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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烟火·我的尸体

乙一(日)
  第一天
  我九岁,夏天。
  祭祖神明的神社里,深绿色的树木枝叶繁茂,在铺满沙砾的地面投下树荫。从彷佛要捕捉夏天的太阳而朝天伸展的树枝当中,蝉鸣声倾注而下。
  「哥哥他们还没讲完吗?五月你觉得呢?」
  弥生问我。她的指尖搓弄着长长的黑发,眉头深锁,声音有些怒意。
  「你问我,我也……」
  橘弥生是我的同班同学。她和我最要好,我每天都和弥生还有她哥哥阿健一起四处玩耍。
  我们两个人坐在神社树荫下的木造社殿〔注2〕的楼梯上。阿健去参加几天後村里即将举行的小型烟火大会的讨论,我们伸长着脖子等待讨论结束。
  「真的好慢唷,让我们也一起上去那里就奸了说……啊—啊,好无聊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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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此为日本传统儿童游戏『竹笼眼(かごめかごめ)』的歌词。玩法为做鬼的人蒙住眼睛蹲在中间,假装笼中鸟,数人在周围牵着手,一边唱歌一边转圈圈。歌唱完毕的时候,中间的人要猜出背面的人是谁,被猜中的人要代替原来的人当鬼。歌词的起源不明,其中的意义也有诸多说法。
  注2:神社当中,用来祭祀神明的神殿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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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望向神社宽广的土地中的石造建筑物,大约仓库大小、以石头堆积而成,就像一个只剩下石墙的小城堡。它的上面以前一定盖着宏伟的建筑物,可是现在石墙上什么也没有,只看得见几个男生坐在上面。它的高度和住家的屋顶差不多,听说最近有个邻村的小朋友想要爬上去,却摔下来受伤了。现在,村里的高年级男生们正在上面讨论着烟火大会。
  「真好,男生都可以上去那里。」
  我羡慕地望着石墙呢喃。石墙周围生长着高大的树木,看起来很凉爽。爬上去的话一定相当舒服吧,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吧:可是女生不可以上去。要是女生想爬上去,村里的男生就会生气。「让我上去」,我们不可以对高年级的男生说这句话的。可是,我曾经从阿健那里听说过,知道爬上石墙的话,可以看见我家的屋顶。石头很冰很舒服。石墙上有一个洞,小孩子都把零食的碎层丢进里面。还有那个洞相当大,他们会警告低年级的男生不要掉下去。我从阿健那里、知道关於那道石墙的所有事情。
  「就是啊。弥生好想当男生唷。要是男生的话,就可以上去石墙,也可以跟哥哥一起玩了呢。」
  村里的男生不让女生跟他们一起玩。
  我们无聊地望着男生,等待他们开会结束。神社里有单杠跟秋千,还有溜滑梯,可是我现在不想玩。因为高挂在天空的夏日艳阳,把那些东西烤得热呼呼的,碰上去又烫又有铁锈味。与其那样,我更喜欢坐在凉爽的树荫F。
  可是弥生好像不这么想。弥生弹跳似地站了起来,像要发泄之前的不畅快似地伸了个懒腰,对我说:
  「喏,我们来玩奸不好?弥生快无聊死了啦!」
  「可是树荫外面很热耶,我喜欢凉爽的地方。」
  「那样的话,要玩什么奸呢?」
  被弥生这么问,我想了一下。
  「我想玩『竹笼眼』。」
  「那个两个人不能玩啦……」
  弥生一脸伤脑筋地又坐了下来。
  我们坐下来的地方是社殿的木头楼梯,是道约有五、六阶的老旧楼梯。这是神社举行夏季烟火大会,或是在广场围绕着巨大篝火的冬季「咚咚烧」〔注1〕时,会摆上香油钱箱的木头阶梯。社殿是用老旧而乾燥的木头盖成的,位於村子中心的神社,只有在一年数次的节庆时才会成为主角,盛装打扮。
  可能是油蝉〔注2〕就停在附近,光是「唧—唧—」的声音,就教人闷热难耐。只是用手指在沙砾上画图,也热得浑身冒汗。蓝天里,堆积如山的积雨云形成动物的形状飘浮着。
  「哇,好厉害。你在画狗对不对?跟那个云的形状一样。」
  弥生交互望着天空和地面,感动地对我说。
  「猜对了,要是舶也有这么可爱就好了呢。」
  我说道,两人一起笑了起来。66是定居在这个村子里的狗,是只凶猛、爱偷鞋子的白色杂种狗。
  就在这个时候,仿佛听见了我们的笑声传来了狗的低吼声似地、那声音好像在责备我们的笑声一般。
  「哇!是的!」
  一只白狗就站在那里。在近处一看,它的体型相当硕大,露出的利牙及凶狠的眼睛,光看就数人背脊发凉。
  「弥生,我们快逃……」
  这是被66盯上的村里的小孩会采取的行动,可是弥生没有跑。不,她是动弹不得。就连提议要跑的我,也像被蛇瞪住的青蛙一般无法动弹。我觉得只要一动,66瞬间就会飞扑上来。
  彷佛叫我们从这里滚开似地,66一步步地逼近过来。
  我和弥生的脑中浮现被“咬伤的高年级生的传闻。传闻的内容是那么样地生动逼真,煽起子我们的恐怖戚。
  可是这个时候,一颗大石头突然砸上了的。被那颗石头打到屁股,66哀叫了一声。
  「哥哥!」
  站在那里的是阿健。阿健温柔地望着66,却再一次朝它扔石头。66瞪着阿健,发出宛如从墓地里传出的低吼声,不甘心地不断回头望着阿健离开了。66难得地成了丧家之犬。
  「你们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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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咚咚烧(どんど烧き)为每年一月十五举行的火祭·燃烧门松、竹枝、注连绳等祈福。有些地方会配合火势,吆喝着『咚咚』声,故称『咚咚烧』。
  注2:油蝉,学名为Graptopsaltria nigrofuscata,是日本及朝鲜的一种大形蝉。体长约五~六公分,躯体为黑色或深褐色。於盛夏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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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健露出安抚小女孩的温柔笑容。和他温柔的举止相反,阿健拥有击退66的勇气。他比我们大两岁,是弥生引以为傲的哥哥。
  「嗯,不要紧!烟火大会讨论完了吗?那我们回家吧,或许绿姊姊带冰淇淋到家里来了呢!」
  弥生说着,扑上阿健。
  可能是从66的恐怖中解放而松了一口气,我羡慕地望着弥生,瘫坐在木头阶梯上。
  「是啊,要是绿姊姊去家里就奸了。话说回来,五月你不要紧吧?」
  阿健看着我问道。我朝着那张笑容满面的脸点了点头。
  阿健跟弥生的家离神社相当远。稻田被夏季强烈的阳光染成一片鲜绿色的地毯,我们弯弯曲曲地走过它所包围的石子路,来到橘家。田里没有引水。这叫晒田,是故意让稻子口渴,好等待它把手伸进泥土中吸水。晒田会在夏季的炎热日子中进行几天,每当看到乾涸得龟裂的地面,我就觉得稻子奸可怜。可是为了让根变得强壮,这是很重要的步骤。
  如同大家期待的,绿姊姊来了。
  「哇,是冰淇淋!谢谢绿姊姊!」
  「不客气,弥生。来,趁着还没融化,大家快吃吧。」
  绿姊姊笑着对我们说。
  这里是橘家的客厅。我和阿健、弥生、绿姊姊还有橘阿姨,一起围在活跃的时期已经过去,拿掉上头棉被的暖炉矮桌旁。一到夏天,暖炉矮桌也换季成了矮饭桌,上面正摆满了堆积如山的杯状香草冰淇淋。
  「小绿,每次都让你拿这么多来,真不好意思呢。」
  「阿姨,不用客气,反正这跟免费的没什么两样。不过要买冰淇淋的时候,请记得惠顾我们公司唷!」
  绿姊姊这么地对阿姨宣传。听说绿姊姊是阿姨姊姊的女儿。纯白色的衣服和白皙的肌肤,让她有一种村里的女人罕见的清洁感;彷佛把外头的阳光就这样带进来似地,即使在有些阴暗的屋子里,她看起来也光彩夺目。绿姊姊高中毕业後,今年开始在冰淇淋工厂上班。她也住在这个村子里,一到假日,有时候就会带着工厂的冰淇淋来拜访橘家。
  我们就像狗一样不停地舔着冰淇淋,直到舌头冰得麻痹为止。橘家的人待我就像自己家的人一样。
  「喏,开电视嘛,要播卡通了。」
  弥生对阿姨说。阿姨没对女儿说什么,为她开了电视。在我们家,要是吃饭的时候说要看电视,肯定会被念上一大串。我好羡慕弥生有个这么温柔的妈妈。
  按下电视机上面的开关後,「滋滋」的声音响起,电源打开了。画面暗了一会儿,不过影像一下子就出现了。
  出现在上面的是一张男孩子的照片。
  「又是这个新闻呢。真可怜……」
  绿姊姊看着男孩子的照片,哭泣、哀伤似地低语。这个男生是一星期左右前失踪的小学生。加上这个孩子,已经有五个小孩失踪了。大人们都在传说,他们会不会被绑架了。
  「是啊。咦,这孩子住的地方不是离我们村子蛮近的吗?」阿姨说。
  不只这个男生,其他疑似被绑架的小孩也都是附近县市的男生。
  「阿健,你也要小心点唷。你长得很可爱,很可能被绑架唷。」
  绿姊姊像炒热气氛似地笑着对阿健说。她做出飞扑上去的动作时,长及腰部的纤细发丝轻飘飘地摇晃。
  阿健闻言,红着脸点点头,他在绿姊姊面前常常都这样。
  客厅里掀起一阵笑声,弥生却反抗似地大叫:
  「喂,快点转台嘛!卡通要开始了啦!」
  「是、是。真是的,这孩子只要有吃的跟卡通,就会乖乖闭嘴了。」
  离电视最近的阿姨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模样,转动电视机的旋钮。
  到六点之前,电视接二连三地播放卡通节目,在那之前我们就把大量的冰淇淋一扫而空了。六点以後不晓得为什么就只剩下新闻节目,我们一下子就觉得无聊了。
  所以我们决定到橘家後面的大森林去玩。
  夏日的午後六点还很明亮。森林的树木枝叶形成天花板,从隙缝间洒下来的光束在裸露出石头和树木根部的地面形成花纹。四周充满了森林的气味,好像只要深深吸气,就会呛到。
  阿健说要送绿姊姊回去之後再过来森林,因此我们两人先爬树。这是每次来到这个森林,我们都一定会做的事。
  顺着森林的上坡走去,有一个梢微开阔的地方。对面是一个斜坡,可以从南侧一眼望尽整个村子。那片广场长着一棵高大的树木,那棵树木南侧的树枝从颇低的地方生长出来,最适合爬树了。是阿健发现它的,从那个时候开始,树上就成了我们三个人的秘密基地。
  「哦,五月家吃饭的时间不可以看电视啊,弥生家都不会说什么耶。」
  「真好,我也想生在弥生家。」
  「……弥生想生在别人家。」
  不晓得为什么,弥生收起了笑容这么说,然後她跳到摆在树木旁边的大石头上,这样一来就能轻易爬上最下面的树枝了。那块石头是为了让个子还小的我们容易爬上树,阿健从附近搬过来的,我想那应该是件辛苦的大工程。
  「弥生为什么想生在别人家?」
  我也用石头当脚垫,开始爬树。阿健曾经教过我们,要以什么样的顺序、从什么样的路线爬,才能轻易地爬上去。上面长着一根粗壮的树枝,它就是目标地点。从那里俯瞰的村子风景,比从底下的广场看起来要更美丽得多,远处可以看到小小的神社和石墙。恰好可以三人并肩坐下的那根树枝,是只属於我们三个人的秘密。
  「喏,为什么嘛?」
  「唔……,因为……和哥哥……」
  「和阿健……?」
  听到意外的名字,我仰望弥生。先开始爬的弥生,已经坐上目标的大树枝了。
  我也一伸一屈地动着手脚,就像爬楼梯一样轻易地抵达了那里。
  坐上大树枝後,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和森林里隐密的空气不同,这里的空气非常凉爽。
  扩展在底下的碧绿稻田当中,看得见反射出光线的红色与银色的带子,还有黄色的眼珠子,田里偶尔也会竖着「稻草人」。它们都是用来从麻雀嘴下守护稻田的。有时还会听到撞进腹底一般、在脑内留下震动般的爆炸声。那是称为「惊雀」的装置发出的声音,是使用定时器的空气式机械。阿健说,那是用声音来吓跑麻雀的。
  我俯瞰着这样的世界,问弥生:
  「难道你足因为不能跟阿健结婚,所以才想生在别人家吗?」
  弥生把原本就圆滚滚的眼睛睁得更圆,转向一旁的我,然後她沮丧地点了点头。
  「……弥生也想叫哥哥阿健……」
  她嘟着嘴巴,晃着脚说道。
  这根树枝位在相当高的地方,不过我想不会有人从这里掉下来去。因为粗糙的树皮一点都不滑,小孩子又很轻巧灵敏。
  「可是阿健喜欢绿姊姊,不是吗?」
  「弥生知道啦……」
  我心想,她的长发是学绿姊姊留的吗?弥生是一年前左右开始留头发的,而弥生和我都喜欢绿姊姊。绿姊姊对於其实足外人的我也一视同仁,也会请我吃冰淇淋。她还称赞妈妈买给我的花拖鞋很可爱,难怪阿健会喜欢她。
  因为是兄妹,所以不能结婚。即使如此,我还是很羡慕总是能够在一起的两人。
  「你知道啊。……那,你知道我也喜欢阿健吗?」
  我後悔揭露了弥生的心事。觉得这样实在太不公平,所以也红着脸告白了。
  「咦!?」
  弥生发出微弱的尖叫般的声音,吃惊地看我。现在还不到夕阳西下的时刻,弥生的眼睛却变得赤红。
  「我也……宣口欢阿健……」
  我自我陶醉般地再一次悄声呢哺。
  此时,我看见阿健从远方定来。他送绿姊姊回去之後,正前往这里。
  「喂!哟喝!」
  我大声呼唤阿健,用力挥手。阿健也注意到我,活力十足地挥舞双手回应。我高兴极了。
  可是,阿健的影子却被森林的树叶形成的天花板遮住,看不见了。接下来这段时间应该都看不到他的人影,即使如此我还是采出身子,想从树枝和树叶的隙缝间看到一点阿健的影子。
  「啊,看见了!」
  我瞥见阿健跑过来的身影。
  就在这个时候。
  隔着薄薄的上衣,我的背後感觉到一双灼热的小手,是弥生的手掌。当我这么想的瞬间,那双手用力把我推了出去。
  我失去平衡,就这样从树枝上滑落。简直像慢动作一样,四周的景色缓慢地向上流去。我劈哩啪啦地压断了好几根刚才爬上来的树枝,不停地往下掉。身体结结实实地撞上一根树枝,我听见自己撞坏的声音。身体往奇妙的方向扭曲,我吐出不成声的呐喊,更继续往下掉。我最喜欢的拖鞋在半空中掉了一只,令人伤心极了。
  最後,我的背部撞上拿来垫脚的大石头,然後我死了。
  从鼻孔、耳朵、还有总是流出眼泪的地方等等,全身的洞穴流出了赤黑色的血液。虽然量只有一点点,但是一想到阿健会看到我这样的脸,我就难过起来。
  折断的树枝沉重地掉到附近,从更高的地方纷飞下来的树叶撤落到我身上。
  「喂——那是什么声音?好像树枝折断……」
  这么说着跑过来的阿健,看到我的尸体,停下脚步。
  弥生哭着爬下了树。垫脚石被死掉的我占据,她为了不踏到我,从最後的一根树枝高高地跳下地面。接着她哭喊着紧紧地抓住了阿健的胸膛。
  「弥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健就像哄小孩别哭似地,对着弥生和我的尸体温柔微笑地问道。然後他一边走近我一边说:
  「五月怎么死掉了?弥生,你光是哭我怎么会知道呢?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
  阿健简单地确认我死掉之後,面带笑容地对弥生说。看到他的笑容,弥生停止哭泣,却依然痛苦地、结结巴巴地哭着说:
  「那个……我们坐在那根树枝上说话……结果五月就掉下来了……」
  「这样啊,她掉下来啦。那样的话就没办法了。弥生又没做什么坏事不是吗?所以别哭了。」
  阿健就像大人说服小孩般地说道,然後他再次转向我。
  「总之,我们先去告诉妈妈吧。弥生,走吧。」
  阿健说完,想要丢下我,拉着弥生的手离开。可是弥生不愿意地拚命摇头,不肯离开原地。
  「弥生,怎么了?」
  「可是……可是,妈妈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很伤心的!弥生不要!」
  弥生叫道,又开始哭了。
  她的哭声中有着恐怖与不安,那是担心她把我推下去的事实可能会曝光的感情,现在的我清楚地察觉到这一点。
  「……说的也是,绿姊姊一定也会伤心的……」
  阿健呢喃道,接着仿佛想到什么好主意似地,脸上绽放光芒。
  「对了,把五月藏起来吧!只要不被人发现她死在这里就行了!」
  听到这个提议,弥生悲伤地、却又高兴地仰望阿健。
  我一直睁大着的双眼,只是羡慕地凝视着这样的他们。
  「可是要怎么做呢?就算要埋起来,这里也没有铲子啊?」
  「我知道,所以才搬到这里来的啊。交给我就行了,弥生什么都不用怕。」
  面对害怕着什么似地担心的弥生,阿健露出融化掉一切担忧的温柔笑容回答。他慎重地背着我,小心不让我流出的血沾到身上。
  这里是森林的边缘,是通过森林旁边的荒凉道路与进入森林中的道路相连接的地方。
  「哥哥,你要在这里做什么?要怎么样把五月藏起来呢?」
  像是回答弥生的疑问似地,阿健把我放到地上,然後轻轻拂开附近的地面。出现在底下的是被水泥盖盖住的水沟。
  阿健半蹲着使力,打开一枚彼此相连、如砧板大小的盖子。出现在森林泥土底下的那条水沟,应该与田地旁边纵贯的沟渠相连接。可是现在里面已经乾涸,水沟里只有一片空荡荡的空间。阿健再打开几个盖子,露出来的沟幅相当宽阔,恰好可以容得下我。
  阿健把我放进水沟後,想要照原样盖上盖子。水泥做的盖子一片就应该相当重了,然而阿健却默不吭声地上作着。
  「啊,哥哥,等一下!」
  听到弥生的叫声,正要盖上最後一枚盖子的阿健停下了手。
  没被盖上的最後一枚盖子的开口处,露出了我的脚尖。一只脚上穿着拖鞋,另一只脚光着,沾上了泥土。光着的那只脚被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令我觉得有点难为情。
  「……说的也是。得把不见的另一只拖鞋找出来才行呢……」
  阿健若无其事地呢哺後,把我关进黑暗当中。他也没有忘记在关起来的盖子上铺好泥土,奸让它看起来根本没有水沟这种东西。
  太阳几乎西沉的时候,阿健和弥生两个人合作,把那里布置得和四周围的土地一模一样了。
  一家人齐聚在桥家客厅的时刻。代替矮饭桌时暖炉矮桌上摆着晚餐,小小的客厅里充满了香喷喷的味道。阿健的爷爷跟奶奶做完田里的工作,奸像才刚回来。橘叔叔穿着无袖内衣,一边吹着电风扇强风,一边看电视棒球实况转播。
  「爸,转台啦!<太空船萨吉塔流斯>〔注〕已经做了不是吗?那是弥生每个礼拜都要看的节目耶,对不对?」
  阿健说,向弥生徵求同意。<太空船萨吉塔流斯>是个卡通节目,是三个可爱的角色同心协力,搭乘萨吉塔流斯号在宇宙旅行的故事。弥生不晓得是不是没在听,她嘴里含着饭,慌忙点头。
  「好啦好啦,知道啦。反正老爸的意见总是没人理。」
  叔叔闹别扭似地转动电视机的旋钮。
  「还有让电风扇的头转啦,我们也很热耶。」
  叔叔什么也没说,按下电风扇的旋转机能开关。这台老旧的电风扇是那种按下旋转风扇马达部位像栓的地方,头就会开始转动的机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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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原名『宇宙船サジタリウス』,为朝日电视台於一九八六年至一九八七年间所播放的动画节目。以外太空为舞台,描写主角与周遭人物的日常生活与冒险,在当时受到很高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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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转头,弥生的肩膀倏地一震。她想到我往奇妙的方向扭曲的头了。
  不理会那样的弥生,卡通开始了。爷爷跟奶奶聊着稻田的事,西瓜田里的西瓜已经长大的事,还有家里的草席已经旧了该丢了的事。
  就在这个时候,橘家的玄关傅来「有人在吗?」的叫声。阿姨高声应道「来了」,走出客厅。
  听到玄关传来的声音,弥生猛地颤抖。阿健应该也知道那个声音是谁的,却丝毫没有动摇的样子。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卡通,吃着饭。
  一会儿之後,阿姨回到客厅来了。她好像让客人在玄关等着,简短地对两人询问:
  「钦,五月的妈妈来了,她说五月还没有回家耶。你们知不知道五月去哪里了?」
  听到阿姨的问题,弥生握着筷子的手发起抖来。阿健像要止住她的颤抖似地回答:
  「嗯,不晓得耶,我们跟五月在森林里就分手了,平常都是这样啊!」
  「咦,这样吗……」
  阿姨暂时保留想说的话,折回玄关,向我妈妈报告去了。妈妈听到回答,无力而遗憾地,快要哭出来似地说了句「这样啊」,回去了。她的背影看起来奸小,跟平常像魔鬼一样大吼「吃饭时不要看电视」的妈妈简直判若两人,让我好难过。
  目送妈妈离开之後,阿姨回到客厅,开始对家人说起刚才的事。
  「真令人担心呢,天色都已经这么暗了,五月是去哪里了?最近绑架案又那么多,真的好让人担心呢。」
  阿姨说,夹了一口白饭送进嘴里。每当阿姨一说「好担心呢」,弥生的头就无力地、彷佛要躲开阿姨的视线似地逐渐往下垂。
  「五月她妈妈在整个村子里面找吗?」
  发问的人是阿健。
  「嗯,好像。五月是独生女,所以更是担心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妈妈跟五月妈妈说,去报警比较好。」
  「报警!?」
  两人异口同声地转向阿姨。弥生用绝望的眼神、阿健用有些高兴的眼神看着阿姨。
  「喏,搞不好跟最近的绑架案有关,不是吗?你们最後看到她,是在森林里面吧?搞不好明天左右就会去搜索森林,也有可能是被困在森林里了。五月妈妈也说,她接下来要去森林找找看。」
  听到森林,两个人大吃一惊,确实最可疑的地方就是那里。说到这一带有人可能会遇难的场所,就只有橘家後面的大森林了。
  听到我妈妈接下来要去森林找,弥生的表情僵住了。我的尸体不可能会被发现,流出来的血迹也被两人确实湮灭了。只是他们怎么找都找不到我掉了的一只拖鞋。阿健爬上树木,仔细地调查有没有勾在树枝上;弥生也在地面四处寻找,找得腰都痛了。
  如果拖鞋就这样没被找到的话,警察或许会把它当成绑架案,而不会去搜索森林。但是如果我妈妈找到拖鞋的话会怎么样?大家会认为我就在附近,进行搜山吗?妈妈不可能会认错我的拖鞋。因为妈妈看到我高兴的脸,也露出一副欣喜的模样……
  「真的让人好担心呢。妈妈要不要也一起去帮忙找五月呢……」
  不晓得是不是没听见阿姨的话,阿健愉快地看着卡通。
  阿健跟弥生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八张榻榻米〔注〕大的房间,对两个人来说是太宽广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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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两张榻榻米为一坪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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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是个闷热的夜晚,为了凉爽一些,窗户大大地开着。这里是个不会有小偷要来的地方。只点着电灯泡的橘黄色灯光中,房间中央并排着两床被子。阿健在被窝里发出安静的呼吸声。但是弥生似乎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黄昏发生的事,让她无法成眠。房间里吊着绿色的蚊帐,覆盖住两个人,保护他们免於蚊虫叮咬。
  「喂,哥哥……」
  忍耐着闷热钻进毛巾被里的弥生,用哭泣股的声音唤道。她的前发被汗水黏贴在额头上。
  「……嗯?」
  阿健困倦地呢喃,坐了起来。可能是嫌热,盖被和毛巾被都推到一边去了。他站起来想要打开电灯。开关的拉绳上加系了一条细长的绳子,平常可以躺着直接开灯,但是现在被蚊帐挡着,抓不到。阿健想要拉动盘绕在蚊帐上头的绳子,但是隔着蚊帐,滑溜溜地抓不着。
  「不用了啦,哥哥,不用开灯……」
  「弥生,怎么了吗?」
  阿健睡眼惺忪地说。他好像还有一半没睡醒。
  「……我好怕。哥哥……我可以去你那边吗?」
  流汗流得几乎要冒出蒸气的弥生,泫然欲泣、难为情地这么说。
  「……嗯,好啊……」
  阿健冷淡地说,又倒向垫被。在闷热当中,弥生就这样卷着像要从什么东西隐藏住自己似地披在身上的毛巾被,爬进阿健的被窝里。然後她把变得热呼呼的额头贴上阿健的背,闭上眼睛。
  不久後,房间里的两道呼吸声混合在一起,消失在夏夜当中。
  阿健和弥生、被藏在水沟里的我的尸体、还有哭泣着在夜晚的森林里寻找我的妈妈,全都被黑暗的帷幕覆盖了。
  第二天
  隔天还足清晨的时刻,阿健和弥生去参加暑假期问神社举行的广播体操〔注〕。早晨的神社清新无比,愈是吸进依然清凉的空气,就愈让人感觉有如重生。刚才还只有零星几只在叫的蝉,随着太阳升上空中,也开始了大合唱。
  做完体操之後,村里的小学生里最年长的一个会帮大家在卡片上盖印章。六年级的那个人好像对我没来做体操的事说了些什么,阿健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充耳不闻。不过与其说是这样,其实他是在倾听别的声音。
  在後面,村里的小学生家长们正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着,话题是我跟我妈妈的事。妈妈好像一整晚没睡,到处找我。阿姨婶婶们怜悯地拿这件事当话题。昨晚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子,所有人连警察今天中午就要搜索森林的消息都知道了。可是因为没有任何的线索和证据,大家都对於是否能够在森林里面找到我,感到半信半疑。也有阿姨说我是被卷入那桩连续绑架案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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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广播体操原为一九二八年递信省(现日本邮政公社)简易保险局所制定的国民保健体操,透过NHK(日本放送协会)的广播普及到全国。暑假中,日本全国各自治区皆龠於清晨举办广播体操会,让学童参加,亦有指导者巡回全国举办的体操会等,为日本夏季的风情画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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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健听着这些声音。他在搜集自己不知道的情报,结果阿健得知了警方要进行搜索的事,还有完全没有人提到拖鞋这件事。
  阿健静静地凝视远方,思考着什么。而弥生紧抓着他的手,不安地仰望那张脸。
  做完广播体操的回程中,两人立刻前往森林。这是从神社回到家里的途中,踩着彼乾涸的水田包围的石子路时,阿健提议的。
  「拖鞋好像还没被找到,我们先把它找出来吧!」那样的话,就完全没有我在森林里的证据了。大家应该会认为我是被绑架,被带到别的地方去了。阿健想把我的失踪伪装是绑架犯所做的勾当。
  两个人一面调查拖鞋有没有掉在地上,一面进入森林里头。今天阿健打算调查陡峭的坡地那里,所以他不是穿平常的草鞋,而是穿着打棒球用的钉鞋。调查斜坡之前,他先调查藏着我的水沟附近。可是还是找不到拖鞋,所以他盯着地面,和昨天相反地朝我死掉的树木方向走去。阿健在想,拖鞋会不会是掉在把我背到水沟的途中了。
  「斜坡很危险,弥生可以先回去没关系。接下来交给哥哥就行了。」
  阿健体恤地说,但是弥生摇头,紧紧抓住阿健的手臂。
  「弥生要跟哥哥一起去!」
  她这么说,不肯离开。
  「……那,弥生再去检查一次五月死掉的那个地方吧。弥生记得那个拖鞋长什么样子吧?要加油唷!」
  阿健把视线放到与弥生同高,教导小孩似地说。他的表情很温柔,弥生的脸颊转眼闾就染得一片通红。
  「……可是,弥生叫的话,哥哥就要赶快过来唷。一定唷。一定一定唷!」
  她叮咛阿健说。阿健露出足以平抚他人颤抖的笑容,「好、好」地点头。
  两人说着这些,依然没有找到拖鞋,就这样来到了我死掉的地方。俯瞰南侧的斜坡股耸立、只属於三个人的秘密树木,彷佛昨天的事只是一场梦似地静静伫立着。用来垫脚的石头也没有血迹,昨天已经擦掉了。折断落下的树枝和树叶也没有散落一地,昨天阿健跟弥生已经清理乾净了。照常理来看,剩下来的危险因素就只有不应该出现在森林里的花拖鞋了。
  或许是掉到这个斜坡下面了。阿健想着,俯视南边的斜坡。村子的神社和小学,还有远方小镇的屋子看起来奸渺小。
  弥生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凝视下方。对於没有穿钉鞋的弥生来说,这个斜坡可能太吃力了。就算不会送命,也有可能滑倒而受重伤。
  两人决心开始搜索。
  但是这个时候,弥生发出了叫声。
  「不好了!哥哥,那个!」
  她伸手指的是斜坡上的细长马路。马路朝这里延伸,正好通过我藏身的地方旁边。那条路平常几乎不会有车子经过,但是现在却有两台褐色的轿车往这里开过来。
  两个人立刻就想到了,那恐怕是警察的车于。阿健以为搜查从中午过後才会开始。
  阿健盯着一下子就接近那里的车子,状似愉快地动着脑筋。
  弥生不安地扭曲了表情,紧紧抓住正要下去斜坡的阿健。
  就在这当中,两台轿车离开马路,开进了森林。偶然的是,车子从我藏身的位置的正上方通过了。这个时候,泥土从水泥盖的隙缝问洒落到我的身体上。可是我没有办法避开它,也无法闭上张开的眼睛和嘴巴。车子在连接森林小径的广场停了下来。
  从车于上下来的是几个登山打扮的男人。从那些人的对话,可以得知他们足前来寻找我的搜索队。偶尔传来的笑声,也可以知道他们对於我在森林里遇难的事感到半信半疑。
  阿健和弥生身处的斜坡看不见这个情景。
  阿健竖耳倾听,确定搜索队的车子停在森林,他好像已经预测到车子会停在森林的广场。不晓得是因为猜中了,还是对於我所在的水沟上方的轮胎印感到讽刺,阿健的脸上浮现笑容。
  「弥生,变更作战。我们躲起来,然後从树荫下偷看警察的行动。」
  阿健想要藉由这么做,尽可能多知道一些搜索队的调查结果。
  阿健温柔地握住弥生不安地发抖的手,定进平常不会进去、没有道路的地方。
  阿健注意不让弥生跌倒、受伤,让她容易行走,同时又不让搜索队发现地,小心地选择方向前进。
  通晓森林一切地形的阿健,十几分钟就掌握到搜索队的人数和行动,甚至他们现在的位置了。
  当然,搜索队的人没有发现他们正被偷偷窥伺着。
  熟悉调查的搜索队所进行的搜索行动,以及熟悉森林的两个人所进行的跟踪行动,在蝉鸣声回荡的夏季森林中层开了。
  然而到了黄昏,搜索队依然什么都没能发现。大家愈来愈懒散了。这也难怪。因为谁都不晓得我是不是真的在这个森林里?自己在做的事是不是有意义?在一片有些倦怠的气氛当中,搜索就要结束了。
  阿健有点遗憾地望着这个情景,紧挨在阿健身边的弥生吐出放心的叹息。
  四散在森林里的搜索队,听到无线电对讲机里传来作业中止的指令,都非常高兴。他们前往集合地点的广场聚集。
  「大家都去集合了,我们也去看看吧!」
  阿健低声呢喃,拉起不安地缩起肩膀的弥生的手。目的地是看得见广场的地方。他想顺利的话,或许可以听见什么重要的情报。
  但是,阿健在来到藏着我的水沟附近的树荫时,停下了脚步。
  我所在的水沟附近,被森林的泥土巧妙地伪装的那一带,两名搜索队员正在对话。
  弥生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阿健搂住弥生的肩膀,两个人一起藏进草丛。他们屏住呼吸,聆听两人的对话。阿健甚至没有渗出半点汗水,听着对话声。
  「喂,别管那些了。今天已经收工了,快点回车上吧,不是约好了接下来要去喝酒吗?」
  「不能这样啊,搞不好那个女孩子……是叫五月吗?或许她真的被绑架,不在这里了,但是你不觉得只有这一带特别不自然吗?」
  一名搜索队员指着森林的一角。毫无疑问,那里正是我所在的位置。
  那里应该完美地伪装得和森林的地面一样了,阿健在心里面这么说。那张脸看起来也依然从容不迫。
  另一个人一副没什么兴趣地抽着菸。
  「有吗?哪里啊?」
  「你看,只有这一带,钉鞋的脚印相当密集。是小孩子穿的钉鞋,棒球用的。」
  做完广播体操回来之後,两人首先从那一带开始寻找拖鞋。阿健为了下去斜坡而穿了钉鞋过来,这似乎造成了反效果。阿健默默地听着接下来的对话,他露出了像是在盘算着什么的眼神。
  「喂喂,我们在找的是女孩子耶?而且听她妈说,她穿的是拖鞋不是吗?」
  无视於毫无干劲的搭档,搜索队员走近我藏身的地点,然後开始调查地面。
  弥生怀着随时都会被恐怖压垮的心情望着这一幕。
  终於,队员开始用手拂开地面,在他身後的搭档一脸受不了地摇头。
  「喂,今人的搜索已经结束啦。反正明天还要再来一次,到时候再来挖洞就行了吧。大家都在等我们欵?」
  对这番话充耳不闻,逐渐靠近我的男人感觉到水沟的存在。
  「喂,是水泥。是水路吗?藏在地面里。」
  「那个不是啦。是泥土长期堆积,成了森林地面的一角,那是自然而然变成这样的。」
  即使如此,这名队员似乎仍然无法满足。
  他缓缓地掀起砧板似的水泥盖。
  弥生发出只有气息的微弱尖叫。
  「喏,什么都没有啊?喂,走啦,我想早点摆脱这种土气的工作!」
  打开盖子一看,里面只有空洞而乾燥的空间,那里稍微偏离了我被摆放的位置一些。要是他掀起来的是再往左边三个左右的盖子,我的脚尖一定会映入他的眼帘。
  「何必这么急?到死之前还得活上好几十年呢!」
  队员在话语的最後使力,又掀开了左边的一个盖子。更靠近我一格了。
  「落空。」
  「罗嗦!给我记住,我再也不借你钱了。」
  男人对同伴的奚落声感到愤慨,手继续抓住更左边的盖子。只差一个了。
  「哥哥,我们快逃!跟弥生一起逃走吧!」
  弥生似乎终於承受不住恐怖了,她哭着用力拉扯阿健的手臂。可是阿健没有打算移动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瞪着两个人的那双眼睛,不是软弱的小孩子的眼神。
  「真可惜,下一个盖子也照这样加油啊!」
  「什么照这样……」
  队员抬起手中的盖子,阳光斜斜地照上我的脚拇趾。我变得冰冷的身体的一部分,被注入有如生命的体温一般的夏天热度。如果男人的视线再稍微低一点的话,他应该就看到我的脚尖了。但是遗憾的是,他似乎没发现我。不过只要掀起下一个盖子,不管再怎么样迟钝的人也一定会发现我的。
  「哥哥!」
  弥生刚不让周围听见,却有如恳求般的声音叫道。
  阿健无视弥生,静静地捡起地上约拳头大小的石头。弥生不晓得他要做什么。
  「随便你啦,可是下一个就最後啰!大家真的都在等了。」
  「嗯,知道啦。这个就最後了,接下来的明天再弄……」
  男人说,用手掰开水泥盖。如果他的手的位置放个不对,应该就碰到我冰冷的脚尖了。
  弥生全身的血液唰地倒流而去。
  此时,阿健做出了只能以异常来形容的举动。
  他把手里的石头使尽全力往自己的脸上砸去。从正面,一次又一次毫不手软地砸上自己的脸。
  队员的手使力,就要掀开我上面的盖子了。
  鼻血从阿健的鼻子泉涌而出。血流如注,一下子就滴滴答答地从下巴滴落了。
  「哥哥!」
  弥生忍不住发出连两个搜索队员都听得见的惊叫声,那是有如裂帛一般的尖叫。
  突然响彻四周的声音,使得被掀开到一半的水泥盖从搜索队员的手中滑落回去了。
  两个大人猛地转向尖叫的方向。
  被大人目击到的阿健,整张脸染满了血,偷偷地朝弥生使了个眼色後,慢吞吞地走出来。
  阿健装出大声号哭的模样,来到两名队员面前。弥生也紧紧地抓着他。
  「哇!好严重的鼻血!」
  「小朋友,你怎么了?过来这里,我帮你看看。」
  看见满脸是血的阿健,和我只相距十公分左右的搜索队员往那边走过去了。
  此时,挂在队员腰带上的无线电对讲机单方面地传来「快点回来」的声音。两名搜索队员苦笑。看样子,今天真的得就此打住了。
  「我记得车子里面有急救道具。我带这孩子去车子那里,你把那些盖子盖回去。不盖好的话,车子就过不去了。」
  队员说道,牵着哇哇大哭的阿健和不安地哭泣的弥生,走了出去。
  「喂、等一下!为什么我要帮你收拾残局啊……」
  被不理会搭档叫声的男人牵着手,弥生开始害怕了。她担心会不会就这样被带到警察局去,不安得要命,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回头。
  在我旁边,被留下来的队员一面嘟哝抱怨着,一面盖回颇重的水泥盖。
  「小朋友是在哪里做什么,才会受了这样的伤?」
  搜索队的人温柔地对假装号哭的阿健问道。
  阿健稍微止住哭声,半带呜咽地回答:
  「我在斜坡、滑倒了……」
  然後他用一只手捏住血流不止的鼻子。
  男人似乎接受了阿健的答案,没有再追问下去。
  阿健的鼻血把衣服染成了赤黑色,却依然流个不停。
  红色的血流沿着捏住鼻子的手,从手肘滴滴答答地掉落。
  血迹也溅到靠在一旁的弥生身上,被她因为想要努力变成绿姊姊而留长的头发吸收了。
  梢早一些的时刻,绿姊姊正坐在神社社殿的木头阶梯上。那是底下数来第二阶,从上面数来的第三阶。
  今天要开始进行搜索我的行动,所以绿姊姊似乎正想去拜访橘家,顺便帮忙些什么。
  在途中,她一时兴起来到了神社。
  长发从她宽帽檐的白色帽子里垂下,白色的裙子只要有一点微风也会随之摆动。裙摆很长,几乎快碰到地面,所以绿姊姊用纤细的手指压着裙子坐着。她仰望鸣叫不休的蝉,想起烟火大会就在两天之後。
  村里的小孩挨家挨户各募集三百圆所得到的钱,全部用来购买烟火。虽然都是些商店买得到的小型烟火,但是大家都很期待这场烟火大会。每年的这天晚上,村里的大人们也会一起来享受、观赏烟火,或者是来参拜神社祭祖的神明。
  我记得现在坐的这附近还会摆上香油钱箱呢,绿姊姊回想起这些事,望着从树叶间洒落的太阳光。不停地变化,模样绝不重复的地面的树荫花纹,让绿姊姊的心底充满了复杂万分的思绪。
  「小时候也常在这里玩呢。」
  绿姊姊自言自语地说,用手抚摸老旧乾燥的木头阶梯。木头的纹路浮现出来,触感粗糙。
  我曾经听绿姊姊说,她也是这个村里的小孩。她也告诉过我,她喜欢上住在附近的男生,最後却没有结果。绿姊姊笑着说,那个男生长得很像阿健。
  「哎呀呀,这是在画狗吗?」
  凝视着摇晃的树叶剪影的绿姊姊,发现画在自己脚边的图案。是我死掉的那天画的狗。
  「啊,好怀念呢。那个时候一点都不怕被泥土弄脏,总是像这样画画图呢。」
  绿姊姊把脸靠近地面,想要看个仔细,及腰的长发轻柔地摇晃。
  此时,传来了狗的低吼声。
  绿姊姊一惊,抬起头来。眼前是一条蓄势待发,随时都会扑上来的白狗。
  「哎呀,好久不见,这不是66吗?」
  原本戒备的筋,摇着尾巴扑上绿姊姊。它在白衣服上涂上泥巴,舔着绿姊姊的脸。
  「话说回来,还真的好久不见了呢,66。我好像都是在这附近喂你吃东西吧?我那时很坏心,老是把饵丢到这个楼梯後面呢。」
  66对绿姊姊摆出服从的姿势。
  我知道,这条狗的怪名字是绿姊姊取的。
  「这么说来,你的风评很差呢。」
  绿姊姊用素净的美丽指尖戳了戳66的鼻子。她的表情是遇见了儿时玩伴一般高兴、有如太阳般的笑容。
  「人家说你是鞋子小偷,你都把偷走的鞋子藏到哪里去啦?」
  66可爱地「呜」地一叫,绕到绿姊姊原本坐的楼梯後面。因为侧面没有用木板封住,所以如果是狗的话,就可以绕进後面去。
  绿姊姊了然於心,望向里面。
  「哦,有耶有耶。……亏你搜集得到这么多呢!」
  来自全村、只有半边的鞋子,在楼梯後面堆积如山。鞋子的数量让绿姊姊目瞪口呆到了佩服的地步。
  66就这样趴倒在那里了。
  绿姊姊一脸拿它没办法的样子,准备抬起头来。差不多该去橘家了。之後的调查有了什么发现吗?她想着这个问题。
  但是,她正想抬起来的头在途中停住了,有个令人在意的东西勾住了她的眼角。
  那是“堆积如山的收藏品的一角。绿姊姊也不在乎会弄脏衣服,把手伸进里面的鞋堆。66也没有吼叫,只是一脸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指尖勾到目标物,手从楼梯後面抽了回来。
  从黑暗当中被拉出来的东西——是单脚的拖鞋,绿姊姊知道穿着上头有花的拖鞋的女孩是谁。
  绿姊姊眯起的眼睛掠过一丝阴影。宛如窥伺着未来似地,她瞳孔深处的知性光辉增加了亮度;形状姣好的眉间诧异地隐约皱出直纹,望向橘家的方向。
  然後,她把我的拖鞋还给66,回去了,回自己家去了。
  今天不去了,明天再去橘家吧。这么说来,冷冻库里应该有工厂做的冰淇淋的试作品。今天午饭就吃那个,顺便看看八卦节目连日报导的连续绑架案的後续发展吧。绿姊姊想着这些,穿过神社的广场。
  夏季的阳光炎热刺人,即使隔着鞋底,沙砾的热度似乎依然透了进来。
  白天那样吵人的蝉鸣也消声匿迹的夜晚。
  浮在空中的星星和月亮淡淡的晈洁光芒照亮了夜晚,四周被有如深海般的深深睡眠所笼罩。
  隐藏着我的尸体的水沟盖被阿健的手抬起来。在他旁边,是一脸不安、一脸恐惧地望着我的弥生。
  我移动的时间到来了。到了隔天,搜索队又会来找我了。然後那个敏锐的队员一定会找到我吧,阿健警觉到这件事情。
  那之後,阿健被带到两台轿车停放的地方,接受鼻血的治疗。他用大石头殴打鼻头,所以鼻子留下了很大的伤痕。接受治疗後的阿健,被问到住址和名字等问题。他们好像知道阿健跟弥生是最後看到我的人,一报出名字,就有许多疑问等待着两人。
  有没有看见可疑的人?面对这样的问题,阿健也老实地回答「没有」。弥生觉得随便回答,让他们以为我是被卷入绑架案就好了,但是她也配合阿健回答。阿健直觉到不要拿谎言巩固周围,而是只在最重要的部分说谎才是最安全的做法。他害怕说得太多的谎言会愈滚愈大,最後一口气崩坍。
  在弥生手里的手电筒灯光当中,阿健架着我,把我从水沟里抬起来。他的脸的正中央贴了个大大的绊创膏。
  「弥生好怕、弥生好怕唷……」
  弥生微弱地重复着这句话,环顾夜晚的森林。阿健在半夜爬起来的时候,紧贴着他睡觉的弥生也跟着起来了。阿健叫她待在家里,但是比起夜晚的森林,被阿健丢下,一个人待在家里一事更敦她觉得恐怖。他们一起穿过蚊帐,慎重地走过老旧得发出有如鸟叫般倾轧声的走廊,小心地不吵醒家人,带齐了几样道具过来。
  从水沟里被搬出,比夜晚寒冷的户外空气更加冰冷的我,就这样被阿健抱着,放倒在铺在地面的草席上。我迈遢地往奇妙的方向扭曲的脖子和手脚,被阿健帮忙整齐地摆奸了。我在草席上成了「歪」的姿势。
  「草席是不是剪得太小了?」
  不晓得是不是为了给弥生打气,阿健这么说,微微苦笑。
  昨天背过我之後,阿健可能发现到我很难背这件事,也或许是受够了我无力地摇晃的手和脚。这次他用草席把我卷起来,打算累的时候,就和弥生两个人一起搬。
  阿健以裁缝用的剪刀把被丢掉的旧草席剪成我的身高人小,可是闪因为得太小了一些,被卷成海苔卷一般的我,脚尖和头发从两端跑了出来。
  接着,阿健从上面牢牢地绑住草席,奸让它不会自然而然地打开。
  离开家的时候,弥生找不到合适的绳子,焦急万分。阿姨老是说「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总喜欢把去商店买东西时包装用的纸和绳子留起来,可是两个人都不晓得收在那里。又不能把阿姨叫起来问,奸不容易可以派上用场的商店绳子,就这样错失了难得的机会。阿健想了一会儿,决定用系在他们房间萤光灯开关拉绳上的绳子。就算不能躺在床上直接关灯也无所谓了。如此这般准备好的绳子,绑紧了裹住我的草席。
  然後阿健盖上水沟盖,像担木材似地抬着我,弥生战战兢兢地问他:
  「哥哥,你要把五月搬到哪里去?」
  阿健一边往自己家走去,一边回答:
  「我们房间啊。看到今天的搜索,我觉得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被草席包裹着,所以手脚也没有四处乱晃,安分地被搬运着。
  「把五月藏在壁橱里,明天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看着吧。
  可是也不能永远放在那里,得赶快找到下一个藏匿的地方才行。」
  弥生的手电筒照亮阿健的脚边。在光圈当中,阿健的表情看起来异样地快活。
  回到房间後,两个人把我藏进壁橱里。
  阿健仿佛藏匿宝物似地,就像企图恶作剧的顽童一般,把我塞进去。
  弥生仿佛藏匿恐怖与不安似地,就像要从神明的注视中隐匿自己的罪恶一般,把我塞进去。
  然後,壁橱的纸门静静地关上了。
  第三天
  早上做完广播体操回家之後,阿健跟弥生吓了一大跳。阿姨准备早餐的同时,也为两个人做好了上学的准备。
  「你们两个,在那里发什么呆?今天是返校日吧?快点吃饭啊!」
  她要两人快吃早餐。
  两人完全忘了返校日这回事。
  夏季早出的太阳已经炽烈地散发热度,外头充满了眩目的光亮。
  「妈,你要去哪里?」
  阿健把饭倒进海带加青葱的浓稠味噌汤里吃着,看见阿姨就要定去他们的房间,这么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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