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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生 - 东野圭吾 - 东野圭吾

_2 东野圭吾(日)
  中西龇牙咧嘴地伸出左手,抓住拓实的衣领。“你回来得正好。整了人,以为就没事了?”
  “这样吧,你还我一拳好了。”
  “不用你说也要还你,还不止一拳呢。”
  说完,中西挥起右拳。他动作不快,完全可以避开,可避开了这一拳,会使他更加恼火,得不偿失。但是,不能被打中鼻梁。拳头快碰上脸颊时,拓实稍稍侧了一下脸。于是,中西那没什么劲的拳头击中了他颧骨稍下的部位,力道不大,但还是有所冲击,拓实的耳朵嗡地响了一声。
  中西松开了手,拓实却并未因此获得解脱。不知何时,站在他背后的男子已经将他抓住。拓实试图挣扎,但对方的力气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根本无法挣脱。他回头一看,见那两人正分别扭着他一条胳膊。
  中西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根四棱木条,像抡棒球棒一样抽向拓实的腹部,另几个人也过来踢他,一时间棒打脚踢如暴风骤雨般袭来。拓实将全身的力气都移到腹肌上,尽管如此,每挨几下总有一下震动内脏。除了疼痛,他还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上蹿,冰激凌的味道伴着一股酸味一起回到口中。他喊不出声音,呼吸也困难起来。渐渐地,他站不住了,一弯膝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扭住拓实手臂的手开了,他当即瘫倒在地。
  五个人骂骂咧咧地继续殴打拓实。他抱住脑袋,将身体蜷成一团,宛如一块石头。
  他听见有人在喊,不是那五个人的声音。与此同时,殴打停止了。又一声呼喊清晰地传入耳中:“别打了!”
  拓实依旧双手抱着头,偷眼循声望去,看见那个古怪小子时生正朝这边跑来。真是个傻瓜,拓实想。
  “你来干吗?”五人中的一个喝道。
  “五对一,真不要脸!”时生怒喝道。他拿着什么。仔细一看,是一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伞。
  “小鬼,滚一边去,别多管闲事。”那人退了时生的胸脯一把。拓实心里也暗道:是啊,快滚一边去。
  时生却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竟举起破伞朝那人打去。那人轻而易举地躲开了,一记直拳砸在时生脸上。时生被打得向后飞去,跌坐在地。
  中西走过去骑在他身上,一把掐住他尖尖的下颌。“哪儿来的?宫本的朋友?”
  “不是”,拓实想这么说,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出不了声。
  时生自己回答了。“是亲戚。”
  拓实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多说些什么!”
  “哦,这么说,你也有连带责任啊。”中西狞笑道。
  “放过他吧……”拓实拼命挤出一点声音,“他还是个孩子。”
  身旁一人说了声“嚷嚷什么”,抬腿便踢。
  拓实两手一挡,顺势站了起来,冲过去将中西从时生身上拖开。“我与这家伙毫无关系,不是亲戚,我根本不认识他。”
  中西抖起肩膀,露出一脸嘲讽。“想保护他?你们这种愣头青,也配唱高调?”
  拓实扭头对时生说:“笨蛋,快跑!”
  “我才不跑呢。”
  “我叫你快跑!”
  刚说到这里,拓实头上便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在疼痛袭来之前,他先觉得神智开始模糊。他并没有马上昏厥,却扑到时生身上,尽力保护这个素不相识的青年免受连累。被打的时候他还在想,我怎么会这么做呢?这不符合我的一贯作风啊,我从来不管这种人的死活。
  拓实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脸颊处还有与柏油路面接触的感觉。他睁开眼,朦胧的视野中有一件橙色风衣。时生在伸开双腿靠墙坐着,头垂在胸前,披下的头发盖住了脸庞。
  拓实站起身,觉得全身的关节都在响,脑袋昏沉沉的,全身都肿了起来,好像还在发烧。
  他踉踉跄跄走进时生,抓住他的肩膀,边唤边摇了摇。时生的脑袋前后晃了晃。脑袋不再晃动时,时生睁开了眼睛。他右鼻孔流过血,但看起来伤得不太重。
  拓实松了口气。“不要紧吧?”一开口,他嘴里立刻充满了血腥味。
  时生望着拓实,眨了几下眼睛。看他的表情,像是还没回过神来。“啊……爸爸。”
  “什么?”
  “呃,不,拓实你没事吧?”估计他的嘴还张不开,声音小得仅可听清。
  “亏你还问有没有事,你又何必来多管闲事呢!”
  一个像是购物后回家的中年肥胖妇女露出一副很反感的样子看着他们,走了过去。拓实看着她快步走开后,问时生:“能站起来吗?”
  “大概可以。”
  时生龇着牙站起身,拍了拍臀部。拓实这才发觉身上的西装已经破烂不堪,从膝盖处擦破的地方可以看到血淋淋的伤口。
  “先去一下我家吧。”
  “在附近?”时生东张西望。
  “就在上面。”拓实指了指锈迹斑斑的楼梯。
  拓实刚打开每次开关总会卡住的房门,时生就小声地说了一句:“好脏!”
  “少啰嗦!看不惯就别进来。”
  拓实脱下旧皮鞋进了屋。只有一间不足三叠的厨房和一个六叠的和室,色情书和漫画仍得遍地都是。看来有一阵子没清扫了,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沙沙作响,腾起灰尘。壁橱里塞满了破旧的东西,门半开着,露出了脏兮兮、又薄又硬的被子。房里有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腐臭味。拓实拉开从未洗过的窗帘,打开了窗户。
  “随便找地方坐吧。”拓实说完便脱去上衣,在厨房的水龙头边洗脸。他嘴里火辣辣地疼。洗完,他就像一块破抹布一样,在厨房的地板上躺成了一个“大”字。他全身都疼,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伤得最重。
  时生不知所措地在和室中央站了一会儿,随即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坐在一堆《少年跳跃》杂志上。
  “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啊。”他好奇地看着四周。
  “破破烂烂的,不好意思。”
  “真脏,但还有点意思。”
  “什么?”
  “怎么说呢……原来你还住过这样的公寓。”时生那还沾着鼻血的脸上绽开笑容。
  “可恶!什么叫住过?是正好好地住着呢。对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一路跟我过来的?”拓实仍躺着问道。
  “想跟来,后来跟丢了呗。我不是干那个了吗?”
  好像是在说手背上放了个大盘子的事。拓实冷哼一声。“突然冒出来,好说是亲戚,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那倒也是,或许谁都会觉得奇怪。”
  “那是自然。那么,你既然跟丢了,怎么又找到这里来了?”
  “嗯,还依稀记得一些。”
  “依稀记得?”
  “以前你带我来过啊。好像是去浅草游玩回来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你说过,年轻时在这里住过。”
  “谁说的?”
  “谁……”时生欲言又止,随后又道,“是爸爸。”
  “啊?”拓实的嘴张得老大,“就算你老爸在这里住过,和有又有什么关系?”
  “这一带的年轻人住的地方,大致也差不多。”
  “怕是碰巧了吧。”
  “嗯,运气好呗。”
  “好什么好?被人揍成这样还好啊?喂,身上有烟吗?”
  “没有,我不抽烟。”
  “哼,没用的家伙。”
  拓实伸手拿过一个空可乐罐,倒过来,从开口处可以看见里边有不少烟蒂。他用手指挖出几个,挑了一个最长的叼在嘴上点燃。这烟蒂应该也是七星的,吸到嘴里却是另一股味。拓实想,这么难抽的烟还是头一次碰到,可他还是继续抽着。
  “我也可以提问吗?”时生道。
  “问什么?”
  “刚才那一伙是什么人?”
  “他们啊,是我的同事,今天上午还是。”
  “什么工作?”
  “下三烂的工作,太下三烂了,所以我不干了,还揍了他们,他们就来报复。不该在简历上写真实住址啊,随便乱写一个就好了。”拓实喷了一口烟。毕竟抽的是烟蒂,吐出来的烟叶不是正经颜色。
  “被揍了个稀里哗啦啊。”
  “嗯。”
  “为什么不还手?应该能抵挡一阵的,你不是练过拳击吗?”
  拓实正要将烟蒂放到嘴边,这时却停下了手,瞥着时生。“听那个人女人说的?”
  “哪个女人?”
  “少装傻!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烟蒂已经短得夹不住了。他掐灭了,再找下一个。
  他在拳击馆练习过半年,那是在上高中的时候。从棒球社退出后,他寻找着令自己全身心投入的项目。然而,在领教了已经入门的家伙的厉害后,他大为惊叹,知道自己力有不逮,便放弃了。
  “反击一下也好啊。”时生还在说。
  “反击一下,他们就更火了,会还我十下。”
  “爸……你也大不了五个人啊。”
  “我可没那本事。就算我打倒了他们五人,下次就会有五十个来报复了。他们反正非揍我一顿不可,既然这样,不如让五个人揍一顿算了。”
  “这样啊。”
  “就是这样。不说这些了,你的事情我还没好好问呢。”
  拓实正说到这里,门锁咔嚓一声被打开了,梳着马尾的千鹤走了进来。她穿着廉价的皮短裙,披着牛仔服。一看到躺在厨房地上的拓实,她那双大而圆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怎么,跟人打架了?”
  “不是。是为了工作闹了点纠纷。”
  “纠纷……”她还想说什么,忽见房间里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便将话咽了回去。时生对她点头致意,她也点了点头。
  “他叫时生,刚才和我在一起,也挨揍了。”
  “哎哟,真冤。”千鹤一脸歉意。
  “千鹤,给根烟抽。”
  “得先处理伤口啊。”她进了屋,蹲在拓实身旁,摸了一下他发肿的脸颊。
  “疼……别摸,快拿根烟来。”
  “抽烟对伤口不好。你等着,我去买药。有钱吗?”
  拓实将手伸进裤兜。应该有几张千元钞的,可他的手指只碰到几个硬币。他皱着眉头,想起中西临走时说的话:“都被你搅了,今天才没挣到钱,要你赔。”
  拓实伸出手,摊开。
  “只有三百二十元?”千鹤非常失望。
  “对不起,药费你垫一下。”拓实便摸着她的大腿边说。
  千鹤“啪”地打了一下他的手,站起身。“等着,我去去就来。”
  “拜托。”
  千鹤晃着马尾出去了。
  拓实又点着了一个烟蒂。房间里还残留着千鹤身上喷的便宜香水的气味。
  “女便宜?”时生问道。
  “嗯,”拓实答道,“很不错吧?”
  “啊……嗯。”不知为何,时生面露困惑的神情,“但不会和她结婚吧?”
  “为什么?不能跟她结婚吗?”
  “不,也不是。”时生搔了搔头。
  “我是准备娶她做老婆的。当然,现在还没有条件。”
  “嗯,是吗?”时生垂下了头。
  “怎么了?你灰心丧气的干吗?”
  “没有,只是,这样好吗?”
  “你凭什么这么说?怎么了?你对千鹤一见钟情,这么快就吃起醋来了?”
  “怎么会呢!”
  “那么,我要和谁结婚关你屁事?别瞎操心。”
  “嗯,是不关我事。”时生双手抱膝,重新坐稳。
  拓实仰起上身,忍着疼痛盘腿坐起来,伸手拿过一本《平凡PUCH》翻看着美女图片。艾格尼丝·林[注:20世纪70年代后半期在日本大受欢迎的美籍华人歌手、演员]依然身穿泳装,露出晒得黝黑的肌肤。全脱了不好吗?拓实想,千鹤也不错,可要是胸有她的这么大就更好了。
  早濑千鹤在锦系町的酒吧上班。拓实以前曾在那家酒吧对面的咖啡店里做侍应生,千鹤上班前常常去那儿喝杯咖啡。他们就在那儿认识了,很快打得火热。两人第一次做爱是第二次约会回来后,就在这个肮脏的屋子里。当时,由于被褥太薄了,做到一半时千鹤直叫背痛。从此,拓实便养成了在约会前晒被褥的习惯,但也没保持多久,因为后来改成在千鹤家碰面。
  “我回来了。”门猛地打开,千鹤回到屋里。
  
  
  5
  
  拓实脱去衣服,发现伤口比想象的多,而且每一条都很深。千鹤每碰一下伤口,拓实都要大声骂上几句。千鹤充耳不闻,手脚麻利地消毒、涂药、包上绷带,手法很熟练。时生问,是不是拓实经常受伤。
  “倒也是,但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当初我可是立志做护士的,还上过护士学校呢。”
  “是吗?”
  “上是上了,可没多久就腻了,对吧?”拓实说。
  “说什么呢!是家里没钱,供不起才退学的。”千鹤绷起了脸。
  “如果真想当护士,半工半读也行啊。”
  “你说得倒轻巧。”她说声“好”,宣布治疗完毕,在拓实的背上拍了一下,疼得他脸都歪了。
  “你……是叫时生君吧?你身上的伤也得治啊。”
  “我就算了。”时生直摇手。
  “让她看看吧,硬撑着伤口会化脓的。”拓实说。
  时生显得有些动摇,随即朝千鹤点了点头。“那么就……”
  时生脱下短风衣和T恤衫。他偏瘦,肌肉倒也结实,更引人注目的是晒得黑黑的肤色。
  “晒得真黑啊,练游泳来着?”千鹤似乎也这么认为。
  “嗯……算是吧。”时生偏着脑袋模棱两可地答道。
  “咦?这可不是今天弄出来的伤吧?”千鹤指着他的侧腹说道。那里有一条十厘米长短的伤疤,像是被什么东西割伤的。
  “啊?哪里?”时生看了一眼,道,“嗯,不像是今天的伤口。”
  拓实也询问那伤疤的由来,时生只是扭了扭脖子,随口应了一声。
  “怎么回事?这么长的伤疤你不记得?难道不是你身上的吗?”
  “我和你一样,经常弄伤自己。”
  “你也经常打架?”
  “嗯,我倒没打过架。”说着,他又看了拓实一眼,笑道,“打了那么一架,还真是生来头一回啊。”
  “那叫打架吗?那叫挨揍。”
  “挨揍也是生来头一回。”
  “你还笑?你没事吧?”拓实用手指在头上画了几圈。
  “说老实话,我还真有点高兴。打来打去的,我还从没干过,早就想试试了。真令人兴奋。”看他的样子倒不像在开玩笑,双眼闪闪发光。
  “哦,娇生惯养长大的吧?”拓实挖苦道。
  “什么娇生惯养……我可没有那种好身体。”
  “身体哪儿不好?现在不是挺健康的吗?”千鹤睁圆了眼睛问道。
  “嗯,这身体看上去是很健康。”时生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就像在试一件新衣服的手感。
  千鹤也细心地在时生的伤口上贴好胶带,裹上纱布。拓实看着他们俩,又去打开千鹤的手袋找烟。里面只有一盒艾古牌香烟。她很节俭,只买这个便宜牌子。
  “拓实,你说是因工作上的事闹纠纷,就是那位拉人的工作吗?”千鹤边往时生的手腕上缠绷带便问道。
  “是啊。”
  “看来你又不干了?”
  “嗯。”
  “哼,又没做长啊。”千鹤露出失望的神色。拓实自然懂得这种眼神的含义。
  “反正那种拉人推销的活儿也不可能干一辈子,只是零工罢了。我可不想憋着火干下去。”
  “不是说推销业绩好,就能转到管理层吗?”
  “那明摆着是骗人的。推销干再久也是推销。”
  “可不管什么工作,总比什么都不干强啊。整天闲逛,可没人送钱来。”
  “谁闲逛了?明天我就去找工作,真的。”
  或许千鹤觉得他又来老一套了,便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千鹤的治疗像是结束了。时生说了声“谢谢”,她嫣然一笑,说:“多保重。”
  “伤口一弄好,不知怎么肚子就饿起来了,千鹤快做点吃的吧。”
  “做吃的,做吃的,有什么东西可做?”
  “去买些来啊。”
  “钱呢?”
  “三百二十元。”
  “够买什么?”千鹤将烟盒塞进手袋,“再说我也得去上班了,迟到了要扣工资。”
  “怎么,叫我把嘴挂起来吗?”
  “我这么说了吗?到底是谁的错?随随便便就把工作丢了,谁不是在耐着性子干活啊?我也不净遇上些烦人的事吗?”
  “既然烦,不干不就完了?”
  “我可不成,还不想饿死在路旁。”
  “哪能就饿死呢?你看好了,只要我一下子发了财,保证让你享福。我要干就干大事,赚大钱。”
  千鹤仔细端详着他的脸,慢慢摇了摇头,默默地从手袋取出钱包,抽出一张千元钞放在《漫画色图》上。
  拓实刚想说“谁要这个”,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不好意思,很快就还你。”
  千鹤苦笑一下,叹了口气。“时生君,你老跟着他不会有出息的,还是趁早找别的朋友为好。”
  时生没有回答,将手伸向钞票,双手拈起,仔细看了看,喃喃道:“是伊藤博文啊。”[注:1963年发行的 一千日元纸币上的头像是伊藤博文,1984年换成夏目漱石,2004年换成生物学家野口英世]
  “你不会没见过这玩意儿吧?”拓实一把夺过钞票。
  “拓实,那件事你打算怎么办?”千鹤问道。
  “什么?”
  “你妈那里不去好吗?”
  “我不是说过了吗?那人不是我妈。”拓实又望向时生,说道,“你回去对她说,叫她以后别管我了。”
  时生听了直眨眼睛,像没听懂,嘴巴也半张着。
  “时生君,你不是拓实哥的朋友吗?”
  “是那个女人派来的奸细,对吧?”
  “刚才我就问过,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啊?”时生问道。
  “装什么傻?那个女人就是那个女人呗,除了那个姓东条的老太婆还能有谁?”
  时生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东条奶奶?爱知县的?”
  “你终于坦白了。”拓实转向时生,重新盘腿坐好,“快说,你是她什么人?依我看,大概是她儿子。”
  “儿子?这么说,是拓实哥的弟弟?”千鹤交替看着他俩,“一点也不像啊。”
  “才不是呢。”时生看着拓实,摇了摇头,“我不是东条奶……那人的儿子。”
  “那你是谁的儿子?和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从哪儿来?想回哪儿去?”拓实连珠炮似的提出一连串问题。
  时生看看拓实,又看看千鹤,然后又将视线落到拓实的脸上,下颌抖动起来。这家伙怎么回事?拓实刚这样想时,时生开口了。
  “我……孤身一人。”
  “啊?”
  “孤身一人,没地方可去,也没地方可回,谁的儿子都不是。我……我的父母不在这个世界,已经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时生说着,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6
  
  拓实和千鹤一起走出公寓。千鹤说,让时生一个人待会儿。拓实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但也觉得,他现在这个样子,的确不能随随便便跟他说些什么。
  “那家伙也不知是什么毛病,好好说这话,一下子就哭起来了。”拓实一面走,一面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公寓。
  “各人都有烦恼嘛,和拓实哥你一样呗。”
  “看是这么回事,可什么都不说,别人怎么知道!”
  “我的父母不在这个世界”,时生刚才这样说,估计是说,父母早就过世了,自己孤身一人。拓实想,千鹤说他和自己一样,其实不太一样啊。
  说也奇怪,时生曾说他和拓实的关系有点像亲戚。既然两人都是天涯孤客,又怎么会是亲戚呢?
  拓实与要去车站的千鹤分手后,走进了一家经常光顾的面馆。这家店只在靠柜台处有一排座位,菜单上也只有面条和饺子。东西不怎么好吃,唯一的优点就是便宜。拓实要了面条、饺子和米饭,又去自助饮水处倒了一杯水。
  他养父最爱吃饺子,说只要有饺子和啤酒就别无他求,常常一个人要好多盘。养母见他这样,总要皱起眉头唠叨几句:吃这么多会留下气味,客人不要受罪吗?喝得脸红彤彤的养父总会摇摇手说,不妨事,睡觉前多喝些牛奶就行。
  拓实也照此试过几次,觉得喝牛奶并不管用。事实上,养父吃过饺子后,也总是带着满嘴大蒜味去上工的。
  现在想来,拓实觉得养父的客人真是倒霉。当时,养父正开着私人出租车。
  宫本夫妇没有孩子。检查结果表明,似乎是男方有问题。这一现实使夫妇俩非常失望,因为两人都非常喜欢孩子。他们结婚时就租了一橦独门独院的房子,不愿住公寓楼,就是考虑到婚后有了孩子,可以在院子里玩耍。
  夫妇俩并未因此意气消沉。他们决定两个人恩恩爱爱地过下去,还互相安慰道,没孩子但过得很幸福的夫妻不也有很多吗?
  然而,他们没有完全死心,总觉得有种遗憾。
  自己的骨肉无法留在这个世界上了,但是是希望有机会完成养育一个人这一的伟业。
  结婚十周年纪念日,一位亲戚打来了一个影响他们命运的电话,问他们想不想领养一个孩子。有个住在大阪的未婚姑娘怀孕了,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当然,她本人应该知道,但抵死不说,逼得急了就回答,反正不会回来了,还说他干吗?那姑娘的母亲推想,女儿准是被哪个坏蛋骗了,就要她去堕胎,可女儿坚决不肯。就这样,孩子在肚子里一点点长大,渐渐地“堕胎”这个词也没法说了,因为要将已完全成形的孩子杀死太过残忍,况且孕妇也会有生命危险。事已至此,只好让孩子出生。
  那姑娘的母亲思来想去,最后想送给没有孩子的夫妻做样子,可一下子找不到这样的人家。于是她与熟人商量,几经周折找到了打电话给宫本夫妇的那个人。
  面对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夫妇俩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反复商议。此前并非没想过收养义子的事,只是在没有具体对象的情况下来讨论,总缺乏真实感。他们从这时起才开始认真商议此事。
  希望有个孩子的想法没有改变。虽说是抚养别人的孩子,可养育的喜悦之情完全相同,只是担忧以后会一直放心不下。那孩子的血统到底是怎样的呢?
  于是,夫妇俩向中间人提出了一个方案:是否可以等看过孩子再作决定?他们想知道自己看到初生的婴儿时,会不会有养育的冲动。相出这个方案的似乎是妻子。
  中间人姑娘的母亲转达后,对方同意了。
  约两个月后,孩子出生了。听说是个男孩,宫本夫妇非常高兴。他们一直都更希望要个男孩。
  其实,这两个月,宫本夫妇是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中度过的。虽然声称要等看到了孩子再作决定,实际上夫妇俩早就在脑海里描绘开了新的家庭生活图景。其实尚未看到孩子,他们就有了决定。
  可上天毫不理会夫妇俩迫不及待想看到孩子的心情,没有轻易给他们见面的机会。不久,中间人带来了令他们大为吃惊的消息:那姑娘分娩后,不肯将儿子送给别人做养子了。
  这是背信弃义!宫本夫妇勃然大怒,宫本太太更是乱了分寸。也难怪,想了那么久的孩子眼看就要来临,到头来却落了空,着实令人无法忍受。但是,他们也没愚蠢到意气用事地对中间人乱发脾气。渐渐冷静下来后,他们觉得不能怪谁。亲生的孩子不愿意送给别人天经地义,由母亲亲自养大孩子自然再好不过。
  于是,宫本夫妇与那孩子并未得见。
  然而,约过了一年,那个亲戚又打来电话,询问是否仍想要那个孩子。
  用遭遇晴天霹雳来形容夫妇俩的感受大概也不为过,但他们还是很理智地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听中间人说,那姑娘想靠一己之力养大这个孩子,可她本来就体弱多病,边照顾孩子边工作实在无法支撑,结果只靠她母亲在家做些代工勉强度日。一家人无法过上正常的生活,长此以往,孩子或许就会营养不良。无奈之下,那姑娘已经同意将儿子送给别人。
  就在樱花从九州开始逐渐向北盛放的某一天,宫本夫妇去了大阪。他们被带到一个有一排小房子的地方,那儿若成为住家也太过寒酸了。在其中的一间小屋里,居住着那对母女,还有小男孩儿。姑娘当时十八岁,瘦得皮包骨头,脸色也很难看,说是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纺织厂工作,后来因为身体虚弱被解雇了。母亲个子瘦小,应该只有四十五六岁,可一脸皱纹,看上去像个老太婆。
  孩子躺在潮湿的榻榻米上,小小的,根本不像已经一岁的模样,动作也很迟钝。看着他肋骨凸显的身体和细细的四肢慢慢挥动的样子,宫本太太不由联想到羸弱的昆虫。
  姑娘的母亲毕恭毕敬地跪坐着低下头,说了声“拜托了”,姑娘也在一旁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两人身上都罩着满身蛀洞的毛衣。
  宫本太太将孩子抱起来,只觉得出奇地轻。她将孩子放在膝盖上,看着他的脸。或许是太瘦的缘故,孩子的眼睛显得特别大,也正看着她。孩子脸色不好,眼睛却生得晶莹剔透,似乎要对她诉说些什么。
  妻子看了看在一旁静观的丈夫。两人四目相对,微微点了点头。这就是夫妇俩最后的决定。
  他们要带孩子回去。那姑娘早已死心,没有阻拦。夫妇俩还和姑娘的母亲叹了很多,但叹了些什么,后来他们都忘却了,只记得他们抱着孩子离开时那姑娘的模样。她端坐着双手合十,咬着指尖。这个姿态一直到最后都没有改变。
  当时还没有新干线,宫本夫妇乘夜车返回东京,花了十多个小时,可宫本太太抱着孩子,竟然忘了时间的流逝。其他乘客见有孩子,都对他们特别照顾,令夫妇俩欣喜不已。
  就这样,拓实成了宫本家的孩子。
  
  喝干了面汤,拓实正要起身,墙上贴着的一张纸吸引了他。上面写着:“把饺子带回家。”
  他盘算着已花掉的饭钱和口袋中剩下的钱。他来这里前已经买了一包艾古。
  “老板,两份饺子打包。”
  正在为别的客人下面的店主沉默着点了点头。拓实取出烟盒,撕开锡纸,抽出一支,伸手取过柜台上的大盒火柴点燃。他抬头看着烟升向满是油污的天花板,喝了一口水。
  
  在高中入学考试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拓实听父母讲起了自己的身世,或许应说是在他的要求下。看了户籍副本后,他就一直为何时开口询问而犯愁。最后他豁出去开了口,并不是下了多大的决心,而是实在耐不住了。
  养母见儿子有些反常,就猜到他可能看了户籍副本。所以当他问起时,夫妇俩并没有显得狼狈不堪。他们早已明白这一天终将到来。
  大部分事情是养父讲的。养母达子只是插了几句话,给养父的记忆作了点补充。她始终低着头,不与拓实对视。
  这事说来不怎么动听,拓实当时只觉得,啊,看来整个人真不是自己的生身母亲。
  听完长长的讲述,拓实并没有多少切身感觉,好像只是作为局外人,听了一出连续剧的故事情节,既没感到刺激,也没觉得悲伤。养父母默不作声,似乎在等着他悲愤地宣泄情感,他却根本不知道这种场合下应该说些什么。
  “事情就是这样。”养父邦夫道,“爸爸妈妈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但也仅此而已。我们从未把你当成别人的孩子,一次也没有,今后也不会改变。所以,你不必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是啊,拓实,和以前一样就行了,妈妈有时甚至觉得真给你喂过奶似的。”
  两位对己有恩的人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托付夫复何言呢?即便他们不这么说,拓实也想不出还有他途可走。
  “真正的妈妈……就是那个人吗?”他低着头问道,“那个……前几年来过几次、操大阪腔的人?”
  养父顿了一会儿,答道:“是的。现在她已经结婚,名叫东条须美子。她本姓麻冈。”
  拓实问怎么写,养父就用圆珠笔在报纸广告的背后写下这几个字。
  原来我的本名是麻冈拓实啊,他想道。
  养父说,将儿子送走三年后,麻冈须美子嫁给了爱知县的一个姓东条的糕点店老板。这是她后来写信告诉宫本夫妇的。至于她是怎么嫁过去的、对方是个怎样的人,信上都没写,只说很惦记拓实,想见上一面。从信中可以感觉到,她的愿望十分强烈。
  之前并未与她联系过的宫本夫妇回了信,对她表达祝福,称拓实很健康,要她不用担心。
  不久,她又来信了,这回明确地询问能否见见拓实,好像这就是她写信的目的。宫本夫妇开始商量。邦夫不大情愿,达子亦然。一家三口已经亲密无间,突然叫儿子去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见面,他也会不知所措。宫本达子还有一份担心——结了婚、过上了安定生活的生母,会不会提出要将孩子接回去?
  尽管如此,他们也不想拒人于千里之外。思来想去,邦夫最后在回信中用了“如果正巧有机会……”这样含糊不清的表达,想糊弄过去。
  须美子却真的按字面去理解了。或者,她看懂了这句话的含义,却佯作不知。于是,在拓实五岁生日后不就,东条须美子突然造访了宫本家。
  从前那个寒酸的姑娘已经变成一位稳重大方的少妇。她仍然很瘦,但身段已经显出女性的圆润,妆化得很有品位,身上的绯色套装也不像是便宜货。
  这一天,正好宫本夫妇都在家。须美子在他们面前低着头恳求道:“请让我见见拓实吧。”说着,眼泪就扑簌簌掉了下来,看上去不像在演戏。
  当时,从爱知县到东京,无论从精神上还是身体上来说,都是件令人相当劳累的事情,更何况她来到东京也不知道能否达到目的。
  宫本夫妇决定让她见见拓实,但提出两个条件:一是绝对不能透露自己是拓实的生母,二是不能再拓实面前哭泣。须美子一口答应,表示绝不违背承诺。
  尽管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宫本夫妇还是让她和拓实单独见了面。这与其说是照顾她的心情,倒不如说是为了自己。他们担心看到这对分别数年的母子见面,自己的内心会动摇。
  亲眼看到健康成长的拓实后,须美子再次向宫本夫妇深深低头行礼。她两眼充血,似乎立刻就要潸然泪下,可直到最后都没有哭出来。她严格地遵守了承诺,因为她回去后,拓实还问:“那个阿姨是谁啊?”
  从此,正如拓实记得的那样,每隔一到两年,须美子都要来宫本家拜访一次。渐渐长大后,拓实开始疑惑,为什么那个女人是不是会来?为什么一来就让他们俩单独见面?同时,宫本夫妇也注意到须美子开始现出一种执着的眼神。
  达子说,叫她别来了吧,但邦夫劝解道,事到如今,哪能叫她不来呢!
  这个问题不久就解决了——须美子不再来了。
  当时,从养父母那里得知真相的拓实,对须美子并没有产生什么特殊的感情。时不时要来的特殊的爱意,这样的记忆是有,但在精神上仍觉得她是不相干的人,至少没想和她见面。那样的麻烦事已经受够了,他的印象只是这样。
  虽说刚得知令人震惊的事情,拓实还是顺利通过了入学考试。上高中前,他加入了棒球社。父母在告诉他真相后似乎也没什么改变。养父仍以开出租车为生,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养母为了拓实的成长,净给他做营养丰富的饭菜。
  然而,变化的确还是降临了。一家人如铁链般连在一起的心,渐渐地开始脱钩。
  
  
  7
  
  出了面馆,拓实到经常光顾的超市转了转。将打折的卫生纸拿到付款台后,拓实问面熟的女店员:“那个东西,有吗?”
  约莫三十五六岁的胖胖的女店员微笑着点了点头:“有啊。”说着,她从收款台后一个长长的塑料袋里拿出东西。
  “老是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反正是要扔掉的。”
  拓实右手提着卫生纸和塑料袋,左手拿着打包的饺子,回到家中。
  时生已在壁橱前睡着了。也许是太累了,他鼻息很重,几乎是在打呼噜。拓实放下手里的东西,打开了那台十四英寸电视机。这是从朋友那里拿来的旧电视,打开开关后还要过一段时间才出图像。他叼上一支艾古,点上了火。
  图像终于出来了,是一个著名主持人率队探险的节目。这是个每隔一两个月播放一次的特别节目。这支探险队深入非洲腹地和南美洲的热带雨林,每次总有重大发现或遇上一些刺激场面。这次的舞台似乎换到了海上,探险队员都上了船。从故弄玄虚的解说词中可以听出,这次他们要找一条大鲨鱼。到现在还在搞《大白鲨》的噱头啊!拓实苦笑了一下。史蒂芬·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大红大紫,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拓实抽着烟看了看时生。电视的音量不算小,他仍没一点要醒的样子。拓实站起身,走过去打开壁橱。最上面有一条脏兮兮的毯子。他将毯子拖出来,盖到时生身上。他想到,自己还从未为外人做过这样的事呢。他一贯的态度是,和自己没关系的人,随他感冒也好,受伤也好,都无关紧要。
  反正,大家都是外人——变了声调的怒吼声又在拓实耳边响起。那是养父的吼声。
  真相公开后,亲子关系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下维持着。儿子对养父母很在意,养父母对养子的精神状态也很关切。可以说,在“必须和以往一样自然相处”的使命感的感召下,一家人成功地过着走钢丝般的生活。气氛有些不自然,但大家都认为只要维持下去,或许就能发展为一种良好的关系。然而,裂痕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产生了。
  拓实刚上高二不就,养父出轨的事败露了。拓实不清楚养母是怎么知道此事的,只是有一天放学回家,他看见养母正披头散发地哭喊,旁边坐着脸色难看的养父,他的衬衫袖子被扯破了。
  养父母和孩子之间在生活中相互关照,但夫妻之间并没有这样的关照。甚至可以说,笼罩着整个家庭的精神负担,最后都集中到夫妻关系上了。养父明显是在避免和拓实照面,对他来说,家已变成一个令人心情郁结的地方。于是,他开始寻找能使他愉快的所在。
  家里的气氛冷到了极点,大家已无心估计彼此的感受。然而,这又引起了恶性循环,养父出了事故,撞伤了人。
  虽说他不必负全责,也不会因此吃官司,但出租车暂时不能开了。除驾驶外一无所长的养父,从此就整天待在家里。妻子埋怨他:一心都在那女人身上,才会在至关重要的工作中闹出这样的事故。
  邦夫无言以对,便用喝酒来逃避现实。他喝得越来越凶,喝醉的情况多了,言语间也粗暴起来。
  尽管经常喝醉,邦夫心中也总有一个疑问:自己没了收入,可妻子似乎并不觉得太窘迫。自己家里没有存款,他还是清楚的。
  有一次,他盯了妻子的梢,因为觉得她出门时神情有点古怪。妻子去了银行,而且是家本该与宫本家并无关联的银行。
  妻子从银行出来后,他强行抢下她的手提包,发现里面有多张万元钞和一个存折,上面显示每月都有一笔固定的金额进账。
  汇款人是东条须美子。原来,她为了表示对宫本夫妇抚养孩子的感谢,一直汇钱来。知情者只有达子,她刻意对丈夫隐瞒了此事。
  邦夫暴跳如雷,认为妻子独自用去了所有的钱。妻子予以否认,声称为防万一,一直存着这笔钱,并且只想用在拓实身上。可看看存折就知道,钱不时地被取出过。
  存折上剩下的钱,之前达子用掉的钱,今后将汇入的钱——二人为此一连争吵了多天,十多年前那对坐夜车去大阪接孩子的恩爱夫妻的模样已经荡然无存。
  “反正,大家都是外人。”
  吵到最后,邦父迸出了这么一句。当时,他已经喝了很多酒。这句话出口的同时,他还向妻子扬起了手。拓实第一次看到养父对养母施加暴力。
  不能再待在这个家里了——这就是拓实当时的想法。
  
  突然,时生翻身坐起。因为没有任何先兆,拓实很狼狈。“怎么?你醒着吗?”
  “刚醒。”时生睁大眼睛看了看四周,“啊,这里就是你的住处。”
  “是啊。”
  “今年是一九……七九年?”
  “还用问?你的脑袋被打坏了吧。”
  “没,没什么,核实一下而已。”时生动了动鼻翼,“有饺子味儿。”
  “猜对了。我想你大概也饿了,给你买的。”拓实拿过饺子,放在时生面前。
  “哦,大概你也知道,我最喜欢吃饺子了。”
  “你喜欢吃什么,我怎么会知道?嗯,你喜欢,说明我买对了。”
  “你吃过了?”
  “嗯。”
  “在那家只有面条和饺子的店买的?”
  “你知道那家店?”
  “没去过。”时生轻轻耸了耸肩,“听说过。”
  “哦,那么个破店,居然也有人说起。”
  时生打开了包装,用一次性筷子吃起来,还不住地点头。
  “好吃吗?”拓实问道。
  “好吃不好吃的,反正和听说的一样。”
  “你听人家怎么说的?”
  “味道说不上好坏,但一吃起来就停不下来。”
  “哈哈,”拓实笑起来,点上了已不知是第几根的香烟,“就是这么回事。谁说的?和我想的完全一样。”
  “我父亲。他说年轻时住在这一带,常去那家面馆。”
  “那店以前就有吗?我倒不知道。”
  “要去就现在多去几次,再过七八年店就没了。”
  “没了?会倒闭?”
  “拆迁,要在那儿盖大楼。”时生舔了舔嘴唇,更正道,“好像要在那儿盖大楼。这一带肯定会变样的。”
  “这一带还有什么好变?不过,玩意那家店真没了,还真受不了。等拆迁通知下来,我叫老板顶住别搬。”
  “顶不住的,会有榨地虫来逼。”
  “榨地虫?什么玩意儿?”
  “啊,没什么……”时生摇摇头,将视线转向别处,“那是什么?”他看着拓实从超市拿回的塑料袋。
  拓实诡笑着将袋子拖了过去。“这是我的好伙伴。”他轻拍两下。
  “像是面包。”
  “是面包,但和一般的不一样。面包切片时,最外面的皮卖不出去,这里装的就是面包皮,有三十片呢,不要钱。”
  时生一听就双眼放光。“穷人的比萨!”
  “咦?”
  “在那上面涂些番茄酱,放在烤面包机中一烤,穷人的比萨就做好了。”
  拓实站起身,他不想对时生的话一笑了之,而是走到时面前蹲了下来。“你听谁说的?”
  “没有谁,谣传嘛。”
  “哪有这种谣传?我就是这么吃的,再没第二个人知道。这种寒酸吃法是不会对别人说的,你却知道。快说!怎么回事?”
  时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直直地看着拓实的眼睛。拓实正面对着他。
  “是听父亲……说的。”时生道,“我父亲也是这么吃的,这可不是你的独创,面包和番茄酱,早就有了。”
  “也管这叫比萨吗?”
  “好像是的,大家想到一块儿去了。”
  “嗯……好吧,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拓实一把揪住时生的头发,用力往上一提,“这个‘父亲’是谁?说名字!”
  
  
  8
  
  “哎哟,痛!”
  “当然痛了,要我放手就快回答!”
  “我说。快放手!”
  “你先说,父亲的名字是什么?”拓实又用力揪了一下,时生的脸都扭曲了。
  “木拓……”
  “什么?”
  “木村拓哉。木村就是那个木村,拓是拓实的拓,哉嘛,就是志贺直哉的哉。简称木拓。”
  “为什么要简称?”
  “不知道,或许是这样叫起来方便。”
  “嗯。”拓实放开了手,“慢着,你不是说和我一样也姓宫本吗?怎么你父亲变成木村了?”
  “我本来叫木村时生,但我想叫宫本时生。这其中有很多内情。”
  “看来也是。”拓实在时生面前盘腿坐下。“刚才你突然哭了,我没有问下去。这次哭也不管用了。快,把事情说清楚。”
  时生好像觉得刚在在人前哭鼻子很难为情,他用手理了理头发,嘟囔道:“是有点出洋相了。”
  “你父母不在了?”
  “嗯,是。”时生点点头,“不在这个世界里,再也见不到了。”
  “别用这种古怪腔调说话。是死了,对吧?”
  “这个,”时生稍稍顿了顿,说道,“是啊,去世了。生病。”
  “谁?”
  “啊?”
  “到底是你父亲还是母亲生病死了?总不会一起死了吧?”
  “嗯,不是一起死的,可也差不多,相继而亡。”
  “哦?这真是不幸啊。”
  “他们也不是我真正的父母。”
  “啊?真的?”
  “我好像是个孤儿,他们收留了我,将我养大。”
  “哦。”拓实端详着时生的脸,“真巧啊,和我一样。”
  “嗯,我知道。你本名叫麻冈拓实,生母是东条须美子,对吧?”
  拓实盘着腿挺直了脊背,叉起双手。“就是这里让人别扭——为什么我的事情你全知道?”
  “我父亲临时时对我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与我有血缘关系,叫宫本拓实。他还说了很多宫本拓实的事情,身世、经历什么的。”
  “你父亲又怎么会知道我的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估计他调查了很多年。”
  “什么目的?”
  “这个,我父亲只说:‘我死后你就去找宫本拓实吧。’”
  “找到了又怎样?”
  “他没说,只说:‘见了面,你自然会知道该怎么办。’他说完就去世了。”
  拓实将双手在胸前交叉,紧盯着时生。从时生的眼神看,他倒不像在撒谎,但他的话太不着实际,令人一时无法相信。
  “我们有血缘关系?”
  “嗯。”
  “什么样的?这话说来没劲,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只有那个姓东条的老太婆了。难道你与她也有血缘关系?”
  “虽不能肯定,但我想不是这么回事。我父亲说过,这世上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只有一个。如果加上东条,不就有两个了?”
  “这倒也是,但你父亲说的也不见得都是真话。”
  “嗯。”时生垂下眼帘。
  拓实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时生。听说陌生的地方有人在调查自己,他觉得不是滋味。突然冒出一个素昧平生的青年,说和自己有血缘关系,也令他摸不着头脑,甚至怀疑这是个圈套。可看看时生,有多少有点亲切的感觉,至少可以认为他对自己并未抱有什么恶意。
  “你现在干什么?上学?”
  “啊,不。算是灵活工作吧。”
  “灵活工作?那是什么玩意儿,没听说有这种工作啊。”
  “不是工作的名称,就是不断换地方、打零工的意思,以前叫自由职业者。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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