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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 book3-村上春树

_6 村上春树(日)
“或许。”tamaru说。“NHK的信号费都是存入银行直接划走的。门口也贴着这个收据。收费员的话肯定会留意的。问了NHK,那边也是这么说的。大概是哪里搞错了吧。”
“只要不搭理对方就好了吧。”
“不,不管怎么样都不想引起周围的注意。而且我也是很在意究竟什么地方搞错了的性格。”
“世上充满了不知不觉犯的小错误。”
“世上是世上,我是我。”tamaru说。“不管是多么琐碎的事都好,有什么在意的都可以告诉说出来。”
“先驱有什么动静么?”
“很安静。简直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水面下暗流涌动。不管有怎样的动静,从外表都是看不见的。”
“听说教团内部有情报员。”
“是得到一些情报。不过都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周边情况。不管怎样内部的组织是很严格的。阀门被紧紧地关闭着。”
“可是无疑他们在搜索我的去向。”
“毫无疑问领袖的死让教团中生出很大的空白。谁来做后继者,实行怎样的方针推动教团,都是悬而未决的事。可是即使这样,在追捕你的这点上,他们的看法毫不动摇的一致。掌握的就是这个程度的事实。”
“不是什么温暖的事实。”
“对于事实来说,重要的要素是重要程度和精确度。温度是次要的。”
“总之,”青豆说。“如果我被捕,解开真相,他们才不会有麻烦。”
“所以哪怕一刻也好,我们都想着把你送到组织不能触及的地方去。”
“我明白这一点。可是请再等一会。”
“她说今年都可以待在那里。所以当然我也会等。”
“谢谢。”
“不用对我说什么感谢。”
“不管怎么样”青豆说。“然后,下次的补给品清单里有一个想加进去的东西。可是对男人有点难以开口。”
“我可是像石头墙壁一样的男人。”tamaru说,“何况还是个职业联盟级别的GAY。”
“想要验孕试纸。”
沉默。之后tamaru说道,“你认为有做这样测试的必要性。”
这不是提问,所以青豆没有回答。
“是有什么怀孕的反映么。”
“并不是那样。”
tamaru的脑中有什么在高速回转。仔细听的话就能听见。
“没有任何怀孕的反映,却有做测试的必要性。”
“是的。”
“我听起来像是谜语。”
“对不住,可是现在没有办法说得更清楚。普通药店卖的简单的东西就行。然后如果能有关于女性身体和生理机能的手册就更好了。”
tamaru再一次沉默。被硬实压缩着的沉默。
“总之再打电话去吧。”他说。“没关系吧。”
“当然。”
他的喉咙微动。然后挂断了电话。
电话十五分钟后打来。是很久没听见的麻布的老妇人的声音。心情就像是重回那间温室一般。珍稀的蝴蝶飞舞,时间静静流淌。在那个温暖鲜活的空间里。
“怎么样,还精神么?”
青豆说有规律地生活着。因为老妇人想知道,所以她大致说了每天的功课,运动还有饮食。
老妇人说道。“不能到屋外很痛苦吧。你是个意志顽强的人,我很偏爱你,也不担心。你的话一定能很好地克服的。虽然想着尽早从那里出来到更加安全的地方去。可是如果不管怎样你都想留在那里的话,虽然不知道理由,还是想着尽可能地尊重你的意思。”
“很感谢您。”
“不,该感谢的是我这边。不管怎样你都替我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短暂的沉默,老妇人说,“话说,说是需要验孕试纸。”
“月经差不多迟了三周。”
“月经一直都很规律的来吗?”
“十岁的时候开始,二十九天一次。几乎没有一天不准过。像月亮的阴晴圆缺一样规律。也没有一次不来的。”
“你现在身处的情况,并不正常。在这样的情况下精神的平衡,身体的节奏都会打乱。月经停止,或者很不规律也不是没有的事。”
“这种事情一次也没有过,但我也明白有那样的可能性。”
“而且从tamaru的话来看,你说完全没有怀孕的反映。”
“我最后一次和男性有着性的关系是六月过半,在那之后完全没有类似的事。”
“那样你还是认为也许怀孕了。并没有根据之类的。除了月经没来。”
“我只是这么感觉。”
“只是这么感觉?”
“自己的里面有这样的感受。”
“受孕这样的感受,是怎么样的呢?”
青豆说,“有一次,说过卵子的话题。去看望小翼时的那个傍晚。女性从出生开始就有着一定数目的卵子。”
“我记得。一个女性总共有大约四百个的卵子。然后每个月从体内排出一个。确实是这样的谈话。”
“那其中的一个受孕了,我确实有着那样的反映。反映可能不是正确的表达方式,虽然没有自信。”
老妇人就此想了一会。“我生过两个孩子。所以你说的反映我也能理解。可是你说在那段时间里,和男性并没有性的关系受精怀孕。多少有些难以接受呢。”
“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冒昧地问,有没有在失去意识的时候和谁发生了性的关系呢?”
“没有。意识一直都很清醒。”
老妇人慎重地选择措辞。“我从以前开始,一直认为你是冷静,理智思考的人。”
“我也想多少保持那样。”青豆说。
“可是不管怎样,你现在认为没有性关系却怀孕。”
“我认为有这样的可能性,正确地说。”青豆说道。“当然思考那样的可能性本身,也许是件说不通的事。”
“明白了。”老妇人说。“总之先等着结果吧。验孕试纸明天送去。就以每次补给的方式,在明天的同一个时间收下。以防万一会准备几个不同的种类。”
“非常感谢。”青豆说。
“然后,假如说怀孕的话,你认为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大概是那个晚上。我到酒店的套房里去,暴风雨的那个晚上。”
老妇人叹口短气。“你连那样的事都能肯定?”
“是的。试着计算了一下,那个日子虽然是巧合,却原本也是我最容易怀孕的日子。”
“这样的话,大概怀孕两个月了呢。”
“是这样的。”青豆说。
“妊娠反应呢?一般来说现在是最厉害的时候。”
“那个完全没有。不知道为什么。”
老妇人花时间慎重地选择措辞道。“做了测试,如果知道真是怀孕了的话,你最先会是什么感觉呢。”
“首先会考虑生物学上孩子的父亲是谁吧。当然这对我也是个有很大意义的问题。”
“现在是谁,你并没有能想到的线索。”
“现在这个时候还不能。”
“明白了。”老妇人稳重的声音说道。“不管怎样,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为保护你而不遗余力。请你好好的记住这点。”
“这种时候提出这么麻烦的事,真是不好意思。”青豆说。
“不,不是什么麻烦的事。这对女性而言是比什么都重要的问题。知道了测试的结果后,再一起考虑那时该怎么办吧。”老妇人说道。
然后平静地挂断了电话。
有谁在敲门。青豆在卧室的床上做瑜伽,马上停下动作仔细听着。敲门声很硬,带着固执。对这个声音有听过的印象。
青豆从橱柜的抽屉里取出自动手枪,拨开安全装置。打开拨片快速地往枪膛里装进子弹。将手枪插进居家裤的后袋,悄声地走去厨房,两手握着金属垒球棒,从正面盯着大门。
“高井先生。”粗声粗气的声音说道。“高井先生,您在吗。这里是大家的NHK。是来收取信号费的。”
为了防止金属手柄的部分滑动,特别缠上了胶带。
“那个,高井先生。虽然是老话了,我是明白您在里面的。所以,别再想个胆小鬼一样躲躲藏藏了,停止这种无聊的事吧。高井先生,您在那里,能听见我的这个声音吧。”
这个男人几乎在重复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话。简直像播放磁带一样。
“我说过还会再来摆脱的话,您觉得只是威胁吧。不不,一旦说出口的话我一定会做到的。而且如果有该收的费用,一定会去收。高井先生,您在那里,竖着耳朵听着呢吧。一定是这么想的。只要在那里躲着不懂,这样这个收费员一定会放弃然后去别的地方。”
又是重重的叩门。二十或二十五回。这个男人长着什么样的手啊,青豆想。为什么不按门铃呢。
“您一定又在想了”这个收费员好像能读出她的内心似的。“真是有着顽固双手的男人。这么用力地敲这么多次门,手不会疼吗。而且一定这么想着,为什么要敲门呢,不是有门铃在吗,按门铃不久好了吗。”
青豆的脸立刻扭曲了。
收费员继续道。“不不,作为我来说,不想按什么门铃。即使按了那样的东西,也只是传递过去顽固的声音罢了。无论是谁按的,一律,都只是对人畜无害的声音。在这一点上敲门可有个性多了。人靠身体实实在在地叩门,有着活生生的感情。当然手也会疼。毕竟我也不是铁人28号。可是没有办法,这是我的职业。而且说到职业的话,不管是什么都应该没有贵贱之分得到尊重。难道不是这样的么,高井先生。”
敲门声再次响起。总共二十七下。均等的间隔同样的力度。握着金属球棒的手心渐渐渗出汗水。
“高井先生,收到信号的人都必须支付NHK的费用,是法律规定的。没有办法的事。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不能心情愉快地支付一次吗?我也不是喜欢才这么敲门敲个不停的。高井先生您也,不想一直遇到这么不愉快的事不是吗。您一定想,为什么只有我碰到这样的事呢。所以您还是乖乖地交信号费吧。这样就能回到原本平静的生活。”
男人的声音在走廊里大大地响着。青豆觉得这个男人好像很享受自己的饶舌本事。嘲讽,耍弄不交信号费的人,享受着辱骂的过程。可以感觉到扭曲了的喜悦的回响。
“高井先生。可是您真是厉害呢。就像深海海底的贝壳一样。不管在哪都保持沉默。可是我知道您就在那里。现在您就在那里,透过门这么一直盯着吧。紧张地腋下都出汗了。怎么样,不是那样的吗?”
敲门声持续了十三下。然后停止了。青豆注意到自己的腋下出汗了。
“好吧。今天就到这里,可是近期还会再来的。不知怎么的我可是对这扇门越来越中意了。门也有很多种呢。这扇门还不错。敲起来心情舒畅。(你是变态啊……C)不时来这敲敲门似乎就能心情平和。那么高井先生,再会。”
沉默之后到来。似乎收费员已经离开了。青豆两手更为用力地握着球棒。就这么等了两分钟。
“我还在哟。”收费员开口了。“哈哈哈。您认为我已经走了吧。可是还在哟。撒谎啦。真对不起,高井先生,我就是这样的人呢。”
能听见咳嗽声,做作刺耳的干咳。
“我长期干着这份工作。已经变得能看见门后的人的模样。不是吹牛。人们躲在门里,想逃过NHK的信号费。我可是几十年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是吧,高井先生。”
他又敲了三次门,不是那么的重。
“那个,高井先生,您真是像海底砂里的比目鱼一样,真是躲藏的高手呢。这是比喻的说法。不过就算这样,最后您也一定躲不掉的。一定会有谁来把这扇门打开的。真的哟。作为大家的NHK收费员老手的我向您保证。不管您怎么巧妙地躲藏,也不过是耍小聪明罢了。没关系。这回不撒谎。真的要走了。不过最近还会再来的。敲门的话,那就是我。就这样吧高井先生。您多保重。”
终于听不见脚步声了。她静等了五分钟。然后走在大门前去,竖起耳朵。然后从猫眼向外望。走廊里没有人。收费员真的离开了。
青豆将金属球棒搁回到厨房的柜子里。从手枪的枪膛里取出子弹,上上安全装置,裹着厚袜子放回抽屉。然后横躺在沙发上闭起眼睛。男人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不过就算这样,最后您也一定躲不掉的。一定会有谁来把这扇门打开的。真的哟。】
至少这个男人不会是先驱的人。他们总是安静地采取最短距离行动。不会在公寓的走廊里大声吵闹,说些故弄玄虚的话,让对方提高警惕。这不是他们的行事。青豆想起光头男和马尾男的样子。他们会无声无息地靠近,注意到的时候已经站在了身后。
青豆摇摇头,然后平静呼吸。
也许是真的NHK的收费员。可是没有注意到贴着银行自动划费的单据实在很可疑。青豆确认过,就贴在门边上。也许是精神病。不过那个男人说的话有着不可思议的现实感。那个男人真的,能越过门感觉到我的气息。就像敏感地嗅到了我的秘密,或是这其中的一部分一样。可是却不能自己打开这扇门,进到房间里来。门是不会从里面打开的。而且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我都不会打开这扇门的。
不,现在还不能下断言。也许我会从里侧打开这扇门也说不定。如果再一次见到天吾出现在儿童公园,我会毫不犹豫地打开这扇门,飞奔到公园去。不管哪里有什么等着我。
青豆将身体缩进阳台的庭院椅,和往常一样透过栅栏的缝隙眺望着儿童公园。榉树下的长椅做着身穿制服的高中生情侣,一副严肃的表情不知在说着什么。两个年轻的母亲陪着还没上幼儿园的孩子在砂地上玩。随处可见的午后公园的光景。青豆长长的时间里,注视着无人的滑梯的顶端。
然后青豆将手按在下腹部。垂下眼睑听着。那里毫无疑问有什么存在着。活着的小小的什么。她明白的。
子体。她轻轻地出口说道。
母体,什么回答道。
第九章 天吾 趁着出口未被堵住
四个人吃完烤肉,换个场子到卡拉OK唱歌,喝光了一瓶威士忌。尽情作乐之后,这个热闹的盛宴也相应地在十点前结束了。从小酒吧里出来,天吾送年轻的安达护士到她住的公寓去。既有车站的巴士点在这附近的缘故,也有其他两个人毫不留情这个安排的缘故。没有人往来的路上,两人并排走了十五分钟。
“天吾君,天吾君,天吾君。”她像唱歌似的念道。“真是一个好名字呢。天吾君。不知怎么的觉得很上口。”
安达护士应该是喝了不少酒,不过本来脸颊就红,不管醉倒什么程度,光看脸都是无法判断的。词尾明了,脚步准确。看不出喝醉。本来人就有各种不同的醉法。
“自己倒是一直觉得是个怪名字。”天吾说。
“完全不怪。天吾君。叫起来也很记起来也容易。是很棒的名字哟。”
“这么说起来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大家都叫你小久倒是。”
“小久是爱称啦。本名是安达久美。真是不起眼儿的名字呢。”
“安达久美”天吾念出声道。“不坏呀。简洁,没有多余的装饰。”
“谢谢。”安达久美说。“被人这么说,有点成了本田civic的感觉。”
“可是在夸你。”
“知道的。耗油量也很好。”她说道。然后拿起天吾的手。“握着手可以吗?这样一块散步的话比较开心,能安定下来。”
“当然。”天吾说。被安达久美的手握着,他想起小学教室里的青豆。触感不一样。可是其中莫名的有些共通之处。
“不知怎么的像是喝醉了。”安达久美说道。
“真的么?”
“真的。”
天吾再一次看着护士的侧脸。“倒是看不出来喝醉的样子。”
“不会表现出来的。就是这样的体制。但是喝得很醉了。”
“哎,喝太多了的缘故。”
“唔,确实喝了不少。很久没这么喝了。”
“偶尔这样是有必要的。”天吾重复着护士嘴里的话。
“当然。”安达久美重重地点头。“偶尔这么做对人来说是很必要的。尽情地吃好吃的东西,喝酒,大声唱歌,说些无聊的笑话。天吾君也会这样吗。脑子什么也不想的发泄。天吾君看起来总是很冷静沉着的样子。”
天吾被这么说,试着想了想,在这最近,做过什么消遣娱乐的事情吗?想不出来。从想不出来这点来看,大概没干。脑子什么也不想的发泄这个观念本身也许自己就没有。
“也许没有。”天吾承认。
“人真是各种各样。”
“有不同的想法和感觉。”
“也有不同的醉法吧。”护士说着咯咯笑起来。“但是这也是必要的哟。天吾君也是。”
“也许是这样的。”天吾说。
两人暂时什么也没说,就这么握着手在夜晚的路上走着。天吾多少感觉到了一点她遣词上的变化。穿着护士制服的时候说话非常客气。可是换上便服后,也许还有酒精的作用,突然变成了爽直的语调。这种随和的语调让天吾想起谁来。好像谁也是一样的说话语气。最近见的谁呢。
“呐,天吾君,试过大麻脂么?”
“大麻脂?”
“大麻树脂。”
天吾将夜里的空气吸进肺里,然后吐出。“不,没试过。”
“那,不试一试么?”安达久美说道。“一起试试吧。房间里就有。”
“你有大麻脂?”
“嗯,和外表有点不符吧。”
“确实。”天吾不知如何是好。住在房总的海边小镇,脸颊红红的健康年轻的护士,在公寓的房间里藏着大麻脂。而且还劝诱天吾也一块吸食。
“怎么弄到手的?”天吾问。
“高中时代的朋友,上个月给我的生日礼物。她去了印度,是土特产。”安达久美说道。握着天吾的说像荡秋千似的晃个不停。
“被发现偷运大麻可是重罪。日本的警察对这样的事很罗嗦的。还有大麻专用的麻药搜寻犬在机场嗅着转来转去。”
“才不是一一考虑这些细节的人呢。”安达久美说道。“不过总算平安地通关了。呐,一块试试吧。纯度高效果也好。稍微查了一下,医学上来看几乎麻药危险性。虽然不能说没有常习性,可是远比香烟呀酒呀可卡因弱多了。司法当局说是上瘾的话会很危险,全是强词夺理。这样说起来的话手枪不是更危险。也不会第二天不舒服。天吾君的小脑袋也好好发泄发泄吧。”
“你试过了。”
“当然。很愉快。”
“愉快的东西。”天吾说。
“试试的话就会明白的。”安达久美这么说着,咯咯笑起来。
“呐,知道吗?英格兰的维多利亚女王,痛经的时候不是服用止疼药,而是吸食吗啡呢。专属的医生开的正式处方。”
“真的吗?”
“不是撒谎哟。书上是这么写的。”
很想问问是什么书,但是半途中因为太麻烦而放弃了。维多利亚女王痛经的痛苦场面和话题也没什么关系。
“上个月的生日,你多大了呢?”天吾岔开话题问道。
“二十三岁。已经是大人啦。”
“当然。”天吾说。虽然他已经三十岁了,却从来没有认识到自己是个大人。只是在这个世界活了三十多年而已。
“姐姐今天去了男朋友那里,不在家。所以不必客气。到我这里来把。我明天也不当班。不必急匆匆的。”
天吾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天吾对这个年轻护士有着自然的好感。她看起来也对他抱着好感。而且她还邀请天吾到房间去。天吾抬头望着天空。可是天空被一色的厚厚的灰云覆盖,月亮的身影也不可见。
“之前和女朋友一块抽大麻的时候,”安达久美说,“是我第一次的体验。身体好像浮在空中似的。不是很高,大概五厘米六厘米左右。而且呢,这个高度漂浮起来,真是不错呢。真是非常好的感觉。”
“那么掉下来也不会很疼。”
“唔,刚刚好。有很安心。感觉自己被保护着似的。简直就像被空气蛹包裹着似的。我是子体,在空气蛹中被好好地包裹着,隐隐约约能见到外面母体的样子。”
“子体?”天吾说,声音因为惊讶而又硬又弱。“母体?”
年轻的护士嘴里哼着什么歌,握着他的手使劲摇晃,走在没有人迹的路上。两人的身高差的很多,安达久美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个。不时有车横穿通过。
“母体和子体。一本叫《空气蛹》的书里出现的。不知道吗?”她说。
“知道。”
“读过了?”
天吾沉默地点点头。
“真好,那样说起来就容易了。我呢,特别的喜欢那本书。夏天买回来就读了三次。我能读三次的书是很稀少的哟。然后呢,我抽着大麻的时候想,怎么就像进到空气蛹里似的。自己被什么包裹着等待诞生。母体也守护着我。”
“你能看见母体。”天吾问。
“唔。我能看见母体。在空气蛹里一定程度上能看见外面。外面倒是看不见里面。就是这样的。不过母体的五官看不清楚。只能模模糊糊看见轮廓。不过我知道那是我的母体。非常清楚地感觉到。那个人就是我的母体。”
“空气蛹是像子宫似的东西吧。”
“那么说也可以。当然我没有在子宫里的记忆。所以比较不怎么正确。”安达久美说着,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你是属鸡的么。怎么老咯咯咯。——C)
那是地方城市的近郊经常能看见的二层的廉价公寓。虽然是最近建成的样子,这里那里已经开始朽化了。建在外侧的楼梯吱吱呀呀,门的闭合也不好。重型卡车从前方的道路通过时,窗户玻璃哒哒哒地震动。墙壁也薄。如果在哪个房间练习吉他的话,估计整个建筑都会变成一只大音响。
天吾对大麻并没有多少兴趣。他抱着正直的想法,活在这个浮着两个月亮的世界中。哪里还会有扭曲这个世界的必要么。而且也没有感觉到对安达久美有什么性欲。对这个二十三岁的护士有好感是肯定的。可是好感和性欲是两码事。至少对天吾来说是这样的。所以如果母体和子体之类的词没有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他应该会找个合适的理由拒绝邀请,不会到她的房间里去吧。也许中途乘上巴士,或者没有巴士叫辆计程车。就这么回到旅馆。不管怎么说这里也是猫的小镇。最好还是不要靠近危险的场所。可是听到母体和子体这样的词语之后,天吾怎么也拒绝不了她的邀请。也许安达久美是在通过什么方式,告诉我少女模样的青豆钻进空气蛹出现在病房里的理由。
果然是二十多岁姐妹住的公寓的房间。小的卧室有两个。饭厅和厨房合在一块和小小的客厅连着。家具这里那里的堆放着,毫无统一的情趣和个性。饭厅铺着塑料板的桌子上,不合宜地放着蒂凡尼台灯的仿品。碎花图案的窗帘左右拉开,从窗户能看见田地,还有远处黑黑的杂木林。视野很好。没有遮挡的东西。可是从这里看去,并不是什么心境温暖的风景。
安达久美让天吾在客厅的二人椅中坐下。造型华丽的红色的扶手椅。正面放着电视机。然后从冰箱里拿出札幌啤酒,和玻璃杯一块放到他的面前。
“我去换上轻便的衣服。稍微等一下,马上就好。”
可是她没有马上回来。不时可以听到隔开狭窄走廊的门对面传来的声音。一会打开一会关上滑轨老化的柜子抽屉的声音。也能听见什么倒了似的声音。这时天吾不得不向那边回头望去。确实比看起来还要醉。透过薄薄的墙壁还能听见隔壁房间看电视的声音。细细的台词听不清楚,似乎是什么搞笑节目。隔个十秒十五秒就能听见听众的笑声。天吾对没有立马拒绝她的邀请感到后悔。可是同时心里的某个角落,也知道是自己没有回避才会到的这里。
坐着的椅子也是便宜货。布料接触皮肤感觉疙疙瘩瘩的。形状也有问题的样子,怎么样身体都找不着一个舒适的姿势,让他不舒服的感觉大大增加。天吾喝了一口啤酒,拿起桌子上的电视机遥控器。好像是看着多么珍稀的东西似的看了一会,终于按下开关打开电视。换了好几次频道之后,停在到介绍澳大利亚铁路的NHK纪录片上。他之所以选择这个姐妹呀,只是因为比别的节目安静。背景是双簧管的音乐,女主持人用沉稳的声音介绍着横断大陆铁路优雅的卧铺车。
天吾坐在让人心情不快的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浏览着画面,想着空气蛹的事。这篇文章实际上是自己写的,安达久美并不知道。不过这也没什么。问题是具体细腻地描绘着空气蛹的时候,天吾自己几乎不知道实体是什么样的。空气蛹是什么,母体和子体有什么意义,写作《空气蛹》的时候不明白,现在也不明白。不管怎么样,安达久美很喜欢这本书,重复读了三遍。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介绍着餐车里早餐的菜谱时,安达久美回来了。然后坐在扶手椅里天吾的边上。椅子很小,两人坐着肩碰肩的。她换上了宽大的T恤,还有淡色的棉布裤。T恤上印着大大的笑脸图案。天吾最后一次看见笑脸图案是在1970年代初。还是在投币自动点唱机里放着Grand Funk Railriad吵闹的曲子的时候。不过T恤看起来没有那么旧。人们大概还在哪里继续生产着印有笑脸图案的T恤吧。
安达久美从冰箱里拿出新的罐装啤酒,很大声响地打开盖子,倒进自己的玻璃杯里,一口气喝下三分之一。像只满足的猫一般眯起眼睛。然后她指着电视机的画面。赤红色的巨大的山岩间,笔直铺设的铁路,列车徐徐前进。
“这是在哪里?”
“澳大利亚。”天吾说。
“澳大利亚。”安达久美仿佛在搜寻记忆的深处。“南半球的那个澳大利亚?”
“是的。袋鼠在的那个澳大利亚。”
“好像有朋友去了澳大利亚。”安达久美用指尖搔搔眼角。“去的时候正好是袋鼠的交配期。走在街上,不知怎么的袋鼠都在干那个。公园也是,马路也是。不分场所。”
天吾想着对此该有什么感想。可是却想不出感想来。之后用遥控器关掉了电视。关掉电视后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不知何时隔壁房间的电视声也听不见了。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前面的道路有车通过。除此之外宁静的夜晚。可是细听的话,能听见远处有什么含混不清的小小的声音。是什么声音不清楚,非常的有节奏。时不时停下,不久又开始响起。
“那是猫头鹰。住在附近的树林里。夜晚一到就会叫。”护士说。
“猫头鹰。”天吾默然的声音重复道。
安达久美歪着脑袋靠在天吾的肩上,什么也没说,拿起手握住。她的头发刺激着天吾的脖子。扶手椅还是不变的让人心情不快。猫头鹰在林子里继续着有意义似的叫声。这个声音在天吾听来像是鼓励,像是警告。像是包含着鼓励的警告。意义多重。
“呐,我是不是太积极了?”安达久美问道。
天吾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没有男朋友?”
“这个问题真难呢。”安达久美一副为难的表情说道。“顺眼的男人呢,基本上高中毕业去了东京。这一带没有什么好学校,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工作。没有办法呀。”
“可是你在这里。”
“唔。薪水不多,工作却很辛苦。可是喜欢在这里的生活。只是找男朋友是个问题。想要抓住机会交往,却没有什么邂逅。”
墙上的钟指向11点前。过了十一点的门限就回不了旅馆了。可是从这把坐起来心情不快的椅子上,天吾却怎么也站不起来。身体使不上劲。也许是椅子形状不好。或者是比想的要醉的多。他漫不经心地听着猫头鹰的叫声,感觉着安达久美的头发疙疙瘩瘩地扫在脖子上,凝视着蒂凡尼仿制品台灯的光。
安达久美嘴上哼唱着什么明朗的歌曲,准备着大麻。用安全剃刀将大麻树脂的黑块像鱼片似的削成薄片,然后塞进扁平的专用管子,严肃的眼神擦燃火柴。独特的含着甜香的烟雾静静地漂浮在房间里。首先是安达久美吸食这个管子。大口大口地吸进烟雾,长时间地留在肺里,缓缓吐出,然后用手指示天吾也做同样的事。天吾接过管子做了一遍。尽可能的将烟长时间保持在肺里。然后慢慢地吐出来。
交换管子花了一些时间。这期间两人谁也没开口。可以听见隔壁的住户打开了电视开关,搞笑节目的声音越过墙壁。比之前稍微小声了一些。演播室里的观众愉快的笑声响起。商业广告的时段笑声停止。
持续了五分钟交互的吸*郁闷*食,却什么也没发生,周遭的世界完全看不见变化。颜色也好形状也好气味也好还是那副模样。猫头鹰在杂木林里呼呼地继续叫着,安达久美的头发还是扫得脖子作痛。二人座的扶手椅坐起来的感觉也没变。时钟的秒针也还是以同样的速度前进。电视里人们为谁的笑话大声地笑着。不管再怎么笑也不是幸福的笑声。
“什么也没发生。”天吾说,“也许对我不起作用。”
安达久美轻轻地敲了天吾的膝盖两下。“不要紧。只是稍微花些时间。”
和安达久美说的一样。终于起作用了。耳边可以听见秘密的开关被拨到了ON。天吾的脑中有什么再摇个不停。就像是粥倒进了锅里东歪西倒的感觉。脑,我晕,浆在摇晃,天吾想。这是天吾第一次的体验——感觉到脑,豆浆作为一个物质。能体会到它的粘度。猫头鹰深邃的叫声钻进耳朵里,和粥混在一块,瞬间溶解其中。
“我的脑子里有猫头鹰。”天吾说。猫头鹰现在成了天吾意识的一部分。难分难解的重要的一部分。
“猫头鹰是森林的守护神,是神通,赋予我们夜的智慧。”安达久美说。
可是在哪里怎么样寻求智慧才好呢。猫头鹰可能在任何地方,哪里也不在。“想不出什么问题。”天吾说。
安达久美握着天吾的手。“不需要提问。自己进入森林里就可以了。这样不是更简单么。”
能听见墙壁那边传来电视节目的笑声。拍手的声音涌起。也许电视台的助手在摄像机拍不到的地方,向观众举起写着【笑】和【拍手】之类的牌子吧。天吾闭上眼睛想着森林的事。自己进入森林。黑暗森林的深处是小小人的领地。可是那里还有猫头鹰在。猫头鹰是神通,赋予我们夜的智慧。
突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好像是谁围绕在身后,突然给天吾的两耳塞进耳塞一样。谁在什么地方关上了一个盖子,另外一个人在别的地方打开另一个盖子。出口和入口交替变化着。
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吾在小学的教室里。
窗户大大地开着,飞进校园里孩子们的声音。突如其来的微风涌动,白色的窗帘随之摇荡。边上是青豆,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和平时一样的风景——可是却和平时有什么不同。眼里的一切都如同错觉一般鲜明,栩栩如生,粒粒分明。事物的样貌和形状,种种细节,都能一一地看清楚。稍稍伸出手去,就能触碰到。初冬午后的气味大胆地刺激着鼻孔。好像覆盖着的东西被猛然掀开一般。真是的气味。令人心境平和,一个季节的气味。黑板擦的味道,扫除用的洗剂的味道,校园的角落焚烧炉烧着落叶的味道。掺杂着混在一块。将这些味道深深吸进肺里,就会有心里被深而广阔地打开的触感。身体的组成在无言的变化。心跳也不再仅仅是心跳。
继续一瞬间,时间的门从内侧被推开。旧的光芒和新的光芒混合在一起。旧的空气也和新的空气混在一起。这光和这空气,天吾想。一切都能理解了。几乎一切的事。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这个气味呢。明明是这么简单的。明明就在这个世界里。
“好想见你。”天吾对青豆说。声音干涩发紧。可是无疑是天吾的声音。
“我也想见你。”少女说。和安达久美的声音很像。现实和想象的分界线依然不能看见。越是想要区分,粥碗就越是倾斜得厉害。
天吾说道。“我该从更早的时候开始找你的。但是却没有那么做。”
“现在也不迟。你能找到我。”少女说。
“怎么样才能找到呢?”
没有回答,没有用于回答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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