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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部美雪 火车

宫部美雪(日)
  
  《火车》 宫部美雪
  
  “火车”。佛家用语,拉载生前为恶的亡灵驶往地狱的烈火之车。
  
  停职期间的警察本间受侄子的委托,帮忙寻找他突然杳无踪迹的未婚妻彰子。本间循着彰子的过往,逐渐发现这名神秘女子失踪的背后暗含无限隐情,她似乎一边在亡命奔逃,一边又时欲登上那辆凄凉的命运之车。
  望着无边的黑暗,本间不由寒从心声:谁在追赶她?谁是“火车”上的魔鬼?她究竟在那里?随着调查深入,悲凉骇人的真相缓缓展开……
  
  
  [火车]
  冒着火的车子,
  用来载生前做过恶事的亡灵
  前往地狱。
  
  第一章
  
  
  电车离开绫濑车站时才开始下的雨,半是冰冻的寒雨。怪不得一早起来左膝盖就疼得难受。
  本间俊介走到第一节车厢中间,右手抓着扶手,左手撑着收起来的雨伞,站在靠门的位置上。尖锐的伞头抵着地板,权充拐杖。他眺望着车窗外。
  平常日子的下午三点,常磐线的车厢内很空,若想坐下,空位倒是很多。只有两个穿制服的高中女生,一个抱着大皮包打瞌睡的中年妇女,还有一个年轻人站在距离驾驶室最近的门旁,两只耳朵里塞着耳机,身体随着耳机流泻出来的音乐旋律摆动——车厢里人少到可以仔细观察每一个人的表情。其实没必要坚持站着不坐。
  实际上,坐下来也会舒服许多。本间上午离开家门,接受了整套物理治疗,然后又绕到搜查科看了看。一路上没有叫出租车,完全靠走路和搭电车,实在很累了,整个背硬邦邦的,像是架了片铁板似的。
  搜查科里,同事们都出外勤去了,只剩下组长一个人留守。看见本间来,他就像是看见死人复活一样,欢迎的态度显得很夸张,之后便陷入沉默,随即催促他早点回去。自从去年底出院以来,今天是本间第二次到办公室露面。一想到上一次不知是哪里借来的胆闹出的骚动,他现在还是感觉不太舒服。工作和公平的竞技运动不同,因为犯规而下场时,并不是换了选手便了事,而是整个游戏规则都改了,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应该还不至于搞到这步田地。本间第一次觉得后悔,当初要是不停职就好了。
  大概就是因为那样,明明没有人看着自己,却为了那股又臭又硬的牛脾气,坚持在这车厢里站着不坐。不对,就是因为没有人看着自己,因为不必担心有人会上前安慰自己:这阵子也不好受吧。
  想到这里,本间猛然想起一个人——他过去在少年科时曾经辅导过的一个少女惯偷,一个说话有语病、偷窃技术不错的女孩。如果不是被同伙告密,她应该不会失手被捉。专门针对年轻人喜欢的高级名牌下手的她,却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穿上偷来的衣服,也从不随手拿了就卖掉变现。她这么做倒不是因为害怕露出马脚,而是习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关门上锁,不让任何人看见,独自站在大穿衣镜前,一件又一件换穿新衣自我展示,想着如何搭配,不只是服装,连手表、饰品也在考虑之列,然后摆出时装杂志上的模特儿姿势。她只是在穿衣镜前自我陶醉,因为在那里不必担心有人会说那些衣服她穿着不合适。至于出门时,她总是穿着露出膝盖的牛仔裤。
  只有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她才敢展现自我——她应该是觉得自己哪里不如人才会有那种举动。不知道那女孩如今身在何方,这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的往事了。或许现在她已为人母,有着跟她当年一样年纪的女儿了。她大概已经忘记了那个对着沉默不语的她拼命说教、言辞却上句不接下句的菜鸟刑警。
  本间陷入沉思之际,车外依然下着雨。看来雨势不会更大,但洒落在电车门上的偌大雨滴却显得十分冰冷。连车窗外奔流而过的街景,也像是缩着脖子躲在低垂的乌云下忍受寒冷。
  有趣的是,一旦下雪,肮脏的街景一如蒙上一片白色的棉花,反而给人温暖的感受。从前千鹤子曾经笑话他有这种感觉,说只有没见识过真正下雪之恐怖的关东人才会这样。可那就是本间的感觉。直到现在,只要积雪到一定程度,他还是有那种感觉。
  到达龟有车站时,上来了几名乘客。四五名结伴同行的中年妇女挤在本间旁边,打算走过去。为避免与她们碰撞,本间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这只不过是个小动作,用来代替拐杖的雨伞多受了点力,好让左腿不必承受太多的体重,本间却不自觉地哼了一声。正在聊天的高中女生们偷偷瞄了他一眼。她们或许在想,那位大叔真是奇怪。
  车子经过中川时,可以看见左手边三菱造纸工厂涂成红白两色的高耸烟囱冒出笔直的白烟。烟囱吐露工厂的呼吸,随着季节和气温的不同,也跟人的呼吸一样有着颜色的变化。本间想,搞不好这雨夹雪会变成飘雪。
  在金町车站下车时,又是一番辛苦。亲身体会他才深深觉得,公共交通工具不应该只设计“博爱座”,而应该为老年人、残障者特制专用的车厢才对。这么一来,上下车的时候他们可以不必担心跟其他乘客碰撞。这种车厢的开关门速度也要慢一点,让乘客不必慌张。
  过于逞强的报应是当他走下车站的阶梯时,感觉像是受了一场严刑拷打。看来,从车站到家里这一段路得搭出租车了。真是太可笑了,可本间连自嘲的心情都没有。因为一分心,他站在被雨水淋湿的站前广场时,雨伞差点失手滑落。
  从出租车停靠站到他位于水元公园南面的国民住宅的家,大约有五分钟车程。经过引水道旁的钓鱼池时,不经意间,他看见居然有人在这么冷的天穿着防寒衣物和背心撑着钓竿垂钓,他猛然间觉得自己变老了。
  搭电梯来到三楼,本间立刻看见位于走廊东侧的家门打开着,小智就站在门边。他大概在上面早瞧见了出租车抵达。
  “怎么这么慢?”小智边说边向前靠近,并伸出手要帮忙。
  本间却说:“没事。”儿子才十岁,要靠他搀扶着走路,本间还嫌他太小。若不小心摔倒了,恐怕两人都会受伤。但小智还是张开双手,慢慢地跟在一旁守护着,摆出一副爸爸一旦脚下趔趄,他立刻能扶住的姿势。
  井坂恒男代替小智帮他抵住了门。想到所有人都跑出来迎接,奉间不禁苦笑。
  “累了吧?”井坂说,“突然下起雨来,正担心着你。怎么也不撑个伞呢?”
  “因为伞破了洞。”本间一边拄着雨伞走进家门,一边回答,“破伞,只能拿来代替拐杖用。”
  “哈哈!”
  头发花白、身材矮胖、穿起围裙还颇合适的井坂来到奉间身边,把自己的肩膀借他一用。
  “买根拐杖又太浪费,马上就用不到了。”
  “说得也是。”
  三室两厅,都是男人住的屋子里飘着一股不太协调的甜味。大概是井坂做了甜酒的缘故。去换衣服之前,本间双手撑在墙壁上,安心地呼了一口气,回头问小智:“家里有没有什么事?”
  这是他们家里常见的对话。从一结婚起,每次本间从外面打电话回家,或是因为值夜班,连续好几个晚上深夜才回家,好不容易跟千鹤子见上面时,他总是会这么问。三年前千鹤子过世了,剩他和小智两个,所以现在换成他问小智同样的话了。意思是,今天家里有没有什么特殊情况?
  回答总是千篇一律:“没什么呀。”
  今天却不一样:“有。”
  听到回答,本间条件反射性地看着井坂而不是小孩,但回答的依然是小智:“今天有人打电话来,是栗坂哥哥。”
  栗坂哥哥?本间一时之间不知道小智说的是谁,小智见状便补充说明:“就是在银行上班的那个人呀。”
  栗坂家是亡妻千鹤子那边的亲戚。本间好不容易才将人名和长相联系起来。 “我想起来了,是和也?”
  “没错,就是长得很高的那个人。”
  “你的记性真好,光听声音就立刻知道是谁了吗?”
  小智摇摇头:“我一边假装知道一边赶紧想。”
  井坂听了大笑。
  “电话是什么时候打来的?”
  “一个小时前。”
  “他说有什么事吗?”
  “他说不能对我说,还问爸爸晚上在不在家。他说有重要的事,晚上会来。”
  “今天?”
  “嗯。”
  “会是什么事?”
  井坂在一旁侧着头说:“我虽然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但感觉好像有什么急事。”
  小智闻言点头说:“电话说到一半时,大概是电话卡用完了,电话断了。后来他又打来一次,说话的速度很快。”
  “嗯……这倒是奇怪了。不过也没办法,既然说要来,我们就等他来了再说吧。”
  本间换好衣服回到厨房时,正好看见小智捧着餐盘,上面有两个冒着热气的杯子。小智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看见本间,不等问话便先行回答:“我要去小胜家。”
  奉间心想没关系,但还是问了一声:“那孩子也喝甜酒吗?”
  “他说他没喝过。”
  小胜是小智住在五楼的同班同学,父母都忙于工作,经常得一个人看家。
  “不要洒在电梯间里,不好清理。”
  “我知道。”
  因为小智不在家,拉着椅子坐下时,本间可以毫无顾忌地皱着眉头。井坂在他面前放下一个杯子,关心地说:“你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都怪物理治疗师老是勉强我做高难度动作。”
  “有那么严格吗?”
  “或许该称呼他们是专业的虐待狂。”
  井坂的一张圆脸也笑开了。 “你就当作凡事都得学个经验吧。”他的笑脸映照在擦得干净明亮的餐桌上。他是居家型的男人,餐桌上留下一丝餐具的痕迹,或是染上了泼洒出的咖啡污渍,都会让他觉得是一种亵渎。
  “我准备了三人份的晚餐。”井坂说,他厚实的手掌包裹着茶杯。
  “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哪里,准备两人份和三人份根本没什么差别。倒是栗坂先生,
  就是你说的和也,他是你们家亲戚吧?”
  “该怎么称呼才好呢,他是我太太堂兄的儿子。”
  “难怪小智会叫他哥哥。”
  “这样省得麻烦嘛。我们之间本来就不是往来得很密切。”
  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得他亲自上门不可?
  “我和他也好几年没见面了。”
  “夫人的葬礼他也没有来吗?”
  “嗯,当时他没有出席。他们家和千鹤子本该很亲近。”
  本间转过头看着放在客厅隔壁六叠(suya:一叠即指一张榻榻米的面积,约合1.62平方米。)工大和室里的小型佛龛。当他看着佛龛时,总觉得上面千鹤子的黑框照片也在看着他。这当然是他的心理作用,但遗照中的千鹤子看起来的确也像是在侧着头思忖:究竟是什么事呢?
  “嘿,下雪了。”井坂看着窗外喃喃低语。
  
  
  
  
  第二章
  
  
  栗坂和也到达时已近九点。
  雪一直下着。马路上、屋顶上已经积了约五厘米厚。暮色低垂的时候刮起了北风,隔着窗户玻璃可以看见,被隔绝在外的寒气中飘着无数白色斜线。
  晚上六点过后,本间就开始猜和也今晚不会来了,因为在那之后他没有来电话联系。根据电视新闻和迟到的晚报社会版报道,交通运输恐怕会受到大雪的影响。当看见七点的NHK新闻报道外围的山手线和中央线、总武线都停了,本间想他应该是没办法来了。
  和也家在西船桥。本间很久以前曾经去过一次,记忆十分模糊了,印象中从车站还得坐二十分钟以上的公交车才能到。在这种天气,又是晚上,还要绕远路到位于靠近堉玉县的葛饰区这附近,然后再搭车回家,想想都觉得辛苦。就算是好天气,光是换乘和等车,少说也要花上一个半小时。
  不过反过来说,如果和也今晚不辞辛劳地前来拜访,不就证明了他所谓的“急事”的确非同小可?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和小智吃完晚餐后,奉间刚这么想着,门铃响了。
  和也的脸庞比记忆中要瘦许多。
  冬天时,人会显得矮小些,因为天气冷,人会自然地缩起脖子。但脸形是会改变的。和也的脸颊憔悴消瘦应该不是下雪和寒冷所致。看来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听到和也表示己用过晚饭,小智便为本间与和也冲了咖啡,自己则赶紧去洗澡。未经许可不准加入大人的谈话,这是本间家的规矩,小智早就铭记在心。加上他跟和也本也不是很亲密,现在只是因为称呼方便才叫一声哥哥。小智二十岁以后,还会不会这么叫人就很难说了。
  面对面站在狭小的客厅里,本间不得不惊讶于青年身材的高大。本间也属于身材魁梧的人,但和也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
  “你多大了?”看着脱下外套、准备坐下的和也,本间问。
  “二十九。”青年微笑着回答,“大概和本间先生有七年没见了。自从上次收到千鹤子姑妈送来祝贺我工作的礼物之后就没再见过。”哦,有这回事?本间茫然地想起,当时千鹤子还在为该送给在银行上班的人什么礼物好而烦恼呢,听到本间建议说送红包,还笑骂他无趣。
  “现在还在神田分行做事吗?”
  和也任职的银行名字已不记得了,是第一劝业还是三和呢?不过本间印象中和也刚开始被分配的单位应该是神田分行。
  “早就调单位了。神田、押上,现在是在四谷分行。今年大概又要变动了。”
  “真是辛苦。”
  “没办法,金融机构就是这样,早就有心理准备了。我本来就不讨厌在外面跑业务,觉得这工作很适合自己,也就不觉得苦了。”
  跑业务,就是拜访客户?本间一副明白的神态,点头称是,他还是找不到机会问是在哪家银行工作。
  “本间先生您不也是经常调动单位吗?啊,糟了。”青年端正的脸忽然蒙上一层阴影。
  本间想,好戏准备正式揭幕了吧。
  “我还没向您表达悼念之意呢。”
  已经过了三年,果然是“还没”致意。
  和也低头凝视着胸口那条看起来像是手工织成的进口领带,低声说:“千鹤子姑妈的事真是太遗憾了。我没办法参加她的守灵和葬礼,实在对不起。”
  “唉,毕竟也不是什么喜事。若是喜事,就希望大家都能来。”
  “姑妈一向都小心驾驶,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
  “马路上总是有别人。就算我们什么都没做,也有可能被撞上。”
  和也一睑愧疚地急忙起身,道:“对了,能不能让我先上个香?这事应该先做才对。”
  可在佛龛前双手合十拜祭后,他便不再提起车祸的事。是因为顾虑到本间的心情,还是担心自己的问题,虽不可知,但对本间而言这样反而更好。
  “今天来是……”看见和也在椅子上坐好后,本间开门见山地问,
  “说有要事找我,是什么事呢?这种天还专程跑来,想来应该不是普通小事。我就直接问了。”
  和也的视线又低垂下去,嘴角抖动了一下。看起来就像是硬生生吞回说到一半的话语,那话语像是生物一样,只留下一根尾巴在嘴边跳动。好不容易,他低着头开口了:“我一直没办法下决心,才会拖到今天。”
  本间沉默地搅动咖啡。从浴室那边传来防水收音机的声音。这孩子洗澡时还要听音乐的习惯,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之后和也不再说话。总不能两个人永远沉默,于是本间问:“你说的决心,是下决心来找我?”
  和也点点头,总算仰起了睑。 “我担心这拜托会很唐突失礼,所以犹豫不决。只是本间先生是这方面的专家,平常工作繁忙,刚好听我妈说您现在停职……”
  本间不禁皱起了眉头。想要拜托停职中的刑警(因为是那方面的专家)帮忙,可想而知都是些什么事情了。 “是跟黑道搞上了,还是朋友交给你保管的东西是赃物?或是说发现自己遗失的车子被人换了车牌变卖了?是这类事情吗?”
  “不,不是。”
  “那是怎么一回事?”
  和也吞了一下口水,答道:“我订婚了。”
  他的表情太过认真,本间不敢笑出来。 “那该恭喜你喽。”
  “可是一点都不值得恭喜。”和也表情严肃地继续说,“因为我的未婚妻不见了,我想找人也是本间先生的工作之一,您知道怎么找。比起我独自手足无措地乱找,奉间先生必能很快找到。所以我来拜托您帮我找她。”
  看着和也趴在桌子上几乎是哀求的姿势,本间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沉吟着将视线移向窗外。大雪依然下着。
  “不知道前后发生了什么情况——”奉间才说到这里,和也猛然插话说:“我会好好说明。”
  本间举起手制止:“等一下,先听我把话说完。”
  “是。”和也重新坐好,态度依然十分严肃认真。
  “你的未婚妻不见了,换句话说,失踪了?”
  “是。”
  “你希望把她找出来。”
  “是。”
  “就算是我,也不能随随便便答应你这种事。这一点你也应该很清楚吧?”
  和也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停住了,只是紧闭着嘴点了点头。
  “你先把事情经过对我说清楚,好吗?我并不是答应你帮忙找人,而是觉得这件事非比寻常,不能漠不关心。这样你懂吗?”
  看起来和也应该也是想找个人倾诉,他毫不迟疑地点头。
  “那么在说之前,不好意思,你能不能打开那个小抽屉拿出纸和笔给我?没错……就是那个,谢谢。”本间借用小智的计算纸当作笔记本。圆珠笔上印有文具店的名字。
  “呃……该从哪里说起呢?”好笑的是,本间一准备聆听,和也反而不知如何说起,显得有些为难。
  “那就由我来发问好了。她叫什么名字?”
  和也松了一口气,答道:“关根彰子。”
  本间递出圆珠笔,请他写下汉字。 “年龄?”
  “二十八岁。”
  “你们是因同事关系而恋爱的?”
  “不,她是我客户的员工,不,应该说之前是。失踪后,公司那边也等于辞职了。”
  “什么公司?”
  “今井事务机公司,是批发收款机的,最近也开始提供办公用品的租赁服务。他们公司只有两名员工,规模很小。”
  “她曾经是那里的员工喽?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和也思索了一下,说:“嗯……前年,平成二年吧。十月份左右,不,九月长假之前,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
  本间记下“一九九O年九月”。自从改了年号,他便试着学习改用公历。
  现在是一九九二年一月二十日,那么他们已经认识一年零四个月。不过像这样就订婚,应该不算太快,还算是标准的恋爱时间。
  “你们订婚了?”
  “是的,在去年圣诞夜。”和也不禁露出了微笑,毕竟那是个浪漫的举动。
  “举行正式的纳聘仪式了吗?”
  和也结结巴巴地说:“没,不过我们交换了戒指。”
  本间抓着笔,抬头看着他。
  和也迟缓地点点头。
  “你的父母还是她的?”没有。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约定“因为父母反对吗?”
  “是我父母。彰子几乎是孤家寡人一个。”
  “哦。”才二十八岁,倒是少见。
  “她是独生女。小学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好像是因为生病。大概是因为回忆起来太难过,她没有跟我说过详情。两年前她的母亲也过世了。”
  “也是病逝?”
  “不,是因为意外。”
  本间在关根彰子的名字下写道:父母双亡。 “那她是一个人生活?”
  “问过,她说是宇都宫市。只是刚才也说过了,因为她父亲过世很早,她从小很贫困,又被亲戚冷淡对待,似乎没留下什么好的回忆。她说过再也不想回去,也几乎从来不提故乡。”
  “那她和亲戚之间有什么往来吗?”
  “几乎没有。彰子完全是孤苦无依的一个人。”
  提到对方孤苦无依时,直呼其名的“彰子”二字听起来分外响亮,仿佛是在强调自己是她唯一的亲人一样。
  “你知道她过去的经历吗?”
  和也的表情又变得很没有自信。 “我只知道她从宇都宫的高中毕业后便直接到东京来了……”接着又强词夺理地分辩说,“可是和姑娘恋爱,哪有空间人那么多关于学历和工作经历的问题。”
  “哦?”本间一脸严肃地反问,“要是你说完全都没想到过,我反而觉得像是在说谎。”
  他慢慢地想起来了。以前曾经听千鹤子说过,和也的爸爸,即她堂兄的一家人在亲戚之间很自以为是,以在乎学历、职业而闻名。千鹤子要和本间结婚时,还被他们批评道:“虽说是警官,如果不是好单位,恐怕也没什么未来可言!”
  听说她堂兄从名牌大学毕业后就进入一流企业工作,在上司的撮合下,和有生意往来的公司的高级主管的千金结婚,总之从头到尾就是令人看不惯的那种人。他太太想来也有着同样的人生观。和也是那种父母的儿子,照理说应该也受到了影响。
  本间盯着和也,和也感觉不太自在,避开了本间的视线,伸手端起咖啡杯。咖啡已经凉了,表面浮着一层牛奶的薄膜。
  “我和我爸妈的想法不一样。”放下杯子后,和也语气有些愤怒地表明,“只要是好女孩,能和我一起生活,我觉得学历、工作什么的都很无聊,根本没有意义。”
  “一点也不无聊。”本间冷静地说,“这么说,的确是我言重了。但是从别的意义上来说,那是错误的。”
  小智大概是洗完澡了,已听不见收音机的音乐声。安静的客厅里,本间的声音显得分外响亮。
  “这么说来,就你父母的想法而言,彰子小姐不是合适的对象?”
  “对。”
  “有没有让他们见过面?”
  “只有一次,去年秋天。”
  “感觉怎么样?”
  “我觉得柬埔寨和平会议的气氛还更好一点。”
  本间笑了。和也依然气愤地继续说道:“所以我自行决定跟彰子订婚,也打算不顾一切地结婚。反正没有必要拘泥于外在仪式,现在有很多人都是这样。”
  “这事若让你上司知道了不太好吧?”
  这时和也头一次笑了,笑得很自傲。 “因为这种事让上司对我的印象不好,我还不至于那么没用。”
  实际上他应该是个反应很快、行动力也不错的青年,从他的外观举止就观察得出来。本间做了二十几年与人相处的工作,这点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就像刀具店老板不用试也能分辨刀的好坏一样。
  能让这个青年这般着迷,关根彰子应该是个很有魅力的女子,头脑肯定也不错。那么年轻就成为天涯孤女,却没有误入风尘,而是选择平淡、朴实的生活自给自足,可见得很有个性。可是——
  “结果她还是无法忍受跟你父母之间的摩擦,才决定让自己消失。”如果用以前的说法形容,就是选择“退出”。本间本来要这么说,临了还是换了个词。
  和也的眼神霎时暗沉下来。人说眼睛是灵魂之窗,有时就像是无光的地窖一样,看起来一片深沉的漆黑。
  “你知道她失踪的理由吗?”
  和也沉默了好一阵子都不说话。小智肩膀上搭着浴巾,探出脑袋张望,本间使眼色叫他不要出来。小智点点头便缩了回去。
  “我很确定……她失踪的理由绝对和《茶花女》的女主角不一样。”和也正视着本间,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
  “那你是知道明确的理由了?她写过信给你吗?”
  和也摇摇头,说:“她什么都没留给我。我只是靠推测,但也不够完全。”
  “究竟是怎么回事?”
  和也叹了口气,道:“新年假期时,我们两人去买东西。因为我可以住进公司的宿舍,便决定把那里当作我们的新房,所以一起去买些家具、窗帘。”
  “哦。”
  “买了许多东西后,顺便也去看了衣服。她买了一件毛衣,但要付钱时,才发现没有什么现金了。”
  大概很难过,和也停顿了一下,抬头看着天花板。
  “钱是我付的。我本来就打算买给她,所以一点也不在意。当时我第一次听彰子说她没有信用卡,觉得很吃惊。我们银行底下有信用卡公司,员工也有信用卡申办配额,只是我不喜欢公私不分,所以不仅女朋友,连亲近的朋友我都没有拜托他们办我们的信用卡。”
  这样还能被上司认同为有能力的业务人员,可见他相当会要求朋友亲戚以外的客户配合。一想到这里,奉间心里不禁苦笑一下。
  “那天我们便商量了一下。为了准备今后的结婚,还必须买很多东西,但是不见得每次我都能陪她一起去买。如果让彰子一个人带着现金出去有些危险,所以趁此机会我劝她办张信用卡。等结了婚,只要提出姓名变更申请就好了,现在彰子的账户就当作生活费的账户使用。我也需要有一个自己可以方便使用的账户。”
  这就是当下年轻夫妇的想法。和也就算是有了家庭,也不打算放弃掌控家庭财政的大权。
  “听我这么说,彰子也答应了。于是第二天我们见面时,我交给她我们信用卡公司的申请表格,当场要她填好,并带回分行处理。”
  和也将申请表格交给了负责人员,请其送交给同一银行旗下的信用卡公司受理。
  “通常核一张卡需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不过我认识信用卡公司的人——您可能也很清楚,银行有很多退休的管理阶层和所谓的窗边族,以及因为各种因素而被外派到旗下信用卡公司任职的人。其中一位外派的员工叫田中,正好跟我是同期进的公司。”和也皱着眉,语气有些辩解的意味,“田中其实很优秀,只是生了点病。大概就是因为头脑太好了,精神状况出了点问题。所以暂时被外派到信用卡公司。”
  奉间点点头,问:“他怎么了?”
  “我请田中早点将彰子的卡片核出来,田中也答应了。可是上星期一他却打电话来……”
  星期一,就是十三号。本间用眼角偷偷瞄了一下月历。
  “他抱歉地说,彰子的卡核不出来。”和也的嘴角又开始抖动了,“他还说我若要跟她结婚,最好再等一下,调查清楚再说。”
  “理由是什么?”
  和也深深吐了一口气,像是在鼓励自己,肩膀上下动了一番后回答:“因为关根彰子这个名字上了银行体系和信用卡公司体系共享的信息网络的黑名单。”
  申请信用卡或分期付款购物时,每个人都会被信用信息机构确认身份,看过去是否有过滞缴或未缴费等就算有也不是很严重的情况。这一点本间倒是知道的,不过他仍然纳闷。
  “银行体系和信用卡公司体系——不是同一个东西吗?”
  “不,其实有区别,分为银行体系、信用卡公司体系和个人融资体系。东京和大阪的组织也不同。不过彼此间有信息交流,所以只要用过信用卡或贷过款,就算只有一次记录也能查出此人的缴费状况。所以才能够当作身份担保。
  “被列入黑名单就表示被认为是‘缴费状况不良,需要被注意的人。”
  “于是不能办信用卡,也不能跟银行贷款了吗?”
  “是。我当然大吃一惊。因为彰子说她以前没有申请过信用卡,像她这种人怎么可能被列入黑名单呢?”
  “会不会是弄错人了?”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可能口气不太和缓,惹得田中也不高兴。他气冲冲地说他才不会出这种错!”因为太过兴奋,和也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说不可能弄错,还说在告诉我之前,他仔细确认过。”
  最后,田中要和也去向彰子本人确认,和也听了脸色发青。
  “可是我也认为一定是弄错人了。登录在信用信息机构的数据,不就只是些姓名、生日、职业和住址之类的吗?又没有登录户籍所在地,一旦搬了家,住址便靠不住了。职业也可能因跳槽而改变。光凭姓名和生日,偶尔难免会出现相同的情况。”和也继续道。
  这倒是真的。事实上,本间的同事就曾经接过毫无关系的信用卡公司打电话过来确认贷款的个人资料,同事大吃一惊赶紧调查,发现根本就是一起姓名相同、连电话号码也只是区号不同的巧合。
  “这点我懂。然后呢?”
  “我没有让彰子知道这件不愉快的事,因为根本就是操作上的疏失。我又打电话给田中向他道歉,并拜托他再仔细调查一下信息来源和证据。我想只要查出这些,就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本间眉头微皱。 “有那么简单?”
  “嗯。不……”和也话说到一半便改了口,“其实无法立刻做到。对于这种疏失提出申诉,必须要本人才行。也就是说,必须要彰子去要求信用信息机构公开登录的信息。在这种情形下,为了确认本人身份,必须经过许多繁琐的程序。”
  “你是说因为事出紧急,这些手续都免了?”
  和也耸耸肩:“我以为我有权代替彰子出面提出申诉,而且以田中的地位应该也能立刻获得这些信息。”
  但看来实际调查的结果和预想的出入很大。和也脸颊的线条紧张起来,道:“实际上并没有花太多工夫。田中表示有事实根据,坚持自己没认错人,他手上有证据。”
  “什么证据?”
  和也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纸,看起来像是感热纸。
  “这本来是邮寄给一家大型信用卡公司——我不能说出名字——顾客管理部长的信件。田中经由信用信息中心取得这封信,然后传真给我。”
  本间接过那张纸。那是封B4大小、用文字处理机打出的竖版信件。
  敬启者
  敝人受东京都墨田区江东桥4-2-2城堡公寓锦系町四O五室关根彰子之委任寄出此信。
  关根女士于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年)取得信用卡,之后用于日常购物、现金融资等,因缺乏计划与对利率的无知,从昭和五十九年(一九八四年)夏天起逐渐出现每月清偿费用滞纳的情况。为解决此一情况,该女士拟增加收入而开始兼职,结果身体健康反而因此受损,为筹措生活费用而不得不增加借贷,又为每月清偿费用而向地下钱庄借贷。以债养债的结果, 目前拥有债权人三十名, 负债总额约一千万元。关根女士名下无任何资产,不得已乃于今日向东京地方法院申告破产。
  是以烦请各债权人体察关根女士的窘境,协助其办理破产续:此外,部分融资业者至今仍以激烈手段催讨债务,如今后继续该种行为者,将立即诉诸民事、刑事等法律手段处理,敬理解。
  昭和六十二年(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五日
  东京都中央区银座9-2-6
  三和大楼八楼 沟口·高田律师事务所
  关根彰子代理人
  律师 沟口悟郎
  
  本间抬起眼睛看着和也。
  “她宣告个人破产了。”和也说。
  “看过这个,你后来怎么做呢?”
  和也低声道:“我去问了彰子。”
  “她承认了?”
  “是的。”
  “什么时候的事?”
  “十五号那天。”
  “那时你还觉得有可能是弄错人了吗?”
  “是,不,应该说我希望是。”和也痛苦地摇摇头,“所以我也给彰子看了这封信。”
  本间的视线再次落在书信上面。 “于是她就这样消失了?”
  和也点点头。
  “你给她看信的时候,她没有否认吗?”
  “她只是脸色猛地发青了。”不只是嘴角,和也的声音也开始颤抖。 “可不可以帮我找她出来呢?”他低声说,“我只能拜托奉间先生
  了。如果去找侦探事务所,很可能会被父母发现,因为我现在还跟他
  们住在一起。而且电话打到办公室里也不太好。”
  “侦探……”
  所以是亲戚就可以了吗?而且还是正在停职、闲得发慌的刑警。
  “我和彰子谈过。我给她看这封信时,她表示因为很多因素造成
  这种状况,但一时无法明说,必须给她一些时间。我答应了,因为我相信她。可第二天她便消失了,不在公寓里,也没有去公司上班。”
  和也每说一句话就摇一次头,仿佛关根彰子就在他眼前一样,他正努力地对她倾诉衷情。
  “没有辩解,连吵架也没有。这太过分了,我希望她亲口对我说
  清整个事情经过。我希望跟她谈,我并不是要责怪她,真的只是这样希望。可是我的力量不够,不能帮她什么。彰子没有留下通讯簿之类的东西,我也几乎不知道她的交友情况,根本无从找起。可是本间先生应该有办法吧?拜托您,帮我找到她。”和也一口气吐露出感情,将该说的话都说完之后,下巴依然颤动着,像是发条玩具车一样,车身倒了,车轮因为惯性还在转动。他的上、下颚碰触的时候发出声响,听起来像是牙齿在打战。
  本间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脑子里两个不同方向的念头在挣扎着。这两种念头并没有激烈地交战,而是因彼此顾忌对方如何出招而静观以待。
  一个念头是单纯的好奇心,或许也可以说是他的职业病。年轻女性的失踪,这事本身并不稀奇,就像马路边的垃圾筒盖失窃一样常见。但是年轻女性的单独失踪与个人破产扯上关系,倒是少有听闻。
  一家人趁夜逃逸的情形可以想象,但一个女人不是为了躲男人,而是为了躲债而逃就很稀奇了。不对,本间重新思考。关根彰子是宣告个人破产,并不表示她的债务从此消失。还是说,即便破产了,她欠的债还是留存在那里?
  另一个念头则隐藏在好奇心下面,一种痛苦的不快。千鹤子生前十分疼爱和也,可是他却以工作忙为由,连葬礼都未出席,三年来也从未致电问候过。现在他竟然为了自己的需求,顶风冒雪赶来,实在是个过分的家伙!
  由于本间沉默不语,和也只敢偷偷抬起眼睛观察。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处事方式和本间目前所处的状态,他终于能设身处地以诚惶诚恐的语气询问:“奉间先生,我知道您身体不太好,无法到处活动……”
  “哪里……”本间尽可能客气简短地回应。
  和也则难为情地低着头道:“听我妈说,您受了枪伤……”
  “你妈妈倒是知道得不少。”
  事件本身并不很大,媒体报道也不多。那是专门以深夜营业的咖啡店、酒吧为抢劫目标的下三烂强盗——虽然他用刀威胁,实际上却没有伤过人——而且只有一个人。可就是这种胆小的强盗为了自保,还是偷偷在怀里藏了一把粗制滥造的改造手枪。结果这个强盗对着要逮捕自己的两名刑警开了枪。事后他说:
  “我不想开枪,而是一不小心扣了扳机。看见子弹真的飞出去,我也吓了一跳。因为太过惊吓,不知不觉又开了一枪。”总之是个乌龙事件。因为劫匪不小心扣扳机而膝盖中弹的刑警本间也觉得这的确是件乌龙事件。但是事后听说这个胆小的强盗连开两枪后,他的改造手枪也跟主人一样乌龙,居然爆炸了,把他的右手指头也炸掉了。本间看着自己裹着石膏的左腿,担心是否会有后遗症的同时,不禁觉得好笑。坦白说,在复原期间接受比现在还要痛苦的复健医疗时,本间不知道后悔过多少次,早知道那时就应该用力捧腹大笑才对。
  和也咬着嘴唇。 “对不起,我只顾着自己的情况,没有考虑到您的伤势。我……”
  奉间依然沉默地看着结巴的和也,但同时也发现自己有些过于兴奋。奉间之所以毅然决定停职,一如和也所说,是因为考虑到以现在自己的状态,会给同事们带来工作上的负担。既然无法全力工作,一开始就不要被当作一份人力计算更好。不想成为艰难的雪山登山队里的伤员,这是他和周遭的人都很清楚的共识。然而,今天在回家的电车上所感受到的焦躁和不安,是无法以上述理由解释的。那是另外的反应。
  “或许能帮你一些忙……”本间尚未下定决心,但已不觉说出这些话。和也赶紧抬起头来。
  “只是如果你期望太高,对我也是一种困扰。我并非答应帮你将她找出来。因为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总之先看看在这种情况下能做些什么,我们试试看。这样你能接受吗?”
  和也紧张的神情稍微和缓了一些,说:“这样就够了,拜托您。”
  
  
  
  
  
  第三章
  
  
  本间向栗坂和也表示,不等到天气转晴、积雪融化、道路状况较好时,他无法行动。和也答应了。次日早上醒来时,本间想雪可能还在下,就算停了,天气仍会不好,所以寻找关根彰子下落的事应该会再延后一天。
  没想到大雪半夜时便停了,换成了令人吃惊的大晴天。透过窗户向外看,马路上的积雪都已经清除干净,湿漉漉的柏油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路面即将晒干。家家户户屋顶和房檐上垂挂着的冰锥也逐渐融化成水滴落下。
  小智吃过早饭,抓起书包往大门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时回头问:“爸爸,今天要出去吗?”
  “嗯。”本间从报纸中抬起头来,简短地应了一声。
  “栗坂哥哥来拜托您什么事了?”
  “是呀。”
  “您什么时候回家?”
  “这个……还不知道,看情况吧。”
  小智站在走廊中间,面对着这里,睑正好迎向东边的窗户。他皱着眉头,似乎并不只是因为朝阳炫目刺眼。 “不会有事吧?”
  “我会小心行动,不会有事。”
  “栗坂哥哥来拜托您什么事?”
  本间看了一眼电视屏幕上显示的时间,说:“你要迟到了。”
  小智不甘愿地背起了书包。 “爸爸根本就是不能好好待在家里的人!”他一脸无奈地说。
  “我又不是独自出去对付整个暴力组织。”
  “这次如果跌倒摔断了腿,我才不管你。”
  “你才要路上小心点呀。”
  “谢谢你的哕唆,我出门了。出门小心啊。”小智说完又加了一句,“后面的那句出门小心,等爸爸出门时再重复放一次来听。”
  本间笑着说:“好,我知道了。”
  看着小智生气地上学,本间心中着实过意不去。但是天气既然已经放晴,就没办法了,毕竟答应人家的事就要照办。
  小智出门后,本间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到窗边向下看。这个小区的小学生各自以楼层为单位结伴往学校所在的南方走去。不久便看见包含小智在内的七人小队穿过树丛走向小区里的人行道。
  半路上遇见被堆成小山的肮脏积雪,孩子们伸手去摸。
  “好硬呀。”
  “湿溻溻的。”
  “好脏。”
  孩子们纷纷发出被积雪出卖的不平呼声。的确,对小孩子而言,傍晚开始下起的大雪到午夜才停,清晨开始融化的积雪是绝对不能放过的新鲜玩意儿。但就像是撩拨人心的说谎女子一样,正准备大玩一场才发现无法如愿。
  为了避开拥挤的交通高峰时间,本间一直在家里耗到十点。其间他仔细查看了目的地的地图,以减少冤枉路,另外也查了一下“个人破产”的准确含义,看有无线索可循。 《国语辞典》上没有该词,他接着翻阅《现代用语辞典》,原本未抱什么期望,没想到居然有说明的文字。
  
  个人破产:法院主持,将债务人所有财产公平分配给债权人的制度是为“破产”。债务人完成破产手续后,即可因“免责”而从债务中解脱。其中有所谓债务人本人提出申请的“个人破产”。近年来,为了解决囚滥用信用卡、个人融资等多重债务人的困境, 申请的件数有增加的趋势。这种个人破产者,相对于一般的企业破产,又称“消费者破产”;破产者因为破产而受到某些资格的限制,但可因免责而“复权”。此外,其破产事实并未登记在户籍上,故其选举权、被选举权等公民权不会因此而被剥夺。
  
  老实说,对于最后几行的说明,本间有些惊讶。他过去对这种事的态度很漠然,以为一旦破产,该事实将跟随其人一生。像本间这种工作性质是调查别人隐私的人都有如此想法,一般人更会有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所以这种用语辞典才会特别加上一句说明,表示不会有这种事。看来想隐瞒破产事实是很容易的,不,甚至不必刻意隐瞒,只要闭嘴不说就没事了。
  比如,关根彰子只要不申请新的信用卡,过去破产的事实就不会败露。就像之前她不是都说自己从未申请过信用卡吗?莫非在和也劝她办新卡时,她以为破产已经过去五年,应该没事了,结果期待落了空?
  本间将厚重的辞典放回书架,开始作出门的准备。一早出门就——他有一种老百姓的罪恶感,但还是打电话叫了辆出租车载他去车站。
  他提过届时会申报费用,和也无条件地答应了。就常识而言,这也是应该的,即便是亲戚之间也应该事先说清楚。反正只要确实能拿到收据,本间打算这一阵子好好利用出租车。
  放下话筒,本间抽了支烟,在烟灰缸里放了点水才出门。他将家门钥匙寄放在一楼的井坂家,打过招呼后离去。
  跟昨天一样,他用收起的雨伞代替拐杖撑着走路,并试着用伞尖碰触路上看见的每一处雪堆。阳光晒过的雪堆显得“湿溻溻的”,阴影下的雪堆则“好硬”,所有的雪堆看起来都“好脏”。日晒下的雪堆较小,一碰就垮。在人行道尾端最后碰触的雪堆,感觉是“好硬”。
  还好,比起雪堆“湿溻溻”,本间觉得今后的运势比较乐观。
  今井事务机公司距新宿车站西口不远,以正常人的步速约五分钟便能走到。
  那是沿着甲州街道的一栋五层建筑,该公司位于二楼。正面面对马路的六扇细长的玻璃窗上,由内向外各贴了一个字拼出公司名,最后一扇保持空白,拉着窗帘,显得很规矩。一楼是开金库的,似乎跟二楼的公司业务有联系。本间探头进去询问电梯位置。 “楼梯在……”一位正在看报的店员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
  小泷桥路的那条乎缓的斜坡走起来反而辛苦,因为会造成膝盖的负担,下坡其实比上坡难走。尽管在电车里一直坐着,可连续两天都外出行动,现在虽还是上午,本间的整条大腿已经开始有种紧绷的感觉。
  服务台、会客室和办公室都在同一楼面,一览无余——就是这样的一家小公司。桌前坐着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女子,她立刻起身相迎。
  “我与在这里工作的关根彰子小姐的未婚夫是亲戚,想请教些关根小姐的事。”
  身穿制服的女子大概才二十岁,圆脸,大眼睛,鼻子两旁满是雀斑她闻言立刻睁大眼睛,说:“啊……是……好的。”声音像小孩子的,身材也很娇小。
  “如果可以,我想和社长或关根小姐的上司见个面,不知方便吗?”
  “关根小姐,我听说过,我听说过她的事。”女子的语气有些急促,“我们社长正在对面大楼的咖啡厅里。”
  “有公务?”
  “公……不是,只是喝咖啡。他常常这样,公司里面只有我,我去叫他回来。”
  她边说边走向门口,忽又猛然回头说:“可是,万一我不在的时候有电话来,该、该怎么办?”听起来像是在问本间的意见。
  “那我该怎么做好呢?”
  她想了一下说:“应该不会有人打电话来。巴。”看来她是有事明天再烦恼的那种人。 “我马上就回来了,请你先坐在那边等。大衣就脱下来放在旁边好了。”说完,她像只麻雀一样匆匆飞离。
  狭小的办公室内整理得干净整齐。三张一样大的办公桌面对面地排在一起,每张桌子上都放了很多账簿和档案架,竖起来的背脊整齐地面对门口,方便随时存取资料。制式化的感觉令人马上联想到车站里的书报亭。
  刚才那位女子坐的桌子对面应该是关根彰子的座位。桌上整理得很干净,最上层拉开了的抽屉里面有圆珠笔、尺、便利贴和“关根”的会计章。
  背对着窗户有一张附带侧桌的大书桌,正好可以环视对面的三张办公桌,应该是社长的位置。椅背上放着一个手织的毛线靠垫。桌面上放着一个空文件盒和一本封面卷曲的杂志,是《财界通信》。
  仓库大概设在别处。不过就这个样子来看,这家公司也太安静、空闲了。关根彰子在的时候,包括刚才的女孩子,有两名女性员工。
  但是整体气氛不禁令人担心,有这么多工作好忙吗?由此可见薪水也高不到哪里去……正想到这里,刚才那位女子带着社长回来了。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是一位声音洪亮的老人。衬衫上搭着毛线背心,别着绳状领带,戴着老花、近视两用眼镜,厚厚的毛袜上套着最新流行的健康拖鞋。
  “你是关根小姐的家人吗?”
  “不,我是她未婚夫那边的亲戚。”
  问题出在哪里呢?是麻雀般的女孩传达能力有问题,还是社长的听力不好?
  “哦,是栗坂先生那边的。”老者一副“哪边的亲戚都无所谓”的表情,“来,请坐。”他一手指着窗边的会客室,自己先坐了下去。看见本间脚步拖曳着前进的模样,他劈口就问:“是风湿痛吗?”
  “不。”本间有些吃惊,“是车祸后遗症。”
  “噢,那为什么要带把伞呢?”
  “因为不舍得买拐杖。”
  “医生那里不是可以借吗?”
  “那倒是,硬塞了一根给我,但我没兴趣用。用那个好像在昭告天下人我受伤了一样!”
  老者摸摸自己秃得精光的脑袋,说:“也是,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昨晚本间要求和也拿出所有的名片,在背面亲笔写上“这位奉间俊介先生是我的亲戚,烦请协助其进行调查”。有了这个至少可以证明和也是关根彰子的未婚夫,就当作介绍信的替代品使用。
  和也写的时候还一副多此一举的表情。他大概以为本间身为刑警,只要向调查对象出示证件,所有人都会配合地知无不言,才会来拜托本间帮忙。但他实在想错了。
  正式提出停职申请的人必须暂时交出证件。奉间手边没有证明文件。如果没有证件却声称是警察,会比伪造证件谎称是警察还要危险,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昨晚和也在写完所有名片后,本间对此作了说明。和也一脸失望,但至少没有说出“早知道还不如拜托侦探事务所算了”。他大概更担心这件事被父母或银行发现。
  本间将和也的名片和只印有自己姓名、住址、电话号码的名片一起递给社长。对方依序仔细观看,其间那位麻雀般的女职员端出了茶水。
  老者拿出的名片上印着“今井事务机股份有限公司 取缔役社长 今井四郎”。
  “你说是栗坂先生的亲戚,请问是什么关系?”今井最先表示关心的是这一问题。
  “和也是我太太堂兄的儿子。”
  “噢。”
  “我也弄不清楚我们之间该如何称呼。”
  “应该是表外甥。是吗,小蜜?”
  麻雀般的女职员抬起了头,原来她叫小蜜。
  她应声道:“我翻辞典查查看。”
  今井接着又问:“不好意思,你的名片上面没有职衔,请问你从事什么工作?”
  本间早作好了准备,说:“我是杂志的撰稿人。因为常作各种调查,和也才会来托我帮忙,希望我帮他找到关根小姐。”
  “杂志的话,我也常投稿的。”
  见对方说衔艮得意,本间只好拼命点头,道:“是《财界通信》吗?”
  “噢!您也知道这本杂志呀。”
  奉间微笑不答。如果说“我曾经见过你的名字”,那就是说谎,光是微笑便不算欺骗了。以前他听说过, 《财界通信》是那种只有投稿的人才会看的杂志。
  “你要问什么?”喝了一口清茶后,今井切入正题。
  “有关关根小姐的消息,她还没有回来上班吗?”
  和也致电这里提到关根彰子失踪是在四天前,一月十七号早上九点左右。那天和也到外面跑业务,中途绕到这里说明情况,并询问这里的人是否知道彰子的行踪。
  “十六号她没来上班,我们还认为她误以为国定假日啲第二天继续放假,所以旷工了。接到栗坂先生的电话时不禁大吃一惊。”
  “关根小姐以前曾旷工过吗?”
  “有过一次。她说是因为发烧睡着了,没法起来打电话请假。对不对,小蜜?”
  小蜜侧着头思索。今井笑道:“对了,那时候小蜜还没有来这里上班。”
  “社长跟和也很熟吗?”
  “是的。应该说他们是我们公司往来的主要银行。所以听到他和关根小姐订婚的消息,我还很惊讶呢。”
  “您是在这里听到他们订婚的消息吗?”
  “不,是在酒席上。你也知道,我们是小企业,办起尾牙、春酒时很冷清。所以我让女孩们带她们的朋友、男朋友一起来。听到两人的喜讯,应该是今年的春酒时。对吗,小蜜?”
  专心在座位上翻辞典的小蜜赶紧回答:“是。”
  “当时还给我们看了戒指,是红宝石。关根小姐的生日宝石。”
  
  ( 1月15日是日本的成人节,2000年起改为1月的第二个星期一。)
  “是蓝宝石。”小蜜头一次发表见解,“社长老是弄错,是蓝宝石,明明是蓝色的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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