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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罪系列全集

_18 雷米(现代)
  方木端起一杯早已冷透的水,走到窗前,看着窗外不停飞舞、旋转的雪花。
  心头却突然暖了一下。
  不知道人死了之后,是不是真的有灵魂。
  如果有的话,陈希、老四、王建……
  帮帮我……
  有人敲门。
  这么晚了,会是谁?
  方木从枕头下拿出军刀,踮着脚走到门前,侧耳倾听着。
  门外有粗重的呼吸声。
  “谁?”
  门外的人沉默了许久才回答道:“我。”
  是杜宇的声音。
  方木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门。
  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杜宇头发蓬乱,面容憔悴地站在门口,脸上的淤伤显得格外刺目。
  方木侧了侧身子,示意他进来。杜宇一迈步,却踉跄着撞到了门框上。方木急忙扶住他,杜宇一把打开他的手,摇晃着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方木对面那张床上。
  看着他直喘粗气,不停打着酒嗝的样子,方木给他倒了杯热水。他毫不客气的接过来一饮而尽,方木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那可是将近70度的热水,杜宇却好像没有感觉似的。
  喝过水,两个人沉默着面对面坐在两张床上,他们之间不足2米的距离好像万丈深渊般难以逾越。
  不知道过了多久,杜宇哑着嗓子开口问道:“找到他了么?”
  方木缓缓地摇了摇头,“别做蠢事。”
  杜宇重新陷入沉默,之后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
  他把头埋在两腿间,不停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手上青筋毕露,还有几处没有愈合的伤口。
  哭声从“呜呜”到“啊啊”,听起来,仿佛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方木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记得,你曾经这样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杜宇却一抡胳膊,挡开了他的手,“走开!”
  杜宇足足哭了10分钟。结束的时候,和开始一样突然。
  他伸手拿起方木的卫生纸,扯下几块擦掉眼泪,响亮地擤着鼻子,又重重地把废纸扔在地上。
  杜宇站起身来,走到门旁,转身低声说道:“找到他的时候,第一个告诉我。”他顿了一下,“如果你还活着的话。”说完,拉开门走了。
  方木一直坐在床上,低着头没有动,直到杜宇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的那一头,他才对着紧闭的房门说:“好的。”
  寝室里一下子静下来,好像刚才的拜访者从未出现过一样。方木突然觉得有些憋闷,起身拉开了窗户。
  一股强风卷着雪花猛然从窗户拉开的缝隙中冲进寝室,桌子上的纸哗啦一声被吹起来,旋转着落在寝室的各个角落里。
  方木急忙又把窗户关死,雪粒噼噼啪啪地打在玻璃上,似乎在为刚才的突袭暗自得意。
  原来摆放在桌子上的资料被吹得乱七八糟,床上、地上,到处都是。
  方木一张张捡着,整理后发现少了一张。再一找,原来飘到了床底下。
  方木蹲下身子,手尽量向床底伸去,够不着。
  他环顾一下寝室,没有什么长杆之类的东西,叹口气,向床底爬去。
  床底的地面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满是灰尘,手摸上去,只有一层薄薄的浮灰。
  方木心里一动,伸手把那张纸掏出来之后,又从桌上把打火机拿过来,重新爬入床底。
  打火机上跳出的小小火苗让床底的狭窄空间一览无遗。方木来回照着,发现床底内侧的角落里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而床底正中的地面却相对干净许多,就好像有人曾经特意打扫过一样。
  方木仔细看着那片只覆盖着浮灰的地面,想了想,慢慢翻转过身子,躺在了上面。
  手上的打火机将上方的床板照亮,一些凹凸不平的地方在火光下显出阴影。
  方木的眼睛突然瞪大了。
  他的脸正对着的床板上,密密麻麻的刻着一个人的名字:孟凡哲!
  有些字迹边缘整齐,好像是用刀刻上去的,而有的字迹则粗糙得多,似乎是用钥匙之类的东西硬划上去的。
  看起来,孟凡哲并不是一次刻上去的。
  方木在床下来回扭动着,不断调整位置,结果发现在床头、床尾的位置上都有孟凡哲的名字。
  方木突然想到,在那些独居的日子里,孟凡哲也许就像自己一样缩在床底,颤抖着一下下在床板上反复刻下自己的名字。
  过了好一会,方木才失魂落魄地从床底爬出来,带着一身的灰尘,坐在椅子上发呆。
  突然,他好像想到什么似的,起身向门口跑去。
  拉开门,方木一下子跳到走廊里,向门上的门牌看去。
  果真,在“3”“0”“4”三个数字中间,也有两个淡淡的印记,看起来,非常像“+”。
  有人特意来清除这两个加号,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完全擦掉。但是不仔细看的话,根本不会发现。
  孟凡哲果真是被人控制的。
  7个小时后,方木和邰伟坐在寝室里。
  邰伟在脸盆里洗过手,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催眠?”
  “是的,我觉得有这种可能。”
  “你是说,孟凡哲那天晚上所作的一切都是被催眠的结果?包括在‘3’‘1’‘3’三个数字之间写上加号,还有杀你?有这么神么?”
  “催眠术能控制人做一些简单的动作,但是有目标的杀人恐怕很难。”看见邰伟一脸困惑的表情,方木解释说:“孟凡哲在我的门牌上写加号,包括后来对我进行攻击,都不是有意为之的。你还记不记得孟凡哲跟我上楼的时候,曾经有过短暂的停顿。”
  邰伟皱着眉头回忆着,“嗯,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记得他当时曾经在走廊里停了一下。对,好像就是这个寝室的位置。”
  “好,你来看。”
  方木把邰伟拉到走廊里,指给他看门牌上的浅浅痕迹。
  邰伟目瞪口呆的看着,嘴里喃喃自语:“天啊,当时,光顾着看你们寝室了,没注意到这里。”
  “这说明孟凡哲并不是有意选择我作为目标,他只是在心理暗示下,在这个走廊里寻找‘7’这个数字。”他指指走廊两侧,“这一层,从301到320,321是卫生间,322以后的寝室和我们这边是有铁门隔开的,他过不去。所以,能形成‘7’这个数字的,只有304和313。”
  “那他要杀你,这难道也是催眠的结果?”
  “过去我也很奇怪,因为催眠一个人,让他去有目标的杀死另一个人,这个几乎是不可能的。直到我看见了床底下的那些名字。”
  “唔?什么意思?”
  “你别着急,我先跟你简单解释一下什么叫催眠。催眠主要是通过心理暗示来导致神经活动和生物学改变,并且产生生理等方面的变化。比方说通过催眠来改善焦虑、抑郁的情绪或者消除紧张恐惧的情绪等等。催眠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心理、生理和神经的活动过程,往往需要催眠者对被催眠者施加各种暗示信号来帮助被催眠者进入催眠状态。”
  “哦,这个我知道。有一部日本电影《催眠》,里面的暗示信号好像是金属撞击的声音。”
  “对。有一种暗示叫后催眠性暗示,是指催眠者给予被催眠者的某种信号,在催眠状态之后的觉醒状态中,被催眠者仍然可以对这种信号做出反应。这种后催眠性暗示的持续有效,需要被催眠者对催眠者表现出极大的信任,并且在潜意识里建立对这种暗示的权威性认识。而据我所知,孟凡哲是一个个性软弱的人,很容易对其他人形成心理依赖,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后催眠性暗示的对象。那天晚上开始,我一直怀疑孟凡哲受到了这种后催眠性暗示的操纵,但是我一直不知道那个暗示信号究竟是什么。直到我发现这些名字。”
  “你是说,那些名字就是暗示信号?”
  “对。孟凡哲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害怕点名。对他来讲,最具深刻印象的大概就是他的名字。而他很有可能曾经找凶手——也就是那个所谓医生——进行过治疗。凶手大概就是利用这一点,将孟凡哲的名字当作后催眠性暗示的信号。我在那天晚上之前,曾经和孟凡哲在卫生间里有过一次对话,我发现当我喊他的名字的时候,他会发生非常奇怪的情绪波动。而他要杀我的那天晚上,我也曾跟他说过几句话,他都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而当我喊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就突然向我发动袭击。”
  “哦,我想起来了。”邰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在市局,我们审问孟凡哲的时候,最初几句问话他都毫无反应,当我们的预审人员叫出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就一下子变得像疯子一样。”
  “是的。我想,凶手对他的暗示就是当他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就会对发出信号的人发动攻击。”
  邰伟沉思了一会,指指床下问:“那他在床板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究竟是为什么?”
  方木想了想,“孟凡哲在案发前几天,大概已经察觉到自己精神状态的异常。他跟我说过,经常忘记自己做过什么,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拿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回寝室——就是你们在他的寝室里发现的那些所谓物证,我判断那也是凶手控制他带回来的——他对自己,尤其是自己的名字产生了一种恐惧。人在害怕的时候,可能会选择躲起来。这张床的床底,”他拍拍自己身下的床板,“大概就是他当时的避难所。而他,也许对这一切又感到不甘心。因为他毕竟在那个所谓医生的帮助下,曾经差点克服了自己的心理障碍。所以强迫自己一遍遍地在床板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希望能够说服自己并不惧怕自己的名字。”
  方木顿了一下,低声说:“他那个时候,也许对那个医生抱着一种既怀疑,又依赖的复杂心态。所以,才会给他妈妈写那封信。”
  在那一瞬间,方木仿佛听到了床下有一个人在急促的喘息,小声的哭泣,床板也发出了硬物划过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还伴随着含混不清的反复念叨:“孟凡哲、孟凡哲、孟凡哲……”
  方木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邰伟皱着眉头抽烟,一言不发。
  方木看看他,“怎么样?现有证据能不能说服你们重新调查?”
  “恐怕很难。”邰伟沉默了好一会才说,“第一,那封信和窗户玻璃上写着的‘G’‘R’只有你才知道;第二,‘6’‘7’两宗案件表面上都已经完成了,要说服局里第六泳道其实是凶手完成第六次犯罪,恐怕他们很难接受。另外,你也知道,局里的意见是坚决不让你参与这些案件。所以,你的话,不见得有人相信。”
  方木的神色有些黯然,低下了头。
  邰伟见他那副样子,心中有些不忍,拍了拍他的肩膀。
  “对了,那篇课文你查得怎么样了?”
  “没什么头绪。”方木摇摇头,“我把那篇课文翻来覆去的看了很多遍。找不到一点线索和提示。”
  他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递给邰伟,“我把这篇课文的出处——《呼兰河传》也借来了,希望能找到些线索。”
  邰伟看着厚厚的一本《呼兰河传》,“靠,这要看多长时间啊。”
  “我再去找找登载这篇课文的那部教材吧,仔细研究研究。”
  “哎,方木,你说凶手会不会在那篇课文上用了什么隐形墨水之类的东西写了提示和线索?”
  方木显然对这种设想早就考虑过,很快回答道:“应该不会。他应该知道那张纸会在水里浸泡一段时间,如果不能复原的话,写了也是白写。所以我觉得提示可能还是这篇课文本身。”
  “靠,小学教材里居然会有杀人的线索,说出去谁会相信?”邰伟伸了个懒腰,伸到一半突然停住了,“难道下个死者是一个四年级的小学生?”
  方木苦笑了一下,“谁知道呢,也有可能。”
  他看了看电脑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我记得从前考试的时候,最后一道题往往是最难的,老师经常告诫我们,先做前面那些简单的,有时间了,再集中精力解答最后一道难题。”
  第七道题,答案究竟是什么?
  又是一个寒冷、干燥的冬日清晨。方木背着书包匆匆地向教学楼走。校园里依旧是一派忙碌景象,大学生们在懒散了一个学期后终于又紧张起来,期末考试快到了。
  今天的1、2节课是乔教授给本科生上的犯罪学。由于在师大的时候没怎么系统的听过犯罪学,所以方木一直在跟班听课。
  此外,从那天开始,方木就没见过乔教授。乔教授那句“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一直让方木心绪不宁。他很想找乔教授谈谈,哪怕不说话,给自己一个暗示的眼神也好。
  教室里比往日多了许多人,也许是因为快到期末了,怕被抓到缺勤吧。
  方木挑了一个角落里的座位坐下,有些认识方木的人在对他指指点点,他一概装作看不见。
  已经过了八点,乔教授却还没有出现。
  本来在静候上课的教室里开始有些喧闹。过了八点十五分,乔教授还是没来。一些坐不住的学生开始要求学习委员给老师打电话询问情况。
  学习委员捏着电话跑到走廊里,很快就回来了,“关机。”
  “教务处,给教务处打电话。”
  八点半的时候,一个教务处的老师匆匆赶到教室,宣布今天的课取消了。
  “欧……”学生们开始七手八脚地收拾书包,不一会的工夫就跑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在角落里发呆的方木。
  方木掏出手机,按下乔教授的手机号码,关机。
  再拨他家里的电话,占线。
  连拨了好多次,都是占线。
  方木的心中陡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下午的时候,这个预感终于变成了现实。
  一个马上要毕业的师兄跑来找方木,问他知不知道乔教授的去向。方木摇头说不知道,他显得焦急万分。
  “妈的,论文还没写完呢。该不会临时要我换导师吧。”
  方木听了这话,突然很想骂人。可是还没等他开口,那个师兄已经拉开门,一溜烟跑了。
  方木压压火气,拿出手机拨打了乔教授家的电话,还是占线。
  继续打,终于通了。
  一个急切的女声在电话那头响起:“喂,谁啊?”
  是师母。“师母您好,我是方木,乔老师在家么?”
  师母开始小声抽泣,“老乔已经一天一夜没回家了……”
  “什么?!”方木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乔教授失踪了。
  第二十六章 师兄
  乔教授家里满满登登地挤了一屋子人,本来就不大的客厅显得拥挤无比。
  有同届的同学,也有师兄师姐,省公安厅的边平也在,看见方木进来,微微颔首。
  方木冲他点点头,急不可待地问坐在沙发上抹眼泪的师母:“师母,怎么回事?”
  师母擦擦早已哭红的双眼,哽咽着说:“这老头,前天晚上说出去见个朋友,也没说见谁,就走了。我一直等他到11点多,还没回来,打他手机,关机。我心想可能出去吃饭,然后洗澡去了。我就自己先睡了。昨天一整天也没回来,手机还是关机。我以为他直接去学校了,谁知一直到现在,还是没消息……”
  电话突然响起来,刚才还似乎全身无力的师母一跃而起,几乎是扑到电话机旁,一把抓起话筒:“喂?嗯……”她的声音骤然低落下来,“订到机票了……晚上?嗯,回来吧,帮妈找找你爸,嗯,好,好。”
  挂断电话,师母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呜呜的哭起来。
  边平站起身来,把师母扶坐到沙发上,好言劝慰着。
  “把乔羽叫回来了?”
  “嗯。”师母拉住边平的手,“小边,师母拜托你,一定要帮忙找找乔老师,他年纪这么大了,真要是出了什么事……”
  “师母,您别想得太多。”边平急忙说,“乔老师也不见得是出了什么事。也许……是到什么地方搞调查去了也说不定。”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话缺乏说服力,他忙补充道:“我已经把人派下去了,应该很快就有消息。”
  旁边的人也随声附和着,师母却显得更加六神无主。
  来探访的人越来越多,法学院院长和学校领导也到了乔教授家。电话铃再次响起,师母又是满怀希望的接起电话,听到对方的声音后依旧是失望。
  “嗯……那你来吧,小孙,嗯,好的。”
  估计又有人来家里探视。边平看看屋子里的人,对学生们说:“要不你们先回去吧,有消息再通知你们。”
  学生们纷纷起身告辞,方木走到门旁的时候,突然想起乔教授那天站在这里跟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扭头对边平说:“边处长,乔老师有消息的话,请尽快通知我。”
  边平一边跟校长说话,一边冲他挥挥手,“知道了。”
  回到寝室里,方木一直坐在床边发呆,直到夜幕降临。
  方木没法不把乔教授对他说过的话和他的失踪联系在一起。
  “你保重自己。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乔教授应该认识凶手。
  难道他单枪匹马的去找凶手,结果……
  这是一个方木不愿深想下去的“结果”。
  截止警方正式立案时为止,乔允平教授已经失踪了48小时。警方在乔允平教授的工作单位和居住地进行了大量的调查走访,并去电信部门调取了乔允平教授的手机及住宅电话的通话记录,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市内各医院在乔允平教授失踪后,共送来无主尸体4具。经失踪人家属辨认,均不是其本人。在市内各救助站也没有发现乔允平教授的踪影。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正当警方寻找乔教授的时候,方木也行走在J市的大街小巷中。没有目标,没有线索。方木茫然地穿行在那些或灯红酒绿或污浊不堪的角落里,心中却一直期望能在下一秒看见乔教授从街对面走过来,从某一扇门里走出来,或是坐在临街的某一扇橱窗里。有好几次,他几乎肯定那就是乔教授,拼尽全力追过去,才发现那只不过是年龄、体态相仿的另一个人而已。
  你在哪儿?
  每当临近午夜,疲惫不堪的方木才会黯然返回学校,胡乱吃点东西,就和衣躺在床上。有时候能睡一会,有时候就一直睁着眼睛到天明。天亮之后,他就像昨天一样,再次融入到城市的车水马龙之中,寻找着那个生死未卜的人。
  方木自己也清楚这样夜以继日的寻找其实是没什么意义的。然而他不能停下来,他不能忍受自己在寝室里静静地等候消息,他必须做点什么。为了乔教授,也为了他自己。
  而且,他一直在回避这样一个几乎可以肯定的事实——乔教授很有可能已经遇害了。
  他不能,或者说不敢面对这种可能性。他宁愿相信乔教授是由于突发重病,正奄奄一息地躺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
  乔教授是方木最敬重的人,这种感情与刘建军、张瑶都不同。尽管在这个案子里,方木从未主动向乔教授求助过,唯一的一次咨询也被他生硬地回绝了。然而,方木的心中一直抱有这样的想法:即使有一天他被杀死了,乔教授决不会袖手旁观,他一定会将凶手找出来,将其绳之于法。因为他深信乔教授是强大的,经验丰富的,是最后的希望。
  可是,乔教授现在生死未卜。这让方木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绝望。
  在街边的一家小饭馆里,邰伟边吸着烟,边看着眼前蓬头垢面的方木。
  “再吃几口。”方木面前的碗里还剩下大半碗面条,听了邰伟的话,他又端起碗来喝了几口汤。
  邰伟是在市百货大楼门前找到方木的。当时他正捏着一块面包,边扫视着眼前的人群,边咬着面包,合着冷风吞进肚去。
  “再来点别的?”
  方木摇摇头。
  邰伟注视着眼前这个形容憔悴的年轻人。几天不见,他瘦了很多,穿在身上的羽绒服显得肥肥大大的。见他在身上摸索,邰伟把摆在桌上的烟盒推了过去。
  方木抽出一支,点燃,默默地吸着。
  邰伟叹了口气。
  “我说哥们,你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弄不好乔教授没找到,你先垮了。”
  方木沉默了一会,“你们那边怎么样?”
  “还是没有消息。”邰伟摇摇头,“这事主要是分局在查,公安厅的边平处长倒是动用了不少个人关系,已经派人去外地找了,不过到现在也没什么结果。”
  他看看方木愈加阴沉的脸色,忙补充了一句:“不过你也别胡思乱想。如果遭遇什么不测的话,肯定就有人报案了。所以我觉得可能乔教授生了急病什么的,再说,他那个年龄,突然得了老年痴呆症也说不定。”
  方木犹豫了一下,把那天乔教授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了邰伟。
  邰伟听了之后,好半天没有说话。猛吸几口香烟后,他把烟头狠狠地按灭在烟灰缸里。
  “这老头肯定认识那个凶手!他想包庇凶手,结果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乔老师不是那种人!”
  “好好好。”邰伟不想此刻在这个问题上跟他过多纠缠,“这个线索很重要。我去找老赵谈谈,就算得罪他我也不怕。”
  他站起身来,“方木,你忘了你最擅长什么吗?”
  “嗯?”
  “找人不是你的强项,画像才是。”邰伟伏下身子盯着他,几乎和方木鼻子碰鼻子。
  “我们去找乔老师,你,回去好好睡一觉。睡醒之后,把这个人给我画出来。”他拍拍方木的肩膀,“你现在是最后的指望了。”
  最后的指望?
  方木回到寝室里,看着几乎铺满桌子的资料,心情陡然沉重。
  下午邰伟的话与其说是劝慰,不如说是压力。他的潜台词很清楚:如果乔教授真的去找那个凶手,那么他很可能凶多吉少。
  不过他倒是很赞同邰伟的观点:尽快把凶手找出来。问题的关键不在乔教授而在他身上。只有找到他,无论乔教授是生是死,才会有最后的答案。
  拯救也好,报仇也好,这是方木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
  可是,面对着堆积如山的资料,方木枯坐了半个多小时,竟然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这段时间以来,悲痛、愤怒、内疚、绝望,这种种极端的情绪已经把方木的神经折磨到迟钝。那种察觉犯罪人心理的敏感能力仿佛已经在自己身上消失很久了。
  要冷静,要冷静。方木用力敲打着自己的太阳穴。
  方木点燃一支烟,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资料上。
  目光却停留在手中的zippo打火机上。
  他反复掀动着打火机的机盖,单调的“啪哒”“啪哒”的声音在寝室里回响。
  这是邓琳玥送给他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礼物。
  无论是价格还是意义,都应该是弥足珍贵的。
  可是,方木却一直只把它当作点烟的工具,也许,还可以用来照明。
  很多事情,说它重要,只是因为我们赋予了它特殊的意义与感情。如果超脱其外,你会发现限量版的zippo永恒星并不比一块钱一只的塑料打火机更好用。
  人也是这样。
  被害人。刘建军、孟凡哲、张瑶,也许还有乔允平,都只是被害人。
  而我,是一个心理画像者。
  翻开手里的文件夹,照片上是张瑶永远不会醒来的脸。
  方木夹着香烟,一页页看下去。
  凶手,男性。年龄在30岁至40岁之间,身高在170-175之间。身体壮硕,动作敏捷,习惯手为右手。头脑聪明,心计颇深,知识面广,接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童年时父母管教严厉但有节制,早期事业顺利,养成了自负和争强好胜的性格。性情自律、严谨。家境富裕,平日衣着整洁,注意仪表,社交能力强,可能与他人同居。熟练掌握驾驶技术,自己也许有车,并且车况良好。从事过教育业或者相关行业,熟悉J大周边环境,也许曾在J大任教。精通犯罪学和犯罪心理学,但对于生理医学方面的知识,例如解剖学可能一知半解。
  案发后,凶手的心理随着案情发展产生了变化。也许他的最初动机只是证明自己在某方面的能力与天赋。那么,一方面,由于警方的无能为力,甚至是错误的判断使他的自负心理得到了进一步深化;另一方面,他也许对自身的心理变化有所察觉,甚至是抗拒。例如可能会改变同居状态。对自己的犯罪行为产生厌恶感,由此可能导致某些行为不能,例如正常的性交行为(这一点,从他没有对张瑶进行性侵害就能够洞悉一二)。
  另外,凶手与乔允平教授相识,并且对方木极为熟悉与了解。
  犯罪学复课了。
  方木是偶然在教学楼的走廊里看到这个通知的。最初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走上前细看才知道犯罪学的确复课了,而且就安排在当天8点。
  方木的心脏一阵狂跳:难道乔教授回来了?
  他看看手表,还有5分钟就要8点了。来不及多想,方木直奔教室跑去。
  跑到教室门口,方木的脚步却慢下来。他太希望拉开教室的门后,能看见乔教授站在讲台上。在门口足足站了三秒钟后,方木鼓足勇气,拉开了教室的门。
  讲台上空荡荡的,并没有那个腰板挺直,眼神严厉的老头。
  刚才还喧闹无比的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站在门口的方木,当学生们认出那只是经常来听课的师兄的时候,教室里又热闹得像菜市场一样。
  方木低着头走向教室最后一排座位,心中虽然失望到极点,可还是希望乔教授只是迟到了。
  时间突然慢得让人难以忍受。方木坐在那些打着哈欠,吃着从食堂带来的早餐,不停谈笑打闹的学生中间,紧紧盯着手中的手表,看分针一点点接近“12”。
  突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也许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去听,但是方木听到了,即使在一片喧嚣的教室里,方木仍然听到那徐徐走向教室的脚步声。
  那声音不急不缓,充满自信,步伐有力又有弹性。
  脚步声越来越近。方木屏住呼吸。
  门开了。
  走进来的,是图书馆的孙老师。
  孙老师走进教室,回身轻轻带上门,同时迅速在教室里扫视一圈。紧接着,他步履轻盈地踏上讲台,把手中的文件夹放在讲台上。
  “好了,现在上课。”他微笑着看着台下鸦雀无声的学生,“主讲犯罪学的乔老师由于一些个人原因,不能来上课。所以,这学期剩下的时间,大概还有3次课吧,由我来跟大家一起来研究犯罪学这门科学。”
  他拿起粉笔,“首先来个自我介绍吧,我叫孙普。”他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潇洒中不乏稳健,“大家可以叫我孙老师,老孙也行。”
  教室里响起一阵轻轻的笑声。
  孙普拍拍手上的粉笔灰,抬起头,刚好和教室后排目瞪口呆的方木目光相对。
  他笑了笑,冲方木微微颔首。
  孙老师开始上课了。应该说他走进教室后就博得了大多数人的好感。相对于乔教授规范、严谨但是不免呆板的讲授,他的授课方式别具一格,幽默、轻松的气氛中不乏精辟的见解。孙老师很轻松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然而他讲的内容,方木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为什么是他?
  下课后,学生们好像对犯罪学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围在孙老师身边不停的问这问那,孙老师面带微笑,耐心解答着。等到他返回讲台前收拾讲义的时候,才发现方木一直在教室门口等着他。
  他看看方木,笑了一下:“师弟,你也有什么问题么?”
  方木本来有很多话想问他,此刻却愣住了,“师弟?”
  “是啊。乔教授没跟你说起过么?”
  “没有。我从来就不知道你也是……”
  “嗬嗬,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呢。”孙老师亲热的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捏了捏,又猛推了他一把,“快走吧,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有两节刑事诉讼法呢,别迟到啊。”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方木还站在原地发愣。
  整整两节刑事诉讼法课,方木一直处于魂不守舍的状态中。
  长期以来,方木好像一直站在深渊边,尽力俯视着下面那不可知的怪物,随着案情的一步步发展,那怪物也从深渊里慢慢浮现,黑色渐渐褪去,轮廓一点点清晰。然而,方木与那怪物之间总有一层浓雾,看不清他,却能感觉到他在浓雾中暗笑着窥视自己。那是伸手可及的距离,方木甚至能闻见他唇齿间的血腥味,却不能触摸到他分毫。
  然而,这浓雾似乎越来越淡了。
  中午,食堂。
  吃饭对最近的方木而言,纯属负担。他好像失去了味觉。对所有食物,爱吃的,不爱吃的,只要是能迅速吃完的,就是他的选择。
  他端着餐盘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把鸡块炖土豆倒进米饭里,用勺子搅拌几下,大口吃起来。
  偶尔抬起头,看见几个人正走进食堂的大门,向包间走去。方木认得其中有赵永贵和边平。
  边平也看见了方木,对身边的赵永贵说了几句话,赵永贵向方木这边看了看,带着几个人进了包间。边平向方木走来。
  “吃着呢?”边平在方木对面坐下来,向他碗里打量着,“鸡块炖土豆?嗬嗬。”
  方木冲他勉强笑笑,没有作声。
  “好怀念J大的饭菜啊。我们那时候,根本吃不到这种菜。不过看起来,”他指指碗里少得可怜的几块鸡肉,“这么多年,好像也没什么进步。”
  方木没有心思跟他寒暄,“乔老师有消息么?”
  边平的脸色沉了下来,“没有。我今天也是为这事来的,到法学院了解点情况。”
  方木无语,也没有胃口继续吃下去了。
  “你什么时候毕业?”
  “04年,怎么?”
  “哼!”边平点燃一根烟,“那你恐怕是乔老师最有良心的弟子了。”
  “嗯?为什么这么说?”
  “你的那些同学,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着急的。你的师兄、师姐们倒是急得够呛,不过我看他们是担心没有人指导论文,毕不了业。”他朝地上掸掸烟灰,一个服务员走过他身边,瞪了他一眼。“法学院的头头们要我回来帮忙带一段时间学生,我哪有时间?后来还是师母推荐了一个人。”
  “孙普?”
  “呃,你怎么知道?”边平惊讶地睁大眼睛。
  “上午我刚刚去听过犯罪学。听说,他是我的师兄?”
  “是啊。他是91届的研究生,我是86届的。”
  “那他怎么……去图书馆工作了?”
  “咳,那说来可就话长了……”边平苦笑着摇摇头,这时赵永贵从包间里钻出来,冲边平挥挥手。
  “好,我一会就过去。”边平转过头对方木说:“师弟,说点正经事。乔老师很赏识你,不止一次跟我提过你很有天赋,我也觉得你是个人才。怎么样,毕业后来帮我?”
  方木摇摇头,“我没想过要做警察。”
  边平显得有点失望,“嗯,人各有志。不过,如果你能做个好警察的话,也许,能了乔老师一桩心愿。”他站起身来,拍拍方木的肩膀,“你慢慢吃吧,有消息我会通知你。”
  方木走出食堂,在外面的空地上站了几分钟,决定去乔老师家一趟。
  家里只有师母一个人在家。一进门,方木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中药味。
  “师母,您病了?”方木向厨房望去,一只小小的砂锅正在煤气灶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唉,能不病么?”几日不见,师母看起来消瘦了很多,头发几乎全白了,“正好你来了,一会帮我把药渣滤一滤。唉,小羽又跑出去找他爸了,家里也没什么招待你的,你自己倒水喝吧。”
  方木忙说不客气,把师母扶到卧室里躺好,又跑到厨房把汤药过滤到碗里,端到师母身边。
  “学校里怎么样?”师母让方木坐在床边,开口问道。
  “还好。犯罪学也复课了。”
  师母轻叹了一口气,“老头最怕耽误学生的课,即使他不在,我也不能让学生们缺课。研究生的课就没办法了,好歹给本科生先安排好。”
  方木沉默了一会,鼓足勇气开口问道:“师母,孙普老师……也是乔老师的学生么?”
  “是啊。我想想,”师母用指节轻叩着太阳穴,“他是91届的研究生。”
  “那,他怎么没有搞教学,而是去了图书馆呢?”
  “咳,这孩子,走过不少弯路啊。”师母放下送到嘴边的药碗,“孙普当时是他那届学生中最出色的一个。老乔这个人,轻易不夸奖自己的学生。可是他常常在家里提到孙普这个学生,看得出,他很赏识孙普。孙普毕业后,老乔向学校推荐他留校,安排在自己身边做助教。孙普也挺争气的,工作搞得很出色,还不到30岁,就破格提了副教授。当时算得上是省内有名的青年才俊。可是后来,唉……”师母摇摇头,叹了口气。
  “后来怎么了?”方木急切地问。
  “你也知道,法学院有的时候会参与地方公安机关办案。当时老乔带着孙普破了几个案子。带了一段时间之后,老乔就试着让孙普独立办案。孙普在这方面似乎有特殊的天赋,几个案子都办得漂漂亮亮的。当时,各种荣誉啊,赞扬啊,铺天盖地的。这孩子当时还年轻,就有点把握不住自己了。98年,郊区那边连续发生了几起弓虽.女干杀人案。当时乔老师出国考察,市局就请孙普协助侦破。孙普运用你们那个什么犯罪心理画像技术,把凶手的特征大致描述了出来。警察按照他的描述,还真地抓到了一个各方面特征都很吻合的人。结果那个人死也不招供。由于当时找不到其他的证据,只能依靠他的口供,所以一直定不了案。那件案子的影响很大,上头也追得很紧。警察和孙普都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我想,孙普这孩子当时也是急昏了头了,竟然怂恿警方刑讯逼供。结果,那个人捱不住打,死掉了。更糟糕的是,没过几天,真正的凶手在外地被抓住了。很多人因为这件事都受到了牵连,有被判刑的,有被撤职的。好一点的,当时市局刑警队的一个队长,我记得姓赵,叫赵永贵,被调到经文保处了。孙普当时差点被抓起来,后来由于证据不足,再加上老乔做了很多工作,才算保住他。不过教学岗位肯定是回不去了,老乔又找了校领导几次,最后在图书馆给他安排了一个职位。”
  原来是这样。方木喃喃自语,一低头,却看见了几乎凉透的汤药,急忙端给师母。
  “这件事,我怎么从来就没听说过?”
  师母皱着眉头把汤药喝光,接过方木递过来的纸巾,擦擦嘴角,喘息了几下后,继续说道:
  “当时你还没入学呢。再说,这种事情,学校拼命压住还来不及,怎么会大肆宣扬呢。不过说真的,这件事给老乔的刺激很大。从那以后,他的脾气变得很坏。孙普有好几次来看望他,都被他连人带东西推出来。在家里,这件事绝对是个忌讳。”她拍拍身边的另一个枕头,“今天是老头不在家,否则,我是万万不敢跟你说这些的。唉,那段时间,他在家里绝口不提任何学生。不过这几年,他经常在家里提到你,看得出,孙普和你,算是老乔最赏识的两个学生了。最初,我打算向学校推荐你给本科生代课的,后来考虑到你年龄太小。再说,孙普这几年工作勤勤恳恳,各方面对他的评价都不错,学校也考虑让他回到教学岗位。唉,说到这件事,孙普可能不知道。老乔表面上始终不肯原谅孙普,可是一直在暗地里尽力维护他。要不是他忽然失踪了,他还打算下学期就建议学校重新聘任孙普呢……”
  后面的话,方木已经听不进去了,他觉得自己必须要马上找一个人谈谈。
  第二十七章 呼兰大侠
  “你说什么?”邰伟一下子从方木的床上跳起来,“图书馆的那个人?就是戴个眼镜那个?”
  方木点点头。
  “原来老赵是因为这件事被撸下来的,怪不得他一提到犯罪心理画像就火冒三丈似的。”邰伟皱着眉头,“可是他看起来挺斯文的样子啊,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也没说凶手就一定是他。只是我们曾经分析过,凶手应该是一个精通心理画像的人。现在看起来,这个学校里,除了我和乔老师,就只有孙普了。”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从目前来看,好像没有证据能证明他是凶手。”
  方木想了想,“我们都见过凶手,你还追过他一段。怎么样,能不能跟孙普对上号?”
  邰伟冥思苦想了一阵,“身高好像差不多。可是那天晚上凶手穿着一件长风衣,而且光线很暗。我也确定不了他们是不是一个人。”
  方木有点泄气,不吭声了。
  邰伟见他表情颓然,忙换个话题问道:“那篇课文你研究得怎么样了?”
  方木的脸色更加阴沉,摇了摇头。
  “你说乔老师的失踪会不会跟那篇课文有关系呢?我有个想法:那是从教材上撕下来了,而乔老师的身份恰恰是教师。这是不是意味着第七个被害人是个教师呢?”
  “应该不是。”方木想了想,“那篇课文出现的时候,乔老师还没有失踪。我想,对于凶手而言,乔老师的来访应该是个意外。第七个被害人应该另有其人。”
  “那我们岂不是什么也做不了!”邰伟有些不耐烦了。
  “也不是。邰伟,搞侦查什么的你很在行,你先在外围查查孙普。假设凶手真的是孙普,那么如果乔老师还活着的话……”方木顿了一下,提高了声音,尽量显得不是那么底气不足,“……孙普应该把他藏到了什么地方。查探孙普的行踪,也许能找到乔老师的下落。”
  “嗯,我现在就去准备。”邰伟站起身来,突然砰地一拳捶在桌子上,“不管是乔老师还是谁,这一次再也不能让他得手了!”
  说完,他大步走向门口,拉开门的时候,忽然转过身来,“小子,你自己也当心点。”
  方木瞥了一眼扔在床上的书包,里面装着那把军刀,点了点头。
  噩梦又如期而至。
  那些残缺不全的躯体默默地围在方木的床边,无言地看着床上拼命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的方木。
  尽管眼睛睁不开,方木却感到围在身边的那些逝去的人中间,多了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孔。
  曲伟强、王倩、唐玉娥、金巧、辛婷婷、吉尔、孟凡哲、董桂枝、张瑶……
  你们……
  一只手按上肩膀。
  “其实,你和我一样。”
  突然,方木感到自己的脖子能动了。
  他猛地回过头去。
  是孙普那微笑着的脸。
  这张脸,是方木几天来在脑海里出现最多的形象。他熟悉它甚至胜于熟悉自己的脸。
  讲到精彩处的眼波流转,微笑时嘴角的牵动,思索时紧蹙的眉头,还有目光扫过方木时隐隐的笑意。
  此刻,这张脸的主人正站在讲台上,享受着台下崇拜的目光。
  “好了,这堂课的内容就是这些。”孙老师把粉笔扔进黑板槽,拍拍手上的粉笔灰,“离下课还有十几分钟,做个小游戏吧。”
  正准备收拾书包的学生们停下了动作,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孙老师身上。
  “我这里有几道智力测试题。据说是美国联邦调查局对几十名心理异常的犯罪人所作的心理测试,结果测试的答案惊人的一致,也证明了这些人的心理的确异于常人。你们看看能答对几道,也许,在座的各位,你们中间就有具有犯罪天赋的人哦。”孙普微笑着挤挤眼睛。
  学生们兴奋起来,似乎每个人都觉得具有异常心理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第一题:某天,一位曾去过南极站参与太阳能设备调试工作的工程师在家里吃了妻子端给他的肉食后,觉得味道很怪,就问妻子这是什么肉。妻子回答说这是企鹅肉。那工程师沉默了一会之后,用餐叉刺进了自己的喉咙。(学生们发出惊呼)我的问题是:为什么?”
  原来是这个。方木在心里说。
  一年前,方木曾经偶尔发现了这几道题,出于好奇,他也尝试着寻找答案。一共7道题,方木答对了5道,测评结果是:方木具有高度心理异常的倾向。
  学生们却大多没有看过这些题,纷纷讨论着,教室里热闹得像菜市场,却没有一个人得出正确的答案。后来还是孙老师揭开了谜底:工程师在南极曾经遇险,一个同事死掉了。后来他和其他人依靠吃一种据说是企鹅肉的东西才维持到营救人员赶到。他在尝到了企鹅肉的真正味道之后,才知道他当时吃的其实是死去同事的肉。
  学生们恍然大悟,有几个人做出恶心欲吐的表情,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对接下来的题充满兴趣。
  第二题:一名身患宿疾的男子四处求医,最终在一家医院内彻底治愈了。可是在他返乡的火车上,他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叫,狂乱中打伤了几名乘客后,撞碎车窗,跳出了车外。结果被卷入车轮,粉身碎骨。为什么?
  学生们热烈的讨论着。孙老师背着双手,悠然自得地在教室里走来走去,不时否定着学生们的答案。
  后来一个学生答对了这道题:男子的宿疾是失明。痊愈后,本以为自己可以重见光明,结果列车经过了一个隧道,黑暗中男子以为自己旧疾复发,绝望之余跳车自尽。
  “非常好,平时成绩加10分!”孙老师带头鼓掌。
  这下将学生们的积极性彻底调动起来。那个获得奖励的学生红着脸坐下,其他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都眼巴巴的等着第三道题。
  第三题:有个男子和女友在河边散步,女友失足落入水中,挣扎了几下就沉没了。男子慌忙跳入水中,可是却没有将女友救上来。几年后,男子重游伤心地,看见一个老者在钓鱼。男子发现老者钓上的鱼身上都干干净净的,就问老者鱼身上为什么没有水草。老者回答说:这条河里从来就没有水草。男子听后,一言不发,跳入河中自杀了。为什么?
  答案是:当时男子跳入河中挽救女友的时候,曾抓住类似水草的东西,男子就放手了。后来从老者的回答中,他终于知道他当时抓住的并不是水草,而是女友的头发。
  没有人答对。
  第四题:一个人头朝下死在沙漠里,身边是几个大大小小的行李箱。死者手中紧紧捏着半根火柴。这个人死怎么死的。
  答案是:这个人乘坐的飞机发生了故障,所有人需要跳伞逃生,结果发现降落伞少了一个。于是大家决定抽签决定生死,抽到半根火柴的人只能自己跳下去。结果死者不幸抽到了半根火柴。
  没有人答对。
  第五题:姐妹二人去参加母亲的葬礼。妹妹在葬礼上看到了一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一见倾心。可惜那个小伙子在葬礼结束后就消失了。几天后,妹妹在厨房里用刀子杀死了姐姐。为什么?
  答案是:妹妹爱上了那个男子,非常渴望跟他再次见面。但是她知道只有在葬礼上才能再次看见他,于是她制造了一个葬礼。
  一个女同学答对了这道题。
  第六题:马戏团有两个侏儒,其中一个是瞎子。某天,马戏团的经理告诉他们,马戏团只需要一个侏儒。这两个侏儒都非常需要这份赖以谋生的工作。结果,第二天一早那个瞎子侏儒在自己的房间里自杀了。房间里有木制家具和满地的木屑。瞎子侏儒为什么要自杀?
  答案是:另一个侏儒趁瞎子侏儒睡觉的时候,偷偷溜进他的房间,将所有的木制家具的腿都锯短。瞎子侏儒醒来后,发现他摸到的每样东西都变矮了,以为自己一夜之间长高,绝望地自杀了。
  没有人答对。
  不知不觉中,窗外的天色越来越阴沉。
  “最后一题,”孙老师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也许是最难的一道。所以你们每个人都要认真听,认真想,别轻易下结论。”
  每个人都屏气凝神,静静地听孙老师念出最后一道题。
  “有个人住在山顶的小屋里。”孙老师的声音低沉,“某天深夜,大雨滂沱。这个人在小屋里准备上床睡觉,突然……”他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几个女生发出了低低的惊呼,“……他听到了敲门声。他推开门一瞧……”孙老师停止了讲述,扫视着鸦雀无声的教室,“……却一个人也没有。(有人发出笑声)他就关好门,上床睡觉了。谁知几十分钟后,神秘的敲门声再次响起。(方木注意到几个女生做掩口惊呼状,不由得感觉好笑)那个人战战兢兢地打开门,还是一个人都没有。这一夜,敲门声反反复复地响了好几次,可是每次推开门,门外都是空无一人。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在山脚下,躺着一具遍体鳞伤的尸体。”
  孙老师停了几秒钟,满意地看着每个人脸上的恐惧表情,缓缓说道:“我的问题是,这个人,是怎么死的?”
  学生们的表现比刚才严肃了许多,小声讨论着各种可能性,不时有人急赤白脸的争论着。
  孙老师似乎对学生们的投入非常自得,他慢慢的穿行在教室里,大声说:“一定要慎重,答案可能超乎你们所有人的想象。”
  方木早就知道这道题的答案,不免对孙老师的故弄玄虚不以为然。他收拾好书包,准备下课铃响后就离开教室。
  忽然,方木感到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他一抬头,正好碰上孙老师的目光。
  那目光中的笑意依然,只是隐藏在镜片背后的双眼中骤然放出一阵阴冷的光,凌厉无比,连那微笑都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肩膀上的手忽然加大了力度,微笑着的孙老师微微俯下身子,耳语般轻声说道:
  “第七题,最后一题,不知道你猜不猜得到呢?”
  仿佛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一瞬间,身边的人好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世界都只剩下方木和眼前的这个人。
  六道题,九个死者,一个永远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的人。
  血色的回忆在方木的脑海里电光石火般闪过。
  方木感到全身的血液“呼”地一下都窜到了头顶,他猛地站起身来。
  身边的几个学生都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诧异的看着方木。
  孙老师毫不退让,依旧微笑着看着方木的眼睛,“怎么,你要告诉我答案么?”
  方木的双手死死地抓住桌沿,牙咬的咯吱咯吱响。
  孙老师移开目光,低头看看手表,“好了,快下课了。我来公布答案吧。”
  学生们的注意力又从举止怪异的方木身上回到了孙老师那里。
  “答案是:死者来找那个住在山顶的人——注意,这个人住在山顶——敲门之后,那个人一推门,可怜的死者就被推了下去。(教室里开始有人发笑)这个倒霉的家伙不死心,又爬了上来,结果又被那个人一开门给推了下去。(笑声变大)如此反复几次,这个倒霉蛋终于熬不住,挂了。(哄堂大笑,伴随着掌声)”
  下课铃在笑声中响起,孙老师一挥手,“下课!”
  教室里的人很快就走得干干净净。方木回过神来的时候,教室里只剩下他还在一动不动的站着。
  讲台上空空荡荡的,孙普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离开了。
  方木却依旧死死盯着孙普曾经站过的地方。
  走到教学楼外,天色已是阴沉一片,抬头望去,大朵的乌云正在吞噬最后一角蓝天。虽然是下午,可是竟有了暮色深沉的味道。
  看来又将是一场大雪。
  方木感到心绪烦乱,在干燥的冷空气里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后,才稍稍平静了一点。他想起应该给邰伟打个电话,可是连拨了几次都是无法接通。犹豫了一会之后,方木决定先回寝室。
  摆在方木面前的,是张瑶被杀一案的全部资料。其中摆在最上面的,是那篇课文的照片复印件,向下依次是刊载那篇课文的小学教材、《呼兰河传》。
  方木拿起那份复印件,这份复印件他再熟悉不过了,连每一个标点符号的位置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无论他怎么看,也无法从中找出凶手下一次犯案的提示。他尝试着从每句话,每个自然段中找到第七个字,可是连在一起的都是一些杂乱无章的词而已,根本无法表达出哪怕晦涩的含义。
  看来这提示不是来自于这篇课文本身,那么就应该来自于它的出处。
  直接出处是那本教材。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六年制小学四年级下学期语文课本。它平平的躺在桌面上,看起来相当无辜。方木对其中的每篇课文,每一道习题都反复研究过,仍然没有任何线索。
  间接出处是《呼兰河传》。《火烧云》出自《呼兰河传》第一章。《呼兰河传》并不算一本很厚的书,可是如果把它当作一个线索来查的话,却是最麻烦的,所以方木把它放在了最后。现在看起来,这本书大概是唯一的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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