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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吉布森《神经漫游者》

_5 威廉·吉布森(美)
“3简的,她就这样叫它,仆人,家仆。”
凯斯说话时,迫使自己打起精神盯着酒吧中的人群。“迪—简?”
“3简女士。她很富有,这一切都是属于她父亲的。”
“这个酒吧?”
“自由之岸!”
“不错。你的朋友还很有地位,嗯?”他扬起一边眉毛,双臂搂住她,手放在她的臀部。“那么你是怎么认识这些贵族的呢,卡斯?你是什么地下社交界的歧途少女吗?你和布鲁斯是什么富有的老牌公司的继承人吗?哈哈?”他张开手指揉着黑色布料下面的肌肉。她紧贴着他扭动,大笑起来。
“噢,你知道,”她眼皮略略垂下,显出诚实的样子,“她喜欢参加晚会。布鲁斯和我,我们组织巡回晚会……她在那里很无聊。她家老爷子有时让她出来,但是必须带上仆人照顾她。”
“在哪儿无聊?”
“迷魂光,他们这样叫。她告诉我,啊,那里很美丽,有池塘和百合花,是座城堡,一座真正的城堡,全用石头砌成,很有些年代了。”她紧紧地依偎着他。“嘿,卢帕斯,老兄,你需要一块皮肤贴。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她脖子上挂着根细带,上面系着一个小小的皮革钱包,粉红色的指甲在短时间晒成棕色的皮肤映衬下非常醒目。她打开钱包,拿出一块纸板泡状物包装的蓝色皮肤贴。什么白色的东西掉到了地板上,凯斯弯腰捡起,是一只纸鹤。
“秀夫给我的,”她说,“他教我怎么折,可我老是折不好,脖子方向总是反的。”她把折纸塞回钱包。凯斯看着她撕开纸板,取出皮肤贴,把它贴在他的手腕内侧。
“3简,她有一张尖脸和鸟一样的鼻子?”他看着自己的手笨拙地比画着。“深色头发?很年轻?”
“我想是的。可是她很富有,你知道吗?有那么多的钱。”
毒品引起的亢奋像快车一般朝他袭来,一道白热化的强光从他的前列腺往脊椎上冲,一阵强烈的性兴奋像伦琴射线一样照亮了他头颅上的骨缝。他的每颗牙齿像碰撞的刀叉发出叮当的声响,每一个音都很准,如同乙醇一般清澈。他那些皮肉包裹着的骨头闪闪发光,一层硅酮润滑着关节。沙暴吹过冲刷过的颅骨,产生了一阵阵静电波浪,波浪又在眼后散开,纯净的水晶球体在膨胀……
“快来!”她牵着他的手说,“你现在兴奋了,我们兴奋了,上山去,我们会兴奋整个晚上的!”
愤怒在膨胀,无间断的,指数式的,像一个载波,震动的液体从β苯乙胺的快感中喷出。他的下身硬得像块铅。在“紧急情况”里,他们周围的那些脸孔,就像彩色面具,红唇白牙在不停地动,传出些飘浮不定的声音。他看着凯斯,看到了棕色皮肤上的每个毛孔,眼睛像玻璃一样平滑,有一种暗金属色泽,有一点肿胀,乳房和锁骨小得不匀称。他的眼睛后面闪着某种白光。
他放开她的手,跌跌绊绊地朝门口走去,猛地推开挡道的人。
“操你妈的!”她在他身后尖叫,“见鬼去吧!”
他的两腿毫无感觉。他就像在踩高跷,在朱尔斯·维恩大街的石板人行道上疯狂地转来转去,耳朵里、血液里在隆隆发响,一道道刀一般的光从十几个角度切分着他的颅骨。
这时他僵硬地直立着,拳头紧紧地贴在大腿上,头向后仰,撇着嘴唇,全身发抖。当他注视着由失败者组成的围着自由之岸旋转的黄道带时,全息天空中的夜总会星座在移动,滑向黑暗的轴心,像生物拥挤在现实的正中,直到它们纷纷集中到一起重新组合成一幅巨大的肖像,在夜空刻画出巨大的单色图片和星星。琳达·李小姐的脸。
当他能够看见别处,能够垂下眼睛时,他发现街上的每个人都仰着脸,闲逛的游客们被这奇观吸引住了。当天空的灯火熄灭之后,朱尔斯·维恩大街上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欢呼声,这声音在阶梯形楼群和排列整齐的月球混凝土阳台中回荡。
什么地方的钟开始鸣响。一种古老的欧洲钟。
午夜。
他一直走到早晨。
高潮已过,闪亮的骨架慢慢隐去,肉体变得坚实了,毒品之躯已被生命之躯所代替。他不能思考。他非常喜欢这样,有意识但又不能思考。他似乎变成了他眼前的每一样东西:一条公园的长凳,一盏古老街灯周围的一群白色飞蛾,一个有着黑白相间条纹的机器人花匠。
模拟的黎明从拉多一阿克森系统处升起,火红耀眼。他迫使自己在德西德拉塔街的一家咖啡馆吃了一份煎蛋饼,喝了点水,抽了最后一支烟。他走过跨洲宾馆屋顶草地时,已经有人在那儿了。条纹伞下,用早餐的人们在喝咖啡,吃羊角面包。
他仍然很愤怒,就像在什么小巷里遭了窃,但醒来时却发现钱包还在口袋里没被动过一样。他体味着这种无以名状的愤怒。
他乘电梯下到自己住的那层楼,在口袋里摸索作为门钥匙的自由之岸芯片。睡意袭来,他该睡觉了。去躺在沙色钢化泡沫塑料上,再次去寻找到那无欲无求的感受。
他们在那里等他,三个人。他们雪白的运动装和涂成棕色的皮肤衬出了家具和手工织物的雅致。那女子坐在一张柳条沙发里,一支自动手枪放在她身边印着树叶图案的垫子上。
“我们是图灵警察,”她说。“你被捕了!”
第四章 迷魂光行动
13
“你名叫亨利·多塞特·凯斯。”她背出了他的出生日期和出生地,还有他的BAMA身份证号码和一串他记起是以前用过的化名。
“你到这儿已经有些日子了吧?”他看见包里的东西散落在床上,没洗的衣裤被分开堆放着。飞镖靶摆在沙土色钢化泡沫塑料上的牛仔裤和内衣之间。
“科洛德尼在哪儿?”两个男子并排坐在沙发上,手臂交叉抱在棕色的胸前,脖子上吊着相同的金链子。凯斯打量着他们,发现他们年轻的模样是仿造出来的,手关节上有明显的皱纹,这是外科医生们不能抹掉的东西。
“谁是科洛德尼?”
“那是登记簿上用的名字。她在哪儿?”
“不知道。”他说着走到吧台前,为自己倒了一杯矿泉水。“她已经走了。”
“你今晚上哪儿去了,凯斯?”那女子把手枪拿起来放在大腿上,并没有直接瞄准他。
“朱尔斯·维恩大街,逛了一两家酒吧,喝醉了。你们呢?”他感到膝盖僵硬,温热的矿泉水淡而无味。
“我觉得你并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坐在左边的那人说着从白色网眼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包吉坦烟。“你被捕了,凯斯先生!你被指控与密谋策划增强一个人工智能人的功能有关。”他从同一个口袋里摸出一个金质登喜路打火机握在手中。“你称作阿米蒂奇的那个人已经被拘留了。”
“科托?”
那人睁大了眼睛。“对!你是怎么知道他叫科托的?”
“我忘了,”凯斯说。
“你会想起来的,”那女子说。
他们的名字,或者说是化名,叫米歇尔、罗朗和皮埃尔。凯斯认定皮埃尔会扮演坏警察的角色;而罗朗会袒护凯斯,表示一点点友善——当凯斯拒绝吉坦烟时,他为他找了一包没有拆开的颐和园烟——显出一种与皮埃尔的敌意截然相反的态度;米歇尔会扮演记录天使①,在审问过程中作一些调整。他敢肯定,他们中的某个人,甚至三个人都会作有声记录,很有可能作模拟刺激记录,他现在说的和做的任何事都将被作为有效证据。证据,他忍受着兴奋过后情绪低落的痛苦问自己,什么证据?
知道他听不懂法语,他们便无所顾忌地交谈起来,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他只听出了这样一些字眼:波利、阿米蒂奇、传感/网络、潘塞·莫登,就像破冰船从生气勃勃的巴黎法语之海驶出。不过,这些字眼可能会对他有利。他们总是把莫莉说成科洛德尼。
“你说你受雇执行一项任务,凯斯,”罗朗说得很慢,试图显得通情达理。“你并不知道任务的实质。这在你们的交易中很常见吧?已经穿过了防御系统,那么你肯定会按要求进行操作,肯定有什么事要你去干,对吧?”他探身向前,胳膊肘放在经模板印刷过的棕色膝盖上,伸出手掌等待凯斯的解释。皮埃尔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会儿走到窗子边,一会儿又走到门边。凯斯断定,米歇尔准是个怪人,她的眼光一直没离开过他。
“我可以穿件衣服吗?”他问。皮埃尔坚持要把他的衣服剥光,连牛仔裤的线缝都仔细检查了一遍。现在他赤身裸体坐在一张柳条凳上,一只脚白得令人讨厌。
罗朗用法语问皮埃尔。皮埃尔正站在窗子边,举着一副扁平的小双筒望远镜仔细侦察。“不。”他心不在焉地说。罗朗耸耸肩,对凯斯扬了扬眉头。凯斯认为是该笑的时候了,罗朗也朝他笑了笑。
在书中,老警察都是些混蛋,凯斯想。“你们看,”他说,“我不舒服。在酒吧里用了那讨厌的药品,知道吗?我想躺下,反正都在你们手里了。你们说已经抓到了阿米蒂奇,既然如此,去问他好了!我不过是个受雇的帮手。”
罗朗点点头。“科洛德尼呢?”
“阿米蒂奇雇用我时,她跟他在一起。她只是个打手,一个快刀女。我就知道这些。”
“你知道阿米蒂奇的真名叫科托,”皮埃尔说,眼睛仍然被望远镜的软塑料凸缘遮着。“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的朋友?”
“我想他曾经提到过。”凯斯后悔刚才说漏了嘴。“每个人都有几个名字。你的名字是皮埃尔吗?”
“我们知道你在千叶是如何被修复的,”米歇尔说,“那也许是温特穆特犯的第一个错误。”凯斯装出不解的样子盯着她。这个名字刚才一直没被提到过。“在你身上使用的技术使诊所老板申请了七项主要专利。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
“这意味着,现在千叶城一家地下诊所的执刀医生拥有三个主要医学研究财团的控股权。这改变了事情的常规,你知道。这事儿太引人注目了!”她棕色的双臂交叉放在小而尖的乳房上,背靠着印花垫子。凯斯估摸着她的年纪。据说人的年龄总是写在眼睛上,但他却从没看出来过。在朱利·迪恩那玫瑰红石英镜片后面,只有一双冷漠的十岁孩子的眼睛。除了手关节,米歇尔什么部位都不显得老。“跟踪你到了斯普罗尔,又让你给溜掉了,在你前往伊斯坦布尔时,才又跟上了你。我们由原路返回,在网格中跟踪你,查明你在传感/网络挑起了一场暴乱。传感/网络非常乐意合作。他们为我们列出了一个详细目录,还发现麦科伊·波利的ROM个人构念不见了。”
“在伊斯坦布尔,”罗朗几乎以抱歉的口气说,“这很容易。那女人破坏了阿米蒂奇与秘密警察的联系。”
“然后你来到了这里,”皮埃尔说。他把望远镜放进了短裤口袋里。“对此我们非常高兴。”
“有机会晒黑你们的皮肤?”
“你知道我们的意思,”米歇尔说。“如果你假装不知道,只会使事情变得对自己不利。还有引渡的事。你得跟我们回去,凯斯,阿米蒂奇也得跟我们走。可是我们到底会去哪儿呢?去瑞士,在那里你只是一起人工智能人审判中的证人,或者去BAMA,在那里你会被证明不仅参与了数据入侵和盗窃,而且参与了一场使十四名无辜者丧生的危害公众的行动。你自己选择吧!”
凯斯从盒子里抽出一支颐和园烟,皮埃尔用金质登喜路为他点燃。“阿米蒂奇会保护你吗?”打火机啪的一声关上,那响声似乎加重了这个问题的分量。
凯斯忍受着β苯乙胺带来的痛苦,抬起头望着他。“你多大了,头儿?”
“大得足以知道你是怎么被人利用、被人毁掉的,而当这一切结束之后,你就会成为挡道的绊脚石!”
“还有一件事,”凯斯吸了口烟,把烟雾喷到图灵公司探员的身上。“你们这些家伙在这里真的有执法权吗?我是说你们的行动是否应该有自由之岸安全队参与呢?这可是他们的地盘,对吧?”他发觉那个瘦男子的神色由于这一击变得严峻紧张了,但皮埃尔只是耸了耸肩。
“没关系!”罗朗说,“你会跟我们一起走的,我们吃透了法律方面模棱两可的条文。根据公司协定,我们有很大的灵活性。在需要的情况下,我们创造这种灵活性。”突然间,那和蔼可亲的面具摘下了。罗朗的眼睛跟皮埃尔的一样冷酷无情。
“你比傻瓜还糟!”米歇尔说着站起来,手里拿着枪。“你对你的同类一点儿都不关心。因为几千年来,人们梦想着与魔鬼缔结合约,但只有在现在,这种事情才成为可能。你要多少钱呢?为使这样的事变成现实,你到底要价多少?”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疲倦,这种声音不可能从一个十九岁的人身上发出来。“你马上把衣服穿上,跟我们走!你,还有那个你称作阿米蒂奇的人得跟我们回到日内瓦,在这个人工智能人的审判上作证。否则,我们现在就杀了你!”她举起了枪,那是一把带有集成消音器的黑色沃尔瑟枪。
“我这就穿!”他说着跌跌绊绊地走到床边,两腿麻木笨拙,胡乱抓了一件干净的T恤衫。
“我们有艘船在等着。我们会用脉冲武器消除波利的构念。”
“传感/网络会发怒的。”凯斯想到了穗阪电脑里的所有证据。
“因为拥有这样的东西,他们已经很麻烦了。”
凯斯把T恤衫套进头时,看见了床上的飞镖靶,无生命的金属,他的星星。他感到了愤怒。愤怒又消失了。是屈服、是赶走它的时候了……他想到了那些毒囊。“行尸走肉来了。”他嘟哝道。
在去草地的电梯里,他想到了莫莉。她可能已经进入迷魂光,正在追踪里维埃拉,而说不定她同时又受到秀夫的追踪。可以肯定,秀夫正是芬恩故事里的那个克隆忍者,那个把会说话的头颅追回去的人。
他的头靠在没有光泽的黑色塑料电梯厢壁上,闭上眼睛,腿像木头,弯曲而沉重无力。
树下,鲜艳的伞下,人们正在吃午饭。罗朗和米歇尔装作用法语轻松地交谈。皮埃尔走在后面。米歇尔的手枪枪口抵着凯斯的肋骨,她肩上垂下的一件白色帆布外套遮住了枪身。
他们在草地上的桌子和树间穿行,凯斯不知道要是他现在倒下去,她会不会朝他开枪。黑色的毛皮在他的视线边缘翻滚。他抬头望了望拉多—阿克森支架上的白热光带,看见一只巨大的蝴蝶在模拟的天空中优美地飞舞。
他们来到草地边缘装有栏杆的悬崖处,野花在从德西德拉塔街升上来的气流中摇摆。米歇尔甩了甩她的深色短发,手指着,用法语对罗朗说了些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的确很高兴。凯斯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了湖泊的曲线,赌场白色的光亮,上千个青绿色的长方形池塘,沐浴者的身体,微小的铜色象形字,所有这一切都静静地贴在自由之岸壳体望不见尽头的曲线上。
他们沿着栏杆,走到一座横跨德西德拉塔街的装饰华丽的铁拱桥旁边。米歇尔用枪口捅了捅他。
“放松点儿,我今天很能走路。”
他们走过了桥的四分之一多一点,微型飞机就发起了进攻,碳纤维支架把皮埃尔的头盖骨撞掉后,微型飞机的引擎才发出轰鸣。
瞬间,他们被那东西的阴影罩住了,凯斯感到热血喷在他脖子后面,接着被人绊倒了。他翻过身,看见米歇尔仰卧在地,双膝向上,两手握着沃尔瑟枪正在瞄准。浪费精力,他想,看上去很吃惊。她正在瞄准,想打下微型飞机。
接着他撒腿跑了起来,跑过第一片树林时向后瞅了一眼,罗朗正在追他。他看见那精巧的双翼飞机碰到了拱桥的铁栏杆,被撞弯了的飞机横扫过来,卷着那女子一同掉到德西德拉塔街下面去了。
罗朗没有向后看。他惊呆了,脸色苍白,瞠目结舌,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罗朗跑过一棵树时,被花园机器人抓住了。机器人是直接从修剪过的树枝里掉出来的,那东西就像螃蟹,身上有黄黑两色的对角条纹。
“你杀了他们!”凯斯一边跑,一边喘息道。“疯狂的混账东西,你把他们全都杀了……”
——————————
① 《圣经》所载专记人的行为善恶,供末日审判之用的天使。
14
小火车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穿过隧道。凯斯一直闭着眼睛。冲个淋浴还真管用,但是他没吃早餐,因为他低头看见白色瓷砖上已经被水冲成了粉红色的皮埃尔的血后,不禁食欲全无。
随着纺锤变窄,重力渐渐减弱了。凯斯的胃翻腾起来。
埃诺尔和他的冰上滑艇正等在码头边。
“凯斯,老兄,大问题。”轻柔的声音在电话里变得非常微弱。他用下巴调节音量控制器,然后朝埃诺尔头盔的莱克桑面罩里看去。
“去卡维,埃诺尔。”
“好的。系上安全带,老兄。可是卡维被控制了。快艇,以前来过的,又回来了,正紧紧地停靠在马卡斯·卡维旁边。”
图灵?“以前来过的?”凯斯上了冰上滑艇,系上安全带。
“日本快艇。给你送包裹……”
阿米蒂奇。
当马卡斯·卡维进入他们的视线时,凯斯的脑子里出现了黄蜂和蜘蛛的杂乱影像。小小的牵引飞船依偎着一艘灰色船体的胸廓。那条船状若昆虫,造型优美,比牵引飞船长五倍。船上的抓钩抓住卡维带补丁的壳体,那壳体如同真空和阳光般明净。浅色的波纹状舷梯从快艇上蜿蜒伸出,绕过牵引飞船上的发动机,遮住了尾部舱口。这样的格局有一点淫秽,不过让人更多地想到的还是喂食而不是性。
“梅尔科姆怎么了?”
“梅尔科姆很好。没有人从通道下来。快艇驾驶员跟他谈过话,叫他别紧张。”
他们绕过灰色船体时,凯斯看见了一排长方形日文下面轮廓分明的白字:哈尼瓦①。
“我不喜欢这东西,老兄。我想,也许我们该离开这儿了。”
“梅尔科姆也这么认为,老兄,可是卡维像那东西走不了多远。”
当凯斯走过前闸,取下头盔时,梅尔科姆正用方言对着无线电急促地低语。
“埃诺尔已经回摇篮了,”凯斯说。
梅尔科姆点点头,仍然对着话筒低语。
凯斯爬过驾驶员乱蓬蓬的飘浮着的“骇人”长发绺,脱掉套装。梅尔科姆头戴一对有着鲜艳的橘黄色垫子的耳机,他闭着眼,皱着眉,一边听着回话,一边点头,神情专注。他身穿破旧的牛仔裤和扯掉袖子的绿色尼龙旧外衣。凯斯啪的一声把红色三洋服扔到堆东西的吊床上,进了重力网。
“看看那鬼魂说些什么,老兄。”梅尔科姆说,“电脑一直在找你。”
“那么谁在上面那东西里?”
“先前来过的日本男孩。现在他和你的阿米蒂奇先生在一起,从自由之岸出来……”
凯斯戴上带子,切入矩阵。
“南黑王?”
矩阵向他显示了锡金钢铁联合企业的粉红色球体。
“你干什么了,孩子?我听到很多可怕的故事。穗阪电脑已经把一对存储体暂时连接在你老板的船上了。活动还真频繁。你袭击了图灵警察?”
“是的,不过温特穆特杀了他们。”
“哎,那管用不了多久,大量的图灵警察还会全副武装地从那儿来到这里。我敢说他们的控制板就像屎上爬的苍蝇那样布满了这个网格扇区。你的老板,凯斯,他命令行动。他说执行任务,现在就执行。”
凯斯按了自由之岸的坐标。
“让我瞧瞧那东西,凯斯……”一线通作了一系列复杂的跳跃,速度很快,而且准确,让凯斯羡慕得疾首蹙额。矩阵随着一线通的跳跃而变动,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
“妈的,黑兄……”
“嘿,孩子,我活着的时候就有这样棒了。你什么也看不见,没本事!”
“那就是它吗,左边那个大的绿色长方形?”
“你成功了,泰西埃—阿什普尔股份有限公司的联合中心数据。我觉得,那冰是他们两个人工智能人朋友的冰生成的,与军事扇区里的任何东西都相同。那是地狱之冰,凯斯,像坟墓一样黑暗,玻璃一样光滑,看你一眼你的大脑就会被烧焦。你现在稍微靠近点,它就会把追踪装置弄在我们的屁股上、耳朵上,把你鞋子的号码、阴茎的长短告诉泰—阿会议室里的那些人。”
“这看起来并不那么炙手可热,是吗?我是说,图灵们在它旁边。我在想也许我们应该撒手不管。我可以把你带走。”
“是吗?没胡说吧?你不想看看那中国程序能做些什么吗?”
“哎,我……”凯斯注视着泰—阿冰那绿色的墙。“好吧,让它见鬼去吧!对,我们来试试!”
“把它插入。”
“嘿,梅尔科姆,”凯斯退出来说,“我可能要戴着带子一直工作八小时。”梅尔科姆又在抽烟。舱里飘着烟雾。“所以别影响我的大脑……”
“没问题,老兄。”天国人翻了个高高的前空翻,搜遍了拉链网眼包里的物品,拿出一卷透明的导管和一些密封在无菌气泡板中的东西。
他把它叫做得克萨斯导管,凯斯一点也不喜欢它。
他插入中国病毒,停了一下,然后将它置于起点。
“好了,”他说,“我们开始了。听着,梅尔科姆,如果事情真的变得很反常,你可以抓住我的左手腕,我会感觉到的。除此之外,我想,你就按穗阪说的去做,知道吗?”
“当然,老兄。”梅尔科姆点燃一支大麻烟卷。
“把这洗涤器翻上去,我不想让那鬼东西跟我的神经传递素缠在一起,我的头还疼得厉害。”
梅尔科姆咧嘴笑了笑。
凯斯重又切入矩阵。
“基督在受难,”一线通说。“看看这个。”
中国病毒正在他们周围展开。多彩的影子,无数层透明体在移动,在重新组合。它变化多端,巨大无比,高耸在他们之上,使空白处变暗了。
“好家伙!”一线通说。
“我得去看看莫莉。”凯斯按下了模拟刺激装置的开关。
自由下落,那感觉就像跳进了清澈见底的水中。她正在有沟槽的月球混凝土的白色管道中下降、上升,管道里每隔两米就有一圈白色霓虹灯。
连接是单方面的,他不能跟她说话。
他返回矩阵。
“孩子,那是一个出色的软件,切片面包以来最棒的东西,那该死的东西是隐形的。我刚刚花了二十秒钟查看那粉红色的小盒子,泰—阿冰只剩下四个需要跳越的障碍了;我看了一下我们到底是什么样。不,我们没在那儿。”
凯斯查看着泰西埃—阿什普尔冰周围的矩阵,直到他找到那粉红色盒子,一个标准的商业单元,他跳近了一点。“也许它有缺损。”
“也许吧,不过我拿不准。我们的宝贝是军用的,而且很新,只是没有登记注册。如果它登记了,我们会读到有关中国偷袭的报道,但是没有人给我们一点暗示。也许就连迷魂光里的人也不知道。”
凯斯注视着挡住迷魂光的那堵空白的墙。“嗯,”他说,“那是个优势,对吧?”
“也许吧。”构念的笑声传来。听到笑声凯斯就感到畏惧。“我又为你查了邝级十一,孩子。它很友好,如果你在触发器末端的话,它还会很有礼貌,英语也讲得挺棒。你以前听说过慢性病毒吗?”
“没有。”
“我听说过一次。只是个想法,很久以前。不过邝就是这样的东西。它既不钻孔也不注射,就如同我们慢慢地与冰接合在一起,冰却感觉不到。可以说,邝的逻辑面缓慢地向目标移动、变化,恰好越来越类似于冰纤维。然后我们跟踪,主程序切入,开始跟冰中的逻辑逗圈子,在它们还没有感到不安之前,我们已经紧密相连了。”一线通大笑起来。
“真希望你今天别他妈的这么快活,老兄!你的笑声令我毛骨悚然。”
“太糟了!”一线通说。“死去的老人才需要这些笑声。”凯斯拍打了一下模拟刺激装置开关。
他从一堆灰尘弥漫的废金属中穿过,双手触碰到光滑的纸时,手根轻轻地滑了过去。他身后的什么东西“轰”的一声塌了下来。
“来吧,”芬恩说,“慢点儿!”
凯斯四肢伸开躺在一堆发黄的杂志上。昏暗的“全息测量技术”霓虹灯下,几个女子在他面前闪亮,露出令人留恋的爱吃甜食的白牙。他躺在那里嗅着旧杂志味儿直到心跳慢下来。
“温特穆特,”他说。
“是的,”芬恩在他身后的什么地方说,“你说对了。”
“来吧,”芬恩从废物墙上的凹陷处走出来。“这样对你要好些,老兄。”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支帕塔加斯烟点燃。古巴烟草味一下子弥漫开来。“你认为我应该像一丛燃烧的灌木一样到矩阵中来找你吗?在那里,你不会漏掉任何东西。这儿的一小时只会占用你一两秒钟。”
“你总是以我熟人的样子出现,你想过吗,也许这样会让我反感?”他站起来,拍打着黑色牛仔裤上面的灰尘,转过身,又扭头瞥了一眼室内积满灰尘的窗户、关着的临街的门。“外面是什么?是纽约吗?这一切都静止了吗?”
“好了,”芬恩说,“它就像那棵树,你知道吗?在林子里倒下了,但是也许谁也没听见。”他向凯斯露出一口大牙,喷了口烟。“你如果愿意,可以散散步。一切都在那儿。或者说是你曾见过的一切。这是记忆,对吗?我敲击你,把它找出来,又反馈回去。”
“我可没有这么好的记忆!”凯斯说完环顾了一下四周。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把掌心翻过来。他试图回忆起掌纹是什么样子,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好的记忆力每个人都有,”芬恩扔掉烟头,用脚后跟踩灭,“至于说到使它得到充分的发挥,除了那些很棒的大师,大多数人都很难办到。如果你将这种构念铺展到现实中——曼哈顿的芬恩所在地,你就会看到差异,不过也许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对你来说记忆是全息的。”芬恩扯了扯他的一只耳朵。“可我就不同了。”
“你指什么,全息吗?”这个词让他想起了里维埃拉。
“全息样式就是你们弄出来的最能够代表人类记忆的东西,仅此而已。但是你们从来没有对记忆作什么研究。我指的是人们的。”芬思向前迈了一步,歪着他那流线型的脑袋,抬眼盯着凯斯。“也许如果你们做了,就不会有我了。”
“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芬恩耸了耸肩,那破旧的花呢上装肩部太宽了,不太合身。“我在帮助你,凯斯。”
“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你。”那些大黄牙又露了出来。“因为你也需要我。”
“胡说!你能看出我的心思吗,芬恩?”他扮了个鬼脸。“温特穆特,我是说。”
“心思不是看出来的。看,你仍然带着全息样式的印记,你只是复制出来的会读写的人。我可以获取你的记忆,但是它和你的心思并不一样。”他把手伸进一台老式电视机裸露的机壳里,拿出一根银黑色真空管。“你见过这个吗?我的DNA的一部分,某种……”他把那东西扔进阴影里,凯斯听到它“砰”的一声裂开,发出了叮当声。“你们总是在修建模型,石头圆圈、大教堂、管风琴、加法器。我不知道我现在为何在这儿,你知道吗?但是如果今晚行动成功,你们终将控制真实的物体。”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们是集合词,指你的种类。”
“你杀了那些图灵警察。”
芬恩耸了耸肩。“没办法,没办法。你这笨蛋,他们想都不想一下就会杀死你。不管怎样,我之所以把你弄到这儿来,就是想多谈一谈。记得这个吗?”他右手拿出那个凯斯梦中烧焦的黄蜂巢,它在黑暗的工作室里发出一股燃料的味道。凯斯跌跌绊绊后退到一堵废物墙边。“是的,是我干的,在窗子上用全息装置筑成的。当我第一次使你失去脑电波的时候,我得到了你的另一个记忆。知道这蜂巢为什么重要吗?”
凯斯摇了摇头。
“因为,”——不知怎的,蜂巢不见了——“没有任何东西比它更能让你明白泰西埃—阿什普尔是什么样子了。人类能够理解的对应物。迷魂光就像这巢,或许它应该如此。我想这样你会感觉好些。”
“感觉好些?”
“去了解一下它们是什么样的。你已经开始憎恨我的力量了,这很好。不过,还是去恨它们而不是我。这没有什么两样。”
“听着,”凯斯说着向前走了一步,“他们从没有把我怎么样,你,就不同了……”可是他无法感到愤怒。
“是泰—阿,他们制造了我。那法国女子,她说你在出卖同类。她说我是魔鬼。”芬恩咧着嘴笑了笑。“没关系。在这结束之前你就会恨什么人了。”他转过身,朝工作室的后面走去。“哦,来吧!趁你在这儿,我让你多了解一点迷魂光的事。”他掀开毯子一角,白光射了出来。“妈的,老兄,别只站在那儿!”
凯斯搓着脸跟了进去。
“好!”芬恩抓住他的胳膊肘说。
他被拉着穿过灰尘中散发着霉味的羊毛,进入自由落体状态。一个有凹槽的月球混凝土通道,每隔两米有一圈白色霓虹灯。
“天啊!”凯斯说着翻滚起来。
“这是正面入口。”芬恩说。他的花呢上装在扇动。“如果这就是自由之岸,那么工作室所在地就是它的大门,从大门一直可以通到自由之岸的轴心。当然实际上要稍微低一点,因为你没有记忆的感觉。除了这儿这一点,你从莫莉身上下来……”
凯斯试图澄清,可是他已开始在一个长长的螺旋形东西中作螺旋式运动了。
“忍住!”芬恩说,“我要快速前进了。”墙壁模糊了。头向前运动的眩晕感。他们在通道中撞来撞去,有一次好像穿过了一堵几米厚的实心墙。一片漆黑。
“到了!”芬恩说,“就是它。”
他们在一间正方形屋子中央飘浮,墙和天花板都是深色长方形木头拼成的。地板上铺着一块颜色鲜艳的方形羊毛毯,上面绘有蓝色和猩红色的微型芯片和电路的图案。在房间的正中央,立着一块有着与地毯图案完全一致的白色毛玻璃方形基座。
“迷魂光别墅,”基座上一个用宝石装饰的东西发出音乐般的声音,“是一个靠自身发展起来的物体,一座哥特式的耗资巨大而又毫无用处的建筑物。从某种意义上讲,迷魂光的每一个空间都是秘密的。这些数不清的房间是由通道和像肠子一样弯曲的楼梯井连接的。在这些地方,眼睛只看得见狭窄的拐弯处、装饰屏、空凹室……”
“3简的文章,”芬恩说着拿出帕塔加斯烟。“她十二岁时写的。符号学课程。”
“自由之岸的建筑师们煞费苦心地掩盖这一事实:纺锤的内部是平庸地按宾馆房间内的摆设来布置的。在迷魂光里,壳体的内部表面是结构的无限扩展,各种形式的东西互相连接,向上伸进微电路的坚固中心——我们家族公司的心脏,一个硅圆柱体,上面有许多狭窄的供给管,有的还没有人的手腕粗。那儿还有明亮的螃蟹洞和寄生虫,它们会注意到微型机械的腐蚀或蓄意破坏。”
“她就是你在餐馆里看到的那个人,”芬恩说。
“按群岛的标准,”那头颅继续说,“我们是最老的家族,我们家的错综复杂就反映了年代的久远,而且还反映了别的东西。别墅的符号学证明了一个转折,一个对壳体外面明亮空间的背弃。
“泰西埃和阿什普尔爬上重力阱后,发现他们厌恶外层空间。为了开发新岛上的财富,他们建起了自由之岸。他们变富了也变得古怪了,开始了迷魂光的扩建工程。我们抛弃了金钱,向内部发展,为自己建成了一个无缝的天地。
“迷魂光里没有天空,哪怕是模拟的或是别的。
“别墅的硅中心是个小房间,联合体中唯一用直线构成的房间。这里,在一个玻璃基座上放着一尊装饰华丽的白金景泰蓝牛身像,上面点缀着宝石和珍珠。那明亮的眼珠是用飞船观察孔中的人造红宝石刻成的,正是那艘飞船把第一代泰西埃送上通道,并回去接第一代阿什普尔……”
那脑袋安静了。
“完了?”凯斯终于问道,几乎盼望着那东西回答他。
“这就是她写的一切。”芬恩说,“没有写完。那时她还是个孩子。这东西是一个纪念性的终端。我需要莫莉到这里面来,在恰当的时候说出那个恰当的字眼。这就是困难之所在。如果这东西没听到那个神秘的字眼,无论你和一线通把那中国病毒弄进多深,都毫无意义。”
“那是个什么字眼呢?”
“我不知道。可以说,我主要是由我不知道的事实来定义的,因此我不知道。我就是那个不知道这个字眼的人。如果你知道,老兄,就告诉我,我无法知道。这是由硬件来实现的。当你和一线通穿过那冰、扰乱中心时,另外的人得弄到这个字眼,然后到这里来。”
“那时会发生什么事呢?”
“那以后我就不存在了。我终止了。”
“我不会有事吧?”凯斯说。
“当然,但是你得小心点,凯斯!嗯,好像我的另一片波瓣跟我们过不去。一丛燃烧的灌木看上去很像另一丛。阿米蒂奇正在消失。”
“那是什么意思?”可是那镶板的房间从十几个不同的角度自动关上了,像一只折纸鹤跌进了电脑创意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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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意为日本古坟时代陪葬用的陶塑品,有人物、圆筒等。
15
“你想破我的纪录吗,孩子?”一线通问。“你又脑死亡了,五秒钟。”
“等一下!”凯斯说着按下了模拟刺激装置的开关。
她蜷伏在黑暗中,手掌按在粗糙的混凝土上。
凯斯,凯斯,凯斯,凯斯。数字显示器上闪出他的名字,温特穆特在通知她连接成功。“妙!”她说着,向后一撑,重心移到脚后跟。她搓了搓手,弄得指关节咔咔直响。“你让什么事情给耽误了?”
时间,莫莉,时间,现在。
她的舌头紧紧抵着下面一排牙,一颗牙齿微微动了一下,激活了她的微频道放大器。穿过黑暗的光子的随机反弹被转换成一束电子脉冲。她周围的混凝土变得惨白,呈颗粒状。“好了,亲爱的,现在我们出去玩玩!”
她藏身的地方是一条供给通道。她从一道有铰链的、装饰华丽的昏暗铜栅栏中爬出。他能看到她的手臂和手掌,知道她又穿着聚碳物套装。在塑料下面,他感觉到了紧绷的皮衣裤的熟悉气息。她手臂下的挽具状带子上或枪套里挂着什么东西。她站起来,拉开套装拉链,摸着枪柄上的塑料方格图案。
“嘿,凯斯!”她说,几乎没发出这些字的声音。“你在听吗?给你讲个故事……我曾经有个男朋友。你让我想起……”她转了个弯,环视了一下走廊。“他叫约翰尼。”
低矮的拱形走廊上排列着几十个博物馆展箱,一些陈旧的、前部是玻璃的棕色木头箱柜。它们靠在走廊墙边的转弯处显得非常难看,像是被搬进来,随意摆成一排,便被人忘却了似的。每隔十米,在暗淡的铜质固定物上,就挂着一盏带球形玻璃罩的白炽灯。地面不平,她一开始向前走,凯斯就注意到了地上乱扔着的上百块小地毯。有的地毯有六英寸厚,地毯很柔软,是手工织的羊毛拼缝织物。
莫莉根本没注意那些箱子和箱子里的东西,这令他非常气恼。他只好靠她那些毫无兴趣的扫视来满足自己,看到了一些瓷器、古老的武器,一个无法辨认原貌、装饰着生锈的钉子的东西,以及磨毛了的挂毯边缘……
“我的约翰尼,瞧,他很棒,是个真正精明的家伙!最初在门莫里街做存放器的生意。他的脑袋里面全是芯片,人们付钱给他,在他那儿藏匿数据。我碰到他的那个晚上,野寇崽在追杀他,他们雇我去杀他。最幸运的是,我帮他杀了野寇崽的人。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就不仅密切而且很亲昵了,凯斯。”她的嘴唇几乎没动。他只是感觉到她说了这些话;他不需要听到她大声说出来。“我们安装了一台超导量子干涉器,所以能够读出他以前存放过的每一样东西的记录道,并且把它们全都转到磁带上,然后有选择性地对顾客进行敲诈,那些以前的顾客。我是收款人、打手、监督人。我真的很幸福!你曾幸福过吗,凯斯?他是我的。我们一起干,是搭档。我遇见他的时候,刚从那家操纵傀儡的公司出来还不到八周……”她打住了,拐了个急转弯又继续向前走,眼前出现了更多光滑的木头箱子,箱子两侧的颜色使他想起了蟑螂的翅膀。
“我们关系很密切,共同前进,好像没有人敢碰我们。我不会让他们碰的。我寻思着,野寇崽仍然想要约翰尼的命。因为我杀了他们的人,因为约翰尼激怒了他们。野寇崽,他们可能会采取很耐心的行动,老兄,他们可以等上很多年,给你一辈子的时间,为的是在找你算账时让你失去更多。像蜘蛛一样有耐心。禅宗蜘蛛。
“那时我不知道这点,即使知道,也觉得对我们毫无用处,就像当你年轻时,你会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我那时还年轻。接着他们来了,当时我们正在考虑,也许我们有足够的财富可以收手不干了,可以收拾行李,到欧洲去。我们都不知道去那儿干什么。但是我们正过着富足的日子,还有瑞士太空银行账号和一个装满小玩意儿和家具的安乐窝。这些足以消解你玩把戏的锐气。
“他们派来的第一个人很厉害,那反应能力你无法想象,他身上的植入物,足有十个一般打手拥有的那么多。可是第二个人,我说不清,他像个僧侣,克隆出来的,十足的杀手。他的脑子里只有死亡……”她的声音减弱了,走廊分开了,两个相似的楼梯井向下延伸。她选择了左边的楼梯井。
“有一次,我还是孩子,我们正蹲在一间空房里,是在哈得逊河下游。那些老鼠,老兄,很大,因为化学品进入了它们体内,长得跟我一样大。有一只老鼠整夜都在房间的地板下面乱抓。黎明的时候,有人把一个老人领了进来,他的脸颊上有缝口,眼睛通红,拿着一卷油污的皮革,是用来包金属工具以防止生锈的那种东西。他打开那卷东西,一支老式左轮手枪和三颗子弹露了出来。老人放进一颗子弹,然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们都退到了墙边。
“他来来回回地走,抱着双臂,低下头,就像已经忘记了那支枪。他倾听着老鼠的动静。我们都屏住呼吸。老人走一步,老鼠就动一下;老鼠动一下,他又走一步。就这样过了一小时,然后他好像想起了那支枪,把枪对着地板,咧嘴笑了笑,扣动扳机,然后裹好枪,走了。
“后来我爬下去。老鼠两只眼睛中间有一个洞。”她正盯着走廊上间隔距离相同的一个个密封门洞。“第二个人,那个来要约翰尼命的,就像那老人,但并不老,只是跟他一样,像他那样杀人。”走廊变宽了。大片华丽的地毯在一只巨大的枝形吊灯下起伏,吊灯上垂得最低的水晶饰片几乎要碰到地板了。莫莉走进大厅时,水晶发出叮当声。读出器上闪现着左边第三道门。
她向左转,绕开悬挂的水晶。“我只见过他一次,在我回住地的路上,他正好走出来。我们住在一个改建的工厂区,很多传感/网络的年轻人都住那儿。那地方很安全,我还安装了许多重型装置以确保万无一失。我知道约翰尼在那儿。可是那个小个子家伙,他出来的时候看见了我,但一句话也没说。我们只对视了一眼,我就什么都明白了。普通的小个子家伙,普通的衣着,他一点也不狂妄,很谦恭。他看了看我,上了一辆三轮车。我什么都知道了,于是跑上楼。约翰尼正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微微张开嘴,像是有什么话想说。”
她前面那扇泰国柚木雕花门已经很旧,似乎是为了装进这低矮的门洞而被锯成了两半。一把原始的机械锁,锁面很干净,装在一条盘绕的龙下面。她跪下,从内袋里拿出一小卷裹得紧紧的黑色麂皮,选出一件像针一样细的撬锁工具。“从那以后我再没看中过任何人。”
她插进工具,默默地干着,轻轻地咬着下嘴唇。她好像只靠触摸;她的目光茫然,门只是模糊的浅黄色木头。凯斯听着宁静的大厅里偶尔传来吊灯发出的叮当声。蜡烛?迷魂光里的一切都不对劲。他记起了卡斯讲的那个关于城堡、池塘和百合花的故事以及那颗头颅背出的3简的那些矫饰的词句。一个不断发展壮大的地方。迷魂光有些淡淡的灰尘味,还有淡淡的香水味,就像个教堂。泰西埃—阿什普尔在哪儿呢?他曾预想这是一个像蜂巢那样忙而不乱、井然有序的场所,可是莫莉一个人也没看见。她的独白让他不安;她以前从来没有向他讲过这么多自己的事。除了她在那单间里讲的故事之外,她很少提到起她往昔的经历。
她闭上眼,凯斯感到而不是听到“咔哒”一声。这使他想起了那夜总会下面单间门上的磁性锁,那地方的一切都受人操纵。虽然他的芯片不对,门还是为他开了。那是温特穆特,它就像操纵微型飞机和机器人花匠一样地操纵着锁。夜总会的锁系统是自由之岸安全系统的一个子单元。而这里简单的机械锁给这个人工智能人出了个难题,这里需要的要么是某种专干单调无聊活儿的家伙,要么是一个真正的特工。
她睁开眼,把撬锁工具放进麂皮,仔细卷好揣进衣袋。“你有点像他,”她说。“恐怕你生来就是操作控制板的。想象得出你在千叶干些什么,因为你在任何地方都只能干这事。倒霉,就是这样,有时可以把你打入最底层。”她站起来,伸展了—下,抖抖身子。“你知道,我认为泰西埃—阿什普尔派去追杀吉米——那个偷头颅的家伙——的人一定跟野寇崽派去杀约翰尼的人一样厉害。”她从枪套里抽出箭弹枪,把枪管调成全自动状态。
她伸手开门时,那扇丑陋的门再次令凯斯吃惊。门本身并不丑,甚至还很美,至少曾经是一个美丽的整体的一部分;但它被锯开以适应入口处的方式却太糟了,甚至连形状也很别扭:在混凝土的光滑弧形上竟然安了扇长方形的门!他想,他们买来这些东西,试图把它们安放在合适的地方,但安在哪里都不合适。这道门就像那些难看的箱子和巨大的水晶树。他又想起了3简的文章,想象这些设备当初是怎样从通道中被拉上来去完成某项杰作的——一场早已在重现家族形象的努力中失去的梦。他想起了那个捣烂了的蜂巢、那些蠕动着的没有眼睛的东西……
莫莉抓住那雕刻的龙的一只前脚,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门。
房间又小又挤,还没壁柜大。灰色的金属工具柜靠在一堵弧形墙上。一盏灯自动亮了。她随手关上门,向排成行的柜锁走去。
左边第三只。视觉芯片发出脉冲信号,温特穆特控制了她的时间显示。下面第五只。可是她先打开了顶上的抽屉。抽屉像盘子一样浅,空的;第二只也是空的;第三只要深一些,装着些失去了光泽的锡珠和—件像人的指骨般的棕色物品。第四只抽屉里装着一本潮湿的用法文和日文写的过时的技术手册。在第五只抽屉里,在一件沉甸甸的真空服的装有钢板的宽口臂套后面,她找到了钥匙。这钥匙就像一枚失去了光泽的铜币,边上带有一个空心短管。她把钥匙拿在手上,慢慢转动,凯斯看到管子的内部排满了销子和凸缘。硬币的一面铸有“丘伯”字样,另一面则什么也没有。
“温特穆特告诉我,”她低声说,“多年来他是怎样采取伺机行动的策略的。那时他并没有真正的权力,但是,可以使用别墅的安全监护系统,这样就知道每样东西是放在哪里的,怎样移动的,以及它们的去向了。二十年前他看见有人丢了这把钥匙,于是成功地让另一个人把它放在这儿,然后杀了他——那个把钥匙带到这儿来的男孩。他才八岁。”她的白手指紧捏着钥匙。“这样就没有人能找到它了。”她在套装的大口袋里掏出一段黑色尼龙绳,从“丘伯”上的圆洞穿过,打了个节。挂在脖子上。“他说,他们总是用一些过时的东西占他的便宜,都是些19世纪的东西。在那单间的屏幕上,他看上去很像芬恩。如果我不小心,还以为他真的是芬恩。”她的读出器上又闪现出时间,字母数字叠映在灰色的金属柜上。“他说如果他们成了当初他们打算成为的人,他可能早就离去了。但是结果并不是这样,他们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和3简一样,他们都是怪物。他就这么叫她,但是他谈起她时的那口气好像是喜欢她似的。”
她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手摸着枪套里的箭弹枪的方格
花纹枪柄。
凯斯转了回去。
邝级标记十一正在长大。
“南黑王,你认为这东西能行吗?”
“熊会在森林里胡扯吗?”一线通一按,他们便穿过移动的多彩层向上跳。
某种深色的东西在中国程序的中心形成。信息的密度破坏了矩阵的纤维,触发了无数入睡表象。模糊的万花筒似的图案从各个角度集中到了一个银黑色焦点上。凯斯看着那些儿时认为是邪恶和倒霉的标志沿着透明的平面滚出来:纳粹党党徽、骷髅、交叉的骨头、闪着蛇眼的骰子。如果他直接盯着那个焦点,就没有轮廓形成。向周围急速扫上十几眼后,他才看见一个鲨鱼样的东西,像黑曜岩闪着光。它侧面的黑色镜子反射出跟它周围矩阵毫无关系的远处微弱的光亮。
“那是螫针,”构念说。“等邝有力了,逼近泰西埃—阿什普尔的核心后,我们就冲进去。”
“对,黑兄。某种人工代用装置可以控制温特穆特的电路,但关键是对他的控制到底能达到何种程度!”他补充道。
“他,他,注意点,应该是它!我告诉你多少次了!”构念说。
“有个代码,一个字眼,他说。某个人得对着某一间屋子里的一台别致的终端说出这个字眼,我们只需对付冰后面等待我们的东西。”
“好的,我们有时间去对付,孩子。”一线通说,“聪明的邝很慢但很稳定。”
凯斯退了出去。
梅尔科姆的眼睛正盯着他。
“你在那儿又死了一会儿,老兄。”
“这事经常发生,”他说,“我已经习惯了。”
“你与黑暗作对,老兄。”
“只是像城里的游戏。”
“上帝保佑你,凯斯。”梅尔科姆说着转过来对着他的无线电组件。凯斯注视着他那乱蓬蓬的“骇人”长发绺和深色手臂上的一条条肌肉。
他重又切入矩阵。
并转进莫莉的意识。
莫莉正沿着一条走廊小跑,这走廊可能就是她先前经过的那条。现在那些前部是玻璃的箱子不见了,凯斯认为她正朝纺锤尖部移动,重力变得更弱了。不久她就越过了那些卷起的地毯小丘。她的腿上有轻微的刺痛……
走廊突然变窄了,弯曲了,分开了。
她向右转,踏上了一级陡得出奇的楼梯,她的腿疼痛起来。头顶上,捆在一起的电缆像打上色标的神经节紧贴在楼梯井的天花板上。墙上有些潮湿污块。
左边。
她耸耸肩。“让我到处看看,好吗?”
左边。
“别紧张,有的是时间。”她开始从右边的走廊下去。
停。
回来。
危险。
她犹豫了。从通道尽头半开着的门里传来一个声音,高而含糊,像个醉汉的声音。凯斯认为可能是法语,但是声音太不清楚了。莫莉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她的手伸进套装摸着箭弹枪的枪柄。她一走进神经干扰场,耳朵里就鸣叫起来,一个微小的升调使凯斯想起了箭弹枪的声音。她猛然向前跌倒,全身的横纹肌松弛了,前额碰在门上。她扭曲着仰卧在地,目光茫然,停止了呼吸。
“这是什么,”那模糊的声音说,“花哨的衣服?”一只颤抖的手伸进她的套装,发现了箭弹枪,把它拔出来。“来参观参观,孩子,现在。”
她慢慢地站起来,眼睛盯着一支黑色自动手枪的枪口。那人的手现在不那么抖了,枪管顶在她的喉咙上,就像拉着一根紧绷的看不见的绳子。
他很老,很高,那相貌让凯斯想起了在“二十世纪”时曾见过一眼的那个女子。他穿着一件紫褐色丝绸厚睡袍,长袖口和方披巾式衣领加了软衬料。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趿拉着面上绣有金狐狸头的黑色天鹅绒拖鞋,他示意她进屋。“慢点儿,亲爱的。”房间很大,凌乱地堆放着各种在凯斯看来毫无意义的东西。他看见一个灰色的老式索尼监视器金属架,一张堆着羊皮的铜床,床上还有似乎是用铺走廊的地毯做成的枕头。莫莉的目光先投向一个巨大的德律风根娱乐控制台,又投向存放录音磁盘的架子、装在透明塑料盒里的破损的磁盘封套,然后又投向一个散乱放着硅板的工作台。凯斯注意到这是电脑创意空间控制板和带子,但是她的目光片刻也没停留就晃了过去。
“按常规,”老人说,“我现在该杀了你。”凯斯感到她紧张起来,作好了行动的准备。“但是,今晚我对自己很满意。你叫什么名字?”
“莫莉。”
“莫莉。我叫阿什普尔。”他一下子坐回柔软宽大的有着镀铬合金方形腿的皮扶手椅里,但枪口仍然对着莫莉。他把她的箭弹枪放在椅子旁边的铜桌上时,打翻了一个装有红色药片的塑料小瓶。桌上摆满了药瓶、酒瓶、散落着白色粉末的软塑料袋。凯斯注意到了老式的玻璃皮下注射器和一把普通的金属勺。 .
“你怎么哭呢,莫莉?我见你的眼睛被什么挡住了。我很好奇。”他眼圈红红的,前额闪着汗珠,脸色苍白。病了,凯斯想,或许是药品的作用。
“我很少哭。”
“可是如果有人把你弄哭了,你怎么个哭法?”
“用导管把眼泪接进嘴里,”她说,“然后吐出来。”
“你还这么年轻,就已经受到了一次重要的教训了。”他把持枪的手放在膝盖上。身旁的桌子上有六七种酒,但他想也没想就抓起一个瓶子喝了起来。白兰地。一小股液体从他的嘴角流下。“这就是对付眼泪的办法。”他又喝了一口。“今晚我很忙,莫莉。我创建了这一切,现在很忙。快要死了。”
“我可以从原路返回,”她说。
他大笑起来,声音又粗又高。“你闯进来打扰了我自杀,然后只是请求走出去?真的,你太令我吃惊了。一个贼!”
“我自认倒霉,主人!我只是想完完整整地从这儿出去。”
“你是个非常粗鲁的女孩!在这儿,自杀是一件极为庄重的事情,而我正在做这事,知道吗?但是今晚我也许要带着你一道走,到地狱……我有非常强烈的埃及人意识。”他又喝了口酒。“到这儿来吧!”他举起酒瓶,手在抖。“喝!”
她摇了摇头。
“没有毒。”他把酒瓶放回桌子上。“坐,坐在地板上。我们谈谈!” .
“谈什么?”她坐下。凯斯感到刀片在她的指甲里轻轻动了动。
“谈我脑子里想的东西。这是我的晚会。二十小时前,中心弄醒了我,说有东西在活动,需要我。你就是那东西吗,莫莉?它们肯定不需要我来对付你,不,应该对付的是别的东西……可是我一直在做梦,你知道吗,三十年了。我最后一次躺下睡觉时,你还没有出世。他们说我们不会在那寒冷中做梦了,还说我们再也不会感到寒冷了。疯了,莫莉。全是谎言。当然我做过梦。寒冷把外部世界带了进来,就是这个梦。外部世界。一夜之间,我建起了我们的这个藏身之地。最初只有一丝夜色,这丝夜色被寒冷拖了进来……其他的就随之而来了,就像雨水积满池塘一样填满了我的脑袋。马蹄莲。我记得。池塘是赤陶土的,铬的看护者,它们的肢体在日落的花园中闪光……我老了,莫莉。如果你计算一下寒冷的话,已经有两百多年了。寒冷。”手枪枪管突然“劈啪”一响,抖动了起来。现在她的大腿肌腱绷得像电线似的。
“你们可以买解冻机嘛,”她小心翼翼地说。
“在这里没有任何能够燃烧的东西,”他不耐烦地说,放下了枪。他不多的几个动作越来越僵硬,不断点头,费了好大的劲才停住。“没有能够燃烧的东西。我现在记起来了,中心告诉我,我们的智能人疯了——呵,很久以前,我们曾花费了上亿元,那时人工智能人还是相当新鲜的概念。我告诉中心我会对付它。可真不是时候,8简到下面的墨尔本去了,只有我们可爱的3简在照料这个地方。不过也许正是时候。你知道吗,莫莉?”枪又抬了起来。“现在有些奇怪的事在发生,在迷魂光别墅里。”
“主人,”她问,“你知道温特穆特吗?”
“一个名字。是的,也许一个被认为很有权力的名字。肯定是一个地狱的君王。在我的时代,亲爱的莫莉,我认识许多君王和相当多的贵妇人。嗯,一个西班牙王后,有一次,就在那张床上……不过我迷茫了。”他咳了起来,手枪随着他的抽搐而颤抖。他吐了口痰在那只光脚边的地毯上。“穿过寒冷时,我神情恍惚。不过这一切很快就过去了。我醒来后,已经命令一个简化冻。奇怪,每隔几十年就要向自己的女儿撒谎。”他的目光扫过她看着的空白监视器的架子。他好像在发抖。“玛利—弗朗斯的眼睛。”他含糊不清地说,笑了笑。“我们使大脑对它自身的神经传递素过敏,结果产生了一个特别敏感的类孤独症。”他的头朝两边摇晃,接着又恢复了正常。“我知道,这种效果现在用一块嵌入微芯片就可以轻易达到。”
手枪从他的手指间滑落,掉在了地毯上。
“梦像慢慢形成的冰一样扩展,”他说,脸上有一层淡淡的蓝色。他的头猛地靠在皮椅上,发出鼾声。
她站起来,抓住枪,是阿什普尔的自动枪,然后昂首阔步地在房间里走动。
床边有一大摊凝结的血块,上面堆着一床大被子或者是盖被,那些血块在有图案的地毯上显得又厚又亮。掀开被子的一角,她发现了一具女尸,白色的肩胛骨上有血迹,喉咙被切开了。一把三角刮刀在她身边的深色血泊中闪着寒光。莫莉跪下,小心地避开那摊血,把死去的女子的脸转向灯光,正是凯斯在餐馆里看到的那张脸。
周围的一切的深处发出“咔哒”一声。世界凝固了。莫莉的模拟刺激信息发射变成了一个静止的框架,她把手指放在那女子的脸颊上。凝固只持续了三秒钟,那张死去的脸就变了,变成了琳达·李的脸。
又是“咔哒”一声,房间变得模糊了。莫莉正站着,低头看着床边大理石桌面上的一张激光金碟,金碟旁边有一块小型控制板。一根光学纤维带子像链条一样将控制板连接到那纤细脖子根部的插孔里。
“我看透了你,混蛋!”凯斯说,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很远的某个地方嗫嚅。他知道温特穆特改变了信息发射。莫莉并没有真正看见那死去的女孩子的脸像烟雾一样旋转,然后变成了琳达的脸。
莫莉转身走到阿什普尔的椅子边。这人的呼吸缓慢而不平稳。她盯着乱放在桌上的药和酒,把他的枪放下,拿起自己的箭弹枪,将枪管调成单射,小心翼翼地把一根毒箭射进他闭着的左眼皮中心。他猛地抽动了一下,才吸了半口气就没了声息。但他的另一只深不可测的棕色眼睛却慢慢睁开了。
在她转身离开房间时,那只眼睛仍然睁着。
16
“你的老板在等你,”一线通说,“他是通过上面那条船上的另一台穗阪电脑接通的。那条骑在我们背上的船,叫哈尼瓦。”
“我知道,”凯斯心不在焉地说。“我已经看见它了。”
一道菱形的白光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了泰西埃—阿什普尔冰。阿米蒂奇那张疯狂的脸十分清晰地显露了出来,他茫然的眼睛如同按钮,眨了眨,定住了。
“想来温特穆特把你的那些图灵警察也处理了,对吧?就像干掉了我的那些一样。”凯斯说。
阿米蒂奇目不转睛地死盯着。凯斯按捺住移开视线的强烈愿望。“你好吗,阿米蒂奇?”
“凯斯,”——什么东西似乎在那蓝眼睛后面动了一下——“你已经见过温特穆特了,对吧?在矩阵里。”
凯斯点了点头。马卡斯·卡维上的那台穗阪电脑的屏幕上有他的一架摄像机,它会把动作传送给哈尼瓦的监视器。
凯斯想象着梅尔科姆听到这莫名其妙的对话时的样子,因为他只能听到凯斯一个人的声音,而无法听到构念或者阿米蒂奇的声音。
“凯斯,”——那眼睛变得更大了,阿米蒂奇靠近电脑——“他是什么,你见到他的时候?”
“一个高分辨率的模拟刺激构念。”
“那么是谁?”
“芬恩,最后一次……在那以前,这个恶棍,我……”
“不是格林将军?”
“什么将军?”
菱形变成了空白。
“再把它放一遍,让穗阪把它查出来。”他告诉构念。
他转入莫莉的意识。
那情景令他吃惊。莫莉正蹲在金属大梁之间,距宽阔的地面有二十米,光亮的地上污渍斑斑。这要么是一间库房,要么是一间维修库。他能看见三艘宇宙飞船,都比卡维小,正处于不同的维修阶段。日本人的声音。一个穿着橘黄色伞兵服的身影从一艘球体工程飞船外壳上的缺口中走出来,站在一条活塞驱动的奇怪的拟人手臂旁边。这人在一台袖珍控制板上猛击了一下,搔了搔肋骨。一架大车样的红色无人驾驶飞机从灰色低压轮胎上滚进了视线。
她的芯片上闪现出凯斯两个字。
“嘿!”她说,“正等着向导呢。”
她把重心移到臀部,莫登套装的手臂和膝盖的颜色跟大梁的蓝灰色一致。她的腿痛起来了,现在是持续的疼痛。“我该再去找秦看看了。”她嘀咕道。
一个与她左肩齐平的物体滴答滴答地轻轻响着从阴影里走出来,停顿片刻,它高高拱起的蜘蛛腿支撑着球形身体从一边挪到另一边,射出一束微秒扩散激光,然后定住不动了。这是—台布劳恩微型无人驾驶飞行器,凯斯曾经有过同样的飞行器,那是他在克利夫兰硬件赃物一揽子交易中得到的毫无意思的附赠品。它看上去就像一只没有光泽的典型黑色盲蛛。球体中纬线上的红色显示器开始闪亮。那飞行器跟棒球差不多大。“好,”她说,“我听见了。”她站起来,按摩着左腿,并看着那小小的无人驾驶飞行器倒退。它井然有序地沿着来路跨过大梁,退进黑暗之中。她转身看了看维修区。穿着橘黄色伞兵服的那个人正在焊接一台白色真空装置的前罩。她注视着他在防护罩上安装密封圈,拿起控制板,从工程飞船壳体上的缺口处退回去。随着一阵马达的轰鸣,那东西在频闪的强烈弧光灯的照耀下,从十米高的圆台上滑出了视线。那红色无人驾驶飞行器在电梯左面的洞口边缘耐心地等待着。
接着她就跟着布劳恩飞行器,穿行在一堆焊接起来的金属支柱中。布劳恩上的电子显示器平稳地闪动着,示意她向前。
“你怎么样,凯斯?你回过卡维,见到梅尔科姆了吗?嗯,又切入到这里来了。我喜欢这样,你知道吗?这就像我在大脑里跟自己交谈一样,特别是在封闭的地方。我装出自己有朋友,有值得信赖的人,于是把自己真正的想法和感觉告诉他们;我还会装出他们也正在把自己的看法告诉我,我将一直这样做下去。就跟你此时在这里的情形类似。在阿什普尔那儿时……”她咬着下唇,绕过一根支柱,这样才看得见无人驾驶飞行器。“我希望这里的东西少一点,你知道吗?我是说这儿的这些家伙都装有他妈的电池,好像他们都有发光的信息在脑门里或是什么东西里爬。我不喜欢这地方,不喜欢这里的味道……”
无人驾驶飞行器沿着一个几乎看不见的U形金属梯子升上去,飞向一个狭窄的黑色洞口。“当我忏悔的时候,亲爱的,我得承认也许我从来没想过会这样讲出来。我在这帮坏家伙中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自从与阿米蒂奇签约以来,你是加入进来的唯—的好人。”她抬头看着那黑色的圆圈。无人驾驶飞行器上升的时候,电子显示器在闪动。“但并不是因为你他妈的特别出名!”她笑了笑,可是飞行器转眼就不见了。她向上爬时,小腿的刺痛令她咬紧了牙关。楼梯继续向上延伸,穿过一根金属管,管子刚好与她的肩一样宽。
她爬出了重力区,又向无重力轴心爬去。
时间在她的芯片上闪亮。
04:23:04。
这是漫长的一天。β苯乙胺的作用被她清晰的意识抵消了,但是凯斯还是能够感觉到,而他更喜欢她腿上的疼痛感。
凯 斯:0 0 0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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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那是你的,”她说着机械地向上爬。零又闪现出来,—条被显示电路断开的信息,断断续续出现在她眼角:
格林将军: : :
为呼啸拳头训
练过科托并
把它出卖给
五角大楼: : :
温特穆特
控制阿米蒂奇
的主要手段
只是格林的
一个构念:
温特穆特说
阿米蒂奇提
到了格林说
明他正在垮
掉小心你的
屁股: : :
: :南黑王
“咳!”她停了停,把全身的重量移到右腿上。“想来你也有麻烦。”她低头一看,下面有个微弱的光圈,只有她乳房中间吊着的丘伯钥匙上的圆形铜币那么大。可她抬头搜寻,上面又什么也没有。她用舌头舔了舔放大器,管子几乎看不见了。布劳恩正继续沿着横档楼梯向上升。“没人向我提起过这一部分。”她说。
凯斯退了出去。
“梅尔科姆……”
“老兄,你的老板变得非常奇怪。”天国人穿着一件蓝色三洋真空服,比凯斯在自由之岸租的那件要早生产二十年。他把头盔夹在腋下,“骇人”长发绺包在一只棉线钩成的网帽里。由于大麻的作用,加上紧张,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命令不断传来,就像发生了巴比伦战争……”梅尔科姆摇了摇头。“我和埃诺尔谈过,埃诺尔又跟天国谈过。创建者说,得离开这儿回去。”他用棕色的大手背抹了一下嘴巴。
“阿米蒂奇?”由于没有矩阵或模拟刺激作用的防护,β苯乙胺引起的痛苦又开始折磨凯斯,他难受得紧锁眉头。脑子里真是乱极了,他告诉自己,不该有这么糟的感觉。“你什么意思,老兄?他在给你下达命令吗?什么命令?”
“老兄,阿米蒂奇叫我向芬兰进发,你知道吗?他告诉我有希望,知道吗?他衬衣上溅满了血迹出现在我的屏幕上,老兄,就像一条疯狗,说什么呼啸拳头啦,俄国啦,还说叛徒的血将溅在我们的手上。”他又摇了摇头,“骇人”长发绺上的帽子在失重状态下晃来晃去,他的嘴唇紧抿着。“创建者说穆特的声音传来的预言肯定是假的,埃诺尔和我必须抛弃马卡斯·卡维,回天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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