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面接待的男职员就像葬仪公司的从业者一样,态度客气,言辞委婉。本间根据关根彰子持有的那张简介的内容询问时,对方问,是不是去今市郊外正在销售的陵园参观的行程。
“我们家因为遗产问题有些纠纷。我想确定一下参加参观行程的女孩是不是我的亲戚,不晓得方不方便?如有照片,那是再好不过了。”
没想到对方竟然出乎意料地直接答应了。
“我们每次对参加陵园参观的客户都寄赠纪念的团体照,我们也会留下记录,可以让你们过目。”
阿保和本间两人站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大厅中等待。男职员拿着一本大型相簿回来。
“如果是一九九O年的一月到四月,就是这些。”
他翻开相簿,摊在摆满简介的柜台上,便离去了。本间和阿保赶紧凑上前去。
一月十八日……二十九日……二月四日……二月十二日……
“有了。”
阿保微微颤抖的手指指着——一九九O年二月十八日,星期天。
“绿色陵园参观行程第十三批全体人员”——绿色旗子像三角旗般摊开,类似导游的男女职员蹲在角落,七八名客户中,关根彰子站在前排中央的位置。大概是因为年轻女孩少见,她又我见犹怜,便被拱在中间。
说是团体照,却是从很近的距离拍摄的,脸部表情看得很清晰。
跟在阿保那里看到的高中时期的照片相比,关根彰子只是发型变了,留着一头卷度正好的长鬈发,还染成了红褐色,染发有一段时间了,发际部分一片黑色。她穿着织染的外套和牛仔裤,因为阳光而眯着眼睛,脸上的明亮笑容似乎跟参观陵园不太协调。她满脸笑容,所以能看见牙齿,张开的嘴唇后面露出了不整齐的虎牙。
站在她旁边的,则是露出美丽的牙齿、同样一脸笑容的新城乔子。
两个人这么年轻就必须想到买墓地的事,两个年轻女孩一样地孤苦伶仃,所以彼此同情地肩并肩、手挽手,靠在一起。
“小彰……”阿保呼唤着。
第二十二章
三重县伊势市。
从名古屋搭乘“近铁特急”约需一个半小时。这个地方都市以伊势神宫和日式点心“赤福”而闻名,和新城乔子结过婚的男子就住在这里。本间根据碇贞夫帮忙调出的乔子户籍、除籍誊本、居民卡等文件记载的地址一一探索,找到了他的住处。
仓田康司,三十岁。
在图书馆翻阅伊势市的电话簿时,本间发现以仓田为名的公司还真不少。其中最大的一家是位于伊势市车站附近的不动产公司。在公司名称和宣传文案下面列着许多取得不动产鉴定资格、房屋建地受理资格的人名。总经理仓田宗次郎下面就是仓田康司的名字。此人和乔子离婚四年了,目前已经再婚,并有了一个两岁四个月大的女儿。
本间打电话到仓田康司东京的老家,也就是他和现任太太结婚前的原户籍地时,接电话的人是他母亲。当本间说出新城乔子的名字时,他母亲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至少有十秒钟,电话中一片沉默。本间也不敢开口说什么,也许对方会因此挂上电话,那只好重新再打。本间想,乔子的名字现在以 及过去对仓田家拥有多沉重的意味,从这段沉默的长短便能知道。
终于,他母亲声音沙哑地说:“请问,找我儿子要问乔子的什么事情吗?”
简单说明和栗坂和也的关系后,本间说:“我现在迫切地想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因此任何微小的线索都很重要。令郎或许知道乔子的交友关系,所以请允许我向他请教。”本间又说:“我知道这是个令人不快的请求,敬请帮忙。”
但对方却以平静的口气说:“已经没什么不愉快的了。”然后犹豫了一下又说:“乔子是个可怜的媳妇。”听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
“可否请令郎接电话?”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对方说:“我们也觉得很对不起乔子,而且是真心地感到抱歉。但是,如果你要问乔子现在的消息,我们实在帮不上忙,因为完全没有她的消息。请你不要去找我儿子,何苦再揭开旧伤痕呢?”
对方一口气说到这里,不容本间插嘴,话已说完了。本间正要开口,对方已经挂上了电话。
仓田家和新城乔子之间应该没有什么快乐的回忆。本间一开始就不认为若自己直接造访,对方会同意见,提出问题便会回答。他不敢期待有那么美好的开始。但如此正式要求仍被拒绝了,反而不好再强行登堂入室,就算去了,对方以一句“无可奉告”回绝,不更自讨没趣!如果对方生气地大骂“开什么玩笑,谁想提到那个令人不愉快的女人的事”,或许更好应对,因为气愤会让人话说得更多。
“不管怎样,还是得去试试再说。”
离开东京时,井坂和小智说要买东西,顺便到车站送他。本间表示这次可能会花两三天的时间,小智则是一副看开的表情回答:“只要记得打电话回来,让我们知道爸还活着就好了。”
新干线离开月台时,本间瞥见小智和井坂往连接地方线月台的台阶走去,两人肩并肩,边走边聊。这幅画面一瞬间便抛在车后,但竟定格在脑海中。
本间想,他们两个看起来反而像是对父子。
由名古屋转乘前往贤岛的特急电车,本间坐在宽阔舒适的座位上,开始阅读杂志社记者从数据库帮他收集的未破案的分尸、弃尸案件的资料。现在没有什么观光客,车厢内很空。和新干线不一样,车上可以自由地将脚伸开,本间觉得很舒服。
本间的这位记者朋友办事能力很强。他很仔细地依照尸体发现场所、被发现的部位、被害者的推测年龄、性别、同时被发现的遗物等事项做成一览表,并在备注栏中填写了搜索与调查的情况。托他的福,本间得以省事地完成原本该由自己做的工作,他现在只要从中挑选出符合条件的女性被分尸、弃尸的案件即可。
一九九O年五月五日,黄金周假期最后一天的男童节,在山梨县韭崎市墓园的角落,发现了被认定为年轻女性所有的左臂、躯干和两膝以下的部分等尸块,已经开始腐烂,露出部分骨头,但可辨识出左手擦有指甲油。遗物是戴在右足踝上的脚环。
本间凭直觉认为,彰子的尸体就是这个。
时间上颇为吻合。关根彰子从川口公寓失踪是一九九O年三月十七日。假设她是在一个星期内被杀,五月五日发现的尸体,状况应该也是如此。
尸体手臂、身体和膝盖以下部位分别用不同的布包着,被丢弃在墓园角落的垃圾堆里。大概是乌鸦或野狗闻到了气味,从垃圾堆中翻出了左臂,被前来扫墓的民众看见,引起了骚动。
包裹尸体的布是以关东附近县市为中心的连锁外卖寿司店用来包装的东西,流传干大街小巷的数量太多,几乎不能成为线索。脚环也是铜镀金、镶上彩色玻璃珠的便宜货,市价顶多两三千块,也很难作为搜索的凭据。
山梨县警方随即开始进行大搜索,寻找剩下的头部、右臂和大腿部分,但是没有收获。对于周遭的问讯调查,也没有问出可疑人物与可疑车辆,结果案情胶着到今天,依然未破案。出事的墓园其实不大,距离观光胜地韭崎观音像非常近,徒步也能到达。附近还有历史资料馆,是休假日外县市观光客常来之处。韭崎离甲府、石和温泉也不远,有一阵子,拜武田信玄热和地方都市开发的风潮,成为外来人口进出频繁的地方,甚至可说是灾难的开始。
山梨县韭崎市的墓园?本间想。新城乔子行动的范围之中,是否包含这个地方?看来这个问题有请教仓田康司的必要。
还有,这具尸体的其他部分究竟在哪里呢?尤其是头部。
分尸的目的,假如撇开变态的兴趣来看,通常只限于两种:一个是让尸体的身份难以判别,另一个是比较好处理。以后者为理由的分尸案凶手以女性居多。例如从前在荒川排水道发现的警察被分尸的大案,凶手就是被害人的妻子和母亲。原本分解尸体是一件大工程,但在杀人这种异常的情况下会令人产生一种肾上腺素,造成精力大增,而且在自己家的浴室中进行,处于密室之中,不太容易注意时间,能专心作业,所以女性也能完成。
新城乔子也是这样将关根彰子分尸了,然后将一部分尸体丢在韭崎市内的墓园,剩下的……丢在哪里了呢?
本间曾认为“现在断定是新城乔子干的还太早”,但他自己已推翻了这一说法,目前能够正确追踪她的行动,就足以让本间暗自确信她是凶手了。
本间将视线转向窗外。离开名古屋时头上覆盖的灰色云朵,现在已垂到几乎触手可及的高度。
不管在全日本怎么跑,警察的旅行都不算旅行,也不算是出差,而是连接点和点、在空白地图上填上事实、亟须耐性的一项作业。
所以本间毫不在意天气如何,只是广播通知即将抵达伊势市车站时,车窗外的雨滴仿佛等了好久似的哗啦哗啦直下,还是让他的心情有些低落。他觉得,这阴郁的雨水似乎象征着新城乔子曾经在这个地方为人妻,有了家庭,但安静的岁月却是那么短暂,结局竟是那么不幸。
走出查票口,来到外面,大雨变成了雾雨。他抬头一看,让眼睛不得不眯上的冰冷雨水不断地下着。
本间想,乔子的头上一直都下着雨吧?
确认过住址后,本间故意不经过仓田不动产的旁边,而是从车站走过两条街道。他看见一家小型不动产中介公司,约一叠大的窗口贴满了广告,便推开铝门,边打招呼边进去。不到两叠的店面里放着一张几乎占了一半空间的大扶手椅,一个肥胖的老人从椅子上起身,开口就说:“等一下!”
放在椅子旁边的手提电视里,正放映重播的推理剧,大概戏正演到高潮,饰演凶手的女演员打扮漂亮,站在名胜地的断崖和灯塔前娓娓告白。看来老人是要本间等戏告一段落再说。
一如所料,当垂头丧气的凶手被粗壮矮胖的中年刑警押走时,肥胖的不动产中介商看着本间的脸问:“什么事?”
就做生意而言,这口吻不是很客气,但也不会令人生气,本间觉得很有意思。
“这地方,短期间……嗯……长的话顶多也是半年,我一个人住,要找公寓,有没有房子呢?”
老人一副无精打采的表情,他抓着脖子后面说:“公寓呀。”然后忍着哈欠问:“你一个人?”
“是的。单身赴任。”
“公司没帮你们准备宿舍?”
“公司不大,不过会帮我们付房租。”
不动产中介想了一下说:“哪家公司?这里的公司我大概都知道。”
“不好意思,这个嘛……”
“不方便说吗?”
“最好是别问。”
不动产中介嘴里念叨着“怪了”,然后毫无顾忌地打着哈欠说:
“半年的话,我们合作的房东都不喜欢出租。虽然不是没考虑过短期客户有礼金可赚,但他们还是喜欢稳定的房客。而且我们这里没有那种小户型,你还是去别的地方找吧。”
“我看过电话簿了,都是广告登得很大,也不知道哪一家可靠。
这附近有没有好的店可以介绍一下?”
不动产中介一脸不耐地对着外面挥手说:“前面一点有个仓田不动产的巨大招牌,那是本地最大的不动产中介了。”
“那么大的店恐怕不理我们这种小客户吧?”
“我想他们应该会收。因为他们有钱,房源比较充裕。”
几乎是被赶出了狭小的店铺,本间这才往仓田不动产走去。原来是当地最有钱的中介公司呀!
仓田不动产的大楼却不怎么大。淡灰色的瓷砖外墙,四层楼高的细长建筑,一楼是店面,二楼以上则像是办公室。
暴露在雾雨中、自动门外,潮湿的瓷砖泛着亮光。为了不影响行人,本间退到路旁观察。这时,一个穿着黄色雨衣、雨靴,好像一只小乌贼的小孩,啪哒啪哒地从后面跑来,在自动门前猛然停住脚,门应声而开。
“傻孩子,你在干什么?”
追上来的母亲打了小孩屁股一下,面带愠色地牵起小孩的手。小孩一边被母亲牵着,一边还故意伸出脚想再来一次。或许自动门感应到了,关上的门又开启了。
本间不禁微笑了。虽然看不见睑,但那应该是个小男孩。接下来他又偷袭隔壁的店家,用力转动其“配钥匙”的回转式招牌。母亲抓着小孩的脖子想拉他回去。小智倒是没有那么调皮,但也常常被千鹤子那么拖着回家。
脸上仍带着微笑的本间再次回过头看向关闭的自动门,正好跟明亮的店里坐在接待客户用的大厅对面、准备起身的青年对上了目光。
两人距离约五六米,中点是那扇自动门。现在门又关上了,虽然透明,但随着门板关上,视线还是逐渐模糊。
青年的视线没有移开,一副好像等待本间先移开视线的态度,越过和其他职员说话的客户的肩头,他站着直视这里。
本间想,他应该就是仓田康司。
大概是听他母亲说了些什么,也可能是跟谁约好了,他有所期待,才会那样看着外面。
本间向前一步,刚好站在自动门前,站着的青年被男同事拍拍肩膀,好像是告知他有电话。青年稍微看了一下对方,尽管注意力被开始走动的本间吸引,还是接了电话。
店内播放着轻声的音乐,是古典乐曲。有三四位客户,隔着服务台,各有职员出面应对。本来在房间左边整理展示柜上的度假别墅简介的小姐,朝本间走了过来。
“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需求吗?”
本间跟对方表明要找仓田康司先生,服务小姐立刻吃惊地反问:
“找仓田?您有预约吗?”
“是的。我打过电话。”
仓田正好背对着这儿打电话。这时,他回过头来,大概是听见了本间的声音。
“加藤小姐,没关系,是我的客人。”他按住话筒,大声说道。女职员立刻露出亲切的笑容,离去。
仓田挂上电话,绕出柜台走过来,本间始终安静地等候。突然间,他想,新城乔子是否来过这里?公公是这里的总经理,先生也在这家公司上班,她偶尔应该露个脸才对,说不定会跟先生下属的女职员说说话。
快步上前的仓田小声催促道:“请到外面,在附近就行。”
本间再度经过自动门来到雨中,仓田撑着伞追上来。直到店里面的同事看不见的地方,他才急问道:“你是打电话过来的人?”
“没错,是令堂告诉你的?”
仓田很神经质地咬着嘴唇点头,说:“我妈不是说过无可奉告吗?”
“你也没有消息?”
“事到如今,还问起乔子的消息……”话说到一半,他用力眨起眼睛,“说不定乔子已经死了。”
这太出人意料了。
“为什么你认为乔子死了?”
仓田轻咳一下,发出笑声。
“这种事,我不知道。”
“有什么根据?”
笑容消失了。
“我不知道……我说不清楚。”
一如在电话中向他母亲说明的一样,本间躲在伞下重复了来意。
仓田没有看他,而是注视着伞边滴落的雨水。
“跟我没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不是由你来判断。对我而言,再怎么无聊的小事,只要跟乔子的生活扯得上边,都请你告诉我。”
仓田抬起尖尖的脸孔说:“为什么?乔子抛弃你的侄子逃跑了,这不就好了?何必找她出来呢?”
“因为我很在意。”
“在意?”
“是的。乔子为什么要抛弃我的侄子离去,我很在意。我也很担心,是不是地面临着一个人无法处理的困境?”
“跟我没有关系。”仓田用力吐出这句话,将睑转向一边。
本间叹了一口气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放弃。”
仓田抬起头看着本间。
“很遗憾,我要回去了。原来乔子对你而言,竟是那么令人不愉快的女人。”
本间点个头正要离开时,像是有根绳子从后面拉住般,仓田叫住了他。
“你去过伊势神宫吗?”
本间停下脚步:“没有,我还没去过。”
仓田有些犹豫,看起来有些迷惑。本间知道,是因为刚才自己说的那句“原来乔子竟是那么令人不愉快的女人”的关系。
这句话让仓田受不了。他们之间的爱情应该已经消失了,但至少还有着会对这句话产生反应的感情,他对乔子还是抱着愧疚之情吧。
本间觉得很对不起他,让他想起了不愉快的回忆,但现在不得不这么做。
仓田收起伞,用力甩去雨滴,一如想甩开心中的迷惑。他说:
“那你到车站前搭出租车,只要跟司机说到赤福本店就可以。请在那里的茶店等我。”
“我无所谓,但是,在那种观光客进出频繁的热闹店里谈话方便吗?”
“现在不是旺季,人不会很多,又不是假日。你假装是观光客,对我来说比较好。”仓田小声说明,“我则假装有朋友从东京出差到这里,顺便来伊势神宫参拜,我做向导。这样才不会授人话柄。我父亲是地方上的名人,我因为工作的关系,人际关系也很广,假如被认为偷偷和人见面,恐怕得逃到名古屋才行。”
“有人为乔子的事来访,如果被传开,对你不太好?”
“的确不太好。”
四年前他们的离婚,是否是桩很大的丑闻呢?
“而且一美会很在意,她是我现在的老婆。”
说得也是。约好的见面时间足下午四点,本间暂时先跟他分手。
身后传来了自动门开关的声音。
就像古装剧里的古老客栈,充满古意的木结构茶店设计成脱鞋后才能进去的宽广茶座。卖场的部分很热闹,但茶店里面客人不多。本间坐在进门处,对面的席位则坐着四名身穿和服的中年女性,她们不时发出愉快的谈笑声。
茶座里面到处摆放着火盆,里面烧着炭,把手笼在上方,自然便能感觉到微温的暖意。本间脱下淋湿的外套放在一旁,光是脱下右脚的鞋子便觉得很舒服。衣服颇似古装的年轻女服务员马上端着茶壶、茶杯和装在盘子里的赤福过来了。
虽然点了日式点心套餐,但其实本间不爱甜食,要是换作井坂和小智他俩可就高兴了。他只喝了煎茶,或许是因为看见了用柴火烧水冲泡,入口的味道就跟家里喝的很不一样。他抬起眼睛,正好看见仓田站在卖场和茶座的连接处。
仓田坐到本间旁边,小声问:“马上就找到了吗?”
“是的,毫无困难。”
女服务员又端上新的套餐。仓田笑着说声“谢谢”,将托盘接过来,放在身边。
才过了一会儿,仓田突然显得很没有精神,领带似乎也松开了。
他茫然地看着火盆,沉默不语,然后用跟这神情很不协调的、性急的口吻说:“这家店很有名。”
所以才能毫无困难地找到,本间想。
“你注意到了吗?这附近有很多新盖的木头店面。”
仓田说得没错。本间从出租车里往外看时,就觉得这里似乎刮起了奇妙的建筑风潮。
“说得也是。”
“伊势市的商店街和地方上的公司行号,正努力将钢筋水泥的建筑改成木结构房子。这是伊势神宫所在的城市的传统,必须保存它的特殊风情。而且明年要迁宫,这里会充满活力。”
突然他又一脸正经地小声说:“我父亲身为地方上的企业家,当然也参与这项计划。所以我也必须多加留意,就是因为这个关系。”
“我并非要来挖掘你的丑闻,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我只能相信你说的。虽然赶你走也很容易,但事情闹大了反而麻烦。”
仓田动作粗鲁地从托盘里拿起茶杯,看了本间一眼,继续说:
“我先说清楚,你们这些搞媒体的,如果说谎来查探内情,到时你就后悔莫及!”
这是他最后的抵抗。本间嘴角浮现微笑。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
本间想,对付有钱人家的少爷,还真得费心,但不表示刚才对他的同情就消失了。仓田能这样坐下来,拨出时间给本间,就表示乔子和他之间有些东西没有结算清楚。
本间决定暂且不提新城乔子有杀人的嫌疑,只说乔子和被她假冒的关根彰子都行踪不明。一旦提起杀人,本间担心仓田会害怕得噤口不言。
仓田首先意识到,和栗坂和也订婚后,乔子以关根彰子的身份失踪的原因,就是关根彰子个人破产的经历。
因为太过诧异,仓田半蹲了起来,大张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几乎要超出他那端正的脸庞。
“怎么会有这种蠢事!”
“很蠢吗?”
“乔子居然会假冒个人破产的女人,那不可能!”
“乔子并不知道关根彰子的过去呀。”
“不知道会借用她的身份吗?”
“那是有原因的。”突然间,本间想到了一件事,他问,“你那么说,是因为乔子一向很讨厌用信用卡与贷款?”
仓田面无表情地点头:“是的,当然是这样。她很不喜欢,绝对不让自己靠近那种东西。”
本间想,这倒可以理解。新城乔子自从假冒关根彰子之后,到与和也结婚前夕,如果不是和也劝说,她连一张信用卡都没有。这个谜总算能解开了。
“因为不相信那种塑料卡片的人也有很多。”
一听本间这么说,仓田又睁大眼睛:“才不是因为这个。”
“什么意思?”
“才不是那么简单的理由,她不是因为讨厌才没有办卡。”
就在刚才那群中年妇女的旁边,又坐进一群大概是公司聚会的老年男子,他们正热闹地叫唤服务小姐点餐。本间将他们的吵嚷置若罔闻,看着仓田表情严肃的脸庞,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乔子家以前曾经因为欠债而分离过。”仓田说,声调有些不太平稳,仿佛要说出这些话,必须用到平常不太使用、几乎没调过音的键盘一样。
“因为付不出房屋贷款,全家人连夜逃离故乡郡山。乔子和我离婚也是因为这个。”
他在腿上握紧双拳。
“她和我结婚,入籍后,故乡的户籍自然也会登记这个变动。结果福岛的讨债公司追得实在太凶,居然调查户籍,找到乔子的最新住址,跑到我们家来要债。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期间借的钱加上利息,已经膨胀成巨大的金额。对方不断骚扰,逼迫还钱,用尽各种手段。最后我们为了保住身家,不得不选择分手一途!”
第二十三章
你们两人竟是同类……
本间所想的就是这么回事。关根彰子和新城乔子,你们两人是背负着同样辛苦的人,背负着同样的枷锁,被同样的东西追赶着。
怎么回事?你们两人就相当于是同类相残。
本间就像冷不防被甩了一巴掌,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举起手摸脸颊,原本干燥的手指被汗沾湿了,天气并不热呀。是冷汗。
“原来……是这样?”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本间看着仓田的眼睛,他的瞳孔直直映出本间错愕的表情。
“你不知道?”
“不知道,我这是头一次听到。”
但是这样就能理解了,新城乔子为什么需要新的身份,为什么假冒别人身份的计划想得那么周到。
仓田说得没错。照理说无法轻易调阅的户籍誊本、居民卡等资料,讨债公司通过独特的手段能够得手。只要内容一变动,他们便立刻行动,对负债人紧紧追赶。多数负债人只好让学龄期的小孩借读上学,自己也不敢找正式工作,四处奔波流离。
新城乔子应该也很清楚这样的状况,因为她曾经跟父母一起过着逃亡生活。但是——
“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年)的春天,她十七岁,应该还是个高中生吧。”
“是的,所以她说休学了。她很难过,因为很想毕业。”
仓田也说过,他们结婚是在四年后。乔子是否以为,经过四年的岁月,讨债公司的人应该放弃了?
结了婚就要建立新户籍。因为新户籍的成立,她原来的户籍——
父母的户籍上就必须记载除籍的事实,写上一行“于x x x建立新户籍而除籍”的说明。
利用这条线索,讨债公司的人带着本金加利息的债权又追了上来,这是乔子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吧?于是逃亡,全家人分离。
昭和五十八年?本间想起泽木小姐跟他说过的话。
“她家趁夜逃跑,是因为住宅贷款吗?”
仓田点头说:“据说乔子的父亲是当地公司的上班族,薪水不多,却赶上了购屋风潮,不自量力。这是乔子自己说的。”
新城家债台高筑的恶性循环,不用仓田说明,本间也想象得到。
低额的首付,高额的房贷——因为生活困苦,先是小额借款,然后找上地下钱庄。然而那是危险坡道的最顶端,一旦开始滑落,债务就像是滚雪球般缠住你的脚,让你动弹不得……
“最后被有暴力集团做后盾的,就是那个最可恶的‘十一金融’给盯上了……因为所有的债务都集中到了那里。”
这结局简直是抽到最坏的签。
“半夜会来敲门窗威胁,也会到她父亲的公司和亲戚家骚扰,她母亲因此而精神衰弱,甚至可能想过全家人一起自杀。乔子也生活在恐惧之中。”
仓田像个即将哭出来的孩子一样,嘴角微微地抽动。
“实际上一家人决定趁夜逃跑,也是为了保护乔子。”
本间不禁皱起了眉头。当时的她是个十七岁高中女生,那时就应该是个可爱的女孩了吧。
“债主强迫乔子从事特殊行业?”
仓田结巴地说:“乔子倒是没有明说。只是她的父母担心这样下去,女儿可能会被卖掉,因而痛下决心。”
离开故乡的新城一家人,一开始先投靠住在东京的远亲。但是不管跑得多远,只要是亲戚家,总是会被发现,还造成了亲戚家的困扰。
“于是他们决定分开住。她爸爸一个人,没有说清楚去哪儿了,总之在东京,大概是山谷一带吧,假装成劳工。乔子和母亲来到了名古屋,住在便宜的旅馆,母亲到酒吧上班,乔子则是打工当服务员。”
过了一年这样的生活,和父亲之间只能依靠书信和电话联系。但有一天,父亲出了车祸,乔子的母亲只好到东京去。
“因为一年都没出事,应该没问题了吧,他们不禁把戒备心放下了。夫妻两人先去拜访最早投靠的亲戚家。由于父亲伤势不重,多少也存了些钱,一家三口计划到名古屋重新开始。”
没想到意外的访客上了家门。郡山的讨债公司还是将魔爪伸到了东京的亲戚家。
“离开亲戚家时,夫妻俩被拖进车子,带到地下钱庄办公室之类的地方。这件事我也是听乔子转述的,详细情形不是很清楚……”
她父亲被迫签下含利息的新借据“金钱消费借贷契约”,在讨债公司的监视下为他们工作。她的母亲也被带到福岛的一家与讨债公司声气相通、有黑道背景的陪酒女郎派遣公司——实际上就是卖春组织。大约一年后,她母亲好不容易趁其不备逃了出来,她当时的遭遇简直就跟在监狱服刑没两样。
“讨债公司的人不断逼迫她的父母说出乔子的下落,但两人都坚持装作不知情。”
因为母亲没有回来,乔子也知道事情不妙。她立刻将名古屋住的地方退掉了,把工作辞掉了,然后使用之前为了预防万一,跟母亲商量好的联络方法,静观其变。她将信寄到东京的某个邮局信箱。
“就这样,逃出来的母亲和她联络上了,两人在名古屋市内重逢。”
乔子对仓田说,她母亲整个人都变了。
“就像行尸走肉,好像身体里面装满了废水一样。说来残酷,却是事实,她真的是这么形容的。她母亲自己也这么说过。”
结果她母亲不久后就因为流行性感冒引发肺炎过世了。趁夜逃亡后,经过三年半,她母亲死于一九八六年的秋天。当年新城乔子二十岁。
“因为始终无法跟父亲取得联络,不知道他在哪里,所以葬礼只有她一个人出席。”
乔子说她母亲的遗骨轻得惊人,她用筷子捡骨时,碎骨很容易便散成骨灰飘落。
本间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大概是乔子母亲被迫到卖春组织工作期间,也被迫吸毒了。
“不久,乔子便抱着母亲的骨灰,离开了名古屋。”
因为她在报纸广告中看到,伊势市内的旅馆提供食宿,招募服务员。
“她心中只期待父亲还活着,仍继续寄信到东京的那个邮局信箱。”
这样做终于有了结果。搬到伊势半年后,她父亲打来了电话。不知道是一个人逃了出来,还是因为身体搞坏了,人家不要他了,总之他脱离讨债公司,自由了。他声音沙哑,毫无精神,问一句回一句地回答乔子的询问,也不听乔子的劝,坚持不肯来伊势……
“身为父亲的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吧,连跟女儿一起重新过日子的力量都没有了。我想,男人其实很脆弱,比女人还要脆弱。”仓田一脸正经地说完这些,他看起来像个超龄的中学生一样。
“最后一次电话,好像是乔子的爸爸打来的,说是长途电话很贵,一下子便挂断了。”
仓田举起戴着婚戒的左手,擦了一下嘴边。
“当时乔子问她父亲住在哪里。她父亲回答了。不知他怎么说的,乔子说她听了十分难过。”
仓田闭上嘴巴,将没有吃的点心连同盘子推到一边,然后掏口袋,取出香烟。
“我可以抽烟吗?”
本间沉默地点头。仓田拿起打火机准备点烟的手势,似乎在追逐着衔在嘴里的烟头,本间这才发觉他的手在颤抖。
“看来对你而言,这也是痛苦的经历。”
手上玩弄着好不容易点燃的烟,仓田点头说:。我和乔子工作的那家旅馆的少东家认识,通过他的介绍,我认识了乔子。他说乔子人长得漂亮,气质好,工作又认真。一见面,果真是那样的女孩。”
一位当地名流的少爷和一个旅馆服务员。仓田一开始恐怕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本间委婉地询问,仓田才有些难为情地说:“你说得没错。起初我只想,有个不错的回忆就好。”
但是继续交往下去,仓田的想法也跟着改变了。
“变得很想将乔子占为己有。”他想了一下措辞,然后这么说。
“那是因为她人长得漂亮,头脑又好吧?,,
“说得……说得也是吧。但不只是那样,漂亮的人到处都有。可是只要跟乔子在一起,我就……该怎么说才好?我就觉得自己能够独立,很有自信,有种受到信赖的感觉,觉得自己有能力保护乔子。我是说真的。”
本间的脑海中浮现出和也的脸和他说的话。那个青年对乔子的印象不也是一样吗?
交往的时候,主导权通常都握在和也手中。无视父母的反对强行订婚,也是出于和也的意思。知道其个人破产的事实,尽管错愕狼狈,但和也还是没有通知乔子,反而代替她主动追查“错误信息”的来源,完全像个全权大使一样。
或许新城乔子可以让周围的男人对她产生保护欲,说不定她具有一种魅力,失落的时候,有人安慰;有困难的时候,别人愿意出手帮忙。
其实想一想,栗坂和也和仓田康司很相似。他们出生在富裕的家庭,在学校都是优秀生,不辱没父母,在社会上维持一定的体面,风度翩翩,拥有强过一般人的能力。而这种出身好、教养好的青年,在内心深处总是隐藏着对父母的抗拒——并非不良少年用暴力表现的那种阴暗面,而是面对强势的父母,面对给予自己幸福童年、为自己安排理想人生的父母所产生的对抗心理。能够缓和他们对父母的抗拒心理,取代再怎么正面对决、终其一生也赢不了的父母,让他们有信心的人,不就是像乔子这样的女性吗?
和也和仓田知道自己再怎么努力,在父母面前也抬不起头来,所以在长大成人之后,一方面踏上父母设计好的人生道路,一方面也需要能依靠自己,能让他们认清自己的能力、可以好好庇护的对象。
乔子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不是吗?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或许是洞悉这种心理才依靠男人。这样说也许很难听:如果能用甜言蜜语让佣兵代为征战,自己又何必冒着危险出马呢?只要等佣兵得胜归来,再好好犒赏一番便行了。
如果和也和仓田是那种内心狡猾的男人,那乔子的处境可就有趣 了,就会变成所谓的侧室,只能躲在正房旁边,虚掷青春。但是这两位青年真的是好少爷,年纪也轻,所以他们从正面感觉到了乔子的必要性。
当然,这也许是乔子的掌控使然。虽说才二十出头,但当时隐藏在乔子瘦弱身躯里的精明干练,恐怕是出身温室的仓田等人望尘莫及的吧?
当时仓田说要将乔子介绍给父母,邀请她到家里玩,乔子都坚持拒绝。
“我可是来历不明的女人呀。”
事实上仓田的父母也很反对。但本间认为乔子预料到了这种反对,所以故意装出退缩的样子。这一点从仓田的说法中得到了印证。
“乔子说这种事不能隐瞒,于是对我坦白了自己家发生的一切。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些。我更爱上她这种洁净的性格,她并不以此为耻。她是我选择的女子,我可以抬头挺胸地说,我没有选错。”
这跟和也说的很类似。
仓田用他的热忱和爱情说服了双亲,两人终于能够结婚,那是一九八七年六月的事。
“最后依然反对的人是我母亲,但我父亲帮忙说服了她。我是这么想的,说不定我父亲以前也有一个像乔子之子我那样重要的女人。只是父亲放弃了。尽管那已经是遥远的记忆了,却还是遗憾。我和父亲两人单独交谈时,父亲虽然没有明说,但道出了类似的话语。他说,人生只有一次,要重视自己的想法。父亲背着母亲对我那么说,我真的感到很高兴。”
当时仓田二十六岁,还能抱有如此单纯的想法。
“乔子希望婚礼不要太过铺张,因为她已经没有父母和亲戚。我们到九州岛过了四天三夜的新婚旅行——”
仓田似乎找到了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回忆,眼神变得温馨柔和。
但是那份回忆之中却栖息着毒虫。每当他伸手碰触内心,毒虫便狠狠地刺痛他。现在也是一样。
仓田用手抚摸脸颊,就像放学后一个人躲在教室,埋首干手心哭泣的女学生一样,他也将脸埋在双手之间良久。
终于,他低声说:“旅行回来之后,我们办了入籍手续。只是一张文件,乔子便正式成了我的妻子,我有了新的家庭。我的感触很深,也觉得很骄傲。”
但眼前却有地狱等着他。
“可是我有个疑问。”
听见本间提问,仓田捻熄香烟抬起头来。
“乔子并没有借钱,借钱的人始终是她的父母——大部分都是她父亲的债务,不是吗?照理说,讨债公司不应该逼迫为人子女的她还钱。这一点,法律不是明文规定禁止吗?”
就算是亲子、夫妻关系,只要不是连带保证人,就没有清偿债务的义务。
“没错,法律上是那么规定。”仓田无力地笑着说,“但是讨债公司的人也不是笨蛋,自然会算计清楚再反攻。他们没有对乔子明言她有清偿的义务,而是暗示。”
父母欠的债,身为子女当然有清偿的道义责任,更何况你现在又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了……
“还纠缠说,你父亲应该跟你有联系吧?告诉我们他在哪里。尽管乔子推说不知道,跟父亲已经没有关系了,对方还是不走,甚至到我们店里到处乱说少奶奶的娘家欠钱不还,害得我们损失了一笔银行的交易。”
这就是仓田提到乔子时,会变得神经质的原因吧。
“没考虑过破产的手段吗?”本间问,“当然不是乔子破产,而是找她父亲出来,让他个人破产。包括四年的利息,欠的债大概已高达千万元了吧?这不是一般上班族付得出来的金额。只要申告马上就会被核准。”
不对,早在从郡山趁夜逃跑之前,她父亲为什么不先申告个人破产呢?奉间想,是因为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吧。沟口律师也曾经说过,这就是当年的情况。不管是在自杀前、被杀前、逃跑前,请先想到破产的方法。
“可是当时根本不知道乔子的父亲在哪里。”仓田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们去找过吗?”
“找过了,拼命找过了。”
“难道乔子不能代替父亲申告破产吗?”
对于这意外的提问,仓田微微一笑说:“可以的话,大家都不必辛苦了。就是因为不行,乔子才会那么痛苦。”
法律认定债务属于负债者个人所有,因此不管是负债者的妻子还是女儿,部不能代其提出个人破产的申告。
“我们也跟律师商量过,但就是不可能。因为依法来说乔子没有清偿的义务,所以按说也不会因父亲的债务而困扰,当然也就不会被讨债公司骚扰,自然就不能提出申告。就算对讨债公司提出禁止令,不准他们纠缠乔子,但因为我们是做生意的人家,也没法阻止他们装成客人上门。她父亲借钱是事实,对方到处宣传,我们也不能告他们诋毁名誉。”
没有闹出暴力纠纷,警方也不会出面。任何情况下都是这样,因为警方的原则是不介入民事纷争。
“他们也不会进行留下证据的威胁,所以难以应付。乔子、我和我的父母都快崩溃了,我们家的员工也有好几人辞职了……”
当时律师提议过一个解决方法。
“首先宣告乔子的父亲失踪,如此一来,在户籍上她父亲会被认定为死亡。然后乔子到民事法庭申诉,要求放弃父亲财产,这种情况下,债务己使遗产成为负数。这样就行了。”
但是有个问题,本间也很清楚:失踪的宣告要从最后一次看见本人或有其消息算起,经过七年才生效。
“以乔子所处的情况,她实在忍受不了七年吧?”
仓田像是被牵引般地点头说:“我们的律师也说过,不妨调查乔子的父亲是否已经过世,因为那种领日薪的劳工很容易暴毙猝死。”
如果能确认她父亲的死亡,就能立刻进行放弃遗产的手续。乔子先全部继承她父亲的负数遗产,然后再自己申告个人破产就行了,效果是一样的。
“于是我带着乔子上东京,从那个亲戚家开始调查她父亲的下落,还去了图书馆。”
“是为了调阅公报吗?”
公报上有记载身份不明死者的栏目,叫“行旅死亡者公告”,简单说来,就是列出客死异乡的民众,记录特征与死亡日期、地点等信息,如“籍贯、住址、姓名不详,年约六十岁到六十五岁的男性,身高一百六十厘米,瘦弱,身穿卡其色工作服,长统靴……”。因为搜查上的需要,本间经常调阅这类资料,也有过徘徊在无名墓碑林立的荒凉墓园的经历。
“我现在都还忘不了,”仓田紧握放在腿上的双手,望着门外下个不停的雨说,“乔子趴在图书馆的桌子上,眼带血丝地翻阅着公报,为了确认有没有类似她父亲的人死去……不,不是这样。”仓田的声音像是被鞭子抽打一样,充满了痛苦,“而是乔子一边在心里喊着‘快死吧,干脆死了吧,爸爸’,一边翻阅着公报。那是自己的父亲 呀,却在心里求他快点死。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当时我第一次感觉到乔子的肤浅,我内心里的堤防因此崩溃了。”
本间的脑海里浮现出图书馆阅览室里安静的一角,有为考试用功的学生、和朋友轻声讨论功课的女孩、悠闲翻阅杂志的老人、来此小憩的疲惫上班族,其中还有死命查阅公报的新城乔子的身影。她弯着瘦弱的脖子,时而舔着干燥的嘴唇,眨着疲倦的眼睛,甚至能想到她不时抚摸眼皮的样子。她不停地翻页,本间几乎连翻页的声音都能听见。
“拜托,你死了吧!”
在她身边,坐着阅读新出版的推理小说的年轻女子、翻阅百科全书的小学生和专注于杂志八卦新闻的老人,他们能理解乔子的处境吗?能想象吗?在手臂可以相互碰触的距离内、声音可以听见的范围内,他们能想象出竟有那样的生活吗?
乔子停下了翻页的手,猛然抬起头。从隔着桌子坐在对面的新婚丈夫眼中,乔子看见了责难的眼神,仿佛视她如掉落在路边的脏东西。
她明白丈夫已经离她而去,此时无声胜有声,事实已说明一切。
丈夫再也不会跟她在桌子下四足相碰,也不会起身来到她的身旁。他整个人开始向后退。
看着乔子拼命从客死异乡的名单中寻找父亲的踪迹,尽管再怎么爱她,再怎么理解她的心情,出身温馨美满家庭的仓田也无法正视那样的乔子了吧。
本间想,要责备他也是枉然。
“我跟她说,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睑!”仓田结巴地说,“简直像个女鬼。”
曾经以为握在手中的幸福生活便这样消失了。虽然乔子也想留住,但因为抓得太紧,反而在她手中捏碎了……
奉间的想象没有错,新城乔子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刺骨的寒风,只有她一个人才感受得到。
“拜托你,爸爸,拜托你死了D巴,爸爸。”
仓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们正式离婚是在半个月后。”
一九八七年九月,距离入籍不过才三个月。这就是新城乔子对玫瑰专线说的“因太过年轻而失败收场”的婚姻真相。
“离婚之后,乔子说她先回名古屋去找工作。”
她的户籍也迂回郡山原籍,这可以从誊本上得到印证。总之危险已经摆脱了,但第二年她却在大阪上班,这表示她还是害怕继续留在名古屋。
“之后乔子变成怎么样,我就不得而知了。”仓田语调哽咽地说,
“不过结婚时乔子说一定要通知一个人,还特别寄了明信片,是她在名古屋打工时,很照顾她的一个前辈。那个人的住址我还留着,只是说不定搬家了。”
仓田起身说:“我带你到我家。距离这里搭出租车约十五分钟。”
小雨中,本间被带到一处庭院大到几乎可容纳他家附近水元公园的宅邸。仓田没有开口邀请,本间只好站在紧闭的门外等侯。
桧木门被雨淋得发亮。举目看着贴有瓦片的门檐,奉间发现上面挂着一般会挂在神坛上的稻草绳结。新年已经过去了,难道是为了祈福?中间还垂吊着写有“笑门”的纸片。
等了约五分钟,仓田拿了一张纸片过来,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把伞。大门开关之际,可以看见一辆红色三轮车放在白色石头铺就的路面上,大概是他女儿的。
“就是这里。”他递出纸片的同时,也伸出了伞,“你应该没有带伞吧?不嫌弃的话拿去用吧,应该没有必要带回东京,就请捐给车站当爱心伞好了。”
本间从仓田手中接过纸片和雨伞,道谢后顺便问起了头上的稻草绳结。
“噢,这是本地的风俗。”仓田笑着说,“一整年都会挂着稻草绳结,像我们店里就写着‘千客万来’。”
“这跟伊势大神有关系吗?”
“没错。”仓田点头,略微皱起眉头说,“乔子也觉得很有意思。”
本间回答:“感觉很神圣、很舒服。”
“她其实很迷信,随便往墙上钉个钉子都担心会不会冲到鬼门,有所忌讳,常常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
这是仓田第一次亲口对相处甚短的前妻说出亲昵的话语。
“但是稻草绳结却阻挡不了讨债公司的人。”
的确,什么也阻挡不了他们。
“我想问个奇怪的问题,乔子对山梨县熟吗?”
仓田举起一只手遮雨,稍微想了一下。
“这个嘛……你是说有没有去旅行过或是有朋友住那里吗?”
“是的。”
“我没听说过,就我的记忆。”
“是吗?”
“她跟我一起出门,除了新婚时期旅行的九州岛外,就是周末偶尔到合欢里附近打打高尔夫球。毕竟我们只有三个月的婚姻生活。”
这也难怪,这桩婚姻的确很短。
“对了,你知道乔子是福岛出生的人。”仓田继续说下去,好像想到了什么,“没有见过广阔的太平洋。因此我开车载她到英虞湾时,她很惊讶,说居然会有这么平静的海洋,简直就像湖一样。我说不是这种海就没法养殖珍珠,她笑着称是。那是结婚前的事了,我们去订做项链。那时候看什么东西都很感动。”
大概是怕被打断,仓田说得很快,也可能是突如其来的回忆,逼得嘴巴动得快吧。
“我们住在贤岛的饭店,很不巧一整天都很阴霾,一点也看不见英虞湾美丽的夕阳。我院反正以后机会多得是,两人在房间里休息。在半夜两点左右,乔子起床,站在窗边,我叫她,她说月亮好漂亮……”
一如寻找当时的月亮一样,仓田抬头看着雾雨。
“云散了,露出了弦月。我抬头看着天空,乔子却低头看着映照在英虞湾上的月影。她说,月亮掉进海里了,像珍珠融化一样。她像个小女孩,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我一直以为是她心情太激动了,说不定是我猜错了。也许当时乔子已经预想到结婚后会发生的事情。”
本间认为那不可能。当时的乔子应该很幸福,绝对不会对未来有灰暗的预感。她是因为幸福而流泪。
但是他也很明白仓田的话。仓田现在回首过去,试图从任何蛛丝马迹中找出深切的意义,来冲淡自己因为无法保护乔子而产生的懊悔,以减少内疚。他企图让自己以为,乔子对未来感到不安,好自圆其说:那是命运,他不得不跟乔子分手,他无法扭转命运。只要这么想就好了,何必强求不幸。
但是被他离弃、只剩一个人的新城乔子,并不认为让她卷入不幸的是命运。
“我是真心爱过乔子,我可以发誓是真的。”说了这一句,似乎已心满意足了,仓田闭上了嘴巴。本间想不能再待了,简单打声招呼便转身准备离去。
撑开伞的时候,仓田从后面发出一声“啊”。
“怎么?”
“刚才没有想到。”他在雨中眨着眼睛,“我想起乔子的父亲最后 打电话来的地点了。”
他说是泪桥——位于山谷的东京贫民区。
“是劳工聚集的地方吧。”本间道。
仓田低声说:“是吗?”
“很悲伤的地名啊。”
“泪桥,乔子听了也觉得很难过。”
分手前再一次点头致意时,本间发现仓田的眼睛是湿润的。也许是错觉吧,也许是他希望这样,所以看到了这样的景象。
第二十四章
仓田说的那个人名叫须藤薰。纸片上写着她住在名古屋市守山区的小幡。但是用电话查了一下,没有这户人家,本间只好亲自跑一趟。当附近订报中心的青年告诉本间,须藤小姐已经于两年前搬家时,他已经浪费了第二天的半天时光。
看来又得借助碇贞夫的力量,找寻其搬家后的下落。本间先回到东京,到家时巳过了凌晨4020电子书。
厨房的灯亮着,阿保一个人背对着门,弯腰坐在圆桌前。大概是没有听见大门的开关声音,他正专心地看着什么东西。
“我回来了。”本间一开口,阿保着实吃了一惊,跳了起来,撞到了桌子下面。
“我……吓……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本间不断道歉后大笑。
本间去伊势和名古屋期间,阿保住在水元的家中,继续探访关根彰子的消息,应该是去询问她在葛西通商、金牌、拉海娜的同事,也去了川口公寓和锦系町的城堡公寓。
基本上,出远门的时候,本间还是会每天跟家里联络一次。这一 次出门前被小智叮嘱了一下,他更小心地遵守这个习惯。他想起在电话中井坂用愉快的语气赞扬阿保,说阿保是个老实认真的好青年。
“听说第一个小孩出生时,他还帮忙洗尿布。他借住在你家,还帮我洗了碗筷,还洗得很干净。”
感动之余,井坂显得很高兴,还说像阿保这种年轻人,是好样的现代青年。
“小智受到失去呆呆的打击,多少有些闷闷不乐。有阿保陪他,似乎让他恢复了不少精神。”
这一点本间也很感谢阿保。自从呆呆遭遇不幸,小智失去了孩子应有的活泼,着实让他十分担心。
“怎么那么专心,在看什么?”
一边揉膝盖一边笑的阿保闻言换上一副正经的表情。
“就是这个,你觉得是什么?”
一看桌子上摊着大型摄影集,本间立刻明白了。
“毕业纪念册?”
阿保点头说:“是小彰和我的毕业纪念册。从幼儿园、小学、初中到高中,全部都有。”
的确有四本大小与封面颜色不同的相簿,摊开的应该是高中时期的。
“你带来的?”本间一边从摊开的两页学生大头照中寻找关根彰子,一边问。
阿保低声说:“不,这是小彰的。”
本间敏锐地抬起头,和阿保四目相对。
“最后一页有同学相互的留言,里面有小彰的名字。”
一如阿保所说,在毕业日期旁边有笔画柔弱、字体不是很漂亮的“关根彰子”签名。围绕在四周的是同学们的留言。
“这在哪里找到的?”
川口公寓里并没有发现这个。房东绀野信子曾经说过,毕业纪念册是“就算趁夜逃跑,也会想带走的东西”。本间认为,让彰子“失踪”的新城乔子应该能了解把这种东西留下的危险性,所以她会带走。
但是他跟和也一起到方南町新城乔子的公寓搜索时,根本找不到关根彰子的毕业相簿之类的东西。本间甚至认为,乔子在搬到方南町之前,就已经将那些东西处理掉了。
“其实是在意外的地方找到的。”阿保坐回椅子上说,“是小彰在宇都宫的同学保管的,一个我们叫她‘小惠’的女孩子。我来这里之前,曾经在同学间到处询问小彰的事,因而流传开来,小惠也想起了小彰寄放毕业纪念册的事。她拿到我家去,然后我妈妈将它寄到这里。”
旁边放着一个写着这里住址的大牛皮纸袋,应该是这次寄件时使用的信封。
“既然是彰子的同学保管,那是彰子直接交给她的?”
“可惜不是。”
阿保从纸袋中拿出一封薄信,好像保存了很久,触感有些粗涩,沾满了灰尘。封口用剪刀剪开了,里面有两张信纸,是用文字处理机打的一封简短的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