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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13 秦与希(当代)
不过我的猜测还是错了,念到“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 是鱼与飞鸟的距离 / 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时,一盆水从旁边宿舍的窗户里哗地倒下,就跟练过似的,非常精准地倒在男人身上,而周围的蜡烛闪了闪,竟无一熄灭。一片寂静。男人湿漉漉站在那儿,搞不清楚脸上是什么表情。
骑车驶过的几个男生打起了呼哨,发出怪笑,女生们却有些尴尬。
男人手里的玫瑰花被水一泼倒是晶莹地闪着光,娇艳异常。
他静立了一分钟,对着窗口鞠了个躬,把花放在脚边,还调整了一下,放在蜡烛心的中心位置,翩然而去。
我和晓含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平时一点小事我们都要研讨半天,今天这场戏太出乎意料了,我们反而说不出话来。
“我说不吉利吧?”我终于打破了沉默,“什么飞鸟与鱼,人家倒真是让他如鱼得水了。”
晓含缓缓地摇了摇头:“太不体面了。”我知道她意指系花。
“如果有人摆这么大排场追你,你会答应吗?”
晓含很坚决:“当然不会。这么张扬,演戏多过诚意。”
“我也不干。”
晓含笑着说:“那是,他的手段太笨,你看不上。”
第二天,我们知道了那个男人是已经毕业到美国留学的心理系的家伙,现在转到剑桥读博了。追了国政的系花三年,人家对他带答不理的。这次趁着回来,不知道得到哪位蠢货的教唆,打算来个劲爆的诉爱仪式,以可怜加真诚得分,没想到得了这么个结局。
我和晓含对心理学强烈不信任,看来剑桥的博士在求爱这事儿上并不比胡同串子更资深。
更有传言说,国政的系花当时正在跟新任男友在房间里卿卿我我,心理学博士先通过楼下阿姨的传话器确认女孩在宿舍,便开始表演了。他激怒的不是系花,而是系花的男友,据说系花的男友一听到念诗就冲过去要把暖水瓶扔下去,被系花死死抱住,男友挣脱不得,只能放下暖瓶,从门边脸盆架上端起半盆水,兜头泼下去。
女生宿舍男生禁入,但是系花的男友却常常能混进来,多厚的门也挡不住恋爱中的男人。
而那位湿乎乎的博士,就是晓含说的帅哥。
4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位大叔还没出嫁哪?”我嚷嚷起来。
“听说倒是结过一次婚,对象便是国政系的系花,不过好像婚姻也就维系了不到一年。我们报社时政版的一个记者正好就是系花的同班同学,他告诉我的。”
“我靠,这女的够狠的。当初还泼人一身水,怎么后来又好意思黏上去?”
晓含微笑着说:“你就是这张嘴!当初那盆水也不是系花泼的,再说就算泼了,就不许人家有真感情呀?”
“呀呀呸,国政系的人谁有真感情?他们都是当间谍培养的,苦练的功夫主要是不要真感情。”
“你现在怎么越来越愤了?我跟这人最近这半年接触比较多,虽然只是在邮件和MSN上,我感觉他很不错,可不像当初念诗时那么傻。反正你也耍单,见见又没什么损失。”
我像泄了气的皮球:“我一直知道你是除了我妈之外最希望我能嫁出去的,今天我才真正知道我在婚姻市场上的标价。我认识的人除gay以外,其他所有体面点的都名花有主了。最乐观的估计,我也只能赶这第二拨了。”
“什么是第二拨?”晓含没明白。
“就是离过婚的,或者死了老婆的。”我想了想,又说,“死了老婆的还是算了,他会永远觉得死了的才是最好的。但离婚的要带着孩子也不行,我有限的爱心不足以做别人的后妈。照这个标准看,你给我介绍这位也算是个极品,他不过是离了婚,前妻肯定还健在,正在国外过着幸福的生活,也许这会让他更加努力奋进,至少也要过得比前妻强。马不扬鞭自奋蹄,我现在就喜欢这样受过伤害苦大仇深的主儿。”
5
我们在晓含喜欢的一个潮州菜馆为吴寒接风。
他和当年的西装男形象已经相去甚远,长得很像迪克牛仔,刚下飞机不久,还没来得及倒时差。他的眼睛严重散光,嗓子如同被锉刀锉过,据说刚回国的人都会被这亲切而肮脏的空气弄得声音陡然性感起来。
我一见面就恭维他:“谢谢你把初夜给了我和晓含。”
晓含很窘:“Mia,你要再这么跟人说话,我以后就不敢再带你出来见人了。”
吴寒听说我是QT的,立刻笑着说:“真巧,我跟你们QT的好几个人还挺熟的。你们人力资源部还邀请我下周给中层管理人员做心理测试。”
于是QT自然而然地成了饭桌上的主要话题,用吴寒的话来说:“QT的人都挺……”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什么词比较好,最后他说的是“挺有意思的”。
晓含表示反对:“是吗?我见过他们好几个同事,恰恰相反,我觉得他们都挺没意思的,除了Mia是个例外。我现在甚至觉得苏整个人都变得越来越没意思了。”
我帮吴寒解释:“我知道他说的‘有意思’是什么意思。在我们公司,你跟你老板说一个方案的时候,如果他说:‘哦,这听起来……有点意思’,那他就是在委婉地表达不认同,但又不好意思直接批评。”
吴寒被我的直白弄得有点尴尬。
晓含则继续发表她的批评意见:“Mia最早的时候跟同事吃饭聚会什么的还常带上我,后来我再也不想跟那群人混了。我觉得他们都特别奇怪。他们吃饭的话题永远都是老三样:老板,升职以及公司里的八卦。从某种意义上说,QT的人相对都挺纯的,因为QT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一方面他们见识特狭隘,一方面却又特有优越感。例如在任何地方吃饭,他们都会以‘我是QT的’为名要求打折,这也太可乐了,难道他们下意识觉得自己是世俗版的007吗?”
我笑着说:“QT的员工都是被格式化过的,坐在同样的格子间里,想着同样的事,操同样的用语。我有的时候跟苏说话,晓含在旁边都听不懂。有一次,苏问我她刚买的丝巾怎么样。我说也就3吧,苏很不满意,她说:才3,至少也是2吧!晓含都急了。这是我们的行话,我们工作中经常需要问消费者对某产品的看法,从1到5的五个等级,表示从‘非常喜欢’到‘非常不喜欢’的递减。久而久之,但凡生活中涉及喜好厌恶,我们便一律用这些阿拉伯数字表示,仿佛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零 点看书”
每当别人批评QT的时候,我通常不但不为自己的公司辩护,还兴高采烈地在一旁添油加醋,仿佛这个公司跟我毫无关系。
接下来我又跟他们说了一个笑话:“进公司前就有前辈教我,在这里从来不能说别人笨。倘若某人在某方面实在太差,告诉他时有一句标准用语:‘你在这个方面很有潜力。’因此他反复提醒:倘若你老板有一天告诉你你很有潜力,千万别高兴,因为这是在骂你笨!现在每当我妈做的菜太淡,我会脱口而出:‘我觉得你在掌握用盐多少这一点上比较有潜力。’”
他们都笑了。
晓含摇着头说:“这可以解释你们公司为什么几乎只招刚毕业的大学生。他们是最理想的塑造对象,在一摞白纸上才可以画出统一的图画。”
我很清楚晓含肯定不会把相亲的意思给吴寒说,于是这便成了一次专场的“暗相”。
我仔细看了看他,当初我对他的印象只是一个俯视之下的穿西装的剪影,现在的这副模样和当初一点没有重叠之处。他长得不算难看,个子也差不多只有一米七三或者七四的样子,眼神很专注,非常善于倾听,这也显示了他确实受过很好的教育。听到一些奇闻轶事的反应,他也呈现出了留学生常见的那副清纯的德性。
一般来说,我很讨厌这种带有炫耀感的天真嘴脸,仿佛说:“天哪,怎么会这样子?人家一点都不能想象耶!”好像这帮孩子都是一出生就在西人的奶水里泡大,从来都是高档文明人,对吾乡吾土的认识那叫一个“友邦惊诧”。仔细打听才知道,人家也就出国三五年。要么上大学之前都没出过县城,赶农忙的时候学校还得放假,让回家帮忙割麦子;要么当年爹妈为了给自己要个推荐生的名额没少烧香行贿,纯洁吗?装什么大尾巴狼?
但是这位吴寒的表情就没有那么做作,他饶有兴趣,完全是一副学习的嘴脸,至少貌似诚恳,这还挺可爱的。他现在日子应该过得不错,比很多和他一样拿着高学历在国外苦守苦熬的人强。
那系花为什么要跟他离婚呢?也许要搞明白这个问题,首先得知道系花为什么要跟他结婚,这肯定是个有趣的故事,不知道有没有机会问他。
有一个念头突然让我吓了一跳:系花和他离婚会不会因为他有什么生理问题?天哪,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我使劲安慰自己,不会不会。系花跟他分开得太久,结了婚也许才发现彼此不是自己要的人,这种故事在留学生中比比皆是。
晓含敲了敲桌子:“想什么呢?发了半天呆,这可不像你。”
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被人打断就脑子短路,对着吴寒冲口而出:“你为什么离婚?”
晓含大惊,恨不得踹我,又碍于动作太大,不雅。
吴寒也吃了一惊,神情有点尴尬。他慢慢地说:“也许是因为我一向不善于讨女孩子的欢心吧。”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说,“离婚后到现在我一直单身,也没有固定的女朋友。”
晓含忙说:“我们Mia也单身着呢。”
一时间三人都不说话了,气氛有些尴尬。
我豁出去了,如果以后我们俩成了,他不会计较我的无礼;如果我们俩没成,他计较不计较关我什么事?来回算我都没有损失,再说我这也不算追他,不过是追问罢了。
“没有固定的女朋友的意思就是说,有若干不固定的女朋友?”我嬉皮笑脸地问。
吴寒微微一笑:“是这个意思。”
我有点噎着了,没想到他这么回答。我继续嬉皮笑脸地说:“以前我和晓含见过好几个心理系的人,我们当初的感觉就是心理系的人都有点心理问题。”
晓含真急了,大喝一声:“Mia!”
吴寒慢吞吞地说:“也许吧。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我被逗得哈哈大笑。至少这是这些年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人之一。
晓含满面尴尬,赶着解释:“Mia平时不这样……”像个劣质产品的推销员,在失败的演示过程中努力找补。
6
过了几天,在公司的培训大厅里,我真的见到了吴寒。
他刚上台试图解释心理测试的方法,就有人在下面毫不客气地大喊:“你能先具体介绍一下你自己吗?”言下之意:你有什么资格来这里发言?
于是吴寒只好告诉大家自己是剑桥的心理学博士,在某著名跨国咨询公司工作,曾给若干个世界五百强的公司做过培训……
会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起来。
这个测试的过程相对简单。每人先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埋头做一堆选择题,然后根据指引,算出一个用两个数字来表示的分值。基于这两个数字,可以通过横坐标和纵坐标定位,找到一个代表个人心理状态的点。
我飞快地做好了。我的那一点,落在第一象限,而且是在第一象限中特别偏右上方的边缘。
等所有人都把匿名的自我评估交上去以后,吴寒把大家的结果都汇集到一张图上——有趣的是,90%的点都聚集在第三象限的中部。即使是那例外的10%,大部分也都落在了相对靠近第三象限的位置。
吴寒根据这个结果给大家做了一个分析。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说:“这说明QT的员工同质性特别强,这跟一般的公司很不一样。这要么是因为QT在招聘的时候是刻意地在寻找同样的人,或者是花了很大的时间和精力把他们按照同一个模式来培训,也有可能两种原因都同时存在。”
他接着分析:“对于公司来说,管理这样的员工难度并不大,基本上用同一种方法就可以了,但管理的力度要很大。因为第三象限的特征是有领导能力,争强好胜,善辩,不屈不挠……对于这种类型的员工,必须有很强的激励机制和管理力度才能奏效。”
大家都认为他说到了点子上。的确,这就是QT的真相。
突然,吴寒指着遥远的另一端,第一象限最右上方一个孤零零的小点说:“这个点非常有趣。在这样的组织中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是挺不容易的,他(她)在这里绝对是一个另类。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人一定是一个聪明人,但他(她)也会挺痛苦的。”
我像被人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培训结束以后,吴寒正收拾东西打算离开。我追上去跟他打招呼:“你知道,我就是……”
“你想告诉我你就是那个不合群的点,对吧?我也猜到那个人有可能是你。因为吃饭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像是QT的人。我好奇的是,你是怎么混进来,又是怎么混下去的?”
晚上我们已经坐在靠河边的咖啡馆里了。
他对我混在QT的经历非常感兴趣,我只好详细说了我是如何进来的,进来之后又经历了诸多不顺,克走了多少老板,直到遇到Jeff……
吴寒很少发言,但我逐渐感觉到他的厉害,他只在关键的地方问问题,这个问题又引发了我强烈的表达欲。
我发现进入QT六年来,我从来没有这样仔细深入地反省过自己,我是在跟他说,也是在跟自己说。
“从毕业到现在你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吴寒问。
“我觉得我对女人的审美观发生了变化,我指的并不是认为一个女人怎样才能算好看,而是什么样的女人才是让人欣赏的。比如我认为女人必须坚强,这是我上学期间最不认同的事。现在我觉得女人必须有一颗核桃般的心,同时还要有蛋糕般松软的外壳。”
“你周围的同事们呢?像你这样想的人多吗?”
“我不确定,事实上我在公司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朋友,亲密的朋友也就只有苏一个,她毫无疑问就是第三象限的人。现在苏越来越第三象限了,我也觉得好像跟她越来越不好沟通。我周围的同事们,说实话,我不是很关心。有时候我会觉得大家都在为着一些明确的目标去争斗挺无聊的,但是在这时候,既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只有战士。有时候我会问自己,抢来抢去有什么意思,但是我抢的时候也并不比别人手软,实际上我也在干着跟别人一样的事,只是我好像想的比别人多点儿,但是这些并不意味着我有什么不同。”
“你只有在工作第一年的时候哭过?”
我仔细想了想:“还有一次便是在Jeff手下升职意外失败,不过那和之前的哭不是一回事。后来我为自己当年的软弱羞耻,哭不解决任何问题,还不如咬牙把事干了,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说几句刻薄话都比我哭有意义。如果换作现在,压力再大的事我都会先嬉皮笑脸一通,这算是一种暗示自己要从容的方式:就算落地没站稳,至少空中姿态优美。但是回过头来,我也很诧异自己的改变,这些年间,我开始视很多事为理所当然,倒是从来没有深问过自己,到底是不是那么合理,那么确定。”
“你怎么想你在公司的未来?”
“没想清楚。我似乎并不是不适应现在的状态,但是我感觉付出的成本越来越高,这种成本是心理上的成本。我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嫩瓜,很多事情处理起来已经不是太费劲,但是我隐隐觉得这非常不妥。我曾经跟苏说过,我再干个一年就辞职干点别的,但是我也不很确定,我还能干什么?我为什么干?我当初的那些有趣又虚无缥缈的理想到底有没有意义?那会不会是我涉世未深时的一厢情愿?还有,我离开了这份薪水,生活水平会不会下降?谁来养活我?”
吴寒不说话。
我有点着急了:“你让我说了半天,你有什么判断?哪有只听病人主诉不开方子的医生?”
“你觉得自己是病人吗?”吴寒含笑问。
“你能不能别光问问题,你们这些搞心理的实在是便宜占大了,从别人这儿问了无数个问题,然后貌似问题已经解决,还是你们给解决的。”
吴寒看着我笑:“我不是心理咨询师,我现在的工作实际上更偏心理学在企业人力资源中的运用。我们干的也就是设计不同问卷,了解企业的人力资源结构,根据企业的战略方向,给出一揽子方案。”
我没好气:“早知道我就向你收费了,弄了半天你跟我喝咖啡不过是你的工作,我搭上这个时间干吗?”
吴寒还是好脾气地笑:“你很焦虑。我相信你以前跟陌生人说话不会这么直接,也不会这么急。你的本性中有些部分被现在的工作压抑了,尤其是你自我认同比较高的部分。早些年你忙于适应在强压力下工作,但是现在这些隐约的不安已经变成显性的不安,越来越影响你的状态。你的辞职倾向已经非常明显,我想这不是这间或者那间公司能解决的,你辞职无非是个时间问题。”
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你会把这个结果跟人力资源部汇报吗?”
吴寒大笑,我有点讪讪的。
他止住了笑声:“Mia,我并不是贵公司人力资源部的特务。”
为了减少尴尬,我突然跟吴寒说:“我以前见过你,就在学校。”
“是吗?”吴寒的语气似乎有点不相信。
“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谁给你出的那个馊主意,让你念泰戈尔的诗?”
吴寒的脸刷地红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在一秒钟之内脸红成那个样子。
“不嘲笑,我想不需要智慧,只需要一点修养。”吴寒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像一记耳光,打在我的脸上。
我的脸发烧似的火烫。两个人就这么红着脸对坐着,气氛比之刚才更为尴尬。
我清了清喉咙:“我说,你们心理系就这么教人?没有个打破沉默的话术让你们临时救急?”
吴寒看着我,仿佛看到了我的灵魂:“你对你现在的生活已经严重不满意,不过你不知道怎么打开这个突破口,于是你不惜用破坏性的举动来改变这个逐渐让你窒息的状态。我不过是这个时候撞到你枪口上的小小鸟。”
我忘了那天是怎么结束的,我又是怎么晕头涨脑回去的。我能肯定的是,我坚决拒绝了吴寒送我回家的提议。
坐在出租车上,我郁闷地把吴寒在心里画了一个叉。不是我对他评价太低,而是我百分之百地肯定,吴寒在心里早就对我画了一个巨大的叉。
人人想走上坡路
每个人对上坡路的定义是不一样的,此之甘饴,彼之砒霜。理想是那样一种东西,也许理性的考虑和功利的计算都证明那并不是最优选择,但你就是想那么做。
1
“周末组织点什么活动吗?”晓含问。
我犹豫了一下:“我不行,我有点事。”
“再下个周末呢?”
“还是不行,接下来N个周末都不行。”
“难道是……”晓含露出狐疑的微笑。
我知道她联想到了吴寒,飞快地瞟了苏一眼,赶紧说:“没有!我报名参加了法领馆的法语课程,每个周末都得上课。”
“周末上课?Mia,这是你吗?我都不认识你了!”苏怪腔怪调地说。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坦白:“嗯……是这样的,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我想明年去法国留学,念一个关于奢侈品牌管理的MBA。”
正如我预料的一样,晓含和苏的反应截然相反。
晓含非常羡慕我的计划:“太好了!我怎么才能跟你一起去呢?要不你放假的时候我去法国找你玩?”
“你想清楚了吗?可不要冲动!”苏提醒我。
我很认真地说:“当然想清楚了,我想自己的事情想得比什么都明白。其实我从上大学起就有去欧洲留学的念头,晓含知道的,不过我喜欢的专业都很难申请奖学金,我又不好意思问父母要钱。这几年在QT攒了点钱,终于可以实现这个愿望了。”
“要多少学费?”苏总是对费用最敏感。
“2、4万欧元一年。”我很心虚地说,她肯定会认为我太奢侈了。
“你是不是疯了?这简直就是烧钱!再加上生活费,一年一共得三四十万人民币吧。但同时你又少挣了一年的钱,这样里外就亏大了。再说,留学回来也同样是要工作的,你现在的工作多少人羡慕,要是就这样放弃了,你怎么能保证到时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呢?”
听苏的语气,这简直是我一生中最重大的错误。
我很耐心地跟她解释:“我承认你说的都很有道理。也许理性的考虑和功利的计算都证明那并不是最优选择,但我就是想这么做。也许真的做了以后发现没想象的那么好,但我也不会后悔。因为我做的是自己渴望的事,我知道如果不那么做,我会在心底惦记一辈子。”
“是啊,读大学的时候她就惦记这事,我作证。”晓含坚定地支持我。
“我保留我的意见。”苏皱着眉非常严肃。
我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苏,其实你也知道,QT的市场经理通常来说只有三条出路:一是留在QT继续升市场总监;二是跳槽,这样挣得更多职位也更高,但压力同样会更大;最后一种就是到国外的名校读MBA。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第一种不适合我,同样道理,第二种更不适合我。所以从这个逻辑上说,我挑第三条道路也是自然而然的。”
苏本着挽救迷途羔羊的精神继续劝我:“Mia,我是打心眼里认为你至少应该在QT升到市场总监。你的主要问题就是太懒,并不是缺乏能力。事实证明,你的能力是很强的,你千万别以为你比我先升到市场经理完全是因为运气。只要你从现在开始认真努力,你在公司肯定是有前途的。”
我摇摇头:“你怎么不明白,我就是不想过那种每天都累得像狗一样的生活。你看我们成天都在忙什么?提高销量是悬在脑袋顶上的一把剑,逼着自己无休止地苦干。升职和加薪是公司对你的认可,可是长久下去,也变成了自己对自己的认可。零 点看书这多可怕。”
苏没有说话。
我想了想,又继续说:“公司就是一个给人白馒头的地方,QT虽然不错,也就是能多给朵奶油花糊在馒头上。可是我不能顿顿都吃奶油馒头啊,我想要吃点咸菜,还想喝碗蛋花汤。你就是拿鱼子酱换奶油我也不想干,说到底那还是馒头,我不能一辈子光吃馒头过日子,那太无聊了!世界这么大,我想体验的东西还那么多,我不甘心。说实话,我去念书也并不是真的为了学到什么东西,我就是想体验一下在欧洲留学的生活。确切地说,我这是去游学,不是留学。”
苏愣了一下:“你该不会想过陶渊明似的生活吧?这个社会就是这么残酷,你如果不努力,怎么可能有空间?你如果不创造点东西,谁认识你?公司不是粥厂,不做慈善,但是它让你有机会创造,升职和加薪都是创造的标签。”
我笑:“苏,咱俩真的是不一样的人。如果在以前,我会承认自己没你有追求。可是Helen的事对我的刺激很大,我不想再走那条路了。我已经多久没看书了?书架上的书除了上学时候附庸风雅买的那点儿,就是老板和商业报纸上推荐的那些急功近利的东西,我看着都觉得心里直发飘;除了公司那点人和广告公司之外,这几年来我新认识的人不超过十个,有趣的不超过两个;我的英文越来越好,中文越来越差;外面的事,我没什么力气去了解,上班剩下那点精力也就够对八卦感兴趣;这个公司像个蛋壳一样慢慢把我包起来,可是我来的时候还是个生猛海鲜呀——怎么能越活越回去了?”
“可是你念完MBA,不也一样要找工作吗?无论什么工作都会让人抱怨,不管抱怨的是哪个方面,也许只是食堂的饭不好加上老板比较难搞。”苏真是穷追猛打型的选手。
“我不确定,也许在那里我能遇见我的爱人,也许我想了几年之后发现自己最擅长的可能是刺绣,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拍拍手,好像大事已定似的,“苏,你不知道,其实在跟你说之前我并没有那么笃定,但是我现在越来越清楚了。我要的就是这个,不确定性!我是不怕未来渺茫,就怕未来确定。”
晓含冷静地问:“吴寒怎么看?”
苏跳了起来:“谁叫吴寒?你们搞什么?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赶紧说:“吴寒是一个和我没什么关系的人。晓含想把我嫁出去都想疯了,我跟她说过很多遍了,我和吴寒的见面非常失败,他已经明确说了,我很没有修养,我也不愿意非得搭上这班晚点车。”
晓含微微一笑:“在这方面你没有发言权,我比你更知道你要什么。别跟我谈什么开玛莎拉蒂戴宝玑表,人家不会要你,你真正需要的也不是那种人。吴寒至今为止是最适合你的人,比那个Leon都合适。”
我脸红了:“你不要把我说得那么不堪好不好?Leon不要我,也不意味着我就只能拣个二婚的呀?”
苏又跳了起来:“人家已经结过婚了?”
我本来清楚的脑子已经逐渐变成了一锅糨糊:“二位姐姐,你们饶了我吧。你要让我去追这个吴寒,还不如马上让我去死。”
晓含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挽着我的胳膊说:“我坚决支持你去法国,但是我还是建议你先听听吴寒的意见,看看他是否也有去法国公司或者其他欧洲公司工作的机会。你不会混不下去的,你混的段位已经非常高了,我根本不担心。退一万步说,你实在混不下去,还有我呢。”
我苦笑着说:“我跟吴寒说得上吗?我们上次失败的见面之后,吴寒只给我打了一次电话,还是问我上次吃潮州菜的那个饭馆怎么走。”
晓含马上跳起来:“这说明了太多的问题,第一,他为什么不问我,他明明知道上次实际上是我请客的,我也知道那个地方;第二,他是想跟你示好,你也知道,你那天的表现实在太糟糕了,他这个电话只是想说明他不介意;第三……你们还说什么来着?”
“晓含,我跟你跪下行吗?”我带着哭腔。
苏这回倒是站在我这边:“晓含,你别折磨她了。不管怎么说,Mia又不是肚子里有个孩子需要找个大头认下,没到非得抓个二婚的人立刻嫁掉的地步。Mia,我觉得你现在无非是进入了职业倦怠期,这很正常,是不是一定只有离职才能解决问题,你再给自己一段时间考虑。”
我强打精神:“说真的,这一个多月以来我考虑了很多,比刚才跟你们说的多多了。我上次跟吴寒谈话的时候也突然觉得,我确实需要梳理清楚自己那些似是而非的问题。我总结了自己的职业生涯,我看了自己和周围的同事、以前的同学,无论是所谓干得好的还是干得不好的,我并不觉得谁在干着真正有意义的事。所有的公司本质上就是罪恶和违背人性的,把一个个活生生有爱有恨有想法有趣味的人搞得目光短浅、恶趣丛生,让世界充满了混口饭吃的人,还有脸声称自己很高尚。扯淡嘛!”
晓含和苏面面相觑。
2
晓含居然也去报了跟我同一个法语班。她的理由是:“反正我一直也想学法语啊,这样一来正好我们可以做个伴,互相监督。”
晓含比我还纯粹,她学法语的目的是为了能看法语版的《小王子》,听懂香颂里唱的究竟是什么,以及去法语区旅游比较方便。
上第一节课的感觉很好。
原因之一是老师很帅,他对着晓含说:“你是我的阳光。”
我早就习惯了,反正每次和晓含在一起,她都是让人瞩目的。
我跟晓含嘻嘻哈哈地,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
上第二堂课以前,晓含特意打电话提醒我:“你要穿得年轻一点,就是要看上去像个大学女生的样子。你没发现班里的其他人多数都是大学生吗?咱俩现在才干这事,显得有点太老啦。”
在教室见到晓含的时候,她扎了个马尾辫,穿吊带小背心加牛仔短裤。
最晃眼的是,她居然还跨了一个巨大的全透明包包,里面什么钱包手机钥匙都能看到。
“现在流行这个。”她告诉我。
果然,课间的时候,坐在我们前面的男生回头搭讪:“你们是研究生一年级的吧?”
我顿时飘飘然起来。
第二天我去一间巨贵的理容店剪了一个看起来像完全没剪过的头。那条紧得让我想吐的老牛仔裤,至少把微垂的屁股又提升了几个毫米。女人是真舍得呀,就因为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小屁孩的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这么不惜钱不惜命地折磨自己。
上完一个早上的课,我们俩为了慰劳自己,又跑去喝下午茶。
我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上这个课还挺有意思的。它让我觉得QT离我越来越远,欧洲的留学生活离我越来越近了。我坐在这里有一种幻觉,觉得自己已经拿到录取通知书了。”
“你当然能拿到,这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吗?”晓含理所当然地说。
我皱了皱眉头:“我想念的那个课程很难申请的,每年录取的比例是一千个人中只挑三十个。”
晓含信心十足地说:“那你也能考上!你那么能搞的人,又那么有狗屎运。还有,虽然苏的很多观点我都不认同,但有一点我觉得她说的是对的:如果你从现在开始就把留在QT做市场总监当做目标,你最终也一定能当上。”
我很感动。晓含对我,有一种敝帚自珍的情意,她比我还相信我。我在她眼里,总是好的。
晓含还是按照她的逻辑,老要找机会把吴寒和我拉在一起,但是我坚持,只有很多人在场的情况下,我才愿意参加。晓含组织了几次,总是因为吴寒要出差而作罢。
不过有一天,我发现MSN上有个陌生的名字要求加我,签名是:风物长宜放眼量。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肯定是吴寒。
吴寒似乎很忙,加了他之后只是打了个招呼,他的头像便变成了灰色,在我上线的时候,他似乎永远不是“离开”就是“脱机”。我苦笑,晓含为我操了这么多心,我觉得她不过是在白忙活。
3
为了能申请成功,推荐信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我想来想去,要有体面的头衔,又要了解我,还要愿意帮忙,我只能去找Jeff。可是他好不容易才帮我升成市场经理,刚过了一年,我就提出要走,情理上确实有点过意不去。
苏特别反对我这么早就去找Jeff:“他会有想法的。如果万一没申请成功,你等于是人为地毁了自己在QT的前途。”
苏说得有道理,但我觉得Jeff还是有可能支持我的选择的。
我硬着头皮去找Jeff:“我有点个人的问题想请你帮个忙,不过我要是告诉你了,你一定会觉得很意外。”
“Mia,从你的嘴里无论说出什么来,我都不会觉得意外。”Jeff挺起胸膛表示。
于是我委婉地表达了我的愿望和要求。Jeff确实有点惊讶,虽然他很快就掩饰了这种情绪。他沉吟了片刻才开口:“Mia,我很高兴你能这么早就告诉我。通常下属要离开,老板总是最后知道的那一个。”
我乐了,听他的口气,仿佛在说如果一个人有外遇,伴侣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接着他很认真地说:“我需要告诉你,你在QT是有很光明的前途的。当QT把一个员工升成市场经理的时候,首先考虑的是他(她)最终有没有能当总经理的潜力。一个成功的市场经理,很有可能成为市场总监甚至是总经理的候选人。而且如果你留在QT,过两年你还可以申请去美国或欧洲的分公司工作。所以如果你只是希望有海外生活的经历,这些都是可以考虑在公司内部解决的。”
听起来倒是挺吸引人的。我确实也见过不少这样的案例,这就是那个涂满了鱼子酱的馒头。但是,我很明白这其中需要付出的高昂代价。
于是我强调去国外留学是我的人生理想:“我希望能在三十岁之前实现这个理想。如果我现在不做,再拖下去也许以后就更不会做了。”
Jeff叹了一口气:“你再回去想想,如果你还是需要我的推荐信,我当然不得不帮助你,因为我觉得我没有办法跟你的理想来争论。而且你想申请的这个大学是世界闻名的学府,奢侈品管理也会是在中国很有前途的行业,我不能说你的选择是错的。”
Jeff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即使你真的去留学了,毕业以后,还是可以再回QT工作,我们也有几个奢侈品品牌。”
为了给Jeff面子,我假装回去想了两天,然后还是从他那儿要到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推荐信。
4
三个月以后,我如愿以偿地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那一刻,我狂喜——这真的是我想要的,我确定。
我立刻通知了晓含和苏,晓含在电话那边非常不淑女地大叫起来:“我就知道你行的!”
苏则有点沉默,过了半天才说:“真的要走吗?你就这样把我给甩了?”
我哈哈大笑。
苏从来不是这么缠绵的人,她永远斗志昂扬,也许从这一刻起,她已经开始想念我了。
我东摸摸西摸摸,有点心神不宁,我不断打开MSN的页面,看到里面花里胡哨的名字,又关掉。我明白,其实我好像还有一个人想要告诉。那个人就是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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