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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红尘

_3 独木舟(当代)
  我们的教室在六楼,而学校的商店在对面那栋楼的负一层。也就是说,如果要在下课十分钟内赶到商店从人群中挤进去买点零食,并且在上课铃响之前再到达教室,就必须具备专业运动员的速度和体能,但这两点恰好是大多数同学所欠缺的。
  我真想为自己的智慧流泪。
  每天放学之后,我背着空空的书包步行三十分钟去一个小食品批发市场,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各种食品的气味交杂在一起的气味,头一天我还觉得很勾食欲,过了三四天之后我闻到那种气味就想吐。
  但我坚持下来了——这个世界上,所有伟大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优点,那就是坚持!
  第二天下课时,老师刚刚走出教室门,我就大喊了一声:“我这里有零食出售,跟小卖部一个价,你们别下楼啦!”
  我说过,我的信誉很好,同学们一下子全围上来了,你两包我三包地很快就把我那点试水的货给瓜分光了。
  有谁能明白上课后我躲在桌子下数钱的心情?放眼古今中外,只有葛朗台懂我。
  于是我就这样走上了一条致富的不归路,到后来,我的客户群突破了局限,从仅在本班销售发展到了整层楼,甚至就连校草级别的简晨烨都来过好几次。
  可惜我那时候一双眼睛只盯着钱,根本没看出俊秀少年的隐秘心事,还像个热情洋溢的大妈似的对他说:“帅哥,好吃再来啊!”
  每天下午放学之后,夕阳伴我去进货,身体虽然疲惫,内心却充满了任何人都不能体会的快乐和满足。
  随着赚的钱越来越多,进货量也逐渐增大,有时候我一个人根本就拿不了,这时邵清羽和蒋毅就闪亮登场了。
  当时他们俩还没发生何田田那件事,整天背着老师当着同学拉拉手,靠靠肩什么的,就连去进货的时候也黏得像连体人,连批发部的老板都看不下去了,偷偷问我:“他们是你同学啊?”
  我觉得很丢脸,我没有这样的同学。
  于是我告诉老板:“他们是我父母,怎么样,很年轻吧。”
  后来知道了真相的邵清羽追着我打了一路,蒋毅一个人提着十几斤的零食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
  那时候,我曾经真的以为我们几个人会一直这么要好下去。
  而我与简晨烨,已经是很后来的事情了。
第7章:倾城之雨
  失业之后的我每天都生活在焦虑当中,一睡在床上的时候我就产生幻听,听见钱从银行卡里像流水一样哗啦啦地流走,只要这个声音一在我的脑中响起,我就恨不得出去裸奔一圈来转移注意力。
  转眼之间,一个季度马上就要过去了,一想到房东太太到时候收不到房租的那张怨妇脸,一想到她那张尖刻的嘴里会说出多难听的话来……我焦虑得都快要自燃了。
  午夜两点,我还抱着电脑在网上投简历,屏幕上的光投射在我的脸上,这情景显得十分诡异。
  被电脑声音弄醒的简晨烨从床上爬起来,二话不说,强制关机。
  我还没来得及骂他,他已经咬牙切齿地捧着我的头:“叶昭觉,你急个屁啊,不是还有我吗!”
  我皱着眉头看着他,我想说点什么,但我最终还是沉默。
  这种话,听听也就算了。
  并不是说他这个人靠不住,而是我知道唯一能够使我心安的办法,就是我自己尽快找到工作。
  但是,我发誓我再也不要去那种下三烂,随便开除员工的鬼地方上班了,要去就去良心企业,老板不是禽兽的那种。
  我还特意打电话跟邵清羽说了一下:“你帮我留意一下你爸爸公司招不招人,如果不招,你问问你爸能不能给我随便编一个职位出来啊,好歹我丢了工作也有你一份功劳哦,呵呵!”
  邵清羽自从知道我失去了糊口的营生之后更内疚了:“好,我一定会尽全力打听,每个叔叔伯伯阿姨婶婶的公司我都会问到的,一定不辱使命。”
  话虽这么说,但我其实也并没有真的对邵清羽寄予太大的希望。哼,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她哪里明白我们这种社会底层人民的心酸!
  闲着也是闲着,有天吃完晚饭,简晨烨忽然提议说:“我们去找闵朗玩吧!”
  听到闵朗这个名字,我心里真是百味杂陈啊。一方面呢,他真的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很好玩;另一方面呢,他每次见面都要欺负我,让我很不爽。
  但我想闲着也是闲着,那就去吧。
  简晨烨立刻兴奋得跟中了彩票似的:“好啊,那我马上给他打电话!”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手机来欢快地跑到阳台上去了,虽然听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但从他的背影里我能够看得出来:他好快乐哦!
  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简晨烨背着我会跟某个女生勾勾搭搭,但我不止一次很阴暗地揣测过:他真正爱着的人究竟是我,还是闵朗。
  简晨烨挂掉电话之后,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对我说:“约好了,后天我们过去找他。”
  “后天我们就能见到你男朋友了,开心吗?”我忍不住挖苦他。
  没想到,我真是没想到,这个变态居然装作很娇羞的样子对我说:“嗯,人家好开心哦!”
  趁着简晨烨在厨房里洗碗的时间,我一瘸一拐地跑去敲乔楚家的门。
  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在家闷坏了,想找她聊聊天罢了。
  乔楚打开门见到是我,一点都没表现出意外,倒是我被她手里拿着的那本全英文的《自深深处》给惊了一下,然后我就很悲剧地发现,除了标题之外我什么都看不懂。
  她侧过身子让我进门,示意我自己随便找地方坐。
  屁股刚一挨到她家的沙发我就想大喊“这也太舒服了吧”,为什么乔楚的房东对她这么好,真是一个以貌取人的社会!
  “你一个月租金多少钱啊?”我愤愤不平地问。
  她从厨房里探出半个头来:“啊……你说房子吗?这是我自己买的。”
  说完这句话,她的头又缩回了厨房里,紧接着便传来了榨汁机搅碎果肉的声音——但是,我觉得,它搅碎的是我的心。
  哼,我对这个世界的敌意每天都在加深。
  几分钟后,乔楚从厨房里端了两杯果汁出来,递给我一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就抢先问了:“乔楚,老实说,你是富二代吗?”
  她一愣,随即又是一笑:“你以为人人都跟你那个好朋友邵清羽似的啊。”
  不是富二代,可是……我知道再问下去会显得我很没有教养没有礼貌,但是我还是想问:“那你这么年轻就自己买房子了……”
  她明白我的意思,很直接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我自己赚的钱。”
  乔楚第一次去我家探望我的时候,曾经开玩笑说过她很擅长敛财,虽然是玩笑的语气,但是听得出是一句实话。
  当时话题转换得很快,彼此也不算熟悉,所以我自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可是我在家的这段时间里,的确不止一次地撞见过乔楚在不同的车里进出。有时候她会主动和我打招呼,我原本觉得有点尴尬也被她大方自然的态度给化解了。
  简晨烨虽然对她的态度缓和了一些,但私下里依然坚持自己最初的看法,时不时还是会劝我说,乔楚的社会背景一定很复杂,就算和她做朋友,也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比较好。
  我并不是不在乎简晨烨的劝告,可是,怎么说呢……
  对乔楚,我有一种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来自于哪里的信任感。
  没错,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这个女生并不单纯,可是当初她拿着手机,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怒斥那些冤枉她是小三的人的场景,我怎么也忘不了。
  她虽然外表美艳绝伦,却并没有令人厌恶的妖邪之气。
  也许我很武断,但我就是有种感觉,我觉得她骨子里其实是挺真性情的一个人。
  我一边喝果汁一边东张西望四处打量她家,不得不说,乔楚这姑娘真是有点品位的。
  屋子里并不乏奢华的摆件,以我这样的穷人眼界也能认得出一两样东西的来历,但妙就妙在她并不是一味地堆砌,而是在不经意的细节处稍作修饰,这些看似随意的点缀恰恰提升了整间屋子的气质,起到了点睛的作用。
  从卧室门口看过去,能看到一张足足有半面墙那么大的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乔楚穿着一条希腊式的长裙,面无表情地置身于一片荒野,大风吹乱了她披散的长发,一只眼睛被掩藏在头发后面,另一只露出来的眼睛眼神深邃,瞳孔里似乎藏匿着无限的痛楚,很美,很哀怨。
  那是一张有故事的脸。
  我由衷地感叹:“你真是我在现实生活中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
  她顺着我的目光望了过去,沉默了片刻之后,答非所问:“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我想过了,如果我哪天死了,遗像就用这张。”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轻微的悲伤,我很惊讶,但我没表现出来。
  很难理解,长得美,有钱,还能读英文版的书,关注花火QQ 2218 123 555一个正常的女生只要拥有其中一样特质就能在人群里仰着头走路了吧,可是同时拥有这三样东西的乔楚,她却如此忧伤。
  那些令她忧伤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也许还要再过很久,才会被我知晓。
  我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她忽然问我:“昭觉,这个世界上你最喜欢的是简晨烨吗?”
  “不是。”
  我的回答好像吓了乔楚一跳:“他不是你初恋吗?”
  我笑了,是啊,如果问我,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是谁,毫无疑问我会说是简晨烨,但是如果范围扩大一点,就未必了。
  我牢牢地看着乔楚,也许我是被她的感伤传染了吧,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说出内心最最真实的想法:“这个世界上我第二喜欢的才是简晨烨……”
  她没有说话,她在等我自己说完这个句子。
  “我最喜欢的,是钱。”
  在这间并不宽敞的客厅里,我和乔楚四目相视,眼神无声地交换着某种信息,是互相坦白,也是建立信任,更是一种言语无法道明的心照不宣。
  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很孤单,孤单得像是不小心来到这个星球之后,被弄坏了飞船回不了母星的外星人。
  在我很年少的时候就已经明白,终我一生,能够从亲人那里得到的帮助几乎为零,换而言之,我也从没有过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比如濒临绝望时,有谁会突然伸过来一只手。
  我经常在深夜里突然惊醒过来,没有缘由地睁大双眼,警惕地盯着一无所有的黑暗,感觉到自己像是往一条没有尽头的黑色隧道里慢慢下滑。
  我想去抓住一点什么,可是我一无所有,我对一切都没有信心,对所谓的美好人生更是不敢怀有期待。我害怕失望,我害怕自己用尽所有能量和努力之后,我还是像一个无法融入地球生活的笨外星人。
  我没有归属感,也很难发自肺腑地去相信一个人,但人活一生总得去相信点什么,我只好相信钱。
  这种心情,就连朝夕相处,日夜陪伴在我身边的简晨烨也不会懂。
  但我知道,伴侣无法体会的感受,同类能。
  尽管看起来我和乔楚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但直觉告诉我,她是我的同类。
  简晨烨所不了解的那些,她能了解。
  乔楚打开门的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料到这次偶然的拜访竟然会变得这么沉重,杯子里的果汁喝完了,我决定回家。
  起身离开时,我忽然想到过两天的聚会,不如也叫上乔楚一块儿去玩玩:“对了,乔楚,我和简晨烨打算后天晚上去他一个发小那儿玩,我还会叫上邵清羽,你要是有空就一起去呗?”
  乔楚干脆地说了一句:“好呀。”
  是的,她几乎没有考虑就回答我说,好。
  后来,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乔楚,你后悔过吗?
  当你的瞳孔里那些沉静的优美和痛苦被熊熊火焰焚烧殆尽的时刻,当你亲手毁灭掉你一生中最珍视的那样东西的时刻,当你回想起自己以稀疏平常的语气接受这个重创你人生的邀约的时刻,你有过哪怕一丝后悔吗?
  有过吗?
  两天之后的傍晚,邵清羽开车过来接我们。
  我发现她自从捉奸那件事之后就一夜长大了,当然这其中或许还包括了连累到我断腿、失业而愧疚的成分,反正我跟她认识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她这么温良恭让过。
  我一上车就表示出对她的赞赏:“你真是进步了不少啊,邵清羽同学。”
  她从后视镜里白了我一眼:“别给你点面子你就装相啊,我是看在你腿脚不便利的分上才来给你做牛做马的。”
  她说完之后又把目光投在了乔楚脸上:“哎,乔楚,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我嗤笑一声:“你是老年痴呆吗?当然是在我家见过她啊。”
  邵清羽做了个打断我的手势:“不是,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了……”
  经她一提醒,我才想起自己曾经好像也有过同感!
  正拿着Guerlain(娇兰)粉饼对着镜子补妆的乔楚啪地合上了粉饼盒,很不耐烦的样子:“好了好了,怕了你们了,非要我承认不可是吧……”
  不只是我和邵清羽屏住了呼吸,就连简晨烨都瞪大了眼睛在等下文。
  乔楚叹了口气:“早几年的时候,我给一个私立医院拍过一个无痛人流的广告。”
  车里寂静了三秒钟,我和邵清羽几乎同时大叫出来:“那个傻帽就是你啊!”
  说起那个广告我真是无语凝咽,它在某个我每天必看的频道上一天几乎要出现一万次,从创意到后期制作只能用“烂”来形容,一看就是为了节省成本随便找了个业余团队做的。
  画面上先是出现一个好像憋了一整天没上一次厕所的女生,然后给她焦急不安的脸来了一个大特写,接着出现了一个不知道从哪个理发店里找来的小弟,拿着一张传单喜笑颜开地对着镜头说:亲爱的,不用担心了!
  接着出来了一个道貌岸然的中年女医生,用带着浓郁口音的普通话向观众们介绍医院的规模以及手术的过程,末了,挤出一脸一看就没安什么好心的笑容说:意外怀孕别担心,××医院帮助您。
  这时,之前那个一天没上厕所的女生换成一副上完了厕所的表情继续出镜,一边转圈一边欢快地说:真的一点也不痛呢,呵呵呵。
  最后,画面定格在××医院巨大的招牌上,完了。
  我真的无法把乔楚跟那个被我唾弃了好久的广告联系起来,她当初是欠了高利贷没钱还才去做这种事的吧。
  乔楚挑了挑眉毛说:“我那时候太蠢了,他们就给了两千块钱糊弄我,买个Gucci(古驰)的钱包都不够,害得我那段时间下雨天出门都戴墨镜,不堪回首啊。”
  我已经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敬佩之情了——长得美就是一笔巨额财富啊。
  当年我读书的时候出去兼职,从来没遇上过拍广告这么轻松又高薪的事情,我遇上的都是些什么在超市里推销酸奶,或者当众煮新口味方便面给消费者免费品尝的活儿,一站就是一整天,到了下班的时候腿都麻得没了知觉,浑身充满了调料味。
  同样是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我心酸地拍了拍邵清羽的座椅靠背:“别瞎聊了,快开车,闵朗还等我们呢。”
  邵清羽一边倒车一边随口告诉了我一个消息:“对了,我帮你打听过了,广告公司,不过是普通职员的职位,你有兴趣吗?”
  “你不要问这种何不食肉糜的问题好吗?我是要挣钱吃饭啊,兴趣是什么东西。”
  “好好好,我不食人间烟火,你别计较行吗……那下周四我送你过去面试,别紧张,我会事先打好招呼,走个过场就行了。”
  我恨不得涕泪交织:“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在去闵朗的小酒馆的路上,我们四个嘻嘻哈哈地开着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路边的霓虹灯光映照在我们脸上,整座城市在我的眼睛里都显得如此生机勃勃。
  下周我就有新工作了,简晨烨也在跟那家画廊洽谈合作事宜,这么看起来,我们的生活真的是在向一个好的方向转变。
  我的头倚靠在车窗玻璃上,近年来,我头一次真正感觉到什么叫作轻松。
  我当然不会知道,下周的面试并不像此刻我想象中的这么简单容易。
  邵清羽去找停车的地方,简晨烨迫不及待地抛下了我们先去找闵朗,看他那副着急的样子,我算是明白了在他心中我和闵朗究竟孰重孰轻。
  在等邵清羽的空当,乔楚和我随便聊着,她涂着橘色唇膏的嘴开开合合,她眯起眼睛看着车水马龙,那画面真是好看,如果我是个摄影师的话,乔楚无疑是我最理想的模特。
  她有些漫不经心,随口一问:“这个小酒馆的老板是你们的朋友吗?”
  “嗯,他是简晨烨的发小,小时候他们几个人一起学画画,后来闵朗喜欢玩音乐就没画了。我听简晨烨说他组了个地下乐队,有时候他这边也会有小演出。”
  “噢,”乔楚问,“你跟他的关系也很好吗?”
  “嗯,我们也是好朋友,”我又认真地想了想,“但其实我也并不太了解他,有时候我看见他和别人在一起,总会觉得……那好像不是我所认识的闵朗。”
  乔楚抬了抬眼,说:“走,看看去。”
  闵朗的小酒馆一直没有一个官方的名字,但因为正好位于老城区白灰里79号,大家图方便就拿门牌号当名字了,一说起来就是“去79号坐坐”,时间长了就成了约定俗成的酒馆名字。
  79号位于一幢两层楼的老房子,楼下是酒吧,楼上是闵朗平时睡觉的地方,有时候他也会在楼前收拾出一片空地来,用投影放个老电影给大家看,也不硬性收费,门口摆个小木箱,你爱扔多少钱进去就扔多少钱,氛围很随意。
  好朋友们都知道,白灰里79号,是闵朗他奶奶留给他的遗产。
  既然都是好朋友,那我就扮演一次八婆吧。
  于是我把从简晨烨那里听来的事,重复了一遍说给乔楚听:“闵朗从小到大都跟他奶奶一起生活在这里,你们也知道,随着城市的扩建和旅游业的兴起,白灰里这边的地越来越值钱了,早几年已经有不少人来询问价格,想改成店面做生意,但一律都被他奶奶拒绝了。
  “后来老人家身体越来越差,怕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就跟闵朗商量说要不还是谈个不错的价钱把房子卖了,再去买套小一点的新房子,剩下的钱留着给他以后结婚用。
  “没想到闵朗说什么也不同意,不仅不同意,还跟他奶奶吵了一架。直到老人去世之后,还是有不少人来问,但每次都被闵朗赶走了,我看啊,他是死也不会卖这座老宅啦。”
  邵清羽插嘴问道:“为什么啊,他还想留着继续升值啊?”
  我摇摇头:“应该不是这样的。简晨烨说,闵朗在很小的时候就因为意外失去了爸妈,家里其他的亲戚都不想管他,是他奶奶一个老人家把他照顾长大,这所老房子代表了他所有的记忆和情感,我想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他才不愿意卖吧。”
  说到这里的时候,一直没吭声的乔楚忽然打断了我们:“到了,别八卦了。”
  一进79号的门,就发现人还不少,不过我们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吧台那边的简晨烨和闵朗。他们一人手里拿着一瓶科罗娜,正笑着在说些什么,真是赏心悦目的一对佳偶啊。
  我又看了一下周围,不少女生的目光都交会在他们身上,我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
  邵清羽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乔楚却站在我旁边一动不动,我拉了拉她:“发什么呆啊,去坐啊。”
  等我们都落座之后,闵朗他们马上就过来了。
  “听说你当了两个月的伤残人士,恭喜啊。”虽然很久没见了,但闵朗还是这么欠揍。
  我翻了个白眼:“是啊,两个月的时间你都没去看看我,你是有多恨我啊。”
  他一边给我们倒酒一边微微笑着:“你搞清楚,我们是情敌好吗?我恨不得你在床上再多躺两个月。”
  “好好好——”我懒得跟他继续扯这些无聊的话题,“邵清羽你认识的,给你介绍这个,乔楚,新朋友。”我又转过去对乔楚说,“他就是,那什么,闵朗。”
  闵朗根本不计较我怎么介绍他,很随意地对她们俩点了点头。
  是我的错觉吗,我看见乔楚好像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沉一点:“你好。”
  闵朗有点意外。
  可能是因为平时来这里的都是熟人,大家见面打招呼都很随便,很少有人会这么正经,这么礼貌,他极不易觉察地怔了怔,最终还是回了一句:“你好。”
  我们正闲聊着,从旁边桌跑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女生,深V领,睫毛膏涂得跟苍蝇腿似的,娇滴滴地往闵朗身上一贴,尖起声音说:“闵朗哥哥,唱首歌听吧。”
  我生平最见不得女生装嗲发骚,这姑娘今天算是撞枪口了。
  虽然她嗲的对象不是我男朋友,但今天我是主宾啊,所以我还是觉得很不爽:“喂,姑娘,你当我老公是歌女啊?”
  那女生被我唬得一愣,原本紧贴着闵朗的身体立刻弹回正常姿势,瞠目结舌地看了看闵朗,又看看我,一时之间连手脚怎么放都不知道了。
  虽然我和闵朗每次见面都要调侃甚至挖苦对方几句,但是每每遇到我想要恶作剧的时候,我们之间就会形成一种天然的默契。
  这种默契能够让我们暂时忘却我们的“情敌”关系,也让我们能在短时间之内放下成见,联手合作。
  闵朗顺势揽住我的肩膀,对那个发嗲的女生说:“嫂子不高兴了,还不快给嫂子道歉。”
  如果那女生在闵朗开口之前还有点将信将疑的话,那么到了这一刻,她已经彻底相信了我和闵朗在一分钟之前未经商量而编造出来的这个谎言。
  姑娘慌乱了,结结巴巴地说:“嫂子,不好意思……但我听说……我听说闵朗哥哥是单身啊……”
  场面越来越滑稽,我看到简晨烨这个坏蛋已经把脸转过去对着墙笑了。
  我故意装得更严肃:“谁告诉你闵朗是单身,你叫他来跟我对质,我一段时间不来,这些小丫头是想篡位啊。”
  闵朗端起酒杯递到我面前:“嫂子大人大量,别跟她们计较,要怪就怪你老公魅力太大了,好不好?”
  我斜起眼睛瞟到他满脸的得意,对他的无语简直可以沉默整个宇宙。
  打发走那个那个女生之后,闵朗又陪我们坐了一会儿,直到墙上的钟指向了十一点,他起身去关了音乐,拿起吉他,在小舞台上坐下。
  看样子他今天兴致不错,我估计是因为见到了简晨烨的缘故吧。
  一贯低调的他居然愿意开金口了:“今晚来了几个好朋友,我挺高兴的,但我更高兴的是好朋友带了美女来,给美女个面子,我献个丑吧。”
  原本嘈杂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我们这一桌,尤其是女生们,一个个目光简直都是黏在乔楚身上——那目光里并没有太多善意。
  而乔楚,她谁也不看,轻微地转过头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留给众生的只有半张侧脸。
  木桌上的蜡烛映出满墙影影绰绰,万籁俱寂,就在此时,闵朗低沉的歌声在79号酒馆里飘荡开来。
  春天刚刚来临时 oh燕子啊
  是否你已经再度找到你的家
  出门的路要当心 oh燕子啊
  忽晴忽雨 忽暗忽明 忽然夕阳已西下
  孤孤单单放单飞的燕子啊
  所有的人都在等 等待你回家
  出出入入的风声 oh冰冷呀
  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 越过了你温暖的家
  来来往往的人世如天涯
  情窦初开中就让她羽化
  青春终究不解要世间的回答
  为何造化那倾城的无法挽回的演化
  一生就这么一次 oh燕子啊
  倾城之雨 倾城之雨 倾盆在锻羽之下
  一生就这么一次 oh燕子啊
  倾城之雨 倾城之雨 倾盆在锻羽之下
  倾城之雨 倾城之雨 倾盆在锻羽之下
  倾城之雨 倾城之雨 倾盆在锻羽之下
  倾城之雨 倾城之雨 庆幸你安息回家
  ……
  实在不可置信,这样低回深情的声音居然出自闵朗!
  是闵朗啊!是那个超级嘴贱又喜欢勾引小妹妹,而且我永远吵架吵不过他的闵朗啊!
  这首歌原本就很悲凉,被他唱出来之后更是悱恻动人,我实在是一个没什么文艺细胞的人,可我居然听得满心酸楚,莫名地想要流泪。
  我在简晨烨耳边轻声说:“我都快爱上闵朗了。”
  他悄悄地回了我一句:“我看今晚在座的所有姑娘都是你这么想的。”
  可不是,我环视了一周,每个女生脸上的表情都是同样的沉醉,眼神都是同样的热烈而迷离……啊,稍等,简晨烨说错了,不是所有的。
  我得意地戳了戳他,小声说:“乔楚就不像她们一样没出息。”
  是真的,即使是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人人面目模糊,乔楚她依然与众不同。
  烛光映衬着她绝美的脸部轮廓和优美的颈部曲线,她的目光也落在闵朗身上,但跟别人都不同,她是冷静的,接近于漠然的那种冷静。
  “哼,看乔楚,多淡定。”我得意扬扬地在简晨烨耳边说,简直与有荣焉。
  其实,是我太过眼拙。
  要在很久之后我才懂,当晚乔楚的那种冷静,其实是一种故作镇定的克制,是她有意营造出来迷惑旁人的假象,甚至可以说是山雨欲来之前的沉闷和压抑。
  那晚我们回去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丝毫异样,闵朗这个家伙连送都没送我们一下。
  我和简晨烨回到家洗完澡就倒头大睡,他心里记挂着画廊的事,我心里惦记着下周的面试,我们都不知道,一墙之隔的乔楚,她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找那首歌。
  在她的公寓里,《倾城之雨》单曲循环播放了一整夜。
第8章:玻璃心穷人
  去面试的那天我化了淡妆,穿了一件在Zara(飒拉)打折时买的黑色小西服外套,下面配一条黑色铅笔裤,走简单干练的风格。
  为了给面试官留下一个好印象,我特意注重了细节的搭配——鞋子我穿的是平时很少穿的那双Tory Burch(汤丽柏琦)的平底芭蕾舞鞋。
  邵清羽看见我的第一眼就很满意:“你看你稍微弄一下多好看啊,平时也应该好好打扮呀。”
  说着,她目光落到了我脚上:“哇!你这双跟新的似的,我那双早就不能穿了。”
  我没好气地回了她一句:“不炫富你会死啊。”
  其实我知道她没这个意思,说者无意,是我听者多心。
  这双鞋是以前我们一起去买的。
  那时候我住在安置小区里,有一天邵清羽去找我玩,上楼梯的时候高跟鞋后跟断了,大小姐一进门就狂抱怨:“这个乡下楼梯,差点摔死我了。”
  她那段时间的口头禅是“乡下”,乱扔垃圾的人,是“乡下人”,乱超车的车是“乡下车”,制冷效果不好的空调是“乡下空调”,没有Chanel的商场当然也就是“乡下百货”。
  我一直深深地觉得,迟早有一天,会有一个“乡下暴徒”来终结她的嚣张。
  那时在我家蹭完饭之后,她要去找蒋毅看电影,临走时蹲在我的简易鞋架前看了又看,然后说:“没一双能穿的。”
  我当时背对着她在收拾桌子,听到这句话,整整一分钟的时间,我手里抓着抹布一动没动。
  我们的脚尺码一样,所以她的意思并不是我的鞋在大小上不适合她,而是——档次。
  虽然是最要好的朋友,但是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当时邵清羽那种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嫌弃,更无法忘记在那一刻我自尊心所受到的伤害。
  有什么是比做一个穷人更可悲的吗?让我告诉你,有,那就是做一个玻璃心的穷人。
  后来我攒了小半年的钱,勇气,和决心,跟邵清羽一起去买了这双鞋,当然,我们付款时的姿态完全不同,她轻快得像是买一盒口香糖,我沉重得像是给自己买墓地。
  再后来,这款鞋子的山寨版遍布大街小巷,在淘宝上花个一两百块钱就能买到一双跟正品毫无区别的仿版,但是每当我穿着它出去,走在路上,我都会在心里咆哮:我的鞋子是正品!是正品!
  算是虚荣吗?我觉得好像只有这样强调它的真伪,才对得起我花出去的那些钱。
  在去新公司的路上,我问邵清羽:“你和蒋毅怎么样了?”
  她的眼睛藏在Gucci的大墨镜后面,我无法猜测出她的眼神是麻木还是悲伤,过了两个路口,她才回答我的问题:“彻底断了。”
  我没再说话。
  又过了一个路口,邵清羽忽然说:“什么事都有个气数,我和蒋毅,缘分尽了。”
  在我们十几岁的时候,校园里流行的期刊读物上登得最多的就是心灵鸡汤,励志故事。
  我想,可能每一个童年时遭受过压抑和创伤的小孩都天真地相信过,那些苦痛都不过是生命的养分,青春过后会就开出芬芳而强壮有力的花朵。
  可是等我们从小孩长成大人了,青春一词都成了明日黄花时,我们才发现那些故事真的不过只是故事罢了。真正的命运是一条湍急的河流,人在其中,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渺小石子。
  你以为不会离散的那些,终究还是离散了;你以为能够紧握在手中的那些,原来只是过眼云烟。
  我想憋出一两句话来安慰她。
  我可以走文艺路线说,毕竟曾经爱过,也不枉这么多年光阴。
  我可以走豪放路线说,不就是个男人嘛,你肯定会找到比蒋毅好一百倍的。
  我还可以走心灵鸡汤路线,用人生导师的口吻说,你只是失去了一个不忠于你的人,而他失去的却是一生中最珍贵的感情。
  但最终,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知道再精心雕饰的措辞,对于邵清羽来说都是隔靴搔痒,根本起不到一点安慰的作用。
  她反而自嘲般宽慰自己说:“没关系,我妈去世我都活下来了,没理由分个手我就要去死。”
  新公司位于S城最繁华的区域,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车就在锦绣大厦门口停下来了。邵清羽摘下墨镜很干脆地对我说:“B座23楼,你上去就能看见了。”
  我坐在车上没动。
  邵清羽推了推我:“搞什么啊,你不会要我陪你上去吧。”
  我心想,邵清羽你个浑蛋,你捉奸我都陪你去了,我面个试你都不肯陪我,但为了不在她面前丢面子,我还是口是心非地说:“呵呵,用不着。”
  于是没良心的邵清羽就真的把我扔在路边,绝尘而去。她临走前丢下一句话:“拿了工资请我吃饭。”
  真不知道她最近这么神秘兮兮忙忙碌碌的到底在搞什么鬼,我在电梯里默默地想,她真的替我铺好路了吗,真的会像她说的那么简单只要走个过场就行了吗?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迎来了电梯里那声“叮”,电梯门一开,我便看到了眼前的四个大字,齐唐创意。
  前台小姐穿着黑色套装,长相清纯,笑容甜美:“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我有点受宠若惊:“啊——是这样的……我是来面试的……”
  美女看起来一头雾水的样子,一边拿起电话听筒一边对我说:“面试吗?今天好像没有面试呀,请您稍等,我打去人事部问一下……”
  我还没说话,就从茶水间里走出来一个男人。他一只手端着杯子,一只手冲美女做了个示意她放下电话的手势,声音比较低沉:“跟我来。”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好几米,我连他的脸都没看清楚就只剩下一个背影了。
  他是跟我说话吗?我很迟疑很不确定地看着前台美女,她对我使了个眼色,翻译成白话就是,赶紧跟上啊,笨蛋。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我的亮相很笨拙,他的姿态很傲慢。
  一个笨拙的求职者和一个颐指气使的老板,谁也看不出这样的两个人之间,后来会发生那么多故事。
  我跟着这位当时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先生进到一间办公室,看规格,起码也是个主管级别吧。
  极简主义的装修风格,白色的工作桌上摆着一台27寸的iMac,落地灯是黑色的,墙里书架上陈列着一些书籍和几样欧式小摆件,窗台上有两三盆绿色的小盆栽,风吹进来时,房间里隐约有种混杂的芬芳气息。
  我还没开口说话就被他训斥了一下:“猪脑子啊,走后门进来的还这么大张旗鼓,怕别人不知道你有关系啊。”
  虽然他说得没错,但我觉得还是应该为自己辩护一下:“我又不知道进来找谁。”
  他示意我坐下:“邵清羽没告诉你应该来找谁吗?”
  我摇摇头。
  他很诧异:“你也没问她?”
  我点点头。
  他无奈地摇摇头:“唉,物以类聚。”
  在他给我倒水的时候,我趁机悄悄地观察他。
  眼前这个男人,目测跟我们年龄相差不会超过五岁,收入应该还不错,因为我认出了他身上穿的衬衣是D&G,皮带是Dior……好了,不要沉溺于认名牌的游戏,看看别的细节。
  他的发型是最简单的圆寸,只有拥有足够漂亮的头型和足够强大的自信,才会选择这种完全暴露长相的发型。
  不过,他长得还真是不错……我酸溜溜地想,但比起简晨烨美貌的巅峰期,你也不算什么。
  最后,我的目光落到了他递水杯给我的一双手上,顿时,我眼前一亮,手指修长,皮肤白,这些都不说了,最要紧的是指甲缝里一点污垢都没有。
  “我的手好看吧?”他慢悠悠地问。
  我的脸唰的一下红了,糟糕,被他发现了,关注花火QQ 2218 123 555我支支吾吾地说:“嗯,挺好看的。”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这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居然气定神闲地对我说:“那是你没看过我身上别的地方。”
  我的天!
  我要是有枪我现在就开枪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一脸嫌弃的样子:“你别想歪了,我可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
  ……
  这位先生,请问你知道自重是什么意思吗?
  “你胸围多少?”还没等我从刚刚的震惊中恢复神智,这位衣冠禽兽居然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我的脑中席卷起飓风,理智摧枯拉朽。
  不要说现在这是在面试,就算是在夜店,在酒吧,一个男的这么直接地问一个女的胸围,也……也太没有教养了。哎哟,气得我都结巴了。
  他朝我翻了个白眼:“别那么小家子气,问你就回答。”
  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对我有什么企图,看他的样子也知道不会缺丰胸细腰长腿的女朋友。
  那么,或许是出于工作需要?虽然我实在想不通什么样的职位需要员工报上胸围尺寸。
  我一咬牙,回答一下也不会死:“34B。”
  “唔——”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在说,“嗯,我看也不过如此”。
  我天真地以为,这或许就是整场面试中最苛刻的问题了吧,事实证明,我果然是太天真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重磅的炸弹在后面。
  “告诉我,你能为你的工作付出些什么?你的底线在哪里?比如说,你愿意为了一个项目去和客户吃饭,喝酒,甚至上床吗?”
  他问出这个像坦克一般从我的自尊上碾压过去的问题,并且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那眼神意味复杂,犹如伺机而动的狼,死死地盯着隐约感觉到了危险,却不知往哪个方向逃生的弱小动物。
  这一次,我没有像回答上一个问题那样逆来顺受。
  说真的,只是一份工作,没必要赔上自己的人格。
  于是,我缓慢地,从容地,不卑不亢地说:“时间,精力,耐心,还有尽我所能的相关知识。我能为我的工作所付出的,仅仅是这些。其他的,像你所说的那些,我做不了,也不愿意勉强自己去做。”
  说完之后,我忽然有了一种松快下来的感觉。
  好像从邵清羽跟我说起这次面试的那天开始,一直有种不可名状的紧张感流窜在我的血液中,我尽力做了很多别的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内心深处,我知道,我仍然有所恐惧。
  我害怕什么?
  无非就是,面试时表现得不好,辜负了清羽一番美意,也错失了一个不错的工作机会。
  可是当我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叶昭觉其实就应该是这样的。
  我想我可能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出乎我的意料,不知名先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既没表示肯定,也没表示否定,而是拿起我的个人档案开始翻开,一边看一边说:“清羽把你的大致情况都跟我说了,你大学学的是新闻传播,修过广告学,来这里之前的一份工作是某汽车用品公司的客服人员,对吧?”
  邵清羽是不是有点神经病?凭什么把我的底细跟人说得一清二楚,却连别人姓什么都不告诉我?
  “其实——”他沉吟了片刻,“其实公司不缺人,无论是客户部,创意部,媒介,还是人力资源,现在都是饱和状态……”
  你说他一个大男人,说话怎么这么拖沓这么磨叽,我真是要发脾气了你知道吗。
  “但是,我本人,缺一个助理。”
  对比起之前我遭受的种种刁难,后面的环节简单欢快到值得我唱一首《感恩的心》,以至于我都没有思索为什么他会问我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试用期三个月,底薪两千,过了试用期再签合同。
  工作内容……其实没有具体内容,他让我出现的时候就出现,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但我事先说好了,卖艺不卖身。
  看起来,我已经获得了这份工作,那么,该轮到我为难一下老板了。
  我厚着脸皮,鼓起所有勇气开口对他说:“很不好意思,我有个请求……”
  他保持着略微斜侧的姿势,偏着头,用眼神示意我继续讲下去。
  难以启齿的话一旦开了头,再说下去,好像也就没有那么难了:“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不能先预支三个月的薪水?”
  过分了,有点过分了,我自己都知道。
  房间里差不多安静了一分钟,不夸张,我心里一秒一秒地数过去,数到五十四的时候,他才开口说话。
  “叶昭觉,恕我冒昧,我能不能问问你,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踟蹰了一会儿,我还是决定说实话:“三个月前我搬了家,房东不是特别好说话的那种人,我答应过她在租房期间绝对不出现拖欠租金的情况。搬完家不久,我就出了一场小车祸,在家里躺了两个月,加上一些乱七八糟的原因,我丢了工作。我相信清羽或多或少也跟你提了一下我的状况,现在一个季度马上就要过去了,我不想失信于房东……”
  尽管语气很平和,但我心里并不平静。
  这种感觉不太好受,并没有人欺负我,但我觉得有些羞耻,并没有人逼迫我,但我感觉非常委屈。
  在我把事情和盘托出之后,偶像剧里帅哥老板唰唰开支票给贫穷女职员的情节并没有上演。
  我的老板端正了坐姿,礼貌却无懈可击地拒绝了我的要求:“抱歉,公司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你也不是猎头从别家公司挖过来的专业人才,坦白讲,我还不知道你的个人品格和工作能力如何,实在无法满足你的请求。”
  僵硬的笑容挂在我的脸上像一张蹩脚的面具,但我猜想应该还不至于太难看:“没有关系,是我太冒失了,提出来的时候其实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就当我没提过吧。”
  我恨自己的卑微,恨自己这副厚颜索取的模样,我更恨这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并且,这是我自找的。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就先这样,你身份证复印件给我一份留档,下周开始上班,OK?”
  我点点头:“OK。”
  我起身准备告辞,这才想起来自始至终我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我刚想问,他已经站起来朝我伸出手:“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齐唐。”
  从公司一出来我就拨了邵清羽的电话,她居然给我摁掉了。
  天还没黑呢,她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才懒得管那么多,接着再拨,再摁我再拨,第四次的时候,她终于接通了:“叶昭觉,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什么情况都不跟我说,也不告诉我上去了找谁,也不告诉我你朋友就是公司老板,你最近到底神神秘秘地在搞什么啊?”电光石火之间,我惊叫出口,“我知道了!你吸毒!”
  一个想法一旦在我脑中生成就会根深蒂固的存在,尽管邵清羽在手机那头用脏话连篇的方式企图打消我的怀疑,证明自己的清白,但她的努力是徒劳的。
  我根本不想跟她啰唆:“你在哪里?我现在就过去找你。”
  像是有信号干扰,我只听见一阵吱吱的电流声,然后才是她极不情愿的口气:“我在依仁路的落袋台球俱乐部,你打个车过来吧。”
  挂了电话,我走到一百米之外的公交车站,仔细研究了一下站牌,才七站路远,打什么车啊。
  坐在公交车上,我给简晨烨发了个短信说我面试过了,跟邵清羽碰个头就回家。
  下午四点多,还没到下班和放学的时间,一贯拥挤得水泄不通的车厢里难得地呈现出如此空旷的景象。
  我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车上除了我和司机,就只有两个看着跟我妈差不多年纪的中年阿姨,车里广播在放着一首孙燕姿的老歌:“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后,总有残缺……”
  我忽然发觉,真的已经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我不曾坐下来好好休息一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活得像一个战士,而生活像是一个遍地残骸的战场,我刚在这里劫后余生,又得马不停蹄地赶去那里冲锋陷阵。
  从什么时候起?
  是从童年的半夜,听到父母在卧室里吵架,母亲大声叫嚷着“你有本事就多拿点钱回来啊”,而我只能缩在被子里咬着牙偷偷地哭的那时候起吗?
  是从敏感的少年时代,兴高采烈地和表弟在外面放完烟花回奶奶家时,不小心听到里面传来一句“我看昭觉这辈子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那时候起吗?
  还是从大学时,想买一台电脑,知道家里拿不出那个钱,于是低声下气地去求叔叔借钱给我,却只得到他一句“叔叔的钱都在老婆手里”的那时候起吗?
  ……
  我忽然想笑自己,这有什么好回忆的。
  自怜容易泄气,我没有脆弱的资格。
  柔和的光线从车窗投射进来,我张开手掌,让它安静地落在掌心里。
  《这双手虽小》,不知怎么的,突然间想起这么个书名,其实我没看过这本书,我就是喜欢这个名字。
  是啊,这双手虽小,但却是我一生中最牢固的依靠。
  一个中年阿姨的手机响了,她接通之后旁若无人地大声说话:“开始问你的时候又不说,我现在都在回家的车上了,你跟我说想吃这个想吃那个……你不是我儿子,你是我祖宗……”
  我微微一笑,这时,广播报站,依仁路到了。
  我背上包走到车门前,忽然我又回头看了看那个打电话的阿姨。
  她让我想起自己的妈妈了。
  站在落袋台球俱乐部所在的那栋大厦楼下,我抬起头向上看,阳光从大楼玻璃反射到我的眼睛里,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栋楼好高好高。
  高得像是我用尽所有力气也爬不到头的样子。
  就在突然之间,我改变了主意,我不想上去找邵清羽了,也懒得想她最近到底在神秘兮兮地忙些什么了。
  公交车广播里那首歌的末尾还在我脑海中反复回荡:我现在好想回家去。
  我忽然很想回家去,不是我和简晨烨同居的那个公寓,而是我自己的家。
  我想回去看看我妈。
  我站在路边给清羽发了一条短信,说我临时有点事,今天就先不来找你了,改天再碰。
  几秒钟之后短信出现在邵清羽的手机上,她一语不发地看完这句话,打出一句“昭觉,对不起”,然后删掉。
  又打出一句“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又删掉。关注花火QQ 2218 123 555
  最后,她发给我的版本是“那好吧,改天我请你吃好吃的”。
  从洗手间里走出来一个人,一边甩着手里的水一边问邵清羽:“她怎么还没到?”
  邵清羽收起手机,对对方笑了笑:“昭觉突然又说不来了……”
  顿了下,她接着说:“她老是这样,经常说好的事情又临时变卦,我早习惯了。”
  对方“哦”了一声,并没有领悟到她后面加上的这句小抱怨的含义。
  有种淡淡的失落和轻微的自责在邵清羽的心里不着痕迹地晕开,但她很快就摆脱了这两种情绪,露出了一个极为妩媚的笑容,说:“再接着教我打台球吧。”
  那是一个我从来没看过的邵清羽,她站立的姿势,说话的语气,甚至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都与她在我面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其实,每一个不是太笨的女孩子,暗地里都有两副面孔,一副给同性看,一副给异性看。
  这是一种雌性动物的本能,她们能够精准地拿捏住分寸,随心所欲地在两副面孔之间切换自如。
  所以,那些对待同性异性一视同仁的笨蛋们,只能一边看着美女们在众多异性中游刃有余,一边在深夜里啜泣着问上苍,为什么没有人爱我?
  从城北到城南,我坐公交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这时已经到了晚高峰时间。
  下午还阳光明媚,到了傍晚忽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我没带伞,便干脆坐在车站广告牌前等雨停。
  一辆公交车开了过来,从后门下来的人没几个,而前门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要挤着上车。
  车站的广告牌亮了,白色的灯光照得人一脸惨白。
  从我坐的地方看过去,车厢里已经腾不出一点空余了,可是大家就是有办法挤出一点地方,再挤出一点地方,每个人的脸上都混合着不耐烦、焦灼、嫌弃,每张脸都是对世界的控诉。
  我太了解那种感觉了,三个月前的每一天,我都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
  三天后,我就要回到他们之中,回到我曾经无比熟悉的生活轨迹之中。
  雨越下越大,我拿出手机,找到一个号码,摁下去。
  “妈,我今天回家。”
一粒红尘(连载三) 文|独木舟 第9章:我想我是着了魔
  这个院子,还是老样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光是从电视里看,也知道这个星球上发生了很多大事,权力更迭,联盟瓦解,围墙坍塌,帝国兴衰……世界以光速在运转,就连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也早已经不是我最初记忆的那个样子。
  我经常站在那些仿佛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的阴影里,凝望着这座城市越来越陌生的轮廓,有时我会觉得紧张,也会害怕,那是一种莫名的疏离感,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
  后来我想,或许是因为我能够掌控的东西实在太少,太少了。
  但只要我站在这个院子的门口,只要我回到这里,我就觉得安全。
  这里不会有居高临下对你说“不交房租我会把你们的东西都扔出去”的房东。
  不会有为了讨好大老板的女朋友,就无缘无故开除毫无过失的员工的经理。
  不会有富二代闺密突然跑出来说要你陪她去酒店捉奸。
  不会有抓小三敲错门的神经病扰人清梦。
  不会有问我胸围多少的刁钻老板。
  更不会有祸从天降撞到我骨裂的摩托车。
  这是我生长的老院子,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熟悉的地方,就算在外面受了天大的委屈,再怎么艰难、疲惫、孤独、凄凉,它永远敞开大铁门等着我。
  铁门内的一切都让我觉得亲切,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能给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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