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1Q84 book3-村上春树

_8 村上春树(日)
我藉由这双手夺取了一个男人的性命。几乎同时一个生命降临到了我的身上。这也是交易的一部分吗?
青豆闭上眼睛停止思考。脑子里成为真空,也没有任何声音,只是什么在那里静静地流入。不知不觉的时候吟唱起祈祷的诗句。
天上的父。您的御名永远圣洁。将您的王国赐予我们。宽恕我们众多的罪。在我们细小的步伐中降下您的祝福。阿门。
为什么这样的时候嘴里会念出祈祷的诗句呢。王国也好乐园也好圣父也好。这种东西明明一点也不相信。即使这样诗句还是刻在脑子里。三岁还是撕毁,在根本不明白这些语言的意义的时候,就被迫背诵着这些句子。只要说错了一个字,就会被尺子打手背。平时看不见,一旦有什么就会浮上表面来。如同秘密的刺青。
如果告诉母亲我没有性行为却怀孕了,母亲究竟会说什么呢?也许会认为这是对信仰的重大的亵渎。不管怎样处女怀孕——当然青豆已经不是处女了,即使是这样。或者对这样的事完全不予理会也未可知。也许根本不会听。我是遥远的从前,从她的世界里脱离的没用的人。
试试别的思考方式吧,青豆想。难以说明的事情就不要勉强。谜团作为谜团,就从别的侧面试试观察这个现象。
【我是善待这次妊娠,当做应该欢迎的事物对待么。或者是不喜欢的事物,当然不应当的事物对待呢。】
不管怎么考虑都不会有结论。现在的我还在惊讶的阶段。迷惑,混论。一部分依然分裂。而且理所当然的,自己面对的新的事实毫不费力地摆在眼前。可是同时,她也抱着前进的兴趣,小心地守护这个小小的热源。无论如何,也想要见证在那里渐渐成长的小东西的未来。青豆有着这样的心情。当然也会不安,也会胆怯。也许那是超越了她的想象的什么东西。也许是在她的体内贪婪地啃食般的敌对的异物也说不定。脑中浮现好几个负面的可能性。不管怎样,最后健康的好奇心占据了她。青豆的脑海中浮起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突然射进来的一道光。
【腹中的或许是天吾的孩子。】
青豆轻轻皱起表情。就这个可能性想了一会。为什么我不得不怀上天吾的孩子呢。
这么想怎么样。一切接连不断发生的那个混乱的夜晚,这个世界因为某种作用的发生,将天吾的精液输送到了我的子宫里。像是缝合了雷和大雨,黑暗和杀人的缝隙一般,虽然道理上说不通,什么特别的通路产生了。恐怕是一时间的。然后我们有效地利用了这个通路,我的身体捕捉到了这个机会,贪婪地接受了天吾,然后怀孕了。我的no.201 或者是no.202卵子,确实抱住了她的数百万只精虫中的一只。和主人一样健康聪明又率直的一只精虫。
(精虫也能这样……恋爱中的女人啊……)
恐怕这个想法太过稀奇古怪了。完全解释不通。不管怎么耗费语言说明,大概这个世界上谁也不会理解的吧。可是我怀孕的这件事本身,就说不通道理。而且不管怎么样这里是1Q84年。发生什么都不奇怪的世界。
【如果这真是天吾的孩子。】青豆这么想着。
在首都高速道路三号线的安全停车带的那个早上,我没能扣动手枪的扳机。我是认真的想要死才去的那里。枪口塞进了嘴里。死亡一点也不可能。因为是为了救天吾而去死的。可是什么力量在我身上起作用,让我放弃了死亡。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那难道不是因为我怀着孕么?不是因为有什么想要告诉我这个生命的诞生么?
而且在梦中,给我赤身裸体的我外套的那个优雅的中年女性,青豆想起来了。她从银色的梅赛德斯的房车上走下来,给我轻柔的杏色的外套。她是知道的。我怀着孕的事。然后从人们那毫不客气的视线里,从冷风里,从其他种种不好的东西里温柔地保护了我。
那是善意的象征。
青豆脸上的肌肉缓和下来,回到原本的表情。谁在守护着我,保护着我。青豆这么想道。即使是在这1Q84年的世界里,我也绝对不孤单。大概。
青豆端起冷掉的红茶走到窗台,出到阳台上。将身体缩进外面看不到的庭院椅上。从栅栏的缝隙中眺望着儿童公园。然后考虑着天吾的事。可是因为什么原因今天里,怎么也考虑不好天吾的事。她的脑海中浮现的是中野亚由美的脸。亚由美明快地微笑着。那是十分自然的,没有阴影的微笑。两人坐在餐厅的桌边,向玻璃杯里倒着酒。两人都喝醉了。上等的勃艮第葡萄酒混合着她们的血,轻柔地在身体里循环着。周围的世界也多少染上了葡萄的颜色。
“要让我说的话呢,青豆”亚由美用手指摩挲着玻璃酒杯说道。“这个世界,完全说不通道理,亲切感也不够。”
“或许是那样的。但是没有事情值得在意。这样的世界不久之后就会完蛋的。”青豆说,“之后王国就会到来。”
“迫不及待。”亚由美说。
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我说了王国的事呢,青豆不可思议地想。为什么突然提出自己也不相信的王国来呢?之后不久亚由美就死了。说出那些的时候,恐怕我的脑海里描绘的是和【证人会】的人们笃信的不同类型的王国吧。大概是更加个人的王国。正是因为这样那个词语才自然地从嘴里说了出来。但是我相信的是怎样的王国呢?世界灭亡之后。我相信的是怎样的【王国】到来呢?
她将手按在小腹上。然后静静听着。当然不管怎样认真地听,什么也不会听见。
不管怎样,中野亚由美从这个世界上凋落了。涉谷的宾馆里两手被又硬又冷的手铐锁住,被绳子勒住脖子杀害了。(青豆所知道的是,现在还没有发现犯人)被司法解剖,再缝合上,运去火葬场焚烧。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中野亚由美这个人存在。其血与肉彻底失却。她只在文件和记忆里。
不,也许不是那样的。她或许还在1984年的世界里精神地活着也说不定。一面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不给配枪,一面不变的给违法停车的车雨刷上夹上小条。也许还来回着给都内高中的女学生们传授避孕方法。大家听好了。不能在不戴避孕套的情况下插进去。这样的话。
青豆想再见亚由美。从首都高速道路的紧急楼梯逆行而上,回到原本的1984的世界的话,也许能再一次和她相遇。在那里亚由美仍然精神地活着,我也不被【先驱】的团伙追踪者。也许我们仍然去乃木板的那家小餐厅,往玻璃杯中倒着勃艮第。或许——
【从首都高速道路的紧急楼梯逆行而上?】
青豆像是卷回磁带似的,回溯着思考。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件事呢?我曾经想要从高速道路的紧急楼梯爬下去,可是没有发现那个入口。本应在esso的招牌广告对面的楼梯却消失了。难道是应该反过来的么。不是下楼梯还是上才对。再钻进一次那个高速路下的仓库,从那里反向上到三号线上。通路逆转。也许我该这么干才对。
这么想着,青豆现在就想从这里赶去三轩茶屋,试试这个可能性。也许能行,也许不能行。但是有一试的价值。穿着同样的套装。同样的高跟鞋,爬上那个满是蜘蛛网的楼梯。
可是她压抑住了这个冲动,
不,不行。不能做那样的事。我来到1Q84年不是为了和天吾再会的么。而且恐怕还怀着他的孩子。不管怎样我都必须在这个新的世界里和天吾再见上一面。必须面对他。至少现在还不能离开这个世界,不管发生什么。
第二天午后,tamaru打开电话。
“首先是NHK收费员的事。”tamaru说。“给NHK的营业所打去电话确认过了。高圆寺地区的收费员,说是不记得敲过303号房间的门。他之前也确认过,自动划取信号费的单据贴在门口。还说本来就有门铃,不会专门去敲什么门的。那样做只能让手疼罢了。而且收费员出现在你这的日子,他正在别的地区。从听到的来看,那个人是在说谎。连续工作十五年的老收费员,都是温厚而忍耐心强。”
“所以。”青豆说。
“所以说,出现在门前的不是真正的收费员的可能性很大。是谁冒充NHK的收费员敲门。电话里的对方也是这个意思。出现冒充收费员,对NHK事很麻烦的事态。负责人说可以的话,想直接问问目击者更多的细节。这个当然回绝了。实际上也没有被害,不想把事态扩大。”
“那个男人是个精神异常者,或者是在追踪我的人呢?”
“很难认为追踪你的人会干这样的事。既没有什么作用,反而还会惊动你。”
“可是精神异常者的话,为什么特地选了我这个房间呢。别的还有这么多扇门。也注意着不让光线透到外面,不发出大的声响,总是拉着窗帘,也不在外面晾晒衣物。可是那个男人,为什么特地选了我这个房间敲门呢。我躲在这里的事,那个男人是知道的。或者是声称他知道。然后想尽办法让我把门打开。”
“你认为那个男人还会来吗?”
“不知道。可是如果是认真的想要我把门打开的话,门开之前还会再来的吧。”
“你对这件事动摇了。”
“没有动摇。”青豆说。“只是不在意。”
“当然我也不在意。完全不在意。可是即使这个伪收费员再来,也不能通知警察或者NHK的人。即使我接到联络立马赶过来,到那里的时候那个男人恐怕也早就不见了吧。”
“我一个人也能想办法对付。”青豆说。“不管再怎么挑逗只要不开门就好。”
“恐怕对方想尽办法挑逗你吧。”
“恐怕。”青豆说。
tamaru短短地干咳几下。改变了话题,“检查的药送到了吧?”
“是阳性。”青豆简洁地说。
“也就是中招了。”
“是的。试了两个种类,结果都一样。”
沉默。如同还未刻上文字的石板一般的沉默。
“没有怀疑的余地了?”tamaru说。
“这个事一开始就知道。试纸只是加以证明罢了。”
tamaru用指腹无声地抚摸着沉默的石板。
“那么就直接问了。”他说。“是这么生下来,还是处理掉。”
“不处理。”
“就是生产下来。”
“顺利的话,预产期在明年的六月到七月。”
tamaru的脑中计算着纯粹的数字。“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得不变更几个预定计划了。”
“真对不起。”
“不用道歉。”tamaru说。“不管是怎样的环境,所有的女性都有生孩子的权利。这个权利必须温厚地加以保护。”
“像是人权宣言。”青豆说。
“为了确认再问一次,父亲是谁,你还是没有线索吗?”
“从六月开始,就没有和谁有过性关系。”
“这么一来不就像处女怀胎?”
“这么说的话,宗教人士也许会生气的。”
“不管怎样,面对不同寻常的事谁都会生气。”tamaru说。“可是怀孕的话,还是必须尽早接受专门的检查。也不能在那个房间里躲着度过妊娠期。”
青豆叹气道。“今年年底之前让我在这里吧。不会添麻烦的。”
tamaru沉默了一会。然后开口道。“今年都可以留在那里。之前约定的一样。可是明年之后,必须立马转移到危险更少,更容易接受医疗的场所去。这个你了解吧?”
“明白的。”青豆说。可是她自己却没有自信。如果再也见不到天吾,我能救这么离开这个地方吗?
“我曾经让女人怀过孕。”tamaru说。
青豆一时间说不清楚话来。“你?可是你——”
“正是如此。我是个GAY。没有妥协余地的GAY。从以前开始时这样,现在也是。将来也会一直是这样。”
“可是让女人怀孕了。”
“谁都会有犯错的时候。”tamaru说。可是却没有诙谐的气氛。“细节省略不谈,年轻时候的事了。总之只有那么一次,BINGO。漂亮的中招了。”
“女朋友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道。”tamaru说。
“不知道?”
“直到怀孕六个月才知道。之后怎么样不清楚。”
“六个月的话就不能堕胎了呢。”
“这个我也理解。”
“生下孩子的可能性很大。”青豆说。
“大概。”
“如果那个孩子生下来的话,你想见见那个孩子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tamaru没有犹豫地说道。“我没有那样的生存理念。你怎么样?想见自己的孩子吗?”
青豆就此想了一会。“我是个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抛弃的人,没有办法想象有自己的孩子是怎么回事。因为没有一个正确的榜样。”
“不管怎样,接下来你要将这个孩子送到这个世界上来。这个满是矛盾和暴力的世界。”
“因为我追寻着爱。”青豆说。“但是这不是和自己的孩子之间的爱。我还没有上升到那个高度。”
“可是这个爱和孩子有关。”
“大概。以某种形式。”
“可是如果这个看法是错误的,如果孩子和你寻求的爱,不管以怎样的形式都不相关的话,就会伤害到孩子。和我们一样。”
“有这样的可能性。但是我能感觉到不是那样的。直觉。”
“我对直觉充满敬意。”tamaru说。“可是一旦自我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之后,除了成为逻辑的中坚人物之外别无他法。好好记住这个比较好。”
“这话是谁说的?”
“维特根斯坦。”
“会记住的。”青豆说。“如果你的孩子出生的话,现在该有多大了?”
tamaru在脑中计算着。“十七岁。”
“十七岁,”青豆想象着作为逻辑中坚人物的十七岁的少女或者少年。
“这件事和上面说了。”tamaru说。“她想直接和你说话。可是说过很多次,因为安全保护上的理由我不是很欢迎。虽然尽可能的准备了技术上的对策,电话还是个相当危险的通信手段。”
“明白的。”
“可是她对这件事很关系,考虑着你的事情。”
“这个也是知道的。我觉得很感激。”
“信赖她,听从她的忠告是正确的。是个有着很深智慧的人。”
“当然。”青豆回答。
可是有什么别的在打磨着我的意识,提醒我必须保护着我自身。麻布的老妇人确实是个有着很深厚智慧的人。有着很强大的现实力量。可是她也有不知道的事。1Q84年是以怎样的原理运作的,她大概不知道。也没有注意到天空中有两个月亮。
挂断电话后,青豆横卧在沙发上,睡了30分钟的午觉。短而深的睡眠。做了梦,却是个什么也没有的空间一般的梦。在那个空间里,她在思考着事情。她在雪白的信笺上,用看不见的墨水写着文章。醒来的时候,虽有几分含糊,却不可思议地留下了清晰的图像。我会生下这个孩子的吧。把这小东西平安地诞生到这个世界上。就tamaru的定义,作为逻辑的中坚人物。
她将手心放在小腹上,静静地听着。暂时还什么也听不到。现在这个时候。
第十二章 天吾 世界的原则缓缓开始
吃过早饭之后,天吾到澡堂冲澡。洗了头发,到洗漱间刮了胡子。换上了洗过的干衣服。然后外出到车站的小卖店买了早报,走到附近的咖啡店喝了热乎乎的黑咖啡。
报纸上没发现什么引人注目的新闻。至少浏览了那天的报纸来看,世界真是相当无趣而没意思的地方。明明是今天的报纸,却感觉好像在重读过去一周的新闻一样。天吾叠好报纸,看了看手表。时间是九点半。疗养院的会面时间从十点开始。
回去的准备很简单。本来行李就不多。替换的衣物,洗漱用具,几本书,成捆的原稿纸,都是这样的东西。一个帆布挎包就能装完。他把包挎在肩上,付完旅馆的帐后,在车站前坐巴士到疗养院。现在已是初冬,几乎没有人早晨出发到海边去。在疗养院前的车站下车的也只有他一个。
在疗养院的玄关,像往常一样在会面客人用的本子上记下时间和名字。接待处坐着的是个偶尔见过的年轻护士。手脚细长,嘴边浮着微笑。看起来像个在森林的路上给人指路的善良的蜘蛛。总是坐在那戴着眼睛的中年田村护士,今天早晨不见身影。天吾稍稍松了口气。昨夜送安达久美回公寓的事,担心着会不会被话中有话地挑逗一番。也没看见盘着的头发里插圆珠笔的大村护士。她们三人也许不留痕迹地被吸进了地面消失掉了。就像《麦克白》里出场的三个魔女一样。
可是当然是不会有这样的事的。安达久美今天不当班,其他的两人照常来说是有工作。只是偶然这个时候,在别的什么地方工作着吧。
天吾从上楼梯,来到二层父亲的房间。轻轻地敲了两下之后打开门。父亲横卧在床上,和平时一样的姿势睡着。手腕上打着点滴,尿道里系着输尿管。和昨天没有任何变化。窗户紧闭,拉着窗帘。房间里的空气重重地沉淀着。药物,花瓶里的花,病人的呼吸,排泄物,还有生命的养分散发的种种气味,浑浑噩噩地混在一块。即使是气力衰竭的生命,而且长时间里失去意识,代谢原理也不会变更。父亲还在巨大分水岭的这一侧,给活着换个说法就是,散发出种种气味。
天吾一进入病房,马上走到最里面拉开窗帘,大大地打开窗户。心旷神怡的早晨。应该换换空气。外面的空气虽然有些冷,却还不是冷的不行。阳光照射进房间,海风摇曳窗帘。一只海鸥乘着风,两脚端正地收好,从松树防风林的上空滑过。麻雀们零零散散地停在电线上,如同改写音符般不停变换着位置。鸟喙巨大的一只乌鸦停在荧光灯柱上,戒备颇深地来回张望,像是在考虑接下来干点什么。几道云浮在高处。十分之远,之分之高,看起来如同一个对人类的活动毫不关联的极其抽象的研究。
天吾背对着病人,暂时眺望着这样的风景。有生命的东西。没有生命的东西。动的东西。不动的东西。窗外见到的是一成不变的光景。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因为世界必须向前进,姑且前进着。像是便宜的闹钟,在无可非议地执行着被赋予的任务一般。天吾为了稍稍推迟与父亲正面交锋的时刻,就这么漫无目的地眺望着风景。可是当然这样的事情不可能永远继续。
天吾终于下定决心。在床边的简易椅上坐下。父亲仰卧着,脸向天花板,两眼紧闭。一直盖到脖子的被子整整齐齐。眼睛深深凹陷下去。看起来像是掉了什么零件,眼窝无法再支撑眼球,完全陷落了一般。即使睁开眼睛,那里能见到的也一定是在洞穴的深处仰望世界一般的光景无疑。
“父亲。”天吾搭话道。
父亲没有回答。吹进房间的风突然停止,窗帘垂下。像是在工作途中突然想起什么重要事情的人一样。之后少许,像是恢复心情一般风再次涌动。
“这就回东京去。”天吾说。“也不能一直都在这里。工作不能再请假了。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生活,好歹也是我的生活。”
父亲的脸上生着薄薄的胡须。半黑半白的胡须夹杂在一起。护士用电动剃须刀剃须。可是不是每天都做。他还只是六十四岁,却看起来远远年老。好像是谁不注意弄错了,将这个男人的胶卷卷到了前面。
“我待在这里的期间,最终你还是没有醒过来。但是从医生说的话来看,你的体力还没有那么衰落。不可思议地保持着近乎健康的状态。”天吾过了一会,等待着说的话浸透对方。
“这个声音能否传递到你的耳朵里,我不知道。如果声音是震动耳膜的话,也许那里的回路被切断了。或者我说的话传递到了意识,你却不能做出反映。那方面我不了解。但是我是假定自己的声音能够传递到你那里才和你说话的,也念书。总而言之不这么决定的话说话就没有意义。如果什么话也不能说的话,我在这里就没有意义。虽然不能很好的解释,我还是有一点感应的。我正在说的话,哪怕不是全部,至少也有一些要点传递过去了吧。”
没有反应。
天吾叹了口气观察着父亲的脸。还是没有反应。
“你的肉体在这里昏睡着。失去了意识和感觉,靠生命维持装置机械地或者。活着的尸体,医生说了这样的话。当然是更加委婉的表达方式。但是医学上大概就是那样的。但这不过是一个表象罢了。或许你的意识并没有真正的失去不是吗。你的肉体在这里昏睡着,意识转移到别的地方活着不是吗。我一直都有这样的感觉。虽然只是不明就里这么感觉。”
沉默。
“我明白这是奇怪的想象。这样的事对谁说了,都会被说是妄想。可是我不由得的作这样的想象。恐怕你对这个世界丧失了兴趣。失去了希望失去了勇气。失去了一切的关心。所以放弃了现在的这个肉体,去到遥远的地方过着不同的生活。恐怕在你自己内心的世界里。”
越发沉默。
“停顿工作来到这个小镇,住在旅馆的房间里,每天来这里见你和你说话。已经快两周了。但是我这么做,并不仅仅是照顾和看望你的目的。我是从怎样的地方出生的,自己的血液维系在什么地方,一直都想弄清楚。但是现在这样的事情已经无所谓了。维系在什么地方,没有维系在什么地方,我还是我。而且你是我的父亲。这样就够了。这能不能称得上是和解我不知道。或许是我和自己和解了。也许是那样的。”
天吾深呼吸着,降下声音的音调。
“夏天你仍然还有意识。虽然已经很浑浊,意识仍然作为意识履行着机能。那时我在这个房间里和一个女孩再会了。你被搬运到检查室里去后,她到了这里。大概是她的分身一样的东西。我这次来这个镇上待上这么长,就是想着或许能和她再见上一面。这就是我在这里真正的理由。”
天吾叹口气。合上膝盖上的双手。
“但是她没有出现。将她带到这里来的是叫做空气蛹的东西,是装着她的胶囊。要解释起来的话很长,空气蛹是想象的产物,完全架空的东西,但是现在已经不再是架空的东西。哪里是现实世界哪里是想象的产物,界限已经变得不明确。天空中浮着两个月亮。这也是从虚构的世界卷进来的东西。”
天吾望着父亲的脸。这么说清楚么?
“按照这个思路说下去的话,你的意识和肉体分离到了别的世界,在那里自由地四处移动,也不是特别的不可思议。说起来我们周围的世界的原则已经缓缓开始。而且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我有种奇妙的感应。难道实际上不是你干的吗,这样的感应。比如说到高圆寺我的公寓敲门。你明白的吧?自称是NHK的收费员,在走廊里大声叫着威胁的话。就和我们过去,经常在市川的收费线路干的事一样。”
似乎房间里的气压稍稍变化。窗户开着,却没有声音似的东西传入。时不时麻雀们像是想起来似的叫着。
“东京的我的房间里,现在有一个女孩。不是恋人。因为一些事情现在暂时躲在那里。那孩子在电话里对我说,几天前NHK的收费员来了。那个男人敲着门在走廊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和父亲你曾经的做法不可思议的相似。她听到的,和我记忆中的完全是一样的台词。虽然可能的话这样的事都想忘了。然后我想那个收费员实际上不就是你么。我没错吧?”
天吾沉默了三十秒。可是父亲还是纹丝不动。
“我寻求的只有一件事,希望你不要再敲门了。屋子里没有电视。而且我们一块到处收费的日子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结束了。这些应该是互相都明白的。老师也在场的时候吧。想不起名字了,是我的班主任,戴着眼镜个子小小的女老师。记得这件事吗?所以不要再来敲我这的门了。不只是我这里。希望你也不要再敲别人的门了。你已经不是NHK的收费员了,没有做这样的事恐吓别人的权利。”
天吾从椅子上站起,走到窗边眺望外面的分镜,老人穿着厚厚的帽子,拄着拐杖。在防风林前走着。大概是在散步吧。头发全白,个子很高,姿势也好。可是脚步很笨拙。像是完全忘了走路的方法,似乎是一面回忆一面一步步地前进。天吾看了一会那个情景。老人花费时间横穿了庭院,转过房子的拐角消失了。直到最后也没能很好的想起走路的方法。天吾回到父亲边上。
“不是在责怪什么。你有权利任凭意识做想做的事。那是你的人生,你的意识。你认为自己是正确的,然后那么做了。也许我没有一一这么说出口的权利。但是你已经不再是NHK的收费员了。所以再也不能装作NHK收费员的样子了。再怎么这么做也于事无补。”
天吾坐在窗下,在狭小病房的空气中寻找着语言。
你的人生就是使怎样的呢,那里有着怎样的悲伤怎样的喜悦,我都不清楚。可是即使那里再没有任何东西,你也不能到别人的家门口寻求那些。即使那是你最为熟悉的场所,即使那是你最为擅长的工作。
天吾沉默着看着父亲的脸。
“希望你再也不要敲门了。我请求父亲的就是这个。不要再去了。我每天到这里来,对着昏睡的你说话,念书。而且多少我们之间的一些部分已经和解了。这是在这个现实的世界实际发生的事。也许你不中意,可还是再一次回到这里比较好。这里才是属于你的地方。”
天吾拿起挎包,背在肩上。“我走了。”
父亲什么也没说,身上纹丝不动,两眼紧闭。和平时一样。可是有种在考虑什么的气息。天吾屏住呼吸,用心地观察着这个气息。有种父亲突然睁开眼睛,坐起身体的感觉。可是那样的事情没有发生。
蜘蛛一般手长脚长的护士还坐在接待处。胸前的塑料牌子上写着【玉木】。
“现在就回东京去。”天吾对玉木护士说。
“您在的期间父亲没能恢复意识实在遗憾。”她像安慰似的说道。“但是能待这么长时间,父亲一定会很高兴的。”
天吾不知道该做什么回答。“代我向其他护士问好。受到了很多关照。”
最终他也没见到戴眼镜的田村护士。头发上插着圆珠笔乳L*Z房很大的大村护士也没见着。有些寂寞。她们都是优秀的护士,对待天吾很亲切。可还是不见面比较好吧,也许。不管怎样他一个人都要逃离猫的小镇了。
列车从千仓站离开时,想起了在安达久美的房间度过的那一夜。回想起来还是昨夜的事。华丽的蒂凡尼台灯和坐起来难受的扶手椅,从隔壁房间听到的电视搞笑节目。杂木林的猫头鹰叫声。大麻的烟,笑脸图案的T恤和压在腿上的浓密的饮毛。发生这些才仅仅过了一天,却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意识的远近感把握不好。像是不安定的秤,发生的事在最后也没能找到一个稳定的着落。
天吾突然不安起来,环顾着四周。这是真实的现实吗?我该不会是跌进了错误的现实里吧?他问边上的乘客,确认这是开往馆山的列车。没关系,没错。可以从馆山换乘去东京的特急列车。他已经渐渐远离海边的猫的小镇。
换乘列车,在座位上坐定,迫不及待的睡意袭来。走到户外,掉进了黑暗的看不见底的洞穴深处似的深深的睡眠。眼皮自然地闭上,下一个瞬间意识消失不见。醒来的时候列车刚刚通过幕张。车里不是特别的热,腋下和背上却出汗了。嘴里还有讨厌的气味。在父亲的病房里吸进的浑浊的空气般的气味。他从口袋里取出口香糖放进嘴里。
再也不去那个小镇了,天吾这么想。至少在父亲或者的时候。当然能抱着百分之分的确信下断言的事,这个世界上一个也没有。可是在那个海边的小镇自己能做的事已经没有了。
回到公寓房间的时候,深绘理不在。他敲了三下门,过了一会再敲了三下。然后用钥匙打开门。房间里一片寂静,令人惊讶的干净。餐具都在餐具架上,桌子和茶几上都收拾的很漂亮,垃圾箱空着。也有用过吸尘机的痕迹。床上收拾过了,翻开的书和唱片一本也没有。干净的衣物漂亮地叠在床上。
深绘理带来的的大大的挎包也不见了。这么看来她应该突然想起什么,或者突然发生了什么,离开了这个房间。不会只是暂时外出了。下决心从这里离开,花时间打扫了屋子,之后离开的。天吾想象着深绘理一个人用吸尘机,用抹布这里那里抹着的模样。这和她给人的印象完全不符。
打开玄关的邮箱,房间的另一把钥匙在里面。从堆积的邮件的数量来看,她离开大概是在昨天或者前天的样子。最后打去电话是在昨天的早上。那时她还在房间里。昨夜和护士们吃饭,被邀请去了安达久美的房间。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没能打成电话。
(肯定是知道你鬼混所以跑了,天吾呀天吾,你看看你。)
这样的情况大致上,她那独特的楔形文字般的字体应该会留下什么留言。但那样的东西哪里也没发现。她就这么沉默着离开了。可是天吾对这件事没有特别的惊讶或者失望。深绘理在想着什么做出什么,这样的事谁也无法预测。她来的时候是从哪里来的,想回去的时候就回到哪里去了。和任性又自立心强的猫一样。像这样长时间留在一个地方本身就很不可思议。
冰箱里的食物比预想的要多。看来深绘理几天前,曾经外出买过一次东西。煮着很多花椰菜。外表看来煮了之后并没过多长时间。她知道一两天里天吾会回到东京吗?天吾感到饿了。做了煎鸡蛋,和花椰菜一块吃了。烤了吐司面包,用马克杯喝了两杯咖啡。
然后给离开期间代为讲课的朋友打电话。说下周之后就能回来上课。朋友告诉他课本上的进度。
“给我帮了大忙。欠你个人情。”天吾道谢道。
“我又不讨厌教书。时不时还很有意思。不过长时间地教人,感觉自己也慢慢变成了完全不相干的另外一个人。”
这也正是天吾自己随着时间模模糊糊感到的事。
“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特别的事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啊,有一封信放在这。在桌子的抽屉里。”
“信?”天吾说。“谁来的?”
“一个很苗条的女孩,头发直直地到肩膀上。到我这里来,让我把信转交给你。说话方式很怪。说不定是外国人。”
“没带着一个很大的挎包?”
“带了。绿色的挎包。鼓鼓的。”
深绘理担心把信留在房间里吧。也许谁会读到,或者拿走。所以去了补习学校直接拜托朋友。
天吾再一次道谢挂断了电话。眼下已是傍晚,现在没有为了取信坐列车去代代木的心情。明天再去吧。
然后想起忘了问朋友关于月亮的事。想要再打电话,又作罢了。一定不记得这样的事吧。结果到最后,这也只是他一个人必须应对的问题。
天吾外出在黄昏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散步。深绘理不在的话,房间里静悄悄的,一种奇怪的不安定。和她一起生活的时候,天吾没有特别感觉到气氛那样的东西。天吾按照天吾平时的方式生活,深绘理也一样有自己的生活。可是一旦她不在了,天吾感觉到出现了人型一般的空白。
是对深绘理动心了么,不会的。虽然是美丽而又魅力的少女,但是天吾从最初见到她以来,就不记得对她有过性欲。这么长时间两人一同在房间里生活每页没有心里痒痒的时候。为什么呢?我不能对深绘理抱有性的欲望的理由是什么呢?确实在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深绘理和天吾有过那么一次性*L*Z*交。可是那不是他要求的。是她要求的。
那是与【性*L*Z*交】的表现相符合的行为。她骑上身体麻痹失去自由的天吾身上,将变硬的下体插入自己的体内。深绘理在那个时候似乎陷入了忘我的状态。看起来仿若被淫*L*Z*梦支配的妖精。
之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两人继续在狭小的公寓房间生活。雷雨停止,夜晚过去。深绘理看起来已经把这件事完全忘了。天吾也没有特地再提起这个话题。如果她真的忘了这件事的话,就这么让她忘了比较好吧。也许天吾自己也忘了比较好。可是疑问当然还残留在天吾的心里。深绘理为什么突然那么做呢、这里面有什么目的的吧。或者只是一时冲动的产物吗?
天吾明白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那并不是爱的行为。深绘理对天吾抱着自然的好感——恐怕这件事是没有错的。可是很难认为她对天吾抱着爱情和性欲,或者类似的情感。她对谁也不会有性欲。天吾并不是对自己观察人的能力有自信。而是想象不出深绘理一面吐出热乎乎的气息,一面和什么地方来的男人进行着狂热的性行为。不,就算是性行为也很想想象。她原本就没有那样的气息。
天吾忽东忽西地想着这件事,在高圆寺的街上走着。黄昏后开始吹起的冷风也没有特别在意。他一边走一边思考着。然后再对着桌子开始拼凑起形状。这已经是习惯。所以他经常的走。下雨也好吹风也罢。那样的事完全没有关系。走着的时候到了【麦头】的店前。反正也想不出有别的什么事可干,天吾进到店里点了嘉士伯的生啤。店刚刚开门,没有一个客人。他放下考虑的事,清空大脑,慢慢地花时间喝着啤酒。
可是长时间清空大脑这样的奢侈,天吾是享受不了的。就像自然界里不存在真空一样。他不能不能深绘理的事。深绘理如同短小细碎的梦,潜入他的意识。
(还说不在乎深绘理, 哼。)
【那个人也许就在很近的地方。从这就能走到。】
那是深绘理说的。所以我为了找她来到街上。然后进了这家店。深绘理还说了什么其他的话呢?
【不用担心。即使你找不到那个人也会找到你的。】
就像天吾在搜寻着青豆,青豆也在寻找着天吾。天吾对这件事没有办法很好的理解。他对搜寻青豆的事是这么的忘我,所以青豆那边也是一样的这么寻找着自己?没有头绪。
【我知觉,你接纳。】
这也是那时深绘理说出口的话。她来负责知觉,天吾接纳。可是除了深绘理想要那么做的时候之外,自己知觉到的东西完全不表现出来。她是在遵从一定的原则和定理,或者仅仅是任性,天吾无法判断。
天吾又一次想起和深绘理性交时候的事。十七岁的美丽少女骑到他的身上,将他的阳物插进深处。大大的乳房如同一对熟透的果实,在空中颤颤巍巍地晃动。她陶醉的闭着眼睛,鼻孔因为兴奋而膨胀。嘴里呢喃着不成形的语言。能看见白白的牙,不时还能看见粉色的舌尖。这些情景天吾记忆鲜明。身体麻痹,意识却很清晰。而且勃起完美。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