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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重生

_4 米奇·阿尔博姆(美)
“鸡仔,我和皮特·贾那通过话了。”
“皮特·贾那?”
“海盗队的。”
“啊?”
我抱着电话走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离我不远有两个老妇人坐在沙发上,端着纸盘子,吃着吞拿鱼色拉。
“他们一直举办‘昔日球星赛’的,知道吧?”爸爸说,“皮特告诉我佛莱蒂·冈塞雷斯不能参加了。因为他的签证没有搞定。”
“我不懂,这和我有什么……”
“他们要找一个能够替补他的人,但没有剩下多少时间了。所以,我对皮特说,‘嗨,鸡仔就在城里啊。’”
“爸爸,我不在。”
“你可以啊。他又不知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昔日球星赛?”
“所以他问:‘哦,是吗?鸡仔的状况如何?’我回答他说,‘很不错啊……”
“爸爸……”
“然后皮特说……”
“爸爸……”
我知道这样的对话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接到他电话的那一刹那我就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比我更难放弃我的棒球生涯的人,就是爸爸。
“皮特说他会把你放在队员名单上的。你要做的就是……”
“爸爸,我只参加了……”
“……快点过来吧……”
《一日重生》夜晚
他希望能够重新来过的一天(2)
“……六周的甲级赛而已……”
“……明天早上10点左右……”
“我只打过……”
“然后你……”
“我怎么有资格参加昔日球星赛?”
“你有什么问题,鸡仔?”
我痛恨这个问题。它终止了一切讨论的可能性。你有什么问题吗?你还能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只能说“我没有问题。”但是,这个回答显然不符合事实。
我叹了口气。“他们说把我放在队员名单上了?”
“我刚才说的就是这个……”
“他们要我参加比赛?……”
“……你聋了吗?我刚刚不是说了么。”
“什么时候?”
“明天。俱乐部的人会过去……”
“明天,爸爸?”
“明天,怎么了?”
“现在,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你要是去比赛,坐着候场的时候,肯定会撞见那些人。你和他们攀谈攀谈。”
“撞见什么人?”
“随便谁。安德森。莫利尼。我觉得麦克·屈内兹,那个光头,好像还是教练。你应该有意识和他们接触接触。你要和他们谈谈,说不定就能有什么结果。”
“什么结果?”
“机会就会来了么。教练的职位。击球训练员。乙级队里的一个空缺。那么你就踏进了一只脚……”
“他们干吗要我这样的……”
“事情都是这样一步步……”
“我都有多少年没有摸棒球杆了……”
“……发生的。就是这样来的,鸡仔。你踏进一只脚……”
“但是我……”
“你的人际圈子。还有时间机遇……”
“爸爸,我已经有工作了。”
沉默。任何人对我的伤害,都比不上爸爸的沉默。
“听着,”他吸了口气说,“我不择手段才给你弄到一个机会,你想不想要?”
他的语气变了,好像准备好了要打架,拳头举了起来,怒火在胸中涌动。我知道自己活的很糟糕,而他也如此明显的表达了他的这种想法。这让我感到羞愧。在打架的时候,内心感到羞愧的一方肯定会先败下阵来。
“你快点滚出来,听到了吗?”他说。
“今天是妈妈的生日。”
“明天就不是了。”
现在,回想起那段对话,我真希望当时的我,能够多问老爸几个问题。难道他对前妻正在举办的生日派对,完全没有一点好奇心吗?难道他不想知道她的心情吗?他不想知道有谁参加了派对吗?他不想知道我们的老房子看起来怎么样了吗?她是否还念着他?好的,坏的,还是根本不想?
我真希望当时我问了他这些问题。但是,我只是说我会再和他联系的,就把电话挂了。我脑子里满是对爸爸“不择手段”给我谋来的那个机会的幻想。
我盘算这些事情的时候,妈妈已经切开了香草奶油蛋糕,把一片片蛋糕放到纸盘子上。她打开礼物的时候,我想的还是爸爸提的那事。凯瑟琳,玛丽亚——她的眼睛上已经画上了紫色的眼影——
我和妈妈一起拍照片的时候,我还是在想。拍照的是妈妈的朋友伊迪,她举着相机说:“笑一笑啊……呃,等等,这个机器我怎么就是用不来呢?”
我们站在那里,露出牙齿微笑的时候,我的脑海里还是我挥动球棒的样子。
我努力集中思想,让自己融入到妈妈的生日派对中去。但我的父亲,从很多方面来讲他非常像一个小偷,把我的注意力给偷走了。在大家吃蛋糕的时候,我悄悄溜到地下室,打了个电话预订好第二天的飞机票。
妈妈说话的时候,常常以“做个好孩子……”的句式开头,比如说“做个好孩子,帮妈妈把垃圾倒掉……”或者是“做个好孩子,帮妈妈去店里买……”我到妈妈家的那一天,还是妈妈的好孩子,但爸爸的一个电话,让那个好孩子转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不得不和每一个人都说谎。这并不太难。我带着公司的寻呼机,跑到楼下没有人的角落自己呼叫了自己。然后跑上楼。寻呼机响的时候,凯瑟琳就在我身旁。我装作很恼怒的样子,骂骂咧咧的去看我的寻呼机,一边还嘟囔着“星期六也不让人安宁。”
我假装回了一个电话。假装很生气。我编了一个谎,说一个客户坚持要在星期天开会。真是太可恶了。
“他们不能等等吗?”妈妈问。
“我知道,这太不象话了,”我回答。
“我们明天还计划好了一起吃早午餐呢。”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不能再和他们通个电话吗?”
“不行,妈妈,”我回嘴道,“我打回去不好。”
她低下头。我吐了口气。越为自己的谎言辩护,越让人生气。
一个小时候后,出租车来了。我抓起包。我抱了抱凯瑟琳和玛丽亚,她们两个从皱着的眉头间勉强挤出半个笑容。我对大家嚷嚷着“再见”。众人都对着我说:“再见啦,再见啦,一路顺风……”
最后,在众人的喧嚣声中,我听到了妈妈的声音:“我爱你,查……”
车门关上,把妈妈说出来的最后那个字也关在了车门外面。
《一日重生》夜晚
比赛
在昔日球星赛的前一天晚上,我在赛场边的宾馆住下,这让我想起我的职业生涯和到处旅行的生活。我睡不着觉。各种各样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打转:球场里会有多少观众,我会不会连一个球的边都擦不着。好不容易熬到五点半,我起床,试着做了一些伸展运动。我发现房间电话的红灯在闪,说明有人给我留言。我给前台挂了个电话,铃声响了起码有二十来次,才有人接。
“我的留言信号灯在闪,”我说。
“唔……”接电话的人打了一个哈欠,“……这里有个留给你的包裹。”
我到楼下的大堂。服务生拿出一个旧的鞋盒子,上面贴着我的名字。他打着哈欠。我打开鞋盒。
我的钉鞋。
显然,爸爸这么多年来一直保存着这双鞋。他肯定是半夜到宾馆来过,但没有打电话到我房间,只是把盒子留下。我翻了翻,想看看里面是否有他的留言。但盒子里什么也没有,除了那双鞋,那双满是褶皱沧桑的鞋。
昔日球星赛安排在正式比赛开赛前一个小时举行,这就意味着我们比赛的时候,大多数座位都还是空的。风琴响过。扩音器里传来了欢迎的话语,观众席上的观众稀稀拉拉的。按照姓氏的字母顺序,我们被一一介绍出场。最先亮相的是在四十年代末活跃在球场上的外场手鲁斯特·阿伦贝克,然后是六十年代的明星,内场手威利“波波”巴博沙。他的笑容非常具有感染力。叫到他名字的时候,他露出招牌式的笑容,跑出场向观众挥手致意。等轮到我出场的时候,不少观众还在为他而鼓掌。只听到播音员说,“来自于1973年锦标赛冠军得主队的……”可以听出播音员故意顿了一下,好像要吊起人们的兴趣一般,“接球手查尔斯“鸡仔”贝纳特”。鼓掌声一下子变得稀稀拉拉的,热情的掌声变成了应付的掌声。
我从球员候场区的座椅上站起来往外跑,差点撞上了往回跑的巴博沙。我努力想在掌声彻底熄灭前完成我的亮相,以避免面临那让人尴尬的来自观众席的寂静,以及听到自己踩在沙石地上发出的声音。在观众席的某个角落里,必定坐着我的老爸。虽然我看不到他,但是我可以想象他抱着双臂坐在那里的情形。他是不会为我鼓掌的。
轮到我上垒位的时候,场里还有一半多的位子空着。我先试着挥了几下球棒,热热身,然后踏上击球位。一片乌云飘过,挡住了太阳。我听到场外小贩的吆喝,感到脖子处汗水吱吱往外冒。我移动了一下下蹲的重心,抓紧球棒,耸起肩膀,崩紧了下巴,眯起眼睛
——尽管这个位置,这个动作,我一定已经做过有不下一百万次——我还是可以感觉到我的心脏因紧张而狂跳不已。这样的状态,我估计我支撑不了几秒钟。一个投球来了。我没有去接。裁判喊道“一投失误。”我几乎想要跑过去谢谢他。
你有没有想过,在世界不同的角落,不同的事情在同时发生。离婚后,妈妈常常站在后院的阳台上,抽着烟,看着夕阳西下,感慨道:“查利啊,你知道吗,这里的太阳落下了,在世界上的另一个地方,太阳就升起来了。澳大利亚,中国,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你可以去查一查百科全书。
她吐了一口烟,怔怔地看着和我们家连成一排的邻居家们正方形的后院,他们院子里的晾衣服杆和秋千架子。
“世界那么大,”她若有所思地说。“每个角落都有事情在发生。”
她说的很对。每个角落都有事情在发生。那一刻,我站在昔日球星赛的垒位上。那个头发已经变成银灰色的投手,用曾经仍出过无数个强有力的快球的手臂投出一个速度一般,飘飘忽忽,冲着我的胸膛而来的球。我挥起球棒,听到了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砰”的一声,我扔下球棒,冲向垒位。我相信我击出了一个好球,但其实我已经丧失了我过去的判断力,忘记了我的胳膊和腿脚不再像以前那样有力,忘记了随着你一点点变老,球场变得越来越大。我抬起头,才发现我以为的好球,甚至可能是本垒打的球,原来不过飞到了二垒位球手的手套前,只不过是个没有什么威胁性的上飞球,是个浸过水的炮仗,一个哑炮,
有个声音在我的脑子里响了起来:“扔掉它,扔掉它!”,二垒手的手套牢牢的抓住了我对于这场愚蠢的比赛的最后的贡献——这一切发生的同时,椒谷镇的家里出事了,就像妈妈曾经感慨过的那样,每个角落都有不同的事情,在同一时间发生。
她的收音机还在播放爵士乐。她的枕头还是松松蓬蓬的。但她的身体倒在了卧室地板上。她回卧室去找那副新的红边框眼镜的时候,跌倒了。
心脏病突发。
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更衣室里,我很快就整理好了我的东西。有人开始洗澡。我觉得实在毫无必要。我们又没有出多少汗。我把球衣叠好,收了起来,好歹是个纪念。我拉上包的拉链,穿好衣服,又呆坐了几分钟。参加这场比赛似乎毫无意义。
我沿着进来的路线,经过员工通道走出球场。外面站着爸爸。他正吸着烟,抬头看着天空。看到我出来他显然很吃惊。
“谢谢,钉鞋,”我举起鞋子说。
“你在这里干嘛?”他恼怒的说,“你就不能在里面多待会,找人聊聊吗?”
我刻薄而嘲讽的一笑。“我不知道,爸爸。我想出来和你打招呼。我们有两年没有见了吧。”
“上帝啊,”他带着痛恨的表情,摇着头:“见我有什么用,见我又不能让你回到球队里去。”
《一日重生》夜晚
鸡仔发现家没了
“喂?”
我老婆的声音有些颤抖,害怕。
“嗨,是我,”我说,“对不起, 我……”
“哦,鸡仔,哦,上帝啊,我们都不知道你上哪里去了。”
我已经准备好了我的谎话——客户啊,会议啊,—— 但这些谎言,像堵墙一样倒塌了。
“怎么了?”我问。
“你妈妈。哦,上帝啊,鸡仔。你在哪里?我们……”
“什么?什么?”
她哭了,泣不成声。
“快告诉我,”我说,“怎么了?”
“心脏病。玛丽亚发现的。”
“什……么?”
“你妈妈……她死了。”
我希望你永远没机会听别人这样对你说。你妈妈,她死了。这些话和其他的言语不同。这些话太过沉重,让人的耳朵无法承受。这些话是奇怪的,像个大铅球,不停锤打你的脑袋,直到在你的脑壳上砸出一个大洞来。这时候,人就感觉被割裂了开来。
“在哪里?”
“在家。”
“哪里,我是说,什么时候?”
突然间,细节变得无比重要。好像通过这些细节,可以抓住些什么东西,通过细节让自己进入这桩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中去。“她是怎么……”
“鸡仔,”凯瑟琳轻轻说,“你先回家,好不好?”
我租了一辆车,连夜往家赶。我带着震惊和恐惧,带着罪恶感,一路回家。我在太阳快要升起前赶到了椒谷镇。我把车子停在院子前。熄灭引擎的时候,天空一片灰紫色。我的汽车里充满了啤酒的味道。我坐在那里,看着太阳从我面前升起。我意识到自己还没有通知爸爸,告诉他妈妈的死讯。我的第六感告诉我,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见他了。
我确实没有再见他。
那一天,我失去了我的双亲。一个的离去,让我蒙羞;另一个的离去,让我茫茫不知其所终。
《一日重生》夜晚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访问
妈妈和我走在一个我从没有到过的小镇上。小镇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拐角处照例有个加油站,对面是家小小的便利店。街道两旁的电线杆和树杆有着差不多的纸板箱的颜色,树上的叶子差不多已经落尽了。
我们在一幢两层楼的公寓楼门口停下。那是一栋浅黄色的砖房。
“我们这是在哪里?”我问。
妈妈看看远处的天空。太阳已经落山了。
“你应该多吃点晚饭的,”她说。
我转了转眼睛。“怎么了吗,妈妈?”
“没什么啦。知道你已经吃饱了会让我比较安心。就这个意思。你得学会照顾自己,查理。”
在她脸上,我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表情,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关切。在那一刻,我意识到,看妈妈的时候,你能看到这个世界上最纯洁的爱。
“我真希望我们以前也能这样。妈妈,你知道吗?”
“你的意思是在我死以前?”
我的声音变得有些怯懦:“是啊。”
“我一直在啊。”
“我知道。”
“你很忙。”
听到“忙”这个字,我打了个寒颤。现在听起来,一切借口都是那么空洞。我看到她的脸上现出了无奈的表情。我相信,那一刻,我们两个都在想:如果一切能够重新来过的话,事情将有多么大的不同。
“查理,”她问,“我是个好母亲吗?”
我张开嘴要回答,但一道刺眼的闪光让她突然消失在我面前。我感到脸上呼呼发烫,好像太阳直射在上面。然后,我又听到了那个洪亮的声音:
“查尔斯·贝奈特。张开眼睛!”
我使劲眨了眨眼。突然间,我落在了妈妈后面,我们俩中间隔着好几条街,好像她一直往前走,而我停了下来。我又眨了下眼,她离得更远了。我几乎要看不见她了。我想要往前跑,我的手指拼命指向前方,我的肩膀好像要从胳膊肘里掉出来了。每一样东西都在旋转。我感觉自己要叫她的名字,但发出的只是气声,在喉咙口打转。这让我精疲力竭。
但突然,她又和我在一起了,抓着我的手,很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们又滑到了原来的状态。
“还有一个地方要去,”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她带着我到了那幢浅黄色的砖房前,下一个瞬间,我们就已经在房子里了。公寓的天花板矮矮的,里面家具放的满当当的。卧室很小,墙纸是绿色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葡萄园的风景画。床头挂着一个十字架。卧室一角有一面大镜子,镜子下是一个香槟木色的梳妆台。镜子前坐着一个留深色长发的妇人。她穿着一件粉色的睡袍。
她看起来有七十来岁,长而窄的鼻子,颧骨高高的,皮肤是健康的橄榄色,但已经松弛下来了。她心不在焉,慢慢梳着头发,眼睛看着梳妆台的桌面。
妈妈走到她身后。两个人没有打招呼说话。妈妈伸出双手,两个人的手交汇在一起,一只手拿着梳子,另一只手顺着梳子的方向抚平头发。
那个妇人抬头看了一下,好像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但她的眼睛迷茫的望着不知名的远方。我想她看见了妈妈。
谁都没有说话。
“妈妈,”我忍不住轻声问,“她是谁?”
妈妈转过身,她的手还留在那个妇人的头发上。
“她是你爸爸的妻子。”
《一日重生》夜晚
真相大白(1)
她是你爸爸的老婆。
让我怎么解释这句话呢?我做不到。我只能告诉你这是妈妈的鬼魂告诉我的,当我站在那间奇怪的,墙上挂着葡萄园风景画的公寓里。
“她是你爸爸的老婆。他们是打仗的时候认识的。你爸爸被派到了意大利。他告诉过你,对不对?”
对,爸爸提起过很多次。意大利,1944年底。亚平宁山脉。坡奥山谷。博洛尼亚省。
“她是那边一个村庄里的人。家里很穷。他是个士兵。你知道这种事情的。你爸爸,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说,他很……英勇?”
妈妈看着自己的双手。她的双手正在帮那个妇人梳头发。
“查理,你觉得她漂亮吗?我一直觉得她很美。现在,她还是很美。你觉得呢?”
我有些晕眩。“你是什么意思,他的老婆?你才是他的老婆。”
她慢慢点点头。
“是,我曾经是。”
“他怎么可以有两个老婆呢。”
“是啊,你是对的,”她轻声说,“人不可以有两个老婆。”
那个妇人吸了吸鼻子。她的眼睛有些红肿,充满了倦意。她完全没有理会我,但妈妈说话的时候,她好像在倾听。
“我想你爸爸在打仗的时候,对将来感到害怕,他吃不准战争会持续多长时间。很多人战死在那里。可能她给了他一个安全的保障。可能他以为他再也回不了家了。谁知道呢?他是个很有计划的人,你爸爸,他总是说,‘制订一个计划,制定一个计划’。”
“我不明白,”我回答,“爸爸不是写了那封信给你吗?”
“是的。”
“他求婚了。你答应了。”
她叹了口气。“当意识到战争就要结束了,我猜他需要调整他的计划——也就是回到他的老计划,娶我。危险消失以后,情况也随之改变,查理,所以……”她一边说,一边从那个妇人的肩膀上捋起她的头发,“他就抛弃了她。”
她停顿了一下。
“你爸爸擅长于此。”
我摇着头说:“但是,为什么你……”
“他从没有告诉过我这件事,查理。他什么人都没有说。但好多年后,他又找到了她。或者是她找到了他。最后,他把她弄到了美国。他开始了另一种生活。他还买了第二栋房子。在克林斯伍德。就是他开了第二家店的地方,还记得吗?”
那个妇人把梳子放下。妈妈也松开握着她的手,把手指交叉在一起,放在下巴下。
“你爸爸一直要我做的,就是她做的那种意大利通心面,”她吸了口气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情,至今让我想起来就难过。”
接着,她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我。她是怎么发现这件事情的。她是怎么开始怀疑他的:家里从来没有收到过来自克林斯伍德的宾馆账单,他撒谎说他每次都付现金,这让她起了疑心。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她安排好照顾我们的保姆后,心情紧张的开车前往克林斯伍德。她在街道上来来回回的开,直到看到爸爸的别克车停在一幢看起来有些奇怪的房子的停车道上。顿时,她泪如泉涌。
“我浑身发抖,查理。每迈出一步,都需费很大的力气。我悄悄走到一扇窗下,往里张望。他们在吃晚饭。你爸爸的衬衫敞开着,露出里面的背心,就像他和我们在一起那样。他慢慢吃着面前的食物,不紧不慢,很放松,就像他一直住在那里一样,他还把盘子递给那个女人,还有……”
她停住了。
“你肯定你想知道全部吗?”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点了点头。
“他们的儿子。”
“什么……?”
“他看起来比你大几岁。”
“一个……儿子?”
我的声音因震惊而显得格外尖利。
“我很抱歉,查利。”
我脑袋发晕,人好像在往下掉。就算已经隔了那么长时间,现在和你讲起这事,我仍旧很难把这些话说出来。我的爸爸,那个要求我站在他一边,要求我完全忠诚于他的爸爸,他有另外一个儿子?
“他打棒球吗?”我的声音很轻。
妈妈无助的望着我。
“查理,”她几乎要哭了,“我真的不知道。”
穿着浴袍的夫人打开一个小抽屉,从中取出一些文件,快速翻阅起来。她真的就是我妈妈说的那个人吗?她看上去确实像意大利人。她的年龄也符合。我试着去想爸爸和她在一起的样子。我试着把他们想成一对夫妻。我对这个女人的存在,对这个家的存在毫不知情,但我还是可以感到老爸在里面的踪迹。
“那晚我开车回到家里,查理,”妈妈说,“我坐在上街沿上。我等着。我都不想让他把车再开回到我们的车道上。他是午夜以后回来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透过车窗玻璃看到的他脸上的表情,当时他的车头灯正照在我身上。我想,那一刻,他明白他的事情被戳穿了。
“我坐到他的汽车里。我让他把所有的玻璃窗都摇上。我不想任何人听到我们的谈话。然后我就发作了。我的发作让他无法再说任何谎话。他最后彻底坦白了她是谁,他们是如何遇见的,他是如何计划的。我的头在打转。我的胃难受的利害。我几乎无法坐直。查理,你知道,对婚姻人们总是寄予很大的希望,谁会想到自己这样被人给取代了呢?”
她转过身,目光停留在墙上那幅葡萄园的画。
“这个事情对我真正的打击,几个月后才慢慢显现出来。在汽车上,我有的只是愤怒。愤怒,伤心。他赌咒说他对不起我。他发誓说他也不知道那个儿子的存在,但他知道以后,他觉得他需要担负起他的责任。我不知道他告诉我的事情里,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就算是我冲着他大喊大叫,你爸爸也总是有一套说辞的。
《一日重生》夜晚
真相大白(2)
“但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了。事情结束了。你明白吗?我可以为了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而原谅他。但是,他背叛了你和你的妹妹。”
她转过身对着我。
“你有一个家,查理。不管是好是坏,你只有一个家。你不能替换你的家。你不能对你的家人说谎。你不可能在两个家之间周旋,更换。”
“坚守一个家才让家成为家。”
她叹了口气。
“所以,我必须做出一个决定。”
我试图想象那个可怕的时刻是什么样的。在车上,午夜之后,所有的车窗都摇上了——从车窗外看,两个身影在无声的尖叫。我试图想象我们一家在这幢房子里睡着的时候,另一个家在另一幢房子里睡着,两幢房子的衣橱里都挂着爸爸的衣服。
我试着去想象,椒谷海滩镇的漂亮女人宝儿,在那个夜晚,发现往日美好的生活一下子在眼前烟消云散。我突然意识到,在那个“妈妈为我挺身而出”的事迹表上,这一个必须要排在最前面。
“妈妈,”我鼓足勇气,轻声问,“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不要回来了。永远。”
现在,我知道了,在那个妈妈把玉米麦片捏碎的早晨的前一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我的生命中,有很多事情我希望能够重新来过。很多时刻,最好重新发生。但如果只有一件事情可以选择,那么我会希望替我女儿玛丽亚,而不是我自己选择。我希望改变那个下午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那个周日的午后,她走进房间去找她奶奶,结果发现她倒在了卧室的地板上。她想要把她摇醒。她尖叫起来。她冲出房间,又冲回来,想要找人救奶奶,但又不敢把奶奶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这一切都不应该发生。她不过是个孩子。
我想,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发现自己难以面对玛丽亚和凯瑟琳。我想那就是为什么我开始酗酒。我想那就是我为什么会堕落到另一种生活中去。因为在内心深处,我觉得自己不配再和以前一样生活了。所以,我逃跑。就这点而言,我想我和我父亲有着令人悲哀的相似之处。两个星期后,在安静的卧室里,我向凯瑟琳坦白了那个周末我到底在干吗:我没有去出差,我在匹兹堡的球场里打球,而妈妈则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等死。凯瑟琳看着我,好像要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最后,她只是说:“事情已经这样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妈妈走到那间小卧室唯一的窗口处,把窗帘拉开。
“天黑了,”她说。
在我们后面,在镜子里,那个意大利女人低着头,还在翻看那些文件。
“妈妈?”我问,“你恨她吗?”
她摇了摇头。“我为什么要恨她?她和我想要的其实一样。她也没有得到。他们的婚姻后来也破裂了。你爸爸后来也离开了她。我说过,你爸爸擅长于此。”
她抱起手臂,好像有点冷的样子。镜子里的那个女人用手捂住脸,开始小声哭泣。
“查理,知道吗,秘密,秘密能把人给撕扯碎了。”
我们三个呆呆的在那里静默了一会儿,各自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妈妈转向我。
“你现在该走了,”她说。
“走了,”我的声音有些哽咽,“去哪里?为什么?”
“但是查理……”她拉起我的手,“我还有一件事情要问你。”
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为什么你要寻死?”
我的身体在颤抖。有那么一秒钟,我似乎无法呼吸。
“你知道……?”
她给了我一个悲哀的笑容。
“我是你的妈妈。”
我的身体几乎要抽搐起来。我喘息起来。“妈……你不知道我的事情……我把事情搞糟了。我酗酒。我一事无成。我家都没有了……”
“不,查理……”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的,”我的声音在颤抖。“我支撑不住了……凯瑟琳走了,妈妈。我把她赶走的……玛丽亚,她都不认得我了……她结婚了……我都没有去参加婚礼……我是个局外人了……所有我爱过的,都和我没关系了。”
我的胸脯一起一伏。“还有你……那最后一天……我根本不应该离开你的……我不应该对你撒谎的……”
我羞愧的低下了头。
《一日重生》夜晚
真相大白(3)
“……我很抱歉……真的,真的很抱歉……”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我倒在了地上,无法自控的抽泣了起来。在哭泣中,我好像要把自己给掏空了。我们所处的房间,挥发成了一团热量。我不知道我哭了有多久。当我能够重新说出话来的时候,我的声音沙哑到了极点。
“我想要丢掉它们重新来过的,妈妈……我的愤怒,我的负罪感。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到了死……”
我抬起眼睛。第一次,我承认了事实。
“我放弃了,”我小声说。
“不要放弃,”妈妈小声回答我。
我埋着头。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不再感到羞耻。我的头埋在了妈妈的臂膀里,她的手抱着我的脖子。我们就这样互相依偎着,虽然只是一小会儿。我很难用语言向你描述我从中所得到的安慰。我只能说,现在我说起这事,还是希望能够回到那一刻。
“你死的时候,我没有能够在你身旁,”最后,我轻声说。
“你有事情要做。”
“我撒谎了。这是我撒过的最糟糕的谎……我不是去工作的。我是去打球的……一场愚蠢的比赛……我是那么想要讨好……”
“你爸爸。”
她轻轻点点头。
我意识到妈妈早就知道这一切了。
房间的另一边,那个意大利女人把浴袍的带子拉拉紧。房间里,我们三个人的组合,是多么奇怪。在人生的某一阶段,我们都希望得到同一个男人的爱。我似乎还能够听到爸爸问我的声音,他逼我做出一个选择:妈妈的好宝贝,还是爸爸的乖儿子,查理?你想成为哪一个?
“我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我轻声道。
妈妈摇了摇头。
“一个孩子不应该面对那样的选择。”
此时,那个意大利女人站了起来。她擦了擦眼睛,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形象。她把手放在桌子边,把两样东西推在了一处。我妈妈示意我向前走几步,好看清她刚才看的是什么。
一个是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带着毕业帽的青年男子。我想那应该是她的儿子。
另一件东西,是我的棒球队员卡。
她抬起头看着镜子,好像透过镜子看到了我们。镜子里是我们三个人,框起来像个奇怪的家庭。就在那个唯一的,也是仅有的一刻,我肯定她看见了我。
“Perdonare,”那个妇人喃喃的用意大利语说道。
周围的一切忽然都消失了。
《一日重生》夜晚
故事讲完了
你有没有试图回想过你人生最初的记忆?我最初的记忆是我三岁的时候。那时是夏天。附近公园有一个嘉年华活动。公园里有气球和棉花糖。有一群刚刚参加完拔河比赛的男人,在饮水机前排起了长队。
我肯定是渴了,因为妈妈两个手托在我的胳肢窝下,把我举起来,走到队伍前面。我记得她就这么插进了队伍里,挤进那些流着汗,光着上身的男人堆里。我还记得她用手肘挤开压到我胸前的一个男人的胳膊,用另一只手拧开水龙头。她对着我耳朵轻声说:“喝水吧,查理。”我伏身向前,脚晃在半空中,哗啦啦喝下几口水,那些男人就等着我们。现在,我还能记起她把胳膊环绕着我的感觉。我还能看到水汩汩的从笼头里涌出来。这就是我人生最初的记忆,她和我,我们两个人的世界。
此时,和妈妈在一起的最后一天就要结束了,同样的事情好像又发生了。我感觉我的身体摔坏了。我几乎不能够动弹。但她的手臂环绕着我,我再一次感觉她抱起了我,空气划过我的脸庞。我看到的只是黑暗,好像我们在一个长长的黑幕布后飞行。突然间,黑幕布拉开了,我的眼前出现了星星。成千上百的星星。她放下我,让我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把我受伤的心还给这个世界。
“妈妈……”我的喉咙干巴巴的,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那个女人?……她说了什么?”
她轻轻把我的肩膀先放到地上。“原谅。”
“原谅她?……还是爸爸?”
我的头接触到了泥土。我感觉到血顺着我的太阳穴往下流。
“原谅自己,”她说。
我的身体像是被锁住了。我动不了我的胳膊和腿。我在滑向另一个世界。还有多少时间剩下给我?
“是的,”我喘着粗气说。
她困惑的看着我,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是的,你是个好母亲。”
她用手遮住嘴,试图掩饰她的笑容,但她几乎要笑出声来了。
“活着,”她说。
“不,等等……”
“我爱你,查理。”
她挥手向我做别。我哭了。
“我要失去你了……”
她的脸在我上方漂浮起来。
“你是不会失去自己的母亲的,查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然后,一道强光让她踪影皆无。
“查尔斯·贝纳特。你能听见我吗?”
我的四肢一阵刺痛。
“现在,我们要把你搬到车上了。”
我想要抓住她,把她拉回来。
“你能听到我们吗,查尔斯?”
“我和我妈妈,”我含糊不清的说。
我感到前额被人轻轻吻了一口。
“我妈妈和我,”她纠正我说。
就这样,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使劲眨了眨眼。我看到了天空,星星,然后星星开始坠落。它们越掉越近,越来越大,又圆又亮,好像是一个个棒球。我下意识的张开手掌,好像自己戴着棒球手套可以接住它们。
“等等, 注意他的手!”
声音变得温柔起来。
“查尔斯·贝奈特?”
更温柔了。
“查尔斯?……嗨,这样就对了,伙计。醒醒吧……对了,好样的!”
他朝另外两个警察挥了挥手电筒。他和我想的一样,是个年轻的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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