇阳关,死了那么多人,多少人和我们一样,都是想升官,想晋级,想不缺钱,想不会被人看不起。不过他们都死了,也许再打一场大仗,我们两个也都回不来了。”姬野抬头看着息辕,“你说我们到底是为什么拼命呢?我老是想,可也想不清楚。”
息辕也想了想:“人总是想做大事,就该像离公那样,其实我看见离公在战场上挥刀一指,我真的不觉得他是我的敌人,我想英雄就是那样的,那么多南蛮的勇士听他的号令,肯定有他们的理由。可惜能像离公那样的人,毕竟是太少了。”
“将军呢?你是将军的侄儿,不想像将军一样么?”
息辕犹豫了一下:“其实姬野,你不觉得叔叔是什么样的人看不清楚么?”
姬野有些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你也这么说……其实我有时候觉得不懂将军在想些什么,可是不方便说……息辕你是从小就跟在将军身边么?”
息辕摇了摇头:“我家里的事情,也不用提了……我直到快死了,才知道我的叔叔是御殿羽将军,叔叔带着皇帝的手令来监牢里把我提了出去,他跟我在监牢对面的馆子里吃饭,说要送我去一个远方的亲戚那里。他说话很少,我也有些不敢跟他说话,后来他说有人会来接我,站起来要走,我就看着他的背影。走到门边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过来拉了我,说那从此以后他就是我唯一的亲人,让我跟着他。”
“就这样?”
“就这样,叔叔是个很特别的人。”息辕舒了口气,“我觉得离公还是可以学的,叔叔是学不来的。”
“对了,你没有升迁么?”
“我也有,我已经可以升为副将了,”息辕说,“不过我本来是牙将,这次越了一级是承袭了叔叔的功荫,叔叔说可能要为我谈一门亲,所以军衔升得高一些好。”
“你要论亲了啊?”姬野笑了起来,隔着马在他胸口击了一拳,“那是你该请我喝酒才对。”
息辕有些不好意思:“其实还没有影子的事情。”
“对了,我得抄近路先走,我约了一个朋友。”姬野想了起来。
“是那个羽然吧?”息辕笑,“谁请谁真的是难说得很!”
这次轮到姬野不好意思了,他抓了抓头发,觉得身上闷热得很。
“不过……”息辕犹豫了一下,“这话我也许本来不该说的,不过我是你的朋友……我昨天去文庙,想买一副马鞍,看见羽然和尘少主在那边挑坠子。尘少主也是喜欢她的吧?她那样一个女孩儿……”
他发觉自己说这话实在是别扭,于是兜转了马头:“我先走了,叔叔那里还不知道多少文书等着我去整理呢。”
息辕的马蹄声远去了,姬野静静地立马在那里,觉得身上又凉了,他仰头从浓密的树荫间看出去,被树枝树叶切碎的星月之光点点地洒落在他一身鲮甲上。
羽然捧起一捧水,忽地一吹,水里倒映的星月之光破碎,而后从她的指缝间流下,带着所有的光一起。她又蹲在巨大的浴桶里面抬头去看月亮,模模糊糊的像是一个煎开的鸡蛋。她想着就想笑,忍不住吐了几个气泡,咯咯笑着从水里探出头来。
  “又笑,都是大女孩了,还喜欢玩水。洗好了赶快出来,衣服我为你烤干了。”翼天瞻的声音从很远处的屋子里传来。
  羽然吐了吐舌头,从浴桶里面钻了出来,水面上本来浮了一件亵衣,直接贴在她身上。她裹了一件宽袍,赤着脚踏着冰凉的青石地一串小跑回了屋里。
  “鞋子也不穿!”翼天瞻瞪着眼睛。
  羽然也不说话,把宽袍一扔,转身过去摘下烤热的手巾擦水。她的身段不再是小女孩的样子了,湿透了的亵衣贴着身子,能清清楚楚看见里面的肌肤和贲突的胸口,身体的曲线细软修长。翼天瞻看着她的背影,却没有避开,映着火光,他海蓝色的眼睛里似乎有雾气一样的东西浮起来,沉沉的像是铁色。
  “换好衣服叫我,大女孩了,要遮拦都不懂!”翼天瞻低声呵斥了一声,起身出门,合门坐在台阶上,点燃了烟杆,深吸一口,轻轻吐出烟圈。
  一会儿,门开了,羽然一跳而出。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箭裙,贴身紧束,系着极宽的白锦腰带,像是东陆贵族少女出猎的模样。
  “爷爷我今晚要出门去。”
  “又跟谁约了?”
  “反正不是阿苏勒就是姬野喽,我也不认识多少人。”
  翼天瞻看她不想说,笑了笑,又沉默了一会:“羽然,阿苏勒和姬野,你喜欢他们么?”
  “当然喜欢了,要不然我为什么要跟他们在一起?”
  “更喜欢谁呢?”
  羽然瞥了他一眼:“爷爷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正在想,也许我们会一生都住在南淮了。”翼天瞻抽了一口烟,“你长大了,我当然想知道你喜欢谁。”
  “我不知道,他们都挺好的啊。我为什么要分更喜欢谁?”
  “你只要想,如果让你跟他们中的一个人一辈子在一起,你会选谁,你就明白了。”
  “我不想……这样就挺好的。”羽然背过身去。
  “傻丫头,世上才没有这样的事呢。就算再好的朋友,即便是亲生的兄弟,所爱的那个人,始终是不能跟人分的。就好像一颗心,分成两半,也就像琉璃那样碎掉了。”翼天瞻说着,忽地有些出神。
  羽然愣了一下,把耳朵塞了起来:“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翼天瞻低低地笑了一声,摸了摸她的脑袋,继续抽烟。
  羽然背对着跟他立了一会儿,转身出去了。
  翼天瞻的烟抽完了,他抬头去看悬在头顶的圆月。
他忽地愣了一下,身子微微一动。随着极其尖利的呼啸,一支白色箭羽的长箭仿佛从月光中化出来那样,和他的耳朵只差了几寸,钉进了他背后的门里。
  翼天瞻在一瞬间闪过了那支箭,却没有再动。
  “我刚想在南淮城也许要过一生了,你们就来了。来的人都出来吧!”他把烟杆插回后腰,他想起自己那杆长枪就在背后的屋子里,距离他只有不到五尺。
  “如果来的是南鹤雪,你根本看不到人就有至少十支箭射过去,面对天武者,还没有人敢用一支箭去挑衅吧?”年轻的声音从屋顶上传来。
  “你不是来杀我的么?那样狠毒的箭路。”
  “我自负箭术,可是如果是斯达克城邦的主人,一定可以避开这样的一箭。”白色长发的年轻人站在屋顶上,手持着裹有金络的绿琉弓,他半跪下去,“斯达克城邦,翼罕。”

屋子的灯火照亮了桌子两侧的人。
  翼罕把他的绿琉弓放在了桌上,还有随身的双匕首,他空着双手。翼天瞻默默地抽烟。
  “你是翼元震的儿子,那么你的母亲是风应修?”
  “是的。”
  “你的血统足以自豪,年轻时候箭术能够那么凌厉,也是很难得了。”
  “可是我来这里并不是听天武者评论我的家世和指导我箭术。”名叫翼罕的年轻人眼神犀利如鹰。
  “你为什么而来?”
  “柏木尔城邦的勒古殿下三个月之前被烧死在他的树屋里,整个柏木尔城邦现在已经化为灰烬,所有的居民都被杀死在河里,一直流到斯达克城邦,那水还是血红的。”
  翼天瞻的身子微微一震:“谁下的手?”
  “您的侄儿,古莫殿下,您的侄儿翼霖·维塔斯·斯达克,现在斯达克城邦的主人。”
  “勒古应该是斯达克城邦最好的朋友,翼霖为什么会对他动手?”
  “因为整个森林已经陷入了战乱,现在人们都在互相攻杀,不杀人的人,就会被别人杀死!”
  “羽皇无法弹压整个城邦了么?”
  “无法,森林已经变成了战场。”
  翼天瞻沉默了一会,吸了一口烟:“你来告诉我这些,为什么?”
  “古莫殿下!我们真的不能再等了!如果羽皇还可以扶持,鹤雪的精锐武士们也不会散去,森林的平静不会被打破。我们的人毁灭了柏木尔城邦,可这只是开始,维塔斯殿下疯了,报复很快就要逼近斯达克城邦,我们的故乡的命运是不是会想柏木尔城邦那样呢?”
  “这件事你不该来问我,我在斯达克城邦留下了怎样的名声,你和我一样清楚!他们恨我,我也不能对他们解释。”
  “可是你是天武者,最伟大的鹤雪战士,至今人们还在传诵你的名字。”
  “那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叛徒古莫和天武者是同一个人!”
  “这是借口!”翼罕猛地站了起来。
  “这不是借口,”翼天瞻的声音冰冷如铁石,“我离开斯达克城邦的时候折断了我的弓,我现在只是一名天驱,不是鹤雪,更不是你口中的殿下!天武者并不是皇帝,他只是一个人,即使他还翱翔在宁州的天空上,他也没有能力扑灭蔓延整个森林的大火!”
  “不,古莫殿下,你有机会拯救我们的森林。只有你有这个能力。”翼罕拍着桌子。
  翼天瞻抬头看他。
  “你带着公主殿下,我看见她了,我认得出她!她血管里流着最纯净的羽皇之血。如果是她……”
  翼天瞻猛地摇头:“不可能!我绝对不会让她卷进你们的战争里!”
  “这不是我们的战争!这是整个羽族的战争!蛮族还在勾戈大山外面觊觎着我们的土地,而我们的人在互相屠杀,任何一个羽人都应该去拯救我们的森林!她是羽氏的公主,最后一点纯净的血脉了,羽皇已经没有生育的能力了。殿下,你明白不明白?”
  翼天瞻的脸失去了颜色,他僵持了一会儿,靠在椅背上:“如果我不答应呢?”
  “南鹤雪的杀手距离这里应该已经很近了,”翼罕死死地盯着他,“我还是有信心说服你的,我相信你还是一名鹤雪,你为了天驱的复兴,也不会忘记故国的人们还在期待翼氏和羽氏的再次联手,去拯救动乱中的森林。”
  “你对我太有信心了!”翼天瞻冷笑。
  “古莫,不要太自私了。我知道她的奶奶是谁,我也知道她对你而言的意义,可是古莫殿下,”翼罕摇头,“我们都是羽族骄傲的武士,我来到这里,也付出了很多的东西……”
  翼罕取回了他的弓和匕首:“很多……再也无法找回来……”
  “她还是我们所知的最后一个姬武神,”他出门的时候说,“如果你真的希望她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为什么又要把关于泰格里斯之舞的一切教给她呢?”
  “我还会再来的。”翼罕扣上了门。

“公子喜欢这个玉鼎么?六百八十枚金铢,以这个玉材,不算贵了。”玉工是个须发花白的老人,拿一只掸子扫着玉鼎上的浮灰,对看鼎的年轻人笑了笑。
  “这么贵?”吕归尘吃了一惊,又去仔细地打量。
  翡色的玉鼎在下午的阳光中是半透明的,底子是脂玉的白色,其中腾起一丝一丝的深红,像是鲜奶里面升起了红云,底下最深,而后渐渐地浅了,最后鼎口是一圈纯白。
  “黄金有价玉无价啊。”玉工笑,“这块原料是澜州来的,澜州产翡翠,比宛州的好,可是红色的翡少见。这块玉料来路还是挺有趣的,据说本来的白色的,后来离公伐晋北,四处搜掠珍宝,这块玉料的主人不愿出让,一头撞死在玉料上,把料给染红了。卖给我的人说若是切开会有血涌出,我切的时候倒是没有,可这纹路倒确实是血翡翠的样子,若是猜得不错,是八松雪藏坑的坑头玉,如今剩下的不多了,采空了。”
  “那确实是难得了,”吕归尘点了点头,“比起金银的东西,觉得厚重很多。”
  玉工年老了,咳嗽了几声:“也不是这么说。金银中也有绝妙的手艺,可是再好的金饰,都可以打出第二件来,玉石就不同了,每一块好玉都有自己的纹路色泽,就算是瑕疵也是各不相同的。而一旦断了碎了,就再也接不回去,即便你走遍九州,也找不回一块一模一样的来。”
  “听说城里的大商铺拍卖玉料,贵的有几万金铢的呢。”
  玉工摇头:“那又是富豪人家的游戏了。爱玉的人,一生把玩的玉石,能有几块呢?随身的玉,或许只有一块,你喜欢这玉的纹路色泽,也许连瑕疵都喜欢,所以一辈子不离不弃。玉是有灵的,应人的精魄,拍来的东西人家说好,你就真的喜欢?再贵的玉,你买了不带在身边,也是不值钱的。”
  “玉能寄托人的精魄,我也听说过,是真的么?”
  “其实也只是寄托思念而已。故人不在了,你把他的旧玉带在身边,觉得能跟他的魂魄在一起,其实不过是你心里记着他。所以玉石无价,也是说它其实根本就是石头,不值钱。”
  他鞠了个躬:“我去后面打扫一下,公子在这里自己看,看到什么合意的东西叫我就可以了。”
  “你不怕我拿了东西跑么?”吕归尘有些惊讶,不大的铺子里陈列着几十样玉器,却只有他和玉工两个人。
  玉工笑笑:“我虽然是个磨玉的,也看得出公子是大贵。公子这种人来买的就是思念,再好的玉,公子不喜欢,也只是石头。”
  吕归尘于是漫步在那些精美的玉器之中,在微微的轻尘中,下午的阳光温暖而慵懒,天青色的玉圭挂在窗前投下半透明的圆影,而酒红色的大玉海他围绕着要走三步,它里面真的盛着酒,荡漾着陆离的清光,黄玉的鹦鹉站在一个镏金的架子上,巧色的红嘴里面掀着一枚蓝莓。他觉得自己像是走在一片又一片的流光中,而周围没有实质。
  玉工从后面掀帘子出来,看见吕归尘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街道出神。他笑了笑:“公子看了很久了,还是没有可意的东西么?铺子小,公子见笑了。”
  吕归尘回过神来,急忙摇头:“不是,不是的。有很多漂亮的东西,像那对龙血水晶冻的方章,真是极品了,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的材质。”
  “那对方章啊?”玉公摇头,“确实是贵价的货色,不过那块龙血水晶冻石的材质太纯,也就没了韵味。公子若是喜欢,算三百枚金铢出让了。”
  吕归尘迟疑了一下,上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其实我这次来,是想找一枚翡翠环的,听说这间铺子里有,可是找来找去却没有看见。”
  “翡翠环?这东西本来很多,不过前些日子天启的一家大商户来看货,买去了不少。这些小东西不陈列在外面的,公子要的那枚环是什么样子的?”
  吕归尘想了想:“我没有见过,听朋友说,是一枚琉璃底的翡翠环,透明的,只有其中一点是深碧色的,把整块玉都染碧了。”
  玉工想了想,拍了拍脑袋:“哦,公子说的那枚,可能还在,等我去找找。”
  他再次从后面出来的时候,手里捧了一只精巧的漆木盒子,请了吕归尘到铺子的一角坐下。吕归尘跪坐在细白的竹箪上,仰头看见头顶的天窗,下午慵懒的阳光自镂花的格窗中直射下来。玉工含笑打开了盒子,一瞬间仿佛有翠色的光从盒子里溢了出来,映得玉工枯瘦的手指上都有绿意。
  那是一环翠玉衬在绛红的重锦中,像是一湾凝住的春水,随时都会流淌开来。
  “是这个,就是这个!”吕归尘惊喜地喊了起来。
  他从盒子里拿出翡翠环来,却惊诧的发现那一泓绿意悄悄地褪去了,整只翡翠环都是透明的,仿佛水晶,只有其中一点,碧得发乌,丝丝缕缕的翠绿像是雾气那样在那一点周围弥漫开来,倒像是在一杯清水里投进一枚刺破的蛇胆一样。
  “确实是好货色,北邙山的上等翡翠,也没有这个绿法。难得绿得通透灵动,是水样的底子。不是我自夸,鸿胪寺祭天的青圭跟它比起来,也就是一块死玉。公子对着光看看,凝而不重,透而不散。北邙山玉矿已绝,以后要买这样的好玉,只怕有钱也难得了。”玉工略有几分得意。
  吕归尘依着他的话,对着阳光翻转翡翠环,说来也怪,那枚玉环一转起来,绿色顿时就活了,青翠明晰的碧色一时明媚,一时又收敛,深的时候像是古潭深处的颜色,浅起来根本就是无色的。
  “这块翡翠是有眼的,”玉工指点着,“那点翠绿就是玉眼,其实所有的绿都是那一点玉眼中沁出来的,旧话说这种玉是蛇盘玉,在玉坑里有毒蛇盘绕着守护,轻易不可得。”
  吕归尘轻轻抚摸着,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这枚翡翠环怎么卖?”
  “两百五十枚金铢。”
  “这么好的玉还没有那对方章贵么?”吕归尘诧异地看着他。
  玉工瞅着他认真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还真没听说买玉的人嫌玉便宜的。这枚玉虽然好,天启那些富商却看不上,因为玉材太小,磨出来的环太小,最多只能套在女娃的手腕上,长大了,就戴不了了。若是穿了链子戴在脖子上,却又嫌大,所以价格抬不上去。”
  “嗯,”吕归尘点了点头,“若是磨成带钩或者挂件,也许就值钱了。”
  “说是这么说,我也知道的。”玉工笑着摇头,“可是这么好的玉材,磨成那种俗物可惜了,我舍不得。这枚玉还有一个好处。”
  “哦?”
  “这枚玉如果贴身带着,体温会把玉暖起来,那一点玉眼的绿色就会慢慢地溢开,若是戴上十年二十年,就应该整枚玉环都是翠绿的了。”
  “真有这样的事?”
  “当然是真的,”玉工解开领口露出自己脖子上一枚银链系着的翠玉貔貅来,“我这枚貔貅,初戴的时候只有半块是绿的,系着整块都是碧绿的了。老玉贴着铁放会有黄沁,这种绿沁其实也是一样,只不过是从玉里面沁出来的。”
  吕归尘赞叹着点了点头:“这个倒是第一次听说。”
  “温了它四十多年才绿透了,”玉工轻轻叹了口气,“是我妻子结婚时候陪嫁的东西,人已经不在了,留个想念。”
  他把貔貅揣回领子里:“公子买这个,是定情么?”
  “定情?”吕归尘吃了一惊。
  “当然啊!玉环玉环,是图一个圆满。”玉工笑,“城里但凡家有财余的,聘礼里面都有玉环,这个东西是定情用的,有个俚俗的说法叫做姻缘套,套住,就跑不了了。我看公子的神情,也是为了心上人买玉吧?”
  吕归尘不说话了,手里轻轻翻转着玉环。它折射出的绿意虚无缥缈,一泓碧水像是溢出来打落在白色的竹箪上。
  “若是送一般的朋友,可以么?”许久,他抬起头来。
  “只怕有些误会吧?”玉工笑。
  吕归尘又不说话了,轻轻拿绒布擦拭着玉环,盯着它出神。
  “那公子慢慢看吧,我去周围转转。”玉工站了起来。
  “公子!公子!”外面洒扫的小伙计掀开帘子,冒冒失失地冲了进来。
  “没规矩!”玉工低低地呵斥,“有什么话不能慢些说么?”
  “不是……不是……”小伙计急得满头是汗,“外面……外面有人找公子,说是……说是姓赤,大……大……大人物!”
  “姓赤!?”吕归尘吃了一惊,急忙起身。
  他跑了几步,转身对玉工鞠了一躬:“请先生帮我留住,我愿意出三百枚金铢。”
  他急匆匆地跑了出去,玉工跟在后面,悄悄把帘子掀开了一条缝隙去偷看。
  小街中央赫然立着七匹枣红色的健马,都是铁掌铜蹬,披着赤红色绣金的马衣。马上的骑士披着同色的绵甲,腰挎鲨皮鞘的长佩剑,其中一人高举的深红色旗帜上绘着金黄色怒放的菊花。
“这是……”玉工心里一寒。就算他不认识那七人的装束,总也认识那朵金色的菊花,那是下唐国主百里景洪的家徽。不是紫寰宫(注:唐国国主的宫室,装饰以淡雅为上,白梁紫柱,牌匾和描画多用紫色勾勒,所以有紫寰宫的名字)内务重臣和亲信大臣入朝面帝,外姓人不能轻易奉此旗帜。
  “是……是宫里的旗号,”小伙计战战兢兢的,“那个红旗下的,好像是执金吾的副统领赤浩年将军!”
  玉工默默地点头。
  红旗下策马等待的中年将军一身银色重铠,红色大氅,透着隐隐的官威,令人不敢逼视。吕归尘走出铺子,他却忽然偏腿下马,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旁,他身后的几名执金吾也是下马行礼,礼数周到。赤浩年上前凑在吕归尘的耳边说了两句,一行人随即上马,飙风一样驰向了小街的尽头。凰月坊的这条小街上都是玉石铺子,屋檐下挂了玉珂当作招牌,有风的日子玉珂就像风铃一样清音阵阵,令人遐思飞扬。可是此时马烈人急,骏马带起了疾风,玉珂叮叮咚咚的声音不绝于耳,仿佛戏台上暴风雨将来时候锣鼓的急奏,久久地不能止息。
  “是笼子里的孩子啊。”玉工喃喃自语。

晚霞漫天,像是火烧一样,落日的余辉照在紫寰宫打点深紫色的琉璃瓦上。宫人们在铜铸的龟鹤中投入沉香木点燃,缥缈的香烟从龟鹤的嘴里喷出,渐渐弥散开去,远处高阁上遥遥传来扣击云板的声音。
  吕归尘不敢动弹,端正姿势静坐在台阶下,看着桌边的国主磨墨。他心里隐隐地不安,派出执金吾的副统领赤浩年从外面急召他回来面见百里景洪,可是到了这里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内监们请他在台阶下稍坐,而国主一直就是磨墨。
  紫寰宫以奢华著称,这间书房却简洁,只有几张缂丝屏风隔开,服侍的内监也只有一人,为国主压住了摊开的白卷。
  国主忽地提笔了,笔锋在纸面上一顿,凝而不发。而后他左右开阖,用笔姿势凌厉雄健,竟然有一股武士挥舞刀剑的气魄。吕归尘刚起了好奇心,国主已写完。他将手中紫毫抛在砚池里,微微呼出一口气。
  内监小心翼翼地捧起纸卷,走下来呈在吕归尘面前。
  纸面上四个枯瘦张扬的大字:“励节孝亲”。
  吕归尘也知道国主精通书法,堪称东陆的名家之一,但赐字却是罕见的,只赐给过几个亲信的大臣。这次召自己竟然是为了赐字,不由得局促起来,急忙起身,恭恭敬敬地接下来。
  他一接过,内监立刻又接了回去,高捧在头顶,下去装裱了。书房里面只剩下国主和吕归尘两人。
  国主清了清嗓子:“很久也没有跟世子说话,听路夫子和息将军说起,都说世子的文武都有进境,不像我那个不成器的孩子。去年跟随息将军出征,立下了战功,我很欣慰,大君把世子交给我的时候,曾写信嘱咐我要让世子学习东陆文化,总算没有辜负大君的托付。这幅字送给世子,希望世子再进一步。”
  “谢国主赐字。”吕归尘起身行礼。
  “不必那么多礼数,我们坐着说说话。”国主招手让他坐下,“世子住在东宫,地方偏远了一点,饮食起居上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么?”
  “都好。东宫里大家都很照顾我,禁军的方山都尉也是每旬第一天来看我一次。”
  “东陆的饮食和北陆不同,也许吃不太惯吧?我已经传令后厨采买了一些羊,又有一个善于做羊排和羊羹的厨子,安排他去为世子做饭把。”
  “国主……归尘叩谢。”吕归尘不得不再次站起来。
  “不要这样,”国主淡淡地笑,“说好了我们坐着说说话的。”
  吕归尘又一次坐了回去。他有种隐隐的不安,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国主温和的语气和无微不至的关怀都不同往常。他来到南淮已经七年了,除了最初一段日子国主经常召见,后来也就渐渐冷淡了。只有新春的时候,他和小舟公主会像百里氏的宗亲那样被邀请入宫一次,也只是说两句话,赐一点东西而已。
  两个人都沉默起来,不大的书房忽然就显得压抑了。
  国主想了一会儿,笑笑:“世子对书法有研究么?”
  “路夫子说归尘的基础薄弱,还是练习写字,不敢妄谈书法。”
  “恩,书法也是一门学问,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领会的。”国主点头,“我刚才用的是斩石体。如今的三家字体,洛辉阳的‘辉阳体’、皇室书法教师陈犁的‘泼云体’和谢斩石的‘斩石体’。辉阳体婉妙典雅,泼云体飘洒不羁,而谢斩石是左手提剑右手提笔的军机参谋,一手斩石体有如刀劈巨岩,碎石纷披,笔下是沙场落日英雄挥戈的豪烈风骨,喜皇帝也是书法的奇才,生前推崇他说‘最见得男儿肝胆’。世子要学他的骨气。”
  “归尘记住了。”
  “而我写‘励节孝亲’四个字,世子知道本公的用心么?”
  “望国主教诲。”
  国主微笑:“东陆对于世子而言,毕竟是异乡,早晚世子是要回到北陆去的。异乡生活,就算在王宫里也有不如意的地方,但是这是磨砺气节的好机会,而孝亲是人伦最关键的一节,大君对于世子非常慈爱,我听说曾有‘长生王’的期许,世子记着大君的期许,眼下的一切不如意,就都是小事了。”
  “归尘明白了。”
  “世子年纪多大了?”
  “十七。”
  “十七?”国主微微点头,“在我们东陆,是嫁娶的年纪了。世子在北陆的时候,有婚配么?”
  “归尘南行的时候只有九岁,北陆的风俗是十二岁可以为男孩订婚,所以没有议婚。”
  “是么?”国主轻轻一笑,“世子已经是跨马征战的英雄,是大人了。我们下唐的仕女,东陆诸国都说是婉约可亲。世子来了南淮城,有没有结交,其中有没有心仪的人?”
  吕归尘呆了一下:“归尘年纪还小,不敢说心仪。”
  他的眼神有些游移,不敢看国主,转而去看窗外的云霞。
  国主笑笑:“年纪大了知道爱慕,是人之常情。我听说北陆婚配,有‘叼狼会’的说法,富家的女儿到了出嫁的年纪,就要摆开酒坛,烤上黄羊,招募四方英武的年轻人,喝醉了酒后主人放出一只凶恶的狼,谁能骑马抢得狼回来,就是人人称赞的草原男儿,可以夺得美人归,是不是?”
  “是!想不到这些国主都知道。”吕归尘有些惊讶。
  叼狼会是草原上大户人家选女婿的办法,指望在周围的年轻人中选出最强悍勇敢的男子汉,延续家族的血脉。不过青阳的贵族们已经有数代不追逐水草牧羊为生了,连吕归尘自己,也只是听说过这种事。国主作为东陆的贵族却知道这些草原上的习俗,确实是罕见的。
  国主摆摆手:“这个不算什么,我知道有人说我只是个诗书公侯。不过他们也不知道我在军政大事上下过多少的苦心。要和青阳结为兄弟之邦,其实老臣子们里面很有非议,是我在朝堂上一力驳斥了他们,坚持派拓拔将军北行。这背后,我也足足在蛮族风土人物上花了三个月的心血。”
  “国主英明。”
  国主点头:“结盟是两国的大事,就好比婚嫁,一旦出门,也就不能再回头。我们跟青阳的盟约,是要维持一世的,所以我最近自省,世子远离家乡,一定倍感孤独,本公政务繁忙,关心得少了。而既然世子年纪已经不小了,又要结一世的盟约,那么不如先结一世的姻缘。本公有意为世子结亲于下唐的名门世族。”
  吕归尘只觉得耳边像是雷鸣,什么都听不清了。他觉得双手双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伸出来不知是要摆手拒绝,或者是在抖。
  有些事是他不愿想的,比如他很想回到北陆,那里有浩瀚的草原,击天的雄鹰。可是他不愿想那里是没有勾檐的,羽然也不能坐在那里漫不经心地唱歌。铁颜和铁叶偶尔说起世子将近大婚的年纪,他们却根本不曾注意到此时吕归尘的神色总是空荡荡的。吕归尘设想他会坐在金帐中,面前坐着一个女孩,他携着这个人的手走出金帐,人们围绕着他们高呼大君和阏氏。这时候他转头去看他的妻子,她的眼睛是深红色的么?
  如果不是,那么是何等的陌生啊!
  “国主……归尘尚没有成婚的打算!”吕归尘忽然起身,已经顾不得委婉。
  国主没有料到这样激烈的反应,不禁皱了皱眉头:“世子这么说,是何用意?”
  “归尘……”吕归尘说不出来。
  “世子是看不上下唐女子的姿容?世子觉得东陆名门闺秀的身份尚不足以高攀?还是世子以为本公用心不诚?”国主步步进逼。
  “归尘……不敢。”
  国主颜色稍稍缓和:“我知道,世子既然是青阳少主,也当有蛮族的妃子。不过下唐和青阳结盟,难道还要再区分血统?若说血统,当年风炎铁旅北征,贵部公主吕舜也曾跟随风炎皇帝回到天启城。至今皇室诸子,体内还有蛮族的血。”
  国主的话似乎就在耳边,有无比遥远。吕归尘觉得脑海只是一片空白,空无中有一钩屋檐,一个摇晃着双腿的影子坐在巨大的落日中。
  “男子三妻四妾,都是平常的事,世子将来返回北陆,再要迎娶北陆新人,也是常理。”国主悠然地说,却没有留一丝余地,“此事本公已有打算,世子不必推辞。”
  吕归尘没有回答,他低着头。
  “这件事忽如其来,本公也明白你举止无措的心情。不过男儿大婚,终究是喜事。本公为你选妇,一定是下唐乃至整个东陆帝朝第一等的名门仕女,颜色才华都不会令世子失望。改日世子亲眼见到,一定喜欢。”
  “归尘……”
  “不必说了,”国主挥手,“这一步,不光是为了世子,也是为了成就我们两国血脉之亲,以后世子不但是青阳的君主,还是我下唐的女婿,前途不可限量。其中的轻重得失,世子自己决断。送世子下去歇息。”
  “世子请!”书房外的内监进来。
  国主背着双手转过去,不再说话。
  静了片刻,吕归尘才缓缓地起身,长拜行礼,掌香内监提过一盏风灯,引他从侧门小步而出。百里景洪缓步走到侧门边,冷眼眺望吕归尘远去的背影。这个少年的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宽袍被风吹起来,令人觉得身上也凉了。
  国主心里微微一动。
  他叹了一口气,走到门边扬起声音:“事到如今,也不必瞒着世子了。根据我们的消息,世子的父亲吕嵩殿下已经在去年的冬天去世,只是隐瞒了消息,尚未发丧。”
  这时候宫殿上空的一声雁唳横过,吕归尘猛地转身。
  他觉得那句话像是自己在梦里听见的,他还记得午后的梦里他忽然觉得床头坐着一个人,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是他知道那是他的父亲。他忽然觉得自己回到了级小极小的时候,父亲的身形比起他来高大太多,他要努力够着才能挽着他的手,父亲温暖的手,然后他们就在南淮的街头走过,漫步在一片光明里面,周围的一切都被光晕得看不清,能看清的只是父亲的手。
  他感觉到一股浓重的甜腥味从心里一直涌了上来,从鼻孔和嘴里直喷了出去。他的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向着台阶下滚落。
  大夫们急匆匆地抬着昏迷的吕归尘去了。国主眺望着,直到这些人的背影消失在广场的尽头,才返身回到书房。缂丝屏风后的人走出来,静静地候在台阶下,他淡褐色的脸上满是刀削斧劈般的痕迹,四尺长的貔貅刀悬挂在腰间。
  “国主为什么忽然决定把这个消息告诉世子?”
  “等不得了。我看他对联姻极有犹豫,要逼他一逼。如果他不和下唐联姻,还想出南淮城的城门么?对了,吕嵩已死的消息,到底有几成把握?”
  拓拔山月欠身:“瀚州去年大雪,现在应该才解冻不久,我们的人还没能从北都带回第一手的消息,目前的消息是淳国宫中的内线通报的。但是,梁秋颂虽然不是武士,却出身于廷尉,谍报是他的强处,应该有八成把握。”
  国主点了点头:“吕嵩死了,却没有公开发丧,北都现在是什么状况,你又有什么应对的办法?”
  拓拔沉吟了一会儿:“如果猜得不错,大王子吕守愚已经控制了北都城,但是他不敢发丧,一是没有能够震服诸部,二是还忌惮我国的反应。”
  “忌惮我国?”
  “以吕守愚一直以来的心思,自认为是大君之位的继承人。他现在掌握北都城,想他自愿扶尘少主登位,大概没有什么机会。但是他没有获得诸部的支持,未必敢公开得罪下唐,所以不发丧而做准备。北陆草原宽广,牧民又是逐水草而居,吕守愚必定是在传递消息,召开新的库里格大会,意图确立他的位置,在此之前,我们还有转圜的机会。”
  “说说你的计划。”
  “情况还不明朗,不宜轻举妄动。不过拓拔以为我们现在要担心的不是吕守愚,而是淳国!”
  “淳国?”
  “梁秋颂是秃鹰一样的人物,不能不防备。他那么关注北陆的消息,居然在大雪封路的时候都能得到吕嵩身死的消息,那么他所图不小。”
  “你是说淳国对于北陆的骑兵也有图谋?”
  “是!这时候谁先派出使者,睡就掌握先机,北陆需要依赖东陆的冶铁术,吕守愚不会排斥一个东陆的盟友。我建议立刻派出得力的部属,从青石港下水,顺风北上,只要两个月就可以抵达北都。这么估算起来八月就可以有确定的消息。”
  “如果吕守遇现在已经占尽了优势,吕归尘就只是一步弃子了。”国主瞥了拓拔一眼,“拓拔卿当日选这个幼子为人质,是不是有些失察了?”
  拓拔单膝跪下:“拓拔知罪了!”
  百里景洪摆了摆手让他起来:“你是无心的失误,不过这个弃子,走的正好!”
  “国主的意思是?”
  国主脸上冰冷的笑意一闪而逝:“国事不过一局棋,记不记得拓拔卿跟我对棋,十有九负,我说拓拔卿中盘杀力之强,不亚于国手,可惜在大局上看不透?”
  “国主教诲,拓拔不敢忘。”
  “每走一步,不能只有一个计划,布下的闲子,其实是为了将来的进攻。敌变,我也变,万变不离我们的掌握。青阳部的三子吕鹰扬,四子吕贺和吕归尘一样,都是朔北部的母亲所出,现在吕鹰扬被贬黜,但是他在北都城的亲信未必就都依附于吕守愚了,他还有实力。吕鹰扬这个人,不会是俯首帖耳的人,他一定恨不得杀吕守愚而后快!”国主一笑,话锋微微一转,收去了狠意,“但是,吕鹰扬一个被贬的人,没有什么再起的机会。而这个时候,假设我们下唐的甲士,带着世子吕归尘在南望峡登陆,吕鹰扬必然是第一个奔来吻吕归尘的靴子、拥戴他为大君的人!到时候谁当大君对我们根本不重要,北都城根本就是在我们的掌心里!”
  “国主英明!”
  “这是备用的计划,第一步,如果吕守愚愿意听命于我们的调遣,我们就支持他继承大君的位置。”
  “是!不过如果采取备用的计划,我只担心以吕归尘的身体,未必能够支持很久。我听过大夫们的回报,以东陆的医术,下唐无数的名医,可是没有人能够真正猜透他的病因。大夫们能做的也只是用药石压制紊乱的血脉,有人说这种病的结果可能是暴卒,看着好好的,也许一下子就不行了。”
  国主笑着摆了摆手:“一个弃子,能用到这个地步,也就用尽了,任他自生自灭。吕归尘不行也不要紧,我要他给我一个青阳血统的外孙。”
  “外孙?!”拓拔瞪大了眼睛。
  “我要把阿缳嫁给这个北陆世子!”国主冷笑,神色中隐隐有一丝狰狞,“吕嵩敢用他最心爱的儿子和我搏这一局,我也不怕下注!”

烫沽亭。
  羽然把酒壶高高地提了起来,清澈的酒液化成一条细线坠入暖杯里面,一杯酒满满地倒到杯口,一滴不多,酒液满满地沿着杯口凸出一线。
  “好哦!”她握着拳头雀跃起来,“这次终于成功了!”
  她趴在桌面上去看那一线凸出的酒液,映着窗口透进来的阳光清澈动人,很薄的白瓷的被子上漾着一环一环的光影。
  “阿苏勒你最近去文庙没有?里面有个卖酒的商人,每次沽酒不用量器的,就是这么一倒,准准的,正好。阿苏勒你来倒着试试?”
  吕归尘摇了摇头。
  “今天下午我又去鸣珂里了,想找上次我看见的那只玉环,我给你说过的你记不记得?那枚绿色的。可是那家铺子真小,鸣珂里那么多家玉店,我转了好长时间都想不起是在哪家玉店找到的。也许姬野还记得,我是跟你和姬野一起看见的吧?”
  吕归尘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阿苏勒你干嘛啊?一整天不说话了。”
  吕归尘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对了对了,有个好玩的事情!”羽然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神色,“你知不知道,石头的父亲要给他结亲了,石头吓死了,我就带着石头他们去那家门口等着,看见那个女孩出来。她长得……”
  她一呲牙:“像是一只菜青虫。”
  她期待着吕归尘跟她一起笑,以往她兴致勃勃地在背后说坏话的时候,吕归尘就坐在她身边轻轻地笑,所以她非常乐意和吕归尘说这些,因为姬野总是左顾右盼地不专心,而吕归尘永远都像是在听她说笑话。可是这次吕归尘没有,他木愣愣地坐着。
  “不好玩啊?石头吓死了呢。”
  吕归尘露出很淡的一丝笑来:“为什么像菜青虫?”
  “因为绿绿的,又胖胖的,而且走路一扭一扭的呗。”
  吕归尘还是轻轻地笑了一下,羽然失望起来,他居然也没问说一个人怎么会绿绿的,其实她留了一个扣子,是因为那家的女孩正在发疹子,脸上敷了绿色的药泥。
  她歪着头看着吕归尘,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是她又不是很明白,吕归尘那双一直清澈的眼睛现在是灰蒙蒙的,他坐在那里,姿势和往常没有区别,却让人觉得像一具被剪断了吊线的木偶。
  她觉得无聊起来:“我要走啦,我跟姬野说好了,要去看凤凰池那边的荷花场里的斗虾。阿苏勒你去不去?”
  吕归尘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去了。”
  “那我走喽。”羽然站了起来。
  “嗯,我也走。”
  两个人走出烫沽亭,落日前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背后,周围一片昏黄。羽然急匆匆地走在前面,她走路的时候一跳一,像只兔子,把吕归尘落在了后面。她想着斗虾,没有注意到吕归尘越走越慢。
  吕归尘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忽然间那样强烈的酸楚从鼻腔里狠狠地涌了出来,全不给他半点抗拒和逃避的机会,他觉得全身很冷很木,他很累了,他想说羽然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他又想说我其实是有话想跟你说的,可是你总那么唧唧喳喳。
  他没有说这些,他站住了。
  “羽然……我阿爸……死了……”他轻轻地说,“我阿爸,死啦!”
  他想羽然也许根本听不到的,周围那么多人,又那么吵。可是他不能不说,他觉得自己会憋死的。
  羽然蹦蹦跳跳的身影忽然凝滞在那里了。
  她猛地转身,看见那个男孩子站在酒肆门口的阳光中,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根本看不见吕归尘的脸,却能够感觉到他的悲伤,无形地从他身上冲着她流了过来,像是冰冷的潮水。她想做点什么,可是又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无法抚平这时候吕归尘心里的悲伤,她很少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无能。
  吕归尘默默地低着头,两个人对站了一会儿,羽然跑过去,踮起脚尖,轻轻抱住了他。
  吕归尘呆住了。
  这是吕归尘的记忆中羽然唯一一次抱他,他个头比羽然高,可是这个时候却是羽然在抱着他。羽然身上淡淡的香气笼罩了他,他觉得羽然的身体是那么柔软,软得可以融化到他的身体里面,他又觉得其实那是因为他自己变得太柔软了,羽然用力捏一捏,他就变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人儿,可以放在羽然的口袋里,跟着羽然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伸出双手,手在颤抖,像是铁被磁石吸过去,他的手贴在羽然的背后。
  压制了太久的悲伤猛地冲了出来,他紧紧地抱住了羽然,泪水唰地流下。
  这一瞬间很短,又像是无比漫长。在他的回忆中那时候无数人在他们的身边穿梭有如无物,在人流里面,他抱着羽然,像是流水中的礁石。
马嘶声忽地惊醒了吕归尘。
他和羽然一起转头,看见浑身的鳞甲高举着战旗的禁军们。他看见为首的姬野,心里忽然有种惊慌,像是被人看见了隐藏很深的秘密。他忽然想起这条路正是姬野从大柳营回城必经的。
姬野似乎也愣在了那里,呆呆地看着他们。
“哟,”彭连云带马窜了上来,“这个不是……这个不是……”
“当街大戏啊!”后面方起召的声音阴阳怪气。
禁军们都放肆地笑了起来,息辕带马上来,他的军衔高于方起召,可是厉声喝了几声都没有用,他也只能挽住了姬野的胳膊。很罕见的,羽然居然也没说话,侧头看着路边,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姬野忽地调转了马头。
“姬野!”吕归尘伸出手去。
可是姬野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呼喊,策马小跑着离开了。

刀剑一错而过,吕归尘提着影月踏前一步,息辕的重剑横在胸前,两人背向而对,金属的鸣响还未断绝。
  “胜负分了!”息衍从一旁的坐席上站起来。
  吕归尘和息辕各自收了武器,也坐回到席子边。
  “今夜姬野怎么没来?”息衍问侄儿。
  息辕脸色有些异样:“跟他说了,他说有事,不能过来了,向叔叔告假。”
  “哦?”息衍笑笑,“他以前告假,多半是和尘少主喝酒赌钱去了,还能有什么别的事?”
  “吕嵩殿下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不过消息没有最终确证,世子也不要太过悲伤。即使是真的,其实也……”他斟酌了一下,“谁能够不死呢?得到的终于都是要失去的,失去的人总是悲痛怅惘。若是原本就没有,心里反而也就没什么事了。也有很多人生来连父亲都没有见过。记得父亲对你曾有的慈爱,就已经足够了。”
  “将军的教诲我明白的,路夫子也这么跟我说了,说圣人哀而不伤,来的时候父亲让我多读东陆的书,真是有道理,学会了很多东西。”
  “那就好。”息衍点了点头,“你今天心里不静啊。”
  “将军是说?”
  “你学了古月衣的一刀,晋北刀术所谓瞬杀一法,要在一次呼吸中把体力和精力都挥发到极致,我的剑术虽然不像那样讲究强行爆发,但是胜负毕竟只在你动念的瞬间。我看你以往动刀,拔刀的时机极其精确,确实是得到了古月衣的精髓。不过刚才那一刀,你动手慢了,息辕其实已经占了上风,他怕伤到你,不敢用伐山之剑的极致,所以看来是战平了。”
  “只是心里有些事情……总是静不下来。”
  “她要过生日了吧?”
  吕归尘一愣,呆呆地看着息衍。
  “我是说那个羽人女孩子,”息衍笑,“你们这些小家伙,姬野刚刚问我说能不能支三个月的饷,怕是要买东西送给人家吧?”
  吕归尘似乎略略有些害羞,低头下去抓了抓脑袋。
  “这些事情不是我这样的老家伙能管的,你去吧。”息衍笑了笑,“这些天如果有事可以不来,不过刀剑之术,最好一日也不要丢下,记得自己练习。”
  “是!”吕归尘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息辕走到叔叔的身边,欲言又止。
  “怎么了?犹犹豫豫的。”
  “叔叔还不知道么?”息辕说,“国主有意把缳公主下嫁给尘少主。”
  “什么?”息衍惊得立起,“混帐!谁劝国主做此决断的?”
  “没有人劝,国主自己的决定,内监的消息说拓拔将军也曾力劝,但是回天乏力。国主说叔叔和尘少主有师生的情分,应该可以劝说尘少主为了两国的盟约而联姻。”
  息衍脱口而出:“我不去!拓拔种下的种子,让他去自己拔了那根恶苗!”
  他稍稍平静下来,有些疲倦地坐了回去:“就算我真的原意,对着那双眼睛,你叫我怎么开口去说这样的话呢?”
  “恐怕要有大的变动了……这不过是个引子,缳公主是国主最心爱的女儿,放出了这个棋子,他想要的一定是十倍百倍的回报。该来的终是要来,吕嵩的死,打乱了这个棋盘,棋盘越乱,越是有人会铤而走险,抢先出手!”他沉吟了一刻,“尽快通知谢圭,在帝都要留意皇室宗亲和大臣的动向。”
  “是!要发出召集令么?”
  “还不到时候,”息衍摇头,“这样大规模的召集令,对方不会不知道,就等于是我们先宣战了。”
  
拓拔将军府。
  拓拔山月自己开启了中门,请吕归尘进入。吕归尘四下扫视了一眼,诧异地发现所谓的将军府简单得像是一间民宅。宅子是一座老宅子,气度也算恢弘,不过看得出很久没有整修了,廊上的漆皮剥落得很厉害,青石铺成的地面也坑坑洼洼,院子里只有一个年老的仆役在翻晒羊皮。
  中厅的桌子上陈列了几个菜肴,拓拔请吕归尘在桌边坐下,自己坐在了对面。
  “今天只有我们两个人,”拓拔直视吕归尘,“不必隐瞒,我今天贸然地请世子来这里,是国主请我劝说世子,两国和亲的事情,刻不容缓了。”
  “我知道的。”吕归尘点了点头。
  “这件事,我知道世子的心里是不愿的,”拓拔说得直接,“不过有些原因,我想我还是说清楚,最终的抉择还是世子自己做,我们或许可以押着世子上战场,却不能押着世子进婚堂。”
  吕归尘还是点头。
  “世子对于自己的祖母知道多少?”
  吕归尘摇了摇头:“我没有生下来奶奶就死了,我只知道她的名字,阿爸从来都不太提起。”
  “这也难怪,其实是一不便提起的理由。”拓拔为吕归尘斟了一杯清茶,“世子的祖母豁兰八失大阏氏阿钦莫图殿下,其实是东陆风炎皇帝的亲妹妹,本名是白明依。风炎第二铁旅北征的最后一场恶战,是风炎皇帝亲自指挥的山阵枪甲在雪嵩河迎战钦达翰王殿下的铁浮屠重骑,双方死伤都很惨重,风炎铁旅无力继续推进,青阳也没有新的兵力,于是双方和谈。
  风炎皇帝愿意以他最小的妹妹嫁给钦达翰王殿下,表示他的诚意,而作为回报,钦达翰王献上了所能找到的金铢和骏马,青阳的长公主吕舜·玛耶·帕苏尔也作为人质随着大军去了天启,她最后嫁给了风炎皇帝陛下,不过只陪伴了他十四天。她其后的一生,都在天启城太清宫的一个别苑里面度过的,风炎皇帝为她在那里铺设了一片不大的沙漠,上面扎了帐篷,而后风炎皇帝就死了。”
  吕归尘饮了一口茶,低着头不说话。
  “这不是唯一的例子,世子的母亲白帐侧阏氏楼苏·勒摩·斡亦刺也是。在吕嵩殿下继位之初,世子的外公楼炎殿下率领白狼团死攻北都未果,双方在城下订盟,楼炎殿下愿意接受库里格大会的三条白银之约,而吕嵩殿下放弃一切的报复。楼炎殿下以他的两个女儿作为吕嵩殿下的新阏氏,世子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因为年纪小,而封在侧阏氏的白帐里面。”
  “嗯。”
  “世子是个聪明人,我说这么多,世子应该已经明白了。男子汉的战场里,争夺的是几千几万人的生命,争的是祖宗的威严和传下来的土地。情爱根本没法卷进其中。世子不必说我不近人情,可是英雄的战场里面,数万铁甲,一个女人是不是你的妻子,在其中是微不足道的。”
  “要是这样,为什么国主还要我和亲呢?”吕归尘低低地说。
  “就像一架天平,两边都压着数万铁甲的砝码,最后决定倾斜的,也许就是一个女人。而且就算是英雄,也未必能真的把自己的妻子看得微不足道,听说钦达翰王非常钟爱阿钦莫图殿下,虽然是他亲自下令流放了她,是么?”
  吕归尘想到大地深处那个野兽般哀嚎的老人,点了点头。
  “我不妨直说。吕嵩殿下去世,如今世子的哥哥吕守愚殿下已经掌握了北都城的权力。在国主看来,我们的宾客是一个不能即位的王子,那么就是没有用的。”拓拔的声音沉重得像是石头,“国主现在愿意放世子回北都,是要世子对下唐有所帮助。国主的心愿,是扶助世子登上大君的宝座,但是世子如何能让国主放心呢?”
  “我哥哥当北都的大君比我合适,”吕归尘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懂的。”
  拓拔摇头:“世子以为自己放弃就可以么?你是大君最小的儿子,蛮族的规矩是你继承你父亲的帐篷。你的三哥吕鹰扬殿下虽然被贬斥,可是他和吕守愚殿下之间,还是有一场斗争。作为世子,你在这场争斗中的分量很重,你不回到北都,北都就是你哥哥们的战场。”
  吕归尘猛地抬起头来,打了一个哆嗦。
  “我并没有夸大。北陆的战争一触即发,以今天的青阳,已经不是钦达翰王时代的青阳,如果王子们互相攻杀,那么没有任何人能挡住虎视眈眈的其他部落。”
  拓拔起身,在吕归尘肩上拍了拍:“世子,你是男人了。要担当起你家族的使命,回到北陆去吧,留在下唐,你能做什么呢?”
  “留在下唐,我能做什么呢?”吕归尘随着他的话低低自问。
  拓拔走到门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世子在南淮的一些事,我也听过。不过一个人的快乐,毕竟是庸碌的快乐啊,而世子不同,你不能庸碌。一个王如果以臣民为乳牛,那么他的奢华和荣耀都是建立在他臣民的尸骨上的。而一个国家要富裕强大,臣民快乐,却可能是让臣民踩在王的尸骨之上的。”
  吕归尘身子微微抖了一下,觉得背上掠过一道寒流。
  “最后一句实话,国主鹰视狼顾,如果世子不和下唐绑在一条船上,我都未必能保证世子安全地离开南淮。”拓拔低低地说,“作为臣子我为下唐谋划是应当的,但我亏欠世子许多。”
  他转回来坐在桌边:“菜凉了,我这里没有厨子,是在紫梁街上好馆子里叫的菜,世子尝尝吧。”
  “能不能回到故国,继承你父亲的志向,这是唯一的机会。”他举杯,“我也很想回到银羊寨,可是我已经没有故乡可以回去,所以,请世子珍惜。”
  “我不陪世子了。”拓拔站了起来,“这种饭,想必世子也不乐意和我一起吃。”
  他饮尽了杯子里的酒,出去返身合上了门。
  夜深人静,拓拔山月送吕归尘出门。走到门边,吕归尘回身看了一眼,看着那个老仆人正躬着腰收拾晒好的羊皮。
  “我这里除了亲兵,就只有他,是从北陆开始跟着我的。”拓拔山月说,“巴察。”
  老仆人抬起头来,他的头发卷曲而发褐,眼眶低陷,确实是一个北陆年老牧民的样子。
  “拓拔将军是独身一个人么?”吕归尘又走了几步,忽然问。
  拓拔山月沉默了一刻:“我的女人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了。”
  “为什么没有再娶呢?”
  拓拔愣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吕归尘也没有等待他的回答,他低着头走了出去,背影在拓拔的眼里越来越小。远处升着红色的灯笼,灯笼下赤浩年高举着大旗牵着他的马匹,国主已经下令赤浩年必须随身保护吕归尘。

八月初一。
“这个缸真大,怎么做出来的?”
“是用石中火把碎的水晶融化,倒进范子里铸出来的。”
“我还说呢,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水晶啊,原来是铸出来的。”
“铸出来的水晶也是水晶,我们河络的工匠铸造出来的大晶,可纯净了,小姑娘你没有见过,跟挖出来的完全一样。你们宛州的黄洋岭说是产晶,可是最大的晶也不过碗口大,我们河络的晶……”
“小东西吹的牛真大,要有就拿出来看看!”
“谁是小东西?我……我没有带在身上……”
“还是吹牛,被看出来了吧。被看出来也不要脸红啊。害羞了吧……”
“我是生气,不是害羞!”
吕归尘看着那个巨大的水晶鱼缸里面,红色芙蓉头的小鲫鱼摆动着身子,轻快地冲来冲去。这只鱼缸真是太大又太透明了,吸引了周围许多人的视线,连鱼儿也不明白自己是在鱼缸里,它们冲到壁上,顶着缸壁使劲地摆动着身子,可是怎么也冲不过去,而后失望的鱼儿又转身冲向另外一边去寻找突破。他的身边羽然一边兴致勃勃地看鱼,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那个看着鱼缸的河络小伙子斗嘴。个子小小的河络披着他的灰鼠皮大氅,本来非常神气地看着那么多人关注他的鱼缸,可是这个女孩子蹦着从人群里闪进来跟他斗嘴,把他气得满脸通红。
“羽然,”吕归然拉了拉她的手,“别闹了。”
羽然挣脱了他,皱起鼻子跟那个河络小伙子比了一个鬼脸,被吕归尘从人群里面拖了出去。
一侧是波光粼粼的凤凰池,沿着湖边无数的摊子,五颜六色地排到看不见的远处,其中有人用三尺高的竹竿挑起了旗帜,又有人腆着肚子鼓足了中气在摊子前面招揽客人,还有的摊子里面不时地扔出几十枚铜细,就有孩子守在一边等着拣,于是把人流都堵在那里了。南淮城每年的八月初一凤凰池边是开商会的日子,四面八方乃至河络羽人的商客都带着他们的货物在这里摆摊,也有卖吃的和演杂耍的马戏班子,其中混了很多新奇的东西,河络的摊子上总是人满为患的。
“羽然你想要鱼么?”吕归尘问她。
羽然摇头,她双手背在后面伸了一个懒腰:“逗逗那个小河络。真是无聊,今年没有什么好玩的新东西。”
“看看,那边那个走钢丝的小猫!”她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又往人群里面挤了进去。
吕归尘一失神,羽然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人堆里再也找不到了,他努力地抬头去看,只看见头顶上方一只小猫颤巍巍地踏着钢丝走过,下面传来大声的叫好,临到最后一尺,小猫不走了,四足一起蹦到了对面的台子上,似乎是很委屈地喵呜一声,窜下台子跑了。
班主也不急着找猫,赶快堆着笑对周围的人行礼,铜细里面夹着银毫,都扔向了放在地上的盘子,吕归尘却看不见羽然的影子了。
他在湖边的小街上晃悠着前行,一路上过去看见驯服狰的巨大夸父,足有一人高的玉鼎炉和能够斩开玉石的名剑,不过最有趣的还是那只会炒菜的猴子,这个可怜的家伙虽然有模有样地炒菜,可是它的胳膊太短,总是被火焰热得窜来窜去,掌柜的热情地招揽着客人吃候子炒的菜。
吕归尘漫步走着,想起他的家乡北陆的草原,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喜欢南淮城留恋这个地方了。他会怀念那株他们总是去偷枣子的大树,南淮城的枣子树里真的是它结的最好吃;他也会怀念那个喝米酒的烫沽亭,自从息衍把那个地方告诉他们,吕归尘已经忘记自己去过了多少次;他会怀念那个死了老婆的老板在他们忘记带钱的时候让他们挂帐;还会怀念他的小女儿总是嫩声嫩气地向他们讨钱。
他站住了,环顾四周,熙熙攘攘,可是他找不到羽然。
“喵呜!”一声细细的猫叫从他脚下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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