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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by江南

_26 江南(当代)
  “看它自己的造化,这条狗今天真他妈的邪乎!”什长恨恨地骂。
  他张弓搭箭,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青头把头拧了过来。他的手猛地一抖,因为他觉得青头是在盯着他看,而那双狗眼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而后所有的狼也一齐回过头来,它们的眼睛莹莹地在黑夜里发亮,可是看着就像人的眼睛!
  楚卫大帐。
  息衍喝干了最后一口茶,饶有兴趣地看着白毅。这是白毅的军帐,整个楚卫军团乃至联军都被这座大帐里传出的军令调动,不过此时大帐里空荡荡的,只有白毅和息衍两个人。白毅在烛光下摆弄着什么,息衍手中抛玩着温热的茶杯。
  “你在干什么?”息衍问。
  “这种秋莲子皮厚,不把尖端磨薄些不便发芽。”白毅对他亮出了手里的东西,那是一铜盘莲子。
  息衍笑:“你这个法子是从我那里学的,不过你粗手笨脚,要说莳花,这一辈子成就有限。秋莲子未必总要这样磨,你用小刀轻轻划一道,控制深浅,也可以帮它发芽。”
  “莳花是天份,也看是用不用心。你有十二分的才华,可是只有八分的耐心,出来也只有八分的成就。”白毅也不抬头,“我只有八分的才华,但是我有十二分的耐心,未必就没有你种得好。”
  “这是骂我,”息衍也不以为意,还是笑,“你许了离公七日破城,今天已经三天过去了。你最近一不调动军马,二不找诸位将军议事,诸国营寨里对你的冷漠颇有议论,最不满的,怕是程奎了。我想你已经有攻城的方略了吧?”
  “不错。”
  “既然有方略,何不说出来听听?”
  白毅停下手中的活儿,微微摇头:“行军不是唱戏,不是说书,能不说则不说。等我发动的那一日,你自然知道。”
  “算你狠,我不逼你。不过,”息衍斜眼瞥着他,“破不了怎么办?”
  白毅摇头,淡淡地道:“不会破不了。我领军迄今十六年,我的将旗所在,士兵无不冒死冲锋。因为迄今为止我对他们的许诺和我定的战略,没有不能实现的,一次都没有。”
  “别人说这个,是自负,你说这个,是名将的威严。我们两个相识那么多年,我最不及你的就是我没有你的威仪,可你最大的缺点也就是这个将帅之威,把你弄得人味淡了许多。”
  “你最大的优点就是滑头,最大的缺点也还是滑头。”白毅转头,面无表情看着息衍。
  息衍耸了耸肩:“你对我的评价,还是我们两个都不明分文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其实,费安提议尸毒之术,不失为一个良策,用心虽然是卑下了一些,不过比起自己的属下横尸几万总是好了许多,你不该是这种小节上看不开的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吹了六夜的箫么?”白毅问。
  “说来听听?”
  “我吹了六个晚上的箫,借机也观望城头离军士兵的动静。他们有的会听我吹箫,但是绝不离开自己值守的位置,也没有丝毫慌乱,真是一支可怕的军队。”白毅叹了一口气,“嬴无翳治军如此严谨,部属又忠勇尚武,尸毒之法不会奏效。尸毒投进城里,只有敌人势弱,不敢出城决战才有用。以嬴无翳的胆略,我敢用尸毒的办法,他就敢大开城门,硬对硬一仗见输赢。那样也算用计?”
  “而且,”白毅缓缓地摇头,声音低沉,“我确实就是那种小节上看不开的人!”
  “我和你齐名,也有名将之称,爵位功勋也都相当,怎么一到了你面前,总是你威风凌世,我倒像猥琐起来了,”息衍笑笑,递上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南淮城有名的秋玫瑰花籽,下唐百里霜红就是这一种,我知道你喜欢和我比种花,我就助你一臂之力,临行时候特意在集市上挑了一包。”
  白毅在手掂了掂纸包,摇头:“多谢你。”
  “居然也说谢?显得太过生疏了吧?在天启的时候你掏尽我口袋里的钱去买那匹白马,弄得我连房租都交不出来,生生在酒肆的硬板上睡了一个多月,如今送你包花籽你也谢?”息衍皱了皱眉。
  “不比当年了,你我各为其主,私下相见还是越少越好。”白毅漠然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多少年故人,猜到你会这么说,真的亲耳听到,却还是觉得难过。”息衍装了一锅烟草含在嘴边,摇了摇头,转身而去。
  他走到帐门,一名楚卫亲兵急匆匆的冲进来跪下:“大将军,营里出事了!”
  “什么事?慢慢说。”白毅停下手里的活儿。
  “辎重营养的狗咬死了十个人!”
  “狗咬死了人?十个?”白毅吃了一惊,“怎么会有这种事?”
  白毅知道军中所用的细犬,并非什么凶猛的动物。而且这些细犬的命都不太好,三天两头的被军士偷了宰来吃。白毅也知道自己部下那些军士何等粗悍,每一个都久经熬炼,不是什么良善温柔的人,如今居然一次有十个人被狗咬死,是营中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传来的消息是说一条细犬和野狼一起咬死了值守的军士,被一个回营的斥候发现的,他到的时候已经被咬得面目模糊了!”
  “和野狼一起?”白毅沉吟了一会儿,忽地起身,“走!去看看!”
  “我也去看看。”息衍道。他的神色也不轻松,营里有怪异的事情,难保不是危险的征兆,不过他也想不通,只觉得隐隐地不安。
  白毅点了点头。
  两人踏出大帐,看见息衍拴在辕门边的那匹黑马“墨雪”忽地人立起来凄厉地嘶鸣!像是听了它的呼唤,整个军营里所有战马同时长嘶起来,巨大的声音汇集如潮,横贯夜空!
  “他妈的!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嬴无翳又来踩营?”程奎冲出自己的军帐,身上只披了一件里衣。
  他是从睡梦中被吵醒的,满耳都是马嘶声,仿佛有数千匹之多。他几乎怀疑自己还在做梦,他一辈子都是骑兵,可即使在冲锋时候也不曾听过这样震耳欲聋的万马嘶鸣。而他一步踏出军帐,心里更寒了几分,这一切都不是梦,淳国营里数千匹战马同声长嘶,它们像是处于极大的惊恐中,不断地有战马人立起来,在半空弹动马蹄,尝试挣脱束缚。
  士兵们也都惊醒了,高举着火把去安抚自己的战马。可是用处不大,战马们已经不受那么朝夕相伴的主人们的控制,巨大的马眼中闪着受惊的光,战士们都不敢解开自己的马,生怕它们会疯狂地奔跑起来。
  不,不是奔跑,是奔逃!程奎熟悉马性,他知道这些马是要逃走,避开某个巨大的危险!
  “离军来踩营了么?离军来踩营了么?”他抓过一个军士来对着他大吼。
  “没……没……没敌人,一切都好好的,就是马都疯了!”军士结结巴巴的。
  “没敌人疯什么疯?就算是雷骑来了,难道我们淳国风虎就怕了它?”程奎大吼着,一把推开那名军士。
  他也明白这次雷骑再要踏营也没有那么简单了,他传令在营寨正面设置栅栏鹿角,洒下了十万枚三棱的刺马锥,任它什么骑军,也会葬身在这些锥子下,这些两寸长的锥子轻轻松松就可以毁掉马蹄。
  程奎冲上去,抓过鞭子,恶狠狠地一顿抽打在自己的战马臀部。可是这匹被程奎亲自驯服的烈马此刻却像是认不出程奎来,嘴里喷着白沫,人立起来,两只前蹄对着程奎的头顶踩下。
  “畜生!背主么?”程奎怒喝,拔了马刀出来。
  他不忍杀自己的战马,却不能制止它就要挣脱出来,空提着刀,无可奈何。
  一道白色的影子电一样直入辕门,闪到他身边。那是一匹高大的白马,马上骑着人。
  “程将军!塞住马耳,塞住马耳就能让它们安静下来!”古月衣大喝。
  程奎愣了一下,用力点头。他挥刀在自己的里衣上裁下两块布料捏在手心里,当他的战马再次人立起来的时候,程奎上前双拳合击,重重地击打在马脖子的两侧。程奎膂力极强,即使一匹蛮族血统的战马,也经不起他如此击打,那匹马嘶叫了一声,退后一步。程奎趁机上前,翻上马背,不由分说地把布团塞进马耳孔里。
  “塞紧!用力塞紧!”古月衣大声提醒。
  程奎的战马恶狠狠地狂跳了几次,试图把程奎甩下去,不过它渐渐地安静下来。它依旧惊恐地转动眼睛,喘着粗气,不过已经不是刚才那付发疯的样子。程奎仿佛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爱马,上去拍了拍马脖子,这时候才感觉到皮肤下的血管剧烈的跳动,这匹马的心脏如同不休息地跑过数百里那样剧烈地跳动着,像是随时会炸开。
  “塞住马耳朵!传我的令!塞住马耳朵!”程奎高声呼喝。
  他转向古月衣,他如今深深信服这个年轻的晋北将领:“古将军,到底出了什么事?有敌人夜袭?”
  古月衣神色凝重,摇了摇头:“还不知道,楚卫营里狗发疯,咬死了人,各营的战马如今都惊恐不安,只有堵住耳朵它们才能稍微安静。不过我仔细听了,其实一点声音都没有,离军也没有出战的迹象。”
  程奎努力要从马嘶声里分辨一些其他的声音,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他听不到什么异样的声音,但是他觉得他的马能听到,而且是极可怕的某种声音。
  “下唐、晋北、淳三家战马最多,闹得也最凶,如今白将军已经紧急把休国紫荆长射和下唐的木城楼、楚卫的重甲枪士调到前军列阵,以防离军趁我军大乱出击。程将军带能上马的人,和我从速去楚卫军主帐,白将军息将军他们都在那里等我们!”
  “好!”程奎应一声,也不披甲,把里衣两角在胸前死死打了一个结子。
  这是预备轻装砍杀,他久经沙场,心里的感觉告诉他有什么东西来了。
  兰亭驿,下唐军军营中。
  吕归尘被从梦中惊醒,外面不知多少脚步声,不知多少人在奔跑。这里是辎重营囤积马草的所在,只有区区百余名军士守卫,本来白天也是人影稀疏,更不要说半夜。
  “阿苏勒!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们被偷袭了么?”姬野也醒来了,他们两个共用一间帐篷,姬野身上的伤还没好,那些固定骨骼的木枝没有拆除,只能瞪大了眼睛问吕归尘。
  “还不知道!你别起来,别担心,没事的!”吕归尘在他朋友的肩上按了按,说了些无意思的安慰。
  他从自己的军铺边拾起了影月,用力握了握刀柄,冲着姬野点点头,揭开了帐篷的门帘。周围都是巨大的马草堆,几十个火把的光点远去,方山正带着盔甲不整的一队军士大步狂奔着要离开营地。周围已经没有别的人了,方山所带只怕是最后一队。
  吕归尘上前拉住方山的胳膊:“方都尉,出了什么事?”
  “尘少主啊!”方山看见吕归尘,愣了一下,忽地松了一口气,“差点忘了尘少主,您没事就太好了。主营吹了铜号,我得带着这些人赶快去将军阵前报到。我还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不过好像也不是离军来袭,大概是操演也说不定。”
  他脸色白了一下:“希望别是白大将军今夜要带兵攻城就好……”
  “方都尉不必担心,即便是开始攻城,辎重营也不会轻易被派到前锋去的。”吕归尘安慰他,他知道方山胆子小。
  “是是!我可不是上阵的人呐!”方山连连点头,“那尘少主便留在这里,息将军再三吩咐过的,若有紧急军情,尘少主銮驾不动,除非是敌人来踏营,那就要保护尘少主先走。”
  “我……”吕归尘本想跟着他去看看。
  “尘少主啊,就别给我们这些跑腿的人添麻烦了,”方山苦着脸,“您要是有个闪失,国主杀了我,我全家都沦为官奴啊!何况姬小将军这个身体移动不得,尘少主就屈尊照看他一下吧。”
  想到不能动弹了姬野,吕归尘点了点头:“那么,方都尉自己小心。”
  “能托尘少主吉言,不必去先锋上城夺旗就是万幸了!”方山应着,已经带着自己麾下的军士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所有人一瞬间撤空,吕归尘看着远去的星星点点的火光,忽然觉得周围冷清得令人发怵。他环顾周围,只觉得今夜的夜空厚重如盖,沉沉地压在自己的头顶,看不见一颗星星。
  他按了按腰间的影月,心里略略吃惊,他只出帐来了一刻,刀柄上已经凝满了露水。他怔怔地看着自己一手的水珠,再一抬头,看见西南方向,缥缈的夜雾涌入兵营。他是瀚州生人,在北陆的草原上也曾看见浓密的雾气仿佛一张贴地卷来的席子,殇阳关前六百里都是平坦的原野,正像是瀚州一望无际的草原。
  吕归尘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想出营去看看这场大雾。
  雾气越来越重。
  轻微的金属嘶鸣声围绕在他的身边,像是有人用一根钢弦缓缓地拉扯铁锯。吕归尘的步伐有点黏滞,但是前面像是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他继续走了几步,才呆呆地站住。
  他悚然一惊!那鸣声出自他腰间的影月,这柄在他手里不曾出鞘的古刀此时像是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不安而兴奋地嘶叫着,刀鞘已经快要不能制约它。吕归尘觉得后脊发麻,他想起那个地宫中的夜晚,想起那柄妖魔般的剑,他觉得那刀活了,连带着周围的一切,都活了过来。令他更加惊惶的是,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了军帐很远,此时他再回头,背后只有一片大雾,浓得像是米浆。
  他往回急奔了几步,又忽地站住,他依然看不见军帐。他也看不见任何人任何东西,没有什么可以指引他方向,这片雾遮挡了一切,或者把一切都吞噬了。吕归尘愣了一会儿,用力咬了自己的手,手上传来的疼痛是真实的,他不是在梦里。可是他觉得自己被封在了一个难以描述的地方,在这里一切都是静止的,连他的声音也传不出去。
  影月依旧震动,吕归尘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按着刀柄,全身的肌肉绷紧,闭上了眼睛。他看不见东西,与其这样不如把精神击中在听力上,如果这周围埋伏着敌人,敌人一定等待着他的轻举妄动而发起进攻,他如果不动,也就不会产生更多的漏洞。
  这是来自他老师的教导,那个隐身在帘子里的老人。他淡淡说来的对阵经验此刻在吕归尘心里回想,缓慢地交织融会。
  “总有一天,你会遇见这样的事。那时候能救你的只有你的心和刀,心如山静,刀若虎踞,二者皆不可轻动。”老师曾经这么说,“一动则分生死。”
  吕归尘此时诧异着这些似乎都逃不过老师的预料,冥冥中那个老人已经看见了吕归尘的未来。
  “琴声。”吕归尘在心里说。
  他确实听见了琴声,细软缠绵地围绕着他。吕归尘分不清那琴声的方向,他知道只有一张琴在奏响,但是琴声却从四面八方每一处传来。他不敢动,他咬着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这也是老师的教导。
  “间或有琴歌飘忽,不知来路。此时你依旧不可轻动,琴声歌声,都是魅惑之音,而不是杀人之器。你若听见琴歌,敌人的进攻还未真正开始。可自咬舌尖,助你安定。”老师如此说。
  琴歌像是飘在细风里的一条线,时而低迷,时而飞扬,全然没有章法和节奏可循,奏琴的人像是在大醉中。吕归尘觉得自己的神思渐渐开始迷茫,浑身轻飘飘的没有重量,若干次他已经忘记了咬着舌尖不放开,可是又被影月长鸣的声音惊破了脑海里的混沌。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也记不得时间的流逝,他想这是一个“境”,老师曾经提到过。
  “那是秘仪之境,空虚之阵,无上下左右前后,也感觉不到时间变化。这样的境,对于飞翔的羽人,他无论如何翻飞都触不到地面,对于钻地的河络,他向着四方掘到的都是黏湿的泥土,对于鲛人而言,就像水涨高一直高到天际,和天顶相接,所以他无法浮出水面,而对于人类,此时大地一望无际,再怎么奔跑也没有边缘。”老师低声断喝,“然而秘仪之境是虚妄!只要它不侵入你的心,便杀不死你!”
  吕归尘想要放声大吼。
  “无法突破的时候,可大喝,可怒吼。武神咆哮,震惊四野。”老师也曾这么说。
  马蹄声远远而来,击碎了空气中缥缈混沌的寂静。琴声还在,却变得凝重端静,带着一股威仪。吕归尘可以分清琴声的来处了,他转头看向那边,许久,他看见一骑骏马的影子。即便在北陆也难得见这样高大威武的骏马,宽阔的胸膛像是一堵墙,它是纯黑色的,长鬃飘摆,自雾气中踏出的时候,雾沿着它周身肌肉的每一道曲线流走。它顾盼自雄,仿佛一位君王。
  马上端坐着高大瘦削的人,他的全身笼罩在一件黑色的斗篷里,风帽遮掩了他的面容。他手操着一张精致典雅的箜篌,却不是南淮城里常见的那种横置膝上弹奏的式样,那箜篌是一根弯曲如弓的木材,两端包裹着黑得发亮的牛角雕头,琴弦像是弓弦那样拉紧木材的两端,并排的十余根。那是竖箜篌,吕归尘知道那是羽人的乐器,羽然也有时候高兴了会在月下弹奏,她坐在树枝上,裙角垂下,压着树枝一起一伏。
  四名魁伟得令人惊异的从人跟随着那匹黑马,围绕在它前后左右四个方位。居前的两人一人手持火把,一人高举漆黑的长幡,幡上用纯色的银绣出藤蔓似的花纹,飘飞中晃着吕归尘的眼睛,长幡两侧垂下了银色链子叮叮当当敲打在幡杆上,音色清亮悦耳。从人也皆穿着黑色的大袍,全身笼得看不见一丝皮肤,脚步迅捷,和骏马前行的速度丝毫不差。
  他们飞奔而来,速度极快,却又飘逸得像是不费半点力气。没有人转头去关注吕归尘,他们就要擦过吕归尘的身边而去。马上的人忽然拉住了缰绳,骏马无声无息地煞住,从人也跟着停下。他们就站在吕归尘的面前,马上的人扭头,俯首看着这个大孩子。
  影月的鸣响尖锐得近乎刺耳了,其中蕴含着仿佛巨兽呼吸的沉重声音。马上的人依旧轻轻地抚着箜篌的弦。
  “这是你的刀么?”马上的人问,他的声音低哑。
  “是。”吕归尘回答。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他不能动,他感觉到强烈的力量来自对面的人身上,拔刀是枉然的。
  “刀中影月,看到了多年前的老朋友。”马上的人说。他摘去了风帽,火光照着他的脸,那是一个老人。他确实很老了,却没有一丝皱纹,岁月从他身上带走了很多东西,可不是精神和力量,那张白皙隽秀的脸看起来竟有种二十多岁年轻人的错觉。
  老人弯腰下去抚摸影月的刀鞘。刀鸣声停止了,他手指触到的瞬间,影月失去了躁动不安的力量。
  老人和吕归尘四目相对,老人先是沉默,而后略略有惊诧的神情,最后他笑了:“荒芜的武神啊,你流着珍贵的血,我曾听人说起你的名字,却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相见。”
  吕归尘无法回答。
  “我在很远的地方听见了影月的声音,就在猜测谁在这里,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你确实是有资格站在我马前的人,能在这里偶遇,也许是神的指引,命运的轮转。”老人枯瘦的手轻轻地在吕归尘头顶拍了拍,“很高兴相遇,可惜我不能留很长的时间来说话。当你血里的力量更加浓郁一些,我们也许会再相逢,那个时候,我们之间或许会有一场精彩的战斗。”
  他策马而去了,从人们如飞翔般追逐着他。
  一望无际的大雾里,吕归尘觉得膝盖酸软,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

  古月衣和程奎两骑飞驰而来,直至楚卫军主阵火焰蔷薇的大旗下,白毅、息衍、冈无畏和费安都已经带着亲随的人马汇聚到了这里。更多的人马一营一营的结队完毕,向着大旗下聚拢,诸国已经有三万余人的大军收整起来,排列为四向防御的方圆之阵,外排是矛手,其后是弓箭手,再后面是随时准备肉搏出击的步卒,骑兵被围绕起来保护在正中央。
  “这么大的雾?”程奎喘息未定,瞪大眼睛看着周围一片白茫茫,“地震了么?莫不是闹鬼?”
  “息将军,”古月衣躬身在马上向息衍行礼,“贵军营中可也是战马受惊?”
  “不是受惊,是所有的马都疯了,亏得古将军传来消息,塞上马耳可以让它们安静,否则现在我们的防御已经分崩离析,离公若是轻骑出阵,就只有任其砍杀。”息衍还礼,神情镇定,“古将军,淳国晋北两军此次都以骑军出战,战马最多,营中还在骚乱么?”
  “要安抚几千匹战马,只怕不是短瞬间能做完的,不过已经汇聚了三四千人,全都带过来助白将军防守。”古月衣挑着剑眉看向雾气里,“不过这么大的雾气,嬴无翳只怕也不敢轻易出动吧。”
  “有理。”息衍点头。
  此时楚卫的军士们穿出矛手和弓箭手的列阵,在方圆之阵的周围一圈每隔三十步便设一柴堆,在柴堆上浇了厨下带着用来做菜的牛油,点燃了。熊熊大火立即冲天而起,把周围照得一片通明,雾气看似也稀薄起来,只是隔着十几步,依旧只能看见朦朦胧胧的人影,看不清面目。
  “有火就好多了,”古月衣道,“仓促间哪里得来的木材?”
  息衍笑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看向不远处的白毅:“白大将军说,此时必先点火,镇静军心。所以我好不容易从营中带来几辆木城楼,全部被他劈来烧火了。”
  古月衣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不过几辆木城楼不足以防御,用来点火却是上选。对于寻常军士,看不见便无法辨认旗号徽记,无法调配,我们收整出来的几万人便是一盘散沙。白将军所言不错。”
  息衍还是笑:“他当好人,烧我家的柴,他倒是已经习惯了。”
  白毅像是没有听见两人的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阵外光芒灼目的火堆,似乎在想着什么。
  程奎提着双马刀,刀尖看似无力地在两侧拖下,环顾周围,眉间紧蹙。他是个粗鲁的人,还很少那么神情凝重,看起来都有点古怪了。
  “程将军是我们中最熟悉战马的人,淳国的马场也是闻名东陆的最好的马场,不知道以程将军的经验,到底什么样的事情会惊动马群呢?”古月衣问道。
  程奎想了一会儿:“天灾。”
  “天灾?”
  “地震、地陷、火山喷发,还有海啸都会让马群惊恐。有一年夏天,沿海几个马场的战马都惊疯了,咬伤了马夫,跳出围栏纷纷逃到附近的山上。我们当时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马群搜罗回来,也就是那一年。滁潦海大雨,自西而东的洋流水势高涨,穿过天拓海峡的时候,声音像是打雷一样,海水涌上来,远远看见的人说,水墙有十丈之高,是罕见的事情,周围的渔场和附近都农田都被冲毁,海水还从河口倒灌,附近的几个镇子都遭灾了,又说是闽中的鲛人设下法阵驱动洪水,我国损失惨重。我是那时候派去收马的人之一,站在山坡上看着脚下的马场被冲毁,心惊胆战,觉得是马救了我。”说到马,程奎侃侃而谈,神色认真。
  古月衣赞叹:“程将军是骑兵,也是爱马的人。”
  “我追随将军以前,是个马夫。”程奎说得诚恳。他所说的将军是淳国的名将华烨,也是华烨把他从一名马夫提拔为风虎骑军的都统领。
  “这里不会有海啸,更不会有火山,难道是地震?”古月衣转向息衍。
  “殇阳关建关以来,历经数百年不倒也不损坏,是因为这里的地块坚实,史书上从未见有地震的记载。”息衍摇头,“我有种感觉,是什么东西要来了。”
  程奎浑身一颤,转头看着息衍:“我也感觉……是什么东西要来了,可是那感觉,说不清。”
  古月衣微微打了一个寒战,他没有说,但是心底那种隐隐约约的不安和息衍程奎没有半点的区别,而那种不安在马群平静下来之后,依然萦绕不去,而且越来越强烈。
  “是什么呢?”他低声自问。
  “是天灾一样的东西吧。”息衍低声道。
  古月衣看了他一眼,看见这个洒脱放旷的息衍正看着西南方,目光冷漠威严。
  他吃了一惊,这时候,所有人同时听见了琴声伴着马蹄而来。
  此时的殇阳关内,离军主帐之中,嬴无翳和谢玄相对,一言不发地着棋。
  两人落子如飞,走的是快棋,一人棋子落定另一人必须立即跟上,否则便算是推盘认输。嬴无翳慢棋上和谢玄的功力相差太远,快棋上偶尔能以乱取胜,所以喜欢快棋,不过谢玄五原世家出身,下棋从来都是讲究运筹帷幄,不愿意陪嬴无翳下快棋。不过白毅七日之约后,谢玄几乎是从不解甲地巡视各营,防备联军的进攻,两人除了下盘快棋,也是别无娱乐了。
  嬴无翳知道机会难得,所以棋力比平时更添凶悍,一步步紧逼过去,眼看这一局中盘就能奠定胜局,是他平生和谢玄下棋从来不曾有过的胜局,忍不住大喜。谢玄无奈,以他所想,快棋不是正道,不过他也知道主上好胜,便也只有硬着头皮苦战。
  “谢玄,想不到你也有今日!”嬴无翳大笑。
  “王爷欺我没有急智而已,若是一杯清茶走慢棋,我就不会连续犯下两手大错,这时候王爷的中盘早被我横破,一点实地都不剩下了。”谢玄道。
  “慢棋胜也是胜,快棋胜也是胜,你这个智将,脑子却比别人满上半拍,遇事都是先想一想,也算你的弱点吧?”嬴无翳还是喜气洋洋。
  “不错,脑子慢也是弱点,不过,”谢玄话语一转,“王爷的脑子比谢玄慢才是对的。”
  “怎么说?”嬴无翳不解。
  “武人争胜在刀剑一挥间,想都来不及,只能凭着平日苦练的敏锐。将军决胜在一阵间,一个令旗挥下,是对是错,立刻就见分晓。诸侯决胜在十年间,十年时间,十次秋收,一代兵勇长成,就可以改变一个国家的国力。而皇帝决胜一生不过一个决策,错了便难以挽回。”谢玄缓缓道。
  “一生一个决策?”嬴无翳皱眉,“怎么说?”
  “譬如风炎皇帝,是英雄罕见的皇帝。他两次北征,行军布阵的方略流传下来,便是今日的名将看了也要拍手叫好,蛮族七部被他打得节节败退,不愿意支持北征的诸侯也不得不捐助钱粮,堪称是谋略的高手。不过他一生犯了一个大错,所以风炎铁旅两次北征,不但没有富国强民,而且搞得国库空虚。”
  “什么大错?”嬴无翳略有些不悦,他是征战之主,对于白氏皇族虽然蔑视,对于蔷薇和风炎两位强横帝君颇有敬佩之心。
  “根本不该北征。以大胤的国力,那时即便雪嵩河一阵获胜,也不代表可以一举攻占北都城世代统一南北。那时候蛮族七部中,还有一半的男丁可以上战场,而北方朔北部的狼兵还未能抛开和青阳部的敌意。假设这些力量都涌到风炎皇帝面前,即便以他绝世的雄霸,大胤的诸侯倾家荡产,也不过是和蛮族拼到两败俱伤,最后若是获得草原,怕是不得不把蛮族赶尽杀绝,那样得来的土地又有什么用?得来的土地也不适合耕种,而我东陆子民能够去放牧么?”谢玄摇头,在棋盘上缓缓落了一子,“一生征战,不过得一个霸王的虚名而已。”
  嬴无翳听得入神,不禁扣着棋盘思索:“那么说,你看来北征不对?可若不北征,以当时蛮族青阳部兵势强横,仗恃虎豹骑和铁浮屠之威,怀柔也未必能奏效啊。”
  “当风炎皇帝之世,统一天下根本便是一个梦罢了,不必征战也不必怀柔,任北陆自立好了,留待子孙将来征讨。以风炎皇帝的才具,当一个太平皇帝,国力由此强盛,不是问题。风炎皇帝错在他起初便要一统天下,后面的手段再精妙,目标还是错了,又有什么用?所以所谓皇帝,一生只要一个谋略,是做太平皇帝,是做霸主皇帝,还是缩头做乌龟皇帝,大可以想清楚了慢慢选,脑子慢不是错,动手快也没有用。”谢玄一笑。
  “好不容易当上皇帝,却要当太平皇帝,还说乌龟皇帝也是谋略,叫人怎么能甘心?”嬴无翳摇头。
  “可若历代皇帝都是蔷薇皇帝,谁供给他粮草兵勇来打一场又一场的阳关血战?”谢玄比了一个手势,“该王爷走了。”
  嬴无翳一看棋盘,愣了一下,手里本已捏好一粒棋子想清楚了应招,此时却怎么也下不去了。谢玄一子,不偏不倚的卡在他两块地盘间的要冲所在,他开始没有留意这个位置,一下子被打得手忙脚乱。
  谢玄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看他搓手搓了良久,终于不甘心地把棋子重新攥回了手心。
  “你是个狐狸变的,”嬴无翳指着谢玄的鼻子,“我可看出来了,你引我说话,就是要慢慢想这步棋。我被你骗了,我也要慢慢想来,这一盘输赢不算,你耍了诈术。”
  谢玄哈哈大笑:“王爷看出来了,不过谢玄怎么也只是个智将而已,耍点诈术不伤大雅。而谢玄希望王爷有帝王之智,慢慢想,谢玄有耐心等。”
  “这盘输了我不服,你刚才说的风炎皇帝典故,我有五分服你。”嬴无翳说到这里,继续低头下去瞪着棋盘思索。
  一名雷胆悄无声息地入账,半跪下:“王爷,城外起了大雾。”
  “大雾?”谢玄微微思索,“仲秋时节,起雾不稀罕,而且七万大军围城,每日每夜燃烧木柴,飞灰扬尘,逢着多水的天气更加容易起雾。”
  “是!”雷胆起身要离去,却有些犹豫,“可是……”
  “好大的雾!好大的雾!”帐帘被人掀起,张博大步而入,一叠声都是抱怨,“真是见鬼的天气!”
  “真是那么大的雾?”谢玄愣了一下,他刚从城上回来不久,本以为雾气不可能太浓,而他看张博的话里,是极为罕见的天气。
  “城门那边对面不见人,下城的时候我差点撞在井栏上。”
  “真有大雾?”嬴无翳浓眉一挑,“棋盘按着别动,我们出去看看。”
  三人并肩出帐。一出帐,谢玄就愣住了,大帐周围还只是淡淡的雾气飘浮着,而当他望向殇阳关面南的城墙时,他看见浓密的雾气像是一道水帘,正从高耸入云的城墙上方下降,仿佛一道无比宽阔的瀑布。城墙上近万人的守军完全看不见身影,只有他们手里的火把还能看见,周围笼着一圈温暖的光晕。
  “什么时候来的这雾?”嬴无翳皱着眉眺望。
  “刚才,一瞬息的功夫,就被吹到城墙边了。”张博道。
  “好重的雾气。”谢玄低声说。
  “当然重,用得着你说,长着眼的都能看出来。”张博不屑。
  “我是说沉重的重,”谢玄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般的雾气轻而上扬,张博,你几曾看见雾气这样水帘一样往下挂的?”
  他转向嬴无翳:“倒是闻不见什么特殊的味道,不像是敌军在用秘道的毒瘴。不过怎么看都不是寻常的天气。”
  “王爷,大雾弥漫,不如出城突袭!”张博道,他把雾气为何那么重的话题抛在了脑后,跃跃欲试。
  “白毅在干什么?”嬴无翳问。
  “从城上看,似乎有很多火堆点燃,大概也是被雾气困住了,正好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张博道。
  “那是白毅在说他已经有了准备,”嬴无翳微微点头,“确实是名将之材,张博,我要是给你五千雷骑,现在让你出城一阵好杀,你愿意不愿意?”
  “属下定当不负王爷的期待!”张博大喜。
  “那你打不打火把?”
  张博一愣:“火把?”
  嬴无翳在他膝盖弯里踢了一脚,冷笑:“你打火把,敌军一阵箭雨就射得你阵形溃乱。你不打火把,骑兵奔驰,难保后面的不撞上前面的,还没冲到白毅面前,就溃不成军了。谢玄说我是个武夫,我还得多谢你,有了你这不动脑子的,我才不是离国最不动脑子的武夫。”
  张博腿劲极为扎实,一顿就站住了,抓了抓头:“王爷又消遣我……”
  嬴无翳背手准备回帐,随手点着谢玄:“本想在棋盘上消遣他,结果被他消遣了,如今不消遣你,就只有生闷气的份儿了。”
  此时嬴无翳听见身后传来骏马雄浑的嘶吼,他吃了一惊,猛地转身。看见帐前的拴马桩上,他的那匹炭火马抖动长鬃对空嘶鸣,而后它强挣着缰绳,面向西南方,两只前蹄踏的,狮子般雄踞,分明是极为警觉也极为不安的样子。几乎就在同时,殇阳关各处均有战马的长嘶传来,只是远不及炭火马的高亢。
  谢玄也看见了,浑身微微发冷。
  “这样……”嬴无翳沉吟,“那就不是普通的雾了,大概是那个人来了吧?”
  张博紧蹙着眉头,不说话。
  “谢玄,你带雷胆营,备马,准备开城迎接!”嬴无翳低声道。
  “是!”
  “慢!”嬴无翳一挥手止住谢玄,“张博去,谢玄,你留下来继续和我下棋。”
  他依然说着下棋,脸上却已经没有了游戏的轻松,像是被冰封起来那样冷森森的没有表情。
  “是!”张博应了。
  “要礼敬!不可轻易!”嬴无翳补了一句。
  “是!”张博按着刀,疾步离去。
  嬴无翳转身和谢玄回帐,谢玄谨慎地跟在他身后。
  嬴无翳忽地站住,转头冷冷地和谢玄对视:“我们还要下一盘棋,要下得足够雍容,等那个人进帐来看。我要让那个人看看,我嬴无翳不会因为他来帮我便喜形于色,我不拒绝他,但是若是他指望我为了天下向他俯首贴耳,未免小看了嬴无翳。我凭着刀,一样可以取得天下!”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程奎双手握刀,手心尽是冷汗。他战阵多年,冲锋无数次,还很少犯这种新兵的毛病。他瞥了一眼身边的息衍,看着这个人竟然悠悠然地掏出烟杆叼上,正擦着火镰引燃火绒去点烟。而息衍的双眼映着周围的火光,亮得有些吓人。
  那马蹄声是对着方圆之阵的正中而来的,听起来只有一匹马,如果来的真是敌人,那么在这个敌人眼里,这里结阵的三四万大军全都是通明的。他取了一条最直的路,就是穿越方圆大阵的阵心,一直去向殇阳关的城下。
  “不是来归队的友军么?”程奎低声问。
  “有什么样的友军会在这个时候弹着琴?”古月衣声音冷涩,紧握刀柄。
  “弹得还不错,是越州的南吕之风,像是故意要说明自己是从越州来的。”息衍低低地笑,“离国的援军么?人大概少了一些。”
  白毅立马在那个马蹄声前来的方向上,默默地,凝视着凝重的雾气。
  “弓箭手!”他忽地低声道。
  “在!”箭营的百夫长出列。
  “只管把全部的箭都射过去!”
  “是!”
  雾中现出了一骑的黑影,白毅忽地放声大喝:“火把!”
  居前的一排军士原本都隐蔽在盾牌后,此时数百人闪出盾牌,把手中的火把投掷出去。那些燃烧的火把在空中划出明亮的弧线,准确地落向了来人的方位。那里,一骑黑马和四名从人被照亮了,他们继续飞奔而来,仿佛御风而行,快得不可想象,马上的人拨着箜篌。
  琴声悠扬。
  “射!”百夫长大喝,数百支羽箭离弦,瞄准了同一个目标。
  高大的从者闪到了黑马的前方,他们双臂上都套有铜盾。从者们挥舞双臂,羽箭射在盾上溅起点点的火花,四面八方弹射出去。
  百夫长靠着一张弓生活了三十年,第一次看见这样挡箭的人,他们之间距离很近,箭速极高,以一般人的眼力,看清楚箭路都很困难,别说挡开箭支了。
  他脸色一变:“射……”
  这一声没有完全出口,尾音变得虚弱无力,几近呻吟。最前方掷出火把的军士们像是傻在了那里,他们身体摇晃了几下,纷纷跪倒在地,向着西南方叩拜下去。随后是箭营的弓箭手们,他们有的已经拉开了弓,可是绷紧的弓弦却送不开,最终他们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羽箭歪歪斜斜地射出去,有的射进泥土里,有的射飞,还有的射伤了自己的同伴。可是没有人哀嚎,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固若金汤的方圆大阵如大海被分开似的,自然而然地让出了一条路,供那骑黑马通过,那条路的两侧皆是跪下膜拜的军士,连战马也扑倒在地,驯服地低着头。后面的军士想要越过他们去阻挡那匹黑马,可是冲上去的人仿佛都在忽然间丧失了意志,脸上凶狠的表情消失,软软地跪倒在地。再后面的军士再不敢涌上,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程奎也感觉到那一骑到来时的威仪了,仿佛君临天下的皇帝。即使在太清宫,程奎也没有感到这样的惶恐不安。
  然而他毕竟是领兵的人,反手以刀柄打在自己的腰眼,借着疼痛恶狠狠地一咬牙,放声大吼:“他妈的都给我滚起来!他妈的你们在跪什么猪狗?”
  息衍挽了他的胳膊一把:“程将军勇武可嘉,不过还是避开那个人的锋芒为好。”
  他带马前行一步挡在程奎的面前,挡在了那个骑黑马的人和程奎之间。遥遥的那个黑马上的老人抬头向这边递过了一缕目光,古月衣在息衍的身边,只是被那缕目光扫到,就觉得浑身被冰水淋过似的一阵战栗。
  那一骑正在通过方圆大阵,从者们踏着尘土飞驰,浑身铁甲铮然作响,马上的人飘忽得像是一个影子。
  古月衣看着远处的白毅,白毅正默默地望着那骑黑马的背影。程奎、费安和冈无畏彼此对视,都不甘心,却又没有人敢于对抗那人的威仪。如果领军的人冲到那人的面前,也控制不住地跪下,那么在全军将士面前,将再也没有威严可言。
  古月衣再看向他身边的息衍。他忽然发现息衍已经不在马背上了。他急忙看向阵中,看见一袭黑色儒袍正在呆若木鸡的军士们中急速的穿行。整个方圆大阵只有息衍一个人在动,他脚下无声,快得像是一道黑电,只有他擦着经过的那些军士才能勉强看清他的面容。
  “叔叔!”息辕急忙喊他,息衍却没有回头,息辕看见他一手紧握剑柄,一手扣紧剑鞘,剑在鞘中,含而不发。
  古月衣沉默了短短的一瞬,猛地一拉战马。战马长嘶,古月衣昂然出阵,他的战马穿过人群,一直跃到那条宽阔的通道上,直追即将离去的黑马。黑马上的老人和四名从者被惊动了,在飞奔中回头。
  “破!”古月衣张弓搭箭,飞射如电。
  他的箭远不同于箭营普通士兵,箭上有空腔,离弦就带着一股令人心惊胆战的尖啸。箭劲雄浑,箭路笔直,直射黑袍老人的背心。从者已经来不及挥舞沉重的铜盾,最后一人忽地煞住,笔直地站住,迎着古月衣的箭伸手,套着铁笼手的五指张开。
  箭准确地射进了他的掌心,透穿了铁笼手的防御,直到足足半支箭穿透了他的手心,才耗尽了力量。
  从者定定地站着,纹丝不动,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受伤的疼痛。片刻,他缩回手,以另外一只手折断箭杆,扔掉箭头,把连着箭尾的半支断箭也从伤口中拔出,默默地扔在泥土里。
  此时,黑马和其他三名从者也都停下了。
  老人和古月衣遥望,微微点头:“不错,作为一个普通人,你算是很强的了。”
  “还没完!”拉住战马的古月衣冷冷地说。
  他说完这句,胯下的战马全身酸软,整个地趴倒在地。老人似乎微微吃了一惊,随即黑色的影子从距离他极近的地方飞跃而起,空中剑鸣如扣铜钟,接近老人的时候,偷袭者腰间的古剑也无法再保持平静。剑出鞘的时候,青色的铁光挥洒出半弧,速度、时机、位置,都精确得难以防御,古月衣的一箭引开了从者的注意,息衍抓住了这个刹那。
  老人的琴声止息,黑马人立起来奋力踢动前蹄,似乎是通人性地想要击退息衍。
  还是那名受伤的从者,他和息衍一同跃起,他从老人的马背上拔了剑。他的剑长度是古剑静都的两倍,剑脊厚如砧板,宽阔的剑身超过成年人一只手掌的宽度,看光泽是纯粹的青铜铸造,它的重量看起来根本不是一个人所能挥舞的,更像北辰庙里祭祀武神的祭器。可是那名从者身形巨大,和息衍比起来,根本就是一个魁梧的战神,他挥着这样一把森严的巨剑,速度也并不亚于息衍,两柄剑在空中撞击,“嚓”的一声。
  息衍借势翻身,在从者沉重的身体上一蹬,反射出去。人一落地,剑尖点地,黑色的血沿着剑脊慢慢融入土里。
  从者挥舞巨剑的手臂和那柄可怕的青铜剑落在了他的脚下,一泼小小的血雾从伤口里喷涌出来。从者依然没有任何疼痛的反应,他以另外一只手用力掐住断臂的臂弯处,防止失血过多,然后低头退回了黑马的旁边。
  “你比他强,”老人威严地问,“你是谁?”
  “不要再问这种愚蠢的问题,你们这些目中无人的东西,还以为自己只是小小的受挫,而依旧稳操着胜算么?看看你前方吧!”息衍起身横剑,声音冷冷的。息辕从未听过叔叔用这样杀意毕露的语气说话。
  老人抬头看向前方,火把围绕中,白毅立于白马背上,手中银灰色的长弓涨满,箭指老人的眉心。白毅的脸上没有表情,双臂纹丝不动,有如铁铸。
  老人和他的从者们似乎都被震慑了,方才古月衣发箭,距离老人更近,可是从者依旧能靠损伤一只手轻易地挡下,而这时的白毅却让他们站在那里不敢挪动,似乎那箭镞上的银灰色寒光抽走了他们的魂魄和胆量。周围的空气沉凝而寒冷,死寂中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老人低头看了一眼横剑的息衍,微微点头:“古剑静都,那么是御殿羽将军息衍阁下。”
  他又转向白毅:“长弓追翼,那么远处的必然是御殿月将军白毅阁下了。”
  息衍和白毅都不说话。
  “真是巧妙的战术配合,我听说过被长弓追翼锁住的结果,那是一张无从防御,也无从躲闪的弓。”老人说,“息将军以尊贵之身,冒着绝大的危险和我的从者搏杀,为了引开我身后的从者,换取白将军瞄准我的机会,真是难得的战术。”
  他身后的从者们缓缓地彼此对视,似乎以眼神传递着什么信息。
  “不要在长薪箭下冒险。”老人轻声说,制止了他们的图谋。
  “不过白将军,你确实是可以威胁我的人,然而在这种雾气之下,你这一箭有自信可以杀死我么?”他问,“如果没有,何不把这场战斗留到将来呢?”
  息衍也调转头,看着立在马鞍上的白袍将军。依旧是死寂,白毅拉弓瞄准的动作完成之后,仿佛一块石头,连呼吸也没有。
  “我没有绝对的把握。”白毅终于开口。
  “那么这次谢谢白毅将军,如果白将军的运气好,我们很快还会再见。”老人点了点头,“一天之内,看见了三个让我期待已久的人,真是幸事。”
  “如果再见,你我可能都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白毅缓缓收弓,“你可以走了。”
  “以这作为小礼留赠给白将军。”老人淡淡地说。他猛地挥手震动全部琴弦,他弹琴的时候慢而悠扬,此时却是雷霆般的诸弦齐鸣。清厉的琴声在夜空中仿佛刀子一样飞扬出去,不可思议的,他琴声所到,浓郁的雾气立刻变得稀薄起来,失神跪倒的军士们纷纷清醒过来,茫然地看着周围,握刀的人不约而同地感觉到刀柄上尽是湿漉漉的,披着棉甲的士兵则感觉到浑身甲胄黏在身上,沉重不堪,仿佛刚刚在一场微雨中行军。而沉闷的空气却变得清润,让人脑海里的混沌忽然消散,茫然地以为刚刚做了一场大梦。
  老人立马在万军阵中,遥遥地向着白毅躬身行礼,复而环顾诸军,调马离去。
  没有人敢于阻拦他,他的目光圣洁威严,不可侵犯。
  殇阳关的城门洞开,数百名雷骑放马出城,老人的队伍和雷骑的队伍相遇,雷骑围绕了黑马,把他保护在中央,向着城门疾速退却。而那名失去手臂的从者跟随在黑马之后,步伐依旧是流星一般。

  嬴无翳的棋子落在棋盘中央,吭然有声。谢玄拈着棋子,久久也不跟上。
  “不要像满怀心事的样子,国师来之前,我们还来得及再下半盘棋。”嬴无翳低声道,然而语气严厉,似乎为属下的分神不满。
  “来的是敌还是友?”谢玄低声问。
  “要想一统天下,需得千万人助力,他今天是我的朋友,明日也许是我的对手。然而此刻彼此在一条船上,则用人不疑。”嬴无翳道。
  “怎么判断彼此在一条船上?有人看起来微笑,暗中握刀,别有所图。”谢玄忽地一扬眉。
  “要做天下的主人,便不能疑心太重。”嬴无翳微微摇头,“因为你分不得神,便如我从未怀疑过你,虽然你的聪明十倍于我。这个道理,将来你会懂。”
  张博进帐,半跪于地:“国师雷碧城先生在帐外求见。”
  “我离国的贵客远道而来,却那么拘谨?”嬴无翳将棋子投回盒子里,“有请。”
  张博转身掀开军帐的羊裘帘子,穿着黑袍的老者轻飘飘地踏入,他的黑袍长至足下,高至颌下,领口以生铁片保护,只能看见一张似乎苍老又似乎年轻的脸。他缓行至嬴无翳和谢玄的棋盘前,恭谨地半跪下行礼。
  “看见我的战马惊惧,就知道是国师来了。”嬴无翳推开棋盘,“国师每次驾临都有异相,这次是不是也惊动了白毅?”
  他这么说的时候微笑,抚摸着下颌褐色的微髯,目光却是冷冷的。
  “当日国主见我不惊,如今白毅也不惊。”雷碧城回答,“本来准备横穿敌阵,代国主示敌以威仪。可惜我低估了白毅,险些身陷在他的大阵中。”
  “看来白毅又和我平分了这一局的秋色。”嬴无翳示意谢玄起身,对雷碧城比了一个手势,“国师上座。”
  “国主是人王,白毅是军王。”雷碧城坦然入座。
  “军王?”嬴无翳默然片刻,冷冷一笑,“白毅确实是军王,我却未必是人王。要我自己说起来,霸王吧?国师不辞千里,忽然驾临,是前来助我的军威么?以国师的秘术,对我军是极有裨益的。”
  “国主恕臣下擅离职守之罪。”雷碧城起身拜伏,“此次不奉召见离开九原迎接国主军驾,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嗯?”嬴无翳一挑眉,却不请他起身。
  “墨离县侯的反意已经明朗,如今的九原城里动荡不安,听说国主军驾被白毅阻挡在殇阳关下,人心更加变动。长公子已经不能弹压诸大臣的势力,大臣中有人已经准备开城迎接墨离县侯。而墨离县侯部下虽然不多,要击溃九原城的守军却不难,这些兵力的一部分已经混在请愿的民众中驻扎在九原城下,形势一触即发。我本应守护长公子,但是情况紧迫,不得不来这里告知国主。”雷碧城再次下拜,“国主请饶恕我的妄为。”
  嬴无翳沉默了片刻:“我的侄儿已经敢于动用兵力了?看来这小东西没有让我太失望,比他那个卑鄙却懦弱的父亲要强。”
  “如今的形势,只有国主军驾亲临九原城,那便是雷霆天降,任何人都不敢在国主的军威下作乱!”雷碧城断然道。
  嬴无翳斜觑着他,良久,淡淡地一笑:“可是我听说我的侄儿敬你若神明,曾经连续几个月在九墟神宫外,沐浴斋戒,请求你赐他以神启。国师对我忠诚,却没有考虑过如果我的侄儿登位,他对国师的礼敬只怕还胜过我么?”
  “天地间只有一个神,神把启示给予他所钟爱的人。怎么是我这样的人能够赐予的?神俯视着离国,这是离国即将强盛的时代,而神已经把启示给了国主,就不会再赐予其他人。所以墨离县侯要求,是求不到的,我是侍奉神的仆从,不敢为了俗世的礼敬而背弃他的意志。”雷碧城低声道。
  嬴无翳沉默了一会儿,一挥手:“国师请起,国师对我国帮助极大,是我嬴无翳尊贵的朋友,在这个内乱外敌皆有的时候,国师如此忠诚果敢,显得更加难得。”
  雷碧城摇了摇头:“恕我直言,我并非忠诚于国主,我的生命已经奉献给了神。我是他的使者,是他要把胜利赐予离公,任谁都无法阻止。我们这些匍匐在神脚下的人,不过是惊恐不安地奉他的召唤,实现他的意志。”
  “那么这一次国师又带来了神的旨意么?”
  “不!是神的警告!”雷碧城神色肃然,“国主有一场危难就在眼前。”
  “我有很多危难,每时每刻都在眼前。”嬴无翳不动声色。
  “那么我想问国主,这一次即便国主可以从殇阳关脱出,是否也必须冒着巨大的损失?城外白毅七万联军,纵然国主麾下军士悍勇,也难保不被群狼所困。而北方柳相所带的赤旅军团防御华烨的风虎铁骑,到时候若不肯投降,也是注定要损失掉的。国主带了残余的兵马,还要沿着北邙山迂回,取道沧澜道回国,到时候也许墨离县侯已经以兵变拿下了九原城。国主到时城门不开,而白毅大可以领兵在后面追杀,离国其他城市还未来得及响应国主,国主已经被前后夹击。”雷碧城直视嬴无翳,“这些国主想过么?”
  嬴无翳沉吟片刻,微微点头:“这个危险我离开天启之前就已经想到。”
  “那么在国主的计划中,该当如何应对这种困境呢?”
  “这是赌博。”嬴无翳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因为帝都对于我们,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进出的资货都被诸侯封锁,我们无法壮大自己,手中空持有皇帝,却无法用他来威胁敌人。必要时,这些诸侯大可放弃皇帝让我一剑杀了他,再杀进天启来勤王。而我如果失去赖以起家的南蛮诸部,就会被活活困死在天启,再无可以呼应的力量。所以这一次我本来准备急速行军,在诸侯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冲出殇阳关,最多是旷野相遇,即便是一战,还可以绕过敌阵的封锁回国,不至于损失巨大。却没有料到白毅的防御这么坚实,我没能及时冲出殇阳关,现在心里也后悔。”
  “国主所想,是如果急行军回到九原,趁着墨离县侯还未来得及起事,便大军入城。那时候以国主的军威,动摇不定的臣子势必立刻归顺在国主的军旗下,墨离县侯的谋反自然而然烟消云散。这就是国主所谓的赌博吧?”
  嬴无翳点头:“国师知我。”
  “可是国主难道没有想到,墨离县侯的反叛,也许根本就是一个圈套,引得国主离开天启。所以白毅早已在殇阳关前设下了重重大军,以国主‘岳峙雷行’的战术,却不能脱出殇阳关。而墨离县侯只是暗中蓄积兵力,并不急于和长公子在九原城下开战,这可能也是另有目的。”雷碧城缓缓说道。
  嬴无翳恍然大悟:“这是引我回国的诱饵!我担心嬴真不能守国,就会急于破围,那样正中了他们的圈套!”
  “不错,所以墨离县侯是在等待,国主不动,他也不动,而诸侯亦然。我来的路上已经听说白毅约了国主七日破城,这未必不是一个逼国主尽快突围的计策。”雷碧城挥手袖子拂过棋盘,“所以这一阵若是一盘棋,还有无数的后招没有显露出来。国主在边角地上所见的厮杀,只是敌人为了在中盘绞杀我们所放的烟幕!”
  满盘棋子落在榻上,啪啪作响。
  谢玄站在旁边,听到这里,微微心惊。这些他不是没有想到过,可是他也知道诸侯间素来也不和谐,巨鹿原一战,诸国联军如果不是各自为阵,本不会被离军冲击得分崩离析。而如今若真的要实施这样庞大的计划,势必要有一个首脑在幕后运筹帷幄,以谢玄所知,东陆朝野却根本没有这样一个掌握绝大的权力却又深藏不露的人。即便白毅,想要协调诸军和墨离县侯配合他,也是有心无力。所以谢玄敢于劝嬴无翳冒险归国。而雷碧城带来的消息却令他推翻了原先的推测。恰恰在这个时候,墨离县侯引兵不发的围困着九原城,使得这个局面越来越像一个巨大的诱饵。而隐藏在幕后操纵的那人,谢玄心里觉得隐隐约约看见了影子,却摸不准那种感觉。
  他不喜欢雷碧城,却被他的分析说服了。
  嬴无翳也不说话,看着如今空荡荡的棋盘,沉思良久,微微地点头:“那么如今的选择,我们可以退回天启城固守。要么,就是率先引兵突围。如果我们行军足够快,我的侄儿未必敢于谋反,因为在他还未在九原城站稳脚跟,我们便已经军临城下。而诸侯若是来不及追上我们,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前者是下策,后者是中策。”雷碧城断然道,“然而都不是帝王之策!”
  嬴无翳猛一抬头,目光灼热:“什么是帝王之策?”
  “帝王之策,是尽诛白毅的大军!”雷碧城低喝。
  嬴无翳、谢玄和张博都是悚然一惊:“尽诛白毅的大军!?”
  他们面前是两倍于自己的大军,山阵、风虎、出云、紫荆长射,均是东陆顶尖的强兵。而领军之人无不是声威赫然的人物,当先的更是被雷碧城自己也推许为“军王”的白毅,即便以他们的傲气,也不敢抱战胜的想法,平安突围已经不是容易的事。
  “国主曾经冒千古的奇险夺下帝都,成就功业,那么殇阳关为什么不可以成为第二个奇迹?”雷碧城几乎是在质问,“或者国主已经失去了年轻时候的勇气?”
  嬴无翳眼睛忽然瞪大,直视雷碧城,目光中隐隐一股怒意。稍顷,他忽地鼓掌大笑:“很好!那么国师来这里,就是要教给我尽诛白毅的方法吧?”
  “如果不是准备充分,我有什么面目在最危急的时候私自离开九原城来面见国主?”雷碧城反问。
  “你有那么大的信心?”嬴无翳喝问。
  “神所庇佑的人,他不可阻挡。神授予他武神般的力量,狮子般的雄心,火焰般的渴望,钢铁般的意志。一切的敌人都将在他的面前化为齑粉,仿佛遭到雷霆的惩罚!神的眼睛在天空里俯视他,奇迹跟随他而行。神曾为了拯救河络一族而劈开大山,也会为了他所选中的人把殇阳关变成白毅的森罗地狱!即便是军王,也不足以抗衡神的意志!”雷碧城声音高亢,仿佛唱颂,“而国主,便是神选中的人!”
  他猛地低头:“请国主摒退其他人,我将把神的旨意传授给国主!”
  嬴无翳点头,扬手一挥。谢玄和张博半跪行礼,一齐退出军帐。
  两人默默地站在夜空下,微风吹拂。方才浓重的雾气此时已经消散得一点不剩,嬴无翳的战马平静地站在远处打盹,似乎没有任何特别的事情发生过。四名魁梧如巨神的从者默默地站在帐外,不发出一点声音,甚至感觉不到他们在呼吸。沉重的铁甲笼罩了他们全身,没有半点皮肤暴露在外,其中一人的右臂没有了,袖子空荡荡地飘着。谢玄和张博一出帐,恰好站在这四个人之间,从者们却没有一个扭头去看他们。这些从者根本就像是铁铸的人偶,本应该立在坟墓前守护墓主的安宁。
  张博瞥了他们一眼,扭头去看谢玄。谢玄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说。
  两个人走出一段距离,张博才压低了声音:“国师带来的方略……尽诛白毅的大军……可能么?”
  “自从他来到离国,每一次他提出的方略都切实可行,这一次只怕也不会例外。”谢玄道,“我想王爷已经被他说服了,现在不必在多说什么。”
  两人又走了一段,周围静静的看不见一个人,只有微微的风声。谢玄忽然站住了,张博愣了一下,也站住了,看着谢玄沉默的回头,去眺望远方的军帐。
  “怎么?”张博问。
  “不知道怎的,每次见到这个人,我都有种冲动,”谢玄压低了声音,“想要一剑杀了他。”
  “我也一样!”沉默良久,张博道。他和谢玄对视,目光中不无忧虑。
Chapter5 殇阳血

  八月二十七,刚刚入夜。
  当阳谷口,木屋中,华烨在袅袅的香烟中冥想。
  敲门声传来,原鹤在门外低声道:“将军,黾阳城有客人来访。”
  “黾阳?”华烨睁开了眼睛,沉默良久,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我不想见他,让他回去吧。”
  原鹤领命离去了。
  片刻,原鹤再次转回:“将军,那人跪在辕门外不肯离去。”
  木屋中,华烨凝视着面前古朴的直刀:“告诉他,这是战场,不是修行的地方,如果他还不想被血涂污了心,就早早的离开吧。”
  “将军,这些话,对那个人只怕是没有用的。”原鹤低声道。
  他等候在门外,屋里却久久的没有传出声音。原鹤无奈,转身要离去,门却忽然打开了。一身铁甲的华烨手持一盏小油灯走了出来,那是屋里唯一的一盏灯,他走出来,屋里就漆黑一片了。
  华烨端着油灯,缓步走向辕门口,精锐的风虎骑兵们在亲兵的时一下远远避开了,周围一片空荡荡的,暮色里一个人影跪在辕门之外,他的背后背着一人高的阔刃重刀,刀柄便有两尺之长,远远看去那柄刀极厚极重,古奥森严,简直不像是人所能举动的,倒令人想起殇州土地上那些夸父巨人的武器。
  原鹤也停下了脚步,只剩下华烨独自走向跪在辕门口的年轻人。年轻人抬起头,看着笼罩在铠甲里的将军,将军默默地把小灯放在他和年轻人之间,不避灰尘坐下了。
  两人相对,久久得没有一人出声。而后忽然,华烨低低地笑了一声,摘下了自己的头盔放在一边。他的脸终于暴露在灯光下,闻名于东陆的虎神却并没有刚毅勇猛的面相,相反,乍一看华烨的脸令人心里一紧一寒,皮下像是有蚂蚁爬过一般难受。那是一个很丑的人,原本不起眼的相貌,天生的巨大胎记几乎遍布了他的半张面孔,把他的脸沿着鼻梁正中分为黑白分明的两半,又有一道刀疤横过他的脸,当初那一刀势必斩断了他的鼻梁,连带着脸上的肌肉翻卷起来,永远也恢复不得。
  而年轻人却异常的俊美,他一身白色的麻衣,赤裸着一般胸膛,拴着巨刀的宽大皮带紧紧扣住他结实的胸肌。这是一个体型凶猛的像是豹子、面容却善良的如孩子的年轻人。
  “这样就还是我们私下见面的模样了。”华烨低声说,“我带了灯来,这里周围也没有别人能够听见我们说话,便当作你我之间的传道吧……可是华茗,你原本不该来。”
  华茗摇头:“父亲,我已经不是孩子。父亲走后我思考了很久,如果父亲能够在战场上领悟,为什么我只能在黾阳一个人无助的思考生存的意义呢?所以我带着我的刀,来这里和父亲并肩作战。”
  “人生就是一道长门啊,它无处不在,无论是在战场上或是在黾阳,都是一样的。”华烨道,“是否合我并肩作战并不重要,我们在不同的地方,但是都是穿越一道长长的门。能否越过它,是你能否抛下那些因为贪欲和迷惑而产生的蒙昧,而这一路上我的精神其实都适合你并肩而行的,无论我的身体在哪里。”
  “如果父亲死了呢?而我还在遥远的黾阳,等待父亲回去和我一起修行参悟。”华茗问。
  华烨愣了一下:“我死不死并不影响你的领悟,即便我的精神离开身体,我也不会放弃我们当初共有的目标。”
  “而我还不知道,父亲的精神也许会回到黾阳来看我,而我就像一个傻子那样,每日的修行,等待父亲的归来。”华茗说话的时候声音平静,也没有丝毫表情,“我在屋里沉睡,父亲的精神在窗外经过,我还会梦见和父亲一起在雪地里跋涉修行,而第二天早晨传来的战报说父亲已经死在当阳谷口。”
  华茗的脸上像是暴风雨前的密云那样急遽变化,悲伤和无助占据了一切,眼泪大滴大滴的滑落,他想一个孩子那样大哭:“父亲,这就是你留给我的解脱么?”
  他趴伏下去嚎啕痛哭,魁梧精悍的身体却无法负荷预感到将要失去亲人的悲伤。
  华烨默然不语,良久,他长长地叹息;“我错了啊,孩子。”
  华茗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华烨。
  “你对我的依赖和亲爱,本是错的。”华烨低声道,“在我困惑与杀戮的时候是你救了我,当我看到你的眼睛,我觉得我看到了世上最清澈的眼睛,里面补仓斑点的私心和杂念,于是我想如果我能够有黾阳城和这样一个心里完全不沾染尘埃的孩子一起生活,我的心将会平静,我嗜杀的灵魂会被拯救。而我也曾经下定决心要保护你,让你免予陷入乱世的纷争,不能让凡俗的东西困扰你的心。可最终困扰你的却是我这个父亲,这也是因为贪欲和迷惑产生的蒙昧啊,华茗,我们都不曾解脱。”
  华茗呆呆地看着他。
  “我的存在对你如此重要么?你的存在对我有如此重要么?其实我们只是这个世上偶然相遇的两个灵魂,想要一同穿越一扇长长的门。可是最后我们或将一起堕落,因为共同的修行在我们两人之间拴上了牵挂的绳子。”华烨摇头,“人心里最深的毒,是寂寞啊。”
  他拍了拍衣架上的灰尘起身,那么就留下来吧,其实我何尝不想看见自己的儿子在身边呢?想到我若死了,我的魂魄或者在月下经行,你却还在黾阳等待我的归去,看着你大哭,真让人心里难过。
  “谢谢父亲!”华茗愣了一下,趴下去磕头,“我会跟在父亲的身边,为父亲磨亮战刀。就像以前在黾阳城,每天早晨第一件事便是磨亮父亲的刀。父亲传授我的磨刀技巧,父亲不在的时候,我也始终没有停止练习!”
  “华茗,你理解错了啊,其实磨刀之术,只是一种譬喻,要你练习用心磨砺自己的精神,”华烨转身缓缓地离开,“我本没有希望你跟随我当一个磨刀人。”
  华茗直起身子,看着义父的背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华茗忽地转身,对这华茗笑了笑:“其实我最初的期望,你应该是个厨子。可惜我自己不会做菜,一直没法子教你。”
  华烨笑着,却没有丝毫的欣喜,他笑得苍凉而疲倦。他摇了摇头:“我的错误,在于我其实真的把你当作了我的亲生儿子,却没有把你看做同行的修士。你若堕落,是我的罪罚。”

  同一时刻,殇阳关外的楚卫军中帐。
  诸侯大军的统帅几乎全部在座,只是居中的位置是空的,白毅没有来。费安冷冷的目光透过门口帘子的缝隙看向外面,丝丝秋风透了进来。仅仅几天,殇阳关下便冷了起来,连续几日都下了白霜,有深秋的感觉。冈无畏和古月衣对视,各自摇头,程奎则瞪着息衍,息衍也是摇头微笑。
  明日便是白毅约定破城的日子,可是白毅这些日子全无动静,谁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冈无畏于是传书请诸位将军一同来向白毅问讯,不过只有白毅幕府中的谢子侯出来迎接,说白将军午后便休息了,至今未醒。将军们议论良久,得不出什么结论,心里焦急,也不悦于白毅的傲气和冷淡,却碍于他的盛名不便发作。程奎咬牙拍着座椅的扶手,瞪圆了眼睛,已经是几次把到嘴边的脏话吞了回去。
  还是古月衣打破了沉默:“息将军,我们中只有您和白将军是多年的朋友。白将军是连日不见客,刚才息将军也一言不发。明日真的能攻城么?我军全然没有准备,将士们心中不安。息将军可愿意为我们解疑?”
  他神色谦恭,是敦请的样子。
  息衍不便再沉默,却也只能苦笑:“古将军,我是个喜欢说话的人,没有讳莫如深的习惯。我们冒着危险同来这里对抗离公,便是生死相依的战友,作战的方略无不可说。可惜从我认识白将军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有明白过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你要我解疑,我也是满腹的疑惑。”
  “殇阳关地势高险,离军赤旅强于步战,守城是他们的强项。”冈无畏摇头叹息,“如果不是预先运筹帷幄,排兵布阵,想要破城,谈何容易。”
  “明日就要打一场七万人的破城之战,现在排兵布阵,也已经晚了。我们静等白将军的奇迹好了。”费安冷冷地说道。
  程奎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狠狠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座椅的扶手。
  “没有提前的准备,贸然攻城是枉费人命。”古月衣想了想,也是摇头,“这样的事情,我想白将军是不会做出来的。莫非所谓七日之约,只是疑兵之计,令嬴无翳惊恐不安?”
  息衍摇头:“不,明日一定攻城。虽然我从不明白白将军在想些什么,不过我认识他这么些年来,他言出必践,行而必果,即便对于敌人也从没有例外。所以他跟离公约了七日,在明日午夜之前,他一定会登上殇阳关的城头。除非……”
  “除非什么?”古月衣追问。
  “除非这是他第一次失手,破了先例。”息衍摊了摊手。
  “任何人都会有第一次失手。”费安道。
  息衍大笑:“费将军说得不错,如果不是两军阵前。我倒想设个局,大家下注,看看白毅这一次能不能保住他东陆第一名将的威名。”
  费安眉锋一挑,瞥了息衍一眼。
  古月衣愣了一下,也微笑起来:“我看息将军的意思,还是会下注在白将军这边了?”
  “看在我和他多年的交谊,这个庄我是一定要帮的。”息衍漫不经心地说。
  帐帘掀起,一名白色衣甲的楚卫军士佝偻着背,捧着一只木托盘进来,托盘上覆着白色的麻布。
  “参见诸位将军。”军士扫了一眼周围,行了礼就要退出去。
  “你来找白将军?”息衍喝住了他。他认出那名军士是个随军的医生统领,也兼仵作。
  “什么味道?那么臭!”程奎皱眉,狠狠的在鼻子前扇了扇。
  每个人都闻见了仵作身上传来的浓重臭味,臭得令人焦躁不安,粗鲁如程奎的人也觉得恶心得要吐出来。
  “是前些天那些闯阵的怪人,留下来的那条断臂。我想着那些人行为怪异,受伤仿佛没有感觉,就捡回了这条断臂用石灰抹了,想带回去和同僚研讨。谁料到,”仵作面有难色,“发生了一件怪事。”
  “怪事?”古月衣问。
  “本来用石灰腌了,保存上几个月不是问题,不过今天再看,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所以想报白将军知道。”仵作说。
  “嗯?”古月衣强忍着恶臭上前,“给我看一眼。”
  仵作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揭开了托盘上的白麻布。剧烈的臭味一瞬间呛得人几乎要晕过去,稳重如冈无畏也不禁按着座椅的扶手,想要站起来避开。那只托盘上的断臂异常的粗大健硕,和普通人的手臂相比长了几乎一半,可是如今腐烂得见骨,骨骼和暗红色的肌肉分离,正湿漉漉的滴着臭水,看一眼也让人心惊胆战。
  “怎么会这样?”古月衣惊疑不安,他知道石灰腌过的尸骨都会脱水,还在这样渐渐冷起来的天气下,断然没有腐烂得那么快的。他想起那天夜里的黑色从者,虽然其后诸军将领都觉得丢了面子,被区区五个人踏阵而去,却都说不出所以。离国军中暗藏有秘道士的传闻早已有之,巨鹿原的大战,离军就使用了秘道的风障和炎火,诸侯联军没有准备,吃了大亏。
  “一块烂肉,端进来是让我们吃不好晚饭么?”息衍的声音忽地传来。他已经站在了古月衣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挥挥手令仵作退出去。
  “真是诡异。”古月衣低声道。
  “这种想不通的事情,其实也犯不着多想。”息衍淡然道。
  谢子侯掀开帘子,走进了帐篷。
  他摘下斗篷的风帽,微微打了个哆嗦。帐外疾风横扫,有如鬼啸,地面已经被冻得铁硬,丝绒的夹衣都当不住寒冷。帐里却点着炭盆,火生得很大,令人觉得燥热。白毅未穿铠甲坐在桌前,认真的摆弄着一只填满泥土的陶盆。
  “大将军。”谢子侯凑近,打量着那只陶盆。
  他知道白毅在模型上也有造诣,经常自制地形沙盘和攻城器具的模型,于是想这又是一件新的玩具,不过在白毅的手里摆弄来,却未必不是攻城略地的利器。不过那只陶盆却毫不起眼,就像市面上几个铜锱一只的烧土花盆。谢子侯在白毅幕府中任首座已近五年,自以为对军械有独到的见解,却怎么也想不出看不出这只陶盆的用处。
  “子侯,诸位将军还没有走么?”白毅聚精会神,微微点头致意,并不看谢子侯。
  “还没有,都在大帐中说话,大概见不到将军,不甘心离去。”
  “那也任由他们。”白毅随口说道。
  白毅手中丝毫不停。谢子侯摒住呼吸,看着他先是将陶盆中的泥土刨松,挑去石子,而后浇上清水,再把一包东西洒进去,再敷上一层泥土。十指上满是泥污,他也并不介意。
  “大将军,这是?”谢子侯终于忍不住好奇。
  白毅微微一愣:“是息衍捎来的秋玫瑰花籽,我已经种了两盆,剩下的种子都在这里,希望天气真的冷下来之前,可以看见它开花。”
  看着谢子侯茫然不解的样子,白毅从炭火下拾起另外两个陶盆放在他面前:“这是前几日种下的,想不到那么快就发芽了。下唐的秋玫瑰,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品种。”
  谢子侯这才相信白毅真的是在摆弄花草,苦笑几声,长拜下去:“大将军,您在此种草莳花,却苦了我们这些挡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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