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医院和医托,欺骗的都是外地就诊的农民。黑医院置身城市,而城市人有医疗保障,更高一等的有公费医疗,他们一般是不会来到这些黑医院的。
能够来到城市治病的农村人,一般都是患有重病的人,而来的时候,肯定是把一生的存款都带上了,有些甚至是四处告贷,而医托和黑医院骗的就是他们的救命钱,他们一生的血汗钱,黑医院和医托的这种行为,无异于持刀杀人。
医托和黑医院是赤裸裸地诈骗,赤裸裸地抢劫,赤裸裸地杀人,而有些公立医院和黑医院黑医托联合起来,更为可恨。这些所谓的白衣天使,其实就是披着人皮的恶狼。
那一年,我带着父亲去省城一家著名的公立医院治病,慈眉善目的穿着白大褂的老医生了解了父亲的病情后说,这种病在这家医院治疗效果不好,建议去另外一家医院治疗,我们听信了他的话。他叫来了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把我和父亲领到了一幢居民楼里,她随便写了一张单子,就要求交5000多元。父亲看到那里陈设非常简陋,就说:“那么大的医院都不愿意治疗,这个小房间就能治好?这里面有问题。”而我当时还傻乎乎地要求父亲在这里治疗,相信了那个老医生和这名女孩子的话,准备掏钱给她。后来,父亲坚决走了,我才跟在后面离开了,一路上还埋怨父亲不在那间小房间里治疗,说不定人家能治好。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我实在太傻了太傻了!
在没有做记者之前,我是一个非常傻非常笨的人,经常上当,我曾经被三张扑克牌猜大小王骗过,路边做好事被人敲诈过,进了商店门被人强卖过,喝了一杯茶水被人勒索过,被卖文物的人欺骗过,被卖汽水的人掉包过,带着父亲看病又差点被医托抢劫了……后来,我做了记者,我才看到了这个社会的不为人知的一面,了解到了种种黑暗和内幕,我再也没有上当受骗过,因为我能够一眼就看穿种种骗局,我已经修炼成了骗子的老祖宗。如果我不把这种种骗局让更多人知道,让更多人免于受骗,我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我有一些医院的朋友,这些医院是公立医院,这些朋友都是拿工资的医生,但是他们其中一些人的作为,让人实在想不到这是医生所为。
患者走进医院后,都绝对会对医生言听计从,也绝对不会讨价还价,医生与患者的关系中,医生居于绝对的主导地位,所以,一些丧尽天良的医生就利用这种关系来诈骗患者。
你看病,他给你开药的时候说,别在医院买药,你在医院外某某诊所某某药房买药,那里的药便宜,你相信了,你天真地以为医生是好心,是替你着想,你买了药后,动辄就是成百上千元。
医药市场非常混乱,同一种治疗感冒的药物,会有几十上百种,每种成分差不多,而价格相差很大,一些无良医生开处方的时候,专门给你开大处方,什么药物贵,就开什么药物,你掏钱越多,他拿回扣越多。
这些年有一种特殊的职业叫医药代表,就是专门替药厂到医院推销药物的人,他们和医生订立了攻守同盟,共同宰割患者。
可怜的我们的患者,又怎么能够知道医院里这么多的猫腻,我们进了医院后,只知道医生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医生宰割了我们,我们丝毫也不知道,我们还在对医生感激涕零,千恩万谢。
很多医生都是专家教授,其实有些人的称号是买来的,在腐败的医药界,什么都能拿钱买来。
无良医生在检查你的身体的时候,故意把你的病说得很严重,你有一点炎症就说是宫颈糜烂,你有一点尿频就说是不孕症前期,反正在医疗行业信息极度不对等,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你又不懂,你只能听他说。对他们这样的人,只能依靠医德来约束,然而,你给一个没有道德底线的医生讲医德,无异于与虎谋皮。你想让他们对你发善心,那简直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
我还遇到过一个医生,是一家医院儿科的专家,患者来医院看病找他的时候,他让患者家属带着孩子下班后去他家找他。他家成了儿科诊所,在这里,他连看病带卖药,他每年的收入比一家工厂还多。
还有一些医生,为了多拿回扣,相关药物和不相关的药物开一大堆,这些药物对你的病情没有好处,也没有害处,不会出现医疗官司,也吃不死人。有些医生,本来一个疗程就能治好你的病,他偏僻慢慢治疗,分成两个三个疗程,让你多掏两倍三倍的钱。
我以上所说的都是公立医院的医生,而私立医院,更是混蛋!我只能用混蛋来称唿这些衣冠禽兽。
医生这个行业现在已经成了最为人诟病的行业,原因在于一些医生见钱眼开,道德沦丧,人面兽心,持刀杀人,彻底沦为了整个人类的罪人——这样说毫不为过。他们与整个人类为敌。
有一天我上班的时候,没有见到县官,第二天还没有见到,这很令人意外,大家都猜测到了山雨欲来,但是谁都不敢打听,谁也不敢说出。第三天,我们才知道县官被双GUI。贪官们最害怕双GUI,一听到双规他们就会魂飞魄散。
最后,县官被判刑,有近千万财产不能说明合法来源,而不能说明合法来源的,就包括那些假装住院而收取的礼金。另一名县官被撤职。
县官女儿也自食其果,情人从她那里骗取了一大笔钱,找到比她年轻漂亮的结婚了。他们夫妻也离婚了。一个男人如果摊上这样一个飞扬跋扈又风流放荡的女人,还在一起过日子,那就简直没有血性了。听说她的前夫后来离开县城,在南方开工厂,生意做得很成功。而她至今还是单身,谁敢要她?谁要得起她?这是报应。
贪官遭到惩处后,全县进行了一次行业大整顿,那些开大处方的人,有的调离了岗位,有的勒令停职反省,有的则被开除。
听说有些被开除的人,就去了南方的民营医院。这次,他们不是开大处方,而是持刀杀人。
所谓的民营医院,是相对于公立医院的。公立医院是不会在电视上报纸上大肆播放登载广告的,而民营医院则非常热衷于宣传,营造知名度,招徕患者前来就诊。
有些公立医院的个别科室,比如性病科、整容科、不孕不育科等,这些传统医院里没有的、最近几年才兴起的科室,也都是私人承包,他们假借公立医院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大肆揽财。其实,它们和公立医院没有任何关系,它们租借公立医院的场地,每年上缴多少多少钱,就摇身一变,母鸡成凤凰。
我在《暗访妓女群落》里,曾经写到了一个郎中,依靠青霉素和高锰酸钾治疗性病起家,赚足了万贯家产,他就是部分民营医院企业家的雏形。后来,我采访了很多知情人,知道了民营医院的前世今生,而现在在宣传广告中八面风光的世界知名教授、医学界的权威专家、民营医院的创始人,其实就是福建莆田的农民。
多行不义必自毙,县官的倒行逆施终于惹来众怒,全县几十名退休老干部实名举报该县官和另一名县级干部,引起上级有关部门注意。这些退休老干部有很多是以前的老红军老八路,还有很多人战争年代是现任省部级高官的排长连长,他们浑身正气,嫉恶如仇,最愤恨的就是贪官污吏。我们那里是革命老区,乡间有很多过去年代的战斗英雄和功臣,我的外公就曾经在红军时代给后来的一位级别非常高的领导当过警卫员。
我在那个县城上班的时候,听到过这样一个传说:一个刚上任的乡长,坐着桑塔纳行驶在窄窄的山路上,有一个老人背着一捆柴禾在前面走,挡住了车子的去路。老人腰身佝偻,行走缓慢,乡长走下车子,对着老人破口大骂,还把老人的柴禾扔到了沟底。老人一句话不说,闪在一边躲避,让车子先过去。当天下午,老人就坐长途汽车去了省城。第二天一上班,这个乡长就被撤职,民间的传言是,有高层的人说:“这样鱼肉百姓的人,怎么能够给百姓服务?”我在机关大院上班的时候,有人还指给我看:“这就是那个老人。”我们都满怀崇敬。
福建莆田有一个秀屿区,据说每年的医药品医药器械订货会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举行,为什么?因为秀屿区的人在全国各省市开办了上万家与医疗行业有关的企业。秀屿区有一个地方叫东庄,听说家家户户都有人在外地开办民营医院,有的是兄弟几人,一人在一个城市开办一家医院。据说,全国80%以上的民营医院都是由东庄人创办的,而东庄开办的民营医院和相关企业所创造的利润,超过西部某边远省份。
很多人创办民营医院,都是以坑蒙拐骗起家的。民营医院带着洗刷不掉的原罪。
我在莆田采访的时候,有一次遇到了一位开酒店的男子,他曾经做过多年的医药行业,后来觉得自己“良心发现”,想正经做生意,就不再从事医药行业。然而,他对医疗行业的内幕了解颇深。
十多年二十年前,他们从稻田里走上来,洗干净腿上的泥巴,穿着西装,一路北上,来到城市,首先选择一家街面的店铺,作为诊所,然后再临时聘请医生,他们只会种田,不会行医。那时候流落江湖的医生普遍医术较差,要么是街口卖狗皮膏药大力丸的,要么是特殊年代的赤脚医生,还有些是自费上大学而没有分配到工作的人。那些年的大学生是分配的。正规的公立医院定期会淘汰一批医疗设备,他们再以极低的价格购买,继续使用。
有了店面,有了人员,有了设备,医院就开张了。这样的一家医院,投资一万元就具有相当的规模。
为了吸引患者,他们在电视报纸上大打广告,编造虚假信息。年龄大的医生,就号称北京医科大学或者医学研究会的专家,协和医院的客座教授;年龄小的医生,就说是从美国欧洲留学回来的国际顶尖人才,某方面的权威人士。这些医院刚起步的时候,都是挂着“性病专科”、“妇科专家”、“不孕不育”的牌子,因为这几种疾病最好蒙人,最容易骗钱。
那时候,很多人还热衷于夜晚听电台广播,电台广播都有一个节目叫"午
夜悄悄话",那就成了这些小医院的天下。不明真相的听众打进电话,主持人——其实就是这些医院的医生替你分析病情,然后让你坐什么什么车,到哪里哪里找著名专家确诊,而所谓的著名专家,其实就是他自己。
那时候人们普遍对军医很神秘,他们就号称老军医,有着多年治疗性病的经验。很多患了性病或者怀疑有性病的人趋之若鹜,他们先和你套近乎,询问你的家庭收入等等情况,如果你没有结婚,他们就将简单的尿路感染说成不孕症的前兆;如果你结婚了,他们又会说是艾滋病的前兆。他们毫不负责任地,故意加重你的心理负担,让你大把大把掏钱买药。那时候性病刚刚死灰复燃,而此前的几十年,中国这片土地上,梅毒花柳病等性病绝迹,老军医又如何能够接触性病?如果真是艾滋病,他们又如何能够治愈?
如果在这个地方,生意做得很好,他们就扩大经营;如果生意不好,他们就换个地方,重开旧业。“总有一款适合你”,总有一个地方适合行骗。
这位有正义感的莆田老板说,绝大多数民营医院都是依靠坑蒙拐骗起家的。
这些依靠坑蒙拐骗的小医院有了原始积累后,他们就开始进军公立医院。
那时候承包公立医院的科室很容易,只要交钱,就能租到科室。而公立医院也乐于将那些听起来很脏的科室承包给这些莆田人,这些科室往往是性病科、皮肤科、妇科等等,这些精明的莆田人背靠大树好乘凉,登堂入室,游击队变成了正规军,而患者更会相信,收入更会增高。他们对外宣称是某某公立医院,其实和某某公立医院没有任何关系。这就如同我在公安局的楼下租一间门店开包子铺,我也可以对外号称我是公安局的人,我们的包子是公安局的包子。
一位开了多年小医院,而现在成了民营医院副院长的人说,那时候的人很好骗,因为他们相信电视上说的,我们就在电视上加大宣传,电视台从来不会审查医院的资格和信息是否虚假,只要给钱,让他们播放什么,他们就播放什么。那时候的报纸也是一样,翻开报纸,下半个版面全是性病广告,这些广告都是我们这些民营医院登载的。那时候的人信息不发达,也很少人有电脑,对性病没有多少了解,医生说什么就是什么。所以,一个简单的性病,没有一万元是不能治愈的。而一万元,就会让很多人倾家荡产。
而患者更不会相信,公立医院也会骗人。
十几年前,我在机关上班,那时候每月都有跟着领导出差的机会,去长三角珠三角,去东北和西南,去很多经济发达的大城市,马不停蹄,招商引资。
那时候的我很傻很天真,每到一地,照顾领导休息后,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放一池温水,浸泡其中,暖暖的水温让身体的每个毛孔都打开了,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一样飘荡在这座陌生城市的上空,又像一片树叶一样随风荡漾无拘无束,我常常就这样躺在鱼缸中浸泡很长时间,有时候手中还会拿着一本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到了后半夜,水温下降,我才会醒来。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浴缸不干净,我根本就没有防范意识。
有一次,我回到县城,感觉到下身有些疼痛,我赶快翻书查看,怀疑自己得了性病。那时候,我不好意思去公立医院,也不知道公立医院里是否有治疗这个部位的科室。我觉得这种疾病见不得人,又不知道如何求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对照着相关书籍中的描述,我怀疑自己得了什么很严重的性病,这种心理的疾病恐慌让我常常夜不能寐,我茶饭不思,迅速消瘦,做事恍恍惚惚。有一天晚上,我在电视上看到本市中医医院有性病科,专治各种性病。我想,我可能得了很严重的性病,干脆去那里看看。
我现在还能记得那家性病科室是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里,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面容清癯,看起来医术高深;一个小年轻,又瘦又小,眼睛骨碌碌乱转,他们都说着普通话,而我们那里的医生都说着本地方言。说着方言的我们对那些来自南方的说着醋溜普通话的人有一种天生的敬畏,他们来自繁华的地方,他们见多识广,他们是财富的象征。
老者先给我号脉。他像高僧入定一样眼睛微眯,脸上风平浪静,少顷,他睁开眼睛说:“你得了很严重的性病。”我当时差点吓死,这种见不得人的肮脏的疾病,怎么就让我碰上了?老者问:“你最近是不是身体消瘦,食欲不振?”我赶紧点点头,我胆怯而虔诚地望着他,就像少女望着布道的神父一样。
正在交谈时,门外进来一名女子。那个女子穿着时尚,长相漂亮,却满脸愁容,后来我想,她可能是一个妓女。妓女看到我,就大大方方地站在一边,丝毫也没有避讳。老者让我脱下裤子,我当时很难为情,因为身边有一个女人,而老者说:“这是科学啊,在科学的面前是不能有丝毫害羞的。”我那时候很傻,听着老者圣人一样满含哲理的话,更加相信了他医术高明。可是,看着妓女,我还是很难为情。后来,妓女背过身去,我才脱下裤子,老者看了一眼就说:“啊呀,很严重啊,很多种性病啊,如果不赶快治疗,你活不过半年。”他说出了好几种性病的名字,这些名字我在那本书中都见到过。
穿上裤子后,我小心地问老者:“要治疗好,需要多少钱?”老者说:“如果你一次性治愈的话,需要12000元,如果分期治疗的话,第一个疗程8000元,第二个疗程8000元。当然,一次性治愈最合算。”
那时候我一月只有四五百元钱的工资,12000元对我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我心中充满了恐惧。我看到那名女子听到老者的话时,也面露难色。
老者就问:“你有多少钱?”
我说:“我只带了100元钱。”那时候我经济拮据,囊中羞涩,仅有的工资还要补贴家用,身上常常只装二三十元,而装上100元就有了富翁的感觉。
老者对那个小年轻说:“那就先开100元钱的药。”
小年轻拉开里面桌子的一个抽斗,取出一个小瓶子,从瓶子里倒出了指甲盖大小的紫色颗粒状的药物,包在纸片里,交给了我,他说:“早晚各一次,清洗下身,三天后再来检查。”
回家后,我把一点点颗粒状的药物倒入脸盆,加上水,盆中的水立即变成了紫色。我突然想,这不就是高锰酸钾吗?上中学的时候,喜欢做各种实验,所以对实验室的常用药物很熟悉。而高锰酸钾,在药店里两元钱可以买一瓶。老者和小年轻给我的这指甲盖大小的高锰酸钾,只能值一毛钱,而他们要了我100元。如果我按照他们的要求,我给他们12000元,估计他们就会给一瓶高锰酸钾,而这一瓶高锰酸钾,市面上只卖两元钱。
我没有用高锰酸钾,也没有再去那家市区的中医医院性病科,但是,老者的话却给我带来极大的恐惧,他说我得了很多种性病,活不过半年,这些话像一枚烧红的铁钉,楔入了我的心中和肉体里,让我不论什么想起来,都惊惶万状,大汗淋漓。尽管这个老者用高锰酸钾来骗钱,可是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那年的整个夏天我都坠入了极大的恐惧中,我常常在恶梦中惊叫一声醒过来,额头上是密密的汗珠。我每到一地,就先在书店里查找关于性病的书籍,我越对照越怀疑自己真的得了很多种性病,可能还有艾滋病。有时候一个人在卫生间,真想将下身割掉,天真地以为这样做就将病灶去掉了。
怎么办?治疗吧,那时候的性病动辄就要上万元,不治疗吧,生命只能维持几个月。我陷入了极大的矛盾中。
那时候的报纸上有很多治疗性病的广告,公共厕所的墙上也贴满了这样内容的牛皮藓,我想,可能这个世界上还有和我得了一样疾病的人,可是我又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他才能和他交流。无中生有的疾病像一个无所不在如影随形的魔鬼,而我只能一个人和他作战。
有一次,来到了一个城市里,我按照报纸上的广告,找到了这家性病专科医院。接诊的是一个30多岁的女子,皮肤晒得黝黑,手掌粗糙,就像海边的渔民一样。她要看我的,我很不好意思,她说:“在医生面前不要害羞,医生是救死扶伤的人。”我只能听从了她的话,她看后照样说我患了很多种疾病,需要赶快治疗,而治疗费也是上万元。当时,我抱定主意,不治了,死就死吧。我出门的时候,这名女医生拉住了我,她要让我交100元的诊疗费。我说:“你又没有治疗,交什么钱?”她说:“我们这行的规矩,看了就必须交钱,不能让我们白看。”没办法,我给了她10元钱,她一直在嘟嘟囔囔,说我不像男子汉,一点也不大方。
就在我走出这家医院大门的时候,一个30多岁的女人眼圈红肿,拽着一个老头的手走进来了,老头满脸尴尬。我想,可能这个女子有了性病,是那个老头传染的。
我抱着必死的信念走在大街上,突然看到大街上阳光明媚,行人如梭,充满了市井气息。生活这么美好,而我却要走了,走就走吧,人总有一死,早走晚走又有什么区别?现在,我只愿过好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几个月。
此后,我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大声说话,大口喝酒。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就大声唱歌;走路的时候,也脚步很响,咚咚咚地一步步把死亡赶到墙角,赶得它无路可逃。死亡是我的敌人,我先在气势上压倒了它,它还有什么可怕的?应该是它害怕我。
奇怪的是,过了一段时间,好像下面没有异样的感觉了,而我居然体重增加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在书上查找到,有性病和艾滋病的人是不能献血的,这样的血液不健康。有一次,经过了一座城市的广场,我专门走上献血车,护士在化验后,就抽去了血液,并把她们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一个月后,我打电话过去,她们说我的血液完全正常,没有任何问题。
放下电话后,我一口气跑到了郊外,跪倒在山坡上,泪流满面,原来我就没有病。温暖的阳光,小鸟的呢喃,远处的山巅,身边的草地,甚至棱角分明的石头,忙忙碌碌的蚂蚁……这一切如此真切,又如此令我留恋。我深深地感觉到:活着,真好!
那时候,我想,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揭穿这些黑医院的骗人把戏,一定要让每个人不再像我当初那样上当受骗,不再像我当初那样怀着极大的恐惧与子虚乌有的死亡搏斗。进了这些黑医院的每个人,要么花费一大笔钱,要么就带着极大的心理负担。这些黑医院坏透了,浑身流着肮脏的脓水,散发着恶臭,坏得身上找不到一块完好的地方。
在我以后做了记者后,我有机会采访这些莆田人,就连他们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当时是依靠坑蒙拐骗起家的,“但是,我们现在合法经营,我们为国家创造税收利润。”
就像拍了三级片的那个著名演员一样,她认为她自己现在漂白了。
莆田人开办的民营医院经历了三个阶段。街头小诊所是第一阶段,挂靠公立医院是第二阶段,独立办院是第三阶段。我在求医的过程中,遇到的老者,属于第二阶段;遇到的妇女,属于第三阶段。
上面写到的那位不开医院开酒店的莆田人告诉我说,莆田人挂靠公立医院的时候,为了创造更高的利润,见谁说谁有性病,见谁说谁不孕症。我问:“为什么公立医院不管?公立医院难道就不害怕败坏了他们的名声?”
他说:“那时候的人们普遍对性病缺乏认识,以为治愈性病就需要上万元。再说,公立医院院长在性病科室入股,收入越多,分红越多,他对性病科室的乱收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公立医院院长在性病科室入的是干股,不投资,只分钱。就像一些地方的极少数煤炭官员在黑煤窑里入干股一样,不会投资一分钱,只提供信息,每逢上面来人检查,黑煤窑就会关停歇工,检查过后,继续开挖,这些官员就依靠出卖信息分钱。而公立医院的院长也是这样。
那些年里,性病开始出现,艾滋病也第一次出现在了铅字中,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患有这些人们意识里的“脏病”的患者,都感到无颜面对所有人,他们不敢去正规公立医院求诊,担心在那里遇到熟人,所以他们只能选择这些开在隐秘角落里的小诊所或者外地小医院的性病科室,所以,这些莆田人从来就不缺生意。这些莆田人的生意也一直做得很成功。他们的财富像滚雪球一样,不断壮大,他们的经营规模也在不断壮大,他们开始承包一些效益不好的医院,短短的时间里就取得了丰硕的利润。而以前这些医院效益不好,一般都是因为开办的是传统科室(内外儿妇)和收费低廉。而莆田人接手后,还是依靠性病和不孕症打天下,打下了一片灿烂江山。
来这些医院求诊的患者,女性多于男性,因为女性更容易听信别人的说词,女性更没有戒备心。而妇科病更是一种常见的病症,但在这些民营医院的口中却可以说得异常严重。
然而,尽管他们创办了医院,跻身于民营企业家行列,但是,就我所接触到的民营医院,还是以骗钱为目的,他们就像西装革履的小偷,去出席贵族的晚宴,一不留神就会把餐纸勺子叉子装进西服口袋里,阔绰后的他们依然保存着小偷小摸的习惯,而且这个习惯一直无法更改。
然而,总是有人不断地走进他们的医院,总是有人不断地给他们送钱。他们的实力还在扩大,后来,他们开始创办医药集团。这个集团下面的医院都有一些大同小异的名字:男性专科医院、女子医院、皮肤病医院、不孕不育医院、整形美容医院,还有一些名字听起来充满了爱心的医院,比如什么博,什么新,什么仁……为了让更多人相信他们的实力,这些医院往往号称香港某某医院的分院,全国某某机构指定医院,但他们就是不说自己是莆田人办的医院,从小诊所发展起来的医院。
在不同的城市里,都有大大小小的民营医院,他们名称不同,注册不同,经理不同,医生不同,然而他们的背后都站立着一个相同的人,这个人的名字并不会出现在工商营业执照中,也不会出现在对外宣传的所有资料中,而这个人才是真正的老板和经理。他是一名莆田人。
到了这个时候,从小诊所起家,依靠坑蒙拐骗发家的莆田人,到现在已经成了集团经营,他富可敌国。
还有人不满足。
一些了解医药行业的人对我说,有些莆田人几年前开始涉足医药制造行业,他们攫取更大的利润。
早些年,医药市场订货会和医疗器械订货会每年春节过后,都会在莆田市秀屿区东庄镇举办,莆田人重乡土观念和民风民俗,春节时期都会回家团聚,医疗商家就盯准了这个时机,向莆田人推销自己的产品。精明的莆田人看到了医疗市场这一块商机,他们开医院的同时,也开始涉足医药行业和医疗器械行业。
医药价格从来没有统一的标尺,它和别的商品不同。大葱一年两元,二十元肯定就没有人买;新书有定价,如果比定价还高几倍,你还愿意买,你不是疯子就是傻子。然而,医药没有市场参考价,没有统一定价,治疗同一种疾病的药物,多达成百上千种,不同的医生开具不同的药物,其间的价格差距高达几十倍上百倍。
莆田人制造的药物几乎都自己冠以特效药的名称,在自己的医院出售,由自己的医生开处方,这些药物在外面见不到,你根本就无法参考,你问为什么这些药物这么贵?他们回答这是自己研制的特效药。你问检查费为什么这么贵?他们说医院的器械是罗马尼亚斯里兰卡阿尔巴尼亚进口的,别的医院也没有这些尖端设备。
莆田人一定很不同意我的观点,尤其是那些新一代的民营医院的掌门人,人们传统观念中的“富二代”,他们含着金钥匙出生,他们拥有医学背景和工商管理学历。但是,我还是要说,民营医院有着无法涂抹的原罪,即使现在,他们的收费还是高于公立医院。
我了解到的医托,都是在公立医院向黑医院拉客,没有见过一例从黑医院向公立医院拉客的现象。
而那些黑医院,都自称民营医院。
为什么会出现民营医院这个“怪胎”?行业内的人说,这是因为当初缺乏门槛限制引起的。那么,如何治理民营医院?专家说,相关部门制定了《全国诚信民营医院十条准则》,希望民营医院都能讲诚信,讲廉洁,讲道德,讲自律。
我不知道效果是否好?
有病时,你愿选择民营医院吗?
我的暗访还远远没有结束。我必须打入医托行业,了解他们的组织结构和体系,了解他们和黑医院是如何勾结的。
我来到了省会城市里,经过长达一个多星期的观察,我了解到,凡是大型公立医院旁边的公交车站,每天中午12时左右,站牌边都会聚集一大批医托。医托和路人不一样,他们的手中往往拿着一本书,一张报纸,一本病例,或者空着双手,病历装在口袋里。他们的眼睛总会像小偷一样左右逡巡,观察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是不是病人。而到了下午四点过后,公交站牌旁边明显就会人流稀少,医托们都回去了。
医托的上班时间是早晨十点到下午四点,中午12点是上班高峰期。医托的诈骗对象都是外地人,外地人在早晨10点左右才能来到医院,而下午四点就要早早回去。中午12点的时候,医院休息,医托们就倾巢出动。
医托在观察病人,我在观察医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的目标对准了一个60多岁的老太太。
老太太满头白发,身材矮小,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她的那张脸苦大仇深,皱纹密布,皮肤黝黑,就像大型泥塑《收租院》里的人物。这样一张劳苦大众的脸很能博得人们的信任。
老太太说着一口地道的河南话,她每天中午12点才会出现,坐在那座三甲医院旁边的花园矮墙上,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看到有疑似患者的人走过,就抖抖索索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本皱皱巴巴的病历,问疑似患者:“同志,打搅一下,到这个医院咋走?”她口中的这个医院,就是一家民营黑医院。而她手中的病历,则就写着这家黑医院的名字。
如果你和她搭话,老太太就开始对你嘘寒问暖,这样一张慈祥的老脸,让人毫无戒备心,你会把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你的病情,你的担忧,你的痛苦,而她则像老奶奶一样耐心倾听着,然后向你推荐她手中病历上所写的这家医院,她说她在这家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身体恢复很好,今天是来复查身体的。如果你相信了,她会一直带着你,一路打听着,走向这家黑医院的方向;如果你不相信,她会把你交给下一个医托。
在这里,有60岁的老太太做医托并不稀奇,还有不到十岁的孩子做医托。有一次,我还看到一个背着书包的儿童,满脸稚气,跟在一名中年妇女的后面,中年妇女对一名患者说:“孩子吃了一个疗程的药,症状全部消失了。”
在这里,你患有什么病,医托就说自己或者家人也患有这种病;你说你是哪个省份的人,医托也说自己是哪个省份的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出门在外,你不相信老乡,还能相信谁?而你被所谓的老乡骗了后,才会明白,老乡见老乡,背后使黑枪。
我曾经留意过医托们的交谈,医托和医托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相互之间会说河南话、四川话、湖南话,后来我才知道在这个公立医院的附近,活动着河南帮、四川帮、湖南帮。每个帮派之间为了争夺患者,经常会发生战争。四川人来自南充,湖南人则来自衡阳。
医托们在医院附近交谈,从来不说与医院和医疗有关的事情。这是他们的行规。
我也会说河南话,我决定以老太太作为突破口。
在那条街道上,我的身份是一名捡拾垃圾的人,我身上背着一个大大的塑料编织袋,袋子里装着饮料瓶子和别人扔在地上的废报纸和宣传单。我每天要在这条街道上转悠两次,他们熟悉捡拾垃圾的我,就像我熟悉他们一样。
有一天,我看到老太太手中拿着半瓶绿茶,我就跟在她的后面,用河南话说:“奶奶,你喝完了把瓶子给我。”
老太太很惊异,她问我:“河南人?”
我淳朴地笑着,点点头,然后问她:“奶奶哪里人?”
她说洛阳的,我赶紧说自己也是洛阳的。我记得多年前旅游的时候,去过洛阳的王城公园,便说自己家就在王城公园附近。
老太太说:“你那里有公园,你肯定是城里人。”
我说:“现在的城里人还不如农村人,农村人还有地,城里人什么都没有。”
老太太张开没牙的嘴巴笑了。后来,我以老太太的小老乡自居。我向老太太介绍火车站周边的环境,没想到老太太居然比我还熟悉。
她说,她来到这座城市已经好多年了。
多年前,老太太在火车站附近从事换零钱的生意。
每天黄昏时分,火车站旁边的菜市场就准备收摊打烊,这时候就会出现一个中年女子,她用一个破旧的包裹包着大把大把的零钱,用零钱来兑换摊主的整钱,而这些肉摊菜摊,第二天没有零钱就无法开张。老太太也来了,她也从中年女子的手中兑换零钱,她交给中年女子百元整钞,中年女子交给她98元。那时候的老太太没有钱,她每次只能兑换二三百元。
第二天,老太太来到火车站旁边的公交车站,手中拿着一张地图和一张上面写着“兑换零钱”的纸牌,如果外地人想买一张地图,给老太太10元钱,老太太则会找给你4元钱,一张地图定价5元钱;如果你用十元钱来兑换,老太太则会找给你九张一元纸币。很多形色匆匆的人并不会留意少找了一元钱,即使你留意到了,老太太也会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做这生意的,给你方便,总得让我赚点啊。”
和这个老太太一起在火车站旁边的公交车站做兑换零钱生意的,还有一些同样苍老的来自河南的老人。
后来,有同村老乡找到老太太说:“你做这个能赚几个钱?干脆跟着我们走吧。”老太太跟着老乡走了,才发现这是让她做医托。
不过,做医托比做兑换零钱的生意,赚钱多了几十倍。
有一次,我在那条街上又遇到老太太,老太太的眼光拨开一个个迎面走来的行人,在人群中寻找想要看病的人。我对老太太说:“我想请你吃顿饭。”老太太笑着说:“那多不好意思啊。”她的眼睛里带着惊喜,她的眼神告诉我她已经答应了,她很兴奋。
一般的老太太都喜欢沾点小便宜。这也就是我选择老太太作为突破口的原因。
我们走进了街边的一家兰州拉面馆,找了一张靠近窗口的桌子。老板过来了,戴着白色无檐帽,用浓重的鼻音问:“来点什么?”
老板是回族人,很多开办兰州拉面馆的人都是回族人。但是他们都不是兰州人,兰州拉面发源于兰州,由兰州人申报成功,但是发扬光大的却是青海化隆人,据说,现在全国遍地开花的兰州拉面,90%都是化隆人开办的,另外的10%是青海其余地方的人开办的。这可能与兰州人小富即安,乡土观念浓厚,不愿出门承担风险有关系。
老太太说:“来牛肉面。”然后,她小心地看了看我,我装着没有留意她,她又对老板补充说:“再多一份牛肉。”
我暗自好笑。
我开始和她叙家常,说起了我们那里的风土人情,其实是她那里的风土人情。我喜欢人文地理方面的书籍,中国任何地域的山川风貌习惯风俗,我都略知一二。
突然,老太太隔着玻璃窗户看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她站起来,踮着小步跑到了门口,将那名女子拉了进来,向我介绍说:“这是我外甥女,前天才来这里。”
她的外甥女神情腼腆,手指拈着衣角,红裤子绿袄,身材粗壮,一看就是来自乡下的女子。她看一眼我,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去,又装着不经意地抬头看着我,脸上带着喜色。与我的目光相遇,她又赶快把头低下,脸上有了红晕。
老太太问女子:“吃饭了?”
女子说:“还没有。”
老太太说:“坐下啊。”然后她带头坐了下来,女子也扭扭捏捏地坐了下来。老太太瞥了我一眼,看到我神色平常,就对女子说:“你也在这里吃点。”
女子看了看我,没有吭声。我眼睛望着窗外,装着在想心思。老太太喊来老板:“再加碗牛肉面。”
女子小心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赶紧配合着说:“对呀,没有吃,就在这里吃点。”
老太太又接着说起了他们家乡的事情,她说话语速很快,脸上神情变幻无穷,看得出她年轻时期一定是一个泼辣的女人。她说 夏天收割麦子的时候把人能热死,成熟的麦田一眼望不到边,一人占着几行向前收割,弯下腰去,看不到人,只能看到沟子(屁股),等到直起腰的时候,腰快要断了……她突然停住了话语,对女子说:“这是你李哥,人家家在城里。”
女子眼睛亮亮的:“城里?那你小时候没有下过苦?”他们那一带的人把吃苦叫下苦。
我点点头,装作自己是城里人。其实我在家乡的时候吃尽了千般苦,什么农活都会干,都干过,有些农活——比如扬场、堆麦秸、摇耧——还是农民眼中的好把式。
女子说:“城里人好,我以后一定要嫁到城里。”说完,她又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紧吐吐舌头。
兰州拉面馆里走进了两个老外,都是男的,个子很高,他们穿着短袖T恤,对着老板叽里哌啦一番后,摊开手臂,耸耸肩膀,离去了。
女子的眼睛一直盯着两个老外看,那种好奇与惊诧的眼神就像猪八戒来到了女儿国,老外离开后,她一直追到了门外,直到老外的身影消失在了人群里,她才怅然若失地回来了。
她感慨地对老太太说:“大姑,刚才那两个外国人那么高,胳膊上腿上都是毛,跟猴子一模一样,恐怕他们都娶不到媳妇。”
老太太一本正经地说:“咋会没有媳妇呢?人家外国人有钱。从他们那里来咱国家,光路费都要花多少钱?你也不想想,人家有钱,女娃子就争着嫁给。”
女子脸上带着恍然大悟的神情:“哦,怪不得人家进来了又走了,人家看不上咱这牛肉面。我想人家顿顿都吃羊肉面,羊肉面好吃,贵!”
老太太鄙夷地说:“瞎说,人家外国人不吃羊肉面,人家顿顿吃羊肉串。人家也不喝茶,人家天天喝牛奶。”
女子啧啧赞叹着,似乎看到了外国人吃羊肉串喝牛奶的情景。过了一会,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就问老太太:“大姑,恐怕人家外国人家家都养好几头牛?人家比咱有钱,我想一户最少也养两头牛。”
老太太偷偷看看我,担心我会笑话她的外甥女,她振振有词地说:“外国人耕地不用牛,用马,这几天电视上天天说悍马悍马,这种马耕地比牛快多了。”
我强忍住,没有笑出来。老板端来了牛肉拉面,他也听见了刚才的谈话,他竭力咬着嘴唇,忍住笑声,别过头去。
这名刚刚从乡下来到城里的女子还在喋喋不休,她问:“他们国家那么有钱,跑到咱国家干啥来了?”
老太太说:“逞能嘛,你没看连牛肉面都不吃?咱们也好好挣钱,有了钱也去美国,顿顿吃羊肉串,吃不完就喂狗;顿顿买牛奶,喝一碗,倒一碗。”
女子吃面时汤水四溅,唿噜噜的声音很连贯,像是那些年的老人吸水烟的声音。女子埋头吃饭,看起来很投入,别无他顾。老太太一直偷偷地望着我,担心我会笑话她的外甥女,我装着没有留意这些。
女子吃完了一碗面条,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辣椒油,手背变得油汪汪的,老太太把桌子上的卫生纸推到了她的面前:“拿纸擦嘴,人家城里人都用纸,甭再用手背了。”
女子倔强地说:“纸是用来擦屁股的,这么好的纸擦嘴,浪费,这卷卫生纸少说也要一块钱。”
老太太牙齿很少,仅有的两颗门牙经过60年的磨损,变得稀松,她一张嘴说话,那两颗门牙就摇摇欲坠,而吃饭就更显得无比艰辛。为了陪伴老太太,我也吃饭很慢,只有女子吃饭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她幸福地咂咂嘴巴,意犹未尽。
老太太说:“再来上一碗,你没有吃饱,要吃就吃饱。”她说完,又悄悄地看我一眼,因为这顿饭是我掏钱。
我大声叫:“老板,再来一碗。”
女子嘿嘿笑着,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我从来没有见过饭量这么大的女子。
正在吃饭的时候,门外进来了一对男女,操着四川话,他们也来吃面条。这条街道的所有饭馆的顾客都以医托为主,医托的人数比行人还多,因为旁边就有一家公立三甲医院。
他们坐在了我们的旁边,谈话丝毫也不会避讳我们,从事多年的医托工作让他们具有了火眼金睛,他们一眼就能看出你是患者,还是行人。
那名男子说:“我下个月就要回去了,给家里把房子盖好。”
那名女子说:“你前年不是刚刚盖了房子?怎么今年又盖?”
我从谈话中听出他们不是夫妻,他们是一对临时搭伙的医托。
男子说:“房子盖了两年,邻居把他们家翻新了,新盖的房子比我家的高了一大叠。这口气我忍不下去,扒倒重新盖,这次要高过他家,他有本事把他们家的新房也扒了,我估计他没这种本事,他没我钱多。”
女子问:“哪边的邻居?是广才家?他一个卖腊肉的怎么能比得上你。”
男子骄傲地说:“就是啊,我用钱都能把他砸死。”
从谈话内容听出来,这一对男女可能是同一个村庄的。
他们正说着,男子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掏出来接听了一分钟,嗯嗯两声,就挂断了。他对女子说:“来人了,我先去看看,你叫饭,饭来了就放在桌子上,我很快就回来。”
女子问:“要不要我去?”
男子说:“我一个人先看看,搞不定了你再来。”
这是一对医托。
男子走出去后,女子一个人在玩手机,不知道给谁发短信,脸上一直带着暧昧的笑容。过了几分钟,门外又走进了三男两女,有老有少,不知道是什么关系。他们操着湖南口音。
一名女子先说话了:“昨晚行情怎么样?”
一名眼睛很小的男子说:“输了,输了3000多。”
另一名大鼻子男人说:“你和老胡玩,你玩得过他?听说他会偷牌。”
小眼睛说:“有可能,为什么谁和他玩,他都能赢。”
另一个女子说:“别赌钱了,赌钱有啥好?赶紧给伢子把婚事办了。”
小眼睛说:“婚事钱早就准备好了。女方家要车,就给买辆北京现代。女方家说把婚事搞大点,我就摆长席,村子里摆一百张桌子,谁来谁吃,流水席。这面子够大吧?”
大鼻子说:“这要花费多少钱啊?你收礼才能收多少?”
小眼睛说:“收什么礼啊?白吃,不在乎钱。”
早就坐在凳子上的小男孩对第一个女人说:“妈妈,我饿。”
第一个女人就对着厨房大声叫嚣:“怎么回事?这么久了还没好?”
老板在厨房里答应着“快了快了”。
四川女人那桌的面条刚刚端上来,四川男人就回来了,他恨恨地对女子说:“龟儿子的,我说了半天,他一句话不说。”
两个湖南男子明显认识四川男人,他们把四川男人桌上的酱油醋和辣椒油端到了自己桌子上,斜眼盯着四川男人,眼神满含挑衅。四川男人一句话也不敢说,吸溜吸溜地吃完了一碗淡然无味的面条,拉着四川女人离开了。
小眼睛看着四川男人,对其余人说:“他娘的,今天他敢不服气,老子就打他。上次从我手里把客人抢走了。”
原来这五个湖南男女也是医托。
我们吃完饭后,走出了兰州拉面馆。刚才还是晴朗的天空,此刻突然阴云密布。大街上是疾速奔走的身影,有人提前撑起了雨伞。
女子说:“怪事了,昨天快黑的时候是晴天啊,怎么今天就下雨?早晴不出门,晚晴行千里。”
我耐心地给女子解说,这些流传了几千年的农谚,在现代化的工业城市已经不管用了。现在,城市上空覆盖着一层灰尘和烟雾,阳光无力穿透,所以城市的天空看起来总是灰蒙蒙的。小时候在农村经常看到的蓝天白云,还有黄昏时分辉煌无比的火烧云,现在也很难看到了。全球环境的恶化,让几千年来经过无数次验证的的农谚,再也不准确了。
女子羡慕地看着我说:“李哥,你懂得真多。”
雨点落下来,街道上行人少起来。我们躲在一家废弃的楼房里躲雨。雨点砸在楼房四周,激起一泡泡的浮沉,空气中有一股霉烂的气味。
我故意问老太太:“你做什么工作?怎么生活?”
老太太说:“我给人家当中介。”
我问:“什么中介?”
老太太说:“很多外地人来到城市看病,不认得路,我给他们带路,挣一点带路费。”
老太太又说:“那家医院有一个好医生啊,墙上锦旗挂满了,还是教授专家。就是地势有些偏,没人知道。”
老太太说得很诚恳,完全不像说谎的样子,她不知道自己是做医托,自己是被人利用了。
我们正说话的时候,从外面跑来了一个中年男子,头发和肩膀上的衣服都湿漉漉的。他穿着一套西装,西装看起来还算笔挺。那些年穿西装的都是有钱人,一个个器宇轩昂不可一世,走起路来高视阔步仪态万方,而现在,有钱人不再像那些年那样张扬,他们改穿休闲服了。尤其是在这座富翁扎堆的城市,夜晚在你身边袒胸露背喝着扎啤啃着猪蹄子的,也许就是亿万富翁。我曾经不止一次看到这样的人,他们坐在海边油腻腻的桌子旁,吃着一盘十几元钱的炒螺蛳或者清蒸虾,然后拍着圆滚滚的肚子,钻进了奔驰宝马里。
这名男子把身上的西装下摆拉了拉,让西装看起来更像西装,他用傲慢的眼神看了看我,看到我身上的衣服是几十元一件的地摊货,他喉咙里滚过了一声哼哼,然后径直站在我的身边,他湿漉漉的肩膀将我挤到了屋檐下。
我有些气愤地看着他,他依然用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着我,好像老师在看着考试不及格又在说谎的小学生一样。我看看这张愚蠢而自得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道理只能给懂道理的人讲,你给不懂道理的人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
老太太和女子都认识这个中年男子,她们从男子一走进来,就用敬畏的眼神看着他。那种眼神有点感激涕零,又有点诚惶诚恐。中年男子对她们说:“最近怎么样?还习惯吗?”那种口气就像访贫问苦的领导来视察敬老院一样。
老太太赶紧点头,女子也跟着木讷地点头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