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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十年

_3 李幺傻(当代)
  思想家说,官吏为什么会贪污?因为他们没有信仰,他们才会肆无忌惮,无法无天,他们置百姓利益于不顾,中饱私囊,有的贪官所贪污到的,几十辈子几百辈子也花不完,可是他还要贪污,实在让人不可理喻。奸商为什么欺诈?因为他们没有信仰,他们眼中完全没有顾客,没有消费者,没有生命,他们眼中只有金钱,他们为了钱,什么坏事都能做出来。医生为什么见死不救?因为他们没有信仰,你不给住院费,他们看到你鲜血流干也置之不理,你不给红包,他们会给你增加痛苦,会给你的身体带来不必要的痛苦,为了拿到更多的回扣,他们会把大量无关紧要的药剂开给病人。教师为什么斯文扫地?因为他们没有信仰,他们为了钱,在升学考试中弄虚作假,给学生大量派发资料,自己拿回扣……
  思想家接着说,因为他们没有信仰,所以他们不相信会有因果报应,他们他们谎话说尽,坏事做绝,千夫所指,视而不见,我的使命就是,要拯救这个社会,要拯救这些人,要在他们心中重建信仰。
  我问:“你所说的信仰是指什么?”
  思想家说,我所说的信仰,是指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我要让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重回每个人心中。
  思想家接着又说,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包括,礼义廉耻,尊老爱幼,善待他人,和睦友邻等等。当一个人知道了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怎么做会是高尚的,怎么做会是无耻的,这个人就有了信仰。现在,这个社会道德沦丧,而我所要做的,就是重新构筑道德体系和人们的价值观念。
  我不知道思想家的生活经历,我只是感觉到他不是一个一般的人,他是一个真正的思想家,一个真正的哲学家,他不同于那些经常在报刊上电视上发表言论的所谓学者教授,这些学者教授们长着两条腿,却干着四条腿的勾当,某些官员和商人们让他们咬谁,怎么咬,他们就会怎么咬,他们没有嵴梁,他们没有信仰,他们的存在,是这个世界的悲哀,是学术的悲哀。
  思想家又问我做过什么,我说了自己的记者经历,自己的暗访。思想家说,这些暗访对象是因为没有信仰,才会如此。乞丐们没有信仰,才会示弱骗人;妓女们没有信仰,才会舍弃打工机会,甘愿卖淫;血奴没有信仰,把自己当成了造血机器,好吃懒做;酒托没有信仰,把你的钱掏出来,放进自己腰包;代孕妈妈没有信仰,才会把自己当成生育机器;假烟贩子没有信仰,制造贩卖假烟害人……如果人人都有了信仰,人人都善良正直,这个世界才会变得美好。
  我愈发佩服思想家。这位民间思想家,据我的精确估算,他比那些高居在庙堂之上,拿着国家俸禄的所谓专家学者,品格要高尚9.8倍,也比他们专业9.8倍。
  此后,思想家走上了实现自己理想的道路,他走进了一家家学校、工厂、企业……
  当代,中国真正的思想家在民间。
  充满了理想主义的画家和思想家是我在城中村最好的朋友,此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纯正的朋友。
  他们是圣教徒,他们虔诚地匍匐在布满荆棘的山路上,衣衫褴褛,饥肠辘辘,孤独寂寞,但是他们的眼睛熠熠闪光,闪烁着圣洁的光芒,他们是黑暗隧道中的传道士,他们是普罗米修斯,因为有了他们,人类才有了希望。
  这样纯粹的人,在这个时代,硕果仅存。
  娇娘答应了我去她所工作的假烟作坊上班。
  那座假烟作坊隐身在一幢五层楼房的顶层,只有在夜间,我们才能进入,而其余的时间,这家作坊房门关闭。作坊里还有两个窗户,窗户上钉着厚厚的木板,即使在夜晚,即使房间里灯火通明,而外面也没有一丝灯光泄露出去。作坊里的秘密也不会泄露出去。
  整幢楼房,一楼开着一间小店铺,店铺里一如既往地放着树根样的茶几,每天下午,假烟作坊的老板就会坐在店铺里,一直坐到快要黎明的时候,才会关门歇业。就像梁山上的旱地忽律朱贵,或者像老电影《永不消失的电波》、《沙家浜》中的情节一样,这个小店铺是假烟作坊的眼线。它比五楼的假烟作坊开业更早,而比假烟作坊歇业更晚。
  一楼是小店铺,五楼是假烟作坊,而二、三、四楼全部空着,没有一个人居住。这样,即使执法人员走进这里检查,打开一间,空的,再打开一间,还是空的,他们也就不会怀疑楼上的房间是假烟作坊,他们也就会放弃检查。
  假烟作坊老板不会住在这里,狡兔三窟,他居住在对面一幢楼房里。假烟作坊只有五名工人,除了娇娘和我,还有三名女孩,她们都是老板的女儿和亲戚。她们也都住在对面的楼房里。
  那幢外表朴素的楼房,里面装饰豪华,高档家电,应有尽有。
  这间假烟作坊所完成的,是最后的包装过程,就是将散支假烟与过滤嘴连接起来,装在盒子里,封口,加膜,装箱。每天晚上,当有假烟贩子来到城中村,就有搬运的人从城中村某一个临街的店铺里,偷偷摸摸地来到这间假烟作坊,将整箱的假烟装在一个巨大的黑色塑料包装袋里,扛在肩膀上,偷偷摸摸地送到临街店铺里。等候在那里的假烟贩子付过钱后,又将假烟搬到高档轿车的后备箱里,装着假烟的箱子外面通常写的是“一次性筷子”“康师傅方便面”等字样,即使在拉运途中遇到检查,一般也能蒙混过关。
  假烟作坊生产什么假烟,是根据假烟贩子的需要。如果假烟贩子说,最近中华烟很好卖,这间作坊就生产中华牌香烟;如果红梅烟很好卖,假烟作坊则生产红梅假烟。这间作坊能够生产出世界上所有的香烟,而原料却是一样的。这些原料可以制作一盒上百元的超高档香烟,也能生产出一盒一两元的低档香烟。
  这间假烟作坊只有十几个平方,墙角散乱地堆放着各种牌子的香烟,有的牌子我听过,有的牌子没有听过,这些香烟的牌子覆盖全国各个省区,按照烟草专卖的规定,那么这些香烟销往了全国各地,这种情形实在太恐怖了!
  这间假烟作坊所有的工作都是手工完成。
  两个女孩的工作是将散支香烟和过滤嘴连接在一起,她们在过滤嘴里涂抹胶水,然后将散支香烟的一端塞进去,过滤嘴上印刷着香烟的名字。如果假烟贩子需要黄鹤楼,她们就把散支香烟与黄鹤楼的过滤嘴连接在一起,如果假烟贩子需要好日子,他们就把好日子的过滤嘴与散支香烟连接起来。不变的是散支香烟,变的只是过滤嘴。
  这间假烟作坊有上百种香烟的过滤嘴,能够生产上百种假烟。
  我和娇娘的工作是将这些连接好的假烟装进烟盒里。一种香烟对应一种烟盒,烟盒也有上百种,而且都印刷精美。娇娘的工作很熟练,她在烟堆中随手一抓,刚好就是20根,然后,撮起手指,将假烟塞进烟盒中,刚好就是一盒烟,整个过程的完成,她只需要几秒钟。
  另外一个女孩则负责压膜,在烟盒的外面包上一层薄膜。为了防假,正规香烟薄膜的连接处,会有一根拉线,拉线处有波浪型的凸起。这个女孩就是专门来制作这个“凸起”,她拿起熨斗,用熨斗的尖角轻轻滑过,“凸起”就出现了。
  这样,一包以假乱真的香烟就完成了。
  可是,那些散支香烟从哪里来的?它们又是用什么制作的?
  我在假烟作坊的上班时间是从夜晚8时到早晨5时。从这里下班后,回家休息一会,我马上骑着自行车来到距离城中村大约两公里的发行部,装上当天的报纸,分发到各个报刊亭和订户手中,大约在中午10点左右,我的发行工作做完了,又回到城中村睡觉。
  假烟作坊都是夜晚开业。
  由于假烟作坊非常隐秘,执法人员要来查封,难度非常大。在这场猫与老鼠的战争中,执法人员也掌握了一套捕鼠要领,比如,用鼻子闻,这些专业人员通常在假烟作坊几米远的地方,就能隔门闻到特殊的烟草气味;还有,查看电表,由于假烟作坊都是晚上开工,所以电表读数都很大。还有很多窍门,我不能向外界透露,以免引起假烟贩子们的防范。如果发现了这些异常,执法人
  员就能果断地撬开房门,进行检查,通常,在这些房间里,都能或多或少地找到假烟。
  在以后的记者生涯中,我曾经跟着执法人员检查过几十次假烟作坊,收缴的假烟足有几千件。一件就是一箱。
  在那间假烟作坊里,我手脚粗笨,每次工作的时候,不是不小心将烟盒撕碎了,就是将香烟折断了,每次我都会遭到加膜女孩的呵斥。这个女孩是老板的女儿,她是这间假烟作坊的车间主任。
  我不愿意给他们工作,替他们害人,我这样做,都是故意的。
  娇娘曾有一次暗地里埋怨我,说车间主任怪罪她,嫌她将我这样愚笨的人介绍进来。娇娘说:“你要好好努力啊,给我争一口气。不然,我在这里没法做人。”
  我点点头。
  然而,我已经进来了,他们就不敢随便解雇我,他们担心我出去后会举报他们。
  然而,粗笨的我依然不能适应这份作坊里的工作,他们只能给我调换工作。
  他们让我做搬运工。
  城中村有几辆黑车,长途大巴车。这些大巴白天不知道停在什么地方,而每天夜晚8点左右,就停在了村口。半小时后,就离开了城中村,开往福建那座县城的某一个小镇。这座城中村的假烟商人几乎都来自那个小镇。
  大巴车上坐的,几乎全都是操着闽南口音的人。黑车上只有一个司机,售票点在城中村,售票点是一间出租屋,出租屋的门口没有任何标志,即使外人走进这里,也不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即使外人知道这里是售票点,但是不是用闽南话说要买票,售票员会说:“你走错地方了。”售票员和司机往往是夫妻。
  每个闽南人在登上黑车后,司机收走了车票,黑车就会启动,驶往闽南的那个小镇。
  第一次坐这样的黑车去闽南,我是和娇娘一起去的。
  黑车上有几十个座位,早早就坐满了。黑车前面没有任何标志告诉人们这是一辆长途大巴,黑车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驶离城中村,淹没在城市来往如梭的车流里,然后,拐上立交桥,驶入省际高速公路上。
  按照相关规定,从事营运的大巴必须办理有关手续,才能上路。而没有办理手续的,则被称为黑车。私家车由于没有从事营运,可以不办理手续。办理手续后,每天就要给有关方面缴纳不菲的资金。而黑车偷偷从事营运,却没有办理相关手续,这样,巨额的利润全部装入了黑车囊中,它们占用公共设施,却造成国家财政损失。
  举个例子来说,出租车从事营运,即使自己买的车辆从事出租,但是由于你使用城市路面,占用停车场,而路面铺设和停车场的建造需要的都是巨额资金。所以,出租车就要办理相关手续,每天上缴收入中的400元左右(南方城市的标准),剩下的就是出租车司机的收入。即使这样,一辆出租车上缴后剩下的,一天也会有二三百元。一辆出租车搭配两名司机,一个司机一月收入也会在四五千元左右。而如果是黑车,不上缴每天的费用,则出租车司机每月收入会在一万元以上,这显然与其劳动付出不成比例。
  黑车暴利,所以黑车屡杀不绝,屡禁不止。
  那天晚上,黑车驶入福建地面,已到午夜时分,前面出现了几名穿着制服的人,黑暗中不知道是交警,还是路管,司机带着一个包下去了,他们在车灯前说着什么,后来,穿制服的人查看了司机的证件,就放行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很迷惘,这辆黑车为什么就能顺利放行,为什么没有被查获。我想,可能有两个情况,一个是黑车司机的所有手续全是假的,却能以假乱真;一个是黑车司机暗暗给穿制服的人留下了买路钱。
  车厢里一路都是静悄悄的,很少有人说话。有人在看着窗外想心思,有人在闭着眼睛打瞌睡。
  这辆黑车是去闽南小镇拉散支香烟的。
  我偷偷地问娇娘:“为什么要这样麻烦?为什么不把香烟装箱后再拉到我们这座城市?或者就把烟丝拉到我们这座城市再加工包装?”
  娇娘说,如果真像我说得这样,那么就会被连窝端。
  假烟的每个生产环节都分开了,就是为了逃避打击。一个窝点被端了,其余的窝点还在开工,损失并不大。而且,执法人员收缴到的,只是一些假烟,假烟商家早就闻风逃脱。现代通讯给他们提供了异常便捷的信息,执法人员一在村口出现,他们就溜走了。而且,这些家族式的假烟商家异常凶狠,如果执法人员身穿便衣,人数稀少,他们就会大打出手。而执法人员联合清剿,却又会被他们发觉。
  假烟商家真是高智商,可惜用错了地方。
  就是那次,我才见到了假烟的原材料。
  在那些村庄里,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男女老少齐上阵,他们都在趁着夜色加工假烟。娇娘带我走进了一个独立的院子里,一辆切割机在轰隆隆作响,两个男子光着上身忙碌着,他们从墙角抱来一捆捆柴草一样的东西,放进切割机里。我走近辨认,看到了这些柴草一样的东西,是番薯叶和芭蕉叶。
  这样的东西,一钱不值,在南方村外的大路边,一个上午可以收集到一架子车的番薯叶和芭蕉叶。
  而这一辆架子车的番薯叶和芭蕉叶,可以制作成多少盒假烟,收入多少钱啊?
  为了让假烟具有烟味,这个地方盛产烟叶,假烟商家们给这些粉碎了的番薯叶和芭蕉叶中加入烟叶,这些烟叶质量很差,有的发霉变质,散发臭味;有的已经腐烂,流着黑水,他们把这些东西搅拌在一起,这就成了制作假烟的原材料。
  抽烟的人都知道,判断香烟质量好坏的标准是烟丝的颜色,高档香烟的烟丝发黄发亮,劣质香烟的烟丝则是黑色。假烟商家一般制作的都是价格昂贵的高档香烟,那就需要颜色发黄的烟丝。
  要让这些腐烂变质的树叶变成黄色,也难不住这些黑心商人们,他们用硫磺。
  院子的角落有一间小房子,门窗紧闭,而门口堆放着这些粉碎了的番薯叶芭蕉叶。趁着没有人注意,我偷偷地来到了小房门口,从门缝望进去,里面一团漆黑。但是,门缝散发着袅袅烟雾,这种浑浊的黄色烟雾让我阵阵恶心,几乎要晕过去。
  我不知道这间房子隐藏着什么秘密,一个男子推着满车的树叶走过来,我赶紧闪开了。我走到另一间房间里,那里,娇娘正在慢悠悠地品尝着功夫茶。
  我悄悄地问:“那个房间里有什么?”
  娇娘狐疑地看着我:“你怎么什么都问。”
  我装着无辜地说:“我好奇啊。”
  娇娘轻描淡写地说:“硫磺。”
  那些腐烂树叶被倒进小房子里,再拉出来后,就被硫磺熏成了黄色。
  而硫磺对人体具有极大的危害,严重的会致癌。
  我们在那个小村庄停留了一天,那一天,我看到这个村庄和我所在城市的城中村一样,白天悄无声息,夜晚热火朝天。每家假烟工厂都会趁着夜色悄悄开工。而在村庄的路口,也都有暗哨埋伏在路边,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通风报信。这个村庄的家家户户还都养着狗,不是城市里常见的被抱在女孩怀中的宠物狗,而是吐着血红舌头的异常凶猛的大狗。它们是假烟商家的忠实捍卫者,一见到陌生人,就会凶猛地扑上去。
  狗是人类的朋友,忠实于主人,但是,狗却都是愚忠,它们只能辨别出主人是否对自己好,却辨别不出主人是否违法乱纪。而有些人连狗都不如,他们能够辨别出是否违法乱纪,却还要助纣为虐。第二天早晨,那间小房子的门打开了,房间里的烟丝和芭蕉叶、香蕉叶、番薯叶被硫磺熏蒸后,变得焦黄,看到它的每一个人都不会联想到村口田地里沤烂在泥土中的一钱不值的残败枝叶。
  烟丝的加工还没有结束。小房间里的硫磺气味散尽后,一名男子拎着半桶浑浊液体走进去,将这些液体均匀地喷洒在这些焦黄的烟丝上。娇娘告诉我说,这些深色的浑浊液体是工业香精。
  工业香精对人体危害巨大,它和硫磺一样,具有极强的致癌作用。
  广大烟民们只知道有假烟,却不知道买到假烟,就等于买到毒药。吸食假烟,就等于吸食毒药。
  无良商人利欲熏心,从来不管消费者的死活。瘦肉精、三聚氰胺(多年后出现的)、苏丹红、吊白块、福尔马林、孔雀石绿……这些原本与食品并不相关的化学物质,却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们的饭桌上,危害着我们的健康。防腐剂、抗氧化剂、色素、增味剂、香料……这些读起来拗口的化学名词,却与我们的生活水乳交融息息相关……假烟中添加致癌物质,只是为了冒充高档香烟。奶粉中添加三聚氰胺,是为了增加钙的含量。而这些,居然都是行业里的潜规则。
  我想起了思想家的话:中国人没有信仰。因为没有信仰,这些黑心商人们无恶不作,罪恶滔天,谋财害命,他们的行为无异于持刀杀人,为了钱,他们任何昧良心的事情都能做出来。
  我但愿这个世界上还有因果报应。
  在整个假烟生产过程中,唯一的机器是一个叫做卷烟机的铁疙瘩,大小类似于农村常用的脱粒机。这种卷烟机没有商标,应该属于三无产品。后来据烟草专卖人员讲,所有的卷烟设备也属于专卖,假烟厂是买不到这种机器设备的,所以,这家假烟作坊的铁疙瘩应该也属于假货。
  这个铁疙瘩使用了很长时间,外皮生锈,油漆脱落,所有的部件都涂抹了过多的机油,而烟丝从机油中滚过,经过了铁疙瘩的加工,从另一端出来后,就变成了一根根还没有安装过滤嘴的香烟。
  那一天,我没有见过制作过滤嘴的机器,我不知道过滤嘴是如何制作的。我只在一个房间里看到了一堆堆一拃长的过滤嘴,外面抱着白纸,一个女子用小铡刀将它平均切成四份,这就成为了香烟后面的东西。
  记忆中的那天中午还遇到了一件让人难忘的事情,是一家假烟商人在嫁女。
  中午12点过后,鞭炮就响了起来,连绵不绝,震天动地,我问娇娘发生了什么事情,娇娘说,赶快出去看看吧,村里有大喜事。
  我们来到了村口,看到村子唯一通往外界的大路上,一字摆开了二三十辆高档轿车,黑白分明,黑色的是奔驰,白色的是宝马。村口的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红色纸屑,那是鞭炮响过后的纸屑。一个肤色黧黑的中年男子,穿着笔挺的西装,西装搭在他干瘦的身体上,显现松松垮垮,像个稻草人一样滑稽而不真实。他手中举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满了红包,他见到人就发一个红包,不管认识不认识,不管男女老幼。
  我和娇娘也一人拿到了一个红包,打开一看,里面是100元钱。
  我愕然了,这个稻草人为什么会这样大方?他为什么要见人就给100元?
  娇娘问过别人后,才知道,今天稻草人要嫁女。
  稻草人是假烟商人,这个村子每家每户都是假烟作坊,他们在我所生活的那个城市的城中村都有假烟窝点,假烟商人们把散支假烟从这个村庄拉到城中村,加工成为整件整件的假烟,来自全国各地的假烟贩子们云聚城中村,来城中村拉运假烟,在郊区、农村、车站的超市、商店销售。
  也是后来我才知道,假烟的销售也呈网络化,也分为好几个级别,也分别有不同的利润空间,他们的结构也呈金字塔。来自别的城市的大老板从城中村批发到假烟,一盒中华烟三元钱;二老板从大老板这里进货,一盒中华烟7元钱;小商店小超市的小老板又从二老板那里拿货,一盒中华烟10元钱。顾客从小老板那里买烟,一盒中华烟45元。
  后来的大老板很少开着车来城中村进货了,因为这样的危险性比较大,他们转而寻求物流公司。后来的物流公司如同雨后春笋一样遍地开花,只要有货源,活人死尸他们都敢物流,打包托运,平安送到目的地,何况装在康师傅纸箱里的假烟。物流公司只认钱,它才不管托运的是什么。妓女只认钱,她才不管嫖客的身体有多脏。
  我还听到了几个极端的例子,有的假烟贩子包了整节车皮贩运假烟,有的假烟还通过空中货运。这些情形我在以后的新闻报道中都看到了。假烟屡禁不止,是因为这里有假烟生存的土壤,不仅仅是假烟商人和假烟贩子,还有物流公司、运输部门某些人的渎职行为。因为对金钱顶礼膜拜,因为信仰的缺失,因为道德的沦丧,毒品一样的假烟从沿海流入了内地,从城市流入了农村。
  假烟的利润更甚于毒品。从事假烟生意的,哪一个不是腰缠万贯,富甲一方?
  稻草人是这个村庄很普通的一户人,然而,他嫁女的场景我也只有在几年后山西煤老板嫁女的时候才看到过,煤老板依靠低价买进国家资源,又高价卖出而获取巨额利润;假烟商人是依靠制贩假货而取得暴利,他们都不是通过正常途径而致富的,人们对他们屡屡诟病,就在情理之中。
  那天,村中人告诉娇娘说,稻草人给了女儿几百万元的嫁妆,一辆近百万的宝马车,一套厦门的高档住房,另外还有杂七杂八的很多东西。
  娇娘说,这种现象在闽南很普遍,这里的人们都有攀比心理,嫁女的时候都争着抢着送嫁妆,谁送的多,谁就有面子。此前,这种风俗在石狮、晋江一带非常流行,后来,就风行于闽南农村。
  假烟商人们有的是钱,几百万对于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一碟小菜。假烟商人的收入有多高?娇娘说,他们一月就能买一辆本田,半年买一辆奥迪,一年买一辆奔驰。
  娇娘的家没有在这个村庄,她出生在闽南一个生产茶叶的县里。上世纪80年代,娇娘的母亲嫁给了这个茶叶县的一个农民,每年会有几千元收入,让人羡慕。两年后,娇娘的小姨嫁到了制造假烟的这个县,当时这里还没有大规模地生产假烟,当地农民一年收入勉强裹腹,娇娘的小姨每年回到娘家拜年的时候,遇到娇娘的母亲,都会幽怨地说:“当初,你为什么不在你们附近给我介绍对象?”
  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后,这个县大肆制造假烟,假烟丰厚的利润让这些农民一夜暴富,家家高楼林立,轿车泛滥,钱多得让人们不知道怎么花费。
  娇娘说,有一个村庄,邻居两人多年都有矛盾,却都靠制假造假发了家。东边的那家盖了一幢三层楼房,西边的看了,就盖了一幢四层的。东边的一看,马上将刚刚盖好,还没有住人的楼房拆除,在原基础上又盖起了一幢五层的。西边的也不服气,也把涂料未干的四层楼房拆除了,盖起了一幢巍峨的三层别墅,别墅的尖顶高过了邻居的楼顶。东边的看到后很气愤,就夜晚派人把尖顶搬掉了。于是,两家矛盾升级,由谩骂发展到斗殴,由打架发展为群架,后来,两家的宗亲都参与了,打死打伤十多个人。公安机关插手后,两家才罢手了。后来,这两家都不愿意在村子里居住,一家搬到了泉州,一家搬到了厦门。
  此后,每年过年走亲戚,娇娘的小姨一家都开着奔驰来了,小姨见到娇娘的母亲,也不再语气哀怨,而变得趾高气扬,飞扬跋扈。所有的亲戚见到小姨一家,都变得唯唯诺诺。
  也是在那时候,初中毕业的娇娘跟着小姨夫一起制造假烟。
  假烟曾遭受当地部门的打击,娇娘就跟着小姨夫离开了闽南,辗转来到外省各地,后来的这几年,每逢打击一次,他们就集体搬迁一次。他们愈加搬迁,就离家愈远,本世纪初,终于来到了我生活的这座城市,这座鱼龙混杂的城中村。
  现在,这个县的假烟商人遍及全国各个沿海省份。
  娇娘还说,这些假烟商人因为有钱,手眼通天。
  一些拉运假烟的车辆在路上被拦住,接受检查,假烟商人打了电话,不出半个小时,假烟车辆就会被放行。假烟利润实在太丰厚了,假烟商人们不惜用巨款砸中那些执法机关中的腐败分子。
  再说,假烟窝点分做几处,就算没收了这车假烟,他们的生产丝毫不会受到影响;就算执法人员摧毁了一处窝点,而其余的窝点照样能够开工。
  相比那些北方为人张扬的煤老板,南方的假烟商人做事非常低调,这也许与他们从事的是非法生意有关。从外表看起来,这些腰缠万贯的黑心商人衣着朴素,一团和气,满脸谦卑,但是,谁也无法猜测到他们银行中有多少存款。娇娘说,很多假烟老板在省会城市都有多套房产。
  假烟商人都在抽烟,但是他们从来不抽自己作坊生产的香烟,他们只在烟草专卖的指定店铺购买香烟。
  面对这些假烟商人,娇娘有一种强烈的愤恨心理,这可能是因为她出生在20年前的富裕农村,而20年后她的出生地被制假贩假的黑心商人远远抛在后面,而她又不得不给这些黑心商人打工。
  我从娇娘这里了解到了很多假烟商人的故事。娇娘说,有的假烟商人几年间攫取了巨额利润后,就放弃了这种黑暗生意,转而投资另外的高利润阳光产业,比如房地产,比如医药制造,还有人投资矿山,毕竟这些行业都披着合法的外衣。
  我在想,如此大规模的宗族式的假烟作坊,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为什么就没有被彻底查封?为什么总是在查封过后,它们又死灰复燃?是不是对假烟商贩惩处不力?
  一位执法人员后来告诉我说,他们所能做到的,只是将假烟销毁。而对于制假商人,因为查封的假烟数量太少,只能批评教育一番后,就会放走。放走后,假烟商人换个地方,重振旗鼓,故伎重演。假烟屡禁不止,就是因为处罚太轻。
  假烟商人正是了解到了相关处罚条款,将假烟化整为零,被抓住了,也只能查封少量假烟,不够判刑。更何况现代通讯工具发达,让假烟商人闻风而逃,想要在联合执法中抓住假烟商人,难上加难。
  我是第二天晚上从闽南那座村庄回到城中村的,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天亮。
  披着满身疲惫回到出租屋,刚刚洗完澡,躺在床上,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我从门缝向外望去,看到娇娘站在门外,警惕地向走廊两边张望。此前,她从来没有来过我这里,我也没有说过我居住在这里,她怎么会独自到来?她又怎么会认识路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打开房门,娇娘径直走了进来,坐在我的床铺上,眼睛看着墙角,她成熟的胸脯在长袖紧身T恤下剧烈起伏着,她丰满修长的大腿紧紧地包裹在牛仔裤里,看起来很性感。和我一起坐车回到城中村的时候,她还没有穿着这身衣服,她是回来后又换了这身衣服,才来找我的。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她说:“我早就知道。”她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手指交叉着,放在两腿之间,看起来很娇羞。
  可是,我一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不知道她跟踪我的目的。当初如果是为了防范我,现在她肯定也不会告诉我她曾经跟踪我的事情。还有,这个黎明,这个安静的黎明,别人都在酣然入睡中,她为什么会来到我的房间?
  那时候我很傻,长期压抑沉重的生活,已经像水一样浇灭了我心中爱情和欲望的火焰,我行走在生活的最底层,为了温饱而奔波,我相信没有一个女人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
  我问她:“你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羞怯地说:“家里要我结婚,我该怎么办?”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将眼神移向了墙角。
  我懵懂地说:“好啊,结婚是好事啊。”
  她声音低沉地说:“什么好事啊,我不想这么快就结婚。”
  我问,对方是什么人?
  她说,那个男青年和她出生在一个村庄,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初中毕业,他们几年前就订婚了。后来,她出来打工,对方在家中种茶。昨天,她见到了小姨,小姨传话说,妈妈让她下个月就回家结婚。
  我说,这多好啊。
  她说:“结婚后,我就不能出来了,可是我不想回去,不想回到那个偏远的乡村,我想留在城市里。”
  我当时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一样开导她,劝慰她,我说,现在也该到了结婚的年龄了,也该结婚了,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结婚后两个人一起过日子该有多好。
  她用眼睛挖了我一下,问道:“那你为什么不结婚?”
  我苦笑着说:“我这么穷,住在这里的鬼地方,一月收入勉强养活自己,哪个女孩愿意嫁给我。”
  她低下头,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如果有人愿意呢?”
  我哈哈笑着说:“不会有人愿意的。”
  那时候我真的很迟钝,我像一只从树上突然掉落路面的毛毛虫,我慢腾腾地爬行着,不知道有车辆辚辚驶来,不知道有狂风席卷而过。我按照自己的路线,慢腾腾地爬行着,不知道咫尺之间,骇浪惊涛。
  我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盒黄红梅,抽出一根,这是我经常抽的香烟。娇娘看到我想抽烟,从小坤包里取出一盒玉溪,塞到了我的手中,她说:“我早就给你买了,一直想送给你抽……这是真烟。”
  我说:“这烟老贵了,要20块钱啊,你怎么买这么贵的?”
  她没有接过我的话题,她好像在自说自话:“我这些年打工,积攒了10万元,我嫁给谁,不会给谁添麻烦的。我要开一间化妆品商店,一定能赚钱。我一结婚就不在这里干了,我要好好做正经生意。”
  我真诚地说:“你很善良,又很能干。你男朋友娶了你,一定很幸福。我提前祝福你们。”
  她突然不说话了,冷冷地坐着,场面显得非常尴尬。我说,这玉溪香烟果然很好抽,口感很好。她不言语。我又说,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她还是不言语。我没话找话地说,到了这个季节了,天气还是这么热,真想不到。她别过头去。
  人在没有话说的时候,就会说起天气。我又无聊地说起了今天的气温,一会将要出来的太阳……
  她没好气地打断我的话说:“今天要下雨了!”她站起身来走到门口。
  我傻傻地说:“怎么会呢?你看这天色。”
  她没有看天色,她只看着地面,噔噔噔态度坚决地走过走廊,走下台阶,走出了楼房。
  现在,我明白了她当初在黎明时分来到我的出租屋,坐在我的床上,向我说起自己的过去,其实就是向我表白她的爱情。可是那时候我混沌木讷,根本就没有想过会有爱情发生在我和她之间。我当时已经年近而立,不名一文,潦倒不堪;而她当时才二十出头,泼辣能干,积攒了十万元。那时候的十万元,对我来说就是天文数字。我从来不敢想过会有故事在我和她的身上发生,我一直把她当成了小妹妹,活泼可爱的小妹妹。她的所有淘气和任性我都能够包容,我一直张开自己沾满鲜血的翅翼保护着她,不会让她受到一点委屈。我没有想到,她居然会爱上我。
  那时候我对她也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她就像一个娇贵的瓷器,我双手捧着,我担心一使劲就会将她捏碎。尽管她发育成熟,生机勃勃,身材性感,可是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那个年代还残留着最后一丝纯真和爱情,这种纯真和爱情是与肉欲格格不入,而今天,爱情已经与肉欲水乳交融,无法分割。现在的爱情,与床铺只有一步之遥,往往几分钟就走完了过去几年才能走完的距离。
  有时候我在想着,如果当初答应了娇娘,那么今天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人生有很多的无法预知和不可预测。
  那天早晨过后,娇娘再见到我,就不和我说话,总是沉着脸。我也感到很难堪,不知道怎么哄她,才能让她开心。
  这几天里,又发生了一件事情,画家去了西藏,他变卖了自己所有的家产,才凑足钱买了一张打折飞机票。我问:“你去了那里,没有一分钱,怎么生活。”画家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天无绝人之路。”
  对于画家来说,西藏是一片圣地,那些没有污染的风景,随便割下一块,就能进入画布。这些风景让生活在工业污染和高楼大厦里的人们如痴如醉,画家去了西藏,也许会成功。
  后来,他果然成功了。
  思想家一如既往地穿行游说在学校工厂之间,让人们接受他重建信仰的观点。他就像当年周游列国的孔子。他和孔子一样屡屡碰壁,碰得焦头烂额。不同的是,孔子还有七十二弟子跟随,而他却是孤军奋战。
  一家家学校拒绝了他,学校都在追求升学率,没有人会抽出时间聆听思想家的观点。一家家工厂的保安将他拒之门外,他们认为这个满口忠孝礼仪的青年脑子有毛病。在这个有钱能是鬼推磨的年代,傻子才会放弃金钱拾起信仰。
  失败的情绪如影随形地伴随着思想家。
  地老鼠手中玩弄着匕首,匕首在他的手中像皮筋一样绕着圆圈,他斜睨着我说:“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我们有缘,有见面了。小子,还记得我吗?”
  我仔细端详着他,故意歪着嘴巴,装着一副傻傻的神情,我说:“你不是刘欢吗?哎呀,我们还在一起合影过?”
  地老鼠恶狠狠地说:“去他妈的,别在老子面前装样子。小心老子一刀捅死你。”他又扭头对坐在座位上的一个青年用闽南话说着什么,那个青年站起身来,狐疑地望着我,他和地老鼠一样短小而不精悍。
  那个青年问:“你跑到车上干什么?”
  我的眼光越过他的头顶,穿过车前驾驶室的玻璃,望着远处点点路灯光。我的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神情,我幽幽地说:“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混浊我独清。”
  那个青年惊愕地看着我:“我问你为什么上我们的车?”
  我继续装出一副傻傻的神情,继续用缓慢的语气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哦,哦……”地老鼠像刚下完蛋的母鸡一样,看着我说:“你他妈是不是疯了?傻了?”
  我依然用着刚才的语调说:“你吹送我如波如烟如云吧,我生是创巨痛深,我是血流遍体,时间的威权严锁于我,重压于我,我个太浮太傲太和你一样的不羁。”
  车上的闽南人都回过头来看着我,他们的眼睛中充满了惊异和疑惑。这些人都是文盲和半文盲,他们不知道诗经和屈原,也不知道英国的雪莱。这些文言诗句,他们闻所未闻,他们即使“闻过”,他们也不会知道是什么意思。
  地老鼠将匕首架在了我的脖子上,他踮起脚跟问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相信地老鼠只是在吓唬我,他只有胆量威胁我,绝对没有胆量刺杀我。我连他看也不看,望着窗外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那个青年以权威的口气向车厢里的人炫耀着说:“这是一个神经病。”
  我继续装神经病,我大声喊着“拉屎,拉屎。”然后就拉开了皮带,准备脱裤子。
  司机过来了,他喊着:“谁把神经病带上车子了?谁带上来的?”看到没有人答应,他就摆着手说:“滚,滚,快点滚。真是晦气。”
  我没有走,我装着听不懂司机的话,司机吓唬说:“快点滚,再不滚就要打死你。”他扬起手来,装着要落下去,其实不会落下去,谁会去打一个神经病人?神经病人让见到的每一个人都退避三舍,因为神经病人杀人也不犯法,神经病人的外表让每一个人都深感恐惧。
  我继续歪斜着嘴巴,侧着身子走到了车门口,身后不知道谁踢了一脚,我顺势就跳到了车下。我慢慢地走向小巷,偷眼看到身后跟着地老鼠和那个同样矮小的青年。
  我装着没有看到他们,继续慢腾腾走上前去。他们要么是查看我的行踪,要么就是准备在没人的地方打我。我走到了小巷尽头,看到一户人家的门口放着一条矮矮的长凳,可能那家主人下午在门口聊天,现在还没有端回去。我跑前两步,一把操起长凳,抡圆了砸向跟在身后的地老鼠。地老鼠大惊失色,叫声哎呀,扭身就跑。另一个青年也急忙逃遁。小巷黯淡的灯光照着他们四条短腿,四条短腿争先恐后地移动着。我故意大声喊着:“老子今天砸死你们。”他们惊惶万状,呀呀叫着,像两只躲避劁刀的猪崽。
  真对不起,重新发一遍——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走进假烟作坊,没有见到娇娘,她们说娇娘走了,回家结婚。
  我当时很平静,我想当然地认为娇娘会幸福。因为他们青梅竹马,所有的文学作品中都在尽情渲染青梅竹马,都在说这样的爱情是完美无缺的。我当时甚至还在为娇娘高兴。
  现在,我在电脑前打出这一段文字的时候,心中充满了苦涩,我不知道这些年娇娘生活是否幸福,当初她不愿意回到乡村,而最后又被迫回到乡村,她是否收敛了自己的任性,是否满足于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此刻,这个静静的夜晚里,她在干什么?她会不会像我一样偶尔还能想起她?
  又过了两天,我又要坐着长途大巴去闽南村庄拉货。
  那天晚上,我刚刚走上大巴,坐在车厢最后一排的空座位上,突然一个人走过来了,手中拿着一把匕首。我惊愕地抬起头来,看到那是地老鼠。
  地老鼠手中玩弄着匕首,匕首在他的手中像皮筋一样绕着圆圈,他斜睨着我说:“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我们有缘,有见面了。小子,还记得我吗?”
  我仔细端详着他,故意歪着嘴巴,装着一副傻傻的神情,我说:“你不是刘欢吗?哎呀,我们还在一起合影过?”
  地老鼠恶狠狠地说:“去他妈的,别在老子面前装样子。小心老子一刀捅死你。”他又扭头对坐在座位上的一个青年用闽南话说着什么,那个青年站起身来,狐疑地望着我,他和地老鼠一样短小而不精悍。
  那个青年问:“你跑到车上干什么?”
  我的眼光越过他的头顶,穿过车前驾驶室的玻璃,望着远处点点路灯光。我的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神情,我幽幽地说:“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混浊我独清。”
  那个青年惊愕地看着我:“我问你为什么上我们的车?”
  我继续装出一副傻傻的神情,继续用缓慢的语气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哦,哦……”地老鼠像刚下完蛋的母鸡一样,看着我说:“你他妈是不是疯了?傻了?”
  我依然用着刚才的语调说:“你吹送我如波如烟如云吧,我生是创巨痛深,我是血流遍体,时间的威权严锁于我,重压于我,我个太浮太傲太和你一样的不羁。”
  车上的闽南人都回过头来看着我,他们的眼睛中充满了惊异和疑惑。这些人都是文盲和半文盲,他们不知道诗经和屈原,也不知道英国的雪莱。这些文言诗句,他们闻所未闻,他们即使“闻过”,他们也不会知道是什么意思。
  地老鼠将匕首架在了我的脖子上,他踮起脚跟问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相信地老鼠只是在吓唬我,他只有胆量威胁我,绝对没有胆量刺杀我。我连他看也不看,望着窗外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那个青年以权威的口气向车厢里的人炫耀着说:“这是一个神经病。”
  我继续装神经病,我大声喊着“拉屎,拉屎。”然后就拉开了皮带,准备脱裤子。
  司机过来了,他喊着:“谁把神经病带上车子了?谁带上来的?”看到没有人答应,他就摆着手说:“滚,滚,快点滚。真是晦气。”
  我没有走,我装着听不懂司机的话,司机吓唬说:“快点滚,再不滚就要打死你。”他扬起手来,装着要落下去,其实不会落下去,谁会去打一个神经病人?神经病人让见到的每一个人都退避三舍,因为神经病人杀人也不犯法,神经病人的外表让每一个人都深感恐惧。
  我继续歪斜着嘴巴,侧着身子走到了车门口,身后不知道谁踢了一脚,我顺势就跳到了车下。我慢慢地走向小巷,偷眼看到身后跟着地老鼠和那个同样矮小的青年。
  我装着没有看到他们,继续慢腾腾走上前去。他们要么是查看我的行踪,要么就是准备在没人的地方打我。我走到了小巷尽头,看到一户人家的门口放着一条矮矮的长凳,可能那家主人下午在门口聊天,现在还没有端回去。我跑前两步,一把操起长凳,抡圆了砸向跟在身后的地老鼠。地老鼠大惊失色,叫声哎呀,扭身就跑。另一个青年也急忙逃遁。小巷黯淡的灯光照着他们四条短腿,四条短腿争先恐后地移动着。我故意大声喊着:“老子今天砸死你们。”他们惊惶万状,呀呀叫着,像两只躲避劁刀的猪崽。那天晚上,我离开了假烟窝点,此后,我再也没有走进过那家位于居民楼五层的假烟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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