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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爱人(美)

_6 吉莉安•弗琳 (美)
“还有,吉尔平搅黄了我的事,口口声声说什么‘我们不能为二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拨款哪’。混账,男人们总是这么对我,好像我会突然抓狂一样,我明明就在那儿,可他却跟兰德讲话,完全不理睬我,就像我非得靠丈夫把事情解释一遍才能听懂,真是个混账。”她说。
“这个城市穷得一塌糊涂,”我说,“我敢肯定他们确实拿不出钱来,玛丽贝思。”
“嗯,那我们掏得起这笔钱,我是认真的,尼克,希拉里这个女孩脑子有问题,我知道这些年来她还千方百计地想要联系艾米,这是艾米亲口告诉我的。”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开车到那里要花多少钱呢?五十块?那行呀。你会去吗?你说过你会去的,求你了行吗?除非我知道有人已经跟她谈过,要不然我就一直挂念着这件事。”
我知道她的话不假,因为她的女儿也整天悬着一颗心,被这份忧心折磨得够呛。艾米可以花一整个晚上疑心自己没有关炉灶,还为此烦恼得厉害,尽管当天我们家压根儿没有开伙。要不然的话,那大门又锁上了吗?确信真的锁上了吗?她在许多事项上都能列出最坏的情形,比如大门没锁就绝不是个独立事件,大门要是没锁,那就会有男人进到家里,他们会在屋里侍机强奸她、杀了她。
我感到自己的皮肤上泛起了一层薄汗——我妻子的担心终于开花结果了。她这些年来的担心总算见了成效,试想一下那份满足该有多么可怕。
“我当然会去,我还会顺路去一趟圣路易斯,瞧瞧另一个家伙德西,一切包在我身上。”我转过身向门外走去,刚刚走了二十英尺,突然冒出了斯塔克斯的身影,一张脸看上去还睡意未消。
“听说警察昨天搜查了商城。”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挠着下颌,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个还没有咬过的甜甜圈,工装裤身前的口袋里鼓出一块凸起,看上去像个百吉饼,我差点儿开了个玩笑:“你的口袋里是揣了一块烤饼,还是你……”
“是啊,什么也没有查到。”
“昨天去搜查,他们居然昨天白天去搜查,蠢货。”他说着望了望周围,仿佛担心他的话无意中进了警方的耳朵,斯塔克斯俯身朝我靠过来,“你得晚上去,那时候他们才会在商城出没,白天他们都在河边,要不然就举旗帜去了。”
“举旗帜?”
“你知道吧,坐在高速公路的出口旁边举着一些标语,上面写着‘失业了,请好心帮帮忙’或者‘需要点钱买啤酒’之类。”他说着瞥了瞥房间,“这就是举旗帜,伙计。”
“好吧。”
“晚上他们就在商城里。”他说。
“那我们今晚去,”我说,“我和你,再加上其他人。”
“加上乔希尔山姆和迈克希尔山姆。”斯塔克斯说,“他们两个人会乐意干这事。”希尔山姆兄弟比我大上三四岁,堪称本城惹是生非的坏蛋,两人生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作害怕,什么叫作疼痛。在夏天里,那两个小子迈着两条肌肉发达的短腿一溜烟四处乱窜,要么打打棒球,要么喝喝啤酒,要么从事各种古里古怪的大冒险,比如乘着滑板冲进排水沟,或者一丝不挂地爬上水塔。在百无聊赖的周六晚上,希尔山姆兄弟的双眼会喷出狂乱的火花,你一瞧那副架势就知道会出事,也许不是什么好事,但肯定会出点儿事。不消说,希尔山姆兄弟会乐意干这事。
“好,”我说,“那今晚我们就去。”
这时一次性手机在我的衣兜里响了起来,看来刚才没有把机子关好,它又响起了铃声。
“你要接电话吗?”斯塔克斯问道。“不接。”
“每个电话你都不该错过,你真的应该每个电话都接。”
今天已经没什么活儿可做了,既没有打算要搜寻的地方,也不需要更多传单,就连接电话的人手都已经满员。玛丽贝思开始把志愿者们打发回家,要不然的话他们只是站在附近吃东西,一个个闲得发慌,我疑心桌上的早餐有一半都被斯塔克斯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警探那边有什么消息吗?”兰德问。
“没消息。”玛丽贝思和我都回答道。
“这可能是个好兆头,对不对?”兰德的眼神满怀着期望,于是玛丽贝思和我都哄着他说:“那当然,没错。”
“你什么时候去孟菲斯?”她问我。“明天去,今晚我和朋友要再去搜一遍商城,我们觉得昨天的搜查不太妥当。”
“好极了,”玛丽贝思说,“我们就得这么干,要是警方没有把事情办妥当的话,那我们就自己亲手去办,因为我……总之至今为止,警方没有给我留下多少好印象。”
兰德闻言把一只手搁在妻子的肩膀上,看来玛丽贝思已经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兰德也并非第一次听到。
“今天晚上我想和你一起去,尼克,我也要去。”兰德说。他身穿一件浅灰蓝色高尔夫球衫、一条橄榄色休闲裤,一头黑发闪烁着隐隐的光泽,我想象着他拿出惯常的招数试图跟希尔山姆兄弟打成一片,兰德的嘴里会说出一句,“嘿,我也爱喝上几口啤酒,你支持的球队最近怎么样啦?”想着想着,那即将到来的尴尬一幕顿时变成了我头上笼罩的一片阴云。
“当然,兰德,当然没问题。”
我的眼前整整空出了十个小时。警方要还回我的车,我猜他们已经在车里忙活了一阵,又是翻东西又是查指印,因此我搭了趟便车,让一位年长的志愿者把我捎到了警察局,那是一位活力十足的慈祥老妇,单独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似乎略有几分紧张。
“我不过是开车送邓恩先生到警局去一趟,不到半个小时就会回来。”她对一个朋友说道,“不超过半个小时。”
吉尔平没有把艾米的第二条提示当作案件的证物,那条小可爱已经让他激动万分,根本顾不上艾米的提示了。我猛地打开门,坐进自己的汽车,暑气向车外一涌而出,我又把妻子的第二条提示读了一遍:
想想我吧:我对你痴心一片
和你在一起,我的未来清晰可见
你带我来到这里,让我听见你的闲谈
你谈起儿时的冒险:那时你穿着寒酸的仔裤,戴着一顶鸭舌帽
让其他人全部靠边站,他们在你我心中通通不算数
让我们偷偷地吻上一吻……假装你我刚刚结为夫妻
她这条提示指的是密苏里州的汉尼拔,也就是马克吐温少时的故乡,我少年时代曾经在那里打过暑期工,装扮成哈克贝利费恩的模样在城里游荡,头戴一顶旧草帽,穿着几件装腔作势的破衣烂衫,脸上挂着一抹无赖的微笑,嘴里一声声敦促着人们去冰激凌店转一转。这种经历倒是能帮着我积攒人气并抬高声望,至少在纽约便是如此,因为这样的生涯在纽约算是独一无二,没有人听完后能张口说出“哦,是的,我也有过同样的经历”。
至于艾米提到的“鸭舌帽”,则是只有我和她才明白的一个小笑话。当时我和艾米一起共进晚餐,我们喝光了一瓶酒,又新开了第二瓶,那时我第一次告诉艾米自己扮演过哈克贝利费恩,她已经喝得东倒西歪,露出一副讨人喜欢的醉态,一张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脸颊泛上了潮红——喝醉的艾米就是这副模样。她俯身越过桌子向我靠过来,仿佛我的身上有股让她难以抗拒的魔力,不停地问我是否还留着那顶鸭舌帽,问我是否会戴上那顶鸭舌帽给她瞧一瞧,于是我问艾米她的脑子到底是在哪里短了路,怎么会觉得哈克贝利费恩戴着一顶鸭舌帽,结果她咽了一口唾沫说:“喔,我的意思是一顶草帽!”看她当时那副样子,你会觉得草帽和鸭舌帽完全是一码事呢。从此以后,不管我们在什么时候看网球比赛,我们总会对球员头上那些动感十足的“草帽”送上好一番夸奖。
不过话说回来,艾米选了汉尼拔这个地方,却不能不说有点儿奇怪,因为我不记得我们在汉尼拔有过格外美好的时光,也不记得有过格外糟糕的时光,我们只是在汉尼拔一起共度过一段时光而已。我记得大约整整一年以前,艾米和我曾经在汉尼拔四处漫步,一边指着各种东西一边读着各色海报,一个人嘴里说一句“真有趣”,另外一个人就点头称是。在那以后,我又去过汉尼拔(我一直固执地怀旧嘛),那一次身边没有艾米,我度过了让人心醉神迷的一天,但与艾米的汉尼拔之旅却只是平淡无奇的老一套,让人有点儿局促。我记得当时我讲起了儿时在汉尼拔实地考察时发生的搞笑故事,却发现艾米露出了一副茫然的眼神,不由得暗地里大为光火,花了十分钟才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当时我们的婚姻已经到了某个阶段,我已经习惯对艾米火冒三丈,那种感觉几乎让人如沐春风,仿佛在啃一块压根儿没有肉的骨头——你知道你应该罢手,它并非你想象中那样有料,但你就是停不下来。当然,她从表面上没有看出一丝迹象,我们只是继续往前走,一边指着各种东西,一边读着各色海报。
这是一则相当糟糕的提示:自从搬家以后,我们之间的美好回忆就变得屈指可数,因此,我的妻子不得不为她的寻宝游戏挑上了汉尼拔之旅。
不到二十分钟,我就抵达了汉尼拔,途中汽车驶过了“镀金时代”的政府所在地,这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建筑,眼下它的地下室变成了一家卖鸡翅的餐厅;汽车又驶过一排停业的商厦奔向密西西比河,那些商厦中有一家家倒闭的影院和废弃的社区银行。我把车停进了密西西比河上的一个停车场,因为这里停车不收费(慷慨的免费停车位一直让我感觉欢欣鼓舞,真是一项激动人心的创意啊),附近的灯柱上悬挂着无精打采的广告横幅,一张张海报被热气烤得卷了角。这一天热气逼人,尽管如此,汉尼拔却仍然静得令人有些忐忑。我又走过几个纪念品商店排成的街区(这些商店卖着被褥、古董、太妃糖之类的货色),发现了好几则售屋广告。贝琪柴契尔[1]的屋子眼下已经关门等待整修,但整修要用的一笔钱却还只是海市蜃楼——只要交上十美金,人们就可以把自己的名字涂在汤姆索亚家的白色栅栏上,可惜栅栏上的名字仍然屈指可数。
我坐在一家闲置店面的门前台阶上,突然觉得正是自己将艾米带到了世界末日。毫不夸张地讲,我们正在走向一种生活方式的末日,尽管我原本只会用这样的言辞来形容新几内亚的部落成员和阿巴拉契亚地区的玻璃吹制工。经济衰退断送了商城,电脑又断送了“蓝皮簿”纸业;迦太基已经穷途末路,它的姊妹城市汉尼拔也在节节败退,败在更明媚、更喧嚣、更富有卡通色彩的旅游景点手下;我心爱的密西西比河已经沦为亚洲鲤鱼的地盘,它们“哗啦哗啦”地一路向密歇根湖游去。《小魔女艾米》走到了末日,我的职业生涯走到了末日,艾米的职业生涯走到了末日,父亲的职业生涯走到了末日,母亲的职业生涯走到了末日,我们的婚姻走到了末日,艾米也走到了末日。
这时密西西比河上传来幽幽的轮船喇叭声,我的衬衫后背已经湿透。我强令自己站起来,买了一张旅游票,又走上了当初艾米和我走过的那条路,在我的脑海里,妻子此刻仍然走在我的身旁——话说回来,我与她来汉尼拔的时候,天气也同样炎热难耐。“你才华横溢”,这是她的话,在我的想象中,她正走在我的身旁,而这一次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我顿时觉得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我与白日梦中的妻子绕着景区主干道漫步而行,一对头发花白的夫妇停下来望了望哈克贝利费恩的屋子,却没有进去。在街区的尽头处,一名男子钻出一辆“福特福克斯”车,他穿着一身白西装,留着一头白发,扮成马克吐温的模样,舒展了一下身子,放眼望了望寂寞的街道,又一闪身进了一家比萨饼店。这时我与白日梦中的艾米走到了那座装有护墙板的建筑,塞姆克列门斯[2]的父亲曾经在这间法庭里供职,法庭门前的标牌上写着“J.M.克列门斯,治安法官”。
让我们偷偷地吻上一吻……假装你我刚刚结为夫妻
艾米呀,你把谜底设得这么精巧,这么容易,仿佛你真的一心希望我能够破解,让我对自己有点儿信心,那就继续这样设置谜题吧,这次我会创出一个新纪录。
屋里空无一人,我双膝着地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跪了下来,朝第一条长凳底下瞥了瞥。如果艾米要在公共场所留下提示的话,她总会用胶布把它贴在某件东西的底部,粘在揉成一团的口香糖和尘灰之中,结果她的如意算盘每次都打个正着,因为没有人喜欢往底下瞧。第一条长凳下什么也没有,但是接下来的一条长凳底下粘着一沓纸,我爬过去撕下艾米惯用的蓝色信封,一张胶布从上面翩翩飞了下来。
嗨,亲爱的丈夫:
你找到啦!才华横溢的家伙。当然了,我决定不把今年的寻宝游戏弄成一场煎熬,不会让你死活从我晦涩难解的记忆中急急地找出一条路来,也许这个决定也帮了你一点儿忙。
我从你心爱的马克吐温身上找了一条提示:
“是谁首开先河将结婚纪念日作为一项庆典?给这家伙怎样的惩罚才算天理昭昭?单单取他性命实在太便宜他了。”
此时我才终于领会到你说了一年又一年的那些话,你说寻宝游戏应该是一个为我们两人欢庆的时刻,而不是一场测试,用来测一测你是否记得我在一年中的所有言行。谁不觉得一个成熟女人自己就能想通这一点呢?可是……我猜这种关头便需要丈夫们的登场,他们要为妻子们指出难以自察的真相,就算这个过程需要花上整整五年的工夫。
因此,在马克吐温的故地之中,我想花上一些时间感谢你的智慧,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你真是最聪明、最有趣的一个。我的记性好得要命,我记得多年来你俯身贴近我的耳朵对我低语的那些时刻,那时你只是为了逗我一笑(在写这封信时,我还能感觉到你的气息正轻拂着我的耳垂);我意识到,一位丈夫想方设法逗得妻子一笑,那是多么有雅量的举动哪,再说你还总挑得出最妙的时刻。你还记得英斯利和她那位扮演“跳舞猴子”角色的丈夫邀请我们去为他们家宝宝捧场吗?当时英斯利一心想听听我们对宝宝的赞美,于是我们不得不去她家吃早午餐,她家摆了太多的鲜花,堆了太多的松饼,布置得完美无缺,显得有一丝诡异。英斯利夫妇是那样自以为是,他们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同情尚无子女的你和我,而他们家那个丑兮兮的男孩身上却沾着丝丝缕缕的口水和炖胡萝卜,说不定还混了一些婴儿大便呢。那宝宝光着身子,只系着一条有裙边的围嘴,脚上穿着一双针织袜,当时我正小口喝着橙汁,你却靠过来低声私语了一句“待会儿我也要学他这个穿法”。这句话活生生害得我一口喷出了橙汁,那是你搭救我的一刻,是你让我在适当的一刻露出了笑容,恰如那一句“不过只限一颗橄榄”。因此,让我再说一遍吧:“你真是妙招百出,现在就来吻我!”
我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活生生浇了一盆冰水——艾米正用寻宝游戏指引我们回到彼此的身边,只可惜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当艾米写下这一条条提示时,她并不知道我的所思所想。为什么呀,艾米,难道你就不能早点儿这么做吗?
在时机上,我们两个人从来都对不上号。
我打开下一条提示读了读,把它塞进了口袋,随后回到了家中。我知道下一站该往哪里去,但我还没有准备好,我还受不起又一条恭维,受不起我太太的又一番甜言蜜语,受不了她递来的又一条橄榄枝——我对她的感情从一肚子怨气滴溜溜地变成了满腔柔情。
于是我去了玛戈家,独自一个人待了几个小时,喝些咖啡,看一会儿电视,心里焦躁不安地等着晚上十一点跟其他人一起去察探商城。
七点刚过,玛戈就回到了家里,看上去有点儿没精打采,毕竟眼下酒吧得归她一个人打理。她瞥了一眼电视,分明是暗示我把电视关掉。
“你今天都干吗去了?”她点燃一支香烟,一屁股坐在母亲留下的旧牌桌旁边。
“到志愿者中心凑人手去了……晚上十一点我们还要去察探商城。”我说。我并不想把艾米的提示告诉玛戈,我已经很是内疚了。
玛戈一张接一张地往桌上发了一串牌,牌桌发出接连不断的“啪啪”声,仿佛在指责我的所作所为。我迈开脚步在屋中踱来踱去,她却压根儿没有理睬我。
“我只是想靠电视分分心。”
“我明白,我明白。”
她“啪”的一声翻过一张“杰克”。
“总有什么我可以去办的事情吧?”我在玛戈的客厅里静悄悄地绕来绕去。
“再过几个小时,你不就会去察探商城吗?”玛戈没有多说几句话给我打气,她又翻过来三张牌。
“听你这副口吻,去商城简直是浪费时间。”
“哦不,什么都该试一试嘛,毕竟警方靠着一张违规停车罚单才抓住了连环杀手‘萨姆之子’,对不对?”
算来算去,玛戈已经是第三个说这种话的人了,看来即将变成悬案的案子总会遇上这样的套话,我在玛戈对面坐了下来。
“艾米下落不明,我本来应该心烦意乱,但我看上去并没有那么担心,我明白。”我说。
“你看上去可能真的不太担心。”她终于抬起头来望着我,“你的举止有点儿奇怪。”
“我觉得吧,我只是一心在跟她怄气,因此这件事并没有把我吓得要命。因为我们最近处得不太好,对我来说,太为艾米担心似乎并不恰当,因为我觉得没有担心她的权利。”
“你的举动确实挺奇怪,这点我不能说谎,不过眼下也是一个奇怪的局面。”玛戈说着踩熄了香烟,“我不关心你在我面前的表现,不过你在其他人面前要小心点儿,大家总会在心里对别人品头论足,速度快得很。”
说完她又沉浸到了纸牌游戏中,但我希望她把心思放在我的身上,于是我又开口说起话来。“
也许我应该去看看爸爸,”我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艾米的事情。”
“别去,”她说,“不要告诉他艾米的事,他对艾米的态度比你还要奇怪。”
“我总觉得艾米一定让他想起了某个前女友,说不定是狠狠踹了他的那种女友,在他得上……”我用手比画了一个俯冲的动作,意思是指父亲的老年痴呆症,“……他对她又粗鲁又糟糕,不过……”
“没错,不过他又有点儿想要吸引她的注意。”她说,“六十八岁的老浑蛋,臭皮囊里装着一个傻了吧唧的十二岁小屁孩。”
“我还以为女人们觉得所有男人在深心里都是傻了吧唧的十二岁小屁孩呢。”
“没错,谁说不是呢!”
晚上十一点零八分,兰德正在酒店的自动门后面等待着我们,眯着眼睛打量着一片夜色。希尔山姆兄弟开着他们的皮卡,斯塔克斯和我坐在后厢。兰德向我们一路小跑奔了过来,身穿一件卡其色的高尔夫短裤和一件清爽的明德学院T恤衫,三步并作两步跳进了后厢,轻松自如地一屁股坐在后轮盖上,自来熟地开口跟大家搭起了话,仿佛他正在主持一档脱口秀节目。
“艾米的遭遇我真的很遗憾,兰德。”斯塔克斯大声说道,这时我们的车猛地冲出了停车场,疾速奔上了高速公路,“她是个十分温柔的姑娘,有一次她见到我在户外给一所房子刷漆,出了一身他妈的……出了一身大汗,于是她开车到7-11商店给我买了一瓶大得不得了的饮料,又把饮料送回来递给我,当时我还在梯子上站着呢。”
真是牛皮吹上了天,艾米才不会把斯塔克斯和他的饮料放在心上呢,就算在她面前放个杯子让她撒上一泡尿给他,艾米必然都懒得劳动大驾。
“听上去就像她的所作所为。”兰德说。我的心中顿时涌上了一股又不招人喜欢又缺乏气度的恼意,也许是我那当记者的职业病还改不了,但不管怎么说,白马不会活生生地变成黑马,人们总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吧,一个个全都假惺惺地装成艾米的贴心好友,从感情上占领高地。
“明德学院,是吧?”斯塔克斯指着兰德的 T恤衫接口说道,“那边的橄榄球队真是厉害得要命。”
“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兰德的脸上又一次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在隆隆的车声中,在寒气与夜色之中,兰德和斯塔克斯居然热火朝天地聊起了文科学院的橄榄球赛,一路聊到了商城。
乔希尔山姆在商城巨大的“摩文思”百货连锁店外停下了皮卡,我们纷纷跳下车伸了伸腿,打起了精神。这是一个闷热的夜晚,月亮在四处洒下了一片银辉,我发现斯塔克斯的 T恤衫上印着一句话——省点天然气,自己放个屁。也许这件 T恤衫意在反讽,也有可能它并不是在说反话。
“这么说吧,这个地方和我们正在干的这件差事都很危险,我可不想骗大家。”迈克希尔山姆开了场。这些年来他的身上又长了不少肉,当然他的兄弟也不甘落后,眼下他们已经不只是胸肌发达的小子,而是浑身肌肉厚实的壮汉,他们两个人并排而立,体重加起来只怕有五百磅。
“我和迈克到这里来过一次,当时是为了……我说不清楚,我猜是为了来看看吧,瞧一瞧眼下的商城变成了什么样,结果我们差点儿被狠狠地修理了一顿,”乔说,“因此今晚我们绝对不能冒险。”乔从驾驶室里取出一只长长的帆布包,拉开拉链露出袋里的几根棒球棒,郑重其事地把球棒分发给众人,当发到兰德时,乔不禁犹豫了一下,“嗯,你想要一支吗?”
“哎呀,这还用问吗。”兰德说道,众人都纷纷点头微笑表示赞同,仿佛人人都在兰德背上友好地拍了一拍,夸赞了一句“真有你的,老家伙”。
“来吧,‘斯宾塞’商店附近有一扇门上的锁被砸了。”迈克说着领我们沿着建筑物外部走上前去。
正在这时,我们一行人经过了“鞋之屋”黑漆漆的窗户,我母亲在这家店里工作的年头可比我的半辈子还要长,我还记得当年她去商城申请工作时的激动之情——那可是世界上最奇妙的地方!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她身穿一套桃红色的裤装离开家去参加商城的招聘会,作为一个年已四十的女人,这是她第一次出门找工作,回家时她的脸上泛着喜悦的红晕——商城是多么熙熙攘攘啊,里面有那么多各色各样的商店!谁知道她会在其中哪一家商店里工作呢?她可是申请了九家商店!有服装店、音响店,甚至还有一家爆米花专卖店。一个星期以后,她宣布自己已经正式成为卖鞋的售货员,但她的孩子们并没有提起多少兴趣。
“那你就躲不开各色各样的臭脚啦。”玛戈抱怨道。
“我会遇到各色各样有趣的人。”母亲纠正道。
我凝视着鞋店黑洞洞的窗口,眼下这家商店已经变得空空荡荡,只有一架量脚器斜靠在墙上。
“我的母亲以前在这里工作。”我告诉兰德,逼着他跟我一起在这里磨蹭一会儿。
“以前是个什么样的店?”
“是个不错的店,他们待她很好。”
“我的意思是说,这家店是卖什么的?”
“哦,卖鞋,他们这家店卖鞋。”
“那就对了!卖鞋,我喜欢鞋店,鞋店可不卖虚头巴脑的东西,再说,一天结束的时候,你也算得清自己的成果——哈,总共把鞋卖给了五个人。这种感觉跟写东西不是一回事,对吧?”
“邓恩,快点儿!”斯塔克斯正靠在前方一扇打开的门上,其他人已经通通进了门。
迈进商城时,我原本料想会闻见商场惯常的气味,也就是温度适中的一片空旷之地,但钻进鼻孔的却是一股衰草和泥土的气味。我们中有三个人都带着巨大的露营电筒,照亮了一幅幅极不搭调的场景:整个商城破烂不堪、寂静荒凉,恰似一个血战后的战场,白色地板上印着购物车滚过的一圈圈痕迹,每一圈都显得泥斑点点,一只浣熊正在女厕的入口处嚼着一块狗食,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看上去活像硬币。
整个商城十分安静,迈克的声音在商城里回荡,我们一行人的脚步声在场内回荡,斯塔克斯喝醉后的傻笑声也在场内回荡,如果我们的初衷是对人家发起一场袭击的话,那这场袭击只怕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出其不意”了。
当我们到达商城的中央走廊时,四周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显得别有洞天,周围是四层的高楼,一架架自动扶梯和电梯在夜色中纵横交错。我们都聚在一个干涸的喷泉附近,等着有人带个头。
“伙计们,”兰德疑惑地说,“现在有什么打算?你们都对这个地方知根知底,我却一点儿头脑都摸不着,我们得想清楚如何一步一步地……”
这时我们的身后传来一阵金属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咔嗒”声,一扇安全门随即渐渐打开。
“嘿,那边有个人!”斯塔克斯大喊一声,用手电筒的光束对准了一个身影,那人身穿一件雨衣,正从“克莱尔”商店的大门一溜烟冲出来,迈开大步向远方跑去。
“拦住他。”乔一边大喊一边拔腿追了起来,厚厚的网球鞋底啪嗒啪嗒地扣在瓷砖地面上,迈克跟在身后,用电筒光束紧紧地咬住那个陌生人。两兄弟粗声粗气地叫喊着“别动,嘿,你这家伙,我们只不过想问个问题”,男人却闷声不响只顾逃跑,加快脚步奔下了商城的走廊,一会儿蹿进电筒光束里,一会儿又没了人影,身上的雨衣好似一件斗篷般猎猎飘扬。那个男人突然使出了玄之又玄的一式奇招,他从一个垃圾桶上一跃而过,绕着一个喷泉出没几下,闪身从 Gap专卖店的金属安全门缝里钻了进去,就此没了踪影。
“浑蛋!”希尔山姆兄弟的面孔、脖子和手指都已经涨得一片通红,他们一边在 Gap专卖商店的大门口旁边骂骂咧咧,一边想要抬起安全门。
我俯下身帮他们一起抬,但那扇安全门死活打不开,于是我索性躺到地板上想从安全门下钻进去,先是进去了一双脚,然后是一双小腿,最后卡在了腰上。
“过不去,”我哼了一声,“他妈的!”我起身用手电朝那家店里晃了晃。一堆衣架被人拖到了展示厅的中央垒成了一堆,仿佛有人打算点燃一丛篝火,除此之外,商店里空空如也。“各家商店的后部都有连通起来的垃圾管道和水管,一直连到走廊那边,他现在可能已经到了商城的另一头。”我说道。
“嗯,那我们去商城的另一头吧。”兰德说道。
“给我滚出来,你这人渣!”乔放声喊道,他微微往后仰着头,脸上扭成了一团,声音响彻了整个商城。我们这帮乌合之众迈步向前走去,人人身侧拎着一支棒球棒,只有希尔山姆兄弟动不动用他们的棒球棒“砰”的一声敲上一扇安全门或大门,好像他们正在一个格外惹人厌的战区进行军事巡逻。
“你最好给我们滚出来,要不然让我们找到有你好受!喂,听见了吗!”迈克叫道。在一家宠物商店的门口,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蜷缩在几张军毯上,汗水浸湿了他们俩的头发,迈克赫然站立在他们面前,喘着粗气抹了一把额头。眼前活生生是战争片中的场景,仿佛无辜的村民恰好撞上吃了败仗的士兵,悲惨的一幕即将拉开。
“他妈的你想要干什么?”蜷在地板上的男人问道。他看上去形容枯槁,一张脸庞既消瘦又憔悴,让人感觉有几分凄凉,及肩的头发乱成一团,一双朝上翻着的眼睛藏着一抹悲恸,活生生是一个受难的耶稣。女人的情形要好一些,双臂和双腿显得干净而丰满,一头直发有些油腻,但看上去倒是梳理过。
“你是‘蓝皮簿’那一帮的小子吗?”斯塔克斯问。
“哪点算得上‘小子’了,怎么也说不过去吧。”那人嘟嘟囔囔地叠起了两条手臂。
“他妈的,说话客气点儿。”女人厉声说了一句,却又露出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转过身假装盯着远处,“个个都是没礼貌的浑蛋,我他妈的受够了。”
“我们问了你一个问题,哥们儿。”迈克说着向那家伙挪了挪,拔脚踢了踢他的鞋底。
“我不是‘蓝皮簿’的人,不过是正走霉运而已。”男人说道。
“满嘴胡说。”
“这地方有各色各样的人,又不是只有‘蓝皮簿’一家,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要找‘蓝皮簿’那帮家伙……”
“去吧,去吧,赶紧去找他们的麻烦吧。”那女人说着撇下了嘴角。
“‘蓝皮簿’那帮家伙在那边忙他们的勾当呢。”男人说道,我们纷纷露出了茫然的神情,他伸手指向远方,“就在‘摩文思’百货的另一头,要经过以前摆放旋转木马的地方。”
“快点儿滚蛋吧。”女人嘟哝道。
旋转木马的旧址上留着一团貌似麦田怪圈的污渍。话说回来,艾米和我曾经在商城倒闭前在这里乘坐过旋转木马,当时我们两个成年人肩并肩坐在小兔子座位上,随着旋转木马飘飘然在空中穿行,只因为我的妻子想要看到曾经占据我许多童年时光的商城,想要听听我的故事。眼下看起来,我们之间也并非只有糟糕的回忆。
“摩文思”百货的路闸已经被人砸得稀烂,正大大方方地敞开门广迎宾客,仿佛眼下是“总统节”大减价的清早。店内已经被清理一空,只有原本放置收银机的隔离地带例外,这个地方赫然聚集了十几个人,一个个嗑药嗑得飘飘然,他们头顶的一块块标牌上写着“珠宝首饰”、“美容用品”和“床上用品”。一盏盏煤气野营灯仿佛火炬一般闪烁着,照亮了这群人的身影。我们经过他们的身边时,有几个家伙好不容易睁开了眼,其他人则仍然晕乎乎不省人事。在一个遥远的角落里,两个稚气未脱的小毛孩正在狂躁地背诵着葛底斯堡演说[3]中的词句,“目前我们正在进行一场伟大的内战……”一个家伙身穿一尘不染的牛仔短裤和一双雪白的网球鞋,摊开手脚大咧咧地趴在地毯上,仿佛他正要去参加孩子的“乐乐棒球”赛,兰德紧盯着那个家伙,仿佛他认识那男人。
我还从来不知道毒品在迦太基已经有这么大的声势,警察昨天才扫荡过商城,今天瘾君子们居然就迫不及待地聚拢了回来,好似一群一心逐臭的苍蝇。我们一行人迈步穿过人堆,一个满身肥肉的女人驾着一辆电动踏板车露了面,示意我们噤声。她那布满疙瘩的脸上湿漉漉地流着汗水,一口牙看上去跟猫牙差不多。
“要么买货,要么滚蛋,这可不是什么展示课。”她说。
斯塔克斯用手电筒照在她的脸上。
“他妈的,把那鬼东西拿开。”女人说道,他乖乖地照办了。
“我在找我的妻子,艾米邓恩。”我开口说道,“她从周四就失踪了。”
“她会现身的,她会醒过来,然后好歹把自己弄回家。”
“我们不担心她嗑药。”我说,“我们更关心这里嗑药的男人,我们听到了一些风声。”
“没事,梅兰妮。”这时一个声音喊道。在青年用品区的边上,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靠在一具光溜溜的塑料模特躯干上望着我们,一抹微笑歪到了一边脸上。
梅兰妮闻言耸耸肩,看上去有几分无聊又有几分恼火,随后驾着电动踏板车走远了。
男人的眼神一直紧盯着我们不放,同时开口朝青年用品区的深处喊了几句话,于是更衣室中伸出了四双脚——这些人显然在自个儿的小包间里安营扎寨呢。
“嘿,朗尼!嘿,大家伙!浑蛋们又回来了,这次来了五个。”那人说道。他拔脚把一只空空的啤酒罐向我们踢过来,他的身后有三双脚动了起来,看来那几个男人正在起身,另一双脚却仍然一动不动,看来脚的主人要么沉入了梦乡,要么晕得不省人事。
“没错,傻瓜蛋,我们又回来了。”迈克希尔山姆答道。他用握台球杆的姿势握着球棒,挥出一棍子砸在模特的双乳之间,模特跌跌撞撞地向地面倒了下去,“蓝皮簿”小子则优雅地挪开了手臂,仿佛这一幕已经事先经过了排练,“我们是来打听一个失踪女人的消息。”
这时三名从更衣室里出来的男子也跟他们的朋友站到了一起,个个身上都穿着“希腊社团”[4]的 T恤衫,要么是“Pi Phi”社团扎染 T恤衫,要么是“FIJI”社团 T恤衫,谁让本地的慈善超市里堆满了即将毕业大学生们扔掉的老古董呢。
这几个男人的身材都长得修长健壮,肌肉发达的手臂上暴出条条青筋。在他们身后,一个男人从拐角最大的一间更衣室里走了出来,他梳着一条马尾辫,耷拉着一抹长长的胡子,手中拖着一条长钢管,穿着一件“GammaPhi”社团的 T恤衫,想必便是朗尼本人。看来,此刻跟我们对垒的正是保护商城这块地盘的武装力量。
“出了什么事?”朗尼喊道。“我们不能奉献,不能圣化,亦不能神话这片土地……”小毛孩们背诵词句的声音越拔越高,已经几近尖叫。
“我们正在寻找艾米邓恩的下落,你说不定看过她的新闻,她从星期四就失踪了,”乔希尔山姆说,“她是一位既温柔又漂亮又和气的女士,被人从她自己家里给掳走了。”
“我听说过这个消息,那又怎么样?”朗尼说道。
“她是我的妻子。”我说。“我们知道你们在这里搞些什么鬼,我们知道轮奸的事情。”乔把火力对准了朗尼一个人,朗尼摇晃着脑后的马尾辫,正了正自己的下巴,他的手指上遍布着褪色的翠绿文身。
这时我瞥了一眼兰德想瞧瞧他的状况,却发现兰德正定定地盯着地板上一丝不挂的服装模特儿。“轮奸,”朗尼说着猛地扭了扭头,“你他妈的居然开口说出了轮奸这个词。”
“你们这帮家伙,”乔说,“你们‘蓝皮簿’那帮人……”
“说什么‘蓝皮簿’那帮人,说得我们好像一个帮派似的。”朗尼嗤之以鼻道,“我们不是畜生,混账王八蛋,我们可不会把女士们掳走。人们不愿意帮我们,还希望自己不用为此内疚,他们巴不得说一句——‘你看吧,蓝皮簿那帮人就是活该倒霉,他们是一群强奸女人的畜生呢’。真是满嘴放屁,如果工厂把欠我的薪水全还给我,那我立刻从这城里滚蛋,可是我一个子儿也没有拿到,我们没有一个人拿到一个子儿,所以我们才待在城里。”
“我们会给你钱,给你很多钱,如果你能给我们任何关于艾米的消息,你们的人脉广,说不定你听到过什么风声。”我说。
说完我掏出了艾米的照片,希尔山姆兄弟和斯塔克斯看上去吓了一跳,这时我才醒悟过来:不消说,我这个举动只怕有损他们的男子汉气概。我把照片递到朗尼的面前,指望他能勉强看上一眼,可是出乎我的意料,朗尼俯身向前挪了挪。
“哦,见鬼,是这个女人?”他说。
“你认识她吗?”
他看上去居然有点儿回不过神,“她想要买一把枪。”
[1]汤姆索亚故事系列中的一个女孩。——译者注
[2]马克吐温的原名。——译者注
[3]1863年11月19日在葛底斯堡举行的国家公墓献礼上,美国总统林肯所作的简短演说。——译者注
[4]按照传统,北美的兄弟会和姐妹会多以希腊字母命名,因此被称为“希腊社团”。——译者注
艾米艾略特邓恩
2010年10月16日
日记摘录
祝我自己搬家纪念日快乐!我已经在密苏里州待了整整一个月,而且正在一步步成为一个地道的中西部居民。没错,我已经戒掉了东海岸的种种癖好,成功地熬过了一个月;我在关注各色风土人情,尊重各种传统规矩,我成了研究密苏里州当地社会的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 [1]。
让我们来看看吧,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呢?尼克和我卷入了一宗难解的谜题,我把它称作布谷鸟钟之谜(我可没有把这个名字告诉过别人喔)。在我们的新家,我父母心爱的传家宝布谷鸟钟看上去十分荒唐,不过我们从纽约带来的所有家当都没有逃过这样的命运。高贵的长沙发和配套搁脚凳摆在客厅中,好似大象带着它的孩子,但它们看上去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仿佛它们在野外中镖昏睡了一觉,醒来就到了这个陌生的囚室,周围环绕着装腔作势的豪华地毯、合成木具和毫无生气的几面墙。我想念从前居住的那个家,那间屋有着几十年光阴留下的磕磕碰碰和坑坑洼洼,还有细如蛛丝般的裂缝(说到这里我得暂停片刻,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但是话说回来,新家也蛮不错,只不过跟旧家有点儿不一样罢了。对于这个结论,布谷鸟钟恐怕不敢苟同,这只布谷鸟钟也跟新家不太合拍,小鸟经常喝醉酒般蹒跚着冲出来报时,时间还常常不是整点,要么是整点过后十分钟,整点之前十七分钟,要么是整点过后四十一分钟。布谷鸟会发出一声垂死的哀号“咕唔……”,结果每次都引得布利克从藏身之处一溜小跑奔了出来,猫咪的眼睛喷着狂野的鬼火,露出一副严阵以待的神态,一边“喵喵”叫一边朝布谷鸟歪过头,尾巴蓬得好似一支瓶刷。
“哇,你的父母一定打心眼里恨我。”每次我们听到布谷鸟钟的声音,尼克都会说上这么一句话。当然尼克并不蠢,他不会出主意让我们当场把那座布谷鸟钟处理掉,其实说心里话,我倒还挺想扔掉那玩意儿。整天待在家里的人是我(毕竟我是失业人士嘛),我必须整天等着它不时发出粗厉的尖叫,仿佛我正紧张兮兮地待在一家影院里面,身后坐了一位动不动就发飙的影院常客,我正极力让自己扛过此人一阵又一阵的抽风,每次那位抓狂的常客一发飙,我都感觉又是松了一口气,(“好歹发飙了!”)又是一肚子怒火。(“居然又他妈的发飙了!”)
在乔迁宴会上,布谷鸟钟惹得人们好一阵大惊小怪。(“喔,你看,那边有座古董钟!”)乔迁宴会是我亲爱的婆婆莫琳邓恩死活要办的,实际上她倒没有死活坚持要办,“坚持”并不是邓恩老夫人的风格,她只是认了一桩理,然后就理所当然地把事情当成这样来办。我们搬家后的第一天早晨,她带着一盘炒鸡蛋和一袋家庭装的厕纸出现在门前台阶上,借此欢迎我们回家,可是厕纸配炒鸡蛋似乎不太妥当吧?从那时开始,她便理所应当地提起了乔迁宴会,仿佛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么说,你们想什么时候办乔迁宴会?”“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我应该邀请谁来参加乔迁宴会?”“你们是想办一个乔迁宴会呢,还是办个其他种类的宴会找点儿乐子?不过话说回来,传统的乔迁宴会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于是乔迁宴会就定下了一个日期,正好定在今天,结果邓恩一家子和邓恩家的朋友们纷纷上了门,抖一抖雨伞甩掉十月的蒙蒙细雨,一丝不苟地在小地毯上擦了擦自己的鞋,这张小地毯是莫琳一大早为我们带来的,上面写着“喜迎八方友”,十足十是从“好市多”量贩店买来的廉价货。至今为止,我在密西西比河畔只住了四周,却已经对大宗购物略知一二:这里的共和党人常去山姆会员店购物,民主党人常去“好市多”量贩店购物,但所有人都会一次性买上一大堆东西,因为密西西比居民跟曼哈顿居民不一样,他们的家里不仅放得下二十四罐糖醋渍菜,而且还真用得上这二十四罐糖醋渍菜。(要是一个聚会上少了装满泡菜和西班牙橄榄的餐桌转盘,要是泡菜和西班牙橄榄不是刚刚从罐子里捞出来,那还怎么算得上一个尽兴的聚会呢。)
让我来讲讲当时的场景吧。今天是个气味浓郁的日子,人们把室外的气息带到了屋子里,他们的衣袖和头发上都沾染着丝丝雨水的味道。莫琳的朋友是一群上了年纪的女人,她们带来了各色各样的吃食,一道道都用塑料碟盛着,那些塑料碟可以用洗碗机进行清洗,她们还会在宴会之后要回来……说真的,她们会不停地问你要这些塑料碟,要了一遍又一遍。眼下我已经学乖了,明白自己应该把这些塑料碟通通洗干净,再一个个地送回主人家,但刚刚来到密苏里州的时候,我对这些规矩还一无所知,于是尽职尽责地扔掉了所有的塑料碟,结果不得不去新买一批还给大家。莫琳的死党薇琪立刻注意到她收到的是刚从商店里买来的新品,绝不是她交出去的原装货,当我解释了自己是如何犯了错,她居然吃惊地瞪大了双眼,“这么说来,纽约的人们完全是另一套做法”。
话又说回乔迁宴会吧,莫琳的朋友都是从很久以前的各种场所结交而来的:要么是家长教师联谊会,要么是图书俱乐部,还有商城的那家鞋店,谁让她当初每周花四十个小时将一双双粗高跟鞋套到一个个中年女人的脚上呢。(莫琳凭眼力就能看出一只脚的尺码,比如“女鞋八码,鞋宽为‘窄’”[2]!这是她在聚会上常耍的招数。)莫琳的朋友全都打心眼里喜欢尼克,而且全都讲得出这些年来尼克为她们做过的桩桩美事。
前来聚会的年轻女人倒是有可能成为我的朋友,她们一个个炫耀着一模一样的淡金色楔形发和无扣拖鞋,她们是莫琳那些朋友的女儿,全都打心眼里喜欢尼克,而且全都讲得出这些年来尼克为她们做过的桩桩美事。商城倒闭以后,这些女人大多数丢了饭碗,要不然的话,她们的丈夫便因此丢了饭碗,所以她们纷纷告诉我一些“既便宜又好做的吃食”,通常涉及罐头汤、黄油和膨化小食做成的砂锅菜。
前来聚会的男人们则个个友善而安静,聚成一圈圈蹲下来谈论着体育运动,对我毫不吝惜笑容。
所有的人通通很友善,要多友善就有多友善。莫琳将我介绍给了她所有的朋友,那架势仿佛在炫耀一只稍有些危险的新宠物,“这是尼克的妻子艾米,她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她那些体态丰满、一腔热情的朋友顿时岔了神,握紧双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纽约人”这个词,嘴里的话却跟脸上的神情对不上号,“那一定棒极了”。要不然的话,她们会尖声唱起“纽约,纽约”,踩着爵士舞步从一边扭到另一边。莫琳有个在鞋店结识的朋友芭波,她慢吞吞地拉长调子说道:“居然是纽约来的玩意儿!快拿根绳子来结果了这捣蛋精……”我一头雾水地眯着眼睛瞥了瞥她,她又补充了一句“喔,这是一则调味汁老广告里的台词”,可是我仍然摸不着头脑,于是她涨红了脸,用一只手握住我的手臂说:“我不会真的拿根绳子来结果你的性命的。”
到了最后,所有人都“哧哧”地笑了起来,承认他们从来没有去过纽约,要不然的话,他们倒是去过一次纽约,但是对纽约不太感冒,于是我说了些“你会喜欢纽约的”、“不是每个人都对纽约感冒”之类的话,或者只简单地“嗯”上一声,因为我能说的话已经全部说光了。
“态度友好些,艾米。”我与尼克在厨房里为大家添饮料时,尼克对着我的耳朵说道(中西部的人们一心喜爱两升装的苏打水,总是两升装,然后再将苏打水倒进红色的一次性大塑料杯里,回回如此)。
“我哪里不友好了。”我忍不住抱怨。尼克的话真的伤了我的心,不管问那个房间里的哪个人,我知道他们都会夸我十分友好。
有时候,我觉得尼克认定了我是某种人,但他生造出的这个我压根儿就不存在。自从我们搬到密苏里州以后,我已经跟女孩们一起在晚上出去疯玩过,参加过慈善步行,为他的父亲煮过砂锅菜,还帮别人卖过彩票。我把自己最后的家底给了尼克和玛戈,让他们能够买下一直憧憬的酒吧,甚至把支票夹在了一张状似一杯啤酒的卡片里,结果尼克只是不情不愿地淡淡道了一声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正在千方百计地尽力。
我们把苏打水给了大家,我脸上的微笑更加灿烂,笑声更加响亮,简直称得上仪态万方、兴高采烈,还不时问一问大家是否需要别的东西,夸一夸女人们制作水果沙拉、蟹酱和泡菜条的手艺,那泡菜条可是裹在奶油干酪里再裹进意大利腊肠里的。
尼克的父亲跟玛戈一起到了场,两个人一声不响地站在门前台阶上,透出几分阴森森的气氛。比尔邓恩身材瘦长但依旧英俊,额头上贴着一块小小的创可贴,玛戈则冷着一张脸,用发夹束着头发,眼神一直在回避父亲。
“尼克。”比尔邓恩一边说一边跟尼克握了握手,抬脚进了屋,对我皱了皱眉头。比尔邓恩的身后跟着玛戈,她一把攥住了尼克,把他拖到门后小声私语起来:“我完全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不知道他是心情不好呢还是犯浑,反正我一点儿头脑都摸不着。”
“好的,好的,你不用担心,我会留点儿神。”
玛戈耸了耸肩。
“我是认真的,玛戈,去拿杯啤酒放松一下,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你都不用管爸爸了。”
我想,如果刚才发脾气的人是我,尼克准会抱怨我心眼太小。
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们一直在绕着我滴溜溜地转,她们告诉我,莫琳一直夸我和尼克是多么般配,她们也觉得莫琳没有说错,我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比起我们在结婚前听到的陈词滥调,她们这些带有善意的套话更加讨我的欢心。在我们结婚前,人们总是说:“婚姻就是互相妥协、努力经营,然后更加努力地经营、沟通和妥协,随后再来一轮经营。”凡入此门者,请万勿心存侥幸。
我们在纽约举行的订婚派对算得上一桩最彻底的明证,当时到场的所有客人都拜倒在葡萄酒和恨意的脚下,仿佛所有夫妻在赶赴俱乐部的路上都吵过一架,要不然就记起了某些斗嘴的时刻。就拿莫里亚蒂来说,莫里亚蒂宾克斯是一位八十八岁的老妇人,她的女儿是我母亲最亲密的死党,老太太在酒吧里拦住了我,嘴里大喊了一句话,仿佛爆出了一声响雷:“艾米!我要和你聊聊!”她的手指关节显得格外粗大,一个劲地摆弄着手上那些珍贵的戒指,又是捻又是转又是扭,还伸手抚摸着我的胳膊(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就这么抖抖索索地摸年轻人,用冷冰冰的手指觊觎着软乎乎、暖嘟嘟、美丽而新鲜的肌肤)。宾克斯告诉我,她家那个过世的老鬼跟她结婚了六十三年,他不太“管得住自己的下半身”。在讲述她家老鬼的风流史时,宾克斯睁着一双昏花的老眼,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微笑,仿佛在说“我都活到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只要我想说这种鬼事,谁也拦不住我”。“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哪,”老太太一边急切地说,一边紧紧地攥住我的胳膊,让我浑身发凉,“但是他爱我比爱其他女人都深,我心里明白,你心里也明白。”这个故事的寓意是:宾克斯先生确实是一位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不过你知道,婚姻总是一场妥协嘛。
我赶紧向老太太告辞,又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行而过,不时冲着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露出微笑,那些脸上全都挂着疲惫而失望的神情——在迈入中年时,人们便会承袭这样的神色。大多数上了年纪的来宾也已经喝得醉意醺然,情不自禁地跳着年轻时的舞步,跟着乡土爵士乐摇摇摆摆,看上去似乎更加不堪入目。我正迈步走向落地窗,想要呼吸几口新鲜空气,一只手突然握住了我的胳膊。那是尼克的母亲莫琳,她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黑色大眼睛,一张面孔长得颇有几分神似狮子狗,流露出热切的神色。莫琳一边把一堆山羊奶酪和饼干塞进嘴里,一边开口说道:“要与一个人定下终身可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很高兴你们两个人要结为夫妻,真是让人钦佩啊,不过,我的孩子,你终究会遇上变卦的日子,到时候你会后悔跟人步入了围城。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你后悔的时间不过区区几天,而不是后悔上好几个月,那还不算是糟糕的时刻呢。”我当时的神情一定显得万分惊讶(当时我心里也确实万分惊讶),因为莫琳连忙改了口:“但你们也会有美好的时光,我知道你们两个人一定会有许多美好的时光,说来说去……亲爱的,原谅我之前说的那些话吧,我只是一个离了婚、糊里糊涂又上了年纪的女人,哦,天哪,我觉得我喝多了。”说完她向我道了个别,一溜烟消失在一大堆失望的夫妻中间。
“你不应该来这里。”比尔邓恩突然劈头盖脸地冒出了一句话,而且他是冲着我说的,“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你不许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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