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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by江南

_36 江南(当代)
叶瑾像是一张飘零的叶子,坠落下去。尸武士的身体迅速地崩塌,像是有火从他身体里烧出来,他的伤口变得红亮灼热,身体隐隐地透出光芒。姬野松开了枪杆,跟着叶瑾一起下落。他晚了一瞬间,亲耳听见了人体落地的声音。
他没有恐惧,就这么下落,仿佛无止境的,脑海只有那落地的声音。
“她死了,”他想,“她终于又死了。”
天地漆黑一片。
吕归尘和息辕的惊呼声中,白色的羽翼从高处扎下,像是雨燕扑击猎物般。他追上了下落的姬野,带起一道巨大的弧线,消失在远处。众人尚来不及看清那个羽人的面貌。
而那张巨大的飞翼落地的时候,尸武士的身体已经化为了灰烬。他就这么消失了,残余着人体形状的红热的灰很快被雨水浇灭了。
十四
此时殇阳关里,激战中的军士们忽然发现对手都停了下来。
程奎为冈无畏架住了背后袭来的一柄方口蛮刀,可是那蛮刀上的力量忽地消失,那名持着蛮刀的丧尸放开了刀柄,动作呆滞地后退。
所有的丧尸都放弃了武器,它们默默地站直了。活力正从它们的身体里迅速溃退,它们早该安眠,此时永久的沉睡忽然到来。所有的丧尸不约而同看向天空中的某个方向,那里乌云密布,看不见星辰。即便是晴朗的天气,那里也空无一物,因为那颗星辰本来就没有一丝光芒。
它们沉默地注视着,像是一场神圣的祷告。这些嗜血的复生者此刻变得出奇的庄严肃穆。
而后它们倒了下去,一排排一片片地倒了下去,就像是砍草。收割这些死者的,是看不见的手。丧尸们的身体迅速地干瘪下去,原本鼓胀在血管里的血回到了心脏,心脏却再不搏动,于是鲜血在那里渐渐地干涸,凝固变硬。
一个军士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大着胆子上去以刀刺入丧尸的背心。
他狂喜地抛去武器,挥舞手臂:“胜了!胜了!它们全完了!”
海潮似的欢呼声响彻了殇阳关。
此时城关南北两面的大军都听见了震天的欢呼,原本是敌军,却都是如释重负。
离国雷骑军左都统谢玄微微摇了摇头:“怪力乱神的东西,毕竟不如刀剑可靠,乡下诸侯,也有乡下诸侯的处世学问。诸营后退三百步,解除进击预备,安置防御阵形。”
而同是姓谢,在殇阳关北面,羽林天军的将军谢诚扫视了一眼自己两翼惴惴不安的弩手们,挥了挥手:“结束了,各个军团后退。”
他最后一个撤离前方阵地,撤离前他回望一眼远处依稀闪着火光的殇阳关,唇边带起一丝淡淡的笑:“将军,果然不愧是这一代天驱中最强的人。希望你平安无事。”
他又抬头仰望天空:“项兄弟,多谢你的援手,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大概你又在逃亡了吧?祝你一切安好……活到天下大同的一日。”
十五
雨中。
殇阳关沉重的城门吱呀一声洞开,一骑黑马一骑白马并辔而出,白毅和息衍各持火把,没有带随从。几乎就在同时,对面离国大阵裂开一道缝隙,谢玄也是匹马出阵,连头盔也不戴,一头束起的黑发迎风飞扬。三匹马都是极通人性的良驹,避开满地的尸骨,慢慢靠近。战场上散发着尸体腐烂的浓重臭味,开始腐朽的铠甲下露出森森白骨,战死者的长矛插在土地里,像是一片稀疏而歪斜的树林。
最后三人终于在战场中间相遇,隔着十几步,各自以军礼问候。
“听说谢将军马上就要回师了?”息衍在这样的空气里还能含笑。
谢玄也笑笑,捂着鼻子:“是,今夜连夜拔营撤退。国师的圈套终于还是没有奏效,我们再战一场,最后也不过是两败俱伤。”
“谢将军是坦荡君子。”息衍称赞。
“不敢当这个夸奖。说起来我们这些从军的人,也不免为神术的力量所诱惑。我本不相信世间有什么术法可以以一人之力抗衡大军,可是听说了这个计划,心底也暗暗有点期待,若能在这里消灭白将军和息将军,我国一统东陆的道路便被荡平了。”谢玄说。
他停了一会儿,自嘲般地笑笑:“不过,果然还是不行啊。”
三个人说到这里,都有些语塞,息衍张了张嘴,竟也接不下去。于是各自躬身行礼,把目光转向四周,夜幕下,火把照亮的,无处不是尸骨。
“王爷留了命令,若是国师的战略不能生效,我军将抛却全部辎重,立即回撤。我留下的帐篷内有粮食和药材,请将军随意取用。”最后还是谢玄打破了沉默。
“拜领了。”息衍躬手拱手,“不过我一直有个疑问,既然是剿灭我们的战略,为何离公殿下急着赶回离国,只留下谢将军身处危地作战呢?是离公觉得我们还是比不上国内的动乱重要,或者离公自己也并不相信神术?”
“这个谢玄倒不好说了,王爷只是下令,并没有说为什么。”谢玄说到这里,笑了笑,“不过我私底下猜测,王爷没有亲自督战,有个原因是要赶在九月初七回到九原。”
“九月初七?”息衍诧异。
“是赶夫人三十八岁的生日。王爷和夫人,也有很多年没见了。”
“哦,”息衍沉默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是那个叫做秋络的公主,很多年了啊……”
谢玄点头:“夫人闺名,不敢擅称。”
白毅一直没有说话,此时低声说:“还是不要在尸阵中叙旧了吧,这里满地的尸骸,都曾奉着我们的军令厮杀。我们现在倒像是说得投机,这些人若还活着,听到了,又会如何想?请谢将军安心退兵,白毅绝不追赶。我这一阵败在离公手下,亲眼见识了离公的魄力,请代我传话,说我敬佩离公。”
“白将军说得有理,那么白将军要带的话,只是‘敬佩离公’四字么?”谢玄问。
“是。”
“谢玄记得了。其实王爷也有些话可以说给白将军和息将军,他说他在殇阳关下,只看见一个半人。一个是白毅将军,半个是息衍将军。以一个半人阻挡我离国四万赤旅五千雷骑,犹然能够取得这样的战果,将军东陆第一名将,名下不虚。可惜和将军是敌人,不能变成朋友。”谢玄说。
“我只算半个么?”息衍笑笑。
“息将军如果是下定决心要杀王爷,就算一个人。不过……谢玄拜谢息将军放虎归山。”谢玄在马鞍上躬身长拜。
“好!好!”息衍大笑起来。
白毅无声地掉转马头,向殇阳关而去,并没有告别。息衍和谢玄一同看向他的背影,只看见一袭白衣打着火把的人在夜色中孤零零的仿佛一个鬼魂。不约而同地,两个人都长叹了一声,各自拱手告别。谢玄策马飞奔回本阵,息衍转去追向远去的白毅。
十六
“啪”的一声,什么东西碎了。
烛光照在雷碧城的脸上,这个冥想中的老人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面前那张小桌上的白瓷瓶上。现在瓷瓶已经碎了,它是自己忽然崩裂的,没有人碰它,也没有一丝风。瓷瓶外光润的釉面上原本透出明艳的红色百圾碎花纹来,那些花纹精美而色泽透明,像是从瓶子里面生长出来的。瓶子碎了,红色的液体从里面流淌出来,在小桌上变成越来越大的一滩,似乎渐渐地显现出什么纹路来,然而在烛光下它没能坚持多久,一朵青色的火苗自己就飘起在那滩不知名的液体上,而后液体无声地燃烧起来。片刻,火焰熄灭,桌面上只剩下几片白色碎瓷,瓷面上红色的花纹也消失了,桌面也没有烧灼的痕迹。
门口站着铁铸一般的从者,他脸上覆盖森严的铁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此刻他默默地看着那堆瓷片,肃杀的双眼里隐约有一丝悲恸。
“你的哥哥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雷碧城低声说,“大概是未能完成任务吧,毕竟是面对曾是天驱武士的素月墨羽,他们懂得对付我们的办法。你哥哥还是太年轻了,是我的骄傲,是我的错。”
“离开这里么?”从者低声问,他的声音还是平静的,不带一丝感情。
“不,我想要休息一下,等着他们来找我。”雷碧城缓缓合上了眼睛,手挥过面前的那几片碎瓷,“收起来做个纪念也好,这是你哥哥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从者上前,轻轻捧起那些碎瓷,包在一张布帕里,收进胸甲中,又退回到门前。他像雷碧城一样闭上了眼睛,静室里重新安静下来。
蜡烛自己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天空微微露白。一夜过去,静室里的格局没有丝毫改变,雷碧城和从者像是在冥思,又像是进入了沉睡,两个人甚至没有呼吸声,衣角也没有移动丝毫。
这时候从者睁开了眼睛:“来了!”
脚步声从外面的走廊上传来,来的人不只一个,其中还夹着武士的重靴声和刀剑撞击甲胄的叮当声。对方来得极快!从者按住腰间的刀柄,站到了雷碧城身后。
门“咣”地被人大力推开,长公主大步而入,面无表情地站住,直视雷碧城,她的背后站着精锐的戎装武士。百里宁卿的双手笼在衣袖里,垂头立于长公主背后。黑衣从者握紧了刀柄,手甲的甲片摩擦,发出了令人不安的响声。雷碧城没有睁眼,轻轻扬手示意从者退后。
“殇阳关的情报,碧城先生对我建议的战略已经失败,离国大军已经连夜拔营了。”长公主冷冷地说道。
雷碧城点了点头:“我已经失败,长公主如果需要我的头颅化解你的愤怒,那么尽可以来取。雷碧城活了太多年,并未把自己衰朽的生命看得很重要。”
“辰月的大教长会不珍惜自己的命么?”长公主冷冷地问,“也许,碧城先生早已猜到我不会下手。”
她忽地露出一丝妩媚的笑来,这笑容在她曾经绝艳而已经衰老的脸上,看起来让人惊恐而悲凉。
雷碧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辰月教?长公主怎么会把我和这个宗派联系在一起?”
“山碧空这个名字,碧城先生知道么?”
“长公主知道什么?”雷碧城反问道。
长公主轻笑:“其实我要向碧城先生请罪,从你踏入我的水阁开始,我的人已经开始搜集关于先生的资料。我们没有什么收获,但是有一条记录非常有趣。九年之前,有一位先帝派遣的特使渡过了天拓海峡,出使北陆青阳部,似乎和碧城先生是旧识。”
“哦?”雷碧城低声道。
长公主一对修长的黛眉因为得意而飞扬:“先帝派出的这名特使,名字就叫山碧空,他没有任何的爵位,也查不到来历背景。我们只知道这个人入宫见了先帝一面,立刻就获得了先帝极大的信任。其后的很多事情,都是先帝直接指派给山碧空的,外人无从得知。而更有趣的是,武库中两万五千件重弩,正是那个时候,先帝按照山碧空的建议令工造府制作的。”
她停下不说了,直视雷碧城的眼睛,像是要从雷碧城的眼睛里挖出一丝动摇或惊惧来。可雷碧城和她坦然对视,目光清澈,淡淡的仿佛秋水平湖。
静了许久,雷碧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是,山碧空和我是师兄弟,我们师从同一位老师,也侍奉同一位神祉。可以说,山碧空就是另外一个雷碧城,我们的目的和能力,几乎没有区别。那么,为什么长公主又确信我们都是辰月的信徒。”
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五百年前贵教大教宗古伦俄担任国师的始末,史官都清楚地记录下来了,那份记录不曾遗失,始终都保存在宫中,只是不便透露给外人。碧城先生,你们曾经在我们白氏的面前暴露过你们的面目,也带给皇室荣耀与杀戮,我们白氏的子孙不会忘记的。”
“好!”雷碧城道,“那么我可以为长公主做些什么?”
“我希望碧城先生能够为一个人做事。”
“我不辞千里,就是为了把我的力量献给长公主。”
长公主摇头而笑:“在帝都,我算什么呢?这里暗流激涌,无处不是权贵,我一个女流,又能如何?但是却有一个人,和我不同,他能给予先生的东西远超过我。今天一早,我对他说了碧城先生的事,他非常激动,很想当面向碧城先生请教。所以我直闯进来,不是为了在殇阳关的计划失利,而是要告诉先生这个好消息。”
“谁?”
“当然是这一代我们白氏的皇帝!”长公主向身后招手。
一直隐藏在最后面的戎装武士们大步而入,他们都是英俊挺拔的年轻人,浑身庄严的玄色重铠,胸甲明亮如镜,配以暗红色的重锦军衣,肩甲上垂下金色玫瑰的军徽。他们在雷碧城面前低头半跪,手捧着朱红色的托盘,上面是一袭暗红色的重锦长袍和一顶黑色的发冠,长袍和发冠均以黄金为纹路装饰,是极度华贵庄严的礼服,帝都公卿的朝服也不过如此而已。
“太清宫金吾卫请碧城先生着礼服,陛下正在等待先生!”为首的年轻人大声说,声音抑扬顿挫。
这是皇室最隆重的礼遇,任何一个重臣能蒙这样的仪式请入太清宫都将为之狂喜和狂傲,而雷碧城看起来却并不怎么激动。他伸手轻轻触摸那件礼服,久久没有说话。
一直沉默的宁卿近前一步,接住了那件礼服:“穿上这件礼服前,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碧城先生。”
“宁卿公子请直言。”
“碧城先生出仕离国,和碧空先生效忠皇室,前后相差不过两年。而离国和皇室从当时到现在都是死敌。请问为了同一个目标,为什么两位先生却选择了不同的阵营?”
“因为我们选择的是不同的火种。”雷碧城说。
“火种?”
“先帝和威武王殿下都是胸中燃烧着火焰的人,都意图改变这远不完美的天下。我们辰月的信徒并不选择任何一方的势力,我们仅仅选择火种。人心里的火,给了这天下以活力。我们把生命献给神祉,而把神祉赐予的力量分赠给火种们。”雷碧城缓缓地说,“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无论长公主,还是宁卿公子,心里都有火种,甚至并不逊于嬴无翳。”
“即使火种们之间是敌对的?”
雷碧城看了他一眼:“是。最后总有人在我们的辅佐下取胜,将天下的权柄握紧在手中。虽然这权力的执掌也不过是一时的。”
“宁卿受教了。”百里宁卿长拜,倒退出去。
雷碧城起身,从托盘中抓起礼服抖开,披在肩上。此时他的动作大开大阖,仿佛挥斥千军,满屋的人都感觉到那礼服抖开时扫出的风扑面而来。金吾卫们敬畏地为他压上发冠,仿佛服侍皇帝那样谨慎。
雷碧城昂然而立,张开双臂任由金吾卫们为他整衣,他身形高大挺拔,眉宇森严,不可逼视。
长公主也走到雷碧城身后,为他整理衣服的皱褶。
“偏劳长公主。没有完成我们的计划,却蒙长公主原谅,更引荐我给陛下,雷碧城深感恩典。”雷碧城这么说,却并未有诚惶诚恐的模样,任由长公主为他抚平肩膀上的衣褶。
“虽然没有完成计划,可是碧城先生的力量,我们都已看得清清楚楚,获得这样的力量,还有什么做不到呢?”长公主轻笑,“如我当初所说。你们是神的使节,无论是带来毁灭还是恩赐,都没有人能拒绝的。”
“雷碧城尽力而为!”
老人一振礼服,大步而出,长公主、宁卿、金吾卫和从者们在他的身后。
十七
胤成帝三年,十月十九日,殇阳关。
北大营正门,淡青色的雪菊花大旗下,古月衣牵着战马,引着一队出云骑射手,正和冈无畏告别。晋北的这面大旗也是刚刚洗干净,上面还留有淡淡的血斑。
冈无畏指着血斑长叹:“诸国此次流的血,只怕可以把殇阳关的每一寸地面染红了。”
古月衣也低声长叹。
“古将军真的不赴帝都觐见么?”冈无畏问。
古月衣摇头:“其实国主并未令我入京觐见,我是一个将军,依令而行。况且,晋北是那么偏远的地方,皇帝知道晋北,大概除了森林,就是下雪而已。我们那里,不习惯寒冷的人住都住不下去,和诸侯素来没有什么恩怨,跟皇室,也少有瓜葛。此次勤王,我国没有很大的野心,其实皇帝的恩典再大,却未必能泽及我们的雪国。”
冈无畏惨然笑笑:“我还是要启程入京的,不过休国五千精锐来到这里,我只能带着一百六十五个活人入京了。休国不大,此次惨胜,我国已经无力和诸侯逐鹿。不过是在皇帝面前表表功勋,得几个有名无实的爵位,拿几张轻飘飘的诏书而已。”
“冈老将军也说这样的话,月衣倒是有些吃惊。”古月衣低声道,“不过,却是实情。”
“哈哈哈哈。”冈无畏苍老而豪迈地大笑起来。古月衣有些不安,他和冈无畏相识这些日子,还从未听过这位端方威严的老一辈名将如此纵声而笑,于是心下有些惴惴。
“年轻人!你和我不同,我已经老了。你年轻,有才华,也有了名望。你应该辅佐胸怀壮志的主人,晋北侯雷千叶就是一个。你的国主,他并非没有野心,他是雪山的白虎,已经积累实力很多年了,我知道他是有实力取得天下的人之一。”冈无畏笑着说,此时他卸下了沉重的外壳,就像一个毫无顾忌的老兵,“如果有一天我们在战场上相遇,我也不会手下留情,你也用不着可怜我年老。”
古月衣仰望这个老人,终于点了点头:“冈将军的教诲,古月衣记得。”
冈无畏转身策马而走。古月衣也翻身上马,却依旧注视着冈无畏远去的背影。
“冈将军是一块老辣姜。”有人在他背后含笑道,“看他挥刀杀敌,让人握剑的手也热起来。”
古月衣惊诧地回头,没有料到居然有人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背后。他看见的是息衍,息衍步行而来,一身散漫的黑衣,嘴里叼着烟杆。
“息将军!”古月衣急忙见礼。
息衍摆了摆手:“我是来找白大将军的,听说古将军就要离开,也没有机会远送,不过终有再见的日子,也就不值得惋惜。我想说的话,恰好有一位老辣姜已经说了出来,改日如果在战场上相遇,无论是战友还是敌人,息衍都会乐于看见古将军的身影。”
“我们……”古月衣愣住了。
“你获得了指套,可是距离真正的天驱,还差得很远。”
他笑笑,转身走向北大营的门口,跟在息衍背后的,是吕归尘和息辕,吕归尘怀里抱着一身白衣的小公主,小公主头上蒙了白色的面巾,想来是不想让这个孩子看见满地的横尸,也不想让人看见她的面容。古月衣对吕归尘和息辕微微点头,便算作告别。
他再次看向冈无畏离去的方向时,那个老人的背影早已消失。
这是古月衣平生最后一次见到冈无畏。若干年之后,休国灭国的那一日,古月衣就立马在那个持乌金色长枪的黑衣武士背后,亲眼看着城门洞开,看着头发花白的老将军飞身一跃殉国,看见他的尸身被军士们刺在枪尖上,当作胜利的标志举过头顶。
古月衣的泪水不能控制地滑过脸庞,火辣辣的有些痛,像是在伤口抹了姜汁似的。
那个被他奉为主上的黑衣武士回头问他:“是因为当年的交谊么?”
“不,”古月衣回答,“只是很高兴我已全力以赴。”
息衍站定在楚卫大营的中军主帐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长长地吐出。
息辕跟在后面,看见叔叔这个模样,也略有些紧张。息衍很少如此谨慎,甚至有些犹豫,平素的息衍是一个懒散的人,了无牵挂。息辕知道这是要去见白毅,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见白毅让息衍显得有些异样。吕归尘拍了拍怀里裹在一团素锦中的小公主,和息辕对了对眼神。
息衍摸了摸下颏细微的短须,有些为难的样子:“终究是要带走别人家的公主当人质,让人有种做强盗的感觉。”
他转向息辕和吕归尘:“你们两个带着小舟公主,进去和白毅见上一面,道个别。我在这里等你们。”
“是。”息辕应了,却有点奇怪,“叔叔不和我一起去么?”
“不,我和他是多年的朋友,不必多见了。”息衍淡淡地回答。
吕归尘不解,扭头看着息衍:“将军是说?”
“有个人,原来是你的朋友,现在不知道是朋友还是敌人,不过终究站在不同的立场上。相见不如不见,又是这样尴尬的场面下。”息衍语义飘忽,终于不愿多言,“总之你们现在还不会明白就是了。”
他沉默了一下:“有点怀念在战场上,那时候大家始终都是朋友……”
“让他和小公主说说话,”息衍在后面补了一句,“但别太耽误时间。”
息辕和吕归尘走进大帐,略略有些吃惊。偌大的帐篷本是白毅野外行军的仪式场所,里面空间极其开阔,原本应该卫兵拱列,可是这两个人却只看见空荡荡的一座帐篷,只在最中央搁着一把椅子,一身白衣的将军双手按着膝盖,沉默地坐在那里遥望他们。他的眼神是安静的,又带着刀剑般的锋利,却不咄咄逼人,只是能把一切都穿透似的,静静地推了过来。
息辕也是见过场面的人,此时却不能不束手束脚,他示意吕归尘把小公主放下。吕归尘解开了笼在小公主脸上的面巾,小舟脂玉般的脸庞露了出来,一双明净的眼睛开始有些姜黄,当她看见端坐不动的白毅时,忽然就安静下来。她还是有点畏惧,低着头,却使劲抬起眼睛,小心地揣摩着白毅的神情,稍微觉得不对了,又立刻把目光低下去。那眼神分明是看见了最亲近的人,只是害怕被责骂。
可自始至终白毅只是静坐,连眉梢都没动分毫。
息辕和吕归尘开始觉得不自在了,这个场面让他们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不该存在的外人,像是糕点上的苍蝇一般令人讨厌。
“舟月见过老师。”小公主缩着肩膀看着地面,小心地说。
“老师?”息辕吃了一惊。
“舟月,”白毅点了点头,“看见你,老师很高兴。国主嘱咐老师,一定要从万军之中保得你的平安,天幸你得救。可是城里又一直动荡不安,你没有事,老师就放心了。”
“舟月记得老师的教诲,有几次遇见危险,一直默默地念老师教给舟月的话,就不怕了。”小公主声音细细的放不开来,却分明是极其地依赖白毅。
吕归尘在一旁看着她几次想上前去接近白毅,却被白毅以眼神吓止,便又强忍着站住,像是一个等待老师训斥的学生般。他心里觉得小公主有些可怜,却也不便在这种时候多说话。
“老师教你的什么话?”白毅问。
“俯仰无愧,得失不惊,生死六十年中,荣辱几点墨迹。待得看穿沉浮,终归不过流水事,我身一石子,自沉天地间。与我何相干……”小公主清亮亮地朗诵。这句话大概是出自什么老儒的随笔,息辕是不懂的,只觉得从一个锦绣缠身的小公主嘴里听来,说不出的可笑。可是小舟朗诵得很认真,白毅听得严肃,息辕只有把笑生生压住,憋得难受。
小公主朗诵完了,恭恭敬敬地一拜。
白毅微微点头:“不错,这一课记得很好,那么,这段《石头言》出自哪里?”
“出自下唐国文睿国主的《暇心论》。”
“怎么解释?”
“是说人不能太看重自己的喜怒哀乐,被自己的得失操纵,其实世事看起来纷杂反复,但是无非是映在人心中的投影。只要能够安定自己的心,无愧于内,就能无所畏惧。生死是很短暂的六十年间的事情,别人的赞赏和辱骂也不过是一些墨水痕迹。世间的事情就像流水,但是人可以把自己看作石头,石头总是沉在水底,任凭流水起伏,石头却不会被翻起来。”
吕归尘微微点头。这段话他跟着路夫子学过的,解释也分毫不错,可是这样一个白玉般的小娇女,却不太可能明白这种老人的心境,终究不过是照本宣科而已。他没有想到白毅授课也是如路夫子一样,尽是说些大道理,说起来无论怎么有理,想起来却有些虚。
白毅却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都能记得就很好。”
他也不看吕归尘和息辕,从椅子上起身,背着手在大帐里踱步,仿佛自言自语:“息将军送你来这里,让我们再见一面,是因为你今天就要随下唐军去南淮了。那么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国主临行前叮嘱我务必带公主归国,因为非常挂念,不过我思考再三,既然已经应诺了下唐国,没有中途反悔的道理,这次能够救出公主,下唐国也出了很大的力。希望公主明白事理。”
他停下来,隔着很远和小公主对视。小公主像是呆了,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小脸上的神情让息辕也心里一软。他从未想过从一个孩子的眼睛里能看到那么多、那么深的失望,让人心里不自觉地泛出酸楚来。
“希望公主明白事理。”白毅轻声重复了一遍。
小公主低头看着地面,息辕能看见眼泪就在她的眼眶里打转,晶莹剔透,可是最终却没有滑落。小公主抬起头来,用清朗朗的声音说:“舟月知道了,老师的话,舟月记在心里。”
“很好。你生为我们楚卫国的公主,无从选择家世,享受富贵荣华,也必须承担起公主的责任。”白毅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声,“可我一生自恃才能,如今却不得不让年幼的公主分担战祸,真是嘲讽。”
他站在那里,遥遥地和公主对视。吕归尘看着白毅的眼睛,只觉得这短短的凝视像是极漫长极漫长,长得让人恍惚。可是他觉得小舟是能明白的,他看见小公主面对白毅,努力抿紧花瓣样的嘴唇,露出坚毅的神情来。
白毅似乎是不经意地踏了一步上前。
“噌”的一声,是武器出鞘的声音。吕归尘看见息辕紧张地拔出了佩剑,斜插于地,封在了小公主身前。息辕神情紧张,是不自觉地做出了防御,不知怎的,此刻他对于白毅的接近感觉到了某种危险。
白毅停下了脚步,看了看隔在他和小公主身边的那柄剑。良久,他收回脚步,退后一步,站在了原来的地方。
“你到南淮之后,下唐国国主想必会安排最好的老师给你。他们教给你的东西,也像老师教你的东西那样,要用心记牢。我以前给你授课,也知道有些东西你现在不懂,可能要过许多年才会真正明白,但是我还是要你强记下来。因为世间总是聚少离多,即使老师也不可能一生一世都守在你身边,总有一天老师也是要死的。先把一些东西教给你,你将来想起来会有用,”白毅看着小公主,低声说,“勇敢些。”
吕归尘心里微微一动,就要出口说原来是这样的,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你记住,将来会有用。他想起他的爷爷在石窟深处举起刀的瞬间高喊历代祖宗的名字,那个老人希望他记住,将来当他成长为英雄,这些记忆中的知识便会有用。
“去吧。”白毅向着吕归尘和息辕挥了挥手。
息辕不想再耽误,他觉得时间已经太长了,急忙把素锦面巾再次蒙在小公主头上,抱起她大步出帐,吕归尘看了白毅一眼,这个绝世名将低头坐在椅子上,忽然间变得疲惫不堪。吕归尘想也许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一个乱世男儿失望的了,自己无法承担的责任,要靠一个花蕾一样的孩子去背负。
平生第一次,他觉得这些乱世中纵横挥斥的男人们,也和其他人一样,对很多的事情无可奈何。
他向着白毅躬身一拜,退出了大帐。
大帐外,息衍正和白毅手下的参谋首席谢子侯告别,双方都是彬彬有礼,礼节繁琐而慎重。
“古月衣将军不去帝都,据说是晋北侯雷千叶的命令。息将军也不上帝都?以下唐国国主如此亲近皇室,息将军却不当面向陛下请安,恐怕要受责备吧?此次大战,下唐国居功甚伟,陛下对于下唐国,必然盛赞厚赏啊!”谢子侯含笑说。
息衍也是含笑,压低了声音凑近谢子侯耳边:“我不是你家白毅将军,不会被人踢在腰间几乎要踢死我,我还是要低下头凑上去做忠犬。帝都的蠢物们,我没有心情应付!”
谢子侯被这句话惊得呆了,几乎面无人色,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家白毅将军乃至谢先生自己,和我说的也差不多吧,只不过不好对外人说。可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两人听见,谢先生纵然要以此为证据向皇帝告我的恶状,也没有证人,所以我就跟谢先生说了实话。冒昧之处还请见谅。”息衍一笑,略带诡秘的神情。
他退后几步,长身作揖,和谢子侯别过。
跟随而来的下唐军士牵过了战马,三人翻身上马,吕归尘把小舟从息辕那里接过来,放在自己的马鞍上。军士在他们背后打起了没有家徽的墨旗,几乎和晋北军同时,他们也要开拔了。
他们走出营门,忽然听见远远而来的箫声。箫声一掠而去,有人放歌,声如裂羽:
〖为卿采莲兮涉水,
为卿夺旗兮常战。
为卿遥望兮辞宫阙,
为卿白发兮缓缓歌。〗
那歌本来是温婉的调子,此时歌中却有激昂悠远的意味。息辕悚然,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息衍却一挥手:“白大将军的歌,很难听到,不可造次。”
三人停马回望那间只有一个人的中军大帐,歌声便是来自那里,起初时候还绵绵而起,最后几乎是山岩开裂般的雄浑,说是歌声,更像是一个人的放声大吼。周围的军士都放下手里的事情呆呆地站着听,一时间忙碌的军营里面竟然没有第二个声音。
“不如他了。”息衍仰天长叹,“音乐的造诣,我们当年不相上下,我甚至还略胜一筹。不过这些年我手懒,只是弹些俚俗的调子,不若他在一管箫上下了很大的功夫。现在听他放歌,只觉得自己又矮了一截,以后音乐二字,我是不用在白毅面前提起了。”
白毅歌声落定,静了一瞬,接下去是幽幽的长吟:
〖花开五载后,
征人犹未返。
君看我之冢,
上有草荒寒!〗
歌声豪烈的时候,息辕还能镇定,此时听到白毅幽幽的吟诵声,如同一阵寒风从他胸口穿过,胸间一片空虚,细微的冷汗渗透了铠甲下的衬衣。最后声音飘散,久久地都没有人动一下。
“檀板金樽一唱,孤舟已是千里。”息衍低声笑笑。
“叔叔,白将军在唱什么?”息辕不由地问。
“前面那首是楚卫的民歌,是说一个男子为女子出征,也为女子辞官。出征之人常常唱这首歌。”息衍说,“不过后面这首诗我没有听过,似乎是首古风,和前面的歌声意义相连。说出征五年后,如果还不能回来,便可以去找他的坟墓了,不能建功立业,人也不能回到家乡。大概是他自己写的诗。”
“白将军还会写诗?”息辕摇摇头,“可我怎么都听不懂。”
“你哪里懂,我跟他认识几十年了也还是不懂。不过隐约觉得,他的诗有所暗指,”息衍摇头,“不过他的诗从来就不大气,过于幽静悲凉。常有幽冥异路、离人千里的感觉,感叹有些事,纵然英雄持剑而不能挽回。”
就在这曲苍凉的招魂歌中,息衍转身拍马远去。
“老师,舟月记得了。”吕归尘听见马鞍前、素锦包裹着的小公主喃喃地说。
历史
殇阳关勤王战和锁河山巨鹿原血战并称,是胤末燮初历史上意义深远的两次决战,皆是离国以一国之力对决诸侯联军。两次战争中,包括调动的民夫,都动用了三十万以上的人丁。而每一次战争,无论哪一方的成败,都在战场上扔下了堆积如山的枯骨。
殇阳关勤王战结束于胤成帝三年十月十七日,以离国谢玄军团从殇阳关下撤离为终结。这场战争整个过程不到三个月,仅有一场决定性的战役,然而各诸侯国死伤的总数超过七万人,惨烈程度堪比胤帝国开国时蔷薇皇帝强攻殇阳关的那一战。不世出的霸主和不世出的英雄们于沙场上纵情挥斥,后世的军法家们回头去研究这场战争,无不盛赞两方领军者的谋略,认为即使后人回到当时的战局中,也难有超越前人的机会。这场战争被称作关隘攻防战的经典,这传奇却是以鲜血来书写的。
七万人的尸骨无力收拾和掩埋,便被抛弃在荒野里,直到第二年春天,楚卫国还在不断地征发民夫就地掩埋尸骸。殇阳关在这一战中成为一座积尸数万的死城,就在白毅等六国军团撤离后的次日,天降豪雨,暴虐地冲刷着这座古老的雄关,附近的人称为“天哭”,是死者的怨气积累在天空中所化的阴云崩碎了,泪雨滂沱。城中水深四尺,尸体腐烂导致疫病流行,再没有人敢派兵驻防,殇阳关四周变做了一片死地。联军在殇阳关外六十里建设土城“南靖”,代替殇阳关作为帝都的门户,直到次年的夏天殇阳关的清理结束。更多的人却并不熟悉“南靖”这个名字,而称它为“哭城”。
这场战争的影响甚至延续到数十年之后,楚卫的土地最终并入大燮的版图,燮敬德帝在位年间,有一次核查人口。大燮的官员惊讶地发现楚卫地方竟然有数千人家是女子和女子相婚配,以夫妻称呼。敬德帝令查实,疑心其中有人逃避赋税,可结果出乎预料,原来楚卫地方军武之风盛行,乡村男子往往结伴从军,而在殇阳关一战中,楚卫军团死伤惨重,乡间一村一村的男子都埋骨在殇阳关下。一时间女子无人可嫁,容貌出色的宁可自卖给富家作为侍妾,更有女子之间互相婚配,粗壮者田间劳作,纤细者家中纺织,乡间也称为夫妇,作为一户缴纳税赋。
敬德帝叹曰:“当日殇阳关下,杀十万人,若其尸骨比肩而立,纵太清宫之大,未必能容。遥想其惨烈,而今尚战栗不能自持。然我兄亲历其阵,万军之中刺杀鬼使,果然铁胆,遂可以取天下。我曾闻坊间有言,谓我守成之皇帝,我兄开国之英雄,此言不欺我。然,英雄长战,庶民漓血,男子战死沙场,父母悲戚,女子无人可托,遂自相婚嫁,有败人伦。我心不忍。”
于是,敬德帝开恩,下令免除“女婚”之家终生税赋。女婚之家闻言,无不抱头痛哭。
此时距离殇阳关的血战已经有四十一年,距离胤末风云之战的结束,也不下二十年,过去曾给这些庶民之家带来痛苦的英雄们,也已经像他们麾下的将士们一样,永远地被埋葬在泥土中,过去的壮志雄心,恐怕只剩下渐渐散去的魂魄,犹然如流云般在天空中疾行,呼喝着、咆哮着、高唱着过去的战歌。
尾声

胤成帝三年十一月,南淮城,紫寰宫。
内监高捧着卷轴,从香烟缥缈的宫室中出来,步伐缓慢,仪态庄严。他环顾周围,打开卷轴:“国主有诏,宣武殿青缨卫、执金吾息辕觐见……”
宣诏的人中气极足,长长的尾音在紫寰宫的每个角落中回荡。此刻,建安殿前的百级台阶下,群臣礼服庄严,衣袍翻飞在风里,像是海波般宏大。这朱潮紫海中却仿佛被人用利刃划开,忽地凭空出现一条大道,任由年轻的黑衣武士疾步上殿。
息辕职位不高,武殿青缨卫只是侍候武殿都指挥起居的微末之衔,而执金吾是国主赐给高官子弟的官荫而已。群臣让道给这样一个年轻的军官,是极隆重的礼遇。
这是凯旋的大典。
下唐重商轻武,军威足有近百年不振了,而此次勤王之战,不但斩级数千,缴获旌鼓辎重数十车,而且平安地请回了楚卫国的公主,堪称百年未有的盛事。南淮的人们并不知道殇阳关里发生的一切,只闻战报传来,离国退兵,便是朝野欢腾。息衍叔侄的声威一时间登峰造极,息辕带前锋营入城时候,被欢呼的少年武士们围得水泄不通。少女们抛洒鲜花,那眼神,完全把他看作了未来的将星和最好的夫婿人选。
息辕登上台阶,以战袍拂地,单膝跪下:“臣武殿青缨卫、执金吾息辕,拜见国主!”
“息将军名门之后,少年乳虎。五年前,我在大柳营中就见将军英姿勃发,果然成长为俊杰了!授游击将军、执金吾参谋将军,再赐鳞甲、铁剑,赏金铢一万!”建安殿中传来水沉香的气息,百里景洪也是一身礼服,平天冠、云绣长袍,坐在帘幕后。虽然眉目模糊不清,却隐约看得出他脸上无边的喜气。
“为国主分忧,虽死无憾!”息辕猛地拜倒。
群臣的欢呼声海潮般涌起,百里景洪双手平举,示意所有人不必吝惜赞美。铜钟轰鸣起来,号角吹出激昂的长音。
这还是息辕第一次正式觐见百里景洪。这样隆重的仪式和礼遇,在下唐堪称空前绝后,欢呼声里,息辕的心里也热得如火。从军的武士,无不指望授剑、拜将、建功立业,而殇阳关一战,息辕已经一步登天,获得了许多人也许要奋斗二十年才能得的地位。
“此战胜负如何?”百里景洪威严地发问。
“大获全胜!”息辕大声回答。
“杀敌几何?”
“七千四百人。”
“俘虏几何?”
“两千四百人。”
“缴获如何?”
“军器五千余件,大车五百乘,战马七百五十匹,军旗二十三件,尚有其它缴获,已经堆积于城外大柳营,请过国主过目。”
“好!”百里景洪神采飞扬,离座起身,“我已经上表,请皇帝授息衍将军远南候,封一千八百户,赐玉剑,骑马入宫,觐见赐座!天佑我下唐国,赐我以神将,如日之光,国运昌隆!”
“如日之光,国运昌隆!”臣子们高举双手,齐声应和。殿外禁军跟着纵声长呼,整个紫寰宫欢声雷动,仿佛已经见到下唐国称霸天南的将来。
息辕微微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些其实都是仪式,其实杀敌几何缴获几何百里景洪早从战表上看得一清二楚,这一番问答只是要声音洪亮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为的是振奋国威,要这一番举国欢庆的气氛。他悄悄看向建安殿里,帘幕后,国主的身边,一个人端坐在那里,雕塑般不动。他知道那是叔叔息衍。很古怪的,本应是息衍领军凯旋接受群臣的欢呼,息衍却指令息辕代替他。他自己早已入宫坐在国主的身边,似乎这次出征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臣有表章进献,愿国主施恩有功将士!”息辕高捧着昨夜写好的表章。他用了很大的心思,一个一个评定,息衍看着他做这一切,只是笑笑。
“有功者赏!”百里景洪赞许,“息将军先退,表章交掌香内监转呈。”
“息辕,不必呈献表章,既然得了封赏,还不拜谢国主?”帘幕后,息衍含笑说。
息辕愣了一下,没能明白叔叔话里的意思。他无法再说什么,拜谢了退下。
当他踏入廊后把那份表章交与掌香内监的时候,这个皮肤发白相貌敦厚的老者只是笑了笑,随手把表章置于堆积如山的卷宗中。
息辕有些担心:“放在这里,国主都能一一过目么?”
“唉,少将军,你这就是不懂宫里的规矩了。”掌香内监笑了笑,“国主的恩泽,能及几人啊?今日你为同袍求封赏,本来不在仪式的内容中,如果不是你的叔叔是息衍,国主又是高兴的时候,只怕是要挨一通训斥的。”
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死者已矣,封赏他们,真的还有什么意思么?”
与此同时,城里的酒肆“烫沽亭”里,姬野、吕归尘和羽然正百无聊赖地围着一锅鱼汤,等它沸腾。羽然双手捧着杯子,嘴唇卡在杯沿上,噘着嘴吮吸米酒,大大的眼睛左顾右盼。
“今天这里怎么这么少的人?”她问。
“今天是凯旋的大典,没有出征的军官都被指派去卫戍紫寰宫,出征的人才有假。”姬野靠在墙上,嘴里叼着根枯萎的草叶,翻着眼睛看向屋顶。到了冬天,烫沽亭便把桌子架在暖炕上,暖炕上再铺席子,这三个大孩子也不管周围人的眼光,都舒展身体在炕上,横七竖八的不成体统。不过这里的人对他们也不陌生了,这个小酒肆来的无非是军衔不高的下级军官和小本经营的行商,整日里出入的就是那么几十个客人。
“姬野你这次战功不小,能封上副将么?”
“不知道,息辕是说要上表请求国主封我为副将的,不过谁知道。”姬野漫不经心地答着。
“这次有好多人都有军功吧?没出征的那些人可要后悔了,胆儿小呗,老鼠胆儿。”羽然说着往旁边瞥了一眼。那里的暖炕上,方起召雷云正柯他们也是一桌,一边吃一边把目光一道道地投过来。
“看什么?不怕长针眼啊?我可没说谁,谁自己对号入座的,自己乐意!”羽然对这这些人没好气,看着屋顶大声地说着。
吕归尘拉了拉她的胳膊,让她不要那么牙尖嘴利:“活下来的,大概没多少人。”
“那阿苏勒你怎么没有参加大典?他们也没有请你么?”
“大典为什么要去?”吕归尘看着将要沸腾的锅子,把红亮的辣椒油往里倒,“大典也没有鱼吃。”
棉帘子一掀,有人走了进来,四周环顾,跳上了姬野他们这边的暖炕。
“息辕?”羽然眼睛一亮,“这么快?你不是参加大典去了么?”
“下来了,就是上殿一趟。”息辕看着鱼锅。
“等等再动手,还没滚呢。”吕归尘说。
“息辕你封了什么?”羽然抓住他的袖子。
“游击将军。”
“那姬野呢?”羽然看了姬野一眼,姬野懒懒地躺在那里没动弹。羽然觉得有些奇怪,以前姬野还是很在乎他的军衔和晋升的,这次出征回来,他像是把这些都忘了。
“没有,其他人没有封赏。”息辕把那柄随身的宝剑扔在炕上,那是他引以为傲的东西,可此时他像是完全不在意这柄剑了。
“没有?”羽然愣了,“什么叫没有?”
“我再说一遍,就是简简单单的,赐了我剑甲,封了我游击将军,别的没了!什么都没了!”息辕忽地大声说。羽然被他吓得愣住了,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潮红,满嘴喷着酒气。
“你喝酒了?”吕归尘问,“帮你盛碗鱼汤解酒。”
“没有就没有,没有算了,别那么大声。”姬野懒洋洋地说。
“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得了剑甲,受了封赏,可是其他人什么都没有!他们已经死了!连问都没人问一声!你们能瞧得起我?”息辕红着眼睛,猛地拍了桌子,声音大得震耳,他确实喝了不少。
“别那么大声,”姬野照旧看着屋顶,动也不动,“没人怪你,你是少将军,可是封赏是国主的事情。国主不赏,我们还怪你么?”
“姬家的长公子今天忽然变得会说话了,毕竟是出征过的人,长了见识,识了时务。”方起召走了过来,怪声怪气的,“封赏不封赏,是国主的事情,息少将军爱惜同袍,可不懂国主的意思。”
他转而问雷云正柯:“雷云兄,听说你今日得了升迁。”
雷云正柯把自己的衣袋里的军徽掏了出来,随手扔在桌上:“一个副将。”
方起召嘿嘿地笑了起来:“我得了一个参将,比雷云兄还是差了一档。”
他回头看着躺在那里的姬野:“升迁封赏,是要培养名将,死了的人会是名将么?国主不是下诏说每户给予抚恤么?抚恤就够了,死了的人,封赏他他也不知道,不如一点抚恤,他的家人拿到钱,也会觉得这个人死得还有点用。”
“你去死吧!”息辕从小桌上抓起一只酒壶,直接在方起召的头顶扣成了碎片。
方起召哀嚎了一声,抱着脑袋退了出去。他这么说纯粹是来找事,已经防备了姬野跳起来发难,可是没有料到暴起的是距离他最近的息辕。
“息辕!停手!你喝多了!”吕归尘急得要去拉息辕,可他一回头,看见姬野坐了起来,一把抄住了暖炕上的小桌。
“姬野!姬野!你要干什么?”他呆住了,可是他只是一个人,他不能一边抱住这个发疯的息辕,一边上去阻拦那个恶狠狠的姬野。
姬野把炕上的整张桌子举了起来,在地上掼碎了,阻挡了一个按着腰刀要扑上来的年轻军官。他从桌子的碎片里捡了一根桌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挥舞桌子腿猛虎一样扑了出去。
息辕也拾起了一根桌腿,也是满意地掂了掂,大吼一声扑了出去。
吕归尘记得要跳脚的时候,感觉到羽然在旁边用肩膀顶了顶他。他一扭头,看见羽然自己抱着一根桌腿,把最后一个桌腿塞到了他手里。
夜幕降临,南淮城外,大柳营北侧的云台。这座高台刚刚兴建起来,还未完工。据说是国主有意振奋军威,劝说国人尚武,所以建筑了这座高台。将来良家子弟中有以军功出众的,就在这里受封,晓谕全国。
可此时一道铁栅栏把通往高台上的通路封闭起来,隔着栅栏,两拨年轻军官一边瞪着眼睛踢打栅栏,一边破口大骂。
“你有种就别躲在里面!出来大家试试!”
“你有种就别仗着人多!叫你那帮狗党都退下去,我一个人揍你们四个,还只用一只手!”
“你他妈的乌龟样缩着,就别嚣张!你敢出来一步我就揍得你满地找牙。”
“一步?我给你一步!”姬野抬腿一脚,从铁栏缝隙里踹出去,把方起召从台阶上踢翻下去。
方起召怪叫一声,从身边摸了一块石头砸向姬野,姬野挥起胳膊打飞了那块石头。方起召他们发现这招还是有效。他们这边的人都在云台下上不去,周围多的是砖头,他们纷纷拾起砖头砸向上面的四个人。四个人顶不过,往高台上撤去了。方起召他们小胜,却还是不能冲进去痛打那几个人泄愤,只能在下面恨恨地跺着脚。
闻讯赶来的巡街校尉带着一队军士远远地看着,既不走近,也不远离。这两拨人下午从酒肆里厮打到街上,惊动了几条街的看客,旁观着大声叫好。军人当街打架,虽然是有碍观瞻的事,不过这样的事情在南淮却不少,只是像今日那么大场面的还很少见。方起召他们吃了亏,一边厮打,一边不断地喊人来,最后他们一边竟有上百个年轻军官,身披铁甲一拥而上。而对方的四个人也异常的彪悍,听说是刚从战场上回来的人,三个男孩挥舞着桌腿砸烂了无数的东西,一个女孩也利索,桌腿左一下右一下,阻了不少被后面的兄弟挤上来的人。
巡街校尉认识那几个男女,为首的几个素来在南淮城里名声不太好,而协从的那个居然是武殿都指挥使的侄儿,大军凯旋的入城式上,这个少年一马在前,那时候可丝毫看不出这样的顽劣来。消息急速被送到了息衍的府邸,而此时武殿都指挥使大人已经从紫寰宫里退了出去,家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消息又送到拓跋山月的府邸,拓跋山月家里唯一的仆役出来说将军说禁军的事情不在他管辖下,这些事要请问武殿都指挥使大人。
于是校尉们没有办法,只能跟着这些人从城里追打到城外。一直追上云台,他们在上面把铁栅栏封了起来,方起召他们上不去,两方只能隔着铁栏叫骂。按说方起召他们是吃亏的,酒肆的老板也说是叫姬野和息辕的两个军官发难在先,方起召伤在额头,虽然是皮外伤,可血流了满脸,校尉们应该缉拿先动手的人。而且方起召他们这拨在南淮城里素来有威势,即便巡街校尉,也不愿得罪这些公子兵。但另外的四个人确实也不好对付,居然还有一个是蛮族青阳的少主。
最后巡街校尉也劝不得两方,只能任他们这样隔着铁栏对峙。反正最后即便要处罚,也跟他们没有太大关系。两方都有大靠山,不过打出一点皮外伤,最后怎么也不需要这些巡街校尉去解决。
方起召发了狠,让人从城里的大酒家里订了菜肴和酒送来,带着一帮兄弟坐在铁栏下围堵,怎么也不愿回去。校尉们也饿了,也就和方起召他们一起饮食。
此时云台之上,四个人中三个人已经喝得晕头转向。他们从人群中杀出一条出路的同时还抢了没开封的酒,姬野一手提着坛子一手挥舞桌腿,知道的说他是在打架,不知道的以为他是在打劫。他们如今逃不掉,就打开了酒的泥封喝了起来,这酒没有掺过水,比起就酒肆里卖的醇厚太多,酒量原本不大的几个人很快就喝多了。唯一一个清醒的人是吕归尘,看着他醉醺醺的朋友们花样百出却束手无策。
“下面的人听着,老子明白啦!”息辕挥舞着双臂在云台边沿的石墙上大喊,“他们没有封赏,因为他们死了。我有封赏,因为我活下来了。真合理,太他妈的合理了啊!”
伴随着高声却毫无意义的叫骂,下面又有砖头被扔了上来,可是砸不到息辕,砸在云台的外壁上发出巨响,随之而来的是巡街校尉的呵斥声。砸坏新建的云台,总是不好的。息辕指着下面,放肆地大笑起来。
而羽然张开了羽翼,如轻灵的白燕那样缓缓腾空,迎风羽翼一振,向着高台外滑翔出去。
“羽然!”吕归尘大喊。
“啊!”羽然得意地欢呼了一声。
吕归尘要上去抓她,羽然已经自顾自地飞走了。吕归尘觉得自己的脑袋就要炸开了,他有一帮很好的朋友,可是这帮人喝醉了酒,却一个比一个更加可怕。
他转头去看姬野,吃了一惊,刚才姬野正和息辕满嘴骂着脏话,像是两个黑街里长大的小混混,此时姬野忽然变得很安静,看着云台远处茫茫的青色山脉发呆。
“姬野,你怎么了?”
姬野摇摇头,不说话。
“姬野?”吕归尘说。他不能忍受姬野这样,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他本人。
“阿苏勒,那天晚上,在殇阳关,你看见了什么没有?”姬野忽然问。
吕归尘悚然。他不能确定自己看见的一幕是不是只是因为太过疲倦而引发的幻觉,可是如此真实的一个幻觉,他如今还能回想起他的身体急速生长使肌肉突出的感觉,真真切切地有力量贯注进整个身体里。他不想对旁人说,包括姬野,他不想说那天夜里他真的看见那些野兽般的男人压在诃伦帖的身上。
“姬野……你也……”他犹疑着说。
“我看见了,”姬野站了起来,“我原来是不想看见的……”
“她死了。”他忽然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吕归尘愣住了。
“我想起来啦……她长得……好像我妈妈……”姬野说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全身力量。他转头,看着吕归尘的眼睛,吕归尘看着他一双被烈酒烧红的黑瞳慢慢冷却,而后泪水缓缓地流了下来。
吕归尘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他在说谁,那个黑瞳女人的脸在他脑海里分外清晰。那是在她生命的最后瞬间,吕归尘掷出了火把,火把在漆黑如墨的夜色里翻滚,温暖的火光最后一次照亮她安静的脸。姬野如鹰一样从城墙上射出,虎牙咆哮,雷碧城的从者带着笑容放开了手臂,火把掠过,女人如一页被泼上了朱砂色的纸一般飘落。最后一刻,她分外的美丽。
他用力抓住姬野的肩膀,却不知道说什么。姬野挣脱了他的手,踉踉跄跄往前奔了几步,他在云台的正中央站住了,仰面对着星空,伸展双臂,像是一只绷紧了全身肌肉练习起飞的雏鹰。
“她又死了,又死了一次,”姬野喃喃地说,“就死在我的面前,可我还是没能救她。”
他缓缓地弯下腰去,像是无法再负荷那种悲伤。他用力抱着自己的头,想把自己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妈妈,我是一个没用的小孩……妈妈,我是一个没用的小孩……我是一个没用的……小孩……”他轻声说。
吕归尘感觉到那股贯心的痛楚了,他觉得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他的朋友的黑瞳总是显得那么凶狠,仿佛带着仇恨。姬野是在恨别人,或者其实他是在恨着自己。这种仇恨无法解脱,因为死去的人已经死去。
什么是死?
死是完结,是永远,是不再相逢。
是可以回忆,但不能牵手。
姬野仰面倒了下去,沉重地着地。吕归尘上去想要扶起他来,才发现他已经躺在那里睡着了。
那一夜南淮的天空澄静,星辰剔透,羽然像是一只白翼的燕子在远处掠过天空,大概还在呼呦呼呦地高喊,只是太远了听不清楚,息辕昏昏沉沉地趴在云台边上,把半个身体探出去呕吐,而姬野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青石上,身上盖着吕归尘的外袍,呼吸均净如婴儿。
吕归尘便在云台上吹笛,笛声漠漠,像是牧马人在马鞍上回望平林远山。吕归尘觉得真是寂寞,每个人都是如此,寂寞得像是风里的一叶飞蓬。
然后他睡着了,梦见了苏玛和他的父亲,又梦见他的父亲也是和他一样大的孩子,被狂狮般的老人放在马鞍前,一起纵马去围猎。他的梦里彤云大山整个笼罩在雾里,只有山顶闪烁着神圣的金光。
醒来的时候吕归尘觉得自己是想家了,也许他该回家了,他忽地有了这种感觉。

胤成帝三年十一月,南淮城外的山涧旁。一个黑色长袍的中年人,一个雪白长袍的羽族老人,一个灰鼠皮短衣的河络,他们并排坐在石头上,各持一根钓竿,脚下的流水哗哗作响。
息衍抽着烟,吐出一片云雾:“你也真是个古怪的羽人,我听说羽族的贵族很少吃肉食,不抽烟也不喝酒,可是你百毒俱沾,居然还会钓鱼。”
“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个羽人,这些年我在人类聚居的地方可比在森林里的时间多得多。总是风餐露宿,不会钓鱼打猎岂不早就饿死了?”翼天瞻也叼着烟杆,悠然地在钩上穿了一条蚯蚓,鱼钩划一个漂亮的圆,切进水里,不溅起半点水花。
马鲁康祖已经没耐心了,不断抬起钓竿去看鱼有没有上钩,可是每次都令他无比失望。
“嗨嗨,老家伙,你那样是钓不上来鱼的,关键是静静地等待,你们河络果真是只会养豚鼠的种族。”翼天瞻瞟了老河络一眼。
息衍点头附和:“有道理。钓鱼是逸事啊,可不是只为了吃一口河鲜。听说这里有难得的红鳞,我来这里好几次了,一次也没碰上。”
“难道我们非要钓?难道我们不能设计一种水流驱动的闸门,或者我可以弄出一张网子来。”马鲁康祖非常不满,“任何一种办法都比在一根杆子前面拴一根线和一个钩子就想弄上鱼来更加实际些,无论是人类还是羽人,你们宁愿浪费时间也不愿多动一动你们不大的脑子!还有,我并不觉得豚鼠有什么不好,烤起来它的香味不是鱼能比得!差的太远了!”
“红鳞?”翼天瞻却没有理睬他,从马鲁康祖的脑袋上看过去,是在问息衍。
“一种鲤鱼,据说长在凤凰池里。是宫里观赏用的锦鲤鱼和野生的鲤鱼杂交的后代。全身鳞片都是红的,用来熬汤最好,熬完红色褪去,还是一尾白鱼,微微有些透明。”息衍说。
“你们到底有没有一个人用心听我说话?”马鲁康祖大声说。
翼天瞻便低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最后落到他凸出的后脑勺上。翼天瞻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嗯,确实,跟你的后脑勺比起来,我和息衍的脑子都不算大的。”
这一次马鲁康祖气得只能对翼天瞻瞪大了眼睛,他的眼眶远比人类和羽人显得大,这样瞪眼让人有点担心他要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好啦好啦,”息衍试图缓和这对老朋友,“三个天驱并肩坐在这里,难道就不能显得更加团结一些,说些有意义的事?”
“你们两个才是宗主!我只是个跟班打铁的可怜河络!”马鲁康祖说的很认真,依旧瞪着眼睛。
“叫我们两个出来不只是为了钓鱼吧?”翼天瞻拉扯嘴角笑笑,随后问道。
“我在想我们是否需要再次召集天驱。”息衍脸上懒洋洋的神情忽然消失了。
“再次召集?”翼天瞻和马鲁康祖不约而同,浑身微微一震。
息衍深深吸了一口气:“辰月只是做了第一次尝试,他们失败了,不过也已经取得了成果。他们已经重创了诸侯的力量,改写了东陆的实力格局。战争的格局已经被搅乱,而第一步,我们仅仅杀死了一个卒子。我想那个尸武士的地位不算低,但最高也仅仅是一个‘阴’部队的首领,而我们甚至没能真正威胁到雷碧城,更不要说真正居于权力巅峰的人。”
“第二次进攻?”马鲁康祖用力点了点头,声音极为慎重,“这是他们行事的风格,他们不是会半途而返的人。不过,有进一步的消息么?”
“没有,我所担心的是雷碧城的去向,殇阳关之战后,我们的斥侯没有发现他回到离国,那么他去了哪里?”息衍问,“我闻见他身上强烈的进攻意图,他这一次并不打算韬光养晦。他这次只是短暂驾临殇阳关,而没有把谷玄之夜当作最重要的契机,那么他手里还握着更有力的牌吧。”
“他在辰月教里可能是什么身份?”翼天瞻问。
“至少是大教长,以他展现出来的力量……甚至可能是教宗。”息衍盯着鱼丝,“面对他的时候任何人都会感觉到压力,就像神明附体!以他的力量,历代教宗中能够超越他的人也不多。可我依然怀疑他背后还有更高的存在。”
“为什么?”翼天瞻问。
“因为他太入世。而自从古伦俄之后,辰月的教宗已经学会了用重重黑幕隐蔽自己,他们放在前台的,从来都是卒子而已。”
翼天瞻和马鲁康祖对视了一眼。
“令诸侯蒙受巨大的损失,只差一线就可以杀死白毅,那么下一步他们会做什么?他们的目标是什么?”翼天瞻问。
“谁能回答这问题呢?”息衍摇头,“对于神的使者们来说,他们不需要什么,而是万物随着神制定的规则而进行。可神的规则是什么?从来没人能够确证。不过辰月太喜欢战争了,现在的局势正符合他们的需要,没有一个强大的统治者制约东陆,诸侯纷争,无疑是辰月最喜欢看到的。”
“皇帝和嬴无翳都不能是维持安定的人么?”马鲁康祖问。
“忘记皇帝吧。大胤皇朝已经是一盘散沙了,没有人可以收拾这个残局。这好比一个棋盘,盘面下成了死局,如果不全盘打乱,就没有生机。它需要野兽一掌把棋盘掀翻,嬴无翳是这个人。”息衍道,“可是嬴无翳打开局面之后,谁能结束这个乱世呢?”
“嬴无翳也不能?”马鲁康祖追问。
“或许,不过我和他对阵之后,担心他太急躁了。”息衍微微摇头。
三个人沉默了下来,只听见涧水跳跃作响的声音。水花在光润石头上流泻,溅玉似的,折射着暖软的阳光。可是三个人都感觉到自己被压住了,那个沉重的阴影从心底里缓缓升了起来。
“息衍,如果你十五年前遇到幽长吉,你会是站在他那边的,对不对?”翼天瞻忽然开口,声音冷厉。
“大鸟……”马鲁康祖吃了一惊,站起来想要劝阻他。
可是翼天瞻没有管他的矮个子朋友,他身形太高了,马鲁康祖跳起来也不能阻止他把视线如刀一样投在息衍的身上。息衍没有回应他的逼视,安静地坐在阳光里,看着跳跃的水花。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想幽长吉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惜我不知道……”隔了一会儿,他才低声说。
“若是十五年前,我会在下令诛杀幽长吉的时候,也对你下一道诛杀令。”翼天瞻低声道。
“大鸟!”马鲁康祖急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然而翼天瞻脸上咄咄逼人的表情却消失了,他显得有些疲惫,默默地坐了回去,重新执起钓竿:“可是现在我老啦,我真的老了。这些天我总是在想幽长吉,想那封诛杀令,想他曾经恳求我给他一个机会,然而我没有理睬。也许我错了,十五年前,如果我支持那个年轻人,也许天驱的未来,就会不一样吧?”
息衍愣住了。
“大鸟……”马鲁康祖的声音低涩,也缓缓地坐回到岩石上,“这么些年你老想这个,其实怎么也不能算是你的错。”
翼天瞻对他轻轻摆了摆手。三个人又开始了沉默,三根鱼竿静止不动,三条鱼丝飘在微风里。
“上钩了上钩了!”息衍忽地大声说,他一提钓竿,鱼丝上一尾肥硕的红鳞在挣扎跳动,溅出的水珠在夕阳中闪着耀眼的金色。
“帮我按住它,别让它跳回去了!”他大喊。
年老的河络猛醒过来,急忙抱了一块石头压住自己的鱼竿,而后撩起袍子的前摆,扑上去把红鳞兜在怀里,那边的老羽人抱着陶罐也跳下了不深的水中,把那尾罕见的大鱼接了进去。三个人再次看见了彼此的眼睛,那些低沉的气氛已经消散。他们像年轻人一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点火点火!”翼天瞻大声说,“烤了!”
“烤了不好!”息衍反对,“我想我们还是白水煮了吃,在鱼肚里填上香料缝起来,此外只加一点细盐。”
“煮鱼一点味道也没有!”翼天瞻抱着陶罐,摇头,“你们没有吃过真正好的烤鱼,不需要什么香料,自然就会有鲜香味出来!”
他抽了抽鼻子,仿佛已经闻见了旅途中烤着鲜鱼的温暖焦香。
“那是一般的鱼吧?这种鱼煮起来鱼肉有很淡的甜味,烤起来就浪费了。”息衍还是坚持。
“别傻了大鸟!”老河络插了进来,振振有词,“鱼,是很鲜的东西!原本就是应该拿来炖最好的鱼汤!何况又是那么细嫩和新鲜的红鳞!”
翼天瞻没有想到一个河络会跳出来跟他争论鱼的做法,吃惊地皱着眉头,息衍却微微露出得意来,瞥了翼天瞻一眼,又冲马鲁康祖点了点头。
“然后捞掉鱼肉,添上上好的白菰慢慢熬,最后用汤来煮豚鼠身上最香的尾巴肉!”老河络大声说。
(《九州·缥缈录IV:辰月之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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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Ⅴ豹魂
作者:江南
目录:
第一章 云龙之初
第二章 一生之盟
第三章 豹魂咆哮
Chapter1 云龙之初
[楔子]
  “你叫什么名字?”
  “项空月。”
  “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
  “为何不辞长路?”
  “望能持箕帚,侍奉先生。”
  “侍奉于我又如何?”
  “望能从先生学屠龙之术。”
  “那你回去吧。”
  头顶的松枝咯喇喇一阵低响,忽地一震,大片的积雪在空中散成飞沫,洒落在少年人凌乱的长发中。他站在古松下,破敝的白衣上沾满雪泥,默然得像是冰雪雕成。严冬十二月,山顶的风刮面如刀,随时都能像掀起一张枯叶般卷起他略显纤弱的身子,把他葬送在面前漆黑的深谷里。可是他已经在那里站了一日一夜,并无离去的意思,也不畏惧。
  两山峭壁上架了一座简陋的悬桥,在朔风中摇摇欲坠。悬桥的对面,雪峰的背风处,是独门独户的茅舍院子,木门半敞,门前坐了一个老人。他坐在厚实的毡毯上,头顶撑开一张巨大的油伞,面前置一张小条桌,条桌上有温好的酒。
  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老人举锡杯饮尽了杯中的剩酒,转过身去。他没有站起来,是以双臂撑起身子转身的,谁都可以看出那双虚软的双腿已经断了。院子里黑巾覆面的下人们踏雪而出,他们的步伐轻飘,踏在雪上无声无息。两个下人以扛轿托起了老人,第三人收起油伞和条桌。院门砰地闭合,自始至终没有人再看少年人一眼,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过了许久,少年抬起头看了一眼悬桥对面那扇透风的门,而后坐下来从怀里摸出冷硬的面饼嚼了一口,拾起脚下的坛子。坛子里的水已经封冻,他拾起身边的一块石头,一下一下砸在坛口的封冰上,直到砸开了一个裂缝。他凑在那个裂缝上饮了一口冰水,把面饼的渣子灌了下去,胸口透寒,像是血都冷了。
  他这样嚼了几口,灌了几口水,又站了起来,默默地面对着那道悬桥。
  雪又下了起来,绵绵密密没有尽头。从门缝里看去,他的身影渐渐被暮色和雪花吞没了。
  “今夜的雪,会下得更大吧?”老人喃喃地说着回头。
  侍从们默默地跪在他的身后没有出声,一身身的黑衣,像是夜色中的枭鸟。老人也没有期望他们回答,他知道这些人都没有舌头。
  “你怎么还未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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