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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手记

_8 凌志军(当代)
这些原则虽然不会直接杀死癌细胞,却是患者康复之路上的最好航标。
下面三项基本原则是我几年来的切身感受,我一直把它们铺垫在内心深处。
我有一个很坚定的信念:这些原则虽然不会直接杀死癌细胞,却是我康复之路上的最好航标。
第一个原则:癌症是一种慢性病,不是绝症。
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是在2007年6月,那时候我正深陷在“脑瘤”带来的焦虑和绝望之中。
有一天,晓东遇到她的英语老师迈克,一个通达、敏锐、善解人意的美国人。他主动询问我的病情,很快便感觉到晓东眼睛里的悲伤,于是他说:“癌症是一种慢性病,不是绝症。这是美国人对癌症的理念。”
为了证明这个观点,迈克开始讲述他80多岁的姑妈。“在她的一生中,癌症已经伴随她好几十年了!”他说,“她在20多岁时得了喉癌,又转移了,动过好多次手术。到现在,她还好好地活着。”
晓东回家后,立即把迈克的故事讲给我听。我其实早就知道,一些癌症患者出奇的长寿,即使在我们国家,这样的病例也不罕见。其中一个病例,是北京医院神经内科的李金大夫告诉我的。她认识的一位妇女,20世纪50年代患了淋巴癌。“诊断没有问题。当时医生说顶多活一年。”她看着我说,“结果是,这人现在还活着。这不是故事,是真事。”
尽管如此,“癌症只是慢性病,不是绝症”这个说法,我却是第一次听到,所以颇感意外。从那以后,我一直试图得到更多的证据,来检验这个说法是否正确。
我得到的证据越多,也就越感到意外。因为我发现,“癌症只是慢性病”的说法,不仅仅是流传于民间的声音,实际上很多治学严谨、医术精湛的医生也持有这种看法。世界上一些最权威也最负责任的医学机构,还曾发布类似的结论。
一项来自美国的调查表明,美国的癌症患者被确诊之后平均存活11年,这同其他一些慢性病患者——比如冠心病和糖尿病——的平均存活期差不多。上海中医药大学教授何裕民在对一位中国记者列举这些数字后说,根据这些情况,世界卫生组织得出一个明确结论:“癌症是一种慢性病。”(详见2008年11月16日《武汉晚报》)
这样一个结论,彻底颠覆了以往我对癌症的了解。癌症这种一般人眼里的“绝症”,原来并不比我们最常见的一些“慢性病”更糟。
我开始告诫自己:首先,不必绝望;其次,不能急躁,不能急于求成,尤其不能设想毕其功于一役。
第二个原则:要和平共处,不要你死我活。
癌症患者们到处求医问药,为此不辞劳苦,倾家荡产,驱使已经衰弱不堪的身体饱受治疗痛楚,一边还在鼓励自己“要坚强,要勇敢”。他们这样做的时候,几乎都抱着一种强烈的期望,那就是把癌细胞斩尽杀绝。
可是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这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也是一个完全没有必要的追求。
我曾经看到一些材料,介绍了世界各地一些研究者的记录,这包括诺贝尔生理学奖得主贝奈特(F.Macfarlane Burnet)的研究成果。他曾相当具体地描述了人体内癌细胞的生成和死亡。他说:“正常人每日产生大约10万个癌细胞。可是一般人的免疫系统都能有效地将这些癌细胞予以破坏。”诸如此类的研究直接或者间接地证明,癌细胞的产生,是人体内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是人类进化的结果,或者说,是人类成长过程的副产品。(详见《专家谈癌症自然疗法》,《健身科学》2005年11期)
一些研究者还证实,死于“非癌症原因”的病人,大约有22%的人生前曾得过恶性肿瘤而未被发现。另外一项类似的研究曾在日内瓦医学院进行。那里的研究人员对280个死亡病例做了尸体解剖,结果发现48%的人体内存有1~3个恶性肿瘤。这些样本的平均年龄为75岁,而他们的直接死因都不是肿瘤。
“与癌共处”最负盛名的例子,是日本的金婆婆和银婆婆。2000年和2001年,这对孪生姐妹分别在107岁和108岁时先后去世,前者死于心脏衰竭,后者死于衰老。(详见《金、银两婆婆》,2005年1月31日搜狐网,据《广州日报》报道)由此她们创造了双胞胎的最高寿命纪录,被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令人惊讶的是,两位老人过世后,医生发现她们体内竟留存着多种癌细胞,而她们在生前竟都没有任何症状,当然也从未被诊断为癌症。
这一情节后来被中国台湾一位医师注意到。他叫陈艺,也是(台湾)“中华自然疗法世界总会创会”总会长。他在自己的文章中得出结论:长寿者们“百分之百是与癌细胞共处的”。还说:“癌细胞的产生是正常生理现象。能否维持内环境的动态平衡,才是发病与否的关键。”
应当说,所有这些研究都给我留下极深印象。我很容易联想到,如果这些结论的潜在逻辑成立,那么我们对待癌细胞最好还是“和平共处”,而不是“你死我活”。因为只有一种办法能够“把癌细胞斩尽杀绝”,那就是驱使患者走向死亡——不分善恶地杀死所有细胞。
事实上,与彻底剿灭癌细胞比起来,与癌细胞和平共处也许更容易些。我们只需要记住一个事实,癌细胞不是敌人,它不过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第三个原则:量力祛邪,尽力扶正。
如果我们希望与癌细胞握手言和,就必须改变我们生活中一切与此相悖的事。
最危险、最急迫的“与此相悖的事”,我们已经知道,是过度和不当的治疗。所以,当我们选择治疗方案时,必须保持高度警觉。不仅要了解它的疗效,尤其要明白它的副作用。不仅要了解它的“治愈率”,尤其要了解它的“治死率”,或者叫“伤害率”。
有个名叫约翰·罗宾斯(J. Robbins)的美国人,强烈质疑治疗癌症的一些流行手段。在一本名叫《还我健康》(Reclaim to Our Health)的书中,他列举种种证据来表明他的批评不是无源之水。其中写到,美国曾对一些经常使用化疗和放疗的医生做了一次调查,在回答“如果他们自己或自己的家人得了癌症,愿不愿意接受他们经常替患者所做的放疗或化疗”这个问题时,大多数医生令人惊讶地选择了“不愿意”。他们的一个理由是,这些治疗带给患者的痛苦实在是太可怕了。罗宾斯据此尖锐地指出,其实医生们都知道化疗和放疗不能治愈癌症。
罗宾斯的书在1995年出版,影响很大,几年后以简体中文在中国大陆出版,竟是无声无息。中国似乎从没有过类似调查,但我的确看到有些医生也有同样倾向。我认识的一位外科医生,亲自操刀为他的父亲切除了肿瘤,此后他决不同意让自己的父亲做化疗或者放疗。就像那些美国医生回答调查者时所承认的,这些治疗给患者带来的痛苦实在太可怕了。
然而最可怕的,不在于这些治疗带来的痛苦,而在于这种痛苦的性质。
我们知道任何治疗都有副作用,却很少想过,副作用的性质是不同的。手术对人体的副作用是明显的和直观的。昏迷,失血,肌肤乃至骨骼的创伤、发炎,甚至还会伤及神经,但总的来说,这些都是短时间的。最重要的是,手术基本不会伤害患者的免疫系统和自我修复系统,所以虽然带来巨大痛苦,却能很快复原。
化疗和放疗就不同了,它们在短期内带来的痛苦看上去不如开刀那么紧急、那么剧烈,但是对人体的损害是更深层次的,也更长远。其中最要命的就是破坏了患者的免疫系统和自我修复系统,以及新陈代谢的能力,因而造成一种几乎无法逆转的损害。恰恰是这种损害,使我们失去了对付癌细胞最重要的基础。
基于这些理由,我决定在选择治疗方法的时候遵循一个原则,叫作“量力祛邪,尽力扶正”。
“祛邪”,就是直接杀灭肿瘤细胞的种种治疗手段;“扶正”,就是以一种更自然、更符合人体新陈代谢规律的生活方式,来增强自己的免疫能力和自我修复能力。
所谓“量力祛邪,尽力扶正”,概括起来如下:
首先,不管使用哪种治疗手段“祛邪”,都只能作为辅助手段,而不能设想取代自己身体的免疫能力和修复能力。
其次,对所有以“祛邪”为目的的治疗,都必须特别慎重。不管动什么刀、打什么针、吃什么药,必须有一个前提:不能损害我的免疫机能,也不能阻碍我以更健康、更符合人之本性的方式——比如饮食和睡眠,恢复和增强免疫力。
再次,对那些虽不能直接“祛邪”,但有可能“扶正”的办法,须以更积极、更有耐心的态度去做。事实上,这几年来,除了肺癌切除手术,我还吃过一些中药汤剂,使用了一种叫作“胸腺五肽”的西药。这些“治疗”,都属于“调理身体功能”,提高自身免疫力,而非毒杀肿瘤,因而都遵循了“扶正”的宗旨。
其实,“祛邪”和“扶正”并不是什么新鲜观点,它们千百年来一直都是中医治疗的基本逻辑。可惜的是,重“治”轻“养”,长期以来是癌症治疗中相当普遍的现象,大多数人很容易高估“祛邪”的作用,低估“扶正”的作用。
老实说,我自己很长时间里也只是相信“扶正”有好处,对于“扶正”能否帮助我对付肿瘤,却不能肯定。直到我见到“刘太医”,才受到启发。“刘太医”有一个针对慢性病的观点,叫作“三分治,七分养”。尽管我对此人的诚信有疑问,也不能认同他的很多治疗癌症的观点和方法,但他的这几句话在我看来言之成理。只不过,我不想把“养”泛泛地归结为“养生”。对于一个慢性病患者来说,也许把“养”定义为“非医学意义的治疗”更有针对性,也更能激励自己选择一条正确的康复之路。
导致治疗失败的思维模式
1.癌症是不治之症。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2.治疗就是彻底消灭癌细胞。我与肿瘤不共戴天,你死我活。
3.医生比我懂。我必须听医生的。
4.越大牌的医生越可靠。
5.我很坚强,我很勇敢。治疗带来的痛苦再大我也能扛。
6.有一种特效药,有一种特效治疗手段,有一种特效祖传秘籍,有一种特效食物。
7.越新奇、越昂贵的药就越好。
8.高营养的食物越多越好。
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过去几十年,我已经习惯于忙碌。而现在,我发现自己挺容易地习惯了无所事事。我学会了享受散淡庸常之乐;学会了静静地迎接日出日落,云聚云散;学会了享受阳光;也学会了享受风雨雪雾。在忙碌了大半生之后,可以这样来体验生命,真是奇妙。
我在康复之路上走过的每一天,都是从一小杯咖啡开始的。不是指望咖啡治疗肿瘤,只是因为它已成为一个标志,引导我换了一种生活方式。
我喝咖啡的历史并不长,人到中年以后才开始。尽管喝咖啡从来没能代替喝茶的习惯,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了生活中的必需。有时候,为了买到一包新鲜且烘焙适当的咖啡豆,我不得不驱车穿过大半个城区。我不喜欢速溶咖啡,不喜欢泡咖啡馆,也不喜欢那种用电动器具磨出来的咖啡粉。我一直觉得,手工研磨才能达到咖啡的最佳境界。而且,一定要使用传统的手摇设备,自己动手,现磨现煮,才有味道。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咖啡保持最新鲜可人的状态,其颗粒的粗细也才能最适合自己的口味。事实上,我品味咖啡的过程是从研磨咖啡豆开始的,这中间包含的形色味韵,是速溶咖啡或者咖啡馆里的机磨咖啡完全没有的。
每天清晨起床之后,穿衣洗漱只需要5分钟就够了,我却要用20分钟来为自己烹制这杯咖啡。当研磨机的摇柄在手里慢慢转起来时,我能听到咖啡豆被碾轧的沙沙声,清晰而纯粹。一种久违了的、生活中最原始、最质朴、最干净的香味从指尖飘出来,从容不迫地在我周围散开。然后,我把咖啡粉放进咖啡机里,随着水温的升高,一股琥珀色的水柱飞流直下,渐渐注满杯盏,浓香弥漫在整个房间。这时候恰逢朝阳升起,阳光透过树梢。我来到阳台上,迎着金色的光芒,杯中青烟一缕,丝丝缠绕,色调绚丽却又淡若薄云。
我坐在早晨的阳光里,一小口一小口地浅酌细品,任由咖啡在舌尖停留许久,慢慢让咖啡伴随着新鲜空气一同进入体内。我不在咖啡里加奶,也不加糖或者其他任何佐料,我喜欢原始纯正、不加掩饰的味道,喜欢阳光浸在咖啡里的色彩。这时候,咖啡的香味是单纯和富有生机的,同时又是多种味道的混合体。一种隐含着甘甜的清苦,一种洋溢着醇香的从容,一种包含了朴拙与华丽、沉稳与激情、原生态和现代感的平衡。我能感觉到,我在享受的不仅是咖啡,更是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生活。
这种闲情逸致在我生病之前是不可能拥有的。过去很多年里,早晨总是一天当中最为紧张的时刻。为了追赶时间,匆匆塞上几口面包,用隔了一夜的开水冲一杯速溶咖啡,一边大口豪饮一边打开电脑开始工作。有时候清晨醒来会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要是今天我想不起来该做什么事情,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待上一天,该有多好!可是这想法从来没有实现过。如今,我忽然发现,渴望很久的悠闲宁静和无欲无求,居然来到身边,而我多年以来一直纠缠其中的那些东西——紧张、焦虑、忙碌、不知疲倦地追求更高目标的心理状态,也都离我远去。
很多朋友希望我能卷土重来。他们期待着在书店里再次看到我的新书,所以每次来看我时,都会问我还写不写东西。
我总是回答:“不。”
“那你每天做什么呢?”他们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失望。
“不做什么。”
这时候,我能感觉到他们眼中的疑惑。我明白,如今身体健康、精神正常的人们,很难设想一种长年累月无所事事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即使是病入膏肓之人,要想习惯闲散寂寞,无欲无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过去忙的时候,我们总希望能够闲下来,等到真的闲了,却发现,闲比忙更让人难以忍受,于是又开始怀念那些忙碌的日子。这是人之常情,也是癌症患者最具诱惑力的精神陷阱。
一般来说,当疾病刚刚袭来时,你很难摆脱对于疾病的忧虑和恐惧。一轮治疗过后,病情通常会进入一个稳定时期,这时候你会因为无所事事而心神不宁。于是你那被压抑了很久的野心和欲望又蠢蠢欲动,你试图让你戛然而止的事业卷土重来。你的内心回到了过去,重蹈覆辙,又一次进入争分夺秒和不知疲倦的精神状态。周围的人纷纷夸奖你在疾病面前勇敢坚强,不失时机地说你气色多么好,一点不像病人,你自己也为此感到得意,不知不觉又回到现代生活形形色色的焦虑中。不是为了钱少困扰,就是为了钱多困扰;不是为了升迁太慢而郁闷,就是为了升迁太快而紧张;虽然不会再成为阶级斗争的牺牲品,却重新陷入办公室里的钩心斗角。然后,忽然有一天,医生告诉你,你身上的肿瘤复发了,转移了。于是你不得不再次止住自己的野心和欲望,回到医院,开始新一轮的恐惧和绝望。
还好,我没有掉进这个陷阱。这要感谢一个人,毕淑敏。很多年来,她是一位卓有成就的作家,她的小说为世人熟知,但是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她早年的行医经历,以及她在成名之后以大量时间、精力投入心理咨询的事业。那一天,在静静地听完晓东叙述我的发病经过之后,她说:
“这是他自己的身体以一种最强烈的方式发出警告,必须有一个彻底的改变。”
她的话给了我很深的触动。我第一次用批判的眼光打量自己过去这些年里“每天12小时,每周7天”的工作节奏。也就是从这一刻起,我开始考虑:也许,彻底改变自己比求医问药更重要!
可是,什么叫“彻底改变”?又改变什么呢?
大多数癌症患者的注意力都用于寻访名医,还有那些让他们生不如死的药物。他们以为,只有医院、医生、种种现代医学手段和所谓“特效药”,才是癌症患者的唯一生路,却从来没有想一想,实际的情形有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
我虽然看不到癌细胞的生长,但我能够看到田野上杂草丛生的情形。你拿刀割,用火烧,用除草剂除,它一时没了,很快又会长出来。为什么呢?因为让它生长的环境——阳光、土壤、雨露,都还存在。我猜想,癌细胞的情形也是一样的。如果我们不能追本溯源,改变促使它滋生蔓延的起因,那么,不论你有多么了不起的治疗手段和药物,都难免会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局面。
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癌症的治疗会那么困难?为什么没有一种药物能够有效杀灭癌细胞,使其不再卷土重来——就像抗生素对付病菌一样?
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大多数癌细胞的生成和蔓延,并非直接源自病毒或者病菌,而是由于自身正常细胞的退化和变异。换句话说,它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就好像人类刚刚出生时都是同样健康可爱的婴儿,但是其中一些人后来学坏了,变成危害社会的人。如果对这些人不加控制,再加上诸多社会因素的催化,他们就会越来越坏,直到扩大为有组织的帮派,乃至造成更大规模的危害。我猜,我们体内的癌细胞,大概也是这种情形。
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一个好细胞变坏的?
为了对这情况多少有一些了解,我请教了一些医学专家,还查阅了一些书刊资料。可惜我没有得到清晰的结论。导致癌症的原因极为复杂,而且因人而异、因地而异,医学界至今都没有彻底搞明白。即使那些最有经验的专家,说到这个问题也是见仁见智。我把他们的看法归纳起来,并且用一句外行的话来概括,那就是:癌症的发生,是因为你身体里多了一些不该多的东西,少了一些不该少的东西。而这种情形,主要是伴随着人类的进步、富裕和他们对于享受的追求而发生的。
下面几方面的原因是专家们公认的:
1.遗传;
2.环境污染;
3.包括饮食在内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
4.精神压力。
好了。我们已经知道,癌症的治疗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必须“追根溯源”;我们也知道了,癌症的发生源自几个最基本的因素。那么,我们现在应当如何追根溯源呢?
首先是遗传,我们身体里的遗传基因,来自我们的父母,或者我们家族中的任何一位长辈。比如我的父母都有癌症病史,而我的家族长辈中还有好几位癌症患者。毫无疑问,从遗传角度看,我得这种病的概率会高于常人,而遗传基因是不能改变的。所以我决定,对于做什么都改变不了的事情,就不再去想它。
其次,来看环境。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环境每天都在恶化,其中一些因素,有可能诱使我身体内的癌细胞活跃起来,还有可能让所有的治疗事倍功半,甚至完全没用。有些患者也许看明白了这种局面,所以离开充满躁动、喧嚣和污染的城市,搬到宁静悠闲山清水秀的乡村。在我看来,这是癌症患者渡过危机最健康、最有效的办法之一。但是做到这一点有很多困难,所以只能量力而行。
最后是生活习惯和精神压力。把这两项合二为一,其实也就是: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我意识到,在这方面,我的确有很多事可以做。
北京肿瘤医院院长游伟程教授有个理论,促使细胞癌变的原因,有先天遗传因素,但主要是后天综合作用的结果。确切地说,癌症80%以上与环境因素及生活方式有关。(详见《80%癌症与社会环境有关》,2008年5月4日“39健康网”)这种说法意味着,改变自己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不仅可以做,而且不会白做。因为,这能在很大程度上让体内的癌细胞失去滋生蔓延的温床,就如同失去了阳光、雨露和空气的野草。
我的日常起居习惯彻底改变了。我每天花上半小时喝一小杯咖啡,再花上一小时吃一顿早饭。我再也不会匆匆忙忙地赶去上班,当人们夹在拥挤的车流里干着急的时候,我正在餐桌前消磨时间。早餐通常吃杂豆煲汤、鲜磨豆浆、鸡蛋、新鲜薯类、玉米、全麦面包和蔬菜水果,这些东西一道道被端上来,像一顿法国大餐一样前后有序。
凭着从窗口透进来的阳光,我可以感觉到时间的流逝,至于到底几点,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也不重要。对我来说,时间不再是金钱,不再是完成工作进度的承载体,它只不过是我告别死神走向康复的桥梁。手表早已不知丢到何处,手机也不再如影随形,电脑里的工作日程表已经空白了很久。精心安排采访顺序、排列访客日程、分秒必争地追赶写作进度,已是非常遥远的事。在我以往的生活中每每激起无限激情的那些东西,现在都已看淡了。许多对于现代人来说的必需品,对我来说已经变得陌生。我也不再纠缠于都市的喧闹、奢华和欲望,不再到酒店里吃饭,不再到讲台上演说,不再拜访那些达官显贵,不再汇入街上的车水马龙,没有了夹在地铁车厢里几乎成了肉饼的那种感觉,没有了西服革履、灯红酒绿的场面,也没有了不咸不淡的应酬。正装全部被压在箱底,一双布鞋和一双凉鞋就足以让我度过四季时光。
我每天的很多时间是在户外度过的。在湖边踏青,在林中漫步,深深地吸进野草和泥土的味道,或者坐在阳台上,阅读一本40年前读过的老书。我习惯了安安静静地坐在音乐里闭目养神,习惯了眺望远山近水和蓝天白云,习惯了悠闲自在地吃一顿午饭,再美美地睡上一个午觉,然后等待黄昏的降临。
遵循一成不变、可以预知的生活节奏,让自己有一种安全感。这样的生活方式,那些胸怀大志的人可能不会接受,但是对我这个命在旦夕、无欲无求的人来说,却是最适合不过。过去几十年,我已经习惯于忙碌。而现在,我发现自己挺容易地习惯了无所事事。我学会了享受散淡庸常之乐;学会了静静地迎接日出日落、云聚云散;学会了享受阳光,以及阳光下的绚丽多彩;也学会了享受风雨雪雾,以及风雨雪雾之中的悠远清新。这时候,不会再有欲望和焦虑来打扰我的生活。在忙碌了大半生之后,可以这样来体验生命,真是奇妙。
做好五件事:吃、喝、拉、撒、睡
我特别看重这五件事,把它们当作我走向康复的生生不息的力量之源。
朋友们见我起死回生,脸上重现红润,不免惊喜万分。他们曾无数次地登门看望,以一种尽可能随意的方式表达好意。大家都表情凝重,话不多,还压着声音,眼圈也变了颜色。满屋鲜花翠柏,一派“沉痛告别”的气氛。渐渐地,大家看我神清气爽,衣食住行已如常人——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两样来,便又开始无所顾忌地高谈阔论,传递消息,谈论我的病,也谈论趣闻逸事。话多了,音量也大了,家里笑声朗朗,恢复了往日气氛。
这样过了一年,又过了一年,朋友们的眼睛里流露出奇怪和征询的神色。他们觉得我应当做点什么事情才好,听见我总是回答“什么也不做”,不免疑惑起来。
这也难怪,在大家眼中,我从来就是个不能不做事的人。
其实,所谓“什么也不做”,也只适用于社会生活方面。说到个人,我每天生活中仍有很多重要的事,需要认真对待。于是我换了一种方式来回答那些关心我的朋友:
“每天做好五件事:吃、喝、拉、撒、睡。”
此时此刻,对于那些和我有同样遭遇和同样需求的病友,我想告诉他们,我特别看重这五件事,把它们当作我走向康复的生生不息的力量之源。
◎吃
“只要能吃,就死不了。”“刘太医”第一次给我看病时曾这样说。他这句话我始终没有忘记。不论此人说了多少不实之词、做了多少欺世盗名之事,我一直相信,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癌症病人的治疗途径五花八门,医生们也是见仁见智。不过,大概任何人都不会否认饮食对于病人康复的影响。不过,说到吃什么和怎么吃,又是说什么的都有。
有一段时间,我到处寻找“健康饮食指南”。结果发现针对癌症病人列出来的食谱,数不胜数,可以成为其中一大分支——包括一个很长的“抗癌食品单”,以及一个更长的“绝对禁食单”。
让我疑惑不解的是,不同的“指南”常常是互相矛盾的。这个医生告诉我“不要吃”的东西,那个医生则不以为然。反过来,这个医生认为“可以吃”的食物,那个医生又大摇其头。如果我忠实地执行一位医生的医嘱,那就可以吃河鱼,不能吃海鱼;可以吃猪肉,不能吃羊肉;可以吃母鸡,不能吃公鸡。这种“禁”与“不禁”,有时候还会因地域的不同而完全颠倒。我在北京生活时,总是被告诫可以吃鸭,不可以吃鸡。但是我在深圳疗养时,一位癌症患者告诉我,他奉行的准则恰恰相反:可以吃鸡,不可以吃鸭。北京一位有名望的中医告诉我,可以吃有鳞鱼,不可以吃无鳞鱼。我便经常为自己的午餐准备一小盘黄鱼。后来我到上海乡下疗养,当地的小黄鱼是我最喜欢吃的,于是每日一盘,从不间断。忽然一天一位朋友来访,我请她吃饭,她看了我的餐桌就说,黄鱼是发物,她自从患乳腺癌之后,就再没吃过。
素食主义者们列举种种理由来证明,拯救癌症患者的唯一途径是杜绝荤腥;而几乎所有笃信西方医学的专家都认定,这样做会导致营养不良,进而降低病人的免疫力。在我仔细搜集的一些癌症病例中,的确有些人坚持素食,但也有些人什么都吃,这两类人中都有长期存活的病例,也都有迅速死亡的病例。所以,我根本不能就此判断孰是孰非。
有些成名人物不断发掘出“抗癌食品”,诸如红薯、牛蹄筋、绿豆、泥鳅之类。在他们的书里,这些东西被描述成“灵丹妙药”,具有治疗肿瘤的奇效,可以取代其他食品和药物。但是另外一些研究者认定,“说食物能抗癌,缺乏明显证据”。即使某些食品中真的含有抗癌物质,可以提取出来制成抗癌药,也不能把这些食品简单地等同于“抗癌食品”。这是因为,单一食品中含有的这类物质少之又少,按照一个人每天可能的食用量,根本不会产生抗癌功效。(详见2011年6月29日《生命时报》)
我不懂营养学,在饮食方面也是个外行,但是我以普通人的逻辑来度量,总觉得,任何一种食品,不论是果蔬还是鱼肉,也不论红薯、绿豆,还是蹄筋或者泥鳅,都包含着人体需要的成分。但如果把它们的好处推向极端,说成可以取代一切,还能围剿杀死癌细胞,那就既不符合逻辑,也不符合常识,还会带来很大的副作用。另一方面,如果我们认定所谓“抗癌食品”全是痴人说梦,因而对饮食漫不经心,那也是害人害己。
所以,我给自己制定的饮食原则是“足够”,不是“绝对”。所谓“足够”,就是根据自己的感觉,多吃那些有益的食品,同时在各种食物之间维持一个均衡点,而不是完全偏向某一种饮食。
具体来说,有“四足够”:
1.足够杂
我每天吃的东西不会少于25种,包括5~8种谷类、3~5种豆类、1~2种薯类、至少6种蔬菜、1~2种鱼和肉(以鱼和禽肉为主)、3~5种干果、2~3种水果。
2.足够粗
这是指粗粮或者富含粗纤维的薯类、蔬菜、水果。事实上,我很少吃精加工的米和面。每天吃的谷类,有超过三分之二是糙米、全麦面,以及红米、黑米、薏米、大麦、荞麦、玉米、小米之类的杂粮。红薯是我每天早餐必备的食物。在上午和下午的加餐,我不再吃任何精美细腻的糕点,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干果和鲜果。
3.足够素
素食主义者不断阐述吃肉的害处,但我直到今天仍然不是一个素食主义者。
我知道有一些研究表明,过量食用动物蛋白可能加速癌细胞的生长,可是这些研究并没有否认适量的动物蛋白仍是人体必需。我始终没有找到证据证明素食可以战胜肿瘤,也从未亲眼见过哪个长寿的癌症患者只吃素食。另一方面,在我周围,有的癌症患者什么都吃也能长期存活。我只是凭借直觉认定,荤与素各有好处,也各有不足。营养(蛋白质)过剩与营养(蛋白质)不良,都不是好事。
所以我给自己规定的原则是:“足够素”,但不“绝对素”。
我一方面大大减少了肉类的摄入量,一方面让自己的饭桌上始终保持一定比例的肉食。具体来说,肉食(以鱼和禽类为主)大约占每天食物总量的10%,其余全部是谷类、薯类、豆类、蔬菜和水果。重要的是,由于减少了肉食,所以有必要增加植物蛋白的摄入,以弥补动物蛋白的不足。这也是我大量食用大豆和谷类的原因。
4.足够天然
今天市场上精细加工的食品越来越多。你会发现,这些食品的色泽越来越鲜亮,形状越来越好看,味道越来越鲜美,也更易于储存。
事实上,如今食品加工过程中合法使用的添加剂种类数以百计,此外还有一些非法使用的添加剂。添加剂的滥用损害了食品中有用的成分,还不可避免地增加了有害成分。
除此之外,饭店所谓的“食不厌精”,也让我们在享受美味的同时把营养化为毒素。比如一片肉、一条鱼,在经过一番油炸炭烤之后,原本可以成为营养的蛋白质很有可能变成有毒物质。我把这叫作“过度烹调”。
全素餐馆为了让素食产生肉类大菜的色泽、美味和形态,也就变本加厉地“过分烹调”。我不免担心这种素食产生的副作用以及造成的污染,比肉食犹有过之。
我说“天然”,就是针对这种局面。
我尽量去买各种原生态的食物,不买过度加工的食品。我原本特别爱吃油炸食品,每天早上吃一根油条对我来说是一大享受。但是现在,我已杜绝任何油炸食物,也几乎不去餐馆吃饭。我在家里采用的烹调方法主要是:煮、蒸、焯以及少量的炒。无论素菜还是荤菜,除了盐之外不加任何调味品。
这种饮食方式在开始时让我觉得不那么美味,但是习惯之后,品出各种食物最原始的味道,那就别有一番滋味。
◎喝
水对于人体健康的重要价值,我是通过一本书才在脑子里大大强化起来的。书名叫作Your Body’s Many Cries for Water,中文版书名为《水是最好的药》。作者是个美国人,名叫巴特曼,医学博士,还是盘尼西林的发现者和诺贝尔奖获得者亚历山大·弗莱明的学生。
这位医生和他的同行不一样,他治病救人的“秘密武器”不是什么新奇药物,而是水。他说自己“只用水就治愈了3000多位患者”。这是因为,“许许多多疾病的病因仅仅是身体缺水”。他把这些病统称为“慢性脱水症”,公开宣布这是他在整个医学界的“第一个发现”。
我对他如此极端的结论并不完全相信,对他用水治病的业绩也抱有怀疑态度,但是认为自己读到了一本好书。
对我来说,他的“人体内的水调节理论”,既新颖又具启发性,而且简单实用。
鉴于我们的身体原本就是一个复杂的储水系统——水占体重的75%,水的数量和质量对于人体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大量喝水加快了体内废物的排泄,而排泄正是我们祛除体内毒素最重要的途径。
明白了这一点,我便把“喝”看得与“吃”一样重要。我每天要喝大约2400毫升水,其中大约两成在早晨起床后喝,四成在午睡后喝,一成晚饭后喝,其余部分则分散在上午和下午。虽然我并不相信巴特曼博士所谓“水是最好的药”,更不相信水的万能疗效,但我的确把“喝水”看作自己对付疾病的一个步骤。我不是在感觉口渴时才喝水,而是定时定量地安排我的“喝水”,就像吃药一样。
◎“拉”和“撒”
我去看病时,医生通常会问我“大便如何”。我知道,“问诊”是医生对病人做出诊断前的必经步骤。所以,通过医生问什么和不问什么,我可以大致估摸出医生关注的焦点所在。医生关注病人的大小便——西医和中医都是如此,这说明无论现代医学还是传统医学,都会把“拉”和“撒”分别作为诊断依据。
一些最直截了当的理论还试图证明,只要“查看粪便的颜色”,便可以判断自己是否得病,因为“粪色是食物和食物消化情况的综合反映”。他们还找到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词语来概括这种理论,叫作“粪色革命”。
把“粪色”的临床诊断价值抬高到如此地步,我并不完全信服。但是我相信,只要排泄功能正常,每天的“拉”和“撒”能够保持一种正常状态,那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所以,我“治疗”的一个方面,就是很认真地对待每天的排泄。
每当医生问我“大便怎样”时,我总是回答:“正常。保质保量。”
在大多数情况下,医生都会会心一笑。
所谓“保质保量”,首先是尽量让每天的排泄有规律。比如说大便次数、时间,每次大便的多少,小便间隔的时间,一昼夜小便的总量……此外还有,大便的形状和颜色,小便的颜色。这些都是越稳定、越有规律就越好。
在大多数情况下,我的确能够做到“保质保量”。即使出现短暂的不正常,也能很快调整过来。
重要的是,应当通过饮食而不是药物来调节“拉”和“撒”。有位中医曾经给我开了一剂汤药改善大小便,我服用之后的确灵验。但我很快就发现,通过调整饮食也能达到同样效果,于是立即停止服药,此后也不再依靠药物调节大小便,而是依靠饮食。比如,增加富含粗纤维的食物,可以很容易地使大便更加通畅;早晨起床后大量喝水,可以很快让小便变得清澈。
◎睡
我把良好的睡眠看作康复之路上的力量之源,这首先是出于一种直觉。
在我发病早期,总是昏昏欲睡的状态(后来我才知道,嗜睡是脑瘤患者的典型症状之一)。我很快发现,每当我睡上一个好觉,头痛和眩晕的感觉就会减轻,精神也好起来。所以,我尽可能地让自己每天都有充足的睡眠——能睡就睡。
借助于“脑瘤”带来的嗜睡感,我很容易地改变了几十年来晚睡晚起的习惯,形成“早睡早起”再加一个“午觉”的作息规律。每天的睡眠时间不少于8小时。
不久后我经历了肺切除手术,脑袋里的“肿瘤”仍然顽固不化地待在那里,所以身体更加虚弱。这种情况让我对睡眠质量更加敏感。每天清晨和午后醒来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刚刚睡醒的这一觉给身体带来的影响。如果睡好了,我会觉得精神好些,就像那种久违了的健康时期的感觉重新回到自己身上。如果这一觉睡得不够深、不够实,那么整个下午和晚上都会无精打采,陷入一种病态的疲倦。
此后我接触到一些涉及睡眠的资料和书刊。这才发现,原来睡眠在医学领域也是一门学问。在美国和欧洲一些国家,都有“睡眠研究协会”。美国癌症研究机构甚至发现,睡眠与癌症之间有着一定的关联。他们的一项调查发现,睡眠可以影响人体激素的平衡,而激素失调会对一个人患上癌症产生影响。研究者们还进一步指出,一个每天睡眠少于7小时的女性,患癌的概率要比睡眠充足的女性高47%。(详见《女性睡眠时间少于7小时患癌风险增47%》,2010年9月17日人民网)
一个名叫查理斯·艾德茨考斯基的英国人,曾写过一本奇特的书,专门讨论睡眠,书名就叫《深睡眠》。他写道:“我们通过睡眠强迫身体和大脑停止工作,进行内部修复。”(《深睡眠》,北方文艺出版社,第16页)
此人是英国皇家睡眠研究和药物治疗学会的主席,也是当今世界睡眠研究领域里的权威。尽管他阐述的控制睡眠的技术过于烦琐和玄妙,但是,他的“睡眠直接关系到人体健康”的理论,看上去能够自圆其说。所以,我还是相信他论述的基本精神。
既然睡眠直接关系到人的健康,并且是人体自我修复的过程,那么很显然,一个癌症患者的康复,必定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每天睡个好觉”。
对于大多数癌症患者来说,“一天两天”睡个好觉并不难,最大的困难在于“每天”。我们闭门在家,无所事事,又有患病的困苦和恐惧聚集在心。这样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让自己始终保持一个良好的睡眠状态,而且不依靠任何药物,的确不容易。所以,在我看来,“睡”的关键不是生理问题,而是心理问题。
每天步行五公里
我沿着湖边小路用力跋涉。每一脚都踩在没有人迹的积雪上。转了一圈回到起点,看到的还是自己的脚印。于是沿着这脚印继续向前,渐渐感觉到全身发热,一直热到手指尖。我似乎听到身体里血液加速流淌的声音。当时我只不过是把这当作生命之路上的“最后的疯狂”,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竟给我带来意外的收获。
清晨,窗外漫天飞雪,天空低沉,气温已经降到零下十几摄氏度。我推开门,迎着风雪走出去。花园里面万籁俱寂,湖边积雪齐膝,往日常能看见仨俩邻居漫步,而今天踪迹全无。
昨夜风疾雪骤。强大的寒流由北向南,呼啸而来,由于受到城市的阻拦,拼命挣扎,加速旋转,卷起千堆雪,覆盖了这片湿地。远山近坡,雾色蒙蒙,反射着一片耀眼的光芒。种种生机盎然的色彩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片洁白。京城已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大雪了。
冷空气直扑在脸上,凛冽刺骨,仿佛在考验我的毅力和决心。我把双脚在厚厚的积雪里交替踩下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我陶醉在把脚深深踏进积雪再用力拔出的感觉里,生怕有一点遗漏。在我的记忆中,这感觉只是40多年前在北国边境地区的乡间生活时曾经有过。
我沿着湖边小路用力跋涉,每一脚都踩在没有人迹的积雪上。转了一圈回到起点,看到的还是自己的脚印。于是沿着这脚印继续向前,又转一圈,再一圈。我的呼吸越来越深,肺腑大幅度地扩张和收缩,全身热起来,一直热到手指尖。我似乎听到身体里血液加速流淌的声音,意识到这是出汗了,于是停下来,仰面朝天,把清新的空气深深吸进胸腔。
我家小区里的这片湖泊,有个尽人皆知的名字,叫作“大湖”。其实它并不大,说是池塘也许更加合适。要是搁在江南,它一定算不上什么——那里的水实在太多了。可是北京水面奇缺,能够拥有这样一片天然水域真是不易。夏日碧水粼粼,满眼生机;冬天冰雪皑皑,寂静如睡。在喧嚣和欲望塞满每个角落的都市里,这简直就是最后的伊甸园。
不过,我对它的格外偏爱还有另外的缘由:过去几年,我每天生活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湖边漫步。无论风雨雪雾,没有间断。
这片湖水目睹了我起死回生的每一个细节。
当初,我被“脑瘤”引发的症状折磨着,头晕目眩,失去平衡。颅内肿物挤压了小脑神经,进而牵扯到四肢,我哪怕挪动小小一步都很艰难。医生们把“尽快实施开颅手术”当作挽救我的唯一办法,而他们的预言为我描述了除死亡之外最黑暗的前景:即使手术完全成功,最好的结果也只是维持现状。
那些天,我不住设想自己终生瘫痪在床的情景——这就是我的“现状”,也即医生所谓“最好的结果”。我知道,比起“医治无效,于×年×月×日×时×分去世”,这结果只能算不幸中的大幸,便对晓东说:“只要不让我成为植物人,就算全身瘫痪、双目失明,我也能快乐地活着。”
这话一半是为了安慰家人和自己,另外一半则是抱了不得不接受现实的心态。等到独自一人时闭目静思,不免后悔:在我能够健步如飞的那些日子里,为什么没有更多地使用自己的双腿?在我视力正常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更多地用眼睛来欣赏大自然的景象?
也是在这时,我开始默默念叨那句早就知道的老话:“有些东西,你总是要到失去时,才会知道它的珍贵。”
我不是人类学家,说不清楚人类进化的种种奇妙环节,只记得小学课本里好像说过,人类从古猿进化而成,直立行走是其中的关键。这样看来,正是因为直立行走的需要,才促成手脚的分化,人才有可能成为今天这个模样,而不是像狗一样用四肢爬行。
至少从进化论的逻辑来说是如此。
可是现代生活似乎终止了这一进化过程。人类发明了形形色色的玩意儿来代替自己的双腿,用电梯爬楼,用汽车走路,用缆车登高,用飞机跨越万水千山。从“马车时代”到“轿车时代”,宁愿坐在大街上拥塞的车流中等上几个小时,也不肯下车走上几步。双腿双脚走路的功能日益退化,却越来越多地被用来达成别的目的,比如打斗、娱乐、恃强凌弱、在竞技场上争夺金牌,以及展示性魅力。
可惜,这些都是我在已经无法走路时才想到的。在此之前的很多年里,我已不知不觉地很少走路。有时候看到几位老人在路边散步,不由自主地在头脑里冒出自己的晨练计划,却又为种种借口拖延,始终没有实现。“等忙过这一阵再说吧,”我总是对自己这样说,“来日方长。”
谁能想到,我在一夜间就成为强弩之末。
来日无多,再也没有理由继续拖延。既然现在我还没有惨到全身瘫痪的地步,既然上帝给我留下的唯一可能性就是走路,那就让我抓住最后的机会去感受迈开双腿的滋味。
当时我只不过是把这当作生命之路上的“最后的疯狂”,怎么也没有
想到,这竟给我带来意外的收获。
医生预告我的“死期”的第二天,我已不甘心终日卧床。我尝试着翻身下床,站在地板上,试图迈步。也许是头晕目眩的感觉真的减轻了,也许是内心深处担心自己很快就会全身不遂,再也走不成了,更有可能是我极力想在家人面前有个好的表现,来证明医生只不过是在危言耸听,我的病还没糟糕到那种程度。我扶着墙慢慢走,走到头再折回来。第一天,走了三个来回。第二天,走了五个来回。从此,室内散步就成了我每天必修的练习课。两周以后,我走出家门,来到院子里,借助家人的搀扶和一根拐杖的支撑,走了十几分钟。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这让我增添了巨大的信心。我走路的时间渐渐多了,距离越来越长,速度也越来越快。大约半年后,我不再需要别人搀扶,也不再需要拐杖之类的依靠。又过了半年,我每天走路的时间增加到一小时。
每次散步后总会觉得疲劳。我知道,疲劳是肿瘤病人身上最顽固的症状,稍动即累,不动也累,而且如影随形,经久不退。不过,散步之后的疲劳和那种倦怠病态的累是完全不同的。这是一种舒展和轻软的累,有点像一个健康人在长时间运动之后的感觉。
正是在散步的过程中,我学会了区别两种不同的累——“健康之累”和“病态之累”。它们在我的体内同时存在,相互纠缠,从里到外,此起彼伏。日复一日,那种舒适轻松的“健康之累”越来越清晰。我不免又想起刘向阳大夫在我出院时说的话,“不要以为只有手术、化疗、打针吃药是治疗,其实,走路也是治疗”。
我开始庆幸自己歪打正着:一种“末日心态”驱使之下的反应,在不经意间引领我走上康复之途。对我来说,它甚至成了一种有效的“抗癌药”。而且,它不用我花钱,不用我看医生的脸色,也没有任何副作用。
意识到这一点,是我康复之路上的一个重大收获。我的“走路计划”变得更加积极、更加坚定。
我开始把走路当作重要的治疗手段。“每天步行五公里”,从不间断。每次散步由慢到快,逐渐达到正常速度,随着步伐的节奏把新鲜空气吸进肺腑,然后深深吐出,直到周身发热。为了寻找一个适合走路的环境,我在这片安静的湖畔绿地住下来。这里远离都市的喧嚣,远离滚滚车流和难闻的汽车尾气。
这个大雪纷飞的冬天,是我在病中度过的第四个冬天,在那以后,我又经历了两个冬天。五年多来,我每天走过的路程加在一起,已经超过8000公里。这相当于我从北京出发走到西藏拉萨,又走回北京。
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对自己身体的信心前所未有地强大起来。每次漫步湖边,总是神清气爽,呼吸顺畅直达肺腑深处。已经失去的体能在不知不觉中回来了,病入膏肓的疲惫和倦怠也渐渐远去。想想当初,我竟还准备着自己要全身瘫痪、双目失明呢!
日光浴
这时候,治疗已经成了我的一种享受,我的生命再次被阳光照亮,生机和活力不知不觉重新回到我的身上。就算太阳并不能助我除掉肿瘤细
胞,维生素D的功效也没有那么神奇,我也知足了。
我有一个出版界的朋友,是那种热爱户外运动、保持着健康体魄和肤色的男人。他来看望我的那天,我正走在湖畔小路上,全身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他注视着我——他心目中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上下打量,眼睛里迅速聚起难以置信的神情。
“你怎么一点也不像个病人?”他说,同时挥舞了一下紧绷在短袖T恤衫里的胳膊,伸到我面前,“看看你,晒得比我还黑。”
这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夏天,周围树木郁郁葱葱,天气酷热难耐。周围游人稀少,仅有的几位也都躲在凉亭里,我却特意挑选了一处没有树荫的石凳坐下。
阳光从头顶洒下来,明亮异常,把我们的身影投在地上,线条清晰。泥土路面在我们脚下散发着太阳的炽热。
我俩一同把胳膊举起来,迎接灿烂的阳光。我的皮肤看上去黑里透红,似乎很接近小说家笔下的那种古铜色。
我的这位朋友有个先入为主的印象:癌症病人应该是面色苍白,躺在床上,气若游丝,淹没在一片昏暗的气息中。不料,他眼前这个人竟和想象中完全不同。
他望着我,还有我身上炽热的光芒,迷惑不解。
我告诉他,这几年来,我一直在一丝不苟地执行一项计划:日光浴。不是追求什么健美的肤色,而是希望自己的身体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去抵御疾病。
我的“日光浴”是不分酷暑寒冬的,也可以说是“冬晒三九,夏晒三伏”。
冬日里外面天寒地冻,我在室内靠窗的地方席地而坐,赤裸上身,让阳光直接照在我的皮肤上,同时透过玻璃窗欣赏外面的冰天雪地。等到春天来临,天气转暖,我就可以坐在室外朝南的露台上,悉心体会乡下老汉背靠南墙晒太阳的乐趣。夏天原本是个酷热难耐的时节,现在却成了我的黄金季节——其实对我来说,没有哪个季节不是黄金季节,因为我可以让自己的大部分皮肤暴露在阳光下。我通常只穿一条短裤,旁若无人地漫步在小路上,同时刻意地绕开树冠林荫。随着炽热的空气吞噬整个城市,街头和广场变得沉闷无声。路人行色匆匆,走在高楼的阴影里,躲避着烈日,就连处处绿荫的公园也杳无人影,一向悠闲自在的游人全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几位不怕酷暑的老人坐在树荫下纳凉,一边远远地用目光追着我。在这些知冷知热的人看来,我的行为真是太古怪了。
癌症患者最困难的一件事就是户外活动。有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也逃不过同样的命运了。运动原本是我的爱好,比如游泳、登山和滑雪,此外我每天还在健身房里度过大约一个小时。可是在疾病猝然降临的日子里,这一切都不行了。我无法再走到户外去享受一下人在天地间的感觉。那时候,我最担心的事情甚至不是我体内的肿瘤细胞,而是不得不像只老鼠一样整天躲在昏暗角落,遵循着一种消沉萎靡的节奏,没有蓝天白云,没有风雨雪雾,也没有阳光。想到即使是一个健康人,过这样的生活也会完蛋,我不禁一阵沮丧。
那些天,家里气氛低沉,亲友的看望和问候也特别多。每天都会带来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好消息——不是哪位癌症患者延年益寿的故事,就是在什么地方又有了一种什么“抗癌新药”。每个人都想逗我开心,可是我反应迟钝。因为我知道,癌症患者的康复之路上,坏消息总是绵绵不绝,而好消息通常都会言过其实。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妹妹从欧洲打来的电话。她劝我尽可能走到户外去晒太阳。
“体内维生素D的水平对于肿瘤患者的生存至关重要。”她解释说,“尤其是肺癌患者。”而晒太阳正是提高体内维生素D水平的最佳途径。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乐观的调子。我完全可以想象电话那头她的样子。她对于这类消息一向抱着怀疑态度。这一回,不会是让谁给忽悠了吧?
我这样想时,一定是流露出什么情绪传递到电话那头。
“你最好试试,”她不屈不挠地说,“至少没什么坏处。”
为了让我对这个建议给予足够的关注,她又给我发来电子邮件,附带了一份医学研究的报道。我从中第一次知道,“补充维生素D和晒太阳,能延长早期肺癌患者的术后存活时间”。
阳光与肺癌患者康复具有相关性的结论,来自美国哈佛医学院和公共卫生学院联合开展的一项研究。
我们已经知道,早期肺癌患者在手术之后的“五年存活率”为60%。这是一个平均数,具体到每个人就很不一样,有的长些,有的短些。那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呢?一定是有原因的,可惜一直没有人能够解释清楚。现在,哈佛医学院和公共卫生学院的这项研究指出,体内维生素D的水平对于肿瘤患者的生存至关重要。
研究者抽取1992年至2000年接受治疗的456位早期肺癌患者的病历,进行对比分析,结果发现,同维生素D水平低、手术后晒太阳少的人相比,维生素D水平高、晒太阳多的患者术后“五年存活率”能够明显提高。在一项公开发表的研究报告中,专家们进一步指出,根据“五年存活率”这一分界点,维生素D摄入量高的患者“五年存活率”为72%,而维生素D摄入量低的患者“五年存活率”仅为29%。(详见《维生素D有益肺癌患者恢复》,2006年8月16日《医药养生保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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