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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素履之往》

_2 木心(现代)
即使是聪明绝顶的人,也不可长期与蠢货厮混,否则又多了一票蠢货。
各有各的音,各有各的知音。
甲与乙斗,丙支持甲,丁支持乙。
后来甲乙议和,第一条款:诛丙、丁。
培根言也善:“学问变化气质。”学问可以使气质转好,好上加好。成不了格言的是“学问恶化气质”,但此种实例是明摆着的,气质本来不良,学问一步步恶化气质,终于十分坏了,再要扳回到九分坏也不行,因为彼已十分有学问。
把小说作哲学读,哲学呢,作小说读——否则没有哲学没有小说可读了。
中国人喜欢听琅琅上口的话,喜欢说琅琅上口的话,聪明的皇帝就不断想出些琅琅来让百姓上口,某时期琅琅的东西不多,无疑是某皇帝不太聪明,百姓也不大开心,接着有人把不太聪明的皇帝挤掉,自己做皇帝,当然是比较聪明的,琅琅的东西又多起来,于是就这样琅琅地糊涂下去琅琅琅琅地没落下去。
哦,人文关怀,已是邻家飘来的阵阵焦锅味。
有口蜜腹剑者,但也有口剑腹蜜者。
向来不聆中国男女歌星的声音。此其一。
爱情,“爱情是什么”,在长久淡漠中糊涂了。此其二。
最近在别人家里,听到邻居大力播送上述歌星们的歌,唱了好久,我顿悟——爱情,“爱情是什么”,是:与歌星们唱的东西相反,正好相反。
与中国男女歌星唱的正好相反的东西便是爱情。
快乐无过于看托尔斯泰上当。
上了肖邦的当,听“肖邦”听得老泪纵横,转过头去骂道:“畜牲。”
上一次当,使人聪明一点,一点是不够的,托尔斯泰又上当了——读“尼采”,读得忘了世上还有个列夫·托尔斯泰,好容易慢慢醒来,细细回味,天哪天哪,该死的,多么野蛮。
但几乎没有谁能比托尔斯泰更清楚地看出一切“运动”和“团体”的人们有着复杂的企图,这些企图与公开表示出来的宗旨并不一致,甚或相反。
小聪明可以积合大聪明再提升为智慧吗——并非如此,决不如此,从来没见如此。
“小聪明”的宿命特征是:无视大聪明,仇视智慧。
凡“小聪明”,必以小聪明始以小聪明终。
妙的是真有“小聪明”这样一个类族,遇事伶俐过人,动辄如鱼得水,差不多总是中等身材,不瘦不肥,面孔相当标致,招女婿、干女儿的料,如果无机会作祟,倒也花鸟视之,看在眼里不记在心里,可是“小聪明”之流总归要误事坏事败事,只宜敬“小聪明”而远之,然后,又远之。
老好人,滥好人,处处徇人之意,成人之美,真要他襄一善举、积一功德时,他笑嘻嘻地挨到角落里,转眼影儿也不见了。
那些飞扬跋扈的年轻人,多半是以生命力浑充才华。
叶芝,叶芝们,一直璀璨到晚年,晚之又晚,犹能以才华接替生命力。
海德格尔是存心到时候作一个窝,大窝,大得可以把上帝放进去。尼采是飘泊者,“海呵海呵海呵”,飞到跌在海里为止。
思想家分两型:信仰型,怀疑型。
思想家,多余的人。
如果思想家不知自己是“多余的人”,还算什么思想家。
“……我是一个凡人,常常失去自制力,有时(更确切说是永远)不能把我想到的和感觉到的恰当地说出来——并非我不欲这样做,而是我常常言过其实,或者简直就是不加考虑地脱口而出。”
一八九二年,列夫·托尔斯泰伯爵在给朋友的信上写了这些话——未免言过其实,似乎是不加考虑地脱口而出。
S:你的青春太长了,不好。
M:有说乎?
S:心灵是主体,青春是客体,如将主体客体说作主人客人,那么,去了、再来的客人是可喜的,赖着不走的客人是可厌的。
M:美丽的比喻!
S:不,心灵这位主人是好客的,它要相继接待很多客人,如果青春这位客人赖着不走,别的客人就不来了。
第一辑 巫纷若吉
假骄傲
古诗人骄傲,是假骄傲,什么是真,其谦逊,真。
唐代·现代
唐代能解白居易诗的老妪,如落在现代中国大陆,便是街道居民委员会主任,专事监督管制白居易之类的知识分子的。
可耐与不可耐
有可耐之俗,有不可耐之俗,可耐而不能耐,迂矣,不可耐而耐之,殆矣。
我的爱情观
爱情,人性的无数可能中的一小种可能。
一与十
湖南文人杨钧,于十九世纪末说过:“无耻之人,不在作画者而在买画者。”作画者一也,买画者十也,苟乏人买,画者哪得无耻,虽然,无无耻之画,买者亦无以买,故要之则在于作者一也,买者十也,一之无耻小而十之无耻大矣。
第一辑 陶潜等等
陶潜诗文如此高妙,本人知否,知。大艺术家的起点和最后一着,都是“自觉”,唯自觉才能登峰造极。再有才华功力而欠自觉者,终究滞于二流。然而过分地自觉又会使一流跌入二流;因为,过分的自觉,是不自觉。
致纪德
智者,乃是对一切都发生讶异而不大惊小怪的人。
希腊·我
最高的不是神,是命运。神也受命运支配——古希腊人如是解,余亦如是解。命运无公理,无正义,无目的,故对之不可思,遇之不能避。
“命运”的最终诠释:无所谓命运——在此命题上,希腊人没收获,余亦没收获。
致芥川
有时,人生真不如一句陶渊明。
厚黑传人
半个世纪前,国人有李宗吾者,架构一门《厚黑学》(皮厚心黑之至论也),书中的这样几句,墨沈未干似的:
“法国革命,是在政治上要求人权,我们改革经济制度,则注意生存权。”
当今以“生存权”替代“人权”的偷换概念的老手们,固厚黑有加矣。
特别常识
艺术家是凭自己的艺术来教育自己成为艺术家的。
(这一句的前面应有许多话,后面也该有许许多多话,但都可以省略,但,为什么都可以省略)
我病态
我把最大的求知欲、好奇心、审美力,都耗在“人”的身上,颠沛流离,莫知所终。
内脏
俗,是一种脏,内脏。每有俗子挟洁癖以凌人,内脏外厉也。
上进心
就功利性而言的“上进心”,犹不足贵:从道德观来看“上进心”,则凡匮乏上进心者,原来都是无耻之徒。
第一辑 色欲的模式
屡见有人以色欲的模式来对待食欲,来对待权力欲,乃至以色欲的模式来对待宗教信仰欲,如是,则弗洛尹德云云,小焉者欤。
这小子
米兰·昆德拉反“媚俗”,某小子听人谈起,便叫道:“昆德拉,他有什么资格反媚俗?”——这小子哪儿来的资格不让昆德拉反媚俗。
欢送
一个人(友人),决心堕落,任你怎样规劝勉励,都无用,越说,他越火,越恨你——这样的故事,所遇既多,之后,凡见人(友人)决心堕落,便欢送……
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吾爱耶稣
一千年,他不来,两千年,当然也不来,不来才是,来了就不是脚色了。
无庸议
可怜评论家,凡上善者,都是拒绝解释的。

有时,不免气咻咻地想,人类的历史进程,倒过来,才文明。
哥儿们
甲说:“我和乙,是‘哥儿们’,就是假如我残废了,他会养我一辈子。”
假如乙残废了,甲会养他一辈子吗——我想,没问。
致帕斯卡尔
您的《随想录》,开始,我是逐节读,后来,凡涉及上帝的,我像傍晚放学回家的小孩,阵雨乍歇,跳过一汪又一汪的水潭……
无情的抒情
愚民政策,造成移民对策,苦于被愚,纷纷移了算了。
清明时节的雨呀,路上移民的魂哪。
归元
以其品格,作其文学的体系的那一类文学家,才可观。艺术家、哲学家,岂有不在此例哉。
第一辑 再致芥川
(即使基督教灭亡,基督的一生永远叫我们感念——芥川龙之介)
由于误解而就基督者,此时走开了,理悟而爱基督者,得以更贴近耶稣,如香膏之在发,在足,在棘冠,在伤痕。
十架代表个人的极致的美,然后,再象征救赎,意思是尝试救赎。
“成了”,是:我终于完成了我的失败。
春寒
阵阵大风迎面刮来,把我仅有的一点隐私也刮光了。
失传
慈与孝,一对很好的可以日常满足的自私,无奈连这样方便的自私也不耐烦,失传了。
祸福论
慕尼黑每月都有几个喜庆日子,可见慕尼黑曾经多灾多难。
第一辑 尸床上的奶瓶
一个又一个“主义”“体系”“学派”,全靠自信自奉的“真理”来铺陈架构。主义、体系、学派之间的争论,各执各的“真理”,攻亦借此,守亦借此。如果“真理不可能”,那么举凡主义、体系、学派霎时纷纷倒塌,一路的思想废墟,精神瓦砾场,即使西风残照,也不成其为陵阙。
怀疑主义者大抵并非否定真理之存在与可求,只是以为存在得距离太远,可求的难度太高。而悲观主义者至少自诩他们的哲学是“真理”,甚或就是终极真理了。
无神论,无真理论,是“死地”,人类精神欲谋“生”,只有置之这样的“死地”,才有望而后生。
有神论,有真理论正不知还要经过多少世代的苟且因循,也许就这样下去,下去了,永无胆识直入“死地”,甩不掉“神”和“真理”的奶瓶,人类枉有所谓“精神”,人类精神在幼稚阶段中自取灭亡。
再说一遍
十九世纪所期望的,可不是二十世纪这样子的。
第一辑 亨于西山
“你没有必要离开屋子。待在桌边听着就行。甚至听也不必听,等着就行;甚至等也不必等,只要保持沉默和孤独就行。大千世界会主动走来,由你揭去面具。它是非这样不可的。它会在你面前狂喜地扭摆。”
“康乐平生追壮观,未知席上极沧洲。”
卡夫卡的说法丰富透辟,米芾的吟哦简练痛快。
诸大先哲,皆以其悖谬,为后来的思想者留下大片余地,明的余地之外,暗的余地更多,更非先哲们所梦想得到的。“霍拉旭呵,天地间的事物……”哈姆雷特身边总得有一个霍拉旭,到现代,哈姆雷特固少,霍拉旭少之尤少。
“小聪明”是长不大的。
个人与人类的关系,通常是意味着的关系。
亨于西山艺术家尤其自以为与人类意味着什么关系,意味消淡时,艺术家就受不了,而另一些艺术家反而感到,唯其消淡,更加意深味长——前者是家禽型,后者是野鸟型。
少小时,听父辈叙谈,每涉什么“愚而诈”“殁后思”“小取”等等语汇,似懂非懂,我自身尚无阅历经验,只是那“愚而诈”,似乎煞有介事,然则到底也不求其解,听过就忘了。
其解又如何呢:
一、唯其愚,故只能用诈来谋利益。
二、愚相、愚言,是行诈的本钱。
三、见愚人来,不戒备,被诈去了。
四、百事愚而一事诈,其诈必售。
五、受了愚人之诈,还以为他是好心办坏事。
六、诈者以愚著名,故能愚及诈及。
七、愚者亦有苦闷,每逞一诈,乐不可支,于是乐诈不疲。
八、愚者平时少作为,忽有机会施诈,便悉心以赴。
九、世无纯愚者,所谓愚者也具一分智力,此智力用在正道上收效不彰,用在邪道上倒事半功倍。
十、无数次“诈”的总和,还是“愚”。
总此十解,犹不足言甚解,盖智者往往不败于智者之诈而败于愚者之诈,乃知愚者勿可轻也,且愚人多半是福人——君子远福人。
新逮到野马,驯师拍拍它的汗颈:
“你要入世呀!”
他说:我已经告诉大家我要堕落了,怎好意思就这样上进起来呢。
一个清早,但丁醒来,敲了七下钟,天色渐明,史学家把这叫做“文艺复兴”。很多年后,但丁又醒来,敲了七下钟,黑暗……仍然黑暗,有人劝但丁再敲,但丁说:我没错,如果敲第八下,倒是我错了。
达芬奇的公式“知与爱永成正比”,似乎缺了一项什么,寻思之下,其“知”其“爱”已饱含了“德”。
“我小时候,有一天傍晚坐在楼梯口睡着了,忽然觉得被人抱起来,一级一级上去,迷糊中知道是爸爸,他的胸脯暖暖贴着我,烟草的气味,鼻息吹动我的头发,可惜楼梯走完,进房放在床上,脱鞋盖毯,我假装睡,又睡着了。下一天傍晚,估计爸爸即将到家,我便坐到老地方去,闭上眼,一动不动……
‘这孩子真糊涂,怎么又睡着了?’
小人被大人用指节骨击在头上,叫做‘吃火爆栗子’——我的悲观主义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我说:“没什么,你爸爸缺乏想像力。”
历史、时代的进展,既非周而复始的轮回,亦非螺旋形上升,十三世纪至十六世纪,欧洲天灾不断,瘟疫流行,怪谁呢,一切都归罪于长得美貌的女孩,烧死她,淹死她,魔鬼,女巫,妖精……二十世纪,她们是时装模特儿,每天没有五千美金的报酬是不起床的。
偷懒绝招之一:
教育家认为应靠宗教信仰来提高道德素质。
之二:
经济学家主张由慈善事业以解决民生问题。
野生的,贵族的,玩世甚恭的野生贵族——确凿见过几个,就只几个。
不管你以为与卡夫卡多相熟,他总有点暧昧。
“是有罪心理产生了他的艺术?还是艺术产生了有罪心理?”
乔伊斯·卡罗尔·奥茨这一问就问傻了自己。
有罪心理酝酿了卡夫卡的艺术。艺术醅了他的有罪心理。
听到普希金对贡斯当的《阿道尔夫》的赞赏,我又快乐了半天。
海涅是第一个道出希腊的神与基督教义的冲突(真奇怪竟有那样长的年月两者相安无事),后来,许多作家纷纷议论这个问题,详审、该博。海涅冲谦地表示了他曾以一己之顿悟,启迪了别人,他也不忘添上一句:“他们都没提这位领头者的姓名。”
有些事,就这样自己不啼,鸦雀无声,所以还是麻烦自己啼一声的好,让人家便宜,莫让人家便宜太多。
人性,忽然对“人性”茫无所知。
在西方,下雨了,行人带伞的便撑伞,无伞的照常地走,没见有耸肩缩脖子的狼狈相。
在西方,道途两车相撞,双方出车,看清情况,打电话,警察来公断处理(从出事起到警察到达之前,双方不说一句话)。
仅此二则,立地可做的事,在中国,一百年后也未必能做得到。
甲为了乙的安全,劝告乙:
“你的那几个亲密者,看来都不一定是君子,倒有点近乎小人,可能将会祸害你。”
乙(大声):“你有什么根据?”
没多久,祸害迭起,几乎弄得乙家破人亡。
乙对甲的预见和判断,一点也不佩服,乙佩服是那些祸害他的人,用心之险、手段之辣、意志之强,非要乙吃亏上当不可,乙向甲谈到这些时,眉飞色舞,佩服极了。
于宗教,取其情操。于哲学,取其风度,有情操的宗教,有风度的哲学,自来是不多的,越到近代,那种情操那种风度,越浮薄越衰,只有在非宗教非哲学的艺术中,还可邂逅一些贞烈而洒脱的襟怀和姿态。
不必讳言艺术曾附丽于宗教,艺术也曾受诲于哲学,而今宗教、哲学都老了,还是艺术来开门,搀扶宗教、哲学进屋里避避风雨、喝杯热咖啡,天气实在太坏。宗教、哲学、艺术,都不快乐,靠回忆往事来过日子总不是滋味。
“毋友不如己者”,毋友太不如己者吧。
近年来与童明先生不晤而谈“尼采”,多半可说是关于这一精神血统的人物志的演义,我自来海外,亦屡有发现,渐渐心也静了,反正这一精神血统的苗裔没有断绝。童明却继续寻访,真会继续发现,电话中奔走相告,若贺庆节,我们这种窥人隐私似的行径,幸亏是宏伟阳刚的对象,故亦显得磊落无愧恧。尼采之后的尼采消息既如上述,尼采之前的尼采是东方先于西方出现的。童明说:“西方悲剧精神惯以黑作徽章,宣示、咏叹,都意味着黑,东方好像不讲黑,讲恬淡空灵。”我说:“也讲黑,玄,就是黑,不过中国哲学是知黑守白,企望最终形成透明,虽然道家禅家都未能抵达这个顶点,而取向和趋势无疑是童贞透明(童明一笑)——尼采的‘三变’,三种境界,东方西方能参入成事者都止于一变二变,那第三变(第三境界),至今犹为东西方的共同向往。西方哲学是壮年哲学,东方,是老年哲学,要回到青年也回不去,怎能回到童年。问:何以尼采精神弥漫于尼采之前尼采之后?答:正可就此大现象,佐证尼采是艺术家而非逻辑学家,他明白,建立体系,那是大题小作了。尼采之后,精神胤嗣们各以一己之性格折射强光,然而说完也就要完了。”童明好奇:“尼采、尼采哲学、尼采精神血统,智者中的泛尼采现象,能不能一言以蔽之?”我想,也许是——“最大可能的叛逆”,李耳、庄周都叛逆得厉害,李重仪态,庄矜风姿,故庶士看不出他俩内心的暴烈,白发苍苍的耶稣必是个大叛逆者,四福音书中已经多次流露征兆。凡是伟大的,都是叛逆的。
与童明先生夜谭,这次到此为止,祝他在兴奋中渐渐入眠,年轻的博士,不该贸然让他知道“最大可能的叛逆”是假想出来的,我们有什么可叛可逆的呢,我们什么也没有——潘多拉的盒子在打开之前就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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