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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by江南

_38 江南(当代)
  “你为什么把我推下战马?”项空月反问她。
  两人静了片刻,项空月忽然大笑起来,轻轻地摸着叶雍容的头发:“我救你,是因为我喜欢你的头发,我从未见过你那么长的头发。第一次见你就看你头发像是葡萄酒的暗红,像是新婚红帐里,灯火照在新妇的头上。看不见了会很遗憾吧。”
  他说着这些话,却并不令叶雍容讨厌。叶雍容拧过头去,只是觉得自己受了轻视,在这个人的智慧下,别人似乎都逃不出他的手心一样。
  项空月起身离去,在门边回头:“其实我骗你的。我本来设计,若成则罢,若败,除了我,你和扈都统都要死,这样才能不牵连到我身上。我不能死,我还有许多心愿。不过,你何苦推我下马呢?”
  天地间飘着绵绵的细雪,叶雍容支撑着身体走出客舍。
  项空月一身白袍,站在屋顶上袖着双手看雪,他高挑颀长,略有些消瘦,风吹他的袍摆,像是半空中的一面旗。
  “已经能下床了?”项空月对她笑笑,“那我也放心了。我已经托人送信给叶氏的故人,如果不出意外,两天里就有人来接你回云中了。虽然这事没有很多人知道,不过太傅知道你我逃脱,猜也猜得出来。帝都不适合你住下去,我也要走了。”
  “去哪里?”
  “天地茫茫,真的不知道呢。”
  “项先生,你到底为何要来帝都呢?”
  “我有许多心愿。”静了一会儿,项空月低声道。
  “我有屠龙之术,欲翻流云起舞;我有苍茫之志,欲煎七海成田;我怀绝世之锋,欲解抵天之柱;我是藏玉之璞,欲觅神匠成材。”项空月忽然就这么大袖起舞,在墙头上长笑,仿佛粉墨登场的戏子,却没有一个戏子有他的猖狂和才具。而后他忽地收了笑容,低头看着叶雍容:“我所说,都是真的。”
  “你很失望吧?你是藏玉之璞,太傅却不是神匠。”
  “太傅?谢奇微?呵呵呵呵!”项空月忽然放声长笑起来,“就凭谢奇微也能做我这块璞石的解玉之人?叶将军见过以屠狗之刀琢玉的人么?”
  叶雍容已经习惯了他的猖狂,并不意外:“那你为何还要混进太傅府中自荐?”
  “谢奇微不过是一级台阶,我本来想的是以他踏一步,可以入宫觐见皇帝。只要他肯与我对坐而谈,我自信可以力挽胤朝于危难。”
  “建王问你有什么经国之论,你有么?”
  “有。蔷薇皇帝不世之才,他迫于属下的威胁,不得不分封诸侯,却在诸侯身上种下征战的种子。这七百年,几曾没有战乱,王域不过三万禁军,却凭着诸侯的战乱屹立不倒,只要东陆诸侯的平衡不被打破,皇帝的威风就不会倒。嬴无翳虽然占领天启,可是楚卫国十万雄兵,下唐国觊觎在侧,北有淳国为背援,加上晋北、休、陈诸侯压迫离国北部边境,光凭嬴无翳一个莽夫,在帝都又能守多久?可惜可惜,一套大好的河山,本来要送给这个皇帝,他却自己拿着枪去冲嬴无翳的府邸。人要和野兽去拼力,焉能不败?”
  “不过若说皇帝,他毕竟也是个不甘屈辱的皇帝,否则我也不会随他冲锋。”
  “是啊,”项空月低低地喟叹,“他身上,毕竟流着蔷薇皇帝的血呢……”
  “我要走了。”他忽然说。
  “没有再见之期了么?”
  “有的!”项空月笑,“你知道我的名字,总有一日这个名字写在青史之上,你再来找我,我与你共舞。”
  “后会可期。”项空月这么说着,背着手,沿着高高的墙头往前走去。墙的一侧塌了,他沿着一级一级的残砖走了下去,身影慢慢地没在墙下。
  他真的就这么走了,再没有回头。叶雍容默默地看着墙头,再没有他的身影,那个人仿佛是融在漫天的飞雪中。
  此时距离“云中之月”和“诡道兵家”的再次相逢,还有八年零两个月。
  就在叶雍容的小车驶出帝都的同时,有人把一封信和一盒参茸送到了城西“瑟然听莺居”,风临晚的住所。信中密密麻麻都是《破阵》的全本曲谱,只有在信的末尾,有人以飘逸的笔迹写道:“血痨之症,宜以参茸静养。破阵雄歌可为英雄杀人之器,亦是先生自伤之剑,慎之。琴道空灵,尚无为致远,杀人之器,谨以收藏。愚者项空月谨奉。”
当夜满是白雪的花园里,跟随风临晚学琴的少女们看见老师身披单薄的白袍,仿佛神女遗世独立,久久凝望着空中冷月。

这个神秘莫测的诡道兵法大家第一次出现在历史中,就是如此短暂。
事后叶雍容查阅羽林天军的名册,才发现项空月仅是羽林天军幕府中一名负责文书的小吏,两个月前刚刚被招募。翻遍了名册,关于项空月的说明只有那么一行小字:“项空月,三等文书,月俸铜铢四百,米三十斤。”
  叶雍容哑然失笑之余,不禁也怅然。这个神秘男子的来历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了。项空月走进那场漫天大雪的时候,叶雍容觉得他就像一个空虚中的来客,一旦离去就再次化为空无。
  茫茫人海,曾经共舞的人不会再相见。
  叶雍容又想到那一刻,项空月负手站在围墙上,看向白茫茫的天空,那眼神似乎能洞穿世间的一切。她默默地把名册放回原处,转头看着窗外,窗外依然是大雪纷飞。
  史官的记载,喜帝驾崩的那一年,中州飞雪整整一个月。锁河山脉以西,雷眼山脉以北,三千里土地尽裹素色。大雪也飘到了涑水上。
  涑水是一条大江,发源于雷眼山中,横亘东西,分隔了澜越二州。它也是楚卫、离、休、陈四国赖以生存的水脉之一,每年宛州流向澜越二州的资货就有一半是从涑水顺流送下的。涑水流经锁河山的时候,有一条小小的支流青衣江,青衣江分出一道细水,向东北方汇入了陈国的青衣泽。青衣江越过锁河山脉后,江畔就有一个不知名的小山镇。山镇一侧临着锁河山脉,一侧却是青衣江边平缓的滩地,秋季到来的时候满眼芦花,雪白的芦花因风而起恍若流云,最终飘落在江上随水流向青衣泽。所以这个地方又称为流云浦,只不过它有这个名字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冬季的小镇中分外的寂静,人们多半还在梦乡中。樵夫已经归来。他早起去山上砍了栎木枝准备当作柴火卖,蓑衣上披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冻得僵硬的脚踩在镇子中的小路上,樵夫深深吸了口气,雪气冰冷,让他心里一凉。这样的天气,所有人都贪睡晚起,只有他不得不砍柴换钱,否则一天的衣食就没有着落。大雪中形单影只,他心里也不禁凄凉。回想仅仅三年前他还不至于如此,那时候柴价远远高于现在,桌上也不时有一些荤腥。可是自从离国的诸侯大人带兵进入天启,天启的商家们听说是纷纷出逃到宛州了。作为天启商家的主要水道之一,青衣江也渐渐冷清下来,江上航船日渐稀少,难得看见客商在小镇暂住了。纵然砍的柴再好,没有人买也就讨不到高价。
  樵夫嘴里轻轻嘟哝一声,想到来年的情景或许更加惨淡,他心头一阵茫然。
  他忽然听见背后有轻微的响动,大惊之下回头。一匹白马静静地站在风雪中,马上白衣胜雪的年轻人对他淡淡地笑着。他人在那里,却像和背后的雪影融为了一体,素净得不染纤尘。
  “五哥。”项空月低声笑着。
  “项公子!”樵夫颇有些惊喜,“公子不是上京了么?”
  “京城终异地,未老早还乡,先生还好么?”项空月还是淡淡而笑。他的笑容看来温和,却总有一种让人看不透的意味。
  “好呢,我下山前还送了担柴火。”
  “多谢你了。”项空月在马上弯腰,把两枚金铢递到了樵夫手中。随后他不再多言,一扯缰绳,白马踢雪而去。樵夫扭头看着那一人一马直冲过小镇中唯一的街道,沿着狭窄的山道登山。随着他渐渐登高,项空月的白衣已经埋没在雪色中。最后樵夫只能看见马蹄踏起的阵阵雪粉在半山起落。
  樵夫手心的两个金铢已经被他捏热了,低头一看满脸的喜色。既然这个慷慨的项公子又回来了,那么也许过冬就不愁了。樵夫赵五的记忆中,自从项空月六年前来到这个镇子,他就经常可以从项空月手中拿到几个金铢买酒喝。虽然项空月并非豪富,有时也靠卖文卖字为生,但是他一场大醉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把最后一枚金铢送给素不相识的穷人。从前常有天启的客人在江上行商,被风雨阻挡而在小镇落脚的,这其中也不乏士族的矝贵少年。可是在一介布衣的项空月面前,这些人没有一个敢妄自称尊,多以“公子”称呼项空月而自称“晚学”。前年曾有宛州一个姓原的富商慕名而来,在镇子上唯一的酒馆和项空月秉烛夜谈,临去时候脸色苍白,暗称项空月“非天下可容之才”。
  可是就是这个项空月,却一连六年,每天早起登山去拜访一个居住在半山的老人。镇子上的人多半说不清这个老人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而且没有一个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似乎永远都在那间小小的草庐中,也只有赵五这样的樵夫因为冬天经常上山给他送柴,才听他说过几句话。赵五曾经亲眼看见项空月坐在草庐的屋檐下,隔着竹帘和老人相谈,那时也是严冬,寒风凛冽中老人也绝不招呼项空月进屋,项空月却也没有一点畏寒的样子。
  对于那个老人,项空月始终称“先生”而不言其名。镇子上的人探听了许久,却不曾从项空月的口中得到老人的半点消息,令半山的草庐平添一股神秘。不过毕竟不是什么风流韵事,不过是一对与众不同的师生,渐渐的人们的兴趣也就淡了。
  平凡的人经常会疏忽一些事情,看不到推动历史的人就静静地站在他们身边。
  小小的院子里满地积雪,几株梅花的艳色在晶莹的雪下绽放,红得惊心动魄。在漫天雪舞中有一段悠远的琴声,绵绵的檀香气从竹帘后散出来,和琴声一起散去了。
  琴声忽然停息,一匹白马已经驰过了屋前跨越山溪的小桥,项空月遮雪的披风扫落木栏杆上的积雪,碎雪悠然落在封冻的山溪上。项空月心念一动就拉住了马,默默地控马折返回去,把马拴在桥对面的栏杆上,徒步走过小桥,打开院子的柴门。院子中有一张被积雪覆盖的草垫,项空月恭谨地跪坐在上面,俯身拜了一拜:“老师,学生项空月拜上。”
  “哦,那么快你就回来了?”静了一会,竹帘后传出一个老人的声音,“你已经业满出师,以后不用再来看我。”
  “不敢打搅老师,只是天启有些变故,我想老师会有兴趣,”项空月道,“日前皇帝领内侍和两百羽林军讨伐离公嬴无翳,被嬴无翳手下的武士所杀,谥号为‘喜’。嬴无翳和皇室大臣已经拥立先帝的胞弟竺王,我离开天启的时候,皇帝已经即位了。”
  草庐里面静了许久,才有低低的一声:“哦……”
  一时间,草庐里的声音听起来竟苍老了许多。
  “二十年前,老师曾经说帝国诸侯拥兵自重,皇室大臣结党营私,天启的政局迟早都会大乱,”项空月静静地跪坐在雪地里,不动声色,“今天终于验证了老师的话,老师却不高兴么?”
  “先帝称我为帝师,我只能预见白氏的灭亡,却不能扶助白氏的子孙,是我的无能,”草庐里的人声音嘶哑,“你这次回来,应该不是就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情吧?”
  “请老师以帝王之道传我!”项空月忽然俯拜下去。
  “帝王之道?”草庐中的人忽然一声冷笑,“为人最忌贪婪,当初你上门硬要拜在我的门下,我无法推辞,只好答应传你经国之道。你学业已成,以你今日的才华,纵然天启三公的职位你也可以慨然就任,难道你还不知足,非要学那颠覆天地的帝王之道?”
  “天地已经倾覆,如今君王持剑讨伐诸侯而死,下臣见死而不肯救,东陆风云暴作,大乱将至!天启三公也是朝生暮死,经国之道再没有用武之地,”项空月目光凌厉,“老师当年也曾说,经国之道是治世之术,而天下已经是乱世,没有翻云覆雨的手段,绝不会由乱而治!”
  “治世乱世,与你何干?”
  “天下有我,则治世乱世,都和学生有关了!”项空月扬眉,长眉如剑。
  沉默片刻,草庐里的人苦笑:“好一个项空月,我当初破例收你为学生,恐怕是为天下养虎,难保不是东陆的祸殃……不过以你的才华,既然入了我门下,我就不该有所保留。可当初我却不肯传你兵法,你可知道为何?”
  “学生不知。”
  “帝王之道,仿佛屠龙之术,天下有多少人想学而学不会,学会了却没有用武之地,侥幸能有机会施展手脚的人中,却又有多少因为身怀帝王之道而死?你的聪明为我一生所仅见,但是我传你经国之道,却不传你帝王之道,只是不想见到有一天你的下场比我还不如。”
  “下场?”项空月诧异地抬起头。
  “你虽然是我的学生,却从来不曾见过我,是不是?”茅屋里的人低声笑着掀起竹帘,“项空月,看看你的老师,想想你将来可愿和我这样?”
  面目枯槁的老人安坐在门口,一头雪白的长发披散下来。他拉开身上灰色的长衣,膝盖以下的双腿萎缩得剩下一层皮裹着腿骨。双膝上的旧创还在,老人竟然没有了膝盖骨。他的一只眼睛已经黑白不分,仅剩的一只右眼凝视着项空月,眼中也不复当年的锐气。
  “老师……”项空月没有想到,昔日名震九州的英雄人物,却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四十年前我和风炎皇帝相遇于淳国的毕止,那时候他仅是皇室十四王子之一,我也绩绩无名……本来没有想到那一朝的风流会落在我们两人的身上。”老人仰头一叹。风来,屋檐下的雪花倏忽飘散,他一双瞳子中更添一片迷茫。
  项空月面色肃然,起身退一步,双掌按雪,行大礼拜倒在雪地中。
  胤朝历七百年,皇帝三十余人,都以谥号称呼。譬如白鹿颜死后谥号为“喜”,则史官书写《喜帝纪》,后世提到白鹿颜的时候也都将避讳其名而仅称谥号。可是其中唯二的两个例外是开国的蔷薇皇帝白胤,和三十年前的风炎皇帝白清羽。“蔷薇”和“风炎”是这两位皇帝的号,白胤以蔷薇战旗为帅旗纵横东陆四州,而白清羽则汇聚诸侯的重兵,组成了胤朝历史上最强的皇室兵团“风炎铁旅”,北略蛮族两次,意欲一统九州。因为白清羽的战功震烁古今,堪于白胤相比,所以关于他的演义小说在东陆四方流传,无人不知“风炎皇帝”是盖世的英雄。最后皇室的大臣们也不得不顺从民风,不再称白清羽为“胤武帝”,而改称“风炎帝”。
  回溯那一段历史,白清羽贱妃所出,遭所有兄弟歧视,本来无望于皇位。后来夺嗣的恶战中,他却横空出世,一举扫荡四方势力而登基,终至远征北陆,咆哮七海,这其中绝不只他自己的力量。项空月也隐约知道自己的老师和风炎皇帝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老师对此一节始终讳莫如深,项空月也不便多问。今天老师终于触及这段往事,就意味着老师将把自己毕生的经历和盘托出,再无隐藏。师生之间到了坦然相对的时候,项空月心神震动,不能不起身以大礼相拜。
  “我知道你内心孤傲高绝,少年时候,我何尝不是如此?”老人轻轻叹息,“当初的九王子本没有称帝的雄心,也没有即位的可能。是我仗恃一口少年气,劝他逆命而起,终于夺下了皇位。先帝感于我们当初的情份,把我从一介平民选拔为帝王之师,总领东陆兵事,掌握羽林天军幕府。其实是布衣入相,位居皇室重臣之首。”
  “我为了立下传世的名声,先后两次劝说先帝起兵征讨蛮族,意图一统天下,建立古往今来都不曾有过的帝国。两次北略我都亲自奔驰前方,图谋策划,用尽我一生所学,也希望一雪少年时的耻辱。可是两次,都只葬送了我东陆的大好男儿。”老人低头注视着项空月,眼中不胜悲哀。
  “最后一次南归前,中州七万子弟横尸在朔方原南的雪蒿河,我和先帝夜半登土墙眺望,天地一片冷雪,半空中鹫鹰嘶鸣,为了我们两人的理想,多少骨血就永远抛在远离家乡的蛮荒之所?先帝伏地痛哭,我心丧若死。”
  项空月心中震动,微微抬头去看老师,看到的却是老师凄凉的笑容。项空月急忙又低头下去,不敢多言。
  “你熟读史书,知道的是先帝从北陆带回了数之不尽的名马和珍宝,你却不知道史官笔下又藏了多少斑斑血泪。旷古的战功,和堆积如山的尸骨,本来也没有多少区别。”说到这里,老人摇了摇头,似乎又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老师,那您的腿……”项空月低声问道。
  “说起来我的腿就不足道了,”老人淡淡地说,“北陆归来后,皇室名将多数战死,我以一个文士的身份,毫无家世背景,却总领了帝国的文武大事,招众人之怒。先帝大病中,我神思恍惚,中了朝中敌手的圈套,被夺去兵权,在天启城的铁狱中削去了我的膝骨。他们伪造先帝的诏书,要把我诛杀在天启城外。只是我狐性多疑,生来就有多留退路的习惯。所以我很早就买下了两名绝顶刺客,一直埋伏在天启。他们在关键时候救了我一条残命,回到这里。”
  老人对着周围挥袖:“山还是这山,雪还是这雪,可是碧落峰上,故人长绝。”
  师生二人一个怅然远眺,一个跪拜在地,久久不言。寂静中,雪飘落在茅屋的屋顶,厚厚的雪层再也支撑不住,簌簌地摩擦着茅草滑落下来,一片雪霰洒满了项空月漆黑的长发。项空月依旧跪在那里,老人低低地叹了口气。
  “空月,我说到这个地步,难道你终不肯退么?”
  项空月长身而起,抖尽身上的积雪,和老人默默对视。他一双眸子极清极静,却幽深难测,比漫天雪花更多一股冷意。老人和他对视片刻,垂下了眼帘。项空月掀起白袍,再次拜倒在地,起身进一步,再拜,进至阶下,又深深地跪拜下去。这是拜师的礼节,也是师生之间最严肃的大礼。
  “当年你拜我为师的时候,我曾受过你这一礼,”老人低声道,“却没有想到还有受你这大礼的机会。”
  “请老师传我屠龙之术!”
  “我已经告诉了你,天下之大,不是一人的智慧可以掌握,时局之乱,也不是一人的力量可以扭转。屠龙之术我并非不肯传授你,只是恐怕我爱惜你的才华,最终却害你和我一样欲归无路。人又何苦要把天地万物担在自己的肩上?纵然你不怕害了别人,难道不怕害了你自己?”
  “不曾试过,学生终不肯轻言放弃。”
  老人眼睛里忽然涌动着一股关爱的神情。
  “好罢。你遇见我,是你的命数,我遇见你,也是我的命数,或许屠龙之术不甘被埋没,冥冥中,我们都仰受星命!以你的才华,更胜我少年时候,回想我当年,也断没有退缩的道理,”老人枯瘦的手掌拍击柴门,“你是我的学生!你是我的学生!”
  “深山大泽,实生龙蛇,你非区区井水所能容纳,”老人笑容诡异,压低声音在项空月耳边说道,“但你若怀异族之心,图谋我东陆王土,莫以为东陆没有英雄可以制你!”
  “原来我的来历老师早就知道了,”项空月脸色苍白,唇边带起一丝苦笑,“我是自以为聪明了。”
  “你的出身来历我都可以不追究,但是你要学我屠龙之术,必须守我两个承诺!”老人的独目盯死了项空月,眼神竟如一只苍鹰。
  “老师请说。”项空月整理衣袍,拜在老人面前。
  老人微微点头,俯下身凑在项空月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一阵风卷着雪片侵入屋檐下,那几句低语也被风声吞没了。项空月抬头看着老人,老人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
  项空月又一次拜了下去,老人微微地笑了。
  “五哥来看!”镇子上的酒铺里,打渔的卢炎忽然在窗子旁边喊了起来。
  赵五拿了项空月的两个金铢,此时也不再想着打柴,懒洋洋地缩在酒铺里,和几个穷兄弟围着一个炭火盆喝热酒。这时候听见卢炎喊他,醉醺醺地跑了过去。
  “看半山那片雪,”卢炎指着半山腰,“真没看过这样的雪。”
  赵五瞪大眼睛看去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一阵细细的旋风,裹着无数的雪片,远看就是一条数百尺长的雪卷,仿佛一条有生命的灵物在半空夭矫。
  “好像一条……龙!”赵五喝了口酒,喃喃地说。
Chapter2 一生之盟

中州之北,唐兀关下。
秋风吹过空荡荡的草原,长长的草在风势中无力地飘摇。两匹战马隔着很远相对,它们的主人默默看着彼此。
一场大战已经到了尾声。远处,蛮族武士和大燮天驱军团的咆哮声已经低落下去,翻过一个山头,就可以看见成千上万的人马尸骨倒在血泊中,青阳的豹云旗和大燮的鹰旗一起倒伏在绯红色的土地上,千千万万人从上面踏过。幸存的战士们还在前进,用尽最后的力量高举血腥的屠刀。
他们咆哮,他们搏杀,为了守护他们自己都不确信的理想。
“若是你信我最后一次,”蛮族武士低声说,“真的不是我的人要越过天拓大江。我们青阳,只想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我也不想你的土地和国家。”
血已经浸透了他的一只衣袖,枪刺的伤口在他肩上,柔韧的肩铠被整个划开,露出模糊的血肉。对面武士乌金色的长枪上,有他的血一滴一滴地滑落。
对面的青马上,持枪的皇帝披着绣金的黑色战袍,黑亮如镜的重铠前胸上,阴刻着咆哮的虎头。他一头漆黑的长发在风里狂乱地飞舞,方才蛮族武士犀利的一刀,直接将他的头盔劈去,在眼角下留下一道血痕。他铁甲的领口散开,用银链子系着的半弯翠玉带着许多年前春天的绿意,像是一弯绿色的月,轻飘飘地浮起在空气中。
“吕归尘,难道那么多年,你还不明白这片战场真正的规则?”青马上的武士冷漠地微笑,“不是你想不想我的土地和国家,而是世上永远都只有胜利的人能够活下去,你的人,他们需要占据东陆的土地才能生存,而我的人,他们要守护自己的国家。你以为一切战争都是因为君王自己的残酷和无道?愚蠢!那些拿剑的君王后面,都有许许多多不拿剑的臣民推着他们去走这条路。你以为自己有的选择么?”
昔日的朋友们静静地对视,彼此之间又只剩风声。
“东陆死了很多人,北陆也死了很多人,姬野,你到底要把这种战争继续到什么时候?继续到没有人活下去?”皇帝一振长枪,枪锋的鲜血飞落:“为了燮朝,直到我自己也死去!”
“好!好……”蛮族武士声音沙哑,“那好,那我……为了青阳。”他猛地扯开自己胸甲的束带,手中握着一片灰暗的铁。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去控制自己的手,可是握住这片铁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颤抖。最后他狠狠地把那片铁抛向了对面的皇帝。
皇帝伸手接住那片铁,看起来那像是一把长刀的残片,刀刃已经残破:“这是什么?”
“是当年在南淮的时候,你买的十二把刀,其中一把的碎片,我留着它,是想总有一天,我能报答你。可是我再也不需要报答了,我欠你的,你欠我的,我们永远都还不清……”
蛮族武士猛地拔出马鞍上狭长的战刀,他右手重剑,左手长刀,放声大吼:“那好吧,不管过去的事情了,姬野,来吧!”
他猛地带起红马,飞火一样疾驰起来奔向了对面的皇帝,重剑高举过顶,乌金色的光芒含着了落日的血红。
“吕归尘!”皇帝没有退,只是平端着长枪大吼,“你要我信你,那你自己还信不信这块铁?”
蛮族武士勒住马,看着皇帝平伸手臂,死死握着那片断刀。钝了的刀刃切开他的皮肤,鲜血流了满手。
“我以这柄刀,还有我们二十年来的一切与你立盟,以断刀为证,我有生之年,燮朝的一兵一卒不再北略青阳,否则叫我身死乱箭之下,魂魄堕入九渊地狱,永世不得转生。你答不答应?”
蛮族武士看着那双纯黑的眸子,那里面不带半分感情,只是纯粹的理智与权威。这是一场战争的交易,对彼此都是最好的结局。苍云古齿剑缓缓落下,蛮族武士策马走近了皇帝,和他一起捏住那片铁。
“以断刀为证,从今而后,我永远不再踏上东陆的土地,直到死去。”
两人手心的血在断刀上流到一处,一样的鲜红,却不再交融。
“最后有一句话问你,”蛮族武士凝视着皇帝,“如果早知道有这样一天,你当年是否还会来救我?”
皇帝沉默,苍白的脸仿佛秋霜的颜色。蛮族武士死死地盯着他,似乎要用自己的目光去融化他的霜雪。“吕归尘,你还是这个性格……”皇帝忽然笑了起来。
“如果早知道有这一天,我根本不会挣扎着活到今天,”皇帝低声道,“可是今天,世上已经不再有姬野,只剩下大燮的神武王!”
两人久久地对视,对视,直到蛮族武士眼里所有的光和热都熄灭,有如燃烧后的余烬,只余下一片默默的灰色。他松开了握刀的手,拨马北去。
皇帝抬起头,看着那匹烈火般的红马奔驰着越过草原,登上山坡,在最颠峰处发出一声悲凉的长嘶,而后永远离开了他的视线。自始至终,蛮族武士不曾回头。
他就这么一直平伸着手,握着那柄仅剩半尺的短刀,任凭手心的血将斑驳的刀身染得鲜红。他握得那么紧,有如许多年前他紧握这柄刀的刀柄杀进了黑压压的人群,要去救他最好的朋友,赌上生命去救他最好的朋友。
现在他独自站在空荡荡的草原上,对着夕阳,对着如血的夕阳。
“阿苏勒,你还是那么蠢,”皇帝轻声道,“这个残酷的世间,又哪有我们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天地?”
染有君王们鲜血的断刀落进了草丛中,他调转战马驰向了南方。皇帝并不想带着它回到帝都,帝都的公卿们会怀疑地看着这个可笑的信物。不如将它留在这里,将来会有牧羊的孩子拾到它,在一个满天繁星的夜晚,从它联想到某个荒诞的英雄故事,而后想往那些男儿热血的古老传说……
十月,秋深。
夜色深沉,风卷着梧桐的枯叶,飞旋着飘落。这是一座荒凉的大庙,满庭种着遮天蔽日的梧桐,此时满地都是枯叶,偶尔随着风在地下翻滚,最后都堆积到南面厢房的台阶下。
正殿中蒙尘的大匾上是笔力遒劲的大字——“帝君圣武”。
前朝白氏的宗祠,也即是胤帝国的太庙。自从离国浩浩荡荡的天驱军团开进天启城,侍奉宗庙的僧侣和仆役已经跑了精光,新即位的神武王也无意一把火烧尽前朝遗老的根脉,只是任它这么荒废着,直到哪一天自己坍塌。
轻而稳的脚步缓缓而来。几片枯叶在靴底下破裂,来人悄悄停下了脚步。他站在满庭园的枯叶和白茅中,风掀起他黑色的大氅,猎猎作响。
门前堆了深过尺半的梧桐叶,南侧那间厢房却忽然燃起了烛火。黑漆漆的大庙中只有这一扇窗口亮着灯,似乎是一个瘦长的影子披一件轻袍,静静地坐在窗前。
“你得胜归来么?”庙中的人低声说。
他咳嗽了几声,声音嘶哑而低微。一呼一吸中,像是有风从胸腔里透过。他的肺早已不管用了,灼热的内火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他的五脏。
“他已经退回北陆,”来人道,“一切都如你的预料,所谓蛮族大举入侵,大概是其他部落想逼迫他发兵东陆。”
“呵呵,”庙中的人低声笑着,“我料得中他,却猜不出你,因为他还是当年的吕归尘,你却不再是自己。不过青阳建国之初,正是内乱未熄,外敌临门的关口,你若起一支大军,强渡天拓大江,直捣朔北原,无疑羽人和夸父两族都会兴兵助你成功。”
“我已经和他订立盟约,我有生之年,大燮不会踏上蛮族的土地。”
“盟约?”庙中的人笑得越发大声,虽然那笑声听起来有如风中的残烛,“你当真会把盟约放在心上?你我的行事风格,趋利而动,毕全功于一役,应该不是如此的。”
来人没有理会他的狂悖,低声道:“十四年前,我与他第一次订约,本以为这是一生的盟约,没有想到最后到这个地步……这次也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订约,直到我死去,不会改变!”
“十四年前……还是胤朝成帝四年吧……”
[历史]
大燮神武三年五月,东陆和北陆发生过一次危险的边境冲突。
消息震动朝野。东陆人的记忆中,有过胤景帝和胤安帝屈服于北陆强悍的骑兵,和亲纳币的屈辱时代,也有过胤武帝振奋威武,两次北征的英雄时代。可是超过五十年,东陆和北陆的精英兵团未曾有过真正的对抗。双方的手中都握有血腥的屠刀,只是谁也无法断言对方的实力,不敢轻易挑动新一轮的征伐。
但是蛮族人还是来了,在新的帝国——燮帝国尚未确立其地位的紧要关头,青阳国虎豹铁禁卫越过了天拓海峡,在臣子们的一致力谏下,羽烈皇帝,天驱军团大都护姬野亲自率领铁浮图蛮骑兵部和三万轻甲精骑北上,三个月后,双方决战于中州唐兀关前。
这场战役双方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可它的结束却是来历史上难解的谜团。
能够追溯的只是决战之后的第三天,青阳国主吕归尘率领残余的人马撤退。乘船北渡之后,吕归尘亲手在海边立下了铁碑,禁止蛮族武士越过海峡侵略东陆人的土地。而羽烈皇帝也并不追击,一个月后,他回到了帝都天启。次日,皇帝下“缄口令”,有敢议北征者,当庭杖杀。
双方没有缔结任何书面的合约。

十四年前。
胤朝成帝四年。
北陆,瀚州,北都城。
按照蛮族的纪年,这一年是风年,北风来得很早,随即是狂飙的暴雪,难得看见天空放晴。朔方原周围的青阳牧民都带着牲口避进了北都城里,扎下简易的帐篷,等待雪晴。两个月过去,瘦羊差不多杀光了,已经开始宰肥羊了,羔子熬不过严冬,几乎是全部宰了,可是天还是阴沉的铁灰色,像是盘鞑天神震怒的脸色。据说城外的雪更大,南方铁线河边的草场也没有躲过这场暴雪的侵袭,道路差不多封死了,好些日子没有外面的消息传回来了。人们不由自主地惊恐起来,十七年前有一场雪,可以和这场相比,像是末日一样,最后已经开始杀马了,贵族们纷纷杀了奴隶祭天,女人们纷纷把夏天怀上的孩子给打掉了,因为即便生下来也活不下去。那一年北都城里生下的不多的几个孩子中,有大君的幼子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
  盘鞑天神发怒了,在惩罚青阳,有人这么私下传说着。夏天已经有不好的兆头,一直健康的大君某一天忽然从马背上栽了下去,从此就站不起来了。金帐宫里的消息说大君已经看不见东西了,政务都落在了大王子比莫干的手里,又有消息说几位大汗王和大王子在金帐中争吵,最后几乎拔刀相对。从此大汉王们各守自己的一片寨子,再也不进金帐议事。
  周围已经没有什么野物可以捕猎了,偏偏几个不死心的猎人又被狼咬死了,一时间人心惶惶,怕是暴雪把北方的狼群驱赶到了朔方原周围。
  
  深夜。
  朔风卷着鹅毛大的雪片,一团一团地横扫而过,像是天裂开了口子。寒风从帐篷的空隙中钻进来又流走,有如低低的呜咽。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深夜吹笳,像是低低的呜咽,又容易和风声混淆起来,听着就像那吹笳的人其实并不存在,只是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带来。
  “听着真凄凉啊。”披着貂裘的青年喃喃自语。
他背着手站在帐篷口,把羊皮帘子拨开一线,雪花冲进来迷了他的眼睛。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睁开来默默地看着外面,神色郁郁。
  站在他身边的另一个年轻人急了起来:“哥哥!这可不是我们感叹的时候,大汗王们的刀枪就快递到我们喉咙口了,你可想想办法啊!”
  “铁由,你不懂的,有时候听多了这笳声,心里荒得像是长草,动刀动枪的事情就总是提不起精神。想想我们和几位伯父斗了那么多年,又把旭达罕贬到了外面,可为的又是什么呢?都是青阳的子孙,谁也没得到什么好处。”
“哥哥你说这样的话,大汉王们可对我们没有怜悯!”铁由更急了,“派出去的斥候有回报说,这几日大汗王们寨子里都是磨刀的声音,全部的羊都杀了烤,开了酒窖没日没夜地喝酒,这是要动手啊!哥哥你……”
“她睡了么?”比莫干没有理睬弟弟,扭头去问伺候在旁边的小女奴。
“睡下了,睡前喝了一碗肉粥,现在大概已经睡着了。”
“你去那边伺候吧,这里不要别人进来。”
“是。”小女奴应了一声出去了。
  帐篷里只剩下比莫干和铁由,比莫干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我那三个伯父什么时候能集中全部的人马?”
  “若是集齐他们手里的三帐骑兵和所有能上阵的奴隶,一共是七万人,大概还要五天功夫,但若是只等三帐骑兵到齐就动手,最多不过三天!九王那边虎豹骑在过山口的地方遭遇了暴风雪,带马还不如步行快,只怕还有七天的路程,大哥,现在没了外援,死活都在我们自己手里,不能等了!”
  “三天……”比莫干点了点头,“让我们的人保持戒备,等淳国的人来。”
  “哥哥,这时候还等淳国的人?东陆的人都是狐狸,那个洛子鄢怕是也不例外!”
虎豹铁禁卫的铁刀映着枯寒的月色,在大帐左近隐然生辉。大帐的金顶上,长风卷动夜色中的豹云旗,旗上背生双翼的雪豹盘身在苍白的云团中,随着大旗舒卷,它那银线织就的獠牙倏忽隐现。
  “这风,好像把天都吹透了似的。”身披锦氅立在帐前的蛮族青年心不在焉地说着,他抬眼看着凄清月色下的金帐宫,眸子略有些朦胧。
  青年算不得高大威猛,可在青阳部数百名虎豹铁禁卫的卫护下,却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王威自他身上悄悄升起。身后尾随的武士披着朴拙的豹皮铠,谨慎地保持了一步的距离,半低着头。就在武士的颈中,垂着生铁打造的双虎牙。
  “铁牙”,是青阳勇士中仅次于“豹狼”的称号。只有骁勇的战士,在战场上立下莫大的功勋,才能获得青阳王手赐的铁造双虎牙。而自最后一个豹狼武士死在四十五年前雪嵩河对东陆风炎皇帝的恶战中后,铁牙武士们已经是青阳武士中占据颠峰的人,现有的十七位铁牙武士,无不是九帐的统帅或者久经沙场的老将。统率大风帐七千骑兵的木亥阳,无论武术和战功都不负铁牙的称号,只是他站在大王子比莫干背后的时候,却像一个普通的家奴。
  “大王子,外面风寒,不如在里面等吧,”木亥阳从身后卫兵的手中接过厚软的白狐裘,上前一步要为比莫干披上。
比莫干一掌推开了他的手。
  “大王子,一个东陆使节,不值得劳动大王子亲自等候,让他自己进帐拜见就可以了。”
  比莫干依旧眺望着远处的金帐宫,似乎根本不曾听见木亥阳的话。木亥阳小退半步,不敢多说。
  “父王……如何了?”比莫干的发问毫无征兆。
  木亥阳微微愣了一下:“大王……一切都还安好。”
  “安好?”
  “请来的东陆大夫说,大王没什么大病,只是伤了眼睛,又……老了。”
  “老了?”沉吟片刻,比莫干轻轻吐出了一口气:“金帐宫的供应不可以缺了,大夫开的药若是找不到,就派人过海去买。加派人手,若是出了差错,看守金帐宫的人都要斩首!”
  “是!”
  “大王子!”负责眺望的一名铁禁卫疾步上前,一边跪下,一边以目光向比莫干示意。
  比莫干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月光下枯草飘摇,一骑雪白的骏马逆风而来,其后几匹枣红色的战马紧紧跟随,上面骑坐的黑衣人,分明是久经磨练的骑兵,骑术极其精湛,马鞍侧袋中都插着修狭的长柄马刀,制式颇不同于蛮族的厚背长刀。
  铁禁卫们一字列开,横挡在比莫干身前,此时那骑白马已经当先驰到,一个旋身煞住。马上身披斗篷的骑士扯下了风帽,露出一张略有风霜的年轻面孔。他无畏于周围手按铁刀的铁禁卫,对着人群中的比莫干淡淡地笑了一笑。比莫干微微挥手,铁禁卫们闪开了一条通道。
  “大王子。”客人疾步上前,双手交叉按住自己的双肩,谦谨地跪在比莫干脚下,用头顶去触了触比莫干腕上那条白色的豹尾。
  “洛先生。”比莫干和这名东陆文士洛子鄢早已不是初次相见,只是许久以来,飒然不群的洛子鄢还是第一次对比莫干施以如此的大礼。自吕嵩病重失明,比莫干便总领青阳政事,九王吕豹隐特意献上自己的白豹尾,以彰显比莫干此时摄政的身份。此时洛子鄢所用的礼仪,正是外臣晋见青阳王的大礼,示以极大的尊崇。
  “我们淳国梁秋颂侯爷听说大王子掌握青阳部以来,五部宾服,威震北天,莫大之喜。临行特遣子鄢带来纹铁匕首一柄,是侯爷自己的爱物,望能为大王子添威,”洛子鄢起身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只木匣,就要递上。“我现在掌握青阳政事,淳国和我们青阳是两国相交,侯爷的私礼,我不便收纳,”
  比莫干颇得东陆塾师的教导,对于东陆礼数并不陌生,手一摆便要拒绝。
  洛子鄢依旧捧着那木匣,唇边一缕笑意不断:“恕洛某愚昧,大王不日归天,青阳就是大王子的青阳,北陆就是大王子的北陆,这北陆上又有什么不是大王子的私物?何况区区一柄短刀呢?”
  比莫干一皱眉,声音带起了寒意:“父母病重,是家中的不幸,东陆号称礼仪之邦,难道礼仪就是如此么?”
  “呵呵,”洛子鄢笑出了声
这一笑,几分狂意溢于言表,比莫干还未回应,木亥阳已经逼上了一步。蛮族以血勇和忠诚著称,对于武士,主子当堂受辱,便等于自己的屈辱。木亥阳一怒之下,不由按住了腰间的钩刀。
  “木将军留一步,”洛子鄢的笑容忽然逝去,长揖一拜道,“洛子鄢不远千里渡海而来,大王子迎门相候,所为何事彼此该有默契于心。大王打猎受伤,固然是大王子家门的不幸,却未必不是大王子称雄北陆的良机。若不然,大王子何苦趁着大王不能视物,封锁金帐宫,独领青阳政事呢?大王子和九王爷又何苦千里相邀,请我们淳国派遣使节共商大事呢?彼此并非初见,若是这点信任也没有,未免叫人心寒了。”
  比莫干目光垂下,沉吟良久,手一按,示意木亥阳退后:“好!那么梁秋颂侯爷可曾带什么话来?”
  “侯爷带的话就一个字,大王子刚才自己已经说了。”
  “哦?”
  “就是一个好字!”洛子鄢忽然变得斩钉截铁,“大王子若是起事,淳国进可以一万风虎铁骑相助,退可以钢甲五千件、马具五千套、军器一万件相赠。只求大王子称王之后,两国永为兄弟之邦!”
  “起事?”比莫干猛一震。
  “不错!为今之计,大王不能主事,北都城已经在大王子掌中。放眼青阳上下,除了大王子,还有谁能重振青阳?不过大王子可不要忘记,尊母大人已经过世多年,如今的王妃可是三王子和世子的亲娘,”洛子鄢嘿然一笑,“就算三王子因过被贬斥了,大王子可不要忘记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与大王子争这北陆之主的位置……”
  比莫干手一颤,怔在那里。
  “丈夫横行,当机立断是不可少的,”洛子鄢长眉一挑,“其实这一步大王子未必没有想到吧?只是子女纯孝之心还在,难免犹豫。大好的河山,真的要为了一时的心慈手软,就送给黄口稚子么?”
  洛子鄢将木匣捧到比莫干手中,含笑小退一步。
  “世上还有一个人……”捧着那木匣,洛子鄢这句话仿佛在比莫干的头脑中炸了开来,炸出一片沁骨的寒意。旭达罕被驱逐到山南之后,他已经占尽了上风,一时的意气风发几乎叫他忘记了世上原来还有一个对手,在遥远的地方……
“洛先生请进帐详谈!”比莫干一掀羊皮大幕,洛子鄢洒然而入,虎豹铁禁卫变换队形,铁壁一样死死围住了帐篷。
  “阿苏勒……”进帐前的一瞬,比莫干忽然回首看了南方的天空。
“为见大王子这次,拼掉了半条命!”洛子鄢甩头抖去风帽,一张脸透着生青,眉毛上被雪染得透白。几年过去,他蓄了细细的胡须,因为嘴里呵出的热气融化了雪花,胡须上挂了几条细冰棱,看起来极其的狼狈。
  他摔开比莫干的手,疾步走到火盆边坐下,从袖子里探出双手急切地烤火:“手指冻僵了,这样下去怕是要坏死。”
  “光烤火没有用!”比莫干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手扭曲着几乎是畸形了,是严寒中一直握着马缰的结果,“还是得掰开!”
  “交给大王子了!”洛子鄢把一双手递了过去。
  “拿油来!”比莫干命令小女奴。
  他手上搓了油,拉着洛子鄢的手在火上搓动。洛子鄢的手已经不像是手了,摸起来倒像是块石头,冰得让人哆嗦。油差不多涂满了,洛子鄢的手才缓过来,只是依旧抽搐扭曲着。比莫干稍微减了几分力量,慢慢捏住他一个勾曲的指节,忽地一用力。
  洛子鄢吸了一口凉气,脸色涨得血红,可是没有呻吟出声。
  “才好了一根指头,关节不松动开,以后就只能一辈子都是握马缰的姿势了。”比莫干瞥了他一眼。
  洛子鄢张嘴吐出舌头来:“大王子看看我的舌头有没有冻掉?”
  “能说话当然没有。”
  “呵呵,”洛子鄢抽着冷气笑,“残了也没事,我不过是个说客,不是握刀剑的角色,留住这条舌头就可以随大王子征战了。”
  “洛兄弟真是不怕死的说客。”比莫干笑,“怎么弄到这个地步?”
  “我从南望峡口登岸,一路北行,最初还只是细雪,走到半路,大雪已经没到马胸口了,沿途连马草都找不到,也辨不出路来。多亏带的是夜北马,果然是耐寒,又按照大王子所说,带着上次那匹死了小驹的老马,靠着老马识途,才找到了雪蒿河的河道,顺着结冰的河面一路摸到北都城,所带的五十个人,只有十七个活下来。”
  比莫干点头:“这些日子我们的斥候也探不出道路,完全收不到外面的消息,原来南边的雪真有这样大。”
“那大王子的斥候有没有看见狼?”
  “狼?”比莫干愣了一下,脸色微微有些变。
  洛子鄢神情严峻:“如果不是狼,我们也不至于五十个人只剩十七个,一路上遭遇狼群竟然有三次之多,少则十几条,多则近百条。最后一次几乎没能从狼吻下逃生,多亏我一个属下聪明,杀了自己的几匹马,留给狼群当食物,这才换回一条命。”
  “什么颜色的狼?”比莫干紧追着问。
  “白色!”洛子鄢看着他的眼睛,“我想到的,大王子也想到了。”
  “怎么?”铁由看着两个人都沉默起来,却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白狼团,是朔北的白狼,”比莫干微微地打了一个寒噤,“不会错!铁由,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么?那次我们在沙伦堡忽然遭遇狼群,头狼是头白色的大狼,被阿苏勒一刀杀了的,那是朔北的大狼。”
  “朔北部的狗崽子们能驯狼?”铁由吃了一惊。
  “肯定有这种办法。东陆人有种草,叫做木天廖,叶子磨成粉给老虎闻,老虎就像是猫一样。驯狼肯定也有驯狼的办法,朔北部既然能有狼骑兵,自然会有驯狼的法子。朔方原周围是见不到那种能骑的巨狼的,只有北部的冰原上过来。”
  “可是这个时候周围连一个貂子都冻得不敢出来,白狼团那种大狼群怎么可能冒着雪过来?”
  比莫干摆了摆手:“白狼团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朔北部的狼骑兵就没有出动过几次,都是在北方严寒的地方游荡,据说他们可以和狼共处,一起捕猎牛羊,而没有食物的时候,他们就会吃狼。楼炎的白狼团是足有几万匹恶狼的大狼群,可是其中只有几千匹是骑乘的白色雪狼,剩下的都是食物。如果无法捕猎,他们就会放任雪狼咬死其他的狼作为食物。”
  洛子鄢忍着痛点头:“我也听过类似的传闻,楼炎简直像是恶鬼了。”
  “这个时候朔北部的狼骑过来,难道是……”铁由试探地看着哥哥和洛子鄢。
  “局面越来越乱了。三位大汗王在调兵,九王的重骑来不及赶回来支援,这时候如果真是楼炎的狼骑出现,谁也不能保证是不是三位大汗王和他勾结。”洛子鄢盯着比莫干,“东陆所谓借刀杀人的典故,我跟大王子说过。”
  比莫干沉默了一会儿:“难道旭达罕也……”
  “没有,”铁由说,“根据斥候的回报,这些日子旭达罕在外面很老实,没有什么动静。何况我们还派了八百个轻骑看着他,他就算有心也不敢动。”
  “难道伯父们会越过旭达罕,去寻求朔北的支持?那么就算他们得到了北都,他们又怎么填饱楼炎那条恶狼的胃口呢?”
“大王子疏忽了,”洛子鄢说,“虽然旭达罕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可是朔北部阏氏生的儿子可不只是旭达罕和贵木,虽然隔着千里,大王子忘记了你最小的弟弟么?”
  “朔北的狼崽子想扶阿苏勒!”铁由忽地明白了,声音高了起来,“阿苏勒若是真的登位,楼炎和大汗王们都有好处!”
  “只能说可能,”洛子鄢一只手刚刚恢复过来,摆了摆手,“以楼炎的实力,想要霸住北都还不可能,不过如果拥护他的外孙成为大君,确实可能令他心动而和大汗王们合作。他的狼群一接近,大汗王们立刻有调兵的动静,可能不是巧合。所以我路上急赶,即便能快上一刻也是好的。大王子,这是生死关头,不能犹豫了啊!”
  铁由站了起来:“洛兄弟这话说得没错!哥哥!我们帕苏尔家的命脉不能绝在这里啊!对不起祖宗!也对不起阿妈!”
  洛子鄢把比莫干手里的手抽了回去,也站了起来:“大王子早做决断吧!大君重病不起,大汗王们磨刀在侧,楼炎的白狼团又逼近北都,这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不死大汗王,就死大王子,别人屠刀架在脖子上了,难道还能像女人一样婆婆妈妈么?”
  比莫干默默地坐着,盯着炭火盆出神。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帐篷外的笳声又变得清晰起来,一丝一丝地在风里面纠缠复又解脱,像是雪落在地面上,压在下面的雪融化了,带着寒意慢慢地渗进泥土里。
“听着真是凄凉啊!”笳声断绝的时候,比莫干又说。
  风扯着帐篷前的白纛,呼啦拉地响。呼玛披着沉重的羊皮袄子,捧着一盆新炭,佝偻着背从纛杆下走过,仰头去看风中急振的大纛,干涩的眼睛被风吹了,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来。她赶紧擦了擦,生怕被寒风冻在脸上了。这是她在金帐宫当女官的第四十个年头,她想自己怕是要死了。她没有丈夫,也不曾生过孩子,死了就扔在雪地里,春天来了架一堆草烧掉,也就这么没了。虽然早知道在金帐宫里当女官是这个结果,现在想起来还是挡不住心上泛起来的凄怆,不过金帐宫就是这样,是男人的地方,女人就算是大阏氏侧阏氏,也不过是捧炭盆端马奶生孩子的工具而已。
  这话是二十多年前一个发间插着龙血花的女孩子说的,她的名字叫做勒摩,后来变成了青阳部的侧阏氏。她和她的姐姐一起被用大车送到北都城来和亲,下车的时候,她的姐姐惊恐不安,十七岁的勒摩却用尽全力那样死死地盯着大君,脸上绷得紧紧的,却掩不住那股孩子气。大君只是笑了笑,让呼玛伺候她在白帐里住下,女孩子被呼玛牵着手走进帐篷的时候,冷漠地回头说了这么一句,大君听了只是沉默。
呼玛抓住绳子摇了摇帐篷前的铜铃。
“是呼玛么?”男人低低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是我,给火盆添炭。”
“进来吧。”
呼玛揭开帘子钻了进去,听见磨刀的苍苍声。侧阏氏的白帐分成内外两层,外面是伺候的女奴们住的,此时只有一个披着铁甲的汉子盘膝坐在地下,手持磨石打磨手里一柄凶蛮的重刀。那是铁氏兄弟中的弟弟铁益·巴夯·积拉多,青阳有名的将军。巴夯在这里守了有小半个月了,上次他和哥哥巴赫一起来看望大君,就再没离开。呼玛不懂男人的事情,不过在金帐宫时间长了,多半也能嗅出一点味道来,最近城里传说大王子和几位大汗王张弓搭箭,乱得很,金帐宫周围也多了很多不熟悉的面孔。所以巴夯一个将军亲自在这里守着,小半个月没解过铠甲。
呼玛从炭盆里提出一瓶酒,艰难地弯腰放在巴夯的身边:“古尔沁的烈酒,带给将军喝的。”
巴夯沉默着点点头,表示了谢意。呼玛知道这个将军本来是个不长心肝的人,总是咧着嘴大笑的神情,不过这段日子以来巴夯一直不苟言笑,没事的时候就摸出磨石来磨刀,低头想着什么,倒像是他精悍的哥哥。呼玛觉得心里越发地重了,只盼着这个糟糕的冬天能赶快过去。
掀开了内帐的帘子,呼玛就看见了床上年老的男人。他身上裹了一件东陆制造的绛红色软丝袍子,敞开的领口里露出依旧结实宽厚的胸膛。他身上盖着貂皮,静静地仰面躺着。他是睁着眼睛的,可是眼睛里没有生气,原本那块锋利的白翳像是扩散开了,瞳子灰蒙蒙的。他握着床边女人的手,不说话。大君从马上跌下来之后就一直是这样,呼玛知道他其实还能看见,只不过看不见左右两侧的东西,只能直直地看见前方的东西,而且也是模模糊糊的。从那以后他就彻底地老了,吃喝都需要人服侍。
床边的女人却带着笑,嘴里低低地不知哼着什么歌儿,她一只手被大君扯住了,另一只手搂着她心爱的娃娃,间或扯着脸颊边的细辫子。侧阏氏生了孩子以后疯了,就一直是这样,也不见老,像是忽然恢复成了那个戴着龙血花的十七岁女孩。
呼玛佝偻着去给火盆添炭。
  “勒摩,你在么?”大君低低地问,虽然他就扣着女人的手。
  “我在,我在,我抱着阿苏勒,吃忽速黑的松仁糖,听你讲故事给我听。”侧阏氏笑着,“阿苏勒很乖啊,一点都不哭。”
  “你在啊……”大君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父亲。”
呼玛把一块一块的炭扔进火盆里,纷纷乱乱的火星飘了出来,在空中一闪而灭。
  “梦见我父亲握着我的手,教我射箭。他的手很大,可以把我整个手都包住,把我抱在怀里,帮我拉开七十斤的硬弓,帮我射死了一头鹿。”
  “他一直是那样,把别人都看作他手里的木偶人,那时候他喜欢带着我凳上北都的城墙,指着下面进进出出的人说,将来你要放牧我的羊群……”
  “我很小的时候,他骑着马,把我马鞍前面,带我去南望峡看海。冬天,那里很多的鲷鱼……”
  呼玛不说话,她也伺候过钦达翰王。她记忆中的钦达翰王却并非是那样温和的人,他可能因为暴怒而杀死从小一起长大的伴当,驱逐自己最心爱的母亲,甚至有人说他用鞭子绞死了自己的女儿。她一直以为大君其实是痛恨自己的父亲的。
  她起身要出去。
  “呼玛,”大君在背后说,“把勒摩带去休息吧,她也很累了。”
  “是,大君。”
  呼玛上去搀扶侧阏氏,目光落在她和大君握着的手上,大君把手松开了,只是两根指头还勾着,和侧阏氏的手指勾在一起。侧阏氏跟着呼玛站起来,可是也不松手,孩子一样回头去看大君。
  呼玛的心里动了一下:“大君,侧阏氏午后休息过了,还不急着睡,再说一会儿话吧,新添了炭,这间帐篷里暖和。”
  “是么?”老人低低地说,“勒摩,你累了么?”
  “我陪你说话,”侧阏氏认真地说,“阿苏勒也陪你。”
  短暂的沉默,老人的手又扣紧了。呼玛觉得一阵心酸和茫然,她还记得侧阏氏第一天和大君同睡的时候,大君喝醉了,十七岁的女孩在帐篷里发疯一样地哭喊,听得帐篷外伺候的人心里都揪了起来。就这么二十多年过去,被强拉住的手也就扣紧了,像是生来就可以融在一起那样。她想大君也要死了,巫师拆玄明的骨头向盘鞑天神祈福,说是过了冬天大君的病就会好。可是呼玛不信,青阳部能洞穿神的心意的人只有大合萨,大合萨来看过大君几次,他有一次对呼玛说其实神的心是不可以打动的,没有人听说过不死的英雄。
“勒摩,真热啊……”大君喃喃地说着,头渐渐向一边歪去,似乎就要睡着了。
  呼玛忽然回过神来,急忙把手探进大君的睡袍中,摸到的胸口的火烫的。
  “发热了!”呼玛吃了一惊,急急忙忙提着裙子往外面跑。
  “什么人?”像是已经睡着的巴夯忽然蹲坐而起,手按刀柄,像是一只蓄势的豹子。
  呼玛被他吓到了:“是我,去给大君拿冰奶来,大君的身上发热了。”
  巴夯没有解除戒备,他完全不看呼玛,而是死死地盯着帐篷帘子。那张厚实的老羊皮帘子被风振动,拍在木框上啪啪地响。
  “是我,”沉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给父亲送药过来。”
  “大王子……”巴夯松了一口气。
帘子揭开,比莫干扫视了一眼,对巴夯和呼玛分别点头。几个伴当跟着他进来,手里都捧着漆木的药盒子。呼玛也松了一口气,如今大王子大婚了,和过去不一样,做事沉稳有威严,坐在金帐里为大君处理事情,晚上时不时地带着药和东陆的大夫来探望。几个王子里面,三王子四王子被驱逐到外面的草场去了,二王子又是个喜欢烈酒和女人的,来探望父亲也是匆匆的一眼,只有比莫干认真,每次总要细细地问呼玛大君最近的饮食。
  “大王子来得正好,大君发热了,我得赶快去取点冰过的羊奶来。”
  “不急,”比莫干揽住她的手臂,“让大夫先看看。”
  “大夫来了么?”
  比莫干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伴当们:“他们中有两个懂一点药草,让我先进去看看父亲。”
  比莫干掀开帘子要进内帐,巴夯却望帐篷帘子那边看了一眼,神色略有些不安:“大王子,外面……”
  比莫干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拉着他一起进了内帐。
  “勒摩侧阏氏,”比莫干按着胸口,首先向女人致意,而后才缓步地走近床边,“父亲。”
  “比莫干我的儿子,是你么?”大君依然直直地看着帐篷顶。
  “是我。最近有几件事,已经很紧急了,父亲生病,本来不应该过来打扰,不过如果不及时决断,怕是青阳的祸事,所以深夜来这里。”比莫干看了看床上的老人,低垂眼帘看着地面。
  “有什么事,你处理吧。我困了。”
  “父亲可以看一眼么?看一眼就可以了。”
  “什么?”大君努力地转过头来。
捧着药盒子的伴当们揭去了盒盖,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呼玛惨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地退后。巴夯要暴跳起来,几个身手快捷的伴当冲上去把刀架在了他的喉咙上,逼着他一直退过去贴在了帐篷上,另外一个上前几步,扯住侧阏氏的领子把她从大君的床边拖开。
  “大王子!”巴夯大喊。
  “巴夯,你和你哥哥一直阻止我这么做,不过都太迟了,”比莫干还是低着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已经成了定局。”
  盒子里面不是药材,而是人头。呼玛能清楚地认出台戈尔、苏哈和格勒三位大汗王的样子,他们还死死地睁大眼睛,仿佛直到死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三位伯父聚集了奴隶和他们手下的三帐兵马,意图作乱推翻父亲,我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和父亲商议,只能立刻带兵冲进伯父们的寨子。伯父们召集家奴抵抗,儿子没有办法,只能下令就地诛杀。儿子僭越了父亲的威严,请父亲原谅,这些都是为了青阳的将来。父亲要责怪儿子,儿子甘愿领受。”
  比莫干看着床上的老人,看着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那三颗头颅,像是和他们对视。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可是说不出话,灰蒙蒙的眼睛里涌出了一些东西,说不清是震怖或者悲哀。被拖离床边的侧阏氏呜呜呜地喊着,去打那个伴当的手,除此之外,帐篷里没有一丝声音。比莫干看着自己的脚下,不知道是不敢面对父亲,或者是在想什么事。
过了许久,大君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摔回了床上。
  “我的……好儿子,你还是下了手。我为你驱逐了旭达罕,因为我以为你的心比旭达罕的宽,你可以容下你的兄弟和伯父们,虽然他们是你的敌人,”他喘息着,低低的仿佛自语,“可是你还是下手了,我的好儿子……你还想从父亲这里得到什么呢?”
  “父亲年纪已经大了,天暖和起来还是去南方休养。北都城的事情儿子可以为父亲承担,旭达罕被驱逐了,阿苏勒又在远方,儿子想父亲手写一卷文书,把豹尾和白纛授给儿子。”比莫干抬起头,盯着老人,“现在跟随伯父们作乱的叛逆已经被押到外面了,贵族和将军们也都被儿子传唤来了,父亲当众宣布一下,剩下的事情,儿子会处置。保证不让父亲失望。”
  “不让我失望……不让我……失望……”大君低低地笑了起来,“我的儿子,你冲进你父亲的帐篷,粗暴地对待如你母亲的人,拿刀威逼对你忠诚的将军,你没有让我失望。”
  他的声音变得悾惚迷离:“父亲,帕苏尔家的命运,真是一代又一代地重复着啊……”
  “你过来,”静了一会儿,他低声说,“让我看看你。”
  比莫干挪动了一下步子,又退了回去:“父亲责怪我么?”
  “责怪你又能怎么样呢?把豹尾拿去吧,在我的手腕上,亲自摘了它,当北陆的大君,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
  比莫干回头看了看伴当们,班扎烈用力对他点了点头,其他伴当也跟着点头。比莫干不再犹豫,他大步上去坐在了床边,探出身子径直去抓父亲的手。他横过父亲上方的时候,低头无意中看见了老人的眼睛。那双眼睛也正在看他。
  “看清了啊……真是张可笑的脸。”老人低低地说。
  比莫干心里突地跳了一下。
大君忽然坐了起来!谁也不敢相信这个病卧的人忽然回复了狮子般的力量,他一手狠狠地扯住比莫干的领口,一手从旁边拔出了伴随他一生的重剑,架在了儿子的脖子上。他扭头环视周围,瞳子里的光像是刀子,所有人都忍不住想要跪下。比莫干想要挣扎,可是他发现自己在父亲的手里像是被卡死脖子的鸟儿一样。
  老人站了起来,沉重地喘息,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吼:“放开他们!放开他们!不然我杀了你们的主子!”
  伴当们不能对抗他的威严,纷纷抛下了佩刀,一齐跪了下去。巴夯趁机拔刀,把几个伴当踢到了一起,以刀指着他们的后颈:“大君,现在我们怎么办?”
  大君却没有看他,而是直直地看着比莫干:“我的儿子,我愚蠢的儿子!你根本就不明白这片草原的规则!你以为你够狠,先下手,你就能当草原的大君么?那你为什么不杀光所有的人?那样就再也没有人可以跟你争权力!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虎狼崽子一样的人盯着你的北都城,他们会冲进来剖开你的胸膛挖出你的心,把它和你伯父们的人头放在一起!你以为你准备好了一切,你把所有人都召集到这里来看你的光荣,好!我就让你看看!”
  他回头看向巴夯:“放开那些人,让他们带着带着人头,跟我一起来!”
  他拖着比莫干大步走了出去,强壮的青年在他手里根本就是一具无从反抗的尸体。帘子掀开了,朔风暴雪一起卷了进来,重锤一样打在他赤裸的胸口,他的袍子飞扬,散乱的头发也飞扬,像是一只愤怒的狮子。呼玛呆呆地看着那个背影,只觉得自己像是在梦中。
  “郭勒尔……郭勒尔……郭勒尔……”侧阏氏呆呆地念着大君的名字,她忽然把怀里的娃娃抛下了,大声地哭喊着,“郭勒尔!!!”
  她想要跟着冲出去,呼玛紧张地抱住了她的腰,她不能挣扎,奋力对着那个背影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他。
  她满脸都是泪水。
  
  雪地上点燃了无数的火盆,照得周围一片通明。
不知道多少人围在帐篷周围,他们全部惊恐地跪了下去。只有正中站着昂然的老人,他一手扯着儿子,一手提着重剑,高昂了头去看天空。
  巴夯也跟着跪了下去,身后跟着捧了人头的伴当们。
  鸦雀无声。
比莫干不再挣扎。他的心里满是绝望,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只要父亲还站着,他就拥有整个北都,这片城是父亲用一生守卫的,即便是比莫干的伴当,在这种时候也不敢在大君面前拔出刀来。可是这个时候比莫干却不想着失败,他满脑子只是想着那个女人,想着她头发上的铃铛“叮叮”地响。他很后悔,他现在只想要一片草原跟她去放牧,可是也没有机会了。
  老人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指着背后那些头颅,大吼的声音震耳欲聋:“这些人,你们都是认识的!是我的兄长们!他们现在死了,我的儿子比莫干杀了他们……”
  他粗重地喘息着,再次深深吸气:“比莫干做得很好!作乱的人!违背祖先的人!不是我们青阳的人!草原上没有埋葬他们的土地!”
  比莫干惊诧地抬头去看父亲,他已经被不由分说地拖起来站直了。
  大君扯断了自己手腕上的豹尾,塞进了比莫干的掌心,握着他的手腕高高举起:“我的儿子比莫干,是我最心爱的儿子!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我要把位子传给他,从此以后他就是你们的主人!库里格大会的盟主!北都城的新大君!”
  只有风雪声,人们看不明白眼前的一切。
  “现在欢呼吧!欢呼你们的……新大君!”老人咆哮起来。
  短暂的沉默,而后整片雪地沸腾起来,人们高呼着拜倒,把脸埋在雪地里,他们呼喊着比莫干的名字,扑打着雪地,洋洋的雪粉腾了起来,弥漫得很高。
  比莫干茫然地站在人群中央,用力握手,手心里传来豹尾的温暖,这是他期待了很多年的东西,一直想知道握住它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觉得着一切根本就是梦。
  他的手忽然落了下去,因为失去了父亲的支撑。老人的身体斜斜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比莫干侧身过去抱住他,听见他低低的声音:“我愚蠢的儿子,我已经为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比莫干愣了一下,他觉得心口前面杯子大的一块抽动了一下,而后剧烈地痛了起来,那种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裂开了。
  钦达翰王的儿子吕嵩·郭勒尔·帕苏尔死于胤朝成帝四年的严冬中,在千万人的欢呼声中,他靠在儿子的肩膀上,身体缓缓地凉了下去。
对于这位统治草原超过三十年的君主,后世的评价并不出众,从他父亲手下继承了浩瀚的瀚州,他也曾亲自挥舞重剑,和最强大的敌人朔北部浴血奋战,在存亡的关头保住了北都城。可是他并不曾带领族人跃马去拓展疆域,也没能真正让贫苦的牧人们过上富裕平和的日子,他又在年老的时候因为昏聩诛杀了最支持他的澜马部达德里大汗王,更令虎豹骑彻底扫灭了弱小的真颜部,在夕阳中的铁线河里留下了上万具尸首。而最令人非议的是他居然对狐狸般不可信任的东陆人低头,以蛮族主人的身份向一个东陆诸侯国低头去结盟,并把自己最年幼的儿子送去了虎狼之地作为人质。总之,他的名字在祖宗的赫赫威名下并不闪亮,流浪远方的牧人们的烈鬃琴歌里没有他的故事,人们说不上厌弃他,却也并不缅怀。
  直到若干年后青阳昭武公拄剑站在山巅去眺望他父亲的坟墓,他低声地说我的父亲是一位雄鹰般的君王,他深爱这片草原。
人们在高坡上架起了柴堆,铜号和夔鼓的低鸣声中,大合萨挥舞着熊刀高唱《拜歌》,奴隶们从坡下一直排列到坡顶,他们跪着把马皮裹着的老大君尸骨一手一手地传递上去。大合萨抛下了火绒,浇了火油的柴堆很快就变成一个巨大的燎天的火炬,照亮了远处大君的眼睛,也照亮了被虎豹骑押着的,跪在坡下的大汗王的家人的脸。
“洛兄弟,你们东陆人说‘我生轮回不满百,鹤羽飘霜六十年’,你说我父亲这一生,到底得到了什么呢?”比莫干喃喃地说。
“人到头总是一死,大王子……”
洛子鄢觉察了比莫干斜瞥的眼神,心里微微一动,改了称谓:“大君不必悲怀,北陆的大君该得到什么,我想老大君虽死却也已经知道了,现在大君是北陆的主人,很快也会知道。”
比莫干默默地点头。
“那么从明日起便正式向东陆帝朝发丧吧!也告诉天启城的皇帝,新的北陆大君已经即位,风炎皇帝之后的六十年,北都城的大君站起来和天启城的皇帝平等说话的日子就要到了,一切都是大君的荣光!”洛子鄢提高了声音。
比莫干还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洛兄弟是东陆人,却说出这样的话,是站在淳国的立场,还是站在青阳的立场?”
洛子鄢愣了一瞬,随即笑了起来:“是站在淳国的立场。”
“淳国在这场斗争之中,想要得到什么呢?”
“淳国要的东西,和下唐要的没有分别,梁秋颂大人要的是天启城!”
比莫干忽地转身,直视洛子鄢。洛子鄢对上他的眼神,莫名地惊了一下,他恍惚中有一种错觉,眼前的这双眼睛里面本来该有一条森然的白翳,仿佛一只白眼的鹰一般。
比莫干的眼神黯淡下去。他转过身去继续眺望远方:“为了东陆广大的土地,扶助我成为北都的大君。把本来就是我们帕苏尔家的土地交给我,换得北陆铁骑兵的盟约,梁秋颂侯的算计真是太好了。难怪我的父亲说,草原人的敌人其实不是东陆人,而是我们自己。”
“世上真的有本来就属于帕苏尔家的土地么?”洛子鄢低低地笑着,摇头,“就像世上本来也就没有属于梁秋颂大人的土地。九州浩大的土地,从神创的时代开始,就是留给苍生作为战场的。我们都是自以为猛兽的人,不甘于成为别人口中的肉食,而要占领自己的地方。也只有猛兽会互相成为伙伴,如果我声称完全是作为大君的朋友而帮助大君,大君能相信我的话么?”
他低声的吟诵:
“王啊,你必须对你国土的敌人怀着仇恨,
同时你必须向太阳学习这条规则,
因为他从他的王座上,
凯旋地挥舞他的宝刀时,
这世界才被他的阳光照亮。”
“这是《逊王传》里的诗歌,尊格尔台大汗王劝说逊王的歌词,劝说逊王不要对屈服的敌人留情。”比莫干说。
“奉命来到北都之前我读过能找到的蛮族文字,过了那么多年,忘记了很多,这段却像是烙在心头。北陆的传说,大君比我更加熟悉,还记得逊王如何回答的么?”
“逊王说,我的朋友啊,长着羽翼的狮子尊格尔台大汗王,你劝我以火焰守护焦灼的大地么?”
“尊格尔台大汗王说,我雄伟的王,你手里握着火焰的宝刀,你挥向你的敌人,则你的敌人死去,你抛下它,它就燃烧你亲人的草原。”洛子鄢低低叹了口起,“我在东陆,自负听过圣人的大道,读过无数的书,却没有一段话让我如此震撼。其实这世界,最真实的准则也最简单,大君,无论梁秋颂大人和您,手中都握着火焰的宝刀,不去砍杀敌人拓展疆土,你就连自己的土地也守不住。我来之前梁秋颂大人私下里让我向大君许诺,有朝一日实现我们的梦想,梁秋颂大人将割东陆一州为青阳的牧场。”
“如果我要的是最富饶的宛州呢?”
“予取予求。如果我们不能获得大君的支持,那么淳国想在诸侯中胜出根本没有机会,我们把全部的赌注都押在这次同盟上了。割走宛州,好过一州也得不到。”
比莫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踏前一步,指着坡下跪着的人们:“我三位伯父的牧场和牛羊都分发给他们原来的伴当和下属,只要他们愿意听我的旗号,从今以后就编入各位将军的营寨,彼此都是青阳的族人,骨血相承,没有分别。”
沦为囚徒的人们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待遇在等着他们,一时间竟然没有人说话。
“那么你们愿意看我的马头,听我的命令,跟着我的宝刀去打敌人么?”比莫干忽然提高了声音,有如咆哮。
囚徒们怔了一瞬,所有人都俯拜下去,把头埋在雪地里。他们高呼着大君,有人哭出了声。指挥虎豹骑的九王向着山坡上的比莫干点头示意,比莫干没有看他,只是眺望天空,听着高呼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大风帐的骑兵们跪了下去、戒备的鬼弓武士们跪了下去、淳国的使节们也跪了下去,最后九王跪了下去。
“大君大婚之后,心情柔软了许多,胸怀也广大了许多啊。”洛子鄢没有跪,只是笑。
“木亥阳!”比莫干低喝了一声。
大风帐的将军木亥阳走出人群跪在他身后。
“你亲自带着我的手令去北方,赦免旭达罕的罪,把他的牛羊和人口都还给他,允许他回北都一次。等到我的弟弟阿苏勒也回来,我将以最盛大的仪式送我父亲的灵魂去盘鞑天神的宫殿享福。”
洛子鄢愣了一下,急忙上前一步:“大君请三思而行,老大君临死握着大君的手在众人面前传位,又宣布三位大汗王皆是叛逆。而隐瞒大君辞世的消息,却让人以为大君得位不正。赦免旭达罕的罪未尝不可,但是犯了罪的臣子还是不宜轻易放他回北都;至于要等待阿苏勒回来,必定会耽误许多时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令虎豹骑带着大君的手令巡行草原,传播大君即位的消息,镇服各个部落和地处边远的牧民。殇阳关血战后离国一直在积蓄力量,东陆诸侯之战一触即发,时机不容错过。”
比莫干瞥了他一眼:“现在一旦发丧,宣布即位,转和淳国结盟,背弃和下唐的盟约,下唐会怎么对待我的弟弟?”
“按照结盟的惯例……是斩决。”洛子鄢加了一句,“但是未必下唐敢于……”
比莫干猛地一挥打断了他的话:“洛兄弟不必劝我!这些都是我曾做过的许诺,我说过我们蛮族人没有东陆那样千金难买的玉璧,可是我们有千金不换的诺言!”
洛子鄢知道无可再劝,只能退了几步,站在比莫干的身后。他微微扭头,去看后面很远地方的一乘马车,织锦的车盖,轻纱的帘子,掩得结结实实。洛子鄢凝神去听,轻纱的帘子后传来清澈细微的叮咚声。

“采莲采莲,莲叶田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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