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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通知单全集》周浩辉

_51 周浩辉(现代)
  “你大爷的,诚心是吧?”黑子早就看对方不爽了,此刻再也按捺不住,一个跨步冲到对方面前,伸手蛮横地推了一把。
  杜明强被推了个趔趄,他扶了把墙才勉强站住,同时咋咋呼呼地喊起来:“哎,你怎么随便打人?”
  黑子还要上前,却听有人在里屋方向说道:“差不多了,睡觉吧。”
  说话的正是平哥,黑子便也不敢再撒蹶子。就在这时,卫生间里忽然又起了一阵骚动,黑子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人一下撞开,定睛一看,原来是杭文治挣脱了控制,正没命地向监室铁门处冲去。
  “快抓住他!”平哥从床上跳了起来。黑子如梦初醒,想拦却哪里还来得及?杭文治早已冲到了门后,嘴里的破抹布也被扯掉,他抓住两根铁栅栏,把脑袋竭力往门外伸去,同时扯直了嗓子嘶喊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出于自卫的本能,杭文治蜷起身体,双臂在胸前胡乱地遮挡着,偶然环抱之间却抓住了一条小腿。正巧这时他的后脑勺又重重地挨了一下,他吃痛不过,拧着身体一翻,把怀里那条腿的主人也一同薅下了床。
  “还敢还手?!”被抱住的人正是小顺,他气急败坏地挣扎着,但很快两条腿都被抱住,反而坐倒在了地上。
  “要疯啊!”平哥恶狠狠地骂着,凑上前一脚踹在了杭文治的腰眼上,后者立刻弓成了一只虾米,两只胳膊夹在腋下,再也动弹不得。
  小顺爬起来,发泄般地又踹了好几脚。杭文治只是闷哼着,连抵挡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凄厉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黑夜中听起来直如鬼嚎一般。监区内那些刚刚躺下的犯人便跟着骚动起来,有抱怨的,有咒骂的,有跟着起哄的,乱成了一团。
  “你他妈的,回来!”黑子赶过去用胳膊勒住杭文治的脖子,使劲把他往回拉。杭文治的声带被压住,呼喊声便被硬生生地掐断了。但他的双手像铁钳一般死死地扣在门栅上,难以拉动。
  小顺和阿山此刻也冲到了卫生间外面,一看这副架势,阿山低声招呼道:“别跟他较劲了,赶紧上床!”小顺则毫不含糊,干脆嗤溜溜地直往里屋奔去,他的铺位在平哥上方,往上爬的时候被平哥狠狠地踹了一脚。
  “就你跑得快,奶奶的三个人制不住一个小白脸!”平哥恨恨地骂了一句,他这一脚正踹在小顺的裆部,后者痛得直咧嘴,但又不敢反驳啥,只能愁眉苦脸地滚到了床铺上。
  黑子知道一时半会拖不动杭文治,便也放弃了,松开手往自己的铺位跑去。他和阿山共享一张双人床,阿山在上,黑子则占据着相对舒服的下铺。
  杭文治失去了束缚,便更加没命地喊叫起来。不远处地杜明强苦笑着摇摇头,也爬上了自己的铺位。几乎在他上床的同时,监区内的日光灯忽然间全都亮了起来,把里里外外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平哥等人纷纷在床上坐起身,摆出一副茫然无辜的神态看向安置在铁门上方的监控摄像头。
  灯光让杭文治的紧张情绪也得到了缓解,他停止了呼喊,随即又意识到自己仍然光着下身,连忙弯腰先把裤子提了起来。
  “424监室,怎么回事?!”严厉的呼喝声很快在监室内响起。杭文治茫然抬头,找了半天才看到里屋靠着通风窗的地方装着一个扩音喇叭,管教的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那喇叭的位置离小顺的铺位最为接近,而后者已经灵巧地凑上前去,对着喇叭旁边的麦克口说道:“报告管教。这个新收不服政府,抗拒改造,他说自己是冤枉的,喊救命呢!”
  “不……不是!”杭文治喃喃地为自己辩驳着,可是他的声音既小,距离麦克口又太远,对方根本连听都听不到。
  管教没有再说什么,喇叭似乎也关闭了,只是灯光仍然亮着,这引起了其他监室的犯人们又一阵抱怨。
  杭文治愣愣地站在门口,继续喊也不是,解释也不是,他茫然地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安静!”呵斥声再次响起,却是监控室的管教出现在了监室区。随之而来的还有电棍敲击在铁门上“铛铛铛”的声响,这声响充满了威慑力,相应监室的犯人们立刻沉寂下来。
  “嘿,来了!”小顺冲杭文治坏坏地笑着。黑子则指着斜对面上铺的杜明强,拧着嘴唇威胁了道:“小子,我警告你,一会别乱说话!”
  杜明强装聋作哑地不搭对方的茬。
  脚步声越来越近,听起来急促而又烦乱。片刻后,值班管教出现在424监室的铁门外,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身高马大的狱警。
  “刚才是你喊救命?”见杭文治仍然在门后站着,管教便沉着脸问了一句。
  杭文治连忙伸手指向里屋的方向:“他们……他们几个欺负我!”
  黑子小顺等人立马翻脸驳斥起来:
  “哎,你胡说什么呢?”
  “谁欺负你了?”
  ……
  “你们都别说话。”管教瞪着眼睛在监室内扫了一圈,很快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关键。他用电棍指了指置身事外的杜明强,道:“你来说说,怎么回事?”
  杭文治期待地看着杜明强,指望对方能帮自己说几句。可杜明强却皱着脸,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我哪知道怎么回事?我一早就睡着了。”
  杭文治没想到对方这样回答,着急地叫起来:“一开始你是在睡觉,可后来的事情你明明看见了啊!”
  “行了行了!”管教觉得这种单方面的表述毫无意义,他打断了杭文治的话,反问道:“他们怎么欺负你了?”同时他的目光在对方身上仔细打量着,但并没有找到殴打留下的伤痕。
  “他们……他们……”杭文治涨红了脸,先前的遭遇实在过于耻辱,他吞吞吐吐的,一时说不出口。
  管教皱起眉头,眼神中渐渐现出质疑的神色。
  平哥估摸着时机合适了,便起身说道:“报告管教。这个新收就是不服政府的判决,非说自己是冤枉的。熄灯了也不肯就寝。黑子是吓唬了他两句,但绝对没有动手打他。”
  黑子立刻站起来配合:“报告管教。骂人是我的不对,我检讨……不过这家伙大半夜的喊冤,不但攻击政府,还影响别人休息,我实在是看不过去……”
  “哦?”管教的目光冷冷地盯在杭文治的身上,“你觉得自己冤枉了?”
  杭文治咬了咬嘴唇,这个问题似乎干系到他的人格底线,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
  “是……我是被冤枉的,别陷害的!”他哑着嗓子却又无比坚定地回答道。
  管教“嘿”地笑了起来:“那就是政府错了,法律错了?”一边说着,他一边掏钥匙打开监室铁门,踱到了杭文治的面前。
  杭文治感觉到事态不对,刚想要解释几句:“不是政府的错,是那个女人……”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忽然觉得身体一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管教的电棍正戳在杭文治的腰间,强大的电流瞬间把他击倒在地。
  “人不做,你偏要做鬼!”管教气冲冲地骂道,“这号子里头凶的、滑的,我什么样的没见过?第一天进来你就敢抗拒改造,作死啊你?”
  杭文治瘫软着身体,目光绝望而又悲凉,但他兀自咬着牙齿,喃喃地说道:“冤枉……我冤枉!”
  “不服判决你可以上诉啊!都送到号子里了还喊什么?”管教不耐烦地嘟囔着,懒得再搭理这个不可理喻的家伙。然后他又大步走到黑子面前,训斥道:“有人干扰监室秩序,你可以向管教报告。谁给你权力骂人了?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老犯人,就可以高人一等?”
  “报告管教:不敢!”黑子站得笔直以示恭敬,“我就是脾气急了点,看不得任何歪风邪气!”
  “你脾气急,我脾气还急呢!”管教挥起手里的电棍,做出威吓的姿态。
  “报告管教,我已经知错了。请管教省电。”黑子一本正经地大声说道。
  管教被逗得一乐:“你态度倒不错。早有这觉悟,何必费这么大事?这个新收,你们再好好开导开导他,要帮助他,带着他共同进步。”
  “您放心吧。”平哥再次恰到好处地站了出来,“我向政府保证:424监室绝对不会再出乱子。”
  管教满意地点点头,又瞥了杭文治一眼,然后便向着监室外走去。杭文治勉力从地上爬起来,神色悲凉却又一声不吭——他知道此刻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监室的铁门重新落锁,管教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不久之后,日光灯也熄灭了,监区重新陷入了一片夜色之中。而杭文治就这样默默地站着,任凭无边的黑暗把自己彻底地淹没。
  “眼镜,你等着吧。既然咱们这么有缘,哥几个一定陪你玩到底。”恍惚中似乎听见小顺的声音,轻浮的语气令杭文治又想起了刚刚遭受过的凌辱。
  “得了。今儿都睡吧,时间还长着呢。”平哥跟着发了话。
  是的。时间还长着呢……长得令人望不到边际。杭文治颓然倒坐在自己的铺位上,良久之后,从他所在的位置隐隐传出被压抑的啜泣声。
  平哥等人早已心满意足地睡去。只有上铺的杜明强似乎微微地轻叹了一下,不过他也只是翻了个身,随即便又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已到了第二天的凌晨时分。反正夜色已经极为深重,整个监区内寂静一片,听不到半点的人声。
  小顺睡觉前和几个大哥打扑克,被灌了好几杯白水。现在睡得正香,小腹下面却不争气地闹胀起来。尿意一旦开始滋生便再也控制不住,他只好慵懒地下了床,一路歪斜着向着卫生间走去。
  从窗口透进来的月色拐不了弯,这使得卫生间内显得尤为黑暗。好在便池所在的位置早已了然与小顺心中,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后,干脆闭着眼睛凭感觉继续前行。
  忽然间脚下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跘了一下。小顺诧异地低下头,却见便池前横卧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这个意外发现让他的心一惊,睡意在瞬间散去了七八分。
  “谁呀?躺这干吗呢?”他咋咋呼呼地嚷了起来。
  小顺下床的时候平哥就醒了,现在又听见对方嚷嚷,第一个便搭腔问道:“怎么了?”
  “地上躺着个人。”小顺一边说一边把身子探到卫生间外瞅了瞅,却见门口下铺的床是空着的,他随即给出了判断,“好像是眼镜。”
  “搞什么呢?”平哥不耐烦的咂着嘴,“别吵着老子睡觉!”
  “起来起来!”小顺折回去踢了地上那人两脚,但那人却软绵绵的毫无反应。小顺有了些不祥的预感,声音也慌了,“平哥,你过来看看吧……好像不太对劲!”
  平哥也没了睡意,他骂骂咧咧地下了床,顺手摸了个打火机带着。等到了卫生间之后,便“啪”地一下打着了火,照亮了监室内这个小小的角落。
  却见便池边果然蜷着一个人,从身形看来正是今天刚刚入监的杭文治。他俯身冲下,一只手垂在便池里,一动不动地趴着。
  小顺蹲下身,凑近了杭文治细细观察,在摇摆不定的火光中,却见一绺暗黑色的液体正从杭文治的手腕部流淌出来,顺着便池池壁漫进了排污口内。
  小顺伸手探了探那液体,只觉稠腻腻的还带着腥味。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立马惊惶失措地叫起来:“我的妈哎!血!”
  “慌什么!”平哥斥了小顺一句,自己则快速地退到了卫生间外。小顺也意识到什么,连忙跟着跑了出来。
  “怎么了,平哥?”黑子坐在床上问道,他看起来刚刚被吵醒。同时睡在上铺的阿山和杜明强也纷纷坐起。
  “我操,死人了!”小顺脱口说道,黑子和阿山便都吃了一惊。
  平哥倒还镇得住,他摆了摆手:“别慌,这事和我们无关。小顺,赶快报告管教!”
  小顺“嗖嗖”地爬到自己的铺位上,按下了喇叭旁边的呼叫开关。很快对讲系统便被接通,管教的声音传来:“424监室,又怎么了?”
  “报告管教:死人了!新收那小子死了!”小顺战战兢兢地汇报着,而他的语音未落,整个监区的灯光又再次亮了起来。
  平哥等人早已回到自己铺位上坐好,杜明强却一个翻身跳下床,径直扎进了卫生间里。片刻后,众人听到了他的喊声:“人还没死呢,都过来帮帮忙!”
  “没死?”小顺松了口气,急吼吼地下了床想过去看看。走到卫生间门口时,他忽然意识到平哥等人都没有动弹,便又停下脚步回头张了一眼。
  “傻逼,有你什么事?”黑子不屑地勾着眼睛,“别惹得一身臊气。”
  小顺明白黑子的意思,不过他手上已经沾了血,这臊气是想甩也甩不掉了。想到这层,他只能硬起头皮再次走进了卫生间。却见杜明强已经把杭文治流血的胳膊从便池里拣了出来,并且按住了对方的手腕动脉。而后者正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毫无神志。
  见到小顺进来,杜明强急切地招了招手:“快,找块抹布给我!”
  小顺捡起地上的抹布扔过去,那正是此前他折磨杭文治时塞进过对方嘴里的那块。
  杜明强把抹布扯成条,在杭文治的臂弯处打了结,然后又牢牢地扎死。后者的手腕部有一个割裂的伤口,此刻血流得到了有效的遏制。
  监室的铁门被哗啦啦地打开,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值班管教出现在了卫生间里。
  “怎么回事?”看到眼前的情形,管教的眉头皱成了两坨化不开的大疙瘩。
  “是自杀。用眼镜片割的——”杜明强一边说一边指了指便池旁几块沾着血迹的玻璃碎片,“——血进了便池里,不知道流了多少。不过从体色上来看,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管教挥挥手:“赶紧把人送到医务室!”两个跟班狱警随即走上前来,抬起了杭文治的身体。
  “得把他的手举起来,高过头顶。”杜明强在一旁指点着说道。
  “你懂急救?”管教眯起眼睛问他。
  杜明强点点头:“懂一点。”
  “那你跟着帮帮忙。”管教招呼了一声,然后他又扫了扫屋里的其他囚犯,“你们几个老老实实呆着,明天别出工了,等待问讯!”
  硬邦邦地撂下这句话之后,管教和杜明强等人便忙着指挥抢救去了。只把424监室的其他人员又锁在了狭小的铁屋中。
  耳听得忙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小顺擦了把额头上的虚汗,心有余悸地说道:“靠,幸亏没死,这要死了还真是说不清了。”
  “你小子傻啊?”黑子臭了他一句,“死了才省心呢,我们又没碰他。”
  小顺咽了口唾沫,暗自合计:你倒是没碰,我在现场那是脚印指纹啥都没拉下——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这些词他也就在心里嘀咕嘀咕,不敢说出来。
  “现在还真是麻烦……”平哥也皱起了眉头,“一会张头肯定得赶过来,等眼镜醒了,把之前的事情一说,那可够受的了。”
  一想到监区张队长的电棒,小顺立刻露出愁容。先前折磨杭文治的时候属他最积极,而且他也知道,一旦事情被捅出来,屋里的几位大哥肯定会把自己推在前面顶缸,到时候可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不过忧虑之余,他也抱着些侥幸:“眼镜可不敢瞎说吧?他要说了,我们以后还不整死他?”
  阿山摇摇头:“眼镜还没被捋平呢。”
  小顺心中一阵沮丧,他明白阿山的意思:睡觉前他们几个折腾杭文治,后者可一直没有服气。人家当时就扒着铁门大喊“救命”,幸亏平哥和黑子戏演的好,才把那个糊涂管教给对付了过去。现在杭文治被送到了医务室,再要说什么他们可没法阻止。况且张海峰是什么样的角色?这事多半要瞒不过去。
  “妈的,要我说,都赖那个杜明强!”黑子恨恨地抱怨开了,“要不是他碍事,哥几个还不早把眼镜给收拾了?”
  顺子一拍手:“真是啊!我们审眼镜的时候,就是这小子碍手碍脚,结果让眼镜炸了包。这会眼镜寻死吧,他又把人给救了。等眼镜给张头前后一说,他可美了,只给咱哥几个尿了一身骚。”
  见有人附和自己,黑子便更加来劲,捶着床板叫嚣道:“就该把那小子一块收拾了。”
  阿山也道:“这小子是得办。要不然这屋里不太平啊。”一边说,他一边抬眼去看平哥的态度。
  平哥点起根烟,凑到嘴边深深地吸了口,暂时没有表态。
  “我早就想办他了!”黑子有些按捺不住,带着抱怨的语气说道,“可好几次不都是平哥在中间挡着吗?”
  “你们几个看得浅啊。”平哥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沉默片刻后又道,“这家伙可不好碰。”
  黑子不屑地翻了翻眼睛:“有什么不好碰的?不就是个五年犯吗,能有多大个量?”
  平哥伸出左手食指冲黑子点了点:“问题就在这里。”
  黑子挤着眉头,想不通其中的状况,一旁阿山倒是沉吟起来,像是品出了些滋味。
  却听平哥又说道:“四中队是什么地方,这个不用我说了吧。”
  “重监区啊,全市最恶的犯人都在这儿集中着呢。”黑子扬着头,好像还挺自豪的样子。
  “嗯,那我们这个监区,和别的监区有什么不同?”
  “那可就惨了……”黑子咧咧嘴,蹦出一句顺口溜来,“四中队,鬼见愁,张头、坟头、子弹头。”
  这句顺口溜正是在省城监狱广为流传的谐语。囚犯们用此来描述四中队最为“可怕”的三件事情:张头,即指监区的铁腕队长张海峰;坟头,指的是像坟墓一样密不透风的监舍大楼;子弹头,则是说四中队关押的都是重犯,其中不少人还是等着吃“子弹头”的死囚。
  “四中队,鬼见愁……”平哥颇为感慨地叹道,“说得好啊,嘿嘿,我在这‘鬼见愁’的地方呆了也有十年了,杜明强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五年犯。你们想想,这家伙如果不是个厉害角色,又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黑子心中一动,明白了平哥的逻辑。以杜明强的刑期完全没资格进重监区,可他却偏偏被关了进来,这不正说明他是一个真正的危险分子,必须要靠人人闻之色变的“鬼见愁”四中队才能制住他吧?
  虽然想通了这层关系,但黑子却并不服软,他反倒“哼”了一声:“就算这小子真是个硬茬又怎样?我黑子怕过谁了?妈的,他要是识趣,我还给他三分面子;敢跟我炸刺,我一样削平了他!”
  平哥挑着嘴角看看黑子,似乎对后者的狠劲颇为欣赏,同时他点点头道:“我本来也是这个意思。这小子入监的时候还算乖巧,哥几个审他,他也挺老实。后来虽然有点装疯卖傻的,但基本的规矩都还摆得住,所以我也懒得理他,图个大家相安无事。不过他这次可就有点甩大了……”说到这里,平哥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他用拇指和食指用力一搓,将那仍在燃烧的烟头捻成了粉末,然后又冷笑着说,“既然这样的话,我们就陪他玩一玩。”
  黑子捏着拳头,现出一副跃跃欲试的兴奋神色。他已经在这坟墓一般的监室中憋了太久,正需要找个机会发泄一下呢……
  这场议论中的焦点人物杜明强对平哥等人的密谋尚毫不知情。在监区大楼一层的医务室里,值班医生给杭文治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后,建议将其送入监狱附属医院做进一步治疗。管教不敢怠慢,带着一行人出了大楼,又急匆匆往医院方向赶去。
  杜明强负责背负着人事不知的杭文治前行,因为后者体态瘦弱,这个任务对他来说并不吃力。他一路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间或还抬头看看幽远的星空,感受这难得的自由气息。
  只可惜这段旅途实在短暂,大约五六分钟之后,一幢四层小白楼已出现在众人面前。此刻正值凌晨时分,放眼向四周看去,监狱高墙内一片黑暗,只有这幢小楼内仍然灯光通明。杜明强知道这里就是监狱中的附属医院了。
  监狱医院没有挂号的流程,病人入院都是随到随治。众人把杭文治送到二楼的外科病房,一个中年狱医过来了解情况后,立刻着手安排输血事宜。
  犯人的入监材料中配有体检表,所以很容易便查到了杭文治的匹配血型,一番忙碌之后,一个血袋被连接在杭文治的静脉血管上,生命的希望随着血液一起又流回到了病者的体内。杭文治的面色渐渐红润,呼吸也变得匀重起来。
  “没啥大问题。你们安排个人看着吧,等病人醒了再来叫我。”狱医给值班管教送了颗定心丸,然后便告辞去忙自己的一摊事情了。
  管教松了口气,带着手下狱警撤到门口抽起烟来。杜明强则陪护在杭文治的身边,负责观察后者的状况。
  而杭文治的恢复速度印证了狱医乐观的预测:管教等人的一颗烟还没抽完,他已经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随后他的眼珠漫无目的地转动着,依稀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我……我没有死吗?”他吐出一口浊气,黯然说道,那声音轻得如游丝一般。说话的同时,他看到了坐在自己身边的杜明强。
  杜明强冲着他无声地笑了一下,然后压低身体,把嘴凑在他耳边说道调侃道:“这是个没有自由的地方,连死的自由也没有。”
  杭文治无奈地摇摇头,不愿再答复什么。站在门口的管教注意到杜明强的举动,他把抽了一半的香烟胡乱掐灭在门框上,一边迈步过来一边问道:“他醒了吗?”
  杜明强却像没听见管教的问话,只是继续对着杭文治耳语,而这次他的语气变得极为郑重:“口风紧点,千万别说昨晚的事情!”
  杭文治的心一缩,“昨晚的事情”……那是他有生以来遭受到的最大的羞辱,为什么对方不让他说出来?他凝目看着那个年轻人,似乎心中颇多困惑。
  杜明强却来不及做过多的解答了,因为管教已经来到了床前,他一把将杜明强拉了起来,忿忿然地喝问道:“你干什么呢?耳朵聋了?”
  “他刚醒,我给他把把脉。”杜明强讪笑着编了个慌。
  “你把个屁的脉!给你脸了啊?站一边去!”管教把杜明强推开,凑上前看了看杭文治的气色,换了柔和的语气说:“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先好好休息。”
  “哎,张队!”屋外守候的狱警忽然招呼了一声,带着点给屋内报信的意思。值班管教连忙转过身来,而随着一阵沉闷的皮鞋声响,张海峰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张队,你来了。”管教肃然打了个招呼,杜明强则低下脑袋,双手紧贴在裤管上,摆出了立正的造型。
  “怎么回事?”张海峰阴着脸,目光很快地在屋子里扫了一圈。
  “这个新收不服判决,闹情绪,用眼镜片割脉自杀。幸亏我发现得早,给救过来了。”值班管教简单地说了两句,不但隐去了监室里犯人争斗的情节,还把救助的功劳也揽在了自己身上。
  杭文治闷哼了一声,脸上现出愤懑的神色。照这么一说,他倒成了没事找事的麻烦角色,实际上他可是个受尽了委屈的苦主。
  张海峰捕捉到杭文治的细微表情,目光一凛道:“恐怕没那么简单吧?”说着话,他已经踱到了床边,半俯着身直接询问杭文治:“你自己说说,怎么回事?”
  杭文治怔了一会,没有直接回答,却略略别过视线去看站在一旁的杜明强。后者也早已把脸偷偷转了过来,和杭文治目光相交的那一刻,他凝重而又缓慢地摇了摇头。
  张海峰心思敏锐,立刻转头顺着杭文治的视线看去,不过杜明强此时已经恢复了老老实实的表情,低头垂手,目不斜视。
  “我想不开,我没有犯罪……我是冤枉的……”杭文治终于喃喃地自语起来,而他的说辞正与先前管教的解释完全吻合。
  张海峰略一沉吟,指着杜明强对那值班管教说道:“你把他先带到隔壁病房,我一会要问他的话。”
  值班管教应了声“是”,而杜明强不待对方推桑,自己乖乖走在了前面。不多会两人便来到了隔壁空闲的病房中,管教命令杜明强贴着墙角站好,自己则在门口附近来回踱着方步,显得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他不得不担心杭文治曝出睡觉前的监室冲突,这样他便免不了被扣上“管理不善”的帽子。
  不过事态的进展还算乐观。大约五分钟之后,张海峰也跟了过来,一进屋他便冲值班管教挥挥手说:“你先回去吧,监区那边盯着点,别再出什么乱子了。”
  值班管教松了口气,正要招呼杜明强时,张海峰却又伸手一指:“把这家伙留下,我还没问他话呢。”
  值班管教点点头,一个人离开了病房。他知道杜明强是个懂规矩的老油条了,应该不会乱说什么。他刚一出门,张海峰便找了张椅子坐下,两眼则直勾勾地盯在了杜明强的身上。
  杜明强还是老老实实地站着,头也不敢抬。
  “杜明强……”张海峰开口了,“这是你的名字吗?”
  “报告管教:是!”杜明强很郑重地答道。
  张海峰笑了笑,喜怒莫测的样子。然后他冲杜明强招招手:“你过来,在我面前站好。”
  杜明强顺从地走上前,停在了距离张海峰一步远的地方。张海峰把右手探到腰间,摸出了别在皮带上的那根电棍。
  “你入监有两个月了吧?”张海峰又问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拉家常一般。
  杜明强则始终保持着同样的态度:“是。”
  张海峰用电棍轻轻敲着自己的左手手掌,微笑道:“我还是第一次找你谈话。”
  杜明强顺竿子爬将起来:“那说明我表现好,从不让管教费心。”
  “哈!”这下张海峰笑出了声,“从不让管教费心?你可是最让我费心的一个!”说话间,他右手抬起了那根电棍,慢慢地向着杜明强的身体伸去。
  杜明强暗暗咬了咬牙,不躲不闪,眼看着电棍头部戳到了自己的左手上,但并没有电击的痛感传来。他挑了挑眉头,略现出些诧异的神色。
  原来张海峰尚未打开电击开关,他只是用电棍挑起了杜明强的左手,然后往回一勾,将那只手勾到了自己眼前。
  那是一只属于年轻人的手,皮肤光泽,肌肉饱满,棱角分明的关节透出令人羡慕的力量感。但那只手却又远远称不上完美,因为在它的食指和中指部位,各自缺少了最上端的一个指节。
  那是一只残缺不全的手。
  张海峰盯着那只手看了许久,像是在看一件精美的艺术品,看够了之后他抬起头来,饶有兴趣地问道:“这是你自己咬掉的?”
  杜明强咧咧嘴:“我咬自己干什么?是以前打工被机器轧的。”
  张海峰抖了抖电棍,甩开了杜明强的左手,同时他颇遗憾地叹了一声:“你不老实啊。”见杜明强只是垂着头不吭声,他又接着说道:“刑警队的罗队长亲自关照,要把你送到我的手上。所以有关你的那些传言,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杜明强苦笑了一下,继续装他的哑巴。
  张海峰的嘴却不闲着,他斟酌了一会,继续说道:“其实我对你以前做过什么并不关心,那是你和刑警队之间的事情。我和你既不是敌人,更不是朋友——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杜明强摇摇头,同时表现出洗耳恭听的态度。
  张海峰手中的电棍在两人之间来回指了指,拖长了声音说道:“工——作——关——系。你在我这里服刑,我就要负责把你看管好。你别给我添乱,我也不会找你的麻烦,你明白吗?”
  这回杜明强终于开口道:“明白。”
  “很好。”张海峰长长地松了口气,然后用电棍指着隔壁房间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杜明强摊着手,神态非常坦然:“和我无关。”
  “可是你隐瞒了真相!”张海峰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要和杜明强逼得脸贴脸,“而且你还阻止了杭文治说话!你以为我傻了?看不出来吗?”
  “我没指望能瞒得过您。”杜明强露出无奈的表情,“但他不能说话,否则他真的活不下去。”
  张海峰“嘿”地冷笑了一声:“你是在拿我的威严做人情吗?”
  “他不说话就无损您的威严。而且——”杜明强这时抬起头来,不再躲避对方的目光,“——您也不希望出再出乱子,不是吗?”
  张海峰眯起了眼睛,似乎心有所动。片刻之后他转过身去,将那电棍又插回到腰间,然后背负着手问道:“你能保证不会再出乱子?”
  杜明强听出对方的态度有了回旋的意思,便趁热打铁地说道:“杭文治是个苦主,脾气又拧,如果用监狱里的那套规矩去磨他,非把他磨断了不可。您让我去开导开导他,他是个文化人,应该能听劝。”
  张海峰沉吟了足有半分钟,当他再次转过头来的时候,终于做出了决断:“那就先由你陪着他吧。我给你们一个白天的休息时间,明天晚上送你们俩回监区。”
  “谢谢管教,谢谢政府!”杜明强接连说了两句谢谢,情感由衷而发。
  张海峰摆摆手:“别废话了,去吧。”
  杜明强鞠了个躬,转身离开这间病房,又走到了杭文治所在的房间。先前的两个狱警仍然在门口站着,半是照顾半是看管的意思。而杭文治的状态又恢复了不少,已经可以保持半坐的状态了,看到杜明强进来,他的眼睛立刻盯在了对方身上,似乎早就在等待着什么。
  杜明强拖过床头的凳子坐下,笑嘻嘻地抢先说道:“托你的福,管教让我照顾你。嘿嘿,这可是难得的美差啊,不用干苦力,还能混上顿病号饭。”
  杭文治没心情关注这些,他压低声音,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说什么?说你昨天晚上被人给揍了?”杜明强把脸凑到对方床前,“你知道这样会连累多少人?平哥他们,包括值班管教,一个个全都要吃不了兜着走!那个张海峰张队长,他的手段你难道没见过?”
  “他们活该的!我还得替他们考虑吗?”一想起昨晚受到的侮辱,杭文治的情绪变得异常激动,甚至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杜明强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杭文治:“不是替他们考虑,是替你自己考虑。”
  杭文治慢慢转过头来,脸上挂满不解的神色。
  “如果他们受到一分的责难,那一定会用十分的力气报复在你的身上。”杜明强伸手在杭文治肩头轻拍了两下,叹道,“这就是监狱里的游戏规则。”
  杭文治愕然愣住,半晌之后,他的眼角渐渐湿润,带着哽咽喃喃说道:“你们干吗还要救我?这样的日子,何不让我死了算了?”
  “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活着,至少还有希望。”杜明强把目光转向病房的窗口,虽然隔着黑黝黝的铁栅栏,但是天边依稀的晨光还是隐隐透了进来。
  “希望?”杭文治重复了一遍,嘴角却挂着冷漠的自嘲,“别和说希望,这个词只会让我的心滴血。”
  “我知道你是个苦孩子。好了,说说看吧,你到底承受了多大的冤情?”
  杭文治看看杜明强,欲言又止。
  “说吧。”杜明强用微笑鼓励着他,“我会认真听的。”
  杭文治还在犹豫着问道:“你相信我不是坏人?”
  “这有什么不信的……”杜明强在杭文治的腿上拍了拍,意味深长地说道,“在坐牢的不一定都是坏人,坏人也不一定都在坐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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