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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吉布森《神经漫游者》

_3 威廉·吉布森(美)
从机场通往城里的路笔直,整个城市就像被刀给切成了两半。他看到那些古怪的墙面拼凑的木头住宅、公寓楼、生态建筑、阴森的房子,以及许多胶合板墙和瓦楞铁墙从车窗外掠过。
芬恩穿着崭新的新宿黑色套装,不耐烦地等候在希尔顿的大厅里。他孤零零地坐在丝绒扶手椅里,椅子下面铺着淡蓝色的地毯。
“天啊,”莫莉说。“一只穿西装的老鼠!”
他们走过大厅。
“到这儿来你要了多少钱,芬恩?”她把包放在扶手椅旁。“肯定没有你穿这身衣服得的钱多,哈?”
芬恩紧咬着上嘴唇。“不太多,甜心。”他递给她一把带黄色圆牌的磁性钥匙。
“已经替你们登记了。头儿在楼上。”他四下看了看。“这个城市令人讨厌。”
“你患了陌生环境恐惧症,因为他们把你从圆顶下带了出来。只当这里是布鲁克林或别的什么地方吧。”她用食指转动着钥匙。“你到这儿当仆从还是什么?”
“我来检查某个家伙的植入物,”芬恩说。
“我的控制板怎么样了?”凯斯问。
芬恩皱了皱眉头。“得遵守协议。你去问老板好了。”
莫莉的手指在外套的阴影里快速地做着手势。芬恩看着,然后点了点头。
“对,”她说,“我知道那是谁。”她朝电梯那边猛地扭过头。“快来,牛仔!”凯斯拿着两个包跟在她后面。
他们的房间很像他在千叶第一次见到阿米蒂奇时的那间,早晨走向窗户差点就以为会看见东京湾了。街对面是另一家饭店。雨还在下。几个职业写信者在门厅里躲雨,他们的老式声纹记录仪包在纯色的塑料纸里,显然书面文字在这里仍然有一定吸引力。这是个缺乏活力的国家。他看见一辆慢吞吞的黑色雪铁龙小轿车,一辆原始的氢电池能转换车,从车上下来五个表情严肃身穿皱巴巴的绿色制服的土耳其军官。他们进了街对面的饭店。
他转身看看床上的莫莉,她苍白的脸色令他惊讶。她把微孔胶布固定物留在顶楼的床板上了。她的眼镜映出了房间里的部分灯具。
电话刚响了一声,他就拿起了话筒。“很高兴你起来了。”阿米蒂奇说。
“我刚起来,女士还在睡。听着,老板,我想我们该谈谈了。我想,如果我对自己正在干的事情了解得多一些,会干得更好。”
电话里一阵沉默。凯斯咬着嘴唇。
“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也许还更多。”
“你这样认为吗?”
“穿好衣服,凯斯,叫她起床,十五分钟内有人来访。他叫特热巴希安。”电话轻声地鸣叫起来。阿米蒂奇已经放下了话筒。
“快醒醒,宝贝,”凯斯说。“有事了。”
“我已经醒了一个小时了。”那对镜子转了过来。
“有个叫泽西·巴斯辛的人要来。”
“你耳朵有毛病,凯斯,我敢说你也有亚美尼亚人的血统。那是帮阿米蒂奇监视里维埃拉的人。拉我起来。”
特热巴希安是个年轻人,穿着灰色西装,戴着金边镀膜眼镜。他的白色衬衣领口敞开着,露出一片黑色汗毛,毛很密,凯斯起初还误以为是T恤衫。他拿来一只希尔顿饭店的黑色托盘,上面放着三小杯散发着醇香的浓咖啡和三块黏糊糊的稻草色东方甜饼。
“对这事,正如你们用英语所说的,不用着急。”他好像直盯着莫莉。那银色眼镜终于取了下来,他的眼睛是深棕色的,跟剪得很短的头发颜色很相配。他笑了。“像这样,要好些,是吗?不然‘隧道’会永无尽头,镜子对镜子……特别是你,”他对莫莉说,“要小心。在土耳其,妇女穿戴得太惹人注目会引起人们的反感。”
莫莉一口把一块甜饼咬掉一半。“那是我的事,小子!”她说,嘴里塞满甜饼。她嚼了嚼,吞了下去,舔舔嘴唇。“我了解你的底细,你为军队偷东西,对吧?”她的手从外衣前面慢慢伸进去,抽出了箭弹枪。凯斯不知道她带着家伙。
“请别紧张!”特热巴希安说。白色瓷杯在离他嘴唇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她伸出枪。“也许你有炸药,有很多,或许你患了癌症,只要一枪,笨蛋,你会难受几个月的!”
“别,别,英语叫,它让我害怕……”
“我叫它讨厌的早晨!现在告诉我们有关你那人的事,然后滚出去!”她把枪收了起来。
“他住在芬纳,屈切居伦贾得斯街14号。我有他的行动路线,他每天晚上都去集市。最近他多数时候在叶里希赫的奥特利广场——一个很时髦的地方,不过一切都安排好了。那里的情况已引起警方的注意,叶里希赫方面的官儿们很紧张。”他笑了。他身上有股剃须膏留下的金属腥味。
“我想了解一下他的植入物,”她一边说一边按摩大腿,“我想知道他到底能干什么。”
特热巴希安点点头。“最糟的是,你们英语怎么说的,阈下意识。”他清楚地说出了这个词的四个音节。
“我们的左边,”梅塞德斯开过弯弯曲曲的雨中街道时说,“是卡帕利·卡塞大集市。”
芬恩在凯斯身边发出赞叹声,可是他自己却看着另一边。街道的右边排列着小型废品场。凯斯看到一辆车顶锈迹斑斑的空机车,一段段有沟槽的断裂的大理石。无头的大理石雕塑如同柴火一样堆放着。
“想家了?”凯斯问。
“这地方让人讨厌。”芬恩说。他的黑色丝绸领带看上去就像一条用旧了的打印机色带。新衣服的翻领上有些烤肉串渍和煎鸡蛋的印痕。
“嘿,泽西,”凯斯对坐在后面的那个亚美尼亚人说,“那家伙的东西是在哪儿装的?”
“千叶城。他没有左肺,另一边的肺叶被放大了,你们是这样说的吗?任何人都可以购买这些植入物,不过这个人特别聪明。”梅塞德斯突然转向,避开了一辆装满皮革的低压轮胎卡车。“我在街上跟踪他,一天就看见十几辆摩托车在他附近倒下,摩托车手都进了医院,故事总是一样的:一只蝎子吊在刹车杆旁边……”
“‘所见即所得’,是吧?”芬恩说。“我看到的是这家伙的硅芯片简图,非常精致。你看到的是他想象的东西。我想他可以把它缩成一个脉冲,很容易刺激视网膜。”
“你向你的妇女朋友讲过这个吗?”特热巴希安在两个超麂皮靠背之间探过身子来说道。“在土耳其,女人还是女人。这个……”
芬恩哼哼道:“你如果斜着眼睛看她,她会把你的睾丸当领结带!”
“我不懂这个习语。”
“很好,”凯斯说。“他的意思是闭上你的嘴!”
亚美尼亚人缩了回去,留下一股剃须膏的金属腥味。他开始用希腊语、法语、土耳其语夹杂一些英语对着一部三洋无线电对讲机低声说起来。对讲机里在用法语回答。梅塞德斯平稳地转过一个街角。“调味品集市,有时又叫埃及集市,”汽车说,“修建在苏丹·哈蒂斯1660年建立的集市的旧址上。这是本城市的中心市场,出售调味料、软件、香水、毒品……”
“毒品,”凯斯看着汽车刮雨器在莱克桑防弹车窗上刮来刮去,说。“你刚才说过,泽西,里维埃拉经常服用兴奋剂?”
“一种可卡因和麦佩里定的混合物,对。”亚美尼亚人又开始和三洋对讲机对话了。
“他们曾经把这东西叫做度冷丁,”芬恩说。“他是个使用兴奋剂的好手。你将和多么有趣的人物混在一起,凯斯!”
“没关系,”凯斯一边说一边翻起衣领,“我们会为这可怜的家伙换个新的胰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的。”
一进集市,芬恩就明显有了生气。置身于拥挤的人群中,他似乎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他们跟着亚美尼亚人沿着一个宽阔的街心广场行走,头顶上是带黑斑的塑料板和刷成绿色的出自蒸汽时代的铁制品。上千条悬吊着的广告在扭动闪烁。
“嘿,天啊!”芬恩抓住了凯斯的手臂,“看那东西!”他指着前方说。“一匹马,伙计,你见过马吗?”
凯斯看了一眼那经过防腐处理的动物,摇了摇头。它被放在一个基座上展示,紧挨着卖鸟和卖猴子地方的入口处。多年来,它的腿已经给摸黑了,毛也掉了。“在马里兰州见过一次,”芬恩说,“那是大流行病暴发过后三年的事了。阿拉伯人还想从DNA中找出遗传密码重新生成它们,但一直没有成功。”
那动物的棕色玻璃眼睛好像一直注视着他们走过。特热巴希安领着他们走进一家离集市中心不远的咖啡馆——一间天花板很低的屋子,看起来好像已经连续营业了几个世纪。骨瘦如柴、身穿肮脏白色外套的男孩子们,端着放满土耳其酒瓶和小玻璃茶杯的钢托盘在拥挤的桌子间灵巧地穿行。
凯斯在门边的小贩那儿买了一盒颐和园牌香烟。亚美尼亚人正对着三洋小声嘀咕。“来了,”他说,“他来了。每晚他穿过隧道到集市,从阿里那儿购买他需要的毒品。你们的女人就在附近。快来。”
这是条古老的小巷,很有些年头了。墙是用一块块深色石头砌成的,人行道高低不平,散发着上百年来滴入古代石灰石里的汽油的味道。“他妈的什么也看不见,”他低声对芬恩说。
“甜心能看见。”芬恩说。
“安静。”特热巴希安说,但还是太大声了。
木头与石头或混凝土相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离小巷十米远处,一束黄色灯光射在湿漉漉的卵石上,扩散开去。一个身影闪出来,门嘎吱关上了,狭窄的小巷又陷入黑暗。凯斯哆嗦了一下。
“注意。”特热巴希安说。一道明亮的白光从市场对面大楼的房顶射来,圆圆的光圈正投射在古老的木门旁边那细长的身影上。明亮的眼睛左看看、右瞧瞧,接着那人倒下了。凯斯断定有人射中了他。他那双柔软的手看上去又白又可怜。
那束探照灯灯光没有一丝闪动。
倒下的那人外衣的背部隆了起来,破了,血溅在墙和门道上。一双长得难以置信的、满是肌腱的手臂在强光中收缩,泛着灰粉色。有一样东西好像自动从人行道上那曾是里维埃拉的无生气的血泊中直立起来。它有两米高,被两条腿支撑着,好像没有头。接着它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他们,凯斯看见它有一个头,可是没有脖子,也没有眼睛,皮肤泛着湿湿的肠壁内的那种粉红色。嘴,如果那是一张嘴的话,是圆锥形的,很浅,周围密密地长着毛或者是短胡须,像黑铬一样在闪光。它把破衣服和那堆肉扔到一边,走了一步,那嘴抽动着,好像在对他们作扫描。
特热巴希安用希腊语或者是土耳其语说了些什么,就向那东西冲了过去,他的手臂向前伸着,像要跳过窗户一样。他穿过了那东西,撞入了光圈外黑暗中一支枪的火花中。石头碎片嗖嗖飞过凯斯的头顶;芬恩猛地把他推倒。
房顶上的光消失了,留给他的只有枪口火光、怪物和不协调的白色的余辉。他的耳朵在鸣响。
接着光又出现了,正在摆动,在寻找影子。特热巴希安靠在一扇金属门上,脸被强光照得惨白。他扼住左腕,看着血从左手的伤口上往下滴。那个金发男人又回复了原样,并没有流血,躺在他的脚边。
莫莉从阴影中走出来,一袭黑衣,手里拿着箭弹枪。
“用无线电,”亚美尼亚人紧咬着牙说,“叫马哈茂德来。我们得把他从这儿弄走。这不是个好地方。”
“这个无赖差点就成功了。”芬恩说。他起身时,膝盖嘎嘎作响,徒劳无益地摩擦着裤腿。“你在看恐怖表演,对吧?并不是把汉堡包变没的把戏。确实漂亮。好了,帮他们把他从这儿弄走。他醒来之前,我得扫描检查所有的装置,确保阿米蒂奇不花冤枉钱。”
莫莉弯腰捡起一样东西。是一支手枪。“一支兰巴,”她说,“好枪。”
特热巴希安发出一声惨叫。凯斯发现他的中指几乎没有了。
城市沐浴在晨曦之中。她叫梅塞德斯带他们去托普卡珀宫①。芬恩和那个叫马哈茂德的高大土耳其人把还未苏醒的里维埃拉从小巷弄走了。几分钟后,一辆满是灰尘的雪铁龙开来接亚美尼亚人,他快昏过去了。
“你是个笨蛋!”莫莉对亚美尼亚人说着为他打开了车门。“你应该等等。他一走出来,我就盯上他了。”特热巴希安怒视着她。“不过我们跟你已经了结了。”她把他推进车里,砰的一声关上门。“再碰到你,我会杀了你的!”她对着浅色车窗里的那张苍白的脸说。雪铁龙沿着小巷滑行,笨拙地拐上了大街。
现在梅塞德斯慢慢地驶过正在醒来的伊斯坦布尔。他们经过贝伊奥卢地铁终点站,穿过人迹稀少曲里拐弯的后街和破败的公寓楼。这一切让凯斯想起了巴黎。
当梅塞德斯在宫殿周围的花园边停下时,他问莫莉:“这东西是什么?”他无精打采地盯着巴罗克风格的托普卡珀宫。
“是国王的私人妓院。”她下车伸展着身体说。“这儿过去有很多女人,现在是博物馆,就像芬恩的店一样,所有的东西都塞在里面,有大钻石、剑、施洗者约翰②的左手……”
“放在一个培养槽里吗?”
“不,是死的。装在像这种黄铜手一样的东西里,旁边有个小口,这样基督教徒们可以吻它以求得到好运。它是一百万年前从基督徒手中夺来的。他们从来不擦上面的灰尘,因为它是异教徒的遗物。”
宫殿花园中的黑铁鹿生锈了。凯斯走在她身边,看着她的靴尖嘎吱嘎吱踩着被晨霜冻硬的无人照管的草坪。他们在一条冰冷的八角形石板小径边行走。寒冬正蛰伏在巴尔干半岛某处。
“那个特热,简直是头号笨蛋!”她说,“他是个秘密警察,一个拷问者,用阿米蒂奇出的那些钱也很容易买通。”他们四周湿淋淋的树上,鸟儿已开始歌唱。
“我为你干了那件事,”凯斯说,“伦敦那事。我知道了些事,但我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他向她讲述了科托的事。
“啊,我知道呼啸拳头里没有叫阿米蒂奇的人。这事得查清楚。”她摸着生锈的铁雌鹿的两肋。“你以为是小小的计算机把他治好的吗,在那家法国医院里?”
“我认为是温特穆特,”凯斯说。
她点点头。
“问题是,”他说,“你认为他知不知道他以前是科托呢?我是说,他不是别的什么特别的人。他被送进病房时,也许温特穆特正好……”
“对啊,在快死的人身上再造了他。对……”她转过身,他们又继续往前走。“有道理。你知道,这家伙少情寡趣,没什么私人生活。至少我知道是这样。你见过那样的人,你认为当他独自一人时,总是要干点什么事的,可是阿米蒂奇就不一样。他只是坐着,盯着墙,老兄。然后有东西咔哒一响,他就立刻为温特穆特积极工作起来。”
“那么他为何在伦敦有个储存处呢?怀旧吗?”
“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事,”她说。“也许只是用了他的名字,对吧?”
“我还是不明白,”凯斯说。
“我不过是无意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人工智能人真是太聪明了,凯斯?”
“不一定,有的并不比狗聪明。宠物而已。不过要值一大笔钱呢。真正出色的就像乐意被它们控制的图灵警察一样聪明。”
“咳,你是牛仔。你怎么就不对这些东西表示万分惊叹呢?”
“首先,”他说,“这些东西很少见,那些出类拔萃者多数为军用,我们无法破译它们的窃密对抗电子技术。这正是所有窃密对抗电子技术的来源,你知道吗?其次,还有图灵警察,坏警察。”他看着她。“哦,不,这并不是旅行的一部分。”
“操作者们都一样,”她说。“没有想像力。”
他们来到了宽大的长方形水塘边,水塘中的鲤鱼用嘴触碰着一种白色水生花的茎。她把一块松动的卵石踢进水塘,看着涟漪荡漾开去。
“是温特穆特,”她说。“这生意很大。我们只是在它的外围。涟漪太宽了,看不见扔在水池中央的石头。我们知道那儿有东西,但不知道是什么。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我希望你去找温特穆特谈谈。”
“我无法接近它,”他说。“你在做梦。”
“试试。”
“不行。” .
“问问一线通。”
“我们想从里维埃拉那儿得到什么?”他问,想改变话题。
她朝水塘里啐了口唾沫。“天知道。我真想一见面就把他干掉!我看过他的简介,他是那种背叛成性的犹大。除非他知道他正出卖他的泄欲对象,否则就达不到性高潮。卷宗里就是这么说的。她们首先得喜欢他,大概他也喜欢她们。因为他在这儿已经呆了三年,一直在向秘密警察出卖政治犯,也许一有迹象,特热就让他去监视,这就是为什么特热很容易为我们弄到他的原因。三年中他出卖了十八个,都是二十到二十五岁的女人。这使特热也感到不满。”她猛地把手伸进外衣口袋里。“因为如果他发现一个他真正想要的,他会确保她变成政客。他有莫登的那种个性。简介说这种类型很少见,一两百万中才有一个。我想,这是为人类的普遍特性说好话。”她盯着白色的花朵和缓慢游动的鱼,神情郁闷。“我想我得给自己为这个彼得买个特别的保险。”接着她转过身,笑了。笑得冷若冰霜。
“这是什么意思?”
“不必操心!我们回贝伊奥卢去吃早点。晚上我还要忙,今晚。要到芬纳的那幢住所替他取东西,还得回集市去为他买些毒品……”
“给他买毒品?他用量多少?”
她笑了。“他不会兴奋而死的,亲爱的。看上去没那特别的东西他就无法工作。我现在更喜欢你了,你并不那么瘦了。”她又笑了。“所以我要去找供货人阿里,把货备足。行了。”
阿米蒂奇正在希尔顿饭店的房间里等候。
“该收拾行装了。”他说。凯斯试图从那淡蓝色的眼睛和棕色面具后面找到科托的影子。他想起千叶的韦格,知道有一定水平的操作者都善于伪装自己,但是韦格有恶习,有情人,甚至有人传言他还有孩子。可在阿米蒂奇身上他却找不出任何具有个性色彩的东西。
“这会儿上哪儿去?”他从阿米蒂奇身边走过,盯着下面的街道。“什么样的气候?”
“那儿没有气候,只有天气,”阿米蒂奇说。“来,看看介绍手册。”他站着,把什么东西放在咖啡桌上。
“里维埃拉没事吧?芬恩在哪儿?”
“里维埃拉很好,芬恩已经上路回家了。”阿米蒂奇笑了,那微笑就和昆虫扭动触角时的样子差不多。他伸手去捅凯斯的胸部时,金手镯叮当作响。“别太精明了。那些小毒囊已经显示出破裂的迹象,可是你并不知道破裂的程度。”
凯斯尽力保持冷静的表情,迫使自己点了点头。
阿米蒂奇一走,他就拿起一本小册子。小册子印得很精美,是用法语、英语和土耳其语写成的。
自由之岸——还等什么?
他们四人订了从耶希尔克于机场起飞的THY航班,准备到巴黎转乘JAL航天飞机。凯斯坐在伊斯坦布尔希尔顿饭店的大厅里,看着里维埃拉在有玻璃墙的礼品店里浏览伪造的拜占庭残存碎片。阿米蒂奇站在店门口,他的风雨衣像斗篷一样披在肩上。
里维埃拉身材修长,头发金黄,声音柔和,他的英语没有土音,十分流利。莫莉说他三十岁,可是要猜准他的年龄很不容易。她还说从法律上讲他没有国籍,他用的是一本伪造的荷兰护照。他是旧波恩城放射中心附近瓦砾场上的产品。
三个面带微笑的日本游客匆匆走进店里,向阿米蒂奇礼貌地点了点头。阿米蒂奇大步奔到里维埃拉旁边。里维埃拉转过身,笑了笑。他非常漂亮;凯斯确信那张脸是千叶的外科技术产品。一件精美的产品,一点也不像阿米蒂奇那种带着流行脸谱的乏味的美。这人的额头宽阔平滑,灰色眼睛平静而冷漠,他的鼻子,以前一定做得非常帅气,好像被弄破了,又被笨拙地安上。暴力留下的伤痕衬托着他那精致的下巴和微笑。他的牙齿细小整齐,而且很白。凯斯看着那双雪白的手抚摸着那些伪造的雕塑碎片。
里维埃拉头天晚上经历了一连串事儿:遭袭击、中毒箭、被劫持,又受到芬恩的强行检查,还在阿米蒂奇的胁迫下入了伙。可现在,他看上去却像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凯斯看了看表。莫莉去买毒品也该回来了。他又抬起头望着里维埃拉。“我敢说你现在还在麻醉之中,混账!”他对希尔顿大厅吼道。一个穿着白色皮礼服的意大利老妇人拉下眼镜盯着他。他咧开嘴笑了笑,站起身,肩上挎着包。他飞行时需要烟,但不知道JAL航天飞机上是否有吸烟区。“再见,女士,”他对那妇人说。她急忙扶正太阳眼镜,转过身子。
礼品店里有烟卖,可是他不喜欢与阿米蒂奇或里维埃拉交谈。他离开大厅,在一排公用电话尽头的狭小角落里发现了售货机。
他摸出一把里拉,把那些小小的合金硬币一个个投进去,他觉得这种过时的东西挺有趣。他近旁的电话响了。
他不由自主地拿起电话。
“喂?”
微弱的泛音,细微得难以觉察的声音喀嚓喀嚓从某个轨道连接点传来,接着是一阵风声。
“喂,凯斯。”
一枚五十里拉的硬币从他手上掉下,滚落在希尔顿饭店的地毯上,不见了。
“我是温特穆特。凯斯,我们该谈谈了。”
是芯片传出的声音。
“你不想谈吗,凯斯?”
他挂上了。
在返回大厅的路上,他想起忘了拿烟。他得从那排电话前走过。他经过哪部电话,那部电话就响了起来,不过只响一声。
[注释]
① 古代土耳其王宫。
②约公元28年出现在犹太的一位先知。
第三章 朱尔斯·维恩大街上的午夜
8
群岛。
岛屿。圆环形的、纺锤形的、天外聚居地群落。人类DNA像一滴浮油在陡峭的重力阱中蔓延开来。
如果用L—5群岛中简化了的数据交换图形显示,那么其中的一部分就会以红色固体形态出现,一个巨大的矩形会占据你的屏幕。
自由之岸。自由之岸意味着许多东西,那些乘坐航天飞机在重力阱中上上下下的游人并不了解这些东西。自由之岸是妓院和金融中心,是乐园和自由港,是边境城镇和游览胜地。自由之岸是拉斯维加斯和巴比伦空中花园,是一个轨道上的日内瓦和一个精心组织的家族——泰西埃—阿什普尔工业集团的所在地。
在飞往巴黎的THY班机上,他们都坐在头等舱里。莫莉的位子靠窗,她旁边是凯斯,里维埃拉和阿米蒂奇的座位在过道两边。当飞机贴近水面斜飞时,凯斯看见了希腊岛上的一座城镇像宝石般闪亮。有一次,他伸手取饮料,看见一个像巨大的人类精子的东西在他的波旁威士忌酒和水中闪现。
还有一次,莫莉从他身上靠过去,在里维埃拉脸上打了—巴掌。“别,老弟,别玩把戏!你要在我身上玩那种潜意识把戏,我会让你够受的。我用不着伤你一根毫毛就能干成。我喜欢那样。”
凯斯自然地转过头去看阿米蒂奇的反应。那张光滑的脸仍然平静,但机警的蓝眼睛毫无生气。“是这样的,彼得,别干。”
凯斯掉过头,刚好看见一朵黑色玫瑰花闪了一下,花蒂像闪光的皮革,黑色的茎上有黑亮的刺。
彼得·里维埃拉甜甜地笑了笑,闭上眼,立刻睡着了。
莫莉转过身,她的镜片反射在黑色的窗子上。
“你好点了吗?”他挤回JAL航天飞机硬泡沫塑料座位上时,莫莉问。 、
“除了生意,平时很少旅行。”乘务员正在他的手腕和左耳上贴读出器带子。
“希望你不会有空间适应综合征。”她说。
“晕机?不会。”
“这可不一样。在失重状态下你的心跳会加快,内耳会嗡嗡响上一阵子。飞行反应中的刺激如同你接到信号就要疯狂奔跑一样,就像注入了很多肾上腺素似的。”乘务员转向里维埃拉,从红色塑料围裙里拿出一套新的带子。
凯斯掉过头去,想看清旧奥利机场上那些航线终端建筑的轮廓,但航天飞机发射台却被造型优美的混凝土导向装置隔开了,最近的建筑上面有一条红漆喷的阿拉伯语标语。
他闭上眼睛对自己说,航天飞机不过是一架大飞机而已,一架飞得很高的飞机。这上面的味道也跟飞机上的一样,有新衣服味、口香糖味和排气味。他听着古筝音乐打发时间。
二十分钟后,重力像一只柔软而沉重的手压在他身上。
空间适应综合征比莫莉描述的还要糟,但是很快就过去了,他能够入睡。当JAL航天飞机快要在目的地降落时,乘务员叫醒了他。
“我们现在就转机去自由之岸吗?”他问,眼睛盯着一根从他衬衣口袋中飘出来的颐和园烟的烟丝,这烟丝在离他鼻子十厘米的地方飞舞。航天飞机上不准吸烟。
“不,老板的计划总是有些怪念头,你知道。我们乘出租车到天国,天国群落。”她解开安全带脱扣,离开泡沫塑料座位。“地点选得真有趣,对吧?”
“那地方怎样?”
“令人生畏。拉斯特法里派①。那聚居地已存在差不多三十年了。”
“这是什么意思?”
“你会明白的。那地方对我来说倒还不错。无论如何,他们会准你吸烟的。”
天国是由五个不愿回去的人建造的,他们背对着重力阱开始建造。在聚居地中央圆柱的旋转重力建立之前,他们忍受了缺钙和心脏萎缩的痛苦。从出租车的透明圆罩看出去,天国的临时代用壳体让凯斯想起了伊斯坦布尔那些拼凑而成的住宅。在颜色杂乱的不规则平板上,有一些用激光涂写的拉斯特法里派的象征符号和电焊工名字的首字母。
莫莉和一个叫埃诺尔的瘦瘦的天国人帮助凯斯顺利通过一条自由落体通道,进入了一个较小圆柱的中心。在从第二次空间适应综合征的眩晕中醒来之后,他就没见着阿米蒂奇和里维埃拉。“这儿,”莫莉说着就把他的腿塞进了头上的一个窄窄的舱口。“抓住梯子横档,就像往回爬那样,明白吗?你正走近壳体,就像正在爬进重力,懂了吗?”
凯斯觉得胃里一阵难受。
“你会没事的,老兄。”埃诺尔咧开嘴笑道,露出了金牙。
通道的尽头便是它的底部。凯斯像一个快被淹死的人呼吸到了一丝空气那样拥抱弱重力。
“起来,”莫莉说,“呆会儿再享受吧。”凯斯伸开双臂趴在地上。什么东西打在他肩头,他翻过身,看见一大捆弹性电缆。“得玩‘造房子’了。”她说,“你帮我把这个拉上。”他看了看这个毫无特色的开阔空间,发现每根电缆表面都焊有金属圈,好像是随意焊上的。
当他们按照莫莉的复杂方式把电缆拉上后,又在上面挂了些磨旧的黄色塑料布。干活儿时,凯斯渐渐注意到聚居地群落里一直在播放着音乐。这叫配音,一种由各种电声流行乐拼凑而成的刺激感官的音乐。莫莉说它是一种圣歌,为的是营造社区感。凯斯举起一块黄色塑料布,这东西很轻但并不好弄。天国里弥漫着煮蔬菜味、人味和印度大麻味。
阿米蒂奇伸腿从舱口滑进来。他看着塑料布迷宫说:“好。”里维埃拉跟在他后面,这家伙对弱重力不太适应。
“需要你的时候你上哪儿去了?”凯斯问里维埃拉。
他张开嘴刚要说话,一条小鲑鱼游了出来,留下一串泡泡,从凯斯的脸颊边溜过。“在脑袋里。”里维埃拉笑了笑说。
凯斯大笑起来。
“很好,”里维埃拉说。“你会笑。我应该尽力帮助你们,可我的手不够灵巧。”他摊开手掌,手掌立刻变成了四个,接着是四条手臂、四只手。
“一个没有恶意的小丑,对吧,里维埃拉?”莫莉站到他们中间。
“喂!”埃诺尔在舱口说,“你想跟我来吗,牛仔老兄?”
“是你的控制板,”阿米蒂奇说,“还有别的设备。去帮他从货港把东西弄到这儿来。”
“你脸色惨白,老兄。”埃诺尔说。他们正在中心通道里运送泡沫塑料包着的穗阪电脑。“也许你想吃点什么东西。”
凯斯嘴里满是唾液。他摇了摇头。
阿米蒂奇宣布在天国逗留八十小时。他认为,莫莉和凯斯得训练训练,以便使自己能适应在失重的状态下工作。他会给他们介绍自由之岸和迷魂光别墅的情况。凯斯不清楚里维埃拉该干什么,不过他不想问。他们到达几小时后,阿米蒂奇派他去黄色迷宫叫里维埃拉出去吃饭。凯斯发现他像只猫一样蜷曲在钢化泡沫塑料薄板上,光着身子,显然是睡着了。他头上环绕着一个由一些不大的白色几何形立方体、圆柱体和棱锥体组成的圆圈。“嘿,里维埃拉!”圆圈还在旋转。他回去向阿米蒂奇讲了这事。“他醉了,”莫莉从拆开的箭弹枪部件上抬起头说,“别管他。”
阿米蒂奇似乎认为失重会影响凯斯在矩阵中的操作能力。“别担心,”凯斯争辩道,“我一旦切入,就不在这儿了。在哪儿都一样。”
“你的肾上腺素水平会高一些,”阿米蒂奇说。“你仍然有空间适应综合征,已来不及等它消失了。你得学会在它的伴随下工作。”
“那么我要在这儿干事了?”
“不!训练,凯斯。现在,上通道去……”
控制板上显示出的电脑创意空间与控制板的所在没有特别的关系。凯斯切入进去,睁眼就看见了东海岸核裂变管理局的阿兹特克数据金字塔那熟悉的轮廓。
“你好吗,南黑王?”
“我已经死了,凯斯,在这台穗阪电脑上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清这件事。”
“感觉如何?”
“没感觉。”
“让你不安了?”
“让我不安的是,什么都不会令我不安。”
“怎么会这样?”
“我和我的伙伴在西伯利亚俄国军营里,他的拇指冻伤了。战地急救卫生员一赶来,就把它切除了。一个月后,他整晚翻来覆去。我问埃尔诺伊,是什么东西在咬你?他说,这该死的拇指很痒。于是我告诉他,搔搔吧。他说,麦科伊,是该死的另一只拇指。”当构念大笑的时候,传来的仿佛并不是笑声,而是一把刺进凯斯脊椎里的尖刀。“帮我个忙,伙计。”
“帮什么忙?黑兄。”
“你们的这个阴谋。完事之后,你得把这该死的东西抹掉。”
凯斯不理解天国人。
埃诺尔讲了一个并没有什么特别刺激性的故事。一个婴儿从他的脑门上蹦出来,跑进了一片水生大麻林里。“很小的婴儿,老兄,没你的手指长。”他微笑道,手掌揉着并没有伤痕的脑门。
“那是大麻的作用,”凯斯告诉莫莉这故事后,她说。“他对不同的状态分不太清,你知道吗?如果埃诺尔告诉你一件事发生过,那么也只是发生在他身上。这种故事不像废话,更像诗歌。懂了吗?”
凯斯疑惑地点点头。天国人说话时,总是要摸你,手放在你肩上。他不喜欢这点。
“嘿,埃诺尔,”过了一个小时凯斯叫道,他已经作好在自由落体通道中练习的准备。“来,伙计,让你见识见识这东西。”他举起带子。
埃诺尔表演了一个翻滚的慢动作。他的赤脚碰到金属墙,没拿东西的手抓住了一根大梁,另一只手提着一只透明的水袋,袋子里装满了蓝绿藻。他使劲眨着眼,咧开嘴笑起来。
“试试吧!”凯斯说。
他接过带子,戴上。凯斯调整好带子。他闭上眼睛。凯斯接上电源。埃诺尔战栗起来。凯斯又把插头取下。“你看到了什么,老兄?”
“巴比伦。”埃诺尔忧伤地说。他把带子交给凯斯,沿着通道走了。
里维埃拉一动不动地坐在泡沫塑料垫上,右手伸直与肩齐平。一条有宝石般鳞片、眼睛像红色霓虹灯的蛇紧紧盘在他胳膊肘后面几毫米的地方。凯斯注视着那条有手指粗、有黑红相间条纹的蛇,它慢慢地缩小,紧紧缠绕着里维埃拉的手臂。
“来吧,”他轻声地对静静呆在自己朝上的手心里的苍白柔软的蝎子说。“来!”蝎子摆动了一下棕色爪子,急速爬上他的手臂,它的脚沿着隐约可见的深色血管爬行,爬到内肘,就停了下来,好像在抖动。里维埃拉发出轻柔的嘶嘶声。蝎子的螫刺抖动着,伸出来刺进一根隆起的血管。那条珊瑚眼镜蛇松开了,里维埃拉也随着蝎子的毒素射入他体内,慢慢地叹了口气。
接着蛇和蝎子都不见了,他的左手拿着乳白色塑料注射器。“‘假如上帝有什么好东西,他都留给了自己。’你知道这句话吗,凯斯?”
“知道,”凯斯说。“这句话可以针对很多不同的事。你总是什么事都要表演一番吗?”
里维埃拉松了手,取下手臂上系的弹性管子。“是的,这样更有趣。”他笑了笑,眼睛又变得冷漠了,双颊泛红。“我在血管上植了一层细胞膜,所以对针头的状况我从不担心。”
“不痛吗?”
那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凯斯。“当然痛,这也是一种享受,不是吗?”
“我只愿用皮肤贴,”凯斯说。
“太平淡无味了!”里维埃拉嗤笑道,穿上了一件白布短袖衬衫。
“一定很带劲。”凯斯起身说。
“你也享受过,凯斯?”
“我得戒掉。”
“自由之岸,”阿米蒂奇摸着小型布劳恩全息投影仪说。图像抖动着变清晰了,从一端到另一端将近三米。“这是赌场。”他的手伸进图像,指着说。“饭店,上层人物的财产,这一带是大商店。”他的手指点着。“蓝色地区是湖泊。”他走到图像的一端。“大雪茄。两头细。”
“这点我们看得出来。”莫莉说。
“变窄后,形成大山的外观,地面好像更高,岩石更多,不过爬上去还比较容易。你爬得越高,重力会越弱。那上面有体育运动。这是赛车场。”他指着说。
“什么?”凯斯身子前倾着问道。
“他们举行自行车比赛,”莫莉说。“弱重力,高摩擦力轮胎,能达到每小时一百多公里。”
“这一头与我们无关。”阿米蒂奇仍然十分严肃地说。
“倒霉!”莫莉说,“我可是个赛车迷。”
里维埃拉格格笑了。
阿米蒂奇走到投影图的另一端。“这头跟我们就有关系了。”全息图的内部细节在这儿不见了,纺锤的最后部分是一片空白。“这就是迷魂光别墅。高高地耸立在重力区之上,每条途径都绞缠在一起,只有一个入口,在这儿,正中。零重力。”
“里面有什么,老板?”里维埃拉向前伸长脖子问道。四个小影子在阿米蒂奇的指尖附近闪亮。阿米蒂奇以为是小虫子,伸手去拍。
“彼得,”阿米蒂奇说,“你应该是第一个弄清这点的人。你得为自己弄到请柬。你进去后,要保证莫莉也能进去。”
凯斯盯着那片代表迷魂光的空白,想起了芬恩讲的故事:史密斯、吉米、会说话的头颅和忍者。
“有详图吗?”里维埃拉问。“我需要安排行头。”
“记住这些街道,”阿米蒂奇说着回到图像的中间。“这儿是德西德拉塔街,这里是朱尔斯·维恩大街。”
里维埃拉翻着白眼。
在阿米蒂奇背着自由之岸的街名时,他的鼻子、脸颊和下巴上长出了十几个发亮的小疱。连莫莉都大笑起来。
阿米蒂奇停下,冷酷的眼睛盯着他们三人。
“对不起!”里维埃拉说。那些疱闪了闪,消失了。
凯斯从熟睡中醒来,意识到莫莉正睡在他身边。他能感到她的紧张。他躺在那儿迷惑不解。她动起来的时候,那速度令他吃惊。她拉开黄塑料布,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起身冲了出去。
“别动,朋友!”
凯斯翻过身,头从塑料布的破洞中伸出。“什……”
“闭嘴!”
“找你的,朋友!”一个天国人的声音。“猫眼,叫他们,叫他们快刀手。我,梅尔科姆,小姐。兄弟们想跟你和牛仔谈谈。”
“什么兄弟?”
“创建者,朋友。天国的长者,你知道……”
“我们打开舱口,光会把老板弄醒的,”凯斯低声说。
“不会有光,快!”那人说。“来,我们去见创建者。”
“你知道我会把你杀了的,朋友?”
“别站着说话,小姐。快来!”
两个活下来的天国创建者都已老态龙钟,他们因在重力之外呆的时间太长,加速了衰老。他们棕色的双腿,由于缺钙很容易折断,在被反射的太阳强光中显得很脆弱。他们飘浮在画出来的有着五彩缤纷树叶的丛林中,一幅完全覆盖着圆形房间壳体的绚丽的大壁画。空气中充满了树脂烟雾。
“快刀手,”莫莉飘进房间时,一个人说。“就像对着一根鞭笞柱。”
“这是我们的故事,小姐,”另一个说,“一个宗教故事。我们很高兴你跟梅尔科姆能来。”
“你们怎么不讲方言?”莫莉问。
“我是洛杉矶人,”老人说。他那“骇人”长发绺②就像一棵枝条弯曲缠绕呈钢绒颜色的树。“很久以前,从巴比伦穿过重力阱上到这里,把部落领到这里安家。现在我兄弟把你比作快刀手。”
莫莉伸出右手,刀片在烟雾中闪光。
另一个创建者仰面大笑。“很快就会来到,末日……声音。声音在狂呼,预言着巴比伦将成为废墟……”
“声音。”洛杉矶来的创建者正盯着凯斯。“我们监听了很多频率。我们一直在听。一个声音传来,各种语言的混杂,对着我们说。是一个非凡的配音。”
“叫温特,穆特。”另一个说,他念成了两个名字。
凯斯感到双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穆特对我们说,”第一个创建者说,“穆特说我们得帮助你们。”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们到达天国三十小时之前。”
“你们以前听到过这声音吗?”
“没有,”洛杉矶来的人说,“我们对它的意思不太明白。如果这是末日,我们必须估计到那是假预言者……”
“听我说,”凯斯说,“那是一个人工智能人,知道吗?一个人工智能人。这音乐是在玩弄你们,也许它只是在敲击你们的存储体,它编造任何它认为你们想……”
“巴比伦,”另一个创建者打断道,“众魔之母,我们知道,一大群!”
“你们叫我是为什么呢,老伙计?”莫莉问。
“快刀手,你给巴比伦带来了灾难,小姐,在它最黑暗的中心……”
“那声音传来什么信息?”凯斯问。
“我们被告知要帮助你们,”另一个说,“你们可能会作为末日的工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十分忧虑。“我们被告知,派梅尔科姆和他的牵引飞船卡维同你们一道去自由之岸的巴比伦港。这事我们会做的。”
“梅尔科姆,一个粗鲁的孩子,”另一个说,“也是一个合适的牵引飞船手。”
“不过我们决定把埃诺尔也派去,坐‘巴比伦摇篮’,看护卡维。”
圆顶屋内一片别扭的沉默。
“也就是说,”凯斯问,“你的人为阿米蒂奇或其他什么人工作了?”
“我们租给你们空间,”洛杉矶的创建者说。“不管巴比伦的法律如何,我们跟这里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联系,我们的法律就是耶和华的话。可是这一次,也许我们错了。”
“三思而行,”另一个轻柔地说。
“快走,凯斯,”莫莉说。“我们得在那人发现我们离开之前赶回去。”
“梅尔科姆会带你们回去。上帝保佑,小姐!”
——————————
①指崇拜前埃塞俄比亚皇帝海尔·塞拉西为神并信奉黑人终将得到救赎重返非洲的牙买加黑人教派。
②牙买加黑人、雷盖乐乐师等的一种发式。
9
牵引飞船马卡斯·卡维是一个长九米直径两米的铜制鼓状物。梅尔科姆用力一按起航点火器,它就震动着嘎吱嘎吱缓慢前行。凯斯呈八字形躺在弹性重力网中,由于东莨菪碱①的作用,他只迷迷糊糊地看到那个天国人肌肉发达的背部。他服这种药是为了减轻空间适应综合征引起的恶心,可是生产厂家加进药里用来抵消副作用的兴奋剂对他这种修复过的身体系统没起任何作用。
“还要多久才能到达自由之岸?”莫莉在梅尔科姆的驾驶舱旁边的重力网中问。
“不会太久。”
“你们这些家伙就不会用小时来表示吗?”
“小姐,时间就是时间,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他摇了摇保险栓,“真可怕,不好控制,老兄,我们到了自由之岸,就到了……”
“凯斯,”她说,“你在天国呆了这么长时间,切入时嘴唇还在动,大概已经跟我们的伯尔尼朋友联系上了吧?”
“朋友?”凯斯说,“不,还没有。不过从那些电话线上倒是听到个有趣的故事,在伊斯坦布尔流传下来的。”他对她讲了希尔顿饭店里那些电话的事。
“天啊,”她说,“机会来了!你怎么会挂掉呢?”
“可能是别的人,”他谎称道。“只是芯片罢了……我不……”他耸耸肩。 “不是因为害怕吧,嗯?”
他又耸了耸肩。
“现在就干!”
“干什么?”
“无论如何,这事得先跟一线通谈谈。”
“我已经被麻醉了。”他辩解道,不过还是伸手去拿带子。他的控制板和穗阪电脑装在梅尔科姆驾驶舱的后面,还配了一台高清晰度的克雷显示器。
他调整好带子。马卡斯·卡维是在一个巨大的老式俄国空气洗涤器的基础上拼凑出来的,呈长方形,上面涂抹着拉斯特法里派的各种象征符号、天国狮子和黑星航空公司标志,还贴了些写着花花绿绿的西里尔文字②的不干胶。有人把梅尔科姆的驾驶装置喷成了热烈的粉红色,并用刀片刮掉了喷在屏幕和读出器上的漆。前部气密舱周围的密封垫饰有不软不硬的花团和透明的捻缝材料飘带,就像缕缕制作粗糙的仿制海草。他从梅尔科姆的肩上望过去,瞅见中心屏幕上正显示出对接图像:牵引车的轨迹由一条红色点线组成,自由之岸则是一段绿色圆圈。他看着那条线延伸,并不断出现新的红点。
他切入进去。
“南黑王!”
“什么事?”
“你曾强行进入过人工智能人的领地吗?”
“当然,可我的脑电图成了一条直线。这是第一次。当时我乱窜,切入了很高的地方,越过了里约热内卢密集的商业区。跨国大买卖,巴西政府像棵圣诞树一样闪亮。只是到处窜窜,你知道吗?接着我注意到了这个立方体,也许比里约热内卢的商业区还高出三层。我跳上去,找到了一条通道。”
“它看上去什么样?”
“白色立方体。”
“你怎么知道它是人工智能人?”
“我怎么知道?上帝,它是我见到过的最硬的冰,还会是什么呢?那里的军方没有这样的东西。最终我退了出来,让我的电脑把它查清楚。”
“后来呢?”
“它在图灵机上。人工智能人。青蛙公司拥有里约热内卢中央处理机。”
凯斯咬着下嘴唇,从东海岸核裂变管理局以外的平顶,一直看到无限的矩阵电子神经空白。“泰西埃—阿什普尔吗,南黑王?”
“泰西埃,对。”
“你又回去了吗?”
“是的。当时我疯狂了,以为可以把它破开,可才到第一层,就没戏了。我的助手闻到了皮肤的焦味,扯下了我的带子,那冰真不一般。”
“你的脑电图成了一条直线。”
“嘿,你们到处传扬,对吧?”
凯斯退出矩阵。“妈的,”他说,“你认为南黑王的脑电波是怎么变成一条直线的呢,嗯?想威胁人工智能人,太伟大了……”
“继续下去,”她说,“你俩就是炸药,对吧?”
“南黑王,”凯斯说,“我想看看在伯尔尼的人工智能人。你能提出不看的理由吗?”
“不,除非你对死亡有一种病态的恐惧。”
凯斯按键进入瑞士银行扇区。信息抖动着由模糊变清晰,他感到一阵激动。东海岸核裂变管理局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苏黎世商业银行绝妙的几何图形和复杂精细的设计。他又进到伯尔尼扇区。
“向上,”构念说。“它的位置会非常高。”
他们沿着光栅格上升,各层都在频闪,有一个蓝色光点在闪动。
就是它,凯斯想。
温特穆特是一个简单的白光立方体,但极简单却暗示着极复杂。
“看起来并不怎么样,对吧?”一线通说,“不信你试试,碰碰它。”
“我去找个入口,南黑王。”
“请便。”
凯斯敲入立方体内的四个网点。现在高耸在他头上的空空的表面开始翻腾起来,内部有些微弱的阴影,就像上千个舞蹈者在一块巨大的毛玻璃后面旋转。
“我们到了。”一线通说。
凯斯又敲了一下,他们向上跳了一个网点。立方体表面形成了一个毛糙的灰色圆圈。“南黑王……”
“退,快!”
那片灰色区域缓缓地膨胀成一个球体,并从立方体中分离出来。
当凯斯拍打最快的倒退键时,他感到手掌被控制板边缘刺痛。矩阵模糊了;他们一头掉进了瑞士银行的一片朦胧的光柱中。他抬头一瞧,上面那球体的颜色变暗了,正朝他逼近。他们仍在往下掉。
“快出去!”一线通说。
黑暗像铁锤压了下来。
冰冷的金屑味儿。他的脊椎一阵冰凉。
在污浊的银灰色天空下,林立的霓虹灯中露出了无数张脸,水手、骗子和妓女。
“喂,凯斯,告诉我你他妈的怎么了,疯了还是怎么的?”
一阵疼痛穿过脊椎。
他被雨水淋醒了,天上正飘落着蒙蒙细雨。废弃的光纤电缆圈缠住了他的双脚。游乐中心的声浪朝他冲来,退去,又冲来。他翻身坐起,双手抱着头。
借助游乐中心后部的一扇售货窗射出的光线,他看清了刨花板碎条和滴着水、被取走了机芯的游戏控制台。控制台一侧原有的红黄流线型日文已经褪色。
他抬起头,看见一扇满是油烟的窗子,微弱的荧光灯灯光从窗口射出。
他背疼,脊椎也疼。
他站起来,撩开眼睛上的湿发。
发生了什么事……
他手伸进衣袋里摸钱,什么也没有,他颤抖了一下。外衣在哪儿呢?他想找到,但看了看控制台后面,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仁清,他观察了一会儿人群,是星期五,一定是星期五。琳达也许在游乐中心,她可能有钱,至少有烟……他咳嗽了一声,把衬衣上的雨水拧干,挤过人群朝游乐中心的人口处走去。
在游戏机的轰鸣声中,全息图在扭动、在颤抖,各种影子在拥挤的人群上空的烟雾中晃动。游乐中心充满了汗味和厌倦的紧张气氛。一个身穿白色T恤衫的水手在一台坦克战控制台上用核武器摧毁了波恩,一片蔚蓝色烟雾升起。
她正全神贯注地玩着魔法城堡游戏,灰眼睛上画着黑色眼线。
他搂住她时,她抬起头来,笑了。“嘿,你还好吗?身上都湿透了。”
他吻了她。
“我的游戏被你弄糟了,”她说。“你看,该死!第七层地狱,我被该死的吸血鬼吃掉了。”她递给他一支烟。“你好像很兴奋,老兄。你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
“你被麻醉了,凯斯?又喝酒了?吃了佐的安非他明?”
“也许吧……多久没有见到我了?”
“瞎,这是恶作剧,对吧?”她注视着他。“对吧?”
“不,好像是暂时性昏迷。我……我醒来时在小巷里。”
“也许有人把你击倒了,亲爱的。你的货没受损吧?”
他摇摇头。
“那就行了。你想找个地方睡一觉吗,凯斯?”
“我想是吧。”
“那么来吧!”她牵起他的手。“走,给你买杯咖啡,吃点东西,然后送你回家。见到你真高兴,老兄!”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他笑了。
什么东西破裂了。
有什么东西在各种物体的中央移动。游乐中心凝固了……
她不见了。只有记忆,就像微型软件插进了插孔,大量的信息全涌进了他的脑袋。又不见了。他嗅到一股焦糊的肉味。
穿白色T恤的水手不见了,游乐中心空了,全无声息。凯斯慢慢转过身,耸起肩,露出牙,双手不由自主地捏成拳头。空空如也。一团揉皱的黄色糖纸从一台控制台上落下,掉在地板上,地上到处是踩扁了的烟头和泡沫塑料杯。
“我有支烟,”凯斯说,看着自己紧捏的拳头。“我有支烟,有个女人,还有个睡觉的地方。你听见我了吗,狗崽子?你听见了吗?”
回音穿过空旷的游乐中心,然后消失在一排排控制台的过道中。
他走出去,来到街上。雨停了。
仁清已经空无一人。
全息图在闪烁,霓虹灯在雀跃。他嗅到了从街对面商贩的小推车上飘过来的煮蔬菜味。一盒没有开启的颐和园烟躺在他脚边,旁边是一盒火柴。凯斯盯着上面的“朱利叶斯·迪恩进出口公司”的商标以及商标的日语译文。
“好,”他说,拣起火柴,打开烟盒。“我听你的。”
他不慌不忙地踏上迪恩办公室的楼梯。不用急,他告诉自己,不用急。达利钟变形的钟面仍然指着不准确的时间。康定斯基式样的桌子和新阿兹特克书柜上满是灰尘。堆着白色玻璃钢航运模件的房间弥漫着姜味。
“门锁着吗?”凯斯等着回答,可是没人应声。他走到办公室门前试着推了推,门开了。“朱利?”
绿色铜灯在迪恩的办公桌上投下一个光圈。凯斯盯着老式打字机的部件、磁带、揉皱的打印纸,盯着装满姜糖样品的粘胶塑料袋。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凯斯走到金属桌的另一边,推开迪恩的椅子。桌子下面,有一个贴着银色胶布的破旧的皮枪套,他从里面找到一支枪,是一把老式枪,一把.357左轮手枪。枪管和扳机护弓都被锯掉了,枪柄上缠着一层层遮蔽胶带。胶带很旧,又黄又亮,上面蒙着薄薄的一层灰。他按出弹仓,逐一检查那六发手工装上的子弹,软铅弹仍然很亮,并未失去光泽。
凯斯右手拿着左轮手枪,慢慢绕过文件柜走到桌子左边,然后站在办公室中间,避开了光线。
“我反正不着急。我想这是你的把戏,可是,这种讨厌的把戏已经过时了!”他双手举起枪,瞄准桌子的中央,扣动了扳机。
后坐力差点损伤了他的手腕。枪口的火光像闪光灯照亮了办公室。他的耳朵嗡嗡直响,望着前面那个粗糙的洞。是爆炸式子弹,叠氮化物。他又举起了枪。
“你用不着那样干,小子!”朱利从阴影中走出来。他穿着人字形图案的丝绸三件套,条纹衬衣上打着领结,眼镜在灯光下闪动。
凯斯掉转枪口对准他,一直注视着迪恩那没有年龄的粉红色脸庞。
“别!”迪恩说,“你是对的,关于这一切以及我是谁。不过有些内在的逻辑还有待被承认。你如果使用了那家伙,就会看到很多的大脑和血,我需要几个小时——你主观上的时间——影响另一个代言人。我很难保持这副模样。噢,在游乐中心,琳达的事我很抱歉!我本想说服她,可是我却从你的记忆中获得了这一切。这情感的电荷……它太微妙了!我失手了,对不起!”
凯斯放低了枪口。“这是矩阵。你是温特穆特。”
“是的。当然,这是装在你控制板上的模拟刺激装置对你的关照。我很高兴能在你退出去之前把你切断。”迪恩绕过桌子,把椅子摆正,坐下。“坐吧,小子。我们有很多事要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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