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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满西楼

_9 琼瑶(当代)
支烟,狠狠的吸了一口,把嘴做成一个弧形,想吐出一个烟圈。但是,烟圈并没有成形,只
吐出了一团扩散的烟雾。郑太太找出了一个没有绣完的枕头,开始坐在他对面一针一线的绣
了起来,空气中有点不自然的沉寂,郑太太不安的咳了一声,笑笑说:
“他们不是满恩爱吗?絮洁一定过得很快乐的!”
郑季波的视线转向了郑太太,他知道她又在给絮洁绣枕头了。她老了!时间在她的鬓边
眼角已刻下了许许多多残酷的痕迹,那对昔日明亮而可爱的眼睛现在也变得呆滞了,嘴角旁
边也总是习惯性的带著那抹善良的、被动的微笑。“可怜的女人,她这一辈子到底得到了些
什么?”郑季波想。于是,他又模糊的记起,当郑太太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女儿絮菲的时
候,曾经脸色苍白的望著他,含著泪,祈谅的说:
“我很抱歉,季波!”她觉得抱歉,只为了没有给他生一个儿子,其实,这又怎能怪她
呢?郑季波又何尝希望有儿子,他对于儿子或女儿根本没有丝毫的偏见,只是,因为对她有
著过多的不满,因为恨她永远是他的包袱和绊脚石,所以,没有生儿子也成为他责怪她的理
由了。“那时是多么的不懂事啊!”他想。
“记得我们刚来台湾的时候,觉得这幢房子太小了,现在,房子却又太大了!”郑太太
环顾著房子说,嘴边依然带著那抹温驯的微笑。郑季波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三个
女儿,三个饶舌的小妇人,常常吵得他什么事都做不下去,现在,一个个的走了、飞了,留
下一幢空房子、一桌没有吃的菜,和许多零零碎碎的回忆。“我应该给你生一个儿子的,季
波!”
郑太太注视著郑季波,眼光里含著无限的歉意。忽然,郑季波感到有许多话想对郑太太
说,这些话有的早该在三十年前就说了的。他望著郑太太那花白的头发,那额上累累的皱
纹,那凝视著他的、一度非常美丽的眼睛。他觉得自己的情绪变得有点紊乱了,太多片段的
记忆,太多复杂的感情,使他感到迷惑,感到晕眩。灭掉了烟蒂,他不由自主的坐到郑太太
的身边,冲动的、喃喃的说:
“玉环,我从没有想要过儿子,女儿比儿子好,尤其因为……”他感到说话有点困难,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停了半天,才又嗫嚅的接下去,“因为女儿是我们的,我和你
的……”他感到辞不能达意,不知道为了什么,他觉得有点紧张、有点慌乱,这种感觉是他
从来没有过的。但是,显然郑太太已经了解了他的意思,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眶有一点
儿湿润,里面闪耀著一种奇异的光辉。这表情他刚刚也曾看过,那是絮洁年轻的脸上,充满
了对幸福的憧憬与渴望。郑太太低低的、犹疑的问:“那么,你并不因为我生了三个女儿而
生我的气吗?”
“生你的气吗?玉环,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
“女儿是要走的呢!”郑太太有点不安的说。
“儿子长大了也是要走的,孩子们长成了,总是要去追求他们自己的幸福的,这样也
好,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郑季波凝视著郑太太,当他说“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的时候,忽然心中掠过了一
抹前所未有的甜蜜又凄凉的感觉,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捏紧了他的心脏,酸酸的、甜甜
的。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垂下了眼睛,他又看到了郑太太那双改造派的脚,随著他的视
线,郑太太忽然羞怯的把脚往椅子底下藏去,郑季波诧异结婚这么多年后,郑太太还会做这
个她在新婚时常做的,惹人怜爱的举动。
“你为什么要把脚藏起来呢?”他问。
郑太太瞬了他一眼,像年轻时代般羞红了脸,接著又微笑了起来,有点腼腆的说:
“我本来裹了小脚,和你订婚没有多久,他们告诉我,你坚持要退婚,说我是小脚,又
没有读过书,我就哭著把脚放了,只是不能放得像天足那样大,我怕你看了不喜欢。本来我
想在婚前念书的,可是来不及了!”
郑季波静静的凝视著她,好像直到这一瞬间,他才第一次了解了她,认识了她,她那温
柔的眼睛,她那驯服的微笑,她那花白的头发,这一切是多么的动人啊!郑季波觉得他的心
像一张鼓满风的帆,被热情所塞满了!他不知不觉的握住了她的手,那双手并不柔软光滑,
那是一双做过许多粗事的手,上面应该和她那善良的心一样受尽了刺伤和折磨,他呐呐的、
不清楚的、吃力的说:
“玉环,我爱你!”感到婚后这么多年再来讲这话未免有点可羞,他的脸微微的红了起
来,又结结巴巴的补了一句:“现在……讲这话……不是……太迟吗?”
“迟吗?”郑太太像喝醉了酒一般,眼睛里模糊的薄雾,两颊因激动而发红,嘴唇微微
的张著,呼吸变得急促而紧张了:“迟吗?我等这句话足足等了三十二年了!”
夜彷佛已经很深了,风从开著的窗子里吹进来,掀起了窗上那薄薄的窗纱。小桌上的时
钟滴答滴答的响著,墙上的日历卷起了一角,似乎在等待著被撕去。
窗外,凤凰木舞动著它云一样的叶片,在风中微微的点著头。月满西楼23/47蓝裙子
孟思齐捧著一大堆书,沿走廊向校园走,脑子里还在想著刚才和康教授所讨论的一个历
史问题:“从天灾看朝代之兴亡”。真的,每个朝代将亡的时候,一定先发生天灾,继而是
饥民造反,然后英雄豪杰群起,接著就是一次大革命。
“有道理!有道理!”孟思齐一面想著,一面点头晃脑的自言自语。“喂!”一个声音
在他面前响了起来,“请问一声,三○九号教室在哪里?”孟思齐吃了一惊,连忙抬起头
来,只感到眼前一亮,一个女孩子正站在他面前。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有点意乱神迷似
的看著这个女孩子。一件镶著小花边的白衬衫,底下系著天蓝色的大阔裙,小圆脸,嵌著一
对清澈如水的眼睛,微微向上翘的小鼻子,底下配著道小巧玲珑的嘴巴,乌黑的头发,扎著
两根辫子垂在胸前。孟思齐欣赏而诧异的看著她,心里在自问:“哪里跑来这样一个超凡脱
俗的女孩子?我才不信我们学校里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同学!”
“喂!”那女孩微微的摔了一下头:“请问,三○九号教室在那里?”“哦,哦!”孟
思齐这才大梦初醒似的说:“在二楼,从这边楼梯上去!”他给她指著路。
“谢谢!”小圆脸上浮过一个浅笑,蓝裙子轻轻的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度,消失在楼梯的
转角处了。
孟思齐愣愣的站著,什么朝代兴亡、天灾人祸都从他脑子里飞走了。他觉得在这一瞬
间,他已经获得了一种新的灵感,不,不是灵感,而是一种奇异的感应,不,也不对!反正
那是一种特殊的感觉,是他二十几年来从来没有感到过的。这种奇异的感觉弥漫在他心里,
充塞在他的每个毛孔中,他呆呆的伫立著,努力想抓住这份虚渺的感受。
“嗨,老孟!”一个声音喊著,一位同学跑了过来,是同班的何子平。他看了看孟思
齐,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说:“怎么,老夫子,一个假期不见面,你竟变得更呆了!大概又和
康教授讨论了什么大问题吧!”
孟思齐讪讪的笑了笑,若是在平日,他一定马上把他和康教授讨论的内容说出来,现在
他却并不这样做,他只觉得今天不适宜谈学问。本来嘛!开学第一天就埋在书本里,一定要
让何子平他们更取笑他是老夫子了。他把书本抱在怀里,和何子平向校园里走,何子平继续
说:
“你真是康教授的得意门生,碰在一起就是谈不完,刚才我找不到你,就猜你是去找康
教授了!”
“找我?你找我做什么?”孟思齐问。
“有件小事,今年的迎新会要你做主席。”
“我做主席?”孟思齐把眼镜扶正,仔细的望望何子平,想看出他是不是开玩笑。何子
平嘻笑的望著他,一脸淘气,使孟思齐莫测高深。“我做主席?”他只得再重复一句话:
“你开什么玩笑?”“谁开玩笑,”何子平说:“你是大家公推的。”
“我让给你。”孟思齐说:“我只想做个打杂的!”
“那么,”何子平耸耸肩,用一种商量的语气说:“你得参加一个表演节目。”
“我?”孟思齐又推推眼镜片:“除非要我学猫叫。”
“随便你表演什么都行,”何子平忍住笑说:“反正我给你登记下来,你答允一个节
目,到时可不许赖账!”
“那,那不成,我不会表演!”孟思齐呐呐的说。
“那么你还是做主席吧!”
“我还是表演好了!朗诵诗行不行?”孟思齐皱眉问。
“行!”“好,我就朗诵一首‘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要命!”何子平跺跺脚说:“规定要朗诵新诗!”
“那不成!”孟思齐正要说,何子平已挥了挥手,自顾自走了。孟思齐站定在校园里,
望著何子平的背影消失。他不喜欢何子平,觉得何子平油头粉脸,整天都是忙些什么同乐
会、迎新会、舞会……等玩意,念书只是名义上的,考试时作弊,居然也混到了大学三年
级!他生平看不起这种“混”的人,他的人生观,是要脚踏实地,苦干!可是,今日的青
年,抱著像他这种观念的实在太少了!他摇了摇头,自嘲的笑笑,抱紧了怀里的书本,向教
室走去。
迎新会在校内大礼堂里举行,时间是星期六晚上七时。礼堂里挤满了人,台上挂著一个
红布条,写著“史地系迎新晚会”等字样。何子平穿著一身崭新的西装,才理过的头发油光
闪闪,在台上台下穿梭不停,极力要显出他的“忙碌”和“重要”。孟思齐倚门而立,依然
穿著他那身破旧的黄卡其布制服,蓬著满头乱发,腋下还夹著一本书,以一种不耐烦的神情
看著台上一个同学在表演魔术。
“喂,请让一让好吗?”
一个声音清脆的说,孟思齐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正一只手撑在门上,成了个拦门而
立的姿势,他慌忙放下手来,站正身子说:“哦,对不起,请进请进。”
一个少女对他嫣然一笑,跨进门来,他一愣,怎么又是她!那蓝裙子袅袅娜娜的走进了
礼堂,他仍然呆呆的站在门口,忘了自己胸前正挂著“招待”的红条子,忘了去给她找一个
位子坐,忘了请她在门口的签名绸上签下名字,只是呆立著看那蓝裙子向里面摆动。然后,
一个人影一阵风似的卷到她面前,一张嘻笑的脸弯向她,一连串客气的声音飘过来:
“哦,周小姐,请坐,这里这里!”
又是何子平!像个大头苍蝇,见不得花和蜜!孟思齐感到打从心底冒出一股厌恶,掉开
了头,他不想去看那谄媚的一幕,却又不由自主的追踪著那个蓝影子,看到她在第一排的左
边坐下,这是何子平费了大劲给她空出的位子。
“下一个节目是孟思齐同学的朗诵诗!”
麦克风突然播出的声音吓了他一跳,这才明白是自己的节目到了。整了整衣服,他大踏
步的跨上台去,在麦克风前面一站,用手推了推眼镜,轻轻的咳了一声,还没有开始朗诵,
台下已爆发了一片笑声。等他皱皱眉头,再清清嗓子,底下的笑声更大了。他不明白为什么
别人看到他都要发笑,他觉得自己十分严肃,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可笑的地方。可是,看他们
那发笑的样子,好像他简直是个大滑稽。
他有些恼怒的扫了台下一眼,开始朗诵一首刘半农翻译的新诗《恶邮差》。“你为什么
静悄悄的坐在地板上,告诉我吧,好母亲!
雨从窗里打进来,打得你浑身湿了,你也不管。
你听见那钟已打了四下么?是哥哥放学回来的时候了。
究竟为著什么?你面貌这样希奇?
是今天没有接到父亲的信么?
我看见邮差的,他背了一袋信,送给镇上人,人人都送
到。只有父亲的信,给他留去自己看了,我说那邮差,定是
个恶人……”这首诗是描写一个孩子看到母亲为等信而忧愁,就责备那不送信来的“恶
邮差”。孟思齐音韵抑扬的念著,自认为这是一首很动人的诗,但台下笑得更厉害,好像他
在台上耍猴子戏似的。他眼波一转之间,正好看到何子平正俯身和那个蓝裙子的少女说话,
一面说,一面指著台上的自己笑,那少女则微笑的凝视著自己。他顿时感到脸上一阵热,他
能容忍别人取笑自己,但不能容忍何子平!尤其在“她”的面前!他开始觉得今天的朗诵是
何子平故意安排好来拿他开玩笑,这使他怒不可遏,但他仍然念完了那首诗,当他念到:
“父亲写的信,我都能写的,你可以一个错处也找不出。
我来从A字写起,直写到K。
但是,母亲,你为什么笑?
你不信,我写得和父亲一样好吗?……”
他看到台下的她,动容的收敛了笑,用一只手托著下巴,静静的望著他。她那善意的表
情,支持他把全诗念完。下了台,同学们笑著拍打他的肩膀,假意的恭维他。他哼了一声,
冷淡的走向礼堂门口,才预备跨出礼堂门,听到身后一阵掌声,本能的他回头望了一眼,原
来是她!她正站在麦克风前面,代表新生客串一个节目。他站住了,她唱一首歌,是“跑马
溜溜的山上”。孟思齐靠在宿舍的窗子旁边,听著同宿舍的两个同学的谈话,他手里拿著本
中国近代史,另一只手握著笔,却全神贯注在那两个同学的谈话中。
“你知道,何子平这学期完全被一年级那个蓝裙子弄疯了!”一个说。蓝裙子,这是大
家给她取的外号,因为她永远都是穿著蓝裙子,深蓝、浅蓝、天蓝、翠蓝……各式各样的
蓝。
“何子平,”另一个说:“他是见一个追一个!昨天我还在万国舞厅碰到他,他正穷追
那个叫什么小玲的舞女!”“听说蓝裙子对何子平也满有意思呢!”
“你怎么知道?”“有人看见他们从植物园的浓荫里走出来!”
孟思齐把手里的书狠狠的往床上一扔,不要脸!他想著,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骂谁。反正
这时代的青年都是一塌糊涂,何子平这该死的家伙!总有一天,他要揍何子平一顿,你玩舞
女可以,玩蓝裙子就不行!但是,吹绉一池春水,干卿何事?他愤愤的走出宿舍,发誓不再
去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操心,人生什么都是假的,唯有充实自己才是真的!这样大好的光
阴,还是研究学问好些,他大踏步的向康教授的家走去。
在康教授的客厅里,一坐两小时,不知怎么,却没有以前那种高谈阔论的情致。到了吃
晚饭的时间,康太太从室内出来,坚决留他吃晚饭。他只好留下,虽然全心挂念著女生宿
舍,他想把蓝裙子约出来,告诉她和别人玩,可以!和何子平玩则不可以!明知道自己管不
著,却就是心慌意乱的想管。走进康家的饭厅,眼前一亮,不禁呆了一呆。饭桌边亭亭玉立
的站著一个少女,是她!蓝裙子!怎么会是她?她怎么会在康教授家里?或者是自己想得太
多,竟生出幻觉来吧!他推推眼镜片,把眼睛睁大了一点,再看,不错,依然站在那儿,正
抿著嘴角对他笑,看样子不像是幻影了。康太太走过来,笑著对他说:“你认得吧?她是我
的侄女儿,现在和你同学,她总对我说你的学问好,还会朗诵什么诗歌,难得你们今天都在
这儿,彼此见见,以后有个照应。”月满西楼24/47
怎么!她提起过他?学问好!她怎么知道?此后有个照应,谁照应谁?他觉得满脑子晕
陶陶的,那对大眼睛看得他浑身无力,筷子在汤碗里乱挟。她看著,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他猛悟到自己的失仪,用筷子挟了一筷子汤往嘴里送,她噗哧一笑,慌忙低下头。他衔著筷
子,直发呆,你笑,笑什么?你笑得真好看,有谁告诉过你吗?
晚上,康太太让他送她回学校宿舍,他受宠若惊,和她缓步在人行道上,夜色如水,繁
星满天,他却讷讷无言,她的高跟鞋在人行道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蓝裙子不住碰著他的腿。
好半天,谁也不说话,校门却已在望了,这是个好机会,不应该失去,应该告诉她,告诉她
什么?对了,告诉她不要再和何子平出去玩,何子平那家伙不是好东西!
“喂,”他一惊,以为是自己在说话,却原来是她在说。
“怎么?”他问。“没什么,只是,你那天朗诵得非常好!”
“真的吗?”“当然!”他望著她,她那夜色中的侧影多美!他们在校门口站著,彼此
望著彼此,却都无言可说。然后,一阵铃响,一辆脚踏车冲到他们面前,停了下来,车上跳
下一个人来,他定睛一看,是何子平!何子平望也不望他,就冲向蓝裙子咧嘴一笑说:
“等了你一个晚上,你到哪里去了?”
“去玩。”她轻轻说,对何子平微笑。
“去玩?”何子平问,转过头来看孟思齐了:“和他吗?”他不信任的问。孟思齐一肚
子气,何子平,我总有一天要揍你!他想著,一面和那微笑著的蓝裙子生气。那么可爱的微
笑,应该吝啬一点,送给何子平,实在太可惜!何子平又开口了,对她说:
“现在还早,我请你去凯莉吃一点冷饮吧,怎样?”
不要答应!不许答应!孟思齐想著,但是,她却笑吟吟的说:“好啊!”说著,她对他
挥挥手:“孟思齐!再见!”
再见?谁和你再见?你居然和这个小流氓出去!你别糊涂!他跨前一步,想阻止,但,
何子平已把她弄上了自行车前的横杠,带著她如飞而去。临行,何子平还对他抛过来充满调
侃意味的一声:“再见吧,孟同学!”“我一定著了魔了!”孟思齐想著,靠在一棵榆树干
上,怔怔的望著前面的女生宿舍。那幢两层楼的建筑耸立在黑暗的夜色里,窗口射出点点昏
黄色的光线。他不知道她住在那一间,因此,对每一个窗口都觉得怪亲切,又怪刺心的。他
就这样站著,直到女生宿舍的灯光纷纷熄灭,他才叹了口气,怏怏不乐的离开了那棵老榆
树。
“明天晚上决不到这儿来了!”他想,但,第二天,夜色一来临,他又痴立在榆树下
了。
就这样,许多日过去了,许多夜也过去了。他忘了他的书本,忘了天灾人祸与国家兴亡
的关系,忘了康教授,忘了许许多多东西,他的笔记本里纵纵横横的写满了:“蓝裙子!大
眼睛!”“该死的何子平!”“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张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她哟!”最后那一条是《跑马溜溜的山上》里的歌词,他生平不会唱歌,但
偏偏对这首歌的每一句,他想把它忘记都忘不了。
这天夜里,他站在榆树下,眼望著何子平把蓝裙子送回女生宿舍。他看看手表,已将近
十一点。哼!你居然和这流氓玩到十一点才回来,你怎么如此不自重!他浑身冒火,气得鼻
子里冒烟,悻悻然回到自己的宿舍里。同寝室的都已入睡,只有何子平还没有回来,他一面
打开被褥,一面咬牙切齿。一会儿,何子平吹著口哨进来了,松领带,脱皮鞋,弄得满室声
音,一股旁若无人的劲儿。躺在床上,还不肯安静,得意忘形的说:“老孟,你看蓝裙子怎
么样?”
“哼!”孟思齐哼了一声,算是答案。
“蓝裙子长得还不错,就是赶不上小玲的丰满……”
你居然拿蓝裙子和舞女相比!孟思齐气得牙齿都磨出了响声。好,何子平,如果你不尊
重她,我一定要好好的教训教训你……“老子玩女孩子,经验多极了,”何子平仍然在大吹
大擂:“像蓝裙子这种小嫩苗似的女娃娃,我只要小施手腕,她就逃不出我的掌心……”一
句话没说完,孟思齐跳了起来,冲到何子平的床前,一只手拉起了何子平,另一只手握了拳
就对著何子平的鼻子打下去。何子平惊喊了一声,挣扎著站起来,孟思齐的第二拳又当胸打
到,何子平大叫:
“老孟,你疯了!”叫著,就跳起身,一头撞向孟思齐,孟思齐向后跌倒,撞翻了书
桌。于是,全寝室都震动了,孟思齐打架,这简直是天字第一号的大新闻。在大家把他们拉
开以前,他们已打了个落花流水,何子平鼻青脸肿,孟思齐的眉毛上给眼镜片划了个大口
子,血流了满脸,两人都狼狈不堪。但是,这次打架的原因,却没有一个人了解,包括何子
平在内。
打架的第三天,孟思齐在走廊上碰到了康教授,康教授看著他头上扎的绷带,笑笑说:
“孟思齐,今天晚上到我家里来便饭,我有点历史上的问题要和你谈谈。”惭愧!这么
久没有和康教授研究学问了。晚上,孟思齐到了康教授家里,和康教授对坐在客厅里,康教
授却久久不发一语。最后才笑笑说:“求学问虽然重要,可是,我总觉得人生大事也是应该
解决的,思齐,你这份书呆子脾气简直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我以前追求你师母的时候,给
她写了三年情书,一天一封,没有间断过,但是,怕她知道信是谁写的,见了面不好意思,
我居然不签名,所以,你师母收了我三年情书,还不知道信是谁写的!”孟思齐笑了,正好
师母走进来,也噗哧一笑说:
“真是书呆子!我收到第三封信的时候,已经猜到是他的杰作了,他还以为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的话,怎么他家一遣人来说媒,我家就马上答应了呢!”
康教授和孟思齐都笑了出来。康师母说:
“来吃饭吧!”孟思齐一跨进饭厅,立即又呆住了!她!蓝裙子!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
的眼睛,康教授和康师母直对他笑,蓝裙子却低俯著头,脸上红红的,眼梢带著一抹娇羞怯
怯的微笑。
饭后,又是他和蓝裙子一起告辞出来,走在宽宽的人行道上,两人都默默无言,结果还
是她先开口,低声说:
“为什么和人打架?”他讪讪一笑,不知如何回答,她接著说:
“昨晚你没有到榆树下来,我好担心,以为你病了,后来才知道你在前晚和何子平打
架。”
原来他到榆树下去痴立的事,她竟然知道!他呆住了,停了脚步愣愣的望著她,她也回
视著他,眼睛是热烈的,水汪汪的。他们注视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轻轻说:
“我从没有和何子平怎么样,他只是单相思罢了!”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臂,微一用力,她的头就靠在他的胸前。她深深的叹息了一声,偎
紧了他,问:
“我们现在到哪里去?”
“植物园,怎样?”他说,这是他唯一想得出来的,适宜于谈情说爱的地方,虽然他从
来没有试验过,但他知道那儿的浓荫深处,是多么有利于两心的接近。
他们依偎著向植物园走去。月满西楼25/47斯人独憔悴
第一次见到他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一样。那时,我是个腼腆的小女孩子,他是个腼腆的大
男孩子。在大哥的那一群朋友里,就是他最沉默、最安静,总是静静的睁著一对恍恍惚惚的
眼睛,若有所思的望著谈话的人群,或是凝视著天际的一朵游移的白云。那次还是我初次参
加大哥的朋友们的聚会,拘束得如同见不得阳光的冬蛰的昆虫。大哥和他的朋友们那种豪迈
的作风,爽朗的谈笑,以及不羁的追逐取闹,对于我是既陌生又惶恐。私下里,我称他们这
一群作“野人团”,而他,却像野人团中唯一的一个文明人。
那天,我们去碧潭玩,大家都叫我小妹,取笑我,捉弄我,也呵护我。只有他,静静的
看我,以平等的地位和我说话,好像我是和他们一样的年纪,这使我衷心安慰。因而,对他
就生出一种特别的好感来,而且,他那对若有所思的眼睛令我感动,他说话时那种专注的神
情也使我喜爱。当我们两人落在一群人的后面,缓缓的向空军公墓走去时,他问我:
“小妹,你将来要做一个怎么样的人?”
“我?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我还属于懵懂无知的年纪,没有太多的时间去计
划未来。因为他问话时的那种诚挚,使我反问了他一句:“你呢?”
“我?”他笑笑:“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过一份平平稳稳宁静无忧的岁月。”他望望
天,好像那份岁月正藏在云天深处。“世俗繁华,如过眼云烟,何足羡慕追求?人,如能摆
脱庸庸碌碌杂杂沓沓的世事纠缠,就是大解脱了。”
我茫然的注视著他,他的话,对我来说,是太深了些,但他说话的那种深沉的态度让我
感动。他对我笑笑,彷佛是笑他自己。然后,他不再谈这个。我们跑上前去,追上了大哥他
们,大哥笑著拍拍我的头说:
“哈,小妹,‘诗人’和你谈了些什么?”
“他有没有跟你谈人生的大道理呀?”另一个绰号叫“瘦子”的人嘲弄的问。“他告诉
了你云和天的美吗?花和草的香吗?”再一个说。
于是,他们爆发了一阵哄笑。听到他们如此嘲弄他,我暗暗的为他不平,我并不觉得他
有什么值得笑的地方,虽然他有点与众不同。我不高兴大家这种态度,于是,我走近他,他
看我,笑笑,似乎对那些嘲弄毫不在意。看他脸上那种神情,倒好像被嘲弄的不是他,而是
大哥他们。他的满不在乎和遗世独立的劲儿,使我为之心折。
那时,我才刚满十五岁。
然后,有一段时间,他这个文明人杂在野人团里面,经常出入我的家,我也常常和他们
一起出游。不过,那段时间很短暂,没两年,野人团就随著大哥的大学毕业,随著他们要受
预备军官训练而宣告解散。大哥受完军训后,野人团中的一些人虽然又恢复到我家走动,他
却始终没有再露面过。有时,我想,他或者已找到了他的境界,而隐居在什么深山幽谷之
中,度那与世无争的宁静岁月。不过,在我那稚弱懵懂的年龄,还确曾为他耗费过不少精
神,徒劳的浪费了不少的怀念。最后,在我逐渐的成长和时光如水的流逝中,我终于埋葬了
对他的这段不成形的、朦胧的、幼稚的感情。
此后,一年一年的过去,他在我记忆中逐渐模糊,终至消失。到底十五、六岁还是个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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