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恋爱中的女人

_2 劳伦斯(英)
第四篇 第二十章 角斗(1)
求婚失败后,伯基气急败坏地离开了贝尔多佛。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活生生的大傻瓜,整个事情像是个闹剧。但是,他并没有为失败而心烦。让他深感气恼、感到受愚弄的是,欧秀拉反复唠叨着“你们为什么要欺侮我”,还显出一副十分得意而不经意的样子。他直奔肖特兰茨。在那儿,他找到了杰拉德。他在藏书室里站在那儿,背对着火炉一动不动,看上去极度不安和空虚。他的确很空虚,想干的事,他都已经干了,现在已经无所事事。当然,他可以坐车出去,可以驾车去乡镇。但是,他不想坐车出去,也不想驾车去乡镇。他也不想去瑟尔比斯家做客。他不知该做什么,因此钉子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好像没有动力的机器。这对于杰拉德来说是非常痛苦的事。他从不知道什么是无聊,他总是终日忙忙碌碌,从不感到怅然。可是现在,他身上的每一部件似乎都在渐渐停止运动。任何别的事他也不愿干了。他身上的惰性拒绝对外界任何刺激作出反应,尽管他可以做一些事情,解脱这种无聊的痛苦,但他把这些全都置之脑后。只有三件事可以让他有欲望,让他生活下去,一是喝酒、吸毒,二是伯基的安慰,三是女人。可是现在,没有人和他一起共饮、也没有女人,他知道伯基已经出国。因此,他只有在这里忍受着空虚。当他看到伯基时,脸上霍然露出惊喜的神色。“天哪,鲁帕特!”他惊喜地招呼道,“我刚才正在想,现在最要紧的,莫过于来一个消除孤寂的好伙伴。”他看着对方时,目光中流露出来的笑意令人惊诧。这是感到无限欣慰的目光。他的脸却是苍白的,甚至有些憔悴。“我猜你的意思是指中意的女人吧?”伯基挖苦道。“如果有选择的可能,当然可以。如果没有女人,有个有趣的男人也行。”他边说边大笑起来。伯基靠近火炉坐了下来。“你一直在干什么?”伯基问。“我?没干什么。我刚才正闷闷不乐呢。事情全无着落,我既不能工作,也不能玩,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年老的一个标志。”“你的意思是感到厌倦无聊吗?”“厌倦?我不知道。我就是无法静下心来。我觉得魔鬼就在我身上,要么就要快死了。”伯基仰头瞥了他一眼,紧盯着他的眼睛。“你应该试着摔东西。”伯基建议道。杰拉德微微一笑。“也许是该这样。”他说,“只要有值得我摔的东西。”“完全正确。”伯基的语调柔和。接着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沉默中各自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人必须学会等待。”伯基又说。“啊,上帝!等待!我们在等待什么呢?”“有句老话说,治疗无聊有三法:睡觉、喝酒和旅游。”伯基说。“都没有用的。”杰拉德说,“在睡觉时你会做梦,在喝酒时你会诅咒,旅游的时候,你会对行李员叫嚷。不,工作和爱情才是两种办法,不干工作,就该恋爱。”“那就恋爱吧。”伯基讲。“给我一个恋爱对象吧。”杰拉德说,“恋爱的对象是要消耗尽的。”“是吗?然后呢?”“然后就死去。”杰拉德道。“那你早该死了。”伯基说。“我看不见得。”杰拉德答道。说罢他将手从裤袋里抽出来,伸手去取烟。他显得有些紧张,烦躁不安。他用灯点着了烟,身体向前,悠然地抽起烟了。虽然他独自一人,但还是穿得十分整齐,好像平常去参加晚宴一样。“在你说的两种疗法之外,还有一个第三种疗法。”伯基说,“工作、爱情和搏斗。你忘了搏斗了。”“大概是忘了。”杰拉德说,“你练过拳击吗?”“没有。我想没练过。”伯基说。“唉!”杰拉德仰起脸,慢悠悠地把烟朝空中吐去。“你问这个干吗?”伯基问。“没什么。我在想,也许我们可以来它几个回合。可能你说的对,我需要摔点什么东西,这倒是个好建议。”“所以你就想不如干脆揍我吗?”伯基说。“你?嗯!也许是!当然,比较客气地揍。”“这够客气的了!”伯基辛辣地讥讽道。杰拉德背靠壁炉站着。他俯视着坐着的伯基,眼里闪现出恐惧的神色,就好像雄性的马眼,眼中充着血。过度紧张,还经常恐惧地回头张望。“我有这样一种预感,如果我不克制自己,就可能干出蠢事来。”他说。“为什么不干呢?”伯基冷冷地说。杰拉德显得很不耐烦,不时垂目看着伯基,似乎想从他身上找到什么东西。“我曾经学过日本式摔跤。”伯基又开口道,“在海德堡时,一个日本人和我同住一幢楼,他教我些日本式摔跤,不过,我可不太行。”“你学过这种玩艺儿!”杰拉德几乎惊叫起来,“这可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把戏。我想你指的是柔道吧?”“是的。可是我学不好那种东西,我对它们不感兴趣。”“你不感兴趣,我可感兴趣。开始是怎么样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我所学的做给你看。”伯基说。[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章 角斗(2)
“真的吗?”在杰拉德绷紧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古怪的笑容,他说,“我很想看看。”“那么我们就试试吧。只不过你那浆硬的衬衣不适合玩这个。”“那就把衣服脱了吧,来个痛快的。等一会儿。”说着他按铃叫来了管家。“拿些三明治和一瓶苏打水。”他对管家吩咐道,“然后今晚就别来打搅了,也别让其他人进来。”管家下去了。杰拉德回身转向伯基,眼中闪着光彩。“你以前和那个日本人摔过跤?”他问,“你们脱衣服吗?”“有时候脱。”“真的!那他的水平怎么样?”“不赖,我认为。不过我是外行。他非常灵敏和狡猾,爆发力很强。叫人惊叹的是,那些人身上好像有一种奇特的力量,说变就变。抓着你的不像是人手——像是水蛭一样。”杰拉德点了点头。“我能想象得出,”他说,“自从见过他们的模样后,我对他们很反感。”“既让人厌恶又吸引人。他们在还没有发功时,面色苍白、让人讨厌。但是,在他们激动和兴奋时,他们身上有一种明显的吸引力,一种非常奇特的电粘液,犹如电鳗一样。”“噢?是吗?也许是。”这时,管家把盘子端过来,放在桌子上。“别再来了。”杰拉德吩咐道。门关了起来。“那么来吧。”杰拉德说,“我们这就脱衣服开始吧?先喝一杯怎么样?”“不,我不想喝。”“我也不想。”杰拉德锁上门,然后挪开了家具,房间很宽敞,铺着地毯。他迅速甩掉衣服,等待着伯基。伯基皮肤白哲,身材瘦弱,朝他走来。与其说伯基是个有形的物体,不如说只是个影子。杰拉德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存在,但却觉得他虚幻不可捉摸。与其相比,杰拉德却显得有实有形,非常醒目,是一件毫不掺杂质的完美实体。“现在,”伯基开口道,“我来把我学过尚还记得的几手做给你看。你让我这么抓住你。”说着他的手几乎抱住了杰拉德赤裸的身体。说时迟那时快,转眼之间他已经把杰拉德甩过身去,脑袋冲下躺在他的膝盖上。他放开手后,杰拉德跳了起来,两眼发亮。“这一招真利索。”他说,“再来一下。”随后,两人扭打在一处。他们俩看上去迥然不同。伯基高高瘦瘦,骨架细小匀称。杰拉德却要重得多,厚实得多,他四肢发达,肌肉健壮,体形优美。他似乎具有恰当、足够的重量站在地球的表面;而伯基却像地引力的中心。杰拉德具有使不完的由摩擦而产生的力量。尽管这种力量比较呆板,然而爆发性强,简直无以匹敌;而伯基却像个抽象的影子,几乎到了无形的地步。他的身体灵活、飘逸,虽然还没碰到对方,但会突然地把对方抓住、透过皮肤的表层,简直像是抓在杰拉德心中。然后,他们停下来,讨论一下方法。接着重新又练习起抓和摔的动作。慢慢地,他们相互习惯了对方,习惯了对方的节奏,摸透了对方的体力。他们开始正式摔斗。他们几乎使自己的雪白的身体非常紧密地挤靠在一起,仿佛是想融为一体。伯基身上有一种极大的、不为人察觉的能量,这种能量化成不可思议的力量压住对方,仿佛在对方身上施用了魔咒,把他压在身底下。直到这股力量消失后,杰拉德方才如释重负,令人眼花缭乱地挥舞着他那双白皙的手臂。他们俩就这样相互缠结在一起,进行着力量的角斗,愈来愈逼紧对方。两个人的身体都十分洁白而清晰。但是杰拉德身上接触的部位发红发亮,而伯基身上却依然保持着原来的白色。他似乎穿透到杰拉德那结实而魁伟的身体内,将自己的身体和对方的身体融合在一起,以便能够神奇地降服它。自始至终,他就像个料算如神的巫师,预知对方要采取的每一个动作,迅速抓住时机,将每个动作化解掉,抵消掉,犹如飓风一般戏弄着杰拉德的四肢和躯体。似乎伯基的整个肉体的智慧都施加到了杰拉德身上,就好像他那优秀的提炼过的能量进入了这个更加完美的肉体上,像是一种神奇力量撒下了一张大网,通过肌肉进到了杰拉德肉体的内部,在那里筑起一座监狱,将他死死网紧禁锢。他们就这样动作迅猛地摔扭着,全神贯注,直到两人心无旁鹜,忘却了一切。两个白皙的身影越扭越紧,越扭越近,斗成一团。在房间昏暗的灯光照耀下,他们的四肢非常奇怪地扭在一起,就像是章鱼的触手。这一团紧紧缠绕在一起的肉体在古褐色的书墙之间默默地搏斗着,不时传出急促的喘息和叹气。然后就是听到铺有很厚的地毯的地板上的不断的碰撞声,还有肌肉从别人控制中挣脱出来的声音。两个人的身体合抱在一起,扭打作一团。接着,随着扭斗姿势的改变,只见杰拉德抬起汗水淋淋、头发蓬乱的脑袋。伯基那棕色的十分模糊的脑袋也会偶尔抬起。他双目圆睁,咄咄逼人,茫然一无所见。最后,杰拉德终于无力地躺倒在地毯上,胸脯由于喘着粗气而大起大伏。伯基则跪在他身边,身体压在他身上,几乎没有知觉。他已经筋疲力尽,那模样比杰拉德更要狼狈。他急促地喘息着,几乎透不过气来。过了一会儿,他稍稍恢复了一点知觉,只觉得大地在莫名其妙地倾斜着、滑动着,一切都在滑向黑暗。而他也在没有休止地向遥远的地方滑动,滑动。[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章 角斗(3)
当他重又恢复知觉时,突然听到一阵很急的敲门声。发生什么事了呢?他不知道。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他自己的心跳声。但那又有些不太可能。声音是来自外面的,不,是他身体内部发出的、是他的心脏发出的。心脏跳动得那么紧张、那么剧烈,他几乎觉得心脏隐隐作疼。他暗自猜想,不知杰拉德是否听到了他的心跳。他不知道自己是站着,还是躺着,还是摔倒了。当他意识到自己摔倒下去平卧在杰拉德身上时,他不由得感到奇怪和吃惊。但是,他还是坐了起来,用手支撑着稳住身体,等待着心脏平静下来,疼痛减缓一些。而杰拉德的知觉比伯基还要模糊。他们就这样神志昏乱、无知无觉地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当然,”杰拉德喘着大气说,“我并没有必要对你太粗鲁——我需要控制——我的力量——”听到这声音,伯基觉得好像自己的灵魂已不在身体内部,站在自己的身后听着。他的身体疲惫不堪。“如果我使狠劲,我是能够摔倒你的,”杰拉德喘着粗气说,“不过你算是把我打败了。”“是啊。”伯基喉咙紧了紧说,声音像是从发紧的喉部发出来的,“你比我结实多了,你能够打败我,而且轻而易举地。”“我感到奇怪。”杰拉德喘息道,“你居然力气那么大,简直叫人不可思议。”“刹那间的力量罢了。”伯基说。他仍旧那么听着,好像自己的灵魂也在不远的地方听着。不过,他的灵魂靠近了一点。当他发觉自己的整个身子都依靠在对方柔软的身体上,不免吃了一惊,因为他自以为已经把身子挪开。终于他振作起精神,坐起来。但是他的意识仍然恍,很不清楚。他伸出一只手支撑着地,却无意中碰到杰拉德的手。突然,杰拉德那只热乎乎的手握紧了伯基的手。他们依然筋疲力尽,上气不接下气,但两只手却紧紧地握着。伯基反应十分灵敏,很快也握住了对方的手。知觉渐渐恢复正常,像退落的潮水一样又回来了。伯基差不多能够比较自然地呼吸了。杰拉德的手慢慢地抽回来。伯基大脑昏沉,他慢慢站起来,走向桌子。他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杰拉德也过来喝了一杯。“这可真是场真正的较量,你说呢?”伯基说,一边用阴沉的目光看着杰拉德。“天啊,是真的,”杰拉德说。他看着对方单薄的身躯,又补充了一句,“你的身体不会吃不消吧,啊?”“没关系。一个人应该经常摔打摔打,让身体互相摔扭,这会令人更加理智。”“你真这么认为吗?”“是的。你呢?”“我也是。”杰拉德说。他们的每句话之间都有一段长长的间隔。刚才的摔跤对他们的意义十分深刻,同时还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我们在思想上、精神上何等的相近,因此,在肉体上多少也应该亲密些,这样才能更完整。”“是的。”杰拉德附和道。随后,他欢快地大笑着补充道:“这对我来说太妙了。”说完,他姿势优美地舒展了一下双臂。““是啊,”伯基说,“我不知道人为什么总要为自己辩解。”“不知道。”这两位男子开始穿上衣服。“我觉得你非常漂亮。”伯基对杰拉德说,“那是很让人欣赏的。对于天赐的东西,我们应该尽享其乐。”“你认为我很漂亮吗?从什么意义上讲呢,体形上吗?”杰拉德问,眼中闪着光。“对。你有一种北方人的俊美,如同从白雪上折射出来的光……还很匀称,体形很优美,是的,那就是让人欣赏的。万物我们都应欣赏。”杰拉德憋住笑声说:“你这种说法当然不错。我只能说,我心里觉得好受多了。你的话对我确实有帮助。这是否就是你所说的兄弟般的友谊呢?”“也许是吧。你认为这有用吗?”“我不知道。”杰拉德笑道。“不管怎么说,你我现在觉得更加自由,更加坦诚那,这正是我们所向往的。”“一点不错。”杰拉德表示赞同。他们移步来到火炉边,手里拿着酒瓶和玻璃杯。“我临睡前总要吃点东西。”杰拉德说,“这样睡得好一点儿。”“我要是吃了东西就睡不着了。”伯基说。“睡不着?你瞧,我们可不一样。我要穿睡衣去了。”杰拉德走后,伯基一人留在原处,凝视着炉膛里的火。他的心思已经回到欧秀拉身上,她好像又回到了他的意识中。杰拉德走下楼来,身上穿着一件宽条纹的厚绸衣服,底色是绿的,带有黑条,很有光彩。“你真潇洒。”伯基看着他那宽松的睡衣赞叹道。“这是布哈拉①来的束腰长袖睡衣。”杰拉德解释说,“我很喜欢它。”①布哈拉,苏联城市。“我也喜欢。”伯基沉默不语,心想杰拉德在穿戴上是多么讲究,多么奢华。他穿的袜子是丝绸的,内衣是丝绸的,背带还是丝绸的。衬衫上的胸饰纽扣工艺精良。让人不可理解。这是他俩之间的又一区别。伯基从来对仪表不太在意,不刻意去修饰。[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章 角斗(4)
“当然,”话没说完,杰拉德像是想到了什么事,转而说道,“你真是不可思议,强壮得有点出奇,别人绝料想不到。实在令人惊奇。”伯基大笑起来。他正看着杰拉德健美的体形,只见他肤色白里透红,藏在奢华的长睡衣内显得十分白净、雅致。他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遐想着自己的体形与这一体形之间的区别。它们竟是如此迥然不同,可能就像是男人和女人相差的那么远。不过是另一含义上的差异,而不是性别上的差异。而此刻真正占据伯基身心的是欧秀拉这个女人。杰拉德在他眼里重又变得模糊不清,整个从他的心目中消失了。“你知道吗,”他突然开口道,“我今晚去找过欧秀拉·布朗文,向她求婚。”他看到杰拉德脸上掠过一阵茫然和十分惊诧的神情。“你去求婚了?”“对。几乎很正式。先是同她父亲谈,这是应该的,虽说那只是巧合,或者不如说是一场恶作剧。”杰拉德只是很疑惑地看着他,好像并没有领会其中的意思。“你该不是说,你一本正经地求她的父亲,让他同意你娶她吧?”“是的,”伯基说,“我已经对他说了。”“什么?那么在此之前你同她谈过这事吗?”“没有,只字未提。我是忽然想到,就去她那儿向她求婚,刚好她不在,而她的父亲在那儿——于是我就先对他说了。”“对他说你能不能娶她?”杰拉德猜问道。“对,是的。”“但你却没有对她说过?”“讲了。她过后进来了,所以我把话又对她说了一遍。”“是吗!她怎么讲?那么你已经是个订了婚的人了?”“不,她只是说她不想被迫作出回答。”“她说什么?”“她说她不愿被迫作出回答。”“‘不愿被迫作出回答!’嘿,她这是什么意思?”伯基耸耸肩,“说不上来。”他回答,“我猜是她不愿被别人打扰吧?”“真的是这样吗?那你是怎么办的呢?”“我拔腿就走,上你这儿来了。”“你是直接上这儿来的吗?”“对。”杰拉德感到惊愕不已,饶有趣味地瞪着他。他简直没法理解。“不过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完全真的。”“是吗?”杰拉德靠到椅背上,心里感到非常高兴和有趣。“嗯,好啊。”他说,“所以你就上这儿来了,来和你的保护神摔跤,是吗?”“是我要摔的吗?”伯基反诘道。“看来是这样。你不正是这样做了吗?”伯基不明白杰拉德话中的意思。“然后该怎么办?”杰拉德问,“这么说,你准备把这事公开?”“我想是的。我对自己发誓,不成功决不罢休。不过,我觉得应该过一段时间再去问她一下。”杰拉德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么说来你很喜欢她喽?”他问。“我想,我是爱上了她。”伯基答道,他的表情平静如常,凝固了一样。有片刻之后,杰拉德高兴得脸上光彩奕奕,仿佛这件事是专为取悦他而干的。然后,他摆出一副十分严肃的表情,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你知道,”他说,“我总是很相信爱情——真正的爱情,可是现在去哪儿才能找到呢?”“不知道。”“无处可觅。”杰拉德说完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自己就从未有过这种感受,从未有过这种可称作为爱情的感受。我追求几个女人——其中几个我很喜欢,但我从未感受到爱情。我甚至怀疑我对女人是否有过我对你这样的爱,不是爱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是啊。我确信你从未爱过一个女人。”“你也这么认为,是吗?你认为我会爱上一个女人吗?你能理解我吗?”他一只手按在胸脯上,握成拳头,似乎想把什么东西掏出来,“我的意思是——是——我说不出那是什么,但我心里十分明白。”“那到底是什么呢?”伯基问。“你瞧,我表达不出来。我的意思是……不如这么说,是某种永恒的东西,永远不会变更的东西。”他的目光明亮而困惑。“你觉得我会从女人那儿体验到这种感觉吗?”他很焦急地问。伯基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我不知道。”他答道,“我恐怕说不清楚。”杰拉德刚才全身处于紧张之中,等候着命运的判决。听了伯基的话,他又松弛下来,他朝后一下子靠在椅背上。“是啊。”他说,“我也说不清楚,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和你不一样。”伯基说,“你的一生如何我难以推测。”“对。”杰拉德说,“我也无法推测。但是,我要告诉你,我已经开始怀疑。”“怀疑你会爱上个女人??”“嗯,对。怀疑一种可以真正称作爱情的东西。”“你对此表示怀疑吗?”“嗯,我开始这么怀疑。”一阵长久的沉默。[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章 角斗(5)
“生活中另有企盼,”伯基说,“不可能只有这一条路。”“是的,我也相信。听我说,我的一生结局如何,我不在乎,毫不在乎,只要我不感到……”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想要充分表达了他的内心感受,脸上却掠过一种茫然神情,“只要我自己觉得没有虚度一生——我就不在乎了——但是,我希望体验一种……”“满足感。”伯基接口道。“嗯,也许是这个意思。但我们措辞不同。”“异曲同工罢了。”[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一章 开 端(1)
古迪兰到伦敦和一个朋友举行了一次小型画展,又四处奔忙了一阵,为出国而做准备。无论会发生什么事,她很快就能自由自在地漫游了。那天她收到了温妮弗雷德·克瑞奇写来的信,还附着她画的图画:为了检查身体,爸爸也去了一趟伦敦。这次外出使他很疲惫。他们说他必须得好好休息,所以现在他几乎整日都在床上呆着。他给我带了一只上了彩釉的陶制鹦鹉,是德累斯顿①产的,还有一个农夫和两只爬烟囱的老鼠,也都是上了彩釉的,两只老鼠是哥本哈根产的,这是最好的瓷器,但是老鼠的色彩不够亮,否则就更好了,它们的尾巴又细又长。这些陶制品都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当然这是因为上了釉。但我并不怎么喜欢釉。杰拉德最喜欢那个在耕地的农夫:农夫穿着划破了的裤子,还赶着一头牛,我想这是个德国农民。陶瓷整个是灰白色的:白色的衬衣,灰色的裤子,但是十分光洁、特别干净。伯基先生最喜欢山楂花下的那位姑娘,她身边有只小羊羔,裙子上印有黄色的水仙花。可我觉得那真是够傻的。因为小羊羔不是真的,而那姑娘也是傻乎乎的。①德累斯顿,德国一个专区的首府。“亲爱的布朗文小姐,你会很快回来吗?这儿的人都很想念你。在信里我附了一张我画的画儿,画的是父亲坐在床上的样子。他说希望你不会抛弃我们。哦,亲爱的布朗文小姐,我相信你是不会那样做的。回来吧,来画这儿的雪貂吧,这是世界上最可爱,最高尚的宝贝。我们可以用冬青木来雕刻它们,用绿叶子做为背景,哦,就这样吧,它们真是可爱极了。“父亲说我们可以有一个画室。杰拉德说这很容易,可以在马厩顶上开辟出一间不错的画室,只需要在屋顶的斜面上开几扇窗户就可以了。那样的话,你就可以整天在这儿工作了。我们还可以住在画室里,像是两个真正的艺术家,就像门厅里挂的那幅画上的人一样,在墙上到处都挂满画。我真渴望自由,渴望过一种艺术家那样的自由生活。就连杰拉德都对父亲说,只有艺术家是自由的,因为他完全生活在自己的创作世界里……”这封信让古迪兰大概看出了这家人对她的意图。杰拉德想让她附属于肖特兰茨,他把温妮佛雷德当作是借口。而这位父亲则只是为了他的孩子着想,他把古迪兰看成是他女儿的救星。古迪兰很佩服他敏锐的判断力。而且,那孩子也的确不同寻常。古迪兰感到十分满意,假如她能有个画室,她真想在肖特兰茨住下去。她已经很讨厌中学生活。她想自由,如果给她提供一间画室,她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她的工作,并很平静地等待事物的变化。她对温妮的确很感兴趣,很愿意来了解这个女孩。古迪兰回到肖特兰茨那天,温妮像过节日一样,别提有多高兴了。“布朗文小姐来的时候你应该献给她一束鲜花。”杰拉德笑着对妹妹说。“啊,不。”温妮弗雷德说,“那可太傻了!”“根本不傻,那是一种很不错的也很平常的礼节。”“噢,那太傻了,”温妮羞涩地为自己辩护。不过她觉得这倒不是个坏主意,她很想按照他说的去做。她在暖室里跑来跑去,寻找着鲜花。越看越想扎一束鲜花,越被心里想象的礼仪所着迷。她变得十分羞涩,而且有些不安,几乎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无法把这一想法从她脑子里逐散,仿佛有种东西在激励着她,但是她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做。接着,她又一次下意识地走向玻璃,看到那一盆盆盛开的玫瑰花,少女一般的仙客来和一簇簇白色的爬山虎,真是太美了。噢,它们真是太美了,啊,它们那如同仙境中的姿态!假如她有这样一束花,在明天把它献给古迪兰那该多好啊!她的激情和犹豫几乎让她为难死了。最终,她悄悄地溜到了她爸爸身边。“爸爸——”她说。“什么事,亲爱的?”她想说,却又收回去了,为难得眼泪都要流出来。父亲看着她,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柔情,那是一种深深的爱。“你想对我说什么?亲爱的?"“爸爸,”她眼中又露出了一丝笑意,“布朗文小姐来的时候,我想送她一束花,那是不是有些傻?”卧病在床的父亲望着女儿明亮而又善解人意的眼睛,心中燃着爱的火焰。“不,亲爱的,一点都不傻。人们迎接女王就用这种方式。”在温妮看来,这并不能让她十分放心。她有点怀疑,女王自己就很傻。但她还是很想有一个浪漫的场合。“那么,我可以这样做?”她问。“送给布朗文小姐一束鲜花?当然了,宝贝。告诉威尔逊,我说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孩子不自禁地微微笑了一下,因为想到了自己明天的迎接方式。“可我明天才要呢。”她说。“那就明天吧,小宝贝,亲我一下——”温妮弗雷德默默地吻了吻生病的父亲,然后走出屋去。她又到温室和暖房转了一圈。用一种傲慢专横而简明的方式向园丁下着命令,告诉他她想选哪些花。“你想要这些花来做什么用?”威尔逊问。“我想要它们。”她说她希望佣人不要提问题。[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一章 开 端(2)
“你已经说过好几遍了,可你要它们做什么?装饰、送人、还是另有用?”“我要拿来做礼物。”“礼物?谁要来——波特兰公爵夫人?”“不是。”“啊,不是她——嗯,如果你把这些花儿都弄在一起,那就乱套了。”“对,我喜欢这种摆放。”“是吗?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第二天早晨,温妮弗雷德穿一身白色的天鹅绒礼服,手捧一束艳丽的鲜花,在教室里焦急地等着。她的眼睛始终盯着车道。这天上午,天上下着雨。在她的鼻子周围温屋中培植的花朵散发着一种奇特的芬芳。对她来讲,这束花儿就象一团火,而她似乎心里燃着一团奇特的火焰。这种淡淡的浪漫的气氛,让她觉得很激动。终于她看到古迪兰了。她跑下楼去告诉父亲和杰拉德。他们一边往前厅走一边笑她太着急了。男仆赶紧到门口去接过古迪兰的雨伞、雨衣,欢迎的人们都停下脚步,等着客人先进门厅。由于下雨,古迪兰红扑扑的脸上沾着些雨水珠,头发被吹成了一缕缕很蓬松的卷发,好像一朵在雨中盛开的花,花蕊微露,似乎释放出保存着的阳光。杰拉德看到她是那么美,那么深不可测,不自主地在精神上缩了一下。她身着一件淡蓝色的外套,袜子是紫红的。温妮默默地走向她,神色异常庄严。“我们真高兴您能回来,”她说,“这些鲜花献给你。”说着她向古迪兰献上了花束。“给我的?”古迪兰说。一时间不知所措,绯红了脸,高兴得忘乎所以。之后,她抬起那双有些奇怪而又燃烧着的眼睛了看了看这位父亲和杰拉德。杰拉德的心又缩了一下,好像无法承受她热烈的没有掩饰的目光。于是他扭过脸去,但却觉得无法躲避她。他的身体在她的注视下扭曲着。古迪兰把脸埋进了花簇里。“多美啊!”她低沉的声音从花束中传来。然后她突然满怀激情地伏下身子吻了温妮。克瑞奇先生走向前,伸出一只手来。“我还担心你想离开我们呢。”他开玩笑地说。古迪兰仰望着他,脸上露出迷人、调皮的神情。“是吗?”她回答,“不,我不想呆在伦敦。”她的话暗指她很高兴回到肖特兰茨来。她的声音热情而温柔。“那好哇。”父亲微笑着说,“你看,在我们这儿,你有多受欢迎。”古迪兰蓝色的眼睛闪着热情但羞涩的光芒。她不自觉地陶醉于自己的力量。“看起来你好像带着胜利的果实回来了。”克瑞奇拉着她的手继续说道。“不,”她奇怪地说,“到这儿之前我可真没做什么。”“噢,好了,好了,我们可不想听这些谦虚的话了。杰拉德,我们在报纸上读到过关于她的消息,是不是?”“你干得确实不错。”杰拉德握了握她的手说,“画都卖掉了吗?”“没有。”她说,“卖得不多。”“那也可以了。”他说。她不太明白他话的意思。但是,受到这样的欢迎,她十分高兴。“温妮弗雷德,”父亲说,“拿双鞋给布朗文小姐换上。你最好快点换一下。”古迪兰手捧鲜花走了出去。“真是了不起的姑娘。”她出去了以后,父亲对杰拉德说。“是的。”杰拉德敷衍着,就好像他不想听这个评论。克瑞奇先生想让古迪兰陪他坐半个小时。他经常脸色苍白,浑身不舒服,生活把他折磨苦了。他一旦有了精神,他希望让别人知道他还是以前的那个他身心十分健康,不是置身于生活之外,而是身处生活的中心,身处强壮的生命中心。跟古迪兰在一起,他就会获得半小时宝贵的力量和兴奋,获得自由,他就会觉得自己从未生活得如此愉快。她去他那儿时,他正支撑在书房里,脸色十分黄、目光暗淡,像是没有了视力。他的黑胡子中已有少许灰白,似乎生长在一具蜡黄的尸体上。但他周围的气氛却生机勃勃,十分活泼、欢快。古迪兰也让自己置身其中。在她看来,他只是个平常人,只是他那可怕的长相不知不觉地在她心灵中留下了可怕的印象。她知道,尽管他显得快活,可他的目光中的空虚是无法改变的。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啊,布朗文小姐。”男仆通报她进来的时候,他突然精神好起来,对男仆说,“托马斯,为布朗文小姐搬把椅子来。对,就这儿。”他高兴地看着她那柔嫩清新的脸。她让他想到了生命,“啊,来杯雪梨酒吧,再吃点饼干好吗?托马斯……”“不了,不了,谢谢。”古迪兰说。就在她说的同时,她的心忽然沉了下去。这个病人看起来会被她的拒绝推到死亡的边上。她应该顺从他而不是抗拒他。很快她又调皮地冲他笑了。“我不太喜欢雪梨酒,”她说,“不过,别的饮料我几乎都喜欢。”病人象抓住了一根救命草一样。“不喜欢雪梨酒?来点别的!什么呢?托马斯,还有什么酒?”“葡萄牙红葡萄酒——库拉索酒——”“库拉索酒吧。”古迪兰很信赖地看着病人说。“那好,托马斯,就来杯库拉索酒,再要点蛋糕还是饼干?”[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一章 开 端(3)
“饼干。”古迪兰说。她什么都不想要,但不要就失礼了。“好的。”他一直等到小酒杯和饼干在她面前摆好,他才开始说话。“你听说了吗?”他说,有点激动。“我们要在马厩上面为温妮准备一间画室?”“还没呢!”古迪兰故作惊讶地叫道。“哦……我还以为温妮在信中跟你说了呢。”“哦,是说过。当然,不过我还以为那是她自己的想法呢。”古迪兰宽放声笑了起来。病人也笑了,情绪很不错。“噢,那不是她自己的主意,这是一项真正的工程。在马厩的屋顶下有一个很好的房间—有斜坡式的椽木,我们准备把它改成画室。”“那可太好了!”古迪兰叫了起来,特别激动。“你觉得那好吗?好,就这样做吧。”“那可就让温妮高兴坏了。当然啦,她需要认认真真地干,那就是她所要的。一个人总需要一个自己的工作室,否则她就永远无法成熟。”“是吗?当然,如果你和温妮弗莱德共用一间画室的话,我会很高兴的。”“真谢谢您了。”古迪兰已经早知道了这些,但她非要表现出惊喜、感激、羞怯的样子。“当然了,我最希望的是,你能放弃你在中学的工作,充分地利用起这个画室,在那儿工作——时间多少,都按你自己喜欢的来。”他黑色的眼睛茫然地盯着戈珍。她报之以感激的目光。即将死去的人用语居然这样完整流畅,就好像回声一样从他快死的口中传来。“对于你的报酬——你从我这里拿到的同从教育委员会那里拿到的一样多,千万不要不好意思,我可不想让你有所损失。”“噢,”古迪兰说,“只要能在画室中工作,我就可以挣足够的钱,真的。”“好。”他说,特别高兴自己在做施恩者。“一切都会很好地安排的。你不介意在这儿工作吧。”“只要有画室,”古迪兰说,“我没有什么别的要求。”“真的吗?”他感到十分高兴。但他已经感到疲倦了。她看得出他已隐约感到了死亡的痛苦。他那暗淡空虚的眼光中会露出这种痛苦的折磨,死亡的过程还没有结束。于是她站起身轻声道:“可能您要睡了,我得去找找温妮。”她走了出去,告诉护士说她走了。一天过一天,病人的细胞在不断减少,死亡的过程越来越接近尾声,接近连结人成为一个整体的最后一个结合点。但是这一点还比较牢固,不太容易解散,垂死者的意志还不愿屈服。也许他已死了大部分,可最后那一丝生命仍然丝毫不改变。但他的活力大大不如从前了,快要耗尽了。要坚持着活下去,他就需要和人们保持联系,任何一根救命草他都要抓紧。温妮弗雷德、管家、护士、古迪兰,这些人都是他生命的最后源泉。父亲在场时,杰拉德总是神情十分紧张,除了温妮弗雷德,家里别的孩子都颇有同感。他们看着父亲,所看见的只有死亡。似乎他们潜意识中对父亲很不满意。他们无法认识父亲那张熟悉的脸,听到的也不是那熟悉的声音。他们听到的和看到的只是死亡。在父亲面前,杰拉德感到难以呼吸。他必须逃出去。同样,父亲也不能容忍儿子的存在。那会使将死的人的灵魂感到厌烦。画画室一准备好,古迪兰和温妮弗雷德就搬了进去。她们俩对房间的布局和齐全的设备十分满意,现在她们几乎不用进大房子了。她们俩在画室里用餐,在那儿平安地住着。大房子已经变得越发可怕。两个身着白衣的护士在屋里默默地穿梭,象是死亡的预言者。父亲还是抱病卧床。在屋子里,兄弟姐妹、孩子们都压底声音来来去去。温妮是经常去看望父亲的一个。每天早晨,吃过早餐,她都要去父亲的房间,等父亲洗漱完毕坐在床上,她就进去同他在一起待上半小时。“爸爸,你好点了吗?”她总是这么问。而他也总是回答:“是的,我想我好一点了,宝贝。”她十分疼爱他,保护似地用两只手握住他的手。他感到是那么温暖亲切。午饭时,她又会跑进来告诉他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而到了晚上,拉上窗帘以后,他的房间十分温暖舒服。她就会再来同父亲多待上一会儿。古迪兰晚上回家了,温妮在房子里很孤单,她就最喜欢跟父亲呆在一起。他们有时认真谈话,有时闲聊。这时他总会显得自己身体很好,如同他当年工作时一样。温妮十分敏感,尽量不谈那些痛苦的事情,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她下意识地不去注意父亲的病,而显得快乐高兴。但是在内心,她和一般成人一样明白而且可能会更加明白。父亲也装出没有什么问题的样子。可她一走,他就又没入了死亡的痛苦中。但也有高兴的时候,虽然随着气力的衰竭,他的注意力也越来越弱。护士不得已会让温妮走,以免他太疲倦。他从不承认自己就要死了。他知道是那样,他明白末日快来了。但他就是不肯承认。不过,有时他很想大声喊叫、哀号、哭诉。他真想冲杰拉德大叫一通,吓得他魂不附体。杰拉德本能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有意地躲避着父亲。这种活不了死不成的样子是他最厌烦的。人死时应该跟活着时一样可以控制自己的命运。父亲的这种死,好像有一条大蟒蛇紧紧地缠住,使他颤抖。大蟒蛇缠着父亲,而儿子似乎也被拽了进去。[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一章 开 端(4)
这个即将死去的人最后一次要求见古迪兰时,脸色是死白的。他一定要见到某个人,在弥留之际清醒的时候,他一定要与活生生的世界保持联系。幸运的是,绝大多数时候他都神志不清,在冥冥中思考着自己的过去,再一次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中。但在很多时候,直到最后的时刻,他心里都很明白现在发生的是件什么事,他很清楚死神已降临在他身上,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会求救于外来的帮助,不管是谁的帮助,因为他很明白他正在经受的死亡是超出一般死亡的,再也不能再生了。他决不要承认这一点。古迪兰被他的容貌给惊住了,还有他那暗淡无光而又不屈不挠的目光。“嗯,”他用十分微弱的声音说,“你和温妮过得挺好吧?”“噢,很好。”古迪兰回答说。他们的对话就象隔着死亡的鸿沟,仿佛在病人的脑中呈现的想法是些垂死的混乱中飘浮不定、不可捉摸的稻草。“画室合适吗?”他说。“好极了,再没有比那更漂亮更完美的了。”古迪兰说。说完她就等待着他说话。“你认为温妮弗雷德有没有雕塑的天赋?”真是奇怪,他的话是那么空洞,毫无意义。“我肯定她有天赋。总有一天她会有所成就的。”“啊,那她的生命就不会荒废了。你说呢?”古迪兰觉得十分惊讶。“当然不会。”“好,好。”古迪兰又在等他发问。“你认为生活很愉快,活着很好,是吗?”他问。脸上露出一股很可怜的微笑。古迪兰却有些不忍看。“是的,”她微笑着——她会见机撒谎的——“我相信我会过得很愉快。”“好的,快乐的性格是难得的财富。”古迪兰笑了一下,但她的心却感到厌恶和烦腻,难道一个人应该这样死去吗?一面让生命被迫而逝,一面还要谈笑自如。难道人非要经历种种的恐怖,表现出了十分坚韧的意志,一直到意志战胜了恐怖吗?人必须得这样,这是惟一的方式。她太敬慕这位弥留之际的人那种自控能力了。但她仇恨死亡本身。让她高兴的是,日常世界是完美的,没有必要不着边际地去想别的事。“你在这儿很好吧?——有什么还需要我们做的?——你有什么不满意吗?”“只有一点:您对我太好了!”古迪兰说。“啊,你不说那只能怪你了,”他说。他感到了一点得意,因为这话表明,他仍然很强壮、还活着!但是,死的烦恼又开始重新向他袭来。古迪兰走开了,到了温妮身边。法国女教师已经辞职走了。古迪兰在肖特兰茨呆了很长时间。又有一位家庭教师来给温妮上课。但是他不住在这儿,他还要回学校去上课。一天,古迪兰准备和温妮弗雷德、杰拉德以及伯基开车进城。天下着雨,天色阴沉沉的。温妮弗雷德和古迪兰已经收拾好,在门口等着。温妮弗雷德十分沉静,但古迪兰没有察觉到。突然,温妮弗雷德很冷漠地说:“布朗文小姐,你认为我父亲要死了吗?”古迪兰吃了一惊,说:“我不知道。”。“真不知道?”“谁也说不准。当然,他有可能会死的。”孩子慢慢地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她问:“你觉得他会死吗?”这好像课堂上的提问,一个劲地追问着,要逼迫成年人来回答似的……“他会死吗?”古迪兰重复,“是的,我这样认为。”但是温妮弗雷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他病得很厉害。”古迪兰说。温妮弗雷德脸上闪过一丝微妙怀疑的笑。“我可不相信他会死。”孩子嘲讽地说着走向车道。古迪兰看着她孤独的背影,她的心猛缩了一下。温妮弗雷德正在很认真地玩着水。看上去倒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筑了一个堤坝。”她的话穿过潮湿的空气传来。杰拉德从后面的门厅来到门口。“她不愿相信也好。”他说。古迪兰看了他一眼,两人的目光相遇一起。“是啊。”古迪兰说。他又看了看她,她眼中似乎闪烁着火光。“既然罗马肯定要被烧掉,为什么不在烈火前跳舞呢?”他说。她吃了一惊。但是她振作起来回答说:“啊,当然,跳舞要比哀号好。”“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们心中都感觉到了一种很强的愿望,那就是要求摆脱约束,抛开一切,痛痛快快无拘无束玩一次。古迪兰只觉得浑身荡着一股强壮的激情。她感到自己很强壮,她的双手如此强壮,她似乎可以把整个世界撕碎。她明白自己需要某个东西:假如心中被压抑着的东西一旦放松,那是多么令人欣喜若狂的事啊!她很需要它。她有些颤抖,因为有个男人就站在她的身后。她内心涌上的欲念被这个男人所牵动。她要同他一起放纵、狂疯。一时间这个想法完全占据了她的身心。但她马上又放弃了它。她说:“我们最好跟温妮一起到门房去等车吧。”“好吧。”他答应着,和她一起走过去。[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一章 开 端(5)
他们看见温妮弗雷德在仆人的房间里欣赏着一窝纯种的小白狗。小女孩抬起头,斜视着古迪兰和杰拉德,眼里露出一种非常难看的视而不见的眼光。她不想见他们。“看!”她叫道,“三只刚出生的小狗!马歇尔说,这条小狗最纯。特别可爱,是吗?不过它不如它的妈妈好看。”她转过身去摸着她身边的白色优种猛犬,它局促不安地站着。“我最亲爱的克瑞奇夫人,”她说,“你就像降临在人间的天使一般,天使——天使——你难道不觉得她是美好得足以上天堂的吗?古迪兰?他们会去天堂,是吧?而且特别是我亲爱的克瑞奇夫人,马歇尔太太!”“哎,温妮弗雷德小姐。”那个妇人边答应边来到了门口。“噢,叫它温妮弗雷德夫人吧。告诉马歇尔,叫它温妮弗雷德夫人!”“我会告诉他的。不过,这只狗恐怕是一位绅士。”“啊,那可不行,”汽车声从门外传进来。“鲁帕特来了。”孩子跑向大门口。伯基开着他的车在大门口停了下来。“我们准备好了。”温妮弗雷德喊道,“卢伯特,我想跟你一起坐在前面,行吗?”伯基把她扶上车,让古迪兰和杰拉德坐在一起。“鲁帕特,有什么新闻吗?”杰拉德在车开上小道时说。“新闻?”鲁帕特叫道。“是的。”杰拉德看着坐在他旁边的古迪兰。他眯着眼睛笑着说,“我想知道我是否应该祝贺他,但我没法从他口中得到确切消息。”古迪兰的脸变得很红。“祝贺他什么?”她问。“他对我说起过有关订婚的消息。”古迪兰的脸色变成了深红色。“你指的是和欧秀拉?”“是,是那儿回事吧?”“我不认为订了什么婚。”古迪兰冷漠地说。“是么,还没有什么进展吗,鲁帕特?”“什么?结婚?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古迪兰喊。伯基很快地回头看了一眼,眼中冒着怒火。“怎么了?”他反问,“你怎么看的,古迪兰?”“哼!”她嚷道。既然他们开了头,她也就不客气了。“我认为她不太想订婚。她是一只爱在丛林中飞翔的鸟儿。”古迪兰的嗓子特别清脆。这就让鲁帕特想起她父亲的嗓音,十分有力而洪亮。“那我呢?”伯基说。他的脸上露出玩世不恭又很坚定的神色。“我需要一个起约束作用的条约,我对爱,特别是自由爱不感兴趣。”他们都觉得好笑。为什么要公开宣布这一点?杰拉德沉默了好一阵子,似乎暗地里感到很有意思。“爱情还不能让你感到满足吗?”他喊着。“不够。”伯基喊道。“哈,那就,有点过分了。”杰拉德说话时汽车从泥泞中驶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杰拉德转向古迪兰问。他这种故做亲昵之态激怒了戈珍,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在她看来,杰拉德是在故意侮辱她,故意侵犯她的隐私。“谁知道!”她说,用很尖锐的声音喊道,“别问我——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最终的婚姻,一点都不懂!”“没有保障的婚姻!”杰拉德回答,“我对婚姻以及最终的程度一点都不懂。”“太对了!但那只是他的问题。他所需要的不是女人本身,而是让自己的理想得到满足。把这投入到现实中去,那就不怎么行得通了。”“行不通!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女人身上寻找女人,就像是一头在门口的公牛。然后他略有所悟,你觉得爱情是一张入场券是吗?”“当然,反正是那么回事,只是你无法坚持要获得永恒的爱。”古迪兰尖锐的声音压过了他的声音。“结婚与否,最终的或暂时的,或者反正是逢场作戏而已……找到什么样的爱,就要什么样的爱吧。”“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她重复说,“婚姻是个社会的安排,我是这样认为,但这跟爱的问题无关。”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她似乎感到他在毫无顾忌地吻着自己。她两颊火烧般地热,但她的心却十分坚定。“你觉得鲁帕特是不是有点晕了头。”杰拉德问。她眼中闪烁的目光露出了赞许。“对于女人来说,是这样的。”她说,“我是觉得他发昏了。或许,的的确确有两个人一辈子都相爱这种事。但是这和婚姻没有关系,如果两个人相爱,祝愿他们幸福,假如不相爱,哎,那就分手。”“是的,”杰拉德说,“这正是我认为的。鲁帕特怎么样?”“我说不清。他说不清,谁也说不清。他似乎认为,如果你结婚,你就可以通过婚姻进入天堂什么的,反正很朦胧。”“没错。可谁需要那个天堂?事实上,鲁帕特特别希望安全——把自己绑在杆子上。”“是的,在我看来,他在这方面又错了。”古迪兰说,“我相信,情妇要比妻子更加忠诚——只因为她是她自己的主人,可鲁帕特认为,一对夫妻比别的性质的组合更好,但是好在哪儿,他没法解释。夫妇俩可以互相了解,无论善良的一面,还是邪恶的一面,他们太了解对方了,因此他们可以超越天堂和地狱、去到——某个地方,消失在那里了——不知什么地方。”[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一章 开 端(6)
“他说可以进天堂。”杰拉德笑着说。古迪兰耸了耸肩膀,“去你的天堂吧!”她用法语说。伯基开着车,感到脊背发凉,仿佛有人想砍断他的脖子。但他耸了耸肩,不予理会。天开始下雨了。他把车停住了,跳下车,拉起了车篷。[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二章 女人之间(1)
他们进城后,杰拉德就去火车站了。古迪兰和温妮弗雷德要去和伯基一起喝茶。伯基也约了欧秀拉。但是,到了下午,第一个到的却是赫曼尼。伯基刚出去,于是她去了客厅,看看书和报纸,又弹了会儿钢琴。这时,欧秀拉来了。看到赫曼尼在这里,她有些吃惊,也有些不高兴。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赫曼尼的音讯了。“真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她说。“是的,”赫曼尼说,“我一直在艾克斯——”“噢,去休养吗?”“是的。”两个女人对视着。欧秀拉一点都不喜欢赫曼尼那种既严肃又看不起人的神情。她脸上很快有了一种愚昧无知的自尊表情。“她有着一张马脸。”欧秀拉心里暗暗说道,“好像还戴着马眼罩一样到处张望。”的确,赫曼尼就像月亮一样,仿佛只能看到她的一面而看不到另一面。她总是盯着一个凸现狭小的世界,但她自己却以为那是全部的世界。她没有什么在黑暗中存在,就像月亮那样,她的另一半已经消失。且只剩下理智而没有情感。欧秀拉不能忍受赫曼尼的这种片面性。她只感觉赫曼尼冷漠而又超然,好像把别人看得一钱不值。赫曼尼常常是绞尽脑汁,苦思冥想,才能渐渐获得干瘪的知识结论。在别的女人面前,她很善于端起自信的架子,而那些女人只是被她看成是自己的陪衬。可怜的赫曼尼,这种让人痛心的自信居然成了她的拥有,竟然成为她惟一可以安慰自己的东西。在这个方面她必须自信,因为只有上帝知道,她在别的方面感到是那么孤单,那么的渺小。尽管她很想与别人融洽,但她她心灵的最深处隐藏着一股对于世俗世界的厌恶的情绪。她不相信自己什么都能做,她不相信有什么内心的生活,那是一种骗人的把戏,并不是真实的。她不相信精神世界——那是一种假象。唯一让她相信的是贪欲、肉欲和魔王——这些至少不是虚假的。她就像一个没有信仰的牧师,咀嚼着陈旧的教义,被迫去重复自己并不认为神圣的宗教。可是她别无选择。她是一棵将死的树上的叶子。有什么办法呢?她只能为旧的、枯萎的真理而斗争,为旧的、过时的信仰而死。古老的真理已经不合时宜。她是正在枯竭的古老的智慧之树上的一片叶子,尽管她的内心深处不乏愤世嫉俗,但对于这古老的真理她必须抱着忠诚的态度。“很高兴见到你。”她声音低沉地对欧秀拉说,好像是在诅咒。“你和鲁帕特已成了很好的朋友了吧?”“哦,是的。”欧秀拉说,“但他总是躲着我。”赫曼尼停顿了一下才又开口,她心里十分清楚,那个女人是在自吹自擂,真庸俗!“是吗?”她缓慢、十分镇定地问,“你们要结婚了吗?”那问题问得那么平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赫曼尼的话语中颇有点嘲弄。“嗯,”欧秀拉回答说,“他很想结婚,但我还没决定。”赫曼尼缓缓地打量着她。她看出那又是在自我吹嘘。她真忌妒欧秀拉那种毫不经意的自信,甚至有些羡慕她的那种庸俗。“为什么还不决定呢?”她用她那唱歌的声调问,“你并没有真心地爱上他?”听到她这番有些没礼貌的问题,欧秀拉的脸稍微一红。但她并不能随便生气。赫曼尼却显得十分平静,头脑十分清醒。能象她这么理智可真不简单。“他说,他需要的并不是爱。”她回答说。“那是什么呢?”赫曼尼的声音十分平淡和缓。“他想让我跟她结婚,完全接受他。”赫曼尼沉默了一会儿。阴郁的目光缓缓扫视着她。“是么,”她终于毫无表情地说。然后,她站起身来,“那么你不要什么?不要婚姻?”“是的——我不要——并不是真不要结婚,我并不想像他坚持的那样顺从他,他需要我放弃自我,但我认为我做不到。”赫曼尼又沉默了好久才说:“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说完她又沉默了。一股奇特的欲望令赫曼尼不寒而栗。啊,如果他要求她属于他,做他的奴仆那该多好啊!她心中充满了愿望,禁不住地打颤。“你看,我不能……”“确切一点说,到底是什么——”两人同时开了口,又一起收住了。然后赫曼尼似乎疲惫地率先开口道:“他让你服从他什么?”“他说,他让我不动感情地去接受他——我真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说他希望他魔鬼的一面找到伴侣——肉体上的,而不是人的一面。他总是今天说这明天说那,——他总是自相矛盾。”“总想着自己,想着自己不满意的地方。”赫曼尼悠然地说。“是的,”欧秀拉大声说,“就好像只有他自己值得高兴,而别人却是无关紧要的一样,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她马上又说:“他坚持让我接受一些在他身上没有人知道的一些东西。”她接着说,“他要我把他当,当上帝看,可我似乎觉得他不想给予什么。他并不是要真正的亲密——他不要——他讨厌这个。他不让我思考,真的,他不让我感知,他讨厌感情。”然后,又一阵子长时间的沉默。赫曼尼心中感到十分痛苦。啊,如果他这样要求她该多好。他逼着她思考,逼着她钻进知识中去,然后又因为这个而厌弃她。[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二章 女人之间(2)
“他想让我不要自我。”欧秀拉接着说下去,“不许我有自己的任何特征。”“那他为什么不和一个奴婢结婚?”赫曼尼用她那唱歌似的柔和的声音说。“是的,”欧秀拉含糊地说,“可恶的是,他并不想要一个女奴,不想要一个奴婢。”赫曼尼倒有可能成为他的奴婢——她身上有一种想拜倒在男人面前的可怕的欲念——他崇拜她、把她当成至高无上的人。可是他却不需要奴婢。他需要女人,需要她从他那得到点什么,让这女人完全放弃自我从而能得到他最后的真实,最后的肉体真实。如果她这样做,他会承认她吗?或者只是利用她做工具,用她来满足自己的欲望,但又不承认她?这就是别的男人所经常做的。他们只想表现出自己不愿意承认她的存在,把她的一切变成虚无,就像赫曼尼现在违背了自己女性的气质一样。赫曼尼简直就像个男人,她只信一些男人的事情,她违背了自己身上女人的特点。而伯基呢?他会承认还是否认她呢?“是的。”赫曼尼说。两个女人都在各自的沉思中解脱出来。“那将会是个错误,我觉得那将会是个错误——”“你指和他结婚这事吗?”欧秀拉问。“是的,”赫曼尼慢慢地说,“我认为你需要的是一个坚强意志的男人——”赫曼尼伸出她的手,很有力地攥起了拳头。“你应该找的是一个像古代英雄的男人——当他走向战场的时候,你需要站在他背后,你要看着他的力量,听着他的吼声——你需要一个肉体上强壮的男人,意志坚强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男人——”她停顿了一下,接着又用狂热的语调说,“你知道鲁帕特不是那样的男人,他不是,他的身体并不很健康而是比较弱,他需要别人的关心。他生性易变,缺乏自信,要想帮助他需要巨大的耐性与理解力。我觉得你没耐心。我不知道,你得付出多大的痛苦代价才能使他得到幸福。有时候他过得是极为丰富的精神生活——那么地神奇,随之,他又走到了另外的一个极端——我说不出我和他一起做过多少事——我们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我真是太了解他了,真是很了解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我觉得我应当说出来,我认为如果你要和他结婚,那就是个极大的不幸——对你来讲,比对他更不幸。”赫曼尼又陷入了沉思,“他是那么不定性,那么易变——他会厌倦,可马上就又冲动起来。我没有办法告诉你,他的冲动是怎么一个样子,我都无法告诉你那种冲动所带来的痛苦——他一时赞同喜爱的东西,不久就会对其大为光火,恨不得一毁了之。他总是反复无常,总是从好变坏,从坏变好,没有什么事能比这更可怕,更让人受不了的了——”“是啊,”欧秀拉谦逊地说道,“你一定曾吃了不少苦头。”赫曼尼脸上露出了一种超然的光彩。“你必须甘心去承受痛苦——如果你要帮助他,如果他要真诚对待一切,你就要自愿为他时时刻刻受苦。”“我可不愿意。”欧秀拉说,“我不想,我觉得那是耻辱。活得不幸福是一种耻辱。”赫曼尼停着没说话,久久地端详着她。“是吗?”她最终开口。这似乎表明她同厄秀拉之间有着漫长的距离。在赫曼尼看来,任何情况下,受苦才是伟大的真实。当然,她也有自己的幸福观念。“是的。”她说,“一个人应该幸福的。”“是啊,”赫曼尼无精打采地说,“我所能感觉的是,至少,急急忙忙结婚将会是一个极大的灾难,简直是个大的灾难。难道不结婚就不能在一起吗?难道不能到别处去生活,而不是结婚?我真的感到,婚姻对于你们俩个是个致命的东西,我认为对你来说更为不幸——我想到了他的健康。”“当然了,”欧秀拉说,“我并不在意结婚——这对我并不是特别重要的——是他想结婚。”“那只不过是他一时的想法。”赫曼尼得出了肯定的结论。中间稍有停顿,后来,欧秀拉迟缓地开口,有种挑战的味道在里头。“你认为我仅仅是个肉体上的女人?”“不,真的不。”赫曼尼说,“不,真不是,但我认为,你很年轻,很有朝气——那只是年龄的问题,或者也可以说是经历的问题——也是个家族的问题。鲁帕特是个老派的人,他是在古老的家族中长大的——而你却是那么年轻,你属于年轻的没有生活经验的那一类人。”“是吗?”欧秀拉说,“可我认为,在某方面他特别幼稚。”“是的,也许在许多方面他还很孩子气。但无论如何——”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欧秀拉心中充满了怨恨,又有些绝望。“那可不是真的”她心中对自己说,也是在向自己的情敌默默挑战,“那不是真的,是你,你想要一个身体健壮、气势凌人的男人,不是我。是你想要一个不敏感的男人,不是我。你根本就不了解鲁帕特,从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尽管你们相处了那么长时间。你并没有给他一个女人的爱,你给了她的只是一个理想的爱,那就是他讨厌你的原因。对于这个,你还不知道。你只知道死的东西。你太虚假了,太不真实了,你能知道什么?你谈什么爱不爱的有什么用?你是个虚伪的女精灵!你并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的女人特点,那么,你那傲慢、浅薄的聪明又有什么用?”[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二章 女人之间(3)
两个女人生气地坐在那儿,默默地对立着。赫曼尼觉得自己受了伤害。自己所有的好心和忠告,只换来了这个女人庸俗的敌意。欧秀拉还不能理解这些,永远也不可能理解。她不过是一般的爱妒忌、毫无理性的女人,有着女人强烈的情感,女人的诱惑力和女性的理解力,但就是没有理性。赫曼尼早已认定,如果一个人没有头脑话,和她讲道理也没有用处——对于无知的人,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至于鲁帕特——他现在对女性味十足、健康却自私的女人感兴趣——他只不过是因为一时的兴趣——没有什么办法。这是一种愚蠢的进退与摆动,最终他会无法承受,会被粉碎并死去的。没有办法可以拯救他,这种动物的欲望和精神的真理之间相互作用激烈而没有目标,这将会在他的心中继续作用下去,一直到他被撕成两半,一直到在生活中一点意义没有地消失掉。在生命的最后舞台上,他也是个没有理智的人,他谈不上有男子气,不能决定一个女人的命运。直到伯基回来,她们俩就这么坐着。伯基马上就感到了这其中的敌对气氛,一种激烈的不可克服的对抗。他咬了一下嘴唇,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好,赫曼尼,你回来了,感觉怎么样啊?”“噢,好多了。你好吗?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噢——我相信古迪兰和温妮·克瑞奇马上会来喝茶,她们说要来的,我们将有一个茶会。欧秀拉,你坐哪班车来的?”他这种试图讨好两个女人的样子很让人讨厌。两个女人都盯着他。赫曼尼对他有着强烈的不满和恼怒,又觉得他很可怜。而欧秀拉却显得很不耐烦。他有点紧张,表面上却做出很快活的样子。无休止地进行着没有意思的对话。欧秀拉对于他闲聊的方式感到很惊讶和气愤。她的态度马上变得僵硬起来。根本不屑于回答他的话。在她看来,一切都变得那么虚伪、卑鄙。直到这时,古迪兰却还没有来。“我将去佛罗伦萨过冬。”赫曼尼最终说道。“是吗?”他回答说,“那儿会很冷。”“是的。但我和帕拉斯特拉住在一块。我会过得很舒服的。”“你怎么想起去佛罗伦萨?”“还没有决定。”赫曼尼慢慢地说,然后,又慢慢地抬起头来,盯着他,“巴恩斯正在创办一所美术学校,奥兰德斯将发表一系列有关意大利民族政策的演说——”“都是些无聊的东西。”他说。“不,我并不这样认为。”赫曼尼说。“你欣赏哪一个?”“我都欣赏。巴恩斯具有开创精神,而我又对意大利感兴趣,意大利正在恢复着自己的民族意识。”“那,我希望兴起民族意识以外的东西,”伯基说,“这不过意味着一种商业——工业意识罢了。我憎恶意大利,我恨意大利的狂妄的民族精神——我认为巴恩斯并不是个行家。”赫曼尼怀着敌意沉默了一会儿。但是她毕竟又把伯基唤到了自己的身边。她的影响有多微妙啊,好像在专门刺激他发怒,一下子就让他的注意力完全到了她的身上。此时他是她的猎物。“不,”她说,“你错了。”她继续说道,“亚历山大给我写信说,这个国家的人民都充满激情,所有的年轻人,男孩女孩是这样——”她一直在用意大利语说。她一想到意大利,就会用意大利语来思考。他稍微有些反感地听着她狂热地说着。“即使是这样,我仍不喜欢它。他们的民族主义就是工业主义——我憎恶工业主义和那种十分肤浅的嫉妒心理。”“我觉得,你错了——你错了,”赫曼尼说,“我认为现代的意大利的激情纯粹是自发的、十分美好的,那是一种激情,对意大利来说——”“你很了解意大利吗?”欧秀拉问赫曼尼。赫曼尼并不喜欢像这样地被人打断,但她还是很和气地说:“是的,很了解。我小时候同母亲在那儿住过几年,我母亲就是在佛罗伦萨去世的。”“噢。”接着一阵子沉默。这沉默令欧秀拉和伯基觉得很难受。不过,赫曼尼显得不太经意,很平静的一副样子。伯基脸色十分明白,眼睛红红的,好像是在发烧,他神经有些过分紧张。欧秀拉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感到特别痛苦,仿佛头上套着很紧的枷锁。伯基把铃弄响要茶。他们不能再等古迪兰了。门开的时候,有一只小猫跟了进来。“小猫,小猫,”赫曼尼用她那缓慢做作而又唱歌似的声调叫道。小猫看看她,然后缓缓地迈着优雅的步子向她身边走来。“来,到这儿来。”赫曼尼疼爱地用意大利语说,似乎她总是长者,是母亲,口气总是带优越感,“来,和姑妈说早安,还记得我,记得我吗?——真不记得了,小家伙?真的不记得我了吗?真的?”她缓缓抚摸着它的头。“它也懂意大利语?”欧秀拉说。她一点也不懂这种语言。“是的,”赫曼尼终于说道,“它的妈妈是只意大利猫,她是在佛罗伦萨的废纸篮中出生的,那是鲁帕特生日的早晨。猫便成了他的礼物。”茶送进来了。伯基为每个人斟了一杯。很奇怪,他和赫曼尼的关系是那么亲密神圣。欧秀拉感到自己象个局外人。那茶杯和古老的银器居然是联接赫曼尼和伯基的东西。那好像属于一个很久远的年代,属于一个他们共同生活过的世界,而那儿对欧秀拉来说是陌生的。她的习惯并不是他们的习惯、他们的标准不是她的标准,但是,他们的习惯和标准已经确立起来,他们已得到了时间的认可和支持。他和她在一起,赫曼尼和伯基,同属于同一旧的传统,属于同一种枯萎的文化。但她,欧秀拉则是个入侵者。他们总是让她有着这样一种感觉。[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二章 女人之间(4)
赫曼尼在茶杯里加了一点奶油。她故意在伯基房间里摆出一副主人的姿态,来使欧秀拉几乎发疯,并让她感到泄气。赫曼尼提起猫,把奶油放在它面前。猫用它的前爪抓住桌沿,低下优雅的头去吮奶油。“它一定懂意大利语。”赫曼尼唱歌的语调用意大利语说,“你没忘了你的母语吧?”她缓缓地用她那长长的白手指抓起猫的头,不让它吃,把它放在她的控制之下。她总是这样显示自己的力量,特别是显示自己控制男性的力量。“瞧,多傲慢的小家伙。”小猫拒绝看她,完全地避开了她的手指,又吃了起来,它把鼻子凑向奶油,十分稳当,仍然在一点一点地舔。“教它在桌上吃饭,这对它没有好处。”伯基说。“是啊。”赫曼尼很随和地说。接着,她低头看着猫,又开始用她习惯了的既嘲讽又有些幽默的声音说,“你学起做坏事了,做坏事——”她她用手指尖缓缓托起小猫雪白的脖子,小猫极有耐性地四下张望着,装做什么也没看见,收了收尾巴,开始用爪子洗起脸来。赫曼尼从喉咙中发出了满意地低笑。“漂亮的小伙子。”她说。小猫又向前去,把它那优雅的白爪放在茶托的边上,赫曼尼忙轻轻地挪开盘子。这种刻意细腻的动作让欧秀拉想起了古迪兰。“不,不准把脚放在盘子里,爸爸会不高兴的。”欧秀拉被撇在了一边。她想一走了之,可似乎这样做又不好。赫曼尼永久地确立了自己的位置。欧秀拉自己则好像只是短暂的,甚至好像根本没出现过。“我要走了。”她突然说。伯基几乎有些害怕地看着她——他十分害怕她生气。“不必这样急吧?”他说。“不,”她回答,“我得走了。”说完她转向赫曼尼,向她伸过手去说,“再见。”“再见。”赫曼尼握着她的手,“真要现在就走吗?”“是的,我想我该走了。”欧秀拉沉下脸,避开了赫曼尼的目光。“你想你要……”但欧秀拉把手抽回来,转向伯基,调侃般地道一声“再见”,还没等他来得及给她开门,她已经开了门。出了门,她就十分愤怒的沿着马路跑去。真奇怪,赫曼尼激起了她心中的无名怒火。欧秀拉知道自己显得缺少教养、粗鲁、过分。可她不在乎。她只是在路上跑着,只恐自己再回去,去当面讽刺那两个被自己甩在身后的男女,因为是他们惹恼了她。[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三章 出 游(1)
第二天,伯基就去找欧秀拉。这天学校正好放了半天假,他在将近中午的时候来到学校里,问欧秀拉是否愿意同他一起开车出去。欧秀拉同意了,但却紧绷着脸,毫无表情。他的心沉了下去。下午天气很好,但有些沉闷。伯基开着汽车,欧秀拉坐在他旁边,脸色依旧阴沉。当她这样像一堵墙一样面对着他时,他的心就十分难受。他的生命好像在收缩着。他很少会在乎其他什么事。有时在他看来,无论欧秀拉、赫曼尼或其他人是不存在的,都已无所谓。何苦麻烦呢!为什么非要追求和谐美满的生活?为什么不像流浪汉一样去自由地流浪,而去经受种种意外新奇呢?为什么要去在乎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什么要认真地对待女人或者男人呢?为什么要结成正式的关系呢?为什么不可以随便些,游游荡荡,去获取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呢?可说到底,他命里注定着要去追求严肃的生活。“看,”他说,“看我买了什么?”汽车沿着一条宽阔的白色的道路奔驰。沿路两旁都是树木。他递给她一个小纸包,她打开了它。“多可爱呀!”她叫道。她仔细地看着这礼物。“多么可爱啊!”她又叫了起来,“你为什么要送这些给我?”她挑战地问。他的脸上有些恼怒的表情。然后耸了耸肩。“我想这么做。”他冷冷地说。“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一定要说出些理由吗?”他问。有一阵子沉默。她认真地看着纸包中的几枚戒指。“我觉得它们很漂亮。”她说,“特别是这一只,简直漂亮极了。”她说。这是一枚圆圆的乳白色戒指,上面镶着几颗小宝石。“你最喜欢这个?”他问。“是的。”“我喜欢蓝宝石的。”他说。“这一只吗?”这是一只漂亮的玫瑰型蓝宝石戒指,上面点缀着一些小钻石。“是的。”她说,“多可爱啊。”她在灯光下拿着它:“是的,可能这是最好的。”“蓝色的——”他说“是,多奇妙!”他突然来了个急转弯,汽车才避免了和一辆农家马车相撞。车从路边斜着开过去。他是个粗心的驾驶员,但反应却敏捷。欧秀拉可吓坏了。他那种莽撞劲儿总让她害怕。她突然想也许他会出事故,而让她丧命黄泉。想到此她一时心凉了。“你这么开车不危险吗?”她间他,“不,不危险。”他说。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你喜欢那枚黄色的戒指吗?”这是颗方形的黄宝石镶在钢框中制成的戒指,做工很精细。“喜欢。”她说,“我喜欢。可你为什么买这么些戒指?”“我想要,都是旧货。”“你为自己买的?”“不是,我带这些戒指不合适。”“那你为什么要买呢?”“买来送给你的。”“为什么?你应该买来送给赫曼尼!你属于她。”他没有回答。她手上还攥着戒指,想戴上试试,可她心中什么东西阻止了她这样做。另外,她还担心她的手指是否太粗了,想着这些戒指万一除了小指外其他手指都套不进去,她都快羞死了。他们默默地开上了一条没人的小路。坐在汽车上,她有些心情激动,以至于她忘记了自己的现状。“我们到哪儿了?”她忽然问。“离沃克索帕不远了。”“准备到哪儿去?”“哪儿都行。”她张开手,看着手中的戒指。三个镶着宝石的圆圈在她手中。这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快乐。她想试一下,只是偷偷地试了一下。她不想让他看到。那样他就不会知道她的手指头太粗而戴不上。但他还是发现了。凡是她不想让他看到的他偏偏都能看到。他这么眼尖,真让人恨。只有那个乳白色带细圈的戒指她才可以戴上。她有些迷信,觉得有一种不祥之兆。不,她不想接受这个戒指来作为信物。“你看!”她伸出半张开的手说,“别的我都戴不上。”他看到柔和的宝石在她过于敏感的皮肤上闪着红光。“不错。”他说。“但是,乳白色是不吉利的,是吧?”她思索着说。“不,我更喜欢不吉利的东西,‘运气’这个词太俗了,谁需要运气所带来的东西?我不要。”“可为什么?”她有种愿望想看看其他那些戒指戴在她手上是什么样。于是她就把它们穿在小手指上。“它们可以再做大一点儿。”他说。“是的。”她有些疑惑地回答。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她知道,接受了戒指就等于接受了一种约束。但命运是不可抗拒的。她又看到了这些宝石,在她眼里它们漂亮极了——不是装饰或财富,而是爱物。“我很高兴你买了它们。”说着她不太情愿地把手轻轻搭在他的胳膊上。他笑了笑。想让她亲近自己。但他内心深处却是愤然、漠然的。他知道她对他怀有一股激情,这是真的。但这不是彻底的激情。只有当一个人超出自我,摆脱个性,在感情冷漠的时候才能达到感情的深处。但是欧秀拉仍然处于个人感情的水平——总是无法超越自我意识。他接受了她,但他并没有被她接受。他笑着、抖动着双肩,最终接受了她。而她呢?什么时候才能超越自我,而最终在本质上接受他呢?[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三章 出 游(2)
她现在变得很幸福。汽车在行驶。午后的天气那么温和、朦胧。她十分兴奋地谈论着分析着人和他们的动机,她谈到古迪兰和杰拉德。他含含糊糊地应答着。他对人的性格并不是特别地感兴趣,因为人们各不相同,但都受着同样的局限。人们遵循的不过是几条大的规律,从本质上说都没什么区别。欧秀拉不同意这种说法,她认为人仍然是个需要探索的东西。不过可能不如她说服自己相信的那样值得探索。或许现在她的兴趣有点象机器一样呆板。或许她的兴趣是破坏性的,她的分析真象在把东西肢解。她的内心有一部分是毫不在乎人和人的特性的。甚至想要毁掉它们。一时间她似乎触到了心中的这一想法,立刻就不言语了。此时,她完全转向了伯基。“在暮色中回家应该有意思吧。”她说,“我们可以晚一点喝茶好吗?晚餐时喝茶,好吗?”“我答应过要在肖特兰茨吃晚饭。”他说。“可这没关系,你可以有明天去。”“赫曼尼在那儿。”他很不安地说,“她两天以后就要走了,我想该和她告别,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欧秀拉同他拉开了距离,不说话了。他紧皱着眉头,眼睛中开始闪着愤怒的目光。“你不介意吧?”他生气地问。“不介意。我为什么要介意呢?”她的话很挖苦人。“这是我问自己的问题。”他说,“你为什么要介意?可你看起来是介意的。”他恼怒地皱着眉头。“我向你保证,我不在乎。一点儿也不在意。去你应该去的地方吧——我就希望你这样做。”“啊!你这个傻瓜。”他叫道,“我和赫曼尼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假如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对于你比对于我还重要,你同她作对,说明你同她是一类人。”“哼,作对!”欧秀拉大声叫,“我知道你的诡计,我可不会上你的花言巧语的当,你是属于赫曼尼的。你如果要去,就去,我不会责备。如果那样的话,我们俩的关系就此了结了。”他满面通红,十分愤怒,把车子停住。于是,他们就停在乡间小路的中央,要把这件事说个明白。“如果你不是傻瓜,只要你还不傻,”他苦涩而又失望地喊道,“那你就该明白,即使是一个人做了什么错事,他们也可能是正派人,我和赫曼尼谈了几年的恋爱,这的确是我的一个错误,这是死亡一般的经历,但毕竟人还是要有人的面子的。可你,却一提赫麦妮就满怀妒嫉,要把我的心都撕碎。”“妒嫉!妒嫉!你如果这样想你就错了,我根本就不妒嫉赫曼尼。对我来说,她什么都不是!”欧秀拉的手指发出“啪”声,“不,是你,你这个骗子,是你想回去,就象狗要寻到自己吐出过的东西一样。这也正是赫曼尼所欣赏而我所憎恨的。我憎恨谎话,憎恨虚伪,憎恨死亡,但你却要这些,你没有办法不要,你无可奈何,你屈服于那种陈旧的如死一般的生活方式,那就回去吧,但别来找我,我跟它可没任何关系。”她一气之下跳下汽车,走向一片灌木丛,毫无意识地摘了几个鲜艳的粉红色的浆果,有些果子已经绽开,露出桔红色的籽。“啊,你这个傻瓜!”他既痛苦又轻蔑地说。“对,我傻,我是个傻瓜。感谢上帝,我太傻了,傻得要去相信你的聪明,感谢上帝,去你的女人那儿吧,到她们那儿去吧。去找你精神上的新娘去吧,别来找我,因为我没她们那种精神,谢谢你了。你不满意是吧?你的精神新娘不是能给你想要的东西是吗?她们对你来讲,正缺少世俗的肉体上的感觉对不对?于是你甩下她们来找我!你想跟我结婚过家常生活,可又要暗中与她们进行精神上的往来!我可看明白你的诡计了。”她的全身忽然升上一股怒火,她在路上疯狂地跺着脚。于是他害怕了,深怕她打他。“而我,我并不够精神化,并不像赫曼尼那样只知道精神生活——”她紧皱着双眉,眼睛似老虎眼一样地冒着火。“那就去她那儿吧,这就是我想说的,去她那儿吧,去啊,她是有精神的,她是重视精神吗?她所关心的是什么?她的精神是什么?”她好象被愤怒所燃烧,一直烧到她的脸上。他后退了一步。“我告诉你吧,这是肮脏的,卑鄙的,不是别的,而是肮脏的。你想要的就是这种肮脏的东西,你所渴求的也正是它。她霸道、骄横,难道那就是精神?她是一个泼妇、泼妇,只想着追求物质利益。她那股子社交激情到底会怎样?社会激情——她有什么社会激情!把它给我看看!在哪儿?她想要的是眼前的渺小的权利,她要的是一种幻觉,以为自己是个女伟人,这正是她所需要的一切——可是你却喜欢这种虚假的精神,那是你的品味,为什么,就是因为那下面藏有肮脏的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性生活有多肮脏吗?还有她的?而你需要的正是这种肮脏。你这个骗子,那就去干吗,干吧,你这个骗子。”她转过身去,战栗着从篱笆上摘下桨果,用颤抖的手把它们都别在胸前的外衣上。他默默地看着她,一看到她战栗着的敏感的手指,他心中就燃起一股奇妙的温柔之情,但同时他心里也感到气愤、冰冷。一股柔情慑住了他。“这是堕落的表现。”他冷冷地说。[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三章 出 游(3)
“是的,的确是堕落。”她说,“对我来说更是如此。”“既然你愿意降低自己的身份,”他说。她脸上又露出了恼怒的神情,眼中露着怒火。“你!”她叫道,“你,你这个玷污真理的人,你这个出卖纯洁的骗子,你那真理和纯洁都叫人恶心!你!还想要爱情,你可以说你不需要爱情,不,你需要你自己、肮脏和死亡——你要的就是这个。你是那么堕落,那么僵死,还有——”“有辆自行车过来了。”他说。她的大声叫骂让他痛苦不堪。她往路上扫了一眼。“我不在乎!”她喊道。但她还是沉默了。骑车人已经听到了大声争吵的声音,奇怪地看着这一男一女,又看看停在路上的汽车。“下午好!”他高兴地打着招呼。“下午好!”伯基冷漠地回答说。他们俩一直都保持沉默,直到那人骑远了。伯基的脸展开了一点。他知道,她说的基本上都是对的,他知道自己不太正常,一方面追求精神上的东西,另一方面,不知道为什么又十分堕落。可是难道她比自己强多少吗?难道别人就能强多少?“或许你说的都很有道理。”他说,“但是赫曼尼在精神上所表现出来的亲密的方式并不比你妒忌的亲密方式更差。人应该讲礼貌,即使是在对手面前也应该是这样,这是为了自己好。赫曼尼是我的敌人——到死都是这样,这也就是我对她敬而远之的原因。”“你!你的敌人,还有你的敬而远之,你把你自己描绘得挺美啊。可这幅画中只有你一个人,没别人。我嫉妒!我之所以这样说,”她愤怒地讲,“是因为事实就是那样。明白吗?你是你,一个肮脏虚伪的骗子,一个伪君子。我说的就是这个,你全听到了。”“很感谢!”他调侃地扮个鬼脸。“是的,”她叫道,“如果你心中还能有一点儿正经的话,你应该感谢。”“但是一点正经都没有。”他回敬道。“没有,”她嚷。“你没一点正经,所以你可以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们在一块没什么好处,一点也没有。你可以把我留在这儿了,我不想跟你多走一步,离开我这儿!”“你甚至不知道你在哪儿。”他说。“啊,别操心,我不会出问题的。我的钱包中还有十个先令,无论你把我带到了哪个地方,这些钱足以让我回去了。”她有些犹豫,戒指还在她的指头上,两枚在小指上,一枚在中指上。她还有些犹豫不决。“很好,”他说,“只有傻瓜才回不去。”“你说得很对。”她还有些犹豫,接着她脸上露出了难看恶意的神情。她从手指上撸下戒指冲他扔过去。一只打在他脸上,另外两只打在他上衣上,最后落在泥中。“还你的戒指。”她说,“去用它们给自己买个女人吧,哪儿都可以买到。她们会很高兴地和你一起分享那种肮脏的精神……或接受你那肮脏的肉体,把你的肮脏的精神留给赫曼尼吧。”说完她就漫无目的地沿着小路走去。伯基站着没动,看着她十分生气地走远了。她忽然狠狠地扯着细树枝,她的身影越来越小,似乎很快就会走出他的视线。他觉得头脑中一片黑暗,只有一点意识的游丝在抖动着。他感到特别疲惫和虚弱,但也感到释然。他离开他原来的位置,走过去坐在路边上。毫无疑问,欧秀拉是对的。是真的。正如她所说的,他知道他的精神化是伴随着一种坠落的,那是一种自我毁灭的快感。还有,欧秀拉的情感上的肉体上的亲近,不正是和赫曼尼那种抽象的精神上的亲近一样危险吗?结合、结合,可怕的两个人的结合,所有的男人女人都坚持地追求它,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情感肉体上,这不都让人恶心、让人伤透脑筋吗?赫曼尼把自己看作是最完美的思想,所有的男人都应该附属于它;而欧秀拉则是新生儿的浴池,所有的男人都必须奔向她!这两个人都够可怕,她们为什么不让别人自由,为什么要溶解人家?他不忍心看着这些戒指躺在泥泞中。他把它们捡起来,没有意识地擦着。它们是美丽的、现实的象征,象征着幸福,它让人感到十分温暖、舒服。但他把手弄得特别脏。他的头脑中一片黑暗,头脑中凝聚着的意识粉碎了,远逝了,他的生命在黑暗中溶化了。他心中很是焦虑。他希望她能回来,他轻轻地均匀地呼吸,像个婴儿,很天真地呼吸着,没有任何责任感。她正在往回走。他看到她在树下缓缓地朝自己走过来。他没动,也没有再看她。他似乎静静地睡了,很安静,全身放松。她来到他面前,低着头。“看我给你采来了什么花?”她说,若有所思地拿着一簇紫红色的风铃花递到他眼底下。他看到一簇色彩鲜艳的风铃,好像是树丛里的枝条,还看到捧着花的那手,她手上的皮肤那么细腻、那么敏感。“真美。”他抬头冲她笑着接过了花儿。一切又都变得十分简单,复杂的东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但他却很想放声大哭一场,只不过是太疲倦了,也很厌烦动感情。后来他心中激起了一种对她的情感。他站起来,凝视着她的脸。她的脸是那样清新,哦,多么精细,闪着惊奇和害怕。他搂住她,她把脸伏在他的肩上。[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三章 出 游(4)
他站在路上静静地拥着她,心中是那样平静。他终于得到宁静。充满着紧张气氛的可恶的旧世界终于逝去了,他的心又变得强壮而安宁起来。她抬头看着他,她眼中现在闪烁的黄色光亮是那么柔和、温顺。他吻了她,温柔地,一遍又一遍。她的目光充满了笑意。“我骂过你吗?”她问。他也笑了。她的手是那么柔软,听从他的抚摸。“千万别在意,”她说,“这也是为了咱们好。”他温柔地吻了她许多次。“是吗?”她说。“当然。”他回答,“等着,我会报复的。”她忽然大笑了起来,猛地搂住了他。“你是我的,亲爱的,是吗?”她低嚷道,抱得他更紧了。“是的。”他轻轻地说。他的声音那么轻柔,又那么坚决。她却显得十分静,就像听从于命运的支配,是的,她默默答应——但是,事情在她未默许之前就答应了。他在默默地吻她,一遍又一遍,温柔、幸福地吻她,他的吻几乎令她的心停止了跳动。“亲爱的,”她叫道,抬起脸惊喜地看着他。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但是他的眼睛美丽而温柔,还带有一种激动之后的平静和舒坦。他正微笑地看着她。她把脸靠在他的肩上,不让他看到,因为他可以一下子看透她在想什么。她知道他爱她,但是她又有点害怕,她自己正呆在一种很奇怪的情境中,四周围是一种新的天堂,她希望他很热烈,因为在热情中,她感到很舒服,如在家一样。但这一切都十分安静而脆弱,这种安静倒比暴力更加让人害怕。她又猛然抬头,冲动地问:“你爱我吗?”“是的,”他回答。没有注意她冲动的感情。她知道这是真的。她脱身起来。“你应该这样。”她转过头来看着路上说,“你找到了戒指吗?”“找到了。”“在哪儿?”“在我的口袋里。”她把手伸入他的口袋,把它们拿了出来。她感到心绪纷飞。“我们走吧?”她说。“好。”他回答。于是他们便又登上了汽车,身后剩下的是值得回忆的战场。他们在下午的旷野上驱车前行。汽车欢快地行驶着,既优雅又超然。他的心里安然又甜蜜,生命似乎从新的源泉中流出从他身上流过,他似乎刚从阵痛的子宫里出生。“你高兴吗?”她问他,一种古怪而又兴奋的语气。“高兴。”他说。“我也是。”她忽然狂喜地喊到,用一只手搂住正在驾驶汽车的伯基,紧贴着他的身体。“别再开了。”她说,“我不希望你总在做什么事。”“好。”他说,“我们马上就结束这个小小的旅行,然后,我们就自由了。”“我们会的,亲爱的,我们会的。”她兴奋地喊。在他转向她时吻了他一下。他继续开着车。头脑却出奇地清醒,好像是刚刚醒过来,好像是浑身都复苏了,整个身子都醒了过来,似乎他刚刚醒过来,就象刚刚出生,就象一只小鸟刚冲破蛋壳进入一个新世界。薄暮中,他们驶下了一个长长的山坡。欧秀拉忽然从右边的山谷里看到了索斯维尔大教堂的轮廓。“咱们都到了这儿了!”她兴奋地叫着。大教堂那阴暗、忧郁、丑陋的轮廓矗立在茫茫的暮色中。他们开车进了城。商店橱窗里的东西被黄色的车灯照得跟广告牌一样通亮。“我爸爸和我妈妈刚相识的时候来过这里。”她说,“他喜欢这个大教堂,你喜欢吗?”“喜欢。它看起来像是石英晶体,高高耸立在黑暗的峡谷中。咱们就在撒拉逊酒店里喝晚茶吧。”他们下车的时候,刚好六点,听到了大教堂里的圆号正在吹一首赞美诗音乐:“今夜,光荣属于你,我的上帝……”欧秀拉感到这支曲子是从很远的看不见的天空中传到黄昏的小城里来的,听上去隐约渺茫,像从几个世纪之前传来的一样。她站在这古老的酒店院子里,呼吸着稻草、马厩和汽油味儿。抬起头,她可以看到天上刚刚崭露出的新星。这一切都是怎样的啊?这不是实际的世界,这是童年的梦境——一段宝贵的回忆。世界变得一点都不真实。她自己成了一个陌生、虚幻的人。他们俩并排在小屋里坐着,靠着火。“是真的吗?”她说,露出不肯定的神色。“什么?”“一切,一切都是真的吗?”“最好的就是真的。”他做了个鬼脸对她说。“是吗?”她笑着,但仍没有把握。她看着他。他看起来仍然与她那么远。他在炉子前面的地毯上站着,看着她,端详着她的脸,她的脸仰着,如一朵花,一朵美丽的鲜花,花瓣上的露水在清晨里微微地闪着光。他微笑着,似乎世间没有任何语言,只有对方心中默默幸福开放的花朵。他们微笑,都为对方的存在、纯粹的存在而感到高兴。不用思考,甚至不需要了解。她象着了魔一样迷上了他。她跪在他面前的地毯上,抱着他的腰,脸埋入他的大腿之间,多么美妙!她的整个身体都沉入了这种天堂一样的充实之中。[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三章 出 游(5)
“我们相爱着。”她愉快地说。“不仅是爱,”他回答,双眼平静地低头看着她。她那敏感的手指不知不觉地沿着他的大腿在移动,追踪着某种神秘的生命之流,她发现了某种东西,一种比生命更加神奇的东西,在那儿,腹部下面,大腿的尽头,他的生命在很神奇地运动着。在大腿上面有着他的一种十分神奇的存在形式——他的生命的本质。她的脸释放出金色的光芒,她抬头看着他,他站在她面前,她的双手搂住他的双腿。他低头看着她,眼睛上面那闪亮的额头上像是戴了王冠,她十分美丽,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开在他的膝盖上。她是一朵天堂之花,超越于女人,是那样优雅美丽的花。但他心中有什么东西禁锢着他,让他无法去喜爱这朵伏在他膝下闪着异彩的花朵。她的手顺着他的腰和大腿的线条来回摸着,一股炙热的火从他的身上传过了她的全身。这是她从他身上吸出的一股黑暗的激情电流。于是一条新的线路在他们之间建立起来。一股感情的新电流从两人身体的阴暗的两极中释放出来,成了一个很完备的电路。那黑暗的电流从他身上传到她身上,把他们两人淹没在宁馨与美满的海洋中。“亲爱的。”她说到,仰脸看着他,眼睛和嘴巴都十分动情地张着。“亲爱的。”他回答着,俯下身去吻她,不停地吻她。她把手紧紧地放在他那丰满浑圆的腰部,他弯下腰时她似乎触到了他身上那黑暗的神秘物。她在他底下似乎是昏过去了一样,而他压在她身上也一样如同昏了过去。对他们俩人来说,这真是完美的逃脱方式。同时而来的是最不能让人忍受的体内的活动,人体的最黑暗最神秘最奇异的生命之流好似洪水发溢一样从腰的前后滚滚而来,传遍了全身,同时也带来了极大的快感。沉默过后,陌生的黑暗河流从她身上淌过,她的意识随之而去,从后背一直降到双膝又流过她的脚,这奇特的洪流横扫了一切,让她成为一个新人,她自由了,她全然是她自己了。接着她十分平静而又愉快地站了起来,冲着他微笑。他站在她面前,脸上微微发亮。她的心儿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站在那儿,奇异而又完美的身体像似有一种奇异的源泉,那样神秘、有力。她从来没想到过,那是那么地让人满足。啊,令人肉体上感到神秘的满足。以前,她认为没有什么源泉能比男人的性的源泉更为深奥了,而现在,从他那颤动的身体中,从他那神奇的腹部和大腿当中,从比男人性源泉更加神秘的地方,涌出了一股不可形容的暗流和珍贵的东西。他们很高兴,全然沉醉了。他们俩欢笑着去享用他们准备好的饭。餐桌上摆有馅饼,是鹿肉的,一块很大的火腿、鸡蛋、水芹,还有红甜菜、欧楂、苹果酱,还有茶。“多丰盛!”她高兴地嚷道,“你瞧瞧,多有气派!我来倒茶吧?”平时,她做起这类台面儿上的事来总是很紧张、犹犹豫豫。但今天,她忘了,她很舒服、自如,完全忘却了自己局促的情绪。茶壶倒起来很顺手,茶水从高而细的壶嘴中流下来,她眼中充满微笑地把茶递给他。她终于学会了十分镇定。“一切都是我们的。”她对他说。“一切。”他回答。她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叫声,声音中含着胜利的微笑。“我真高兴!”她叫道,表现出难以言表的释然。“我也是,”他说,“但我在想,我们最好能脱掉我们的责任,越快越好”“我们必须马上把工作抛在一边。”她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显出她有了一种新的领悟。“当然,”她说。“我们应当离开这儿,”他说,“没有别的办法,尽快离开。”她从桌子另一面怀疑地看着他。“可去哪儿呢?”她问。“不知道,”他说,“我们只要随意地游荡吧!”她又有所疑虑地看了他一眼。“我倒是很愿意去磨坊。”她说。“那儿离旧的事物太近了,”他说,“还是随便转转吧。”他的声音居然是那么温柔,没有忧虑。她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又沸腾了。她梦想着有一个峡谷、荒蛮的园子,那里一片静谧。“你想到哪儿,游荡呢?”她问。“我不知道,我觉得好像我们刚见面就要到远方去。”“可是到哪儿呢?”她有些忧虑地说,“可是毕竟只有这么一个世界,再走,也走不出这个世界啊!”“但是,”他说,“我愿意同你一起走——去不知道的地方。最好漫游到不知道的地方去。就去那里。一个人需要离开已知的世界,到我们自己的未知地方去。”她仍在思索着。“你看,亲爱的,”她说,“我们只要是人,就不得不接受现在眼前的世界,因为没有另一个世界。”“不,有的。”他说,“有那样的地方——我们可以获得自由——在那儿人们不必穿多少衣服——甚至什么都不穿——在那儿,可以遇见不少饱经沧桑的人,在那儿你就是你自己,而不需要担忧。有那么个地方——只有一两个人。”“但是,在哪儿呢——”她叹了口气说。[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三章 出 游(6)
“某个地方——任何地方,让我们漫游,那是我们要做的事情——让我们一起漫游。”“好的”。她说,一想到要外出旅游,就禁不住地格外兴奋。“自由自在地,”他说,“在一个自由的地方,和其他几个人在一起,获得自由!”“是的,”她思索地回答,那个“其他几个人”让她觉得失望。当然,那并不是个确定的地方。他说,“这是一种你、我及他人之间完美的关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自由相处。”“是的,亲爱的,”她说,“是你和我,就是你和我,不是吗?”说着她向他伸展出双臂。他忙走过去俯身吻她的脸。她再一次搂住他,双手从他的肩膀缓缓向下滑动,重复着一个奇妙的节奏,滑下去,神秘地抚摸着他的腰臀和腹部。然后比较神秘地贴在他的腰上,紧贴在他的下腹上,一种占有了某种永恒而珍贵的物体的感觉侵袭了她,这种感觉让她昏眩,就像是神奇而又必然要降临的死亡一样,她拥有了他,完完全全地,却又让人难以忍受,竟然让她的灵魂脱离了躯体,其实她只不过坐在椅子中,忘我地拥抱着他。他又很温柔地吻了吻她。“我们再也不分开。”他柔声说道,而她却没说什么,只是把她的双手用力压着他躯体上黑暗的源泉。当他们俩都从昏眩中醒来时,她决定写信辞掉工作。她要这么做。他们按铃让侍者拿来没有地址的信纸。侍者擦干净桌子。“现在,”他说,“你先来写,写上你的家庭地址,日期——然后是市政厅教育局长——××先生——嗯——我不清楚确切情况会是怎样,我猜想用不了一个月就可以解脱掉。‘我请求您允许我辞去威利·格林中学教师的职务,一月内如获恩准,不胜感激。’行了,写好了吗?让我看看,把你的名字签上,好!现在轮到我写了,我得给他们三个月时间来处理这件事,当然我可以说是健康原因辞职。我可以好好安排一下。”他坐下来写了他的正式辞职报告。“现在,”他说着封好了信封,写好了地址,“我们一起去寄出去好吗?我知道杰基收到信以后一定会说,‘这可太巧了!’我们让他这么说吗?”“我无所谓。”她说。“无所谓?!”他说着陷入了思考。“这没有什么关系,是吧?”她说。“不,”他回答,“不能让他们对我们产生什么想法,我先寄走你这封,然后再寄我的。我可受不了他们胡猜乱想。”他看她,眼神十分专注奇怪,似乎有些无情。“你是对的。”她说。她仰起脸对着他。她的脸很舒展,闪着光彩。好像他可以直接进入到她的光彩的源泉之中。他变得神魂颠倒了。“我们走吧。”他说。“随你。”她回答说。很快,他们就开出了小镇,开车在起伏不平的乡间路上行进着。欧秀拉靠着他,紧紧地贴着他那温暖的身体,看着车前模糊的黑夜中快速映出来的东西。有时,他们看到一条很宽的大路,两旁是大片大片的草地,小虫了在绿色的光亮中来回飞,时而前方出现树丛,时而露出布满荆棘的灌木丛、围场和粮仓的尖顶。“你还去肖特兰茨吃晚饭吗?”她突然又问他,他吃了一惊。“天啊!”他说,“肖特兰茨!再也不会去了,不去那儿,而且也太晚了。”“那我们去哪儿——去大磨坊?”“如果你喜欢的话,这么好的夜晚,到哪儿都有些可惜,可惜的是,我们不能够停在这么好的夜色中,这夜色比什么都美好。”她坐在那儿遐想着。汽车在颠簸着前行。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离开他了,这黑暗把他们两人缚在了一起包围起来,黑暗是没有办法被冲破的,而且她对他那黑暗而又温柔的腰十分了解。非常不可理解,她的这个认识是不可避免的,那完全是命运的巧妙之处,人需要这种命运并且完全接受这种命运。他十分安静地坐在那儿,好像是埃及的法老。他感到他象真正的埃及雕塑那样有一种太古的力量,这力量真实、难以言表。他知道灌注了自己背部、腰和大腿的那股神奇的力量是什么,它是那样完善,从而使他坐着不能动弹,脸色让人捉摸不透,笑容似是无意识的。他也知道,另外一个重要的头脑,也就是很深奥的头脑的清醒代表着什么。在黑暗中,他从这个源泉中获得了一种很纯的不可想象的控制力,还有魔幻、神秘的黑暗力量,它们像电流一样。这么美好的宁静让人不忍心开口讲话。这种宁静的意义十分微妙,溶满着微妙、难以想象的感知与力量,这种力量在超越时空地控制他,使他永远端坐在活生生、微妙的沉寂中。“我们别回家了吧。”他说,“这车的车座可以放下做床,再支上车篷就行了。”她既高兴又害怕。她紧紧地靠住他。“那家里人怎么办?”她说。“拍个电报回去。”都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只是默默地向前行驶。但他下意识地在把车向某个地方开去。他们两个到了路边的一个小村子。汽车缓缓地行驶。他们看到一个邮局,他们把车子停下来。[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三章 出 游(7)
“那我给你父亲去拍个电报,”他说,“告诉他说我们在城里过夜好吗?”“好。”她回答说。她不愿细想什么。她看着他进了邮局,那也是个小卖店。他是那么奇特,即使是在公共场所,他都还是那样朦胧和不可捉摸,他好像就是充满宁静、生气的化身……他出来后,把几包东西扔在车后上。“有些面包、奶酪、葡萄干、苹果还有巧克力。”他说,声音中好像带着微笑。他身上带着股宁静的力量。她很想摸摸他。光说和看都是没有用的。黑暗和沉寂要先笼罩她,然后她才能在抚摸中神秘地感知他。她必须轻柔地、不带思考地和他结合在一起,在不知中获得保证。很快,他们又继续驶进了黑暗。她没有问他要去哪儿,她不在乎。她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而头脑中却是空的。她坐在他旁边,像是星星十分安稳地悬在空中一样,显得安静之极。但她仍然启盼着。她要抚摸他,用她那十分真实的手指去触摸真实的他,不用思考地触摸他那有活力的真实的身体,触摸完美温暖的腰部和腿部,这是她的热望。而他也像着了魔似的等待着她来索取,等待着她和自己互相了解。在黑暗中,他对她又有了了解,有了一种很深的认识。现在她要了解他了,这样他才能得到解脱。她看到他们行驶在树林当中,古老的大树底下是一些将枯的黑色的灌木,在远处,那些树干上长着一块块木瘤,她幽灵一样的在发着光,就像年老的牧师。蕨类植物让人难以置信地神秘地蔓延着。夜漆黑,云低垂,汽车缓缓行驶着。“我们现在在哪?”她小声问。“舍伍德森林。”很明显,他知道这个地方。他慢慢地开着车,开到了一条绿色的林中路上。车缓缓地转了个弯,在橡树丛中行进来到另一条绿色道路上。绿色小路通到一小片草地上。在斜斜的山坡下流出一条泉水。车停在了那里。“就在这儿吧,”他说,“关上灯。”他接着把灯关上了。四下里一片漆黑,树影婆娑,像是在晚上出没的鸟兽。他在草地上铺了条毯子。然后他们就默默地坐在上面。林中传来了微弱的声响,但并没有打扰他俩,也不可能打扰,整个世界受着某种奇怪的约束,一种很新奇的神秘笼罩着一切。他们俩很快地脱掉衣服,他把她楼了过来,摸着她,抚摸着她那从未暴露过的柔软的肉体。他压抑着欲望,手指触在她未曾展示过的裸体,沉寂压在沉寂上,神秘夜晚的肉体紧挨着神秘夜晚的肉体。这是男人和女人的黑夜,用眼睛是看不到的,心灵也无从知晓,只能透过触摸才能知道这是活生生的异体被展示着。她渴望着,触摸着,在无言的触摸中,与他进行着巨大的感情交流。这活生生的肉欲真实永远也不能转换成意识,只停驻在意识之外,这是黑暗、沉寂和微妙之活生生的肉体,是神秘而实在的肉体。她满足了自己的欲望,而他的欲望也一样得到满足。他们在各自对方的眼中是一样的——都是远古的神秘、真实的异体。他们在车篷底下度过了寒冷的一夜。醒来时天已大亮了。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大笑起来,然后他们互相别开眼光,心中藏着阴晦和秘密。然后他们相互吻着,回忆着昨天快乐的夜晚。多么美妙啊!这是黑暗真实的世界的馈赠。他们似乎害怕提及这深刻的感受,而将这种记忆和体验隐匿心中。[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四章 死亡与爱情(1)
托马斯·克瑞奇已经病得奄奄一息。这个生命之缕如此之细却并没有断裂,这真令人无法想象。病人躺在那里,极度虚弱,精衰力竭,只靠吗啡和慢慢地啜一点点饮料来维持生命。他处于半昏迷状态,只剩下一丝意识把死亡的黑暗与生活的光明联系着。可是,他的意志却并没有破碎,只是他需要绝对的安静。除了护士外,屋里的任何人对他而言都是一种负担。每天早晨杰拉德走进房间时,心里总在想父亲该寿终正寝了,可迎接他的仍是那张熟悉的、毫无血色的脸,蜡黄的额头上仍旧覆盖着令人敬畏的黑发,还有那双令人畏惧、半开半闭的黑眼睛似乎只有一点点视力,里面是不成形的漆黑一团。每当那双黑色无神的眼睛转向他时,杰拉德的内心深处就会涌上一股强烈的厌恶感。这种感觉似乎立刻燃遍全身,恶狠狠地威胁着他,令他发疯。每天一早,金发碧眼的儿子站在那里,腰板挺直,浑身充满了活力。杰拉德这副样子实在令父亲气恼。他没有勇气正视杰拉德那双蓝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秘莫测的目光。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父子俩只是稍稍互相看上几眼,然后杰拉德就会离去。很久以来,杰拉德一直保持着镇静,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但最终,恐惧终于打破了他的平静。他担心自己会支持不住,垮下来。可是他必须留下来等待结果。某种怪诞的意志迫使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慢慢走向死亡的边缘。然而现在,那种强烈的恐惧感与日俱增,就好像有一把达摩克里斯的剑头①悬在他的脖颈之上。①此处源出于希腊民间传说,意为“临头的危险”。他无处可逃,他必须陪伴父亲走完生命的最后历程。这真是一场残酷的考验。他不知怎么地竟盼望这死亡的到来,甚至还促使它加快到来。但是在这严峻考验的重压下,杰拉德也同样失去对外界日常生活的控制。那些曾经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情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工作、娱乐都被抛在脑后。他机械地处理着自己的生意,生活成了套在他身上的一个空壳,象大海一样咆哮着。可是在这空壳的内部却是黑洞洞的一片,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他十分清楚,一定要寻找东西来加固生活,将它填满,否则自己就会陷入这个巨大的黑暗空穴中去。他用意志支撑着他的外部生活和思想。从外表看他一点没变,可是内心的压力太大了,他必须找到什么东西来求维持良好的平衡。在这种焦头烂额的情况下,他本能地想到了古迪兰。现在他已经不顾一切,只想同她建立起关系来。他要跟着她去画室,接近她,和她说话。他要呆在房间里,盲目地拿起雕塑工具,粘土块和她塑的小人像——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她意识到他在追求她,像死神一样缠着她。她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过她心里明白,他每向她发动一次进攻,就向前进了一步,更加亲近她了。“我说,”一天晚上他不假思考、犹豫地对她说,“留下一起吃晚饭好吗?我希望你能答应。”她有点吃惊。他说话的口气就像是一个男人在对另一个男人发出邀请。“他们等着我回家呢。”她说。“唉,他们不会介意的,对吧,”他说,“要是你能留下,我会十分高兴的。”她沉默了好久,算是默许了。“我去告诉托马斯好吗?”他问。“吃完饭我就得回去。”她告诉他。那是一个阴沉、寒冷的夜晚。他们坐在书房里。他默默寡语,显得心不在焉,而温妮弗雷德的话也不多。杰拉德会突然兴致上来,又说又笑,变得令人愉快,而且待她也很好。随后他又会变得茫然若失。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被他深深地迷住了。他看上去是那样全神贯注,他那种长久奇怪的沉默让她无法理解,心里不禁动了情,萌发出了要了解他的愿望。他对她极尽殷勤,招待她吃最好的东西。他知道她爱喝一种甜酒,于是特意拿来了一瓶这种金黄色的带点甜味的美酒。盛情的款待使她感到受宠若惊。这时,门上传来一声很轻微的叩击声。他站起来叫道:“请进。”身着白衣的护士走了进来,在门口徘徊着。她长得很美,却相当腼腆。“克瑞奇先生,医生想和你谈谈。”她小声说道。“医生!”他说着就朝外走,“在哪儿?”“在餐厅。”“告诉他我就来。”说完他喝完杯中的咖啡,跟着护士走了出去。“那个护士是谁?”古迪兰问道。“英格利斯小姐。我最喜欢她了。”温妮弗雷德说。过了一会儿,杰拉德回来了。他心事重重,像个微醉的人,有点神情紧张。他没提医生叫他去干什么,只是站在壁炉前,双手倒背,一脸茫然。“我得去看妈妈了。”温妮弗雷德说,“趁爸爸还没睡着,再去看看他。”她向他们俩道了晚安。古迪兰也站起来告别。“你不必这么着急着走,对吗?”杰拉德迅速瞥了一眼钟表,“还早呢。到时候我送你回去。坐下,别急着走嘛。”古迪兰重新坐下。似乎他的意志能摆布她。她感到自己几乎被他迷住了。对她来说,他是一种奇怪而陌生的东西。当他出神地站在那里,一语不发。他心里在想什么?在感受什么呢?她感觉出他是有意在留她,她感到是他让她动弹不得。[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四章 死亡与爱情(2)
“医生有什么新情况要告诉你吗?”最后,她终于轻声地吐出了几个字。那温柔、羞怯的关心触及了他的心弦。他扬一扬眉毛,显出无关紧要的样子。“没,没什么。”他回答,好像这个问题不值一提,“他只说脉搏很弱,断断续续,但那并不能说明什么。”他低头看着她,她目光温柔,清澈见底,令他心动不已。“不。”她最后喃喃地说,“我对这些事一窍不通。”“还是不知道的好,”他说,“怎么,不想抽根烟吗?来一根吧!”他很快拿来了烟盒,又递上了打火机。然后,走到壁炉前站在她的面前。“我们家人都没象父亲这样生过病,”他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指的是这不可救药的疾病,这种缓慢的死亡。”他的脚在壁炉前的大理石地板上不安地搓来搓去,嘴里叼着烟,眼睛朝上看着天花板。“我知道,”古迪兰轻语道,“是很可怕。”他呆呆地吸着烟,然后拿下烟,稍稍侧过身去,象一个孤独的人在思考着。“我不知道结果是什么。”说完,他又朝她看了一眼。“我已经不像从前了。过去的全过去了,希望你能听懂我的话。就好像一个人抓住了空虚,可同时他本人也是空虚的。于是,就手足无措了。”“那该怎么办呢?”她问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回答,“但一个人必须想法儿摆脱眼前的困境,否则你就完了。所有的一切,包括你自己,正处在崩溃的边缘,而你却用手撑住了它。唉,这样显然无法再支撑下去。谁也不能永远用双手托举着屋顶,迟早有一天你非得松手不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所以就必须想办法,否则整个宇宙就会崩溃下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温顺地问道,“要是我能做些什么,你只管吩咐我好啦,只不过我也没什么用处。我不知道能帮你点什么。”他打量了她一下。“我并不想要你来帮忙,”他有些气恼地说,“因为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我需要的只是同情,你知道吗?我需要有人能和我说说心里话,那会使我好受些。可奇怪的是,没有这样的人,一个也没有。鲁帕特·伯基算一个,但他没有同情心,而且他只想让别人听他一个人唠叨。”她仿佛陷进了一个奇怪的罗网里。她只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突然,传来了轻轻的推门声。杰拉德吃了一惊,感到十分懊恼。然后他向前走去,举止一下变得温文尔雅起来。“哦,是妈妈。”他说,“您能下来太好了。身体怎么样?”这位年迈的妇人裹着一件宽松肥大的紫色长袍,默默不语地走上前来,像往常一样,步履笨重。儿子站在她身旁,拿过一把椅子让她坐下,说:“您认识布朗文小姐吧?”母亲漠然地看了看古迪兰。“认识。”她说。然后把蓝眼睛转向儿子,慢慢地坐在椅子上。“我过来问问你爸爸的情况。”她飞快地说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不知道你这儿有客人。”“不知道?温妮弗雷德没有告诉您吗?布朗文小姐在这儿吃的晚饭,让我们这儿的气氛欢快了许多。”克瑞奇太太缓缓转过身看着古迪兰,却仿佛视而不见。“恐怕她并没有感到快乐吧。”说罢,她又转向儿子,“温妮弗雷德告诉我,医生要对你谈你父亲的情况。是什么事?”“只是说脉搏太微弱,有好多次简直就摸不出来,他可能过不去今晚了。”杰拉德回答。克瑞奇太太无动于衷地坐在那儿,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似的。她坐在那儿,双手交叉着。这双手相当漂亮,充满了活力,只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些。这种活力都被她那沉默、笨重的身躯给吞没了。她抬头望着站在身旁的长相英俊、行动敏捷的儿子。她的眼睛很蓝,很蓝,比勿忘我草还要蓝。她似乎对杰拉德很有信心,却又感到有些不放心。“你怎么样?”她用轻得出奇的声音问道,好像只是说给他一个人听,“你不会很紧张吧?”“不,妈妈。”他带着冷笑回答,“你很明白,总要有人陪到最后的。”“是吗?是吗?”母亲急促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把这种事揽在自己身上呢?你能做些什么?事情总会有结局的,不用你操这份心。”“是的,我并不认为自己会有多大用处。”他回答,“可是,我们总感到有点于心不安。”“你就是心太软,不是吗?这事你觉得不好对付吧?你生就要做大人物的,别在家里埋没了你的才能。你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家呢?”显然,这些话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的。杰拉德颇感惊讶。“妈妈,在这种关键时候,我认为一走了之是没什么好处的。”他冷冷地说。“自己拿主意吧。”母亲说,“照顾好自己,那是你自己的事。你的负担太重了。一定要注意,否则你就会陷入困境。”“我很好,妈妈。”他说,“不用为我担心,你放心好了。”“让死人去埋葬死人吧,不要把你自己也赔进去——这就是我对你的忠告。我很了解你。”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没有回答她的话。母亲一声不吭地坐在椅子里,那双好看的白皙的手紧握着安乐椅的扶把。[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四章 死亡与爱情(3)
“你不能这么做。”她的语调简直有点尖刻,“你没那个胆量,你弱小得像只猫,真的,一直这个样子。这位年轻的小姐今天住这儿吗?”“不,”杰拉德回答,“她今晚要回家的。”“那她可以坐单匹马车。家离这儿远吗?”“就在贝尔多佛。”“啊!”老妇人从未正眼瞧过古迪兰一眼,不过她此时似乎感到了她的存在。“杰拉德,你总想把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母亲说着,颇为费力地站了起来。“要走吗,妈妈?”他彬彬有礼地问道。“我得回楼上去了。”她说着转向古迪兰,向她道了晚安,然后缓缓地向门口挪去,仿佛已经不会走路一样。走到门口时,她默默地把脸朝杰拉德凑过去,他吻了她。“不要再送了。”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出,“不必再送了。”他向她道了晚安,看着她走到楼梯口,慢慢地往上爬。然后,他关上门,回到古迪兰身边。古迪兰也已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妈妈是个怪人。”他说。“是的。”古迪兰附和道。“不过很有主见。”“不错。”她赞同道。然后,两人又都沉默无语了。“你要走了?”他问,“等一下,我去叫人备马。”“不用了。”古迪兰说,“我想走回去。”他许诺过要陪她一起走完这段又远又冷静的路,而她也希望他这样做。“还是坐马车吧。”他建议。“我更愿意走回去。”她的语气很坚定。“当然可以!那我陪你走回去。”他戴上帽子,在礼服外罩上一件大衣。两人走进茫茫黑夜。“抽枝烟,”他站在门廊的一角对她说,“你也来一枝吧。”很快,空气中散发出一股烟草味。两人踏上了草坡间下斜的车道,道两旁是修得整整齐齐的树篱。他想伸手去搂她。他想如果自己能搂住她,紧贴着她走路,那么他就能使自己保持平衡。因为他感到自己现在就像一只天平,天平的一边正向那无底的深渊沉下去。他必须借助什么来获得平衡,而现在这个希望就在身边。他根本没考虑她是否会同意,就把手臂轻轻地滑向她的腰间,搂紧了她。她几乎要昏过去,感到自己被人占有了。但他那强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搂着她,叫她动弹不得。她屈服了,就像死了一般,任他紧紧地楼着她,两人一同在暴风雨般漆黑的黑夜中行走。他揽着她,感到了完美的平衡。于是他突然感到自己自由了,完美了,强壮而高大起来。他抬手从口中取下香烟,扔在漆黑难辨的树篱里。然后,他就能更自如地揽住她了。“这样更好。”他得意地说。他的欢快对她而言,就像是一剂甜甜的砒霜。她对他竟是如此重要!她情不自禁地吸吮着这毒药。“你心情好些了吗?”她渴切地问。“好多了。”他用同样热切的语调回答。她紧紧地依偎着他。他感觉到了她柔软的肤肌和温馨的气息。“如果我能够替你分担忧愁,那我会很快乐的。”她说。“是的。”他回答,“要是你不能,就没人能够做到这一点了。”“是。”她自言自语道,心中涌起一股出奇的快感。他们走着,他把她搂得越来越紧,最后几乎是架着她在走。他是那样强壮有力,令人无法摆脱。她怀着一种美妙的、飘飘然的感觉,和他一起在夜色中走下野风呼啸的山岗。远处,贝尔多佛镇微弱的黄色灯光依稀闪烁着,散落在另一座山丘上。他俩仿佛是与世隔绝,行走在这宁静、荒凉的黑夜中。“你究竟把我看得有多重要?”她的口气几乎有些抱怨,“你知道,我不明白,也不理解。”“有多重要?”他痛苦、激动地叫了起来,“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你就是一切。”他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但这是真心话。所以他抛开了一切顾忌,向她吐露了心曲。他竭尽全力爱护她,她就是一切。“可我不敢相信。”她轻声说。她浑身因为激动和疑虑而颤抖着。她企盼的就是这句话,就是这一句。可是,当她亲耳听见他嘴里吐出这陌生而令人激动的实话时,却又不敢相信。她不敢相信,不信这是真的。可她终究还是相信了,不由得欣喜若狂起来。“为什么?”他问,“你为什么不相信?这是真的,就像我们此刻站在这里,全是真实的。”他和她静静地站在风里,“除了你,我对一切都不在乎。我关心的不是我的存在,这一切都是你的。我可以将自己的灵魂出卖上万次,却忍受不了因为没有你而给我带来的痛苦。我害怕孤独。我说的全是真话。”说完,他把她搂得更紧了。“别这样。”她喃喃地说,有些害怕。可是这正是她所期待的呀。她为何这么没有勇气呢?他们又上路了。他们是那么陌生,却彼此靠得这么近,真让人难以置信。他们已经走下了山岗,来到了矿区铁路拱桥下。古迪兰熟悉这拱桥,桥壁是由方形的石头砌成的。一面长满青苔,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另一面却干燥平整。她曾站在墙下,听火车隆隆地从头顶上飞驰而过。她也知道,每到下雨天,在这座黑暗孤零零的大桥下面,年轻的矿工就会和他们的心上人站在阴影里谈情说爱。所以,她也很想和自己的心上人站在桥下,在黑暗中接受情人的亲吻。离桥近了,她的步子也渐渐放慢。[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四章 死亡与爱情(4)
他们伫立在桥下。他把她紧紧搂住,将她拥抱在自己胸前。他那强壮有力的身体僵硬地颤抖着,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搂紧她,她粉碎了,粉碎在他的胸脯上,感到头晕目眩。就在这桥下,矿工们都这样拥紧他们的情人,把她们拥在自己胸前。而现在,矿主人却把自己搂在怀中!啊,这是多么令人陶醉。她感到自己就要昏过去了,要在他那颤动着、强壮的臂膀和怀中死去。慢慢地,强烈震颤停了下来,变成了缓缓的起伏。他松开她,背靠着墙壁站着,又把她揽过去。她几乎失去了知觉。那些矿工们也一定是这样背靠着墙站着,搂抱着心上人亲吻,就像现在这样。啊,可是他们的吻会比这位矿主人更温存、更有力吗?甚至他修剪得短短的硬胡茬,也是那些矿工们不会有的。矿工们的恋人们会和她一样,含情脉脉地把头靠在他们的肩头,从桥下遥望远处黑暗的山上那一条黄色的光带,看着模糊的树影,或者往另一个方面望着矿上堆木场上的房屋。他的手紧紧地搂着她,似乎要把她那柔软温暖的身子融进自己的体内,他贪婪地渴望着她的肉体所带来的快乐。他一把抱起她,像把酒倒入杯中一样,要把她融进自己的体内。“这比什么都值。”他用富有奇怪穿透力的语调说。她微叹了口气,似乎已被溶化了,要流进了他的躯体里内。她仿佛变成了一股温暖、珍贵的琼浆,像麻醉剂一样,缓缓注入他的血管。她搂住他的脖子,他吻了她。她只感到浑身酥软,已融进了他的身体里。他就是那坚实牢固的酒杯,承接着她的生命之浆。她就这样偎着他,听任他将自己抱起,悬在空中,在他的一个吻下融化、融化,流入了他的四肢和骨髓。似乎他是块软铁,满载着她生命的电流。她神情恍惚,她的意识渐渐远去了。她的一切都溶化了、流淌着。她一动不动地依偎在他身上,和他融为一体,就象闪电躺在一块纯洁、柔软的石头中。于是,她的一切都随他而去了,他也因此变得更加完美、成熟。当她睁开眼睛,看到远处闪烁的灯光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世界还依然存在。自己怎么还站在桥下偎在他怀里?杰拉德——他又是谁?对她来说,他就是个美妙的冒险家,是一个令她渴望的未知世界。她抬起头来,在黑暗中看见了他那张轮廓清晰的男人的脸。他身上似乎散发着微弱的白色光芒,好像他是一个未知世界的来客。虽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她仍然直起腰,像夏娃把手伸向智慧树上的苹果那样,吻了他,用她那纤细的手抚摸着他的脸,手指在他脸上摩挲着。他是那么完美无缺,却又是那样陌生——啊,太可怕了!她心中一阵颤栗。这张男人的脸,就是一只闪光的禁果。她又吻了他,手指又伸到他脸上,抚摸着他的眼睛、鼻子、眉毛和耳朵,然后是脖子。她想了解他,要通过触摸来占有他。他的身体强壮而匀称,轮廓分明,简直令人不可思议。她想抚摸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直至她的双手完全拥有了他。啊,倘若她能够和他发生那种珍贵的“关系”,她就会感到满足。因为他太让人捉摸不透,在常人的世界中,他是个冒险的家伙。“你太美了。”她喃喃道。听到她的赞美,他一时感到茫然。她感到他在颤抖,于是情不自禁地紧紧压在他身上。他已无法控制自己了。她的手指已将他完全控制住,它们在他身上激起了无穷无尽的欲望,就像死亡一样难以抗拒。但是,她很清楚现在该适可而止了。他身上还有多少自己不曾了解的地方呢?啊,太多了,太多了。她还要用敏感的双手在他那生机勃勃的身体上耕耘好多天呢。啊,她那双手迫不及待地渴求爱抚他。可是,目前已经足够了,她的心只能承受这么多。太多了反而会填满她那玻璃杯似的心灵,最后将它撑破。现在这些就够了,一时间她满足了。今后还将会有更多的日子,她要让双手像小鸟一样,在他那田野般神秘、有力的身体上觅食,直到心满意足为止。甚至是杰拉德,也希望她能阻止自己,不让事态再发展下去。因为渴求总比占有更好,强烈的欲念所带来的后果往往非常可怕。于是,他们又朝镇上走去,朝星星点点闪烁着的灯光走去,一直走到山谷里漆黑的公路上。最后,他们来到了小路口。“别再送了,”她说。“你不希望我再送一程吗?”“这样更好,晚安。”她伸出手。他一把捏住了她的手,吻了吻那令人销魂的手指。“晚安。”他说,“明儿见。”他们分手了。他回到家后,浑身充满了力量和对生命的渴望。可第二天她并没有来,只送来了一张纸条,说是患了感冒无法出门。这真折磨人!但他还是耐下心来,写了一封短信,说没见着她十分不安。第三天,他没出家门,去办公室似乎已纯属徒劳之举。父亲熬不过这个星期了,于是他茫然地呆在家中。在父亲房间里,杰拉德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屋外是一幅沉郁的冬景。父亲躺在床上,面无血色。一位穿白大褂的漂亮护士默默地出来进去,四处忙碌着。屋里散发着科隆香水的气味。护士出去了,留下杰拉德一人面对着死亡,面对着屋外荒凉的冬景。[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四章 死亡与爱情(5)
“丹雷矿里面的积水还多吗?”床上传来父亲的问话,声音微弱,还带着几分抱怨。他问的是威利湖里漏进矿井里的水。“还有些。我们要抽干湖里的水。”杰拉德回答。“是吗?”声音微弱得转瞬即逝。屋里又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病人面色惨白,紧闭着眼睛,那样子比死人还要毫无生气。杰拉德转过头去。他感到自己的心枯萎了,再这样拖下去,他的心会腐烂的。突然,他听到一声奇怪的响声。转过头去,只见父亲双目圆睁,浑身抽搐着、疯狂地挣扎着。杰拉德站起来,吓呆了。“呼嗬,嗬……嗬……”父亲的喉咙里传出骇人的哽咽声,恐怖的目光发疯般地投向杰拉德寻求帮助,可是无济于事。这目光茫然无睹地掠过杰拉德,随即酱紫色的血和污物涌上了这张痛苦不堪的脸。痉挛的身体松弛了,头耷拉到一边的枕头上。杰拉德惊魂未定,呆立着。他想动一动,可是又动不了,四肢根本不听使唤。护士悄悄地走了进来。她看了看杰拉德,然后朝床上望去。“啊!”她轻轻发出一声呜咽般的叫喊,急步向床边奔去。她弯下腰去,惊恐地叫了起来。随后,她恢复了常态,转身拿来了毛巾和海绵。她仔细擦着死者的脸,一边轻声呜咽着:“可怜的克瑞奇先生!可怜的克瑞奇先生!唉,可怜的克瑞奇先生!”“他死了?”响起了杰拉德尖细的声音。“是的,他去世了。”护士抬头看着杰拉德的脸,轻声呜咽道。年轻漂亮的护士此时颤抖个不停。一丝笑意浮现在杰拉德的脸上,压过了恐惧。他走出了房间。他要去通知母亲。上楼时,碰到了弟弟巴西尔。“他死了,巴西尔。”他他无法压低嗓门,无法掩饰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欣喜来。“什么?”巴西尔叫道,脸刷地变白了。杰拉德点点头,然后朝母亲的卧室走去。母亲穿着紫色的睡袍,慢条斯理地做着针线,一针又一针地缝着。她抬起蓝眼睛,从容地看着杰拉德。“爸爸死了。”他说。“他死了?谁说的?”“哦,妈妈,你看到就知道了。”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慢慢地站起身。“你去他那儿吗?”他问。“对。”她回答。孩子们已围在床边哭成一团。“哦,妈妈。”女儿们发疯般地大声痛哭着。但母亲只径直朝床边走去。死者安卧在床上,似乎安详地人睡了,就像一个天真纯洁的孩子在酣睡。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僵硬。她沉郁地看了他一会儿。“哎。”她终于悲叹一声,就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你去了。”她低头看着他,有几分钟站着一句话也不说。“祈祷吧!”她强烈地要求他们,“为你们自己祈祷吧,因为你们的父母无法帮助你们。”“哦,妈妈。”女儿们恸哭起来。但是她已经转身走了。孩子们也都各自匆匆离去了。当古迪兰得知克瑞奇先生病逝的消息后,她感到了深深的自责。她一直远远地躲着杰拉德,生怕他会认为自己是个唾手可得的浅薄女子。现在,杰拉德正处在困境中,可她还这么冷漠。第二天,她像往常一样去找温妮弗雷德。温妮见到她很高兴,两人又在与世隔绝的画室里工作起来,这对她们来说是莫大的快乐。这儿是一个自由的空间,全然没有家里那种混乱和痛苦的气氛。古迪兰一直呆到晚上,她和温妮弗雷德无拘无束地共进晚餐。晚饭后,杰拉德来了。高大宽敞的画室里人影绰绰,弥漫着咖啡的香味。古迪兰和温妮弗雷德坐在房间远处靠近火炉的小桌子旁,桌上的灯光很弱。她们组成了一个小小的世界,两个姑娘的身边围绕着美丽的影子,头顶上是幽暗的梁和椽木,下面是影影绰绰的凳子和工具。“你们在这可真惬意啊!”杰拉德说着走过来。屋里壁炉里的炉火正旺,壁炉前面铺着的是一块天蓝色的土耳其地毯,小小的橡木桌上铺着蓝白相间的桌布,上面摆着一些甜点心。古迪兰用一个旧的铜壶在煮咖啡,温妮正在用小平底锅在热牛奶。“喝咖啡了吗?”古迪兰问。“喝过了。不过我还想和你们一起再喝点。”他说。“那你只能用玻璃杯喝了,我们只有两只杯子。”温妮弗雷德说。“无所谓。”他说着搬了把椅子来到姑娘们中间。她们有多快乐,和她们在一起是多么幸福啊!一天来,他为葬礼而奔波忙碌,而现在那个世界不复存在了,他很快便感到了这里的魅力和魔力。她们的东西都很精致。两只镀金的猩红色杯子,样子小巧玲珑;一只绘有圆点的黑色小罐;那只样式奇特的咖啡壶正不断地飘出一股淡淡的香味。这种氛围使杰拉德陶然若醉。他们都坐着,古迪兰小心翼翼地为大家倒上咖啡。“要加牛奶吗?”她问。“不,我不要。”他回答。于是,她很谦恭地把一杯咖啡放在他面前,然后自己拿起了玻璃杯。她似乎很愿意为他效劳。“你为什么不把玻璃杯给我?你用它可太难看了。”他说。他宁可自己用玻璃杯,而让她享用那精致的咖啡杯。但是她没有回答,而是欣然接受了他们之间悬殊的差别。[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四章 死亡与爱情(6)
“你们还挺会理家。”他说。“是啊。不过,一有客人我们就不自在了。”温妮弗雷德接口说。“是吗?这么说,我是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忽然他感到自己穿的丧服和这里的环境是多么不相称。古迪兰一语不发,静坐着,并不想和他答话,在这种场合,最好不要谈正事。于是他们轻松愉快地闲谈着,直到他们听到楼下有人牵出马,嘴里喊着“倒——,倒——”,把马套进准备送古迪兰回家的马车里。于是她穿戴好,,同杰拉德握了握手,没敢正眼看他的眼睛,接着就走了。葬礼令人心烦意乱。仪式结束后,大家喝茶时女儿们一个劲儿地念叨:“他是我们的好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要么就说,“要再找一个爸爸这样的好人可不容易。”杰拉德默认了这一切。人们惯于这样,只要地球还在转,人们就不会抛弃这些世俗的观念。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温妮弗雷德憎恨一切。她独自躲在画室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盼望着古迪兰来看她。幸运的是大家很快就各奔东西了。克瑞奇一家人从来都不在家呆太久。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就剩下杰拉德一个人了。就连温妮弗雷德也被姐姐劳拉带到伦敦散心去了。可是当杰拉德真的孤身一个人的时候,他又感到难以忍受了。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总感到自己是缚在深渊口上的人,不管他怎么挣扎,他都无法回到坚实的大地上来,找到一块立足之地。他在空虚和苦闷的边缘徘徊。不论他想什么——无论是朋友,还是陌生人,工作还是娱乐,浮现在脑海里的只有那个万丈深渊。眼前没有一根救命稻草,等待他的只有绝路一条。一开始他保持着沉默,竭力保持镇定,盼着这种境况会烟消云散,望能够经受住这个严酷的惩罚,让自己返回现实世界中来。但是,这绝境并未过去,等待他的是更剧烈的危机。第三个夜晚到来时,他心中充满了恐怖。他无法再忍受一个晚上了。另一个夜晚又将来临,他又要被生活的链条挂在无底深渊的边上。他不能忍受,再也不能忍受了。他害怕极了,他再也不敢相信他自己的力量了。要是他跌进这无底的深渊中,就将永远无法上来。吃完饭,他不敢再经历一次那种极度的空虚,于是急忙穿上靴子和大衣,走向那漆黑的夜色。这是一个浓雾弥漫的黑夜。他跌跌撞撞走过树林,摸索着朝磨坊走去。伯基不在。很好,他心里竟有点高兴。他转身上了山坡,摸黑爬上了陡峭的山坡,在黑暗中迷了路。该往哪儿去呢?管它呢。他继续乱摸着前进,终于又上了一条小路,然后他穿过一片树林。他的脑袋一片茫然,只是机械地向前走,没有思想,也没有知觉。他走出了树林,来到一片开阔地,再沿着田边的树篱一直往前走,走到了出口。最后,他终于走上了公路。刚才他一直在漆黑的夜色里摸索,现在他得找到方向才行。他伫立在黑夜中宽阔的公路上,一直站了许久。突然,他听见了脚步声,接着一个光点在摇晃。他马上迎了上去。来的是一个矿工。“能告诉我这条路通向哪里吗?”他问。“这条路吗?啊,到怀特莫。”“怀特莫?噢,谢谢。我以为我走错了。晚安。”“晚安。”矿工大声地说道。杰拉德估计了一下自己的位置。至少到怀特莫之后他就会知道了。他暗自庆幸自己走上了一条公路。他继续往前走,仿佛梦游一般。那就是怀特莫镇吗?——是的,有国王的头像——那是高大的城门。他几乎是冲下陡峭的山坡,绕过凹地,穿过小学,来到了威利青枝教堂。这是教堂的墓地!他停住了脚步。他马上翻过墙头,跳进墓地,在坟墓中穿行。即便是在黑暗里,他仍能够看清脚边一束束白花。就是这个坟墓。他蹲下身去,花朵潮湿、冰冷,枯萎的菊花和晚香玉发出一种腐烂的气味。此刻,在黑夜笼罩下的阴冷墓地中,他就是中心。但是这儿没有他需要的东西。他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丝毫没有理由。他感到心口似乎也被粘上了冰冷而肮脏的泥巴。可是去哪儿呢?——回家?绝不。回去也没用,甚至更糟,不能回去。那么去哪儿呢?一个危险的计划忽然在他脑中形成了,就像是一个现成的答案,那就是古迪兰——她一定呆在家里。他可以去找她,对,他一定要接近她。即便是要了他的命,他也在所不惜。他要孤注一掷了。他穿过田野,直直向贝尔多佛奔去。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没人会看见他。他的双脚又冷又湿,沾满了泥,沉甸甸的,但他坚定不移地向前走着,像一阵风,直直地走下去,好像是向着他的命运。杰拉德走过许多黑乎乎的商店和房子,转身拐向一条黑乎乎的小路,路的尽头是一片漆黑的田野。快到目的地了,他放慢了脚步,不知道该怎样办。要是大门已经关上了,那该怎么办呢?门并没有关。他看到大窗子里还有灯光,他听见了说话的声音,还听到“咣咣”的关门声。他那灵敏的耳朵立刻听出那是伯基的声音,锐利的目光一下就看见伯基和穿着淡色长袍的欧秀拉站在花园的小径。欧秀拉挽着伯基的胳膊,两人走下台阶,走到路上来。[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四章 死亡与爱情(7)
杰拉德立即躲进黑暗之中。只见他们兴冲冲地谈着天走过去了。伯基的声音很低,但欧秀拉的嗓门却又高又脆。等他们过去后,杰拉德赶忙朝大门走去。餐厅的大窗已放下了百叶。他发现门还敞开着,厅里柔和的灯光倾泻出来。他轻轻地快步向前走,边朝大厅张望。厅里的墙上挂着几幅图画和牡鹿的角,楼梯在厅的一边,紧靠着楼梯的是餐厅半开着的门。杰拉德紧绷神经,屏气疾步走进大厅,一边打量着宽敞、舒适的房间。火炉旁的一把椅子上坐着睡觉的父亲,脑袋偏靠在榆树做的壁炉架上。仿佛稍有声音就会惊醒他。杰拉德站着迟疑了一会儿。他看了看这位父亲身后的过道,那儿一片漆黑。他又没了主意。然后,他一溜烟似地上了楼梯。他的知觉几乎是超常的细致,好似他的意志能笼罩这半睡半醒的房子。他上到第一个拐弯处,站下,几乎不敢喘息。这里与下面的门相对应的地方也有一扇门。这可能是母亲的房间。他能够听见她在烛光中来回走动。也许她正在等丈夫上楼吧。他又朝黑乎乎的楼道望去。然后他蹑手蹑脚地沿着过道向前走,手指尖摸索着墙壁。又一扇门。他停下来倾听着,听见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不是这间。于是他又轻轻往前走,又来到一扇门前。只见门半掩着,屋里黑着灯。空的。接下去是浴室,可以闻出肥皂味和热乎乎的气息。走到尽头又是一间卧室,有个人在轻轻呼吸。这是她。他万分小心地拧了一下把手,门轻轻响了一声,裂开一条缝。然后,他把门推开一点,又推开一点。他的心都快停止跳动了。他进了屋。睡着的人还在轻轻地呼吸着,屋子里很黑。他一点一点地向前摸去,手脚并用。他的手触到了床,听见了呼吸声。他又靠近了一点,俯下身去。可待他凑近时,他大失所望,发现眼前是一张小男孩黑乎乎的圆脸。他定定神,转过身,瞧见远处的门缝里透出一线微弱的光。他迅速退出来,将门虚掩,飞也似地跑下楼道。在通道尽头,他犹豫了。等一等再逃走还来得及。但他绝不肯善罢甘休,仍旧固执地要找到她。于是他像幽灵一样飘过父母的卧室,朝三楼爬去。他的重力把楼梯压得吱吱作响,这可真让人气恼。唉,如果下面母亲的房门刚好打开,她看到他可怎么办,那可就糟透了。要真是那样,也只好听天由命了。他默默地沉住气。他还没走上三楼,就听到下面传来快速的脚步声,外面的门关上了。他听到了欧秀拉的声音和父亲迷糊的应和声。他赶忙把身体贴在楼台上。又是一扇半开着的门,里面空无一人。他用手摸索着疾行,生怕欧秀拉上楼来撞见他。接着他又发现了一扇门。他屏神凝气,侧耳细听,听到有人在床上翻动。这肯定是她了。他轻轻拧动门把手,但听咔哒一声,他屏住了呼吸。床上传来翻身的声音,他的心滞住了。然后他又旋了一下把手,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门又发出了刺耳的声响。“欧秀拉?”古迪兰有点害怕地问。他赶紧推门进去,把门关上。“是欧秀拉?”又是古迪兰恐慌的声音。他听见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再不回答她就会叫喊起来了。“不,是我。”他边说边摸索朝她过去,“是我,杰拉德。”她惊愕万分,呆坐在床上。她太惊讶了,以至忘记了害怕。“杰拉德。”她惊诧地重复道。他已走到床边,无意中伸出手去,黑暗中触到了她温暖的乳房。她赶忙闪向一边。“让我点上灯。”她说着跳下床来。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听到她摸到火柴盒时的响动。然后她划亮了火柴,点亮了蜡烛。屋子亮起来了,随后烛芯下沉,屋内又暗淡了片刻,最后重又亮了起来。她望着站在床头的他。他的帽檐低压在眉毛上,黑大衣的纽扣一直系到下巴。“你是怎样进来的?”她问。“走楼梯上来的,门开着。”“这扇门我也没关。”她说。她赶忙跑到门口,轻声锁上门,然后又走了回来。她满目惊恐,两颊绯红,浓密的短发和拖地的白色长睡袍,那模样真是太美了。她看到他的靴子上沾满了泥,甚至裤子上也都是泥点。她怀疑楼上楼下都留下了他的脚印。他站在她卧室凌乱的床边,显得十分奇怪。“为什么要来?”她的语调中夹着埋怨。“我想来。”他回答。从他的脸上她能看出这点。是命运驱使他来的。“你简直成了泥人了。”她嗔怪地说。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我是摸黑走来的。”他回答,但心里却不免得意。两人沉默了片刻。他站在被子掀开的床的那一边,她在另一边。他甚至连帽子都没摘。“那么,你想让我做什么?”她挑衅地问道。他看看旁边,没回答。若不是这张独特而又陌生的脸长得如此英俊,洋溢着神秘莫测的魅力,她一定会把他赶走的。可是他的确是太美了,太神秘了,她完全被他脸上那纯粹的美吸引住了,令她陶醉。“你要我做什么?”她用冷淡的语调又问了一遍。[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四章 死亡与爱情(8)
他像刚从睡梦中醒来,忙脱掉帽子,朝她走去。但是他不能碰她,因为她穿着睡衣,光着脚,而他却浑身是泥,湿漉漉的。她睁大眼睛望着他,满目疑虑,向他提了一个最后通碟般的问题。“我来——因为我必须来。”他回答,“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她疑惑地看着他。“我必须问。”她说道。他轻轻地摇了一下头。“无可奉告。”他茫然答道。他身上有着一种奇特的简朴和天真直率的气质,她觉得他就是年轻的赫耳墨斯①。①赫耳墨斯,希腊神话中众神的信使。“但为什么你要到我这儿?”她执意问道。“因为……只能这样。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你,那也就没有我。”她睁大眼睛看着他,流露出迷惑、受宠若惊的神色。他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就像着了魔似的。她叹了口气,茫然若失。她也别无他择。“把靴子脱了吧。”她说,“一定湿透了。”他摘下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解开了大衣的扣子,抬起下巴解开喉咙口处的纽扣。他那很漂亮的短发给弄乱了。他的一头金发很迷人,像麦子一样。他迅速脱去外套,松开黑领带,解开了他衬衫前的饰纽,每个饰纽上都镶有珍珠。她听着,观看着,心想最好不要让人听见这种劈啪作响的声音。他是来寻求保护的。她任凭他拥抱她,紧紧地拥着她。他在她身上找到了无穷的安慰,向她尽情地倾泻压抑在心中的困惑和死亡的威胁,从而自己再次获得了完善。这真是太美妙、太神奇了。他不由得一阵狂喜,欣慰又惊奇。而她,也顺从地接受了他的爱抚,象一件容器收容着他的苦痛。她已无力抗争。她在狂喜和剧痛交杂的强烈感情中顺从地承受着这一切。他扑进她那温柔暖和的怀抱,一种美妙的热浪进入了他的血管中,又重新给了他生命。他感到自己在溶解,在下沉,在她那充满生气的浴盆里得到了休息。她的心似乎是一轮不可征服的太阳,他正朝着它的光辉和滋养万物的力量越走越近。他的所有血管——那些曾经被残害、割裂的血管随着生命的进入,就像是被太阳万能的光线所照耀,最后又慢慢恢复了。他那本来已经归入死海的血液,亦缓缓回潮,坚定,美妙,有力。他感到自己的四肢因注满了活力而膨胀,灵活起来。他的躯体获得了一股莫名的力量,他又成了一个健壮的男子汉。同时,他又是一个得到了安抚和获得了新生的孩子,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而她呢,她就是生命的甘霖。他敬慕她。她是生命的母亲和源泉,他是孩子和男子,受到她的抚爱后才变得完善。他的整个外壳几乎已死去,但是她身体中那股神秘而又温柔的电流,传遍了他的全身,仿佛将他重新置于母亲的腹中孕育成长。他的大脑受了伤害枯萎下去,脑组织像是被摧毁了。他不知自己究竟受了多重的伤害,也不明白他的组织、他的脑组织是怎样被死亡的腐蚀液所破坏的。现在,当她分泌出来的琼浆缓缓流遍他的全身时,他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就像植物遭了霜冻从内部向外裂开一样受了重伤。他把他坚硬的头埋在她的乳房之间,用手紧紧地挤压着她的乳房。她也用颤抖的双手将他的头紧紧压在自己胸脯上。此时,他躺在那儿,感到心荡神移,而她的头脑却十分清醒。他像个安睡在腹中的胎儿,浸润在那奇妙的、孕育生命的暖流中。啊,但愿她能把这生命之液赐给他,那他就将复苏,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他有些害怕她会在还没有完成以前拒绝他。于是他像个婴儿在等待哺乳,依偎在她的胸前,使她无法脱身。他那萎缩的、破坏了的脑膜开始松缓、柔软起来,那些枯僵和摧损的组织重又变得柔软灵活,他又获得了新生。他对她感激不尽,仿佛她就是上帝,或是给自己哺乳的母亲。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自己有一种说不出的睡意,身上袭进一种疲乏之后恢复的睡意。而古迪兰却躺在那儿,睡意全让满脑的思绪给赶跑了。她一动不动地张大眼睛看着黑暗。她的神志很清醒,而杰拉德已搂着她进入了梦乡。她似乎听见了拍岸的浪涛声,绵长悠长、缓慢、阴郁,仿佛随着命运的节奏拍打着。这无尽的缓慢的、忧郁的浪头占据了她的生命。她似乎可以看到永恒——可又什么都看不见。她心里一清二楚,可又意识到些什么呢?她思绪万千,这种情绪令她惶惶不安。她一动不动地躺得太久了,于是动了动身子,又恢复了知觉。她突然想要看看他。但是她不敢点灯,生怕弄醒他,她不想打扰他好不容易才从她这儿得到的好梦。她轻轻地挣脱开他,支起身来看他。她觉得房间里似乎有一丝微弱的光,正好能让她分辨出他的轮廓。他睡得正香呢。在黑暗之中,她仿佛可以把他看得更清楚。但是,他又是在那么远的地方,在另一个世界中。啊,她几乎要痛苦地叫出声来。他是那么遥远,却又那样完美无缺。她看着他,好像在看着一块鹅卵石,躺在黑暗但清澈的水底。她被抛在一边受着折磨,而他却化作了无知觉的、遥远的幻影,闪着朦胧的光。他是那么英俊,又遥不可及。他们永远不会结合在一起。啊,这可恶的、残忍的距离将会永远地隔在他们俩之间。[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四章 死亡与爱情(9)
没有别的选择,只有静静地躺着忍耐。她对他充满了无限的柔情,但是在内心却生起一股邪恶的嫉恨:他在另一个世界里无忧无虑地睡着,而自己却难以成眠,备受折磨,像是被遗弃在黑暗之中。她躺在那儿,神志非常清醒,这种超常的知觉使人疲惫不堪。教堂的大钟准时地报着钟点,而她却觉得似乎报得太勤了。她可以很清楚地听到报时的钟声,然而他却睡得很死,就好像时间是静止不动的。她太疲倦了,精疲力竭了。但她必须让头脑保持高度的清醒。她想到了所有的事情——她的童年、少年,一切忘却的事情,一切没有实现的想法,一切与她自己、家庭、朋友、恋人、熟人、所有的人有关的事。她好像正从漆黑的海底拖起一根闪闪发光的回忆绳索,拖啊,拉啊,要把它从无底的往事的大海中拖起,可是怎么也拽不到头,它是没有穷尽的。她只得拉,不停地拉这根闪闪发光的绳子,把它从潜意识的无底深渊中拉出来,直到她疲惫、痛苦、甚至崩溃。可是她没有成功。唉,要是能把他唤醒就好了!她不安地翻了个身。什么时候叫醒他让他走呢?她又在不知不觉中恢复了清醒的知觉。但是,唤醒他的时刻就要到了,这使她感到如释重负。夜色中,教堂的钟敲了四下。感谢上帝,黑夜就要过去。5点一到,他就必须走了。到那时她就自由了,可以轻松一下做自己的事了。此刻,她就像一把刀,在磨刀石上磨着一样无法入睡。而那个男人,就像恶魔一样并肩躺在自己身旁。漫长的最后一个小时终于过去了。在经历了这个永恒的黑夜之后,她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是的,外面响起了悠扬洪亮的钟声。她等待着,抓住每次缓慢而又决定命运的振动,“3、4、5!”到点了。她如释重负。她支起身,温柔地斜靠着他,吻了他。她不忍心叫醒他。过了一会儿,她又吻了他一下,可他仍毫无反应。亲爱的,他睡得那么沉!真不该把他从梦境中唤醒。她又让他睡了一会。但是他真是该走了,非走不可。她满怀柔情地捧起他的脸,吻他的眼睛。他睁开了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的心骤然停止了跳动。为了躲避黑暗中他的眼睛,她弯下身吻了他,轻轻地说:“亲爱的,你该走了。”但她却很害怕,心里很难受。他一把楼住她,她的心直往下沉。“你一定得走,亲爱的。时间不早了。”“几点了?”他问。“五点多了。”她告诉他。可是他只顾用双臂抱住她,她的心在痛苦地哭泣。她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你真的必须走了。”她说。“再呆一会儿。”他回答。她静静地躺着,偎依在他身旁,但是态度却很坚决。“再呆一会儿吧。”他又说了一遍,把她搂得更紧了。“马上就走。”她说,口气很硬,“我恐怕你不能再久呆了。”她的语气很严厉,于是他松开了她。她脱身下床,点上蜡烛。一切都结束了。他起身下床,浑身发热,充满了活力与欲望。但是在烛光下当着她的面穿衣服,他有些害羞。他觉得在她对他有些不满的时候,他却向他展示了自己、暴露了自己,这让他感到有点耻辱。他匆忙穿好衣服,连硬领和领带都没戴。她也觉着看男人穿衣服是件丢人的事:可笑的衬衫、裤子和背带。一个念头闪现在她脑子里。“有点像个工人起床去上班。”古迪兰想,“而我就像工人的妻子。”想到这儿她突然感到厌恶、讨厌他。他把硬领和领带放进大衣口袋,然后坐下来穿靴子。靴子沾满了泥水,袜子和裤角也满是泥水。不过他的身体却是暖洋洋的,浑身是劲。“下了楼再穿靴子吧。”她说。他一言不发,立刻脱下了靴子,拎在手里。她穿好拖鞋,披上了一件很宽松的睡衣,已经准备就绪。她看了看他,见他正站着等待自己:黑色上衣一直扣到下巴底下。他的帽沿压得很低,手里拿着靴子。那可恶的情欲之火又在她胸中燃烧起来。它没有完全消失。他的脸热情洋溢,眼睛炯炯有神,充满了活力,是那样完美。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老了,衰老了。她步子十分沉重地走过去,让他来吻她,他很快地吻了她一下。她希望他那热情但无表情的美不要把她搅得神魂颠倒,令她屈服。这是一种重负,她反抗着,但无法躲避。然而,当看到他那男人的两道直眉,十分小巧优美的鼻子和极冷漠的蓝眼睛的时候,她明白自己对他的情欲还未得到满足,也许永远也得不到满足了。只是现在她很累,心中有一种十分厌恶的疼痛。她希望他快离开。他们匆匆下楼,响声听上去很大。她包着鲜绿色的围巾,举着蜡烛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她一路担惊受怕,生怕家里人被吵醒。他却满不在乎,根本不怕被人发现。她很讨厌他的这种态度。一个人必须小心行事,必须得保护自己。她领着他到了厨房,那儿干净整齐,就好像这个女人刚收拾过一样。他抬头看了看钟,已5点20分了!于是他坐在椅子上穿靴子。她等待着,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她太紧张了,真盼望这一切快些结束。[返回目录]
第四篇 第二十四章 死亡与爱情(10)
他站了起来,她打开后门,向外张望了一下。外面仍旧是阴冷的夜,黎明尚未到,天空中仍悬着一弯朦胧的月影。她不用出去了,她暗自庆幸。“那么,再见了。”他低声说。“我送你到大门口。”她说。她又快步走在前面,提醒他脚下留神。到了大门口,她站在台阶上,而他则站在下面。“再见了。”她小声道别。他礼节性地吻了她一下,然后转身走了。听着他迈着坚定的脚步上了路,她心里十分难受。唉,那无情的脚步声。她关好大门,悄无声息地匆匆上楼钻进被窝。当独自一人时,她感到总算安全了,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她在床上蜷缩着,躺在他身体所压出的印迹中,享受着他留下的温暖。她感到兴奋至极,筋疲力尽,带着少有的满足进人了梦乡。杰拉德在黎明时分的黑暗中疾步行走,没碰到一个人。他的头脑是一片沉寂和空白,像一潭静静地水。他那温暖的身体充满了活力和勃发的朝气。他快步走着,满怀自信地朝肖特兰茨走去。[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五章 结婚与否(1)
布朗文一家打算搬出贝尔多佛。父亲这时候要住在城里了。伯基已开了结婚证明,可是欧秀拉却一拖再拖,定不下确切的日期,她仍在犹豫。她原来申请在一个月内离开学校,现在已是第三周了。圣诞节也快要来临。杰拉德等待着伯基和欧秀拉的婚礼,这对他来说也非常重要的。“我们来个双管齐下吧?”一天他问伯基。“谁是第二对儿呢?”伯基问。“古迪兰和我。”杰拉德告诉他,眼里闪烁着大胆的光芒。伯基审视着他,有点吃惊。“说真的,还是开玩笑?”他问。“哦,当然是真的。行吗?我和古迪兰奋起直追,加入你们的行列?”“行,当然行,”伯基说,“我还不知道你们已经到这种程度了。”“什么程度?”杰拉德看着伯基大笑。“对,我们已经水到渠成了。”“但是还需要把这种关系纳入更广阔的社会背景中,达到更高的精神境界。”伯基补充道。“又是程度啦,广阔啦,崇高啦之类的玩意儿。”杰拉德微笑着回答。“不管怎么讲吧,”伯基说,“这一步很令人羡慕。”杰拉德凝视着他。“你为什么不热情些?”他问,“我一直以为你想结婚都想疯了呢。”伯基耸了耸肩。“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杰拉德说。“关于你的婚姻大事呢,还是有关结婚?为什么要听我的意见?我没有任何想法,我对法定婚姻没有兴趣,结婚只是个方便不方便的问题。”杰拉德仍旧紧紧地注视着他。“但是,”杰拉德一本正经地说,“也许你对婚姻道德感到厌烦。但就个人而言,婚姻的确是件大事,终身大事。”“你认为和一个女人去登记就意味着某种终结吗?”“如果从此以后要和她一起生活的话,我的确是这样认为的。”杰拉德回答,“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不可改变的。”“不错,我同意。”伯基赞同道。“不论怎样看待法律婚姻,就个人而言,只要结了婚就是定了终身。”“我相信是这样。”伯基说,“在某些方面。”“问题就在于——一个人是否应该结婚。”杰拉德说。伯基眯起眼睛,很感兴趣地注视着他。“杰拉德,你很像培根勋爵①。”伯基说,“你高谈阔论起来就像个律师。如果我是你,就不结婚。去问古迪兰吧,别来问我。你又不是想和我结婚,你说呢?”①培根勋爵,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6),英国哲学家。后半句话杰拉德压根儿没去听。“是啊,”他说,“必须冷静地考虑这个问题。这可是件大事,已到了人生抉择的岔路口。结婚是一条路。”“那么另一条呢?”伯基赶紧问道。“我也说不清。”他回答,“但愿我知道……”他有些不安地动着双脚。“你的意思是你知道出路?”伯基问,“既然你也不知道,那么婚姻就是一个万不得已的办法。”杰拉德目光中显出了不安。“是有这种想法。”他承认道。“那就别结婚。”伯基说。“听我说,”他继续说,“传统的婚姻令我反感。两性间的私情并不等于是婚姻,它是恋人们心照不宣的追求。世界上的人都是成双成对的,每一对都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眼里盯着的始终是自己的利益,整天考虑的是自己的小家庭,这是在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憎恨的事情。”“我同意你的看法。”杰拉德说,“婚姻是有点庸俗。可是,另一条路是什么呢?”“人必须放弃眷恋家庭的本能。不,这不是本能,而是一种怯懦的表现。人永远也不应有个家。”“太对了。”杰拉德说,“可你别无他择。”“我们一定得找到一条出路。我确实相信男人与女人之间永恒的结合。朝三暮四,喜新厌旧,这只能消耗自己的精力。但是男女之间的永久关系并不是终极——肯定不是。”“很对。”杰拉德说。“事实上,”伯基接着往下说,“正是由于男女间的关系是建立在崇高的排外的基础之上的,于是吝啬、自私等恶习都在这层关系下冒了出来。”“对,你说得太对了。”杰拉德满口赞成。“别把恋爱和婚姻看得太理想化,我们需要更加宽广的东西——我相信有另外一种在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完美的关系——婚姻之外的关系。”“但我不懂这和男女之间的关系有什么相同。”杰拉德说。“并不是完全一样——而是一样重要,一样有吸引力,一样神圣。”“我知道你对这类事情很欣赏。”杰拉德说,“只是我无法体会。”他已做好了接受厄运的准备。婚姻对他就是一种毁灭。他自愿在婚姻中受惩罚,就像一个囚犯被禁在地下,在没有阳光的世界中生活。他心甘情愿接受这一切。但是他不会同任何别的灵魂发生关系。结婚并不意味着自己和古迪兰建立起了某种关系,只是使得自己接受现存的世界。另一条路是接受鲁帕特的建议,和另一个男人建立起充分信赖和友好的关系,然后再与女人建立这种关系。要是他能对某个男人起誓,那么日后他就能对她起誓:不仅仅是法律上的婚姻,而是一种绝对的、神秘的结合。[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五章 结婚与否(2)
可是他不能这么做。他感到浑身麻木,这也许是由于没有意志才造成的,因为他对鲁帕特的建议感到莫名的兴奋。但是他还是很高兴拒绝了这种要求,不愿使自己受到约束。[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六章 一把椅子(1)
每星期一下午,城里的旧货市场上都要有一个旧货交易会。这天下午,欧秀拉和伯基闲逛到那儿。他们一直在谈论买家具的事,于是想到在鹅卵石地面上成堆的旧货中看看能不能挑出一些用得着的家具。卖旧货的广场并不大,不过是一片铺着花岗岩石的空旷地带,平时墙根下摆着几个水果摊。这儿是城里的贫困区。路边有一排简陋的房物,那儿有一家针织厂。街的另一边开着许多小商店。来往的行人看上去都那么短粗肮脏,又粗又矮,空气也很污浊。这些都让人感到,这儿是一个贫民区,到处是破烂不堪的街道。欧秀拉发现自己置身于旧货市场中——到处堆满旧床铺、废铜烂铁、一摞摞脏巴巴的陶器和成卷肮脏的衣服。欧秀拉不由得感到浑身难受。她和伯基不情愿地穿过放满生锈器皿的过道。伯基边走边看货物,而她却在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她兴致勃勃地看着一个年轻的孕妇。孕妇正在那儿翻着床垫,并让一个穿戴邋遢、神情沮丧的年轻人也来摸摸。那年轻女子有点忸怩,但很活泼。那个小伙子显得很勉强、鬼鬼祟祟的。他和她结婚只是因为她已怀孕了。年轻女人向坐在货物堆中一张凳子上的老头儿问价。他告诉了她,她就转向小伙子。小伙子一脸害羞和不自在。他连忙调转脸,但身子没有动,嘴里嘀里咕噜说了些什么。然后那个孕妇又急切地指着那张垫子,一面盘算着,一面和那个脏兮兮的老头讨价还价。而此时,那个小伙子则俯首帖耳地站在一旁,满脸窘相,恭敬地听着。“瞧,”伯基说,“那儿有把漂亮的椅子!”“漂亮!”欧秀拉欢呼起来,“好漂亮!”这是一把扶手椅,纯木的,可能是白桦木,可做工极其精巧,即使是放在很脏的石板地上也显得典雅别致。它是方形的,线条细腻流畅,椅背上有四根很短的木棍,这让欧秀拉想起了竖琴的弦。“这椅子原来是镀金的,坐垫是藤制的,”伯基告诉她,“现在的木垫是人钉上去的。瞧,这就是金皮磨掉后留下的一点红粉。除了被磨光发亮的部分以外,其余部分是黑色的。吸引人的就是那些优美协调的线条。瞧那些线条多么流畅,组合在一起显得多协调啊。当然,那木坐垫很不相配,破坏了藤坐垫轻巧、紧凑的格局。不过,我还是喜欢它。”“是的,”欧秀拉说,“我也喜欢它。”“多少钱?”伯基问。“十先令。”“可以给送到家中吗?”……成交了。“太漂亮了,真精美。”伯基赞叹,“真叫我爱不释手。我一看见这把椅子,就想到了英格兰——简·奥斯丁笔下的英格兰,甚至想到了那时候的英国所展露的那种富有生气的思想,并从中得到由衷的欢乐。可如今,我们只能在成堆的破烂儿中寻觅旧的情绪。我们没有一点创造性,我们身上只有肮脏、卑下的机械性。”“不!”欧秀拉大声反驳,“你为什么总是对过去大加赞赏,又总是贬低现在呢?说实在的,我才不去多想什么简·奥斯丁时代的英格兰呢。它太物质化了——”“它可以只注意物质利益,”伯基说,“因为它还有其他的东西可选择,而我们却没有。我们也物质化,这是因为我们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不论我们怎样努力。”欧秀拉气得不出声了。她对这些话极为反感。“我讨厌你讲的过去,它叫人恶心。”最后,她大声说道,“我想我甚至还讨厌那把破椅子,尽管它的确很漂亮。这不是我所欣赏的那种美。但愿它在那个时代结束的时候就被人砸个稀巴烂,而不要像现在这样留下来向人们宣扬过去的好时光。这让我感到厌恶。”“恐怕现在更让我们厌恶吧。”他说。“一样。我也讨厌现在,但我不愿过去重演。我不要那把椅子。”他一时间感到怒不可遏。过了一会儿,他才抬头仰望闪闪发光的天空,似乎忘掉了一切。他又笑了。“好吧,”他说,“那我们就不买它。我也讨厌它了。不管怎么说,人不能靠欣赏过去的美过日子。”“是不能。”她叫道,“我不想要旧东西。”“事实是我们什么也不想要。”他回答,“想到我自己的房子和家具,我就厌烦。”这话使她吃惊不已,过了一阵子她才说:“我也有同感。可人总得找个安身的地方呀。”“不是某个地方,是任何地方。”他告诉她,“人应该到哪儿都能安身,而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我不需要某个固定的地方。一旦你有了一间屋,把一切收拾停当后,你就想逃出来。我现在在磨坊的房子十分完整,可是我特别想把它仍入海底。一种固定的环境会使人受到可怕的限制,在那儿,每一件家具就是刻着戒律的石碑。”她紧紧地挽住他的胳膊,走出了市场。“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她问,“我们总得生活呀。我很想让我的周围有些美的东西出现,甚至希望能有种很自然的美丽的风景。”“你永远也不可能在房屋和家具上得到这种满足,甚至在衣服上也一样。这些东西全是陈旧腐败的世界和可憎的人类社会的代名词。如果你有一座都铎王朝式①的房子和漂亮的旧家具,那只不过是过去在你身上得到了永恒。真不可想象这有多可怕。如果你有一座波依莱特②设计的现代房屋,那就是另一些东西在你身上占了上风,那也是可怕的。这些都是占有,占有,威慑你,把你变成庸碌之辈。你应该像罗丹、米开朗基罗那样,在自己的塑像上留下一块未经雕凿的岩石。你必须让自己的周围保持粗糙和不完整,这样你才能永远不为身外之物所吞噬、所禁锢、所主宰。”[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六章 一把椅子(2)
①都铎王朝(1485—1403)。②波依莱特(1879—1943),法国著名时尚设计家,在1909—1914年间名声显赫。她站在路中间,陷入了沉思。“这么说我们就永远也不会有块属于自己的完整的安身之处了吗?”她问。“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他回答。“可是就只有这一个世界呀。”她反驳道。他摊开两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现在,我们必须避免拥有任何东西。”“可是你刚才就买了一把椅子。”她说。“我可以对那人说我不想要了。”他回答。她又陷人了沉思。“对,”她说,“我们不需要。我讨厌旧东西。”“新的也一样。”他接着说。他们又顺原路走回市场。家具前站着小两口,就是那个腹部隆起的少妇和瘦长脸的青年。女的皮肤白哲,个头很矮,但很丰满。男的中等个,黑色的头发从帽檐下垂在眉毛上。他孤单地站在那里,像个落魄者。“把椅子给他们吧。”欧秀拉小声地说,“瞧,他们正在筹备小家庭呢。”“我不愿意帮助、怂恿他们这样做。”他怒气冲冲地说。他顿时对那个孤独的、神情慌张的年轻人充满了同情,同时也恨透了那个精力旺盛的女人。“别这么说。”欧秀拉叫道,“这对他们正合适——没有什么别的东西适合他们了。”“好吧。”伯基同意了,“你去对他们说,我在这儿看着。”欧秀拉神情紧张地朝那对年轻人走过去,此时他们正在谈论一副铁制的脸盆架。“我们买了一把椅子,”欧秀拉说,“可是我们不想要了。你们要吗?要是愿意,我们会很高兴的。”两人转过身看着她,不相信她是在和他们说话。“你们看看好吗?”欧秀拉说,“它确实非常非常漂亮,但是,但是……”她莫名其妙地微笑起来。两人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又对视了一下,不知怎么办好。“我们想把它送给你们。”欧秀拉对他们解释。她现在有些迷惑不解,也有点怕他们。“你们要吗?”小伙子用眼角斜视她,目光中带着赞赏。年轻女人走上前来,她不知道欧秀拉要干什么,因此很是警惕,对欧秀拉充满了敌意。伯基走了过来,见欧秀拉窘相和害怕的样子,幸灾乐祸地笑了。“怎么了?”他笑嘻嘻地问道。小伙子的头朝欧秀拉这边稍稍一歪,用一种奇特和蔼的声调问:“她要干什么,嗯?”“送你们一把椅子,上面还贴着标签呢。”伯基指着椅子解释。小伙子看了看椅子。两个男人之间充满了敌意,难以相互理解。“先生,她为什么要把这张椅子给我们?”“她想你们会喜欢它——因为那是把漂亮的椅子。我们买下了可又不想要。你没有必要非要它不可,别害怕。”伯基说着,露出一丝苦笑。小伙子将信将疑地看了伯基一眼。“既然你们买了它,为什么又不要了?”那女的冷冰冰地问道,“这难道对你们来说不够好吗?是不是现在你们现在觉得还不够好,害怕这里面有啥名堂,是吗?”“我们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伯基说,“不过,这木头太薄了一点儿。”“你看,是这么回事。”欧秀拉笑吟吟的,脸上神采飞扬,“我们就要结婚了,并打算买些家具。可刚才我们俩又决定不要家具了,我们打算去国外。”年轻女子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欧秀拉嫩滑好看的脸。她们互相欣赏着。小伙子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这东西还不错,”年轻女子转身对她的小伙子说。他没看她,只是动了动下巴表示微笑,将头一歪,以这种古怪的姿势表示了赞同。他的眼睛一动不动,黑色的眼珠子熠熠有光。“你们改变主意了,所以付出了代价!”他说,声音轻得让人难以置信。“只不过十先令。”伯基说。那个男人抬头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十分诡秘,一种将信将疑的笑容就在他脸上。“半英镑,是便宜。不是在闹离婚吧?”“我们还没结婚呢。”伯基告诉他。“对,我们也没有。”年轻女人大声地说,“不过我们就要选一个周末办喜事了。”“祝你们走运。”伯基说。“也祝你们好运。”年轻女人说。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探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伯基转过身去看着欧秀拉。“这要由女士来定。只要她准备好了,我们就去登记。”他回答。欧秀拉迷惑不解地笑了起来。“不用着急。”那小伙子意味深长地笑道。“那把椅子怎么办?”伯基问。“收下了。”那女的说。他们一同去了卖货处。英俊的年轻人走在一边。“就是这把。”伯基告诉他们,“你们是自己抬着走,还是叫送货的改一下地址?”“哦,弗雷德能扛得动。让他为这个家做点他可以做的事吧。”[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六章 一把椅子(3)
“好好使用我,”弗雷德说,幽默中带着冷酷。他从卖货人手中接过椅子,动作优雅潇洒,但还是带有种丧气、躲闪的感觉。“这是为作母亲的而准备的宝座。”他说,“还需要个坐垫。”然后他把椅子放在市场的石板地上。“你不觉得它漂亮吗?”欧秀拉笑着问。“太漂亮了。”年轻女人说。“只要往里面一坐,你就会希望留下它。”小伙子说。欧秀拉立刻坐进了椅子里。“太舒服了,”欧秀拉说,“只是有些硬。你试试。”她请小伙子也坐坐,可是他却笨拙地扭转身,一脸尴尬,明亮的目光奇怪地打量着她,象一只活泼的老鼠。“别把他惯坏了。”年轻女人说,“他坐不惯安乐椅,对吧?”男的转过身笑着说:“只要有腿就可以了。”年轻女人谢了他们之后,四人就分手了。“谢谢你们的椅子——我们将一直使用它,直到坏了为止。”“当装饰品。”小伙子说。“再见——再见了。”欧秀拉和伯基说。“祝你们好运。”两对年轻人分头走了。欧秀拉挽起伯基的胳膊,走出一段距离后,又转过去,只见小伙子正伴在那个丰满、大方的女人身边走着。他的裤腿拖及脚跟,样子躲躲闪闪。他扛着那把精巧的椅子,手背在后面,显得很不自然。“真是两个怪人!”欧秀拉说。“凡夫俗子嘛。”他评论道,“他们使我想起了耶稣的话:‘逆来顺受的温顺之人将拥有世界。’”“可他们并不温顺。”欧秀拉反驳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他们是这样。”他回答。他们登上有轨电车。欧秀拉坐在上层,望着窗外的城市。黄昏的暮色开始弥漫,笼罩着参差的房屋。“他们将拥有这个世界?”她问。“是的,是他们。”“那我们怎么办呢?”她又问,“我们和他们不同,对吗?”“对。我们只能在他们的夹缝中生存。”“这太可怕了!”欧秀拉大叫起来,“我不想生活在夹缝里。”“别急。”他说,“他们只是凡人,他们喜欢市场和街头,所以有的是缝隙。”“是整个世界。”她说。“哦,不,只是一些空间。”电车慢慢爬上坡。在冬天的昏暗中,一排排简陋的房子竖在那儿,看上去就像冰冷、丑陋的地狱。他们坐着向外望去,远方的夕阳象一团红红的怒火。一切都是那么冰冷,渺小,拥挤,象世界末日的图景。“我不在乎。”欧秀拉说,一面看着这令人沮丧的景致,“和我没关系。”“是无所谓,”他握着她的手说,“没必要去理会这一切。在我的世界里阳光灿烂,到处都是广阔的天地。”“是吗?亲爱的。”她大声地说着,在电车顶层紧紧地抱着伯基,所有的乘客都看着他们两个人。“我们去周游世界。”他说,“我们将会看见这里以外的世界。”随后出现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她坐在那儿陷人了沉思,面颊像金子一样光彩夺目。“我不想拥有这个世界。”她说,“我不想拥有任何东西。”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我也一样。”她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指。“咱们什么都不在乎。”她说。他静静地坐着,笑了。“咱们结婚,跟这一切都断绝关系。”她又说。他又大笑起来。“这是摆脱一切的一种办法,”她说,“那就是结婚。”“也是接受整个世界的一种方式。”他补充道。“另一个世界,对!”她愉快地说。“也许还有杰拉德和古迪兰……”他说。“也许吧——”她说,“我们着急也没有用。我们无法改变他们,对吗?”“是的。”他说。“你想强迫他们吗?”她问。“也许是。”他说。她停了一会儿。“不管怎么说,我们无法给他幸福。”她说,“幸福需要他自己去获得。”“这我知道。”他说,“可是我们总希望其他人和我们在一起,你说对吗?”“这是为什么?”她问。“我不知道。”他不安地说,“一个人总要寻求一种深入的友情。”“为什么要这样?”她追问道,“为什么渴望得到他人的友谊呢?你为什么需要他们?”这话正中他的痛处。他皱紧了眉头。“难道只有我们两个会一起生活?”他紧绷着脸说。“对。你还想要什么?如果任何其他人想和我们一道,那就随他们好了,但你为什么非要去追求他们呢?”他脸色紧张,很不高兴。“你瞧,”他说,“我经常想象着和别的一些人在一起快乐地生活……自由自在地在一起。”她思索了一会儿。“是的,人的确需要这些。可它得自然而然发生才行。你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它。你总以为自己能让鲜花开放,以为有人爱我们是因此他们必须爱我们。你不能强迫他们这么做。”[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六章 一把椅子(4)
“这我知道。”他说,“但是就不需要做出任何努力吗?难道人非要孤独地在世上独往独来吗?”“你已经有了我,”她问,“为什么还需要别人?为什么要强迫别人同意你的意见?你为什么就不能是单独的你呢?你试图胁迫杰拉德,就像你过去胁迫赫米奥那样。你必须学会一人独立生活。你这人太可怕了,你已经有了我,但是你还要别人也来同样爱你。你胁迫他们爱你——而你甚至并不需要他们的爱。”他脸上充满了迷惑。“我是这样吗?”他问,“这是个我无法解决的难题。我知道我需要和你结成一种美满的关系。事实上我们已经得到了。可除此之外,我是否还需要与杰拉德建立一种真诚永久的关系,一种最终的、几乎是超人类的关系呢?难道不需要吗?”她的眼睛闪着奇特的光,久久地盯住他,但是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七章 出走(1)
那天晚上,欧秀拉神采奕奕地回到家里,十分兴奋。但这却使全家人都很烦。吃晚饭时,父亲回到家里。上了一天的课,加上路程又远,他累坏了。古迪兰在看书,母亲默默地坐着。欧秀拉忽然兴高采烈地跟大家讲,“我和鲁帕特准备明天结婚。”父亲不自然地转过身问:“你说什么?”“明天结婚?”古迪兰重复了一遍。“是真的吗?”母亲也加了一句。欧秀拉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明天结婚?你在说些什么?”父亲严厉地叫道。“是的”,欧秀拉说,“为什么不呢?”她的这种口气总会引起他的暴怒。“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就去登记处登记……”欧秀拉好像是漫不经心回答。屋里一阵沉默。“欧秀拉,这是真的吗?”古迪兰问。“能不能告诉我们,你为什么一直对这件事保密?”母亲很有分寸地说。“没有秘密呀,这你们都知道。”欧秀拉说。“谁知道?”父亲大叫道,“谁知道这事?你的‘你们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又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立刻,欧秀拉和他顶起嘴来,冷冷地说,“你当然知道,我们打算结婚。”又是一阵很可怕的寂静。“我们知道你们要结婚,是不是?谁知道你的事,你这个变化无常的东西!”“爸爸!”古迪兰红着脸表示不满。随后,仿佛要提醒姐姐讲话要讲究方式,她冷静、语调柔缓地问道,“不过,欧秀拉,这个决定是不是有些唐突?”“不,并不唐突。”欧秀拉依旧兴奋地说。“他一直都在求我答应他——他早已准备好了结婚证明——只是我——我那时候还没准备好。现在,我已经想好了,还有什么不同意?”“当然没有,”古迪兰有些责怪,“你当然有你的自由。”“‘我已经想好了’——你心里就只有你自己,不是吗?‘我那时候还没准备好’!”父亲十分生气地学着她的口吻说,“你只有自己才了不起,是吗?”她突然挺直身体,把头抬起,眼中迸出了愤怒。“我就是我,”她有些委屈、伤心地说,“我不用你们管。你只是想压制我,而不管我是不是幸福。”父亲倾着身子,眼睛注视着她,脸绷得很紧。“欧秀拉,看看你都讲了些什么?还不快住口。”母亲说。欧秀拉回过身去,眼中充满了怒火:“不,我偏要讲。”她叫道,“我决不愿意受人控制,我哪天结婚又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事,关别人什么事?”父亲满脸愤怒,就像一只见发现了老鼠的猫,缩紧身子准备要一下子扑过去一样。“不关谁的事?”他边吼边逼近她,她躲了开去。“是的,有什么关系?”她后退着,嘴仍很硬。“难道你所做的一切,都和我们没有关系?”他的声音很奇怪,像是在哭诉。母亲和古迪兰都愣住了,退到一边。“是的。”欧秀拉嗫嚅着说。父亲已经十分靠近她。“你只不过是想要——”她明白,再讲下去就很危险,于是住了口。父亲浑身憋足了劲。“想要什么?”他紧跟着问。“控制我!”她嘟嚷了一句。可是还没等她说完,一个巴掌已经打到她的脸上,一下子把她打得靠在门上。“爸爸,”古迪兰大声喊着,“你怎么可以这样!”他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欧秀拉也刚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她的手还抓着门把手,慢慢地把身子挺直。他也变得不知所措。“不错。”她眼中含着泪,昂着头说,“你的爱意味着什么?到底意味着什么?——对女儿的欺压和否定——就只有这些——”他又握紧了拳头,向她靠近,一脸愤怒的样子。欧秀拉忽地跑出了屋子,往楼上跑去。他立在门口好一会儿,随后便像一个败下阵来的公鸡,转身回到壁炉旁边的座位上。古迪兰脸色煞白。最终,母亲打破了让人难堪的沉默,冷漠而气愤地说:“唉,你啊,别管那么多!”接着跟下来的又是沉默,都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突然,门开了,欧秀拉戴着帽子,穿着大衣,手中拎着一个小皮箱站在门口。“再见了,”她说,但口气中还带着一丝让人生气的喜悦,“我要走了。”接着门被关上了,她打开外屋门的声音和她很快穿过院子的脚步声跟着传了进来。随后,大门“咣当”一下关上了,她的脚步声消失了。屋里变得死一样寂静。欧秀拉飞快地走着,不顾一切地奔向车站。站上没有火车了,她得走到前面的中心站去。在黑夜中,禁不住哭出声来,她边走边哭,哭得十分伤心。到了火车上以后还不停地哭,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孩子般的痛楚。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她不知道她身在何处,不知道都发生了些什么。她完全陷入了绝望的悲痛之中,怎么也无法减轻那可怕的孩子般的绝望的悲哀。但是,当她和伯基的女房东在门口打招呼的时候,她掩饰了自己的悲哀,声音里又透出平时的欢乐、。[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七章 出走(2)
“晚上好!伯基先生在家吗?我可以见他吗?”“是的,他在书房里。”欧秀拉很快从女房东身边擦身而过。他的门已经开了,他听到了她的声音。“你好!”他有些惊奇地打着招呼,他看到了她手中提着旅行袋,脸上还有泪痕。她象个孩子,脸都没擦干净。“我是不是显得很丢人?”她退缩着说。“不。到底怎么了?快进来。”他接过皮箱,两人走进了书房。一到屋里,她就象一个想起伤心事的孩子一样,嘴唇开始哆嗦起来,泪水也一下子又涌上来了。“出什么事了?”他搂住她问。她伏在他肩上啜泣得很厉害。“到底怎么了?”等她稍微平静一点后,他又问,但她并不说话,只是很痛苦地把头伏在他的肩上。“怎么了?”他又问了一遍。她突然挣开他,把眼泪擦干,走过去坐在了椅子上。“爸爸打我了。”她泪眼中闪着光,弯腰坐着,好像一只把羽毛竖了起来的小鸟。“为什么?”他说。她看着别处,不说话。她那细小的鼻尖儿和颤抖着的嘴唇有些微红,样子很让人心疼。“为什么?”他声音和蔼,柔和得让人心动。她扭过头看着他。“因为我说我明天就结婚,他就欺负我。”“他为什么这样?”她的嘴巴又抽动了一下。想起刚才的情景,眼泪又涌了出来。“因为我说他们根本不关心我——这把他给刺痛了,他是个霸道的人——”她边说边哭,哭得嘴都歪了,一副孩子的样子。这差点儿把他给逗笑了。可这并不是孩子气,这是个致命的冲突,一个很深的伤口。“这也不完全正确。”他说,“即使这样,你也不应该那样讲。”“这是真的——是真的。”她抽泣着,“他只不过是假装爱我,想要控制我——这不叫爱——他根本不关心我,他怎么能——”他沉默着。“如果你没惹他生气,他是不可能这样对你的。”伯基平静地说。“可是我曾爱过他,爱过他。”她哭着,“我一直都爱着他,可他却这样对我,他——”“那是不相同的爱。”他说,“别在意——一切都会好的,没什么大不了。”“不!”她哭着说,“这非常严重。”“为什么?”“我以后再也不见他了——”“这只是暂时的——不要哭,你迟早都会离开他的——别哭了。”他走过去,吻她娇好、细细的头发,轻轻地抚摸着那满含泪水的脸。“不要哭了。”他重复说,“别再哭了。”他把她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默默地一言不发。最后她平静下来了,然后抬起头,睁大恐惧的眼睛问:“你不需要我了吗?”。“需要你?”他的眼神暗淡,让她迷惑。“你不希望我来你这儿?”她焦急地问道。“不,”他说,“我只是不希望发生这一场冲突——这太糟糕了。”她默默地看着他。“那我现在住在哪儿?”她觉得有些丢人。他想了一下,说:“和我住在一起。今天结婚和明天结婚没有什么不同。”“可是——”“我会告诉瓦莉夫人的。”他说,“别担心。”他坐在那儿,看着她。她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在凝视她。这让她有点不安。她下意识地摆弄了一下额头上的刘海。“我看起来很难看吧?”她说。接着她又擤了一下鼻子。他微笑道:“不丑”,他说,“感谢上帝。”接着他走过去抱住她。她显得那么柔弱,让他都不忍心再去看她,只是紧紧地把她藏在怀里。现在,她已被泪水清洗得洁白、新鲜、娇嫩,就像一朵刚刚绽放的花朵,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她那么新鲜,那么洁净,没有一丝阴影。而他则是那么古老、沉浸在沉重的记忆中。她的灵魂是清新的,与未知世界一起闪烁光芒。而他的灵魂则是晦黯的,只有一丝生命的希望,好像一粒种子。但是这仅有的一粒生命的种子却正点燃了她的青春。“我爱你。”他边吻她边低语道,他因着希望而颤抖,就象一个复活的人获得了超越死亡的希望。她不知道这句话对他而言包含着多深的情意,不知道他这几个字到底有多大分量。在她看来,一切都还是那么不确定。但是她绝对不能够理解,他崇拜她,就像老年人崇拜年青人,他以她为骄傲,因为他心中那颗希望的种子,让他的青春和她一样拥有活力。作为她的伴侣,他丝毫不悔,和她结合意味着他生命的复活。所有这些她都不明白。她只想得到关心、宠爱。他们中间隔着无限的沉寂距离。他怎么能告诉她,她内在的美不是形体、重量和色彩,而是一种奇怪的金光!他怎么才能讲得清楚她的美是来自什么?第二天,他们正式结婚了。依从他的要求,她给父母写了信。她的母亲回了信,而父亲没有。她没有回学校了。她和伯基住在他的房子里,有时住在磨坊。他俩形影相随。除了古迪兰和杰拉德以外,她谁都不见。这样的生活让她感到有些陌生和迷惑,但心情渐渐好多了。[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七章 出走(3)
一天下午,在磨坊那间暖和的书房里,杰拉德和她聊着天。鲁帕特还没回来。“你感觉很幸福吧?”杰拉德笑着问她。“很幸福!”她大声说。“是啊,看得出来。”“是吗?”欧秀拉吃惊地问。他看着她,露出十分坦诚的笑。“是的,很明显。”她很高兴。她想了一下问道:“你可以看出鲁帕特也很幸福吗?”他垂下眼皮,朝一边看去。“是的。”他说。“真的吗?”“是的。”他突然安静下来,好像他不愿意提及伯基,他看起来有些难过。她十分敏感。“那么你呢?”她说,“你也应该一样幸福。”他不说话了。“和古迪兰在一起?”他间。“是的!”她大声说。“你认为古迪兰将会嫁给我,而且我们会很幸福?”他问。“是的,我敢肯定。”她说。她的眼中闪着喜悦,但她心里其实很紧张,因为她知道她只是在坚持自己的说法。“噢,我特别高兴。”她又加了一句。他微笑着。“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他说。“为了她。”她回答说,“我敢肯定,你是最适合她的男人。”“是吗?”他说,“你认为她也会这么想吗?”“噢,当然。”她马上说。但她考虑了一下后,又不安地说,“当然古迪兰并不是那么单纯,是吗?她并不那么容易让人懂,对吗?在这一点上她跟我可不一样。”她向他笑笑,神情有些特别。“她不像你?”杰拉德问道。她皱起了眉头。“噢,很多方面相像——但是我不知道,她会怎么对待新生事物。”“是吗?”杰拉德说。他好半天没有说话。随后他动动身子说:“我打算叫她在圣诞节的时候和我一起出去玩。”他说得很谨慎。“和你一起出去?多长时间?”“她想多久就多久。”他说。两人都又沉默了。“当然,她也许还会匆匆地结婚呢。”“是的。”杰拉德笑了笑说,“我明白,可就怕她不乐意。你觉得她会跟我出国几天或两周吗?”“会的,我去问问她。”欧秀拉说。“你觉得咱们都去怎么样?”“我们大家?”欧秀拉的脸又露出了笑容,“那将会很有意思,是吗?”“是的。”他说。“然后,你就可以清楚了。”欧秀拉说。“清楚什么?”“清楚事情的进展,我想最好在婚礼前度蜜月,你说呢?”她对自己的妙语感到满意。他笑了。“在某些情况下是这样,”他说,“我希望我就这样做。”“你能这样!”欧秀拉叫道,“你是对的,一个人应该学会自得其乐。”过了一会儿,伯基回来了。欧秀拉告诉他刚才他们谈论的内容。“古迪兰?”伯基说道,“她是个天生的情妇,就像杰拉德天生是个情夫一样——绝妙的情人。女人要么做妻子,要么做情妇。古迪兰便是情妇。”“男人不是做情夫,就是做丈夫!”欧秀拉说道,“但是,为什么不能都做到呢?”“它们是互相排斥的。”他笑着说。“那我需要情夫。”欧秀拉大声说。“不,你不需要。”他说。“可我需要!”她大叫。他吻了她,笑了。过了两天,欧秀拉回贝尔多弗的家中取自己的东西。家已经搬走了,人都离开了。古迪兰现在也住在了威利·格林。自从结婚以后,欧秀拉从来没见到过父母,因为这个,她哭了。但是和他们重新和好又会有什么好处呢?不管怎样,她是不能去见他们的。她的东西都还留在那里。她和古迪兰约好那一起去取东西。一个冬日下午,她们回到家中时,夕阳已落山。窗户黑洞洞的,这地方有点吓人。一迈进黑乎乎空荡荡的前厅,两个姑娘就感到不寒而栗。“我自己是绝对不敢来的。”欧秀拉说,“真够吓人的。”“欧秀拉,”古迪兰大声说,“真是不可想象,我们以前住在这儿,却没有感到害怕。”她们看了看空荡荡的饭厅。饭厅原本十分宽敞。而现在窗户光秃秃的,地板已脱了漆,浅浅的地板上涂有一圈黑漆线。褪色的墙纸上有一块块的暗迹,那儿是原先靠放家具和挂着画框的地方。那个墙壁让人有一种干瘪好象要坠落一样的感觉,地板也岌岌可危,颜色四周深,中间浅,好像是给涂上了一层色,没有给人一点亲切感。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索然无味。墙纸也干巴巴的,整个房子就如一个空盒子。“不敢想象我们曾经住在这里!”欧秀拉说。“是的,”古迪兰也喊出来,“太可怕了。”“讨厌!”欧秀拉说,“这儿真让人讨厌。”她们来到客厅。这里也是空空的,没有重量、没有实体,只有一种被纸张包围在虚无之中的感觉。厨房看上去还实在,因为里面铺着红砖地面,还有炉子,可一切都显得、冷清。[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七章 出走(4)
两姐妹沿着吱吱响的楼梯上了楼,每踩一级心里都会跳一下。随后她们又走上空荡荡的走廊。欧秀拉的卧室里靠墙的地方堆着她自己的东西:一只皮箱,一只针线筐,一些书本,衣物,一只帽箱。暮色中,这些东西在空屋子里显得孤孤零零的。姐妹俩很快把东西搬到前门口。她们来回搬了好几趟。整座房屋似乎都回荡着空旷的、虚无的声音。那空旷的房屋在身后发生可憎的颤音,搬最后几样东西的时候,她们几乎是逃出来的。外面很冷。她们又回到屋里,等着伯基开车过来。她们上楼来到原来父母的卧室中。那卧室的窗子正冲着大路,顺着乡村田间看去,太阳正在西落,已经看不见了光芒,只剩下红的和黑的晚霞。她们坐在窗台边等着伯基。她们环视着屋里,空旷的屋子,空得让人害怕。“真的,”欧秀拉说,“这屋子真没法让人喜欢,是吗?”古迪兰缓缓地用环视这屋子说:“不能。”“我常想起爸爸和妈妈的生活,他们的爱情,他们的婚姻,还有我们这些孩子——你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吗?”“不愿意,欧秀拉。”“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没意义——他们的生命,没一点意义。真的,如果他们没有相遇,没有结婚,没有一起生活——一切都无所谓,是吗?”“当然,——这很难讲。”古迪兰说。“是啊,但是,如果我感觉自己的生活会和他们一样,”她抓着古迪兰的胳膊说,“我会逃走的。”古迪兰沉默了。“其实,一个人很难思索普通的生活。”古迪兰回答,“对你来说就完全不一样了。你和伯基在一起就能脱离这一切。他和一般人不一样。一个人必须生活得自在,这是最重要的,必须自由自在,一个人可以放弃一切,可他必须自由。要结婚,就得找一个自由行动的人,一个战友,一个幸福的骑士。”“啊,多可爱的名字——幸福的骑士。”欧秀拉说。“难道不是吗?”古迪兰说,“我要和一个无忧无虑的冒险家一起漫游世界。一个安乐的家又算什么呢!”“我明白,”欧秀拉说,“我们曾经拥有过一个家——对我来讲,那就足够了。”“完全够了。”古迪兰说。他们的谈话被一阵汽车喇叭声打断了。伯基来了。欧秀拉马上显得高兴起来。她们听到楼下他皮鞋的咯吱声。“你们好。”他打招呼说,屋子里回响着他的声音。“你好,我们在这儿。”她冲着楼下叫道,随后她们听到他快步跑上来。“这里简直可以隐居幽灵。”他说。“这里没有幽灵——这儿从来没有名人,只有有名人的地方才会有幽灵。”古迪兰说。“我想是的,你们正在为过去感伤吗?”“是的。”古迪兰阴郁地说。欧秀拉笑了。“不是哀悼它的逝去,而是哀悼它的存在。”她说。“噢。”他松了一口气。他坐下了。欧秀拉感到在他身上有一种闪光的朝气蓬勃的东西,这让整个屋子的空空荡荡都消失了。“古迪兰说她不能忍受结婚并被关在家中。”欧秀拉说。伯基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每个女人都认为她们的生活目的就是得到一个丈夫、一所房子呢?为什么这是生活的目的?为什么?”欧秀拉说。“人们会尊重自己所做的傻事。”伯基说。“不过,在没干这些傻事之前你没有必要去尊重它。”欧秀拉笑着说。“爸爸做的傻事?”“还有妈妈做的傻事。”古迪兰也调侃地补充上一句。“还有邻居的。”欧秀拉用法语说。他们都大笑着站起身来。天开始变黑了。他们把东西搬到车上,古迪兰把空房子的门锁上,伯基打亮车灯,大家都兴奋,好像是要出去旅行。“在古尔森商店门口停一下好吗?我得把钥匙留在那里。”古迪兰说。“好的。”伯基说道,然后他们就出发了。车在大街上停了下来。商店刚刚掌灯。最后一批矿工沿着人行道回家,他们穿着肮脏的工作服,让人看不大清。可他们的脚步声却听得清。古迪兰走出商店回到车中。在暮色中,她和伯基、欧秀拉乘车一起沿着公路飞奔而去。这是多么惬意呀!此刻,生活多像一场冒险!忽然,她羡慕起欧秀拉来。对欧秀拉来讲,生活是千变万化的,没有任何阻碍,无忧无虑,似乎不仅是现实世界的一切,还包括过去的一切以及将来的一切,她都不需要担忧。啊,如果她也能象她那样,那该多好。除了一些很兴奋的时候,她总感到自己心中有一种欲望,她还拿不准。她感到,在杰拉德强烈的爱中,她获得了完整的生命。但是和欧秀拉比起来,她就会感到嫉妒,感到不满意,而且永远不会满意。现在,她缺少什么?是婚姻——美妙、安宁的婚姻。无论她嘴上怎么讲,她的确需要它。她一直在撤谎。传统的婚姻观念似乎都是正确的——婚姻和家庭,可一想到这些,她就会想到杰拉德和肖特兰茨——这就是婚姻和一个家!啊,算了吧!他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可是——她注定了不适合结婚。她是生活的弃儿,一个没有根的飘忽不定的生命,不,不——这不可能,她突然想象有那么一间玫瑰色的房子,她身着美丽的袍子,一个穿晚礼服的漂亮男人在火光中拥抱着她、吻她。[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七章 出走(5)
“一起去喝茶吧!”快到威利·格林的住处时,欧秀拉邀请说。“太谢谢了——但我必须回去了。”古迪兰说。她十分想和欧秀拉、伯基一起去,对她来讲,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但是一种很奇怪的心理不让她去。“来吧,会很高兴的。”欧秀拉恳求说。“我真抱歉,我很愿意去,可我不能,真的——”她急忙下了车,身体微微有些发抖。“真的不去?”欧秀拉很遗憾地说。“不去了,真的。”古迪兰懊悔地说。“你没事吧?”伯基问。“没事。”古迪兰讲,“晚安。”“晚安。”他们说。“什么时候想来就来,我们会很高兴见到你。”伯基说。“十分感谢。”古迪兰的话里隐含着孤独和委屈。这让伯基感到很纳闷。她转身向屋子走去,他们开着车走了。她突然转过身来,看着车子消失在夜色朦胧的远方。她顺着小路往那陌生的家走去,心里感到难言的痛苦。整个晚上,她都在想着到磨坊去,但她还是制止了自己的这种想法。她到了第二天下午才去,只有欧秀拉一个人在,她感到很高兴。那天的气氛十分亲切,她们一直很有兴致地交谈着。“你在这儿简直太幸福了。”古迪兰充满羡慕地说,她甚至有些妒忌欧秀拉和伯基之间完美的气氛。“这屋子布置得太漂亮了。”她大声说,“这张硬席子的颜色很可爱,很淡雅!”在她看来,一切都是完美的。“欧秀拉,”她终于犹豫着说,“你知道杰拉德曾建议我们在圣诞节一起出去旅游吗?”“是的,他和鲁帕特说过。”古迪兰的双颊马上就泛上了红晕,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难道你不觉得,”她终于说道,“天气太冷了吗?”欧秀拉笑了。“我喜欢这个建议。”她说道。古迪兰沉默了。“我觉得,在杰拉德身上有一种很可贵的直率。”欧秀拉说,“直率得没有顾忌,我觉得这很可爱。”古迪兰半天没说话。“鲁帕特是怎么说的——你知道吗?”她问道。“他说那可是太好了。”欧秀拉说。古迪兰又低下了头去。“你不认为是这样吗?”欧秀拉试探着问。她总是不清楚在古迪兰身上到底有几条防线。古迪兰吃力的抬起头来,向一边扭去。“我觉得可能会像你说的那样十分有趣。”她回答,“可是,你难道不认为他这样太随便了吗?——他们就好像两个男人想一起出去郊游,于是随手捎带上什么小东西一起去玩玩,哼,这让人不能忍受,决不能。”她用了“东西”这个词。她的眼睛十分锐利,柔和的脸也红了,面带怒色。欧秀拉看着很害怕。“噢,不,”她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那样的,我认为杰拉德和伯基之间的友谊是十分美好的,他们只是很直率而已——他们之间什么都谈,就像亲兄弟一样。”古迪兰的脸更加红了。“可是,你认为兄弟间也可以交换那一类的秘密吗?”她非常愤怒地说。“噢,是的,”欧秀拉说,“他们之间的谈话应该是毫无保留的。杰拉德让我吃惊的是,他太单纯,太直率了!你知道,这需要多大的气魄。很多男人说话喜欢转弯抹角,他们才是胆小鬼。”但是古迪兰依旧是生气,沉默着。“你不想去吗?”欧秀拉问,“去吧,大家一定会很开心的!我很喜欢杰拉德身上的某些东西——他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可爱,他是个自由自在的人,真的,古迪兰。”古迪兰仍闭口不言,仍在生气。后来她终于开口了。“你们知道他准备去哪儿吗?”她问。“知道,去蒂罗尔①。他在德国读书时经常去那儿——那是个学生们都爱去的地方。地方不太大,但很险峻,美极了,冬天去最好了。”①奥地利境内阿尔卑斯山区。“是吗,”她大声说,“离因斯布鲁克大约有四十公里,对吗?”“这我不清楚。但是一定很可爱,你想,高高的山,厚厚的雪——”“非常可爱!”古迪兰讥讽道。“当然啦,”欧秀拉有些尴尬地说,“我想杰拉德和伯基讲这件事,进行商量,这样就可以避免看起来像是在带一个‘小家伙’出远门的嫌疑了。”“我知道,”古迪兰说,“他的确经常和那种人交往。”“是吗?”欧秀拉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认识切尔西的一个模特。”古迪兰冷冷地说。欧秀拉沉默了。“嗯,那么,”她最后说,脸上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笑,“我希望他和她过得不错。”听她这样说,古迪兰更加闷闷不乐了。[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八章 蓬帕多咖啡厅(1)
圣诞节就要到了。他们四个人都在为这次旅行而准备着。虽然还没有决定去哪个国家、哪个地方,伯基和欧秀拉已经忙着打点行李物品。古迪兰很喜欢旅游,所以她特别开心。古迪兰和杰拉德先做好了准备,就启程上路了。他们途经伦敦和巴黎,然后到因斯布鲁克,在那儿他们和欧秀拉、伯基两个人会合。他们在伦敦玩了一个晚上,先是去听了音乐,然后到了蓬帕多咖啡厅。古迪兰不喜欢这家咖啡厅,可是又经常到这里。她熟识的艺术家们都来这儿。她很讨厌这儿的气氛,充满了小阴谋、妒嫉和小气的艺术。可是每次到城里,她都一定到这里,似乎她必须回到这狭小的、堕落当中去一样。她只是想去看看。她和杰拉德坐在一块儿,一边吸着饮料,一边闷闷地打量着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她跟谁都不打招呼,可小伙子们却不停地冲她点头调笑着,似乎很熟悉的样子。她理都不理他们这帮人。她绯红着脸坐在那儿,目光阴郁,从容地打量着他们,就象远远地观看着动物园中的猿猴一样。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样的一群人呢?她感到又生气又讨厌。她血管中的血液在互相碰撞。但是她必须坐在那里看着,等着。时不时地会有一两个人过来跟她说话。咖啡厅的每一面都有眼睛在偷看她,眼神里带着嘲弄的意味,男的扭过头看她,女的则从帽子下看她。以前的那些人还在。卡莱恩和他的学生及女友坐在他常坐的角落里。哈利戴、利比德涅柯夫和米纳特全都在那儿。古德兰看着杰拉德,发现他的目光停留在哈利戴那群人身上。过了一会儿,他们也注意到了他,向他点了点头,他也点了下头。然后那几个人嘻笑着窃窃私语起来。杰拉德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他们像是在怂恿米纳蒂去做什么。终于,米纳特站了起来。她身上穿着绿色的衣服,衣服上印着长长的浅条子,给人奇怪的线条感。她比以前瘦了,两眼更加分开。除此之外没有变化。杰拉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走来。她向他伸出了纤细的手。“你好。”他和她握了握手,但没有动身,让她挨着桌子站立着。她冲古迪兰冷漠地点头。她和古迪兰见过面,也听到别人谈起过她,但是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我很好。”杰拉德说,“你呢?”“哦,我也不错。鲁帕特现在如何?”“鲁帕特?他也很好。”“我知道。我不是问这个——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哦,是的,他结婚了。”米纳特的目光变得热辣辣的。“啊,他到底是结婚了。什么时候结的?”“一两周以前。”“真的,可他只字未提,也没写信。”“没有?”“没有,你不觉得这太不够意思了吗?”她这句话像是一种挑战。“我想他不愿意这么做。”杰拉德说。“为什么?”米纳特追问。杰拉德没有回答。但这个短发、小巧的漂亮姑娘却还站在杰拉德身边,嘲弄地问道:“你要在伦敦呆很长时间吗?”她问。“不,明天就走。”“明天?你要不要和朱利叶斯聊聊?”“今天晚上就不去了。”“那好吧,我会跟他讲的。”她又怪怪地说,“你看起来感觉很好。”“是的。我自我感觉良好。”杰拉德显得很洒脱。“你过得不错吧?”她的语调平缓、冷漠而随便,可这对杰拉德讲,却好似击中要害。“是的。”他毫无表情地说。“很遗憾,你不能过来。你对朋友可不够意思呀。”“别这么说!”他回了一句。她冲他们两个点点头告别,缓缓地向她的座位走去。古迪兰看看她那怪异的走路姿势——身体僵直,腰部却在扭着。接着他们听到她在那边有气无力地说:“他不愿意过来——他有别的约会。”一阵笑声、低语声、嘲笑声传过来。“她是你的朋友吗?”古迪兰平静地看着杰拉德问。“我和伯基一起在哈利戴家里住过。”他迎着她那缓慢而冷静的目光。她知道米纳特是他的一个情妇——他也清楚古迪兰了解这个。古迪兰回过头把服务员叫过来,她想要一杯冰鸡尾酒。哈利戴那帮人都有些喝醉了,说出话来很恶毒。他们在大声谈论着伯基,讥讽他,特别是取笑他的婚姻。“哦,别让我想起伯基。”哈利戴尖叫着说,“你真让我恶心,他像耶稣一样坏。主啊,我怎么样才能得救啊!”说着他醉熏熏地笑起来。“你记得吗?”俄国人的声音传了过来,“他以前寄的那些信上说什么‘欲望是神圣的’!”“噢,是啊!”哈利戴大叫说,“太妙了。我衣袋里还有一封呢。我肯定有。”他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堆纸来,一边说,“我肯定我有——呃,噢,天啊!”杰拉德和古迪兰一直在注意着这一切。“噢,是的,是多么完美啊——呃,——简直太妙了。别让我笑了,米纳特,一笑,我就会打嗝——呃。”接着又是大家一阵傻笑。[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八章 蓬帕多咖啡厅(2)
“他信中说什么了?”米纳特凑过去看,松散的头发飘落下来盖住了脸。她那又小又长的头显得不那么体面,特别是露出耳朵时更是这样。“等会儿,等等!不,不,我不给你看,我来念。我给你们念最棒的那一段——呃,天啊,如果我喝水的话,你们觉得我会停止打嗝吗?呃,哦,真是没有办法。”“是不是谈黑暗与光明的结合,还有以及怎么沉沦的?”马克西姆问。“我想是。”米纳特回答说。“噢,是吗?我都忘了——呃——好像是这封。”哈利戴说着展开了信,“呃——噢,是这样的,多么奇妙啊!这是其中最棒的一封,‘每个民族都是一样的——’”他像是牧师在读经书一样,用有节奏的缓慢的声音念道,“‘毁灭欲会战胜任何别的欲望。在每个人身上,这种欲望就是毁灭自我的欲望’——呃——”他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大家。“我希望他能先做到自我毁灭。”那个俄国男人很快的声音说。哈利戴窃笑着,有气无力地向后仰着头。“他身上没有什么可以毁灭的了。”米纳特说,“他已经够瘦的了。”“哦,很好!我喜欢读这种信!我相信它治好了我的病,不打嗝儿了!”哈利戴尖叫说,“让我往下念吧,‘这是一种衰退的过程,退回原形状态,通过沉沦回到原始的基本状态去——!’噢,但是我确实认为这话很精彩,几乎要超越《圣经》了。”“是的,沉沦。”俄国青年讲,“我记得这个词。”“噢,他总是谈着什么沉沦,”米纳特说,“他自己一定是沉沦了,否则脑子里就不会想这么多。”“完全正确。”俄国人说。“让我接着读下去。噢,这一段妙不可言!听着。‘在这巨大的衰退中,在生命体的退化中,我们获得了知识,超越了知识,这是一种敏锐感觉的快感。’我真感到这话太荒谬了,但又十分绝妙,噢,你们不这样看吗?这些话象耶稣说的。‘朱利叶斯,如果你想和米纳特一起分享这种复原的狂喜,你就应该争取,直到获得了它。当然,你身上肯定也有一种活生生的积极创造欲——极端忠诚的关系,当活跃的腐蚀之花开败后。’我真不知道这些腐蚀之花是什么。米纳蒂,你就是一朵这样的花……”“谢谢,那你是什么?”“啊,我是,当然啊,按照这封信所说我肯定是的!我们都是——呃——恶之花!”“继续念,”马克西姆说,“下面怎么说,这太有意思了。”“我觉得这样写太可怕了。”米纳特说。“是——是的,我也这样认为。”俄国人说,“他是个自大狂,这是一种宗教的狂热分子,他认为他是人类的救世主——接着读。”“‘毫无疑问’”,哈利戴拖长声音道,“‘毫无疑问,我一生中都有善和宽容追随着我——’”他停下来笑了一会儿,然后又重新开始吟诵,“‘我们这种欲望肯定会消失的,因为这种毁灭的激情会破碎,把我们一点点地粉碎——亲昵只是为了毁灭,性成了退化的媒介,把男人和女人这两种基本因素高度复杂的统一体削弱——回到那些古老的状态中去、回到感觉的野蛮的原始状态,总是追求在某种极端的黑暗里,没有思想、没有边际的感觉中所丢失的自我——只用毁灭的火来燃烧自己。生活在让自己被大火彻底毁掉的希望中——这种欲望总有一天会结束——’”“我想走了。”古迪兰对杰拉德说,同时招呼着服务员。她眼睛发亮,脸颊绯红。哈利戴像牧师一样逐字逐句地朗读伯基的信,声音清晰又响亮,这让她怒火中烧,简直是要气疯了。她站起来。这时杰拉德正在付账。她向哈利戴一群人的桌子走过去。他们每个人都抬着头看她。“打扰一下。”她说,“你们所读的那封信是真的吗?”“噢,是的。”哈利戴说,“确实是真的。”“我可以看看吗?”他好像着了迷似地傻笑着把信递给她。“谢谢。”她说。然后她转过身,拿着信走出了咖啡厅。她款款地从桌子中间穿过,走出了这灯火辉煌的屋子。好半天以后人们才意识到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儿。接着从哈利戴桌旁发出轻蔑的“呸”,然后这个角落的人们都冲古迪兰的背影啐起来。她缓缓、漠然地向门口走去。在一片嘲笑声中,杰拉德很莫名其妙地追了出来。因为他没有注意她刚才的行为。他听到米纳特说:“去,把信从她那儿要回来。我可从没有见过这种事。去从她那儿拿回来,告诉杰拉德·克瑞奇——他在哪儿?——让他向她要回来。”古迪兰站在车旁边,侍从已帮她打开了车门。“去旅馆吗?”她问刚刚跟上来的杰拉德。“随你。”他回答。“好!”她说,然后转向司机,“巴顿街,瓦格斯塔夫旅馆。”上车时,古迪兰故做冷漠,像那些衣着华贵、目空一切的女人一样进了汽车。杰拉德随她进了汽车。“你忘了那仆人。”她冷漠地点一下头。杰拉德忙给了侍从一个先令。那个人行了个礼,车子就发动了。“他们刚才在笑什么?”杰拉德问。他有些疑惑不解。[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八章 蓬帕多咖啡厅(3)
“我把伯基的信给拿了过来。”她说。然后他看到了手中那封给弄皱了的信。他露出满意的眼神。“啊!”他说,“太好了!一群笨蛋!”“我真想把他们杀了!”她激动地喊着,“一群狗!他们是一群狗!鲁帕特也够傻的,干嘛要给他们写这种信呢?为什么要把自己出卖给这么一帮无知的家伙,这太不能令人容忍了。”她这种非同寻常的激动让杰拉德十分惊讶。她在伦敦再也呆不下去了。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坐火车离开了,当火车路过伦敦桥的时候,她望着铁桥下的泰晤士河,大叫道:“我再也不会回来看这肮脏的城市了——我不能忍受回到这里。”[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九章 欧洲大陆(1)
出发前的几个星期里,欧秀拉一直处于一种焦虑当中。她感觉她不是她自己了——她什么也不是,她马上要变成另外一种模样。但是这一切尚未到来。她去看望自己的父母。这是一次非常尴尬,充满不快的见面,不像是重逢,倒象是分离。他们的表情冷漠、言词含糊,仿佛对这种使他们分离的命运无动于衷。直至她上了从多佛①到奥斯坦德②的船后,她才真正清醒过来。她稀里糊涂地随伯基来到伦敦。伦敦也是一片模糊。后来坐火车到了多佛,这一切就象一场梦。①英国城市。②比利时城市。现在,她站在船尾,一片漆黑包围着她。夜晚的海风吹拂着,她感到了海的悸动。她凝视着英国岸上忽闪忽闪凄冷的灯光,看着这些遍布的小小光点渐渐消失在黑夜中,她方才感到她的心从麻醉状态中清醒过来。“我们往前走,好吗?”伯基问。他想到船的突出的那部分的顶上。于是他们离开了船尾,不再凝望那远方的英国大地闪烁着的星火,而是把头转向前方深渊般的夜空。他们来到微微摇晃的船头。在夜色中伯基发现了一处有遮掩的地方,那儿放着一大卷绳子。这里离船头非常近。前面就是深不可测的夜空。他们就在这里坐下,紧裹在一起,彼此拥抱着对方,向着对方越贴越紧,直到完全融入对方,而成为一个整体。周围是那么冷,黑暗笼罩着他们。一个船员沿着甲板走过来,他的身影如夜一样黑,无法看清他。好一会儿他们才看清他苍白的脸。他也感到这里有人,停住了脚步,犹犹豫豫地弯腰向前探过来。在他的脸离他们很近了,他才看出他们的脸。他像个幽灵般一下子溜走了。他们看着他离开了,没吱声。他们似乎已没入了无尽的黑暗中。没有天空、没有地狱,只有那扯不开的黑暗。他们俩就像一颗未张开的生命的种子,轻柔地睡梦般地落入那无底的黑色空间。他们忘了这是在什么地方,忘了一切,只意识到这条滑向黑暗的轨迹。船首在破浪前行。在静寂的黑夜里,带着微弱的破浪声。它无知、无视,只是一个劲地朝前开。在欧秀拉的意识里,那未知世界的感觉胜过了一切。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心,她心中闪烁着未知的天堂的灿烂光芒,像黑夜般甜蜜的金光,像白天般温暖的幸福。这种世上没有的光芒只从那未知的天堂上照耀下来,照着她的去向。一种离群索居的喜悦涌上来。想着想着,她突然仰起脸来向着他。他轻轻地用唇吻着。她的脸那么冰冷,那么清新,那么光洁。他像是在吻着一朵盛开的浪花。但他却不知道她沉浸于幻想之中的狂喜。对他来说,这次旅行的奇景是极为壮观的他想落入那无限黑暗的港湾,如同流星从星球间的裂缝中坠落一般。世界裂成了两半,他象一颗无光的星从难以言状的空隙中掉下去。遥远的东西并不属于他。他已被这轨迹征服了。恍惚中他躺着搂紧了欧秀拉。他的脸,紧贴着她那柔软、娇嫩的头发。在海风和浓浓的黑夜的气息中,他吸着她头发的馨香。此刻,他的内心一片平静,顺从地沉浸在未知世界中。这还是第一次,一种完全、绝对的平静进入他的心灵,超度了生命。这时甲板上传来一阵骚动。他们惊醒过来,站了起来。黑夜里他们两人挤到了一起。但是,她心中闪烁的仍是天堂样的光芒,而他心里则是难以言表的黑暗沉寂。这就是一切。他们站起身向前方望去。黑暗深处低低地闪烁着几点光亮。又回到了尘世。这不是她心中的幸福,也不是他内心的静谧。这是个幻想的不真实的现实世界,又不完全是那个古老的世界。因为他们心中的欢乐和寂静是永恒不朽的。船在黑夜中靠岸登陆,就像是从冥河降落到荒芜的地狱里。这黑暗的地方灯火正阑珊,脚下铺着木板,到处都只有荒凉。欧秀拉远远看到那个巨大的苍白而奇异的字母“奥斯坦德”立于黑暗之中。每个人都匆匆忙忙像昆虫般忙碌地穿梭于黑暗的夜色中。搬运工们在用那不像英语的英语大声喊叫着,运送着重重的袋子。当他们跑开时,他们那无色的衬衫看上去像鬼魂似的。欧秀拉和很多其他待检旅客一起站在栏杆外,夜幕中到处是行李包和鬼影样的人,而栏杆的另一边则是头戴尖顶帽、蓄着胡子脸色苍白的官员,他们翻检着袋子里的衣物,然后匆匆地划上一个粉笔记号。检查完了。伯基拿过手提包,他们就离开了,搬运夫跟在他们身后。他们穿过一个大出口,站在空旷的夜幕里——噢,这里是火车站台。在黑暗的夜空中仍不时传来令人心烦的喧杂声。火车之间的阴影里,一些幽灵般的人影来回窜动。“科隆——柏林,”欧秀拉看清了挂在那边火车上的牌子。“我们到了。”伯基说。欧秀拉看到她这边写着“阿尔萨斯——洛斯密根——卢森堡——巴塞尔”“就是那辆车,巴塞尔。”搬运工走过来。“去巴塞尔——二等车厢?——在那边。”于是他爬上了高高的火车。他们俩跟在后面。不少包厢已让人占了,不过还有一些空着,里面光线很暗,放好行李,他们付了搬运夫小费。“还有多久火车能开?”伯基看了看表问搬运工。[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九章 欧洲大陆(2)
“大约半个小时。”说着,这个穿蓝衬衫的搬运工就不见了。他长得丑,态度蛮横。“来,”伯基说,“天冷,我们吃点东西。”站台上有个卖咖啡的货车。他们喝了点滚热的咖啡,又吃了夹着火腿的面包卷。欧秀拉大咬了一口,差点弄歪她的下巴。他们在高大的火车旁散步,觉得这一切太陌生了,一片荒芜,就象在地狱中,灰色,灰色,肮脏的灰色,荒芜,凄凉,到处都是这种阴郁的景象。最后,他们的火车终于载着他们穿入了沉沉夜幕。黑暗中,欧秀拉分辨出了那平坦的田野,那潮湿平坦、荒芜、黑暗的欧洲大陆。令人吃惊的是他们很快又停了下来——这么快就到布鲁支①了!然后火车又继续在黑暗中穿行。偶尔闪过沉睡的农田、枯瘦的白杨和荒弃的公路。她握着伯基的手惊讶地坐着。他脸色苍白,一动不动,象个幽灵,时而看看窗外,时而闭上双眼。然后他那夜一般黑的眼睛又睁开了。黑暗中几处亮光闪过——根特②站到了。又有几个幽灵似的旅客下了车。然后是铃声,然后车又驶入黑暗。欧秀拉看到一个男人拿着一盏灯从铁路旁的农场走出来,走向漆黑的农舍。她想起了马什农场,在考塞西③那熟悉的古老的乡村生活。天啊,她离童年有多么遥远了,她还要走多远的路啊!人一生中都要这么无休止地旅行下去。童年的记忆与现实的生活隔得太远了。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她记起了那个叫泰莉的仆人。她常常给她的面包上抹上黄油,撒上红糖。那个古老的卧室里,有爷爷的一只表,表面的数字上画着两朵玫瑰装在小篮子里——现在,她却和伯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起走向未知的世界。童年与现实,这距离太遥远了,她似乎因此失去了自己的面目,那个在考塞西教堂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只是历史上的一只小动物而不是她自己。①法国和比利时边境上的一城市。②比利时城市。③玛斯是布朗温一家世代居住的农庄。考塞西是玛斯附近的镇子。这些都在《爱恋中的女人》的姊妹篇《虹》中早有叙述。他们到达布鲁塞尔了。有半个小时的早餐时间,他们下了车。车站上那个巨大的钟显示出六点。他们在小卖店里喝了点咖啡,吃了些加蜜的面包卷。这里太阴郁,总是这么凄凉、肮脏,一个荒凉的巨大空间。可她在这儿用热水洗了手脸,还梳了头,这还算有福分。很快,他们又上了车,继续向前驶去,黎明将至,天空开始灰白。车厢里开始有人没完没了地聊天,这是些高大、衣着华贵、留着棕胡子的比利时商人。欧秀拉太累了,不愿继续听下去。火车似乎正渐渐从黑暗驶入微亮中,又缓缓驶入白天。噢,这旅途多沉闷乏味啊。路旁的树木微弱得像影子一般显现出来,接着又是一个白色的形状奇怪的房子,那是怎么回事?随后她看到了一座村庄——不断有房屋闪过。她仍旧在旧世界中穿行。这冬天沉重而乏味。窗外是一片片耕地和牧场,一排排光秃秃的树木,一溜溜矮灌木、赤裸的农庄和工场。没有新东西,新世界。她看着伯基的脸,那样苍白、平静而永恒,过于永恒不变。她在毯子下用她的手指勾住了他的手指。他的手指有了反应,他的目光转向了她。他的眼睛是那么的黑,就好像黑夜一样深沉,就像来自一个很遥远的世界。哦,如果他就是那个世界该有多好啊,如果那个世界就是他该有多好啊!如果他能够唤醒一个世界,那将是他们俩的世界了!那些比利时人下车了。火车继续开着,过了卢森堡,过了阿尔萨斯——过了洛林,又驶过了梅斯。但她却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她什么也看不到,她的心就没看外面。最终,他们到了巴塞尔,住进了旅馆。这些都好像是游荡于梦幻中。她一直没怎么清醒过来。大清早,火车还没有开车,他们出了车站。她看到了街道、河流,来到了一座桥上。但这些都没有意义。她记得有些商店——一家商店里挂满了图画,另一家卖桔红色的丝绒和貂皮。可这有什么意义?什么意义都没有。直到又上了火车她才安定下来,松了口气。只要是他们在往前行驶,她就觉得很满意。他们到了苏黎世,不一会儿,便顺着山脚,奔驰在厚厚的雪上了。终于快到了。这就是那另一个世界了吧。因斯布鲁克特别美。它被覆盖在大雪中,笼罩在夜幕下。他们坐在一个敞着篷的雪橇上在雪地里前行。相比之下,火车就有些过于闷热了。旅馆的大厅中灯火通明,给人一种到了家的感觉。他们走进大厅后,都开心地笑了。这儿似乎人很多,生意很红火。“你知道克瑞奇先生和妇人到了吗——英国人——从巴黎来的?”伯基用德语问。服务员反应了一会儿,正准备回答,欧秀拉忽然看到古迪兰慢慢地从楼梯上下来,她身着闪闪发光的黑大衣,领子是灰皮毛的。“古迪兰!古迪兰!”她喊道,挥手招呼着朝楼梯上跑去。古迪兰从楼梯扶手往下看。忽然,她原来那副优雅、端庄的姿态一下子消失了踪影,她眼睛亮了起来,叫着:“真是你——欧秀拉!”她喊着便朝正向楼上跑来的欧秀拉跑过去。她们在楼梯拐角的地方相遇,姐妹俩互相亲吻着、笑着、叫着,激动得话都说不完整。[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九章 欧洲大陆(3)
“但是,”古迪兰有些委屈地说,“我们还以为你们是明天到呢?我们原准备去车站接你们。”“不用了,我们今天就来了!”欧秀拉嚷道,“这儿很可爱,是不是?”“可爱极了。”古迪兰说,“杰拉德刚出去买些东西。欧秀拉你累坏了吧?”“不,不是很累,但我看起来有点憔悴,是吗?”“不,才不呢。你看上去精神很好。我太喜欢这顶皮帽子了!”她打量着欧秀拉。欧秀拉穿着一件宽大柔软的衣服,衣领是浅灰色毛皮的,又长又软,头上戴的帽子也是一样的颜色。“上楼去谈,或者下楼来。”伯基说。因为这两姐妹站在从楼下到二楼拐弯的地方。古迪兰的手搂着欧秀拉的肩膀,正好把别人的路给挡了。楼下大厅里的人,从门口的服务员到穿黑衣服有点胖的犹太人都在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这两个年轻的女人慢慢走上楼去。伯基和服务员跟在她们后面。“是二楼吗?”古迪兰回过头来问道。“三楼,太太。请上电梯。”服务员说完抢先到了电梯旁边。但她们只顾着自己说话,没有特别注意到他的殷勤,一直朝通往三楼的楼梯走去。服务员十分懊恼地又跟了上来。两姐妹此次见面所有的快乐程度让人感到有些奇怪,就好像她俩是被流放之后,异地重逢。伯基在旁边看着她们,有些疑惑不解。等她们洗完澡,换好衣服,杰拉德进来了。他看起来容光焕发,象雾霭中升起的红日。“去和杰拉德抽支烟吧,”欧秀拉对伯基说,“我想和古迪兰谈谈。”然后两姐妹坐在古迪兰的卧室里,谈论起服装和旅途上的经历。古迪兰对欧秀拉讲了在咖啡厅由伯基的那封信所引起的风波。欧秀拉听后吓了一大跳。“那封信在哪儿?”她问。“我收着呢。”古迪兰说。“把信给我,行吗?”她说。但古迪兰沉默了几分钟才回答说:“你真的想要吗?欧秀拉?”“我想看看。”欧秀拉说。“当然可以。”古迪兰说。直到这时,她还是不能对欧秀拉讲,她想把那封信保留起来做为一个纪念或是一个象征。但是欧秀拉似乎懂她的心思,为此感到不快,所以就不再提这事儿了。“在巴黎你都干什么了?”欧秀拉问。“噢,”古迪兰简单地说,“只是些很平常的事情。我们有一天晚上在范妮·巴思家里开了一个特别开心的晚会。”“是吗?你和杰拉德都在那儿吗?还有谁,给我说说看。”“嗯,”古迪兰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你知道,范妮发狂地爱着那个叫比利·麦克法兰的画家,那天他也在那儿——所以范妮拿出了她的所有东西,特别大方,真够可以的。当然大家都醉了。但是比较文雅,跟伦敦那帮混蛋们可不一样。事实上,参加这个晚会的都是些有地位的人,所以,晚会也与众不同,有一个罗马尼亚人,很不错,他喝得酩酊大醉,爬到画室的高梯子上发表了一次绝妙的演说——生活就是最崇高的爱情。声音特别好听,他长得也很好看。但是在他结束之前,忽然用罗马尼亚语说起来,在场的没一个人听得懂。他把杯子扔到地上摔碎了,宣布说:以上帝的名义,他十分开心地被带到了这个世界上,上帝啊,活着简直是个奇迹。就是这个样子——”“那那杰拉德感觉怎样呢?”“杰拉德!哦,他就象阳光下的蒲公英!一旦兴起,就会完全放纵、开心,我都说不出在这儿的女人当中谁的腰他不曾搂过,真的,他象丰收时那样收割每个女人。没一个女人拒绝他。这可真奇怪!你可以理解吗?”欧秀拉考虑了一下,眼睛一亮。“是的,”她说,“我理解。他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家伙。”“贪得无厌的家伙,我也是这么想的!”古迪兰声明说,“可说真的,欧秀拉,屋内的女人都心甘情愿作他的俘虏——甚至连一直真心爱着比利·麦克法兰的范妮·巴思,好像也被他迷住了。后来,你知道吗?我感到我成了满屋子女人的象征。对他来说我不再是我自己,我成了维多利亚女王。我立时成了所有女人的象征。这真让人吃惊!天啊,那个时候,我真是好像遇到了一个君王。”古迪兰的眼睛在闪闪发亮,面颊滚烫,看上去有些奇怪,带有种嘲弄的味道。欧秀拉被她吸引住了,可她又感到不安。他们得准备吃饭了。古迪兰下楼来,身穿鲜艳绿绸袍子,上面缀着金线,罩上绿色的坎肩,头上扎着一根奇特的黑白双色发带。她的确丰采照人,引得人人都看她。她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很洒脱的样子。伯基看了她们一眼,脸上既有笑意又含恶意。欧秀拉则不知所措。他们的餐桌上似乎笼罩着魔法,似乎他们这一桌比厅里其它的桌子更明亮些。“你喜欢这儿吗?”古迪兰说,“雪难道不是很美丽的吗?你没注意到,它给一切都增添了生机。简直太妙了!这不是人力可以达到的。”“的确是这样,”欧秀拉大声说,“离英国那么远,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吧?”“哦,当然。”古迪兰大声叫道,“在英国你一辈子也不会有这种感觉,因为那儿老有些令人扫兴的事。在英国你就没办法放松一下,真的不行。”[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九章 欧洲大陆(4)
然后她又接着吃,可还挺激动。“这倒是真的,”杰拉德说,“在英国,感受是绝对不一样的。可能这是因为在英国大家都不愿意这个样子——似乎狂欢就像将燃烧的蜡烛靠近药库近旁似的,人们很害怕,如果人人都这样放松,恐怕会闹出乱子。”“噢,天哪!”古迪兰嚷道,“但是,如果英国人全都象鞭炮一样突然爆炸了,那不是太棒了吗!”“这是不可能的。”欧秀拉说,“他们都太潮湿,火药是会受潮的。”“这我不敢肯定。”杰拉德说。“我也是,”伯基说,“如果英国人真的开始欢闹的话,你就得捂着耳朵逃走了。”“他们永远不会的。”欧秀拉说。“我们可以等着瞧。”他回答。“那简直太妙了,”古迪兰说,“离开了自己的国家,内心充满了喜悦。我简直不敢相信,当我一踏上异国的土地,那一刻我激动死了。我对自己说,——一个新的生命在这里踏上了人生。”“别对可怜的英国太刻薄了。”杰拉德说,“虽然我们诅咒它,但我们依然爱它。”在欧秀拉看来,这些话有点愤世嫉俗的味道。“我们可能是爱它的,”伯基说,“但是这是种极为不舒服的爱,就好像是爱一个年老的为不治之症缠身的父亲或母亲,因为那是没有希望的。”古迪兰睁着一双圆圆的黑眼睛看着他。“你觉得没有希望了?”她用她特有的神情问道。但是伯基避而不答,他并不愿意来回答这个问题。“天知道,英国还会有什么希望。这太不实际了,没什么希望了。如果没有英国人,希望说不定会成为现实。”“你觉得英国会消失吗?”古迪兰坚持着问道。很奇怪,她对他的回答颇有兴趣。可能她是在询问她自己的命运。她的黑黑的大眼睛望着伯基,似乎要从他身上看出未来的真理,就象占卜一样。他脸色苍白。随后,他勉强地地回答,“嗯——除了消亡还有什么?他们必须带着英国标记消亡,无论如何得这样。”古迪兰的眼睛睁得更加圆了,“消失?这是什么意思?”“是啊,你是不是说换换思想?”杰拉德插进来说。“我什么也没指。为什么偏要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呢?”伯基说,“我是个英国人,我为此而付出过代价,我不能谈论英国,只能谈论一下我自己。”“是的,”古迪兰不慌不忙地说,“你爱英国,非常爱,非常爱,鲁帕特。”“而且,离开了它。”他回答。“不是,不是永远。你会回去的。”杰拉德很严肃正经地说。“人们说,人要死了虱子都会爬开。”伯基神情痛苦地说,“所以,我离开了英国。”“噢,可是你还会回来的。”古迪兰带着嘲讽的微笑说。“只能如此啦。”他回答道。“他这是和自己的祖国赌气呢!”杰拉德打趣说。“啊,一个爱国者。”古迪兰带着一种近乎冷笑的口气说。伯基等不再说什么了。古迪兰又凝视了他片刻,随后转过身去,她想占卜的愿望结束了。她感到自己已经完全地玩世不恭了。她看看杰拉德,觉得他象一块镭一样奇妙。她感到她可以通过这块致命的、活生生的金属毁灭自己从而获得一切知识。当她把她自己毁了时,她将如何处理自己呢?因为如果精神、实体是可以摧毁的话,还有物质是不可摧毁的。他一时间显得神采奕奕。那一刻,她完全被吸引住了、迷惑了,她伸出她美丽的胳膊,袖口上带着绿色的翻毛,她用敏感、艺术家才有的手指尖摸着他的下颏。“那么,现在你在想什么?”她奇怪、狡狯地笑问道。“什么?”他回答说,眼睛里一下子涌上了惊奇。“你的思想。”杰拉德看上去如梦初醒的样子。“我认为我什么都没想。”他说。“是真的?”她笑道。在伯基看来,她已经用她的抚摸把杰拉德杀了。“不过,”古迪兰说,“还是让我们为大不列颠干杯吧!来,干杯,为大不列颠。”她的声音好像她十分失望。杰拉德笑着往杯子里斟上酒。“我想,鲁帕特的意思是,”他说,“作为一个民族,所有的英国人应该消亡,以便独立的个体便可以存在了,而且——”“作为超民族的——”古迪兰插了进来,说完扮个鬼脸,举起她的杯子。第二天,他们抵达了位于这条山谷铁路末端的那个小火车站——呼汉豪森。到处都被雪覆盖着,像一个极漂亮的白色的雪的摇篮,崭新、冰冷。黑色的岩石、银白的山峦直绵延向淡蓝的天际。当他们走出火车站,踏上光露的站台时,只有雪花在四周和头顶上飘飘洒洒。古迪兰颤抖着,似乎心都是凉的。“上帝,”她突然亲昵地转向杰拉德,“这下你可做到了。”“什么?”她微微做了个手势,指指周围雪的世界。“你瞧啊!”她仿佛都不敢再继续走了,他哈哈大笑起来。他们走在山腹地区,从两边的山上,雪纷纷落下,使人在这实实在在的天堂的山谷里显得那么微弱渺小,雪山峡谷,闪耀着奇特的光芒,肃穆、沉静。[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九章 欧洲大陆(5)
“这使人感到渺小和孤独!”欧秀拉转过身去,手抓着伯基的胳膊说道。“来到这儿你不后悔吧?”杰拉德对古迪兰说。她看来有些疑惑。他们走出了两边被雪包围的车站。“啊,”杰拉德兴奋地嗅着空气说道,“太棒了!那是我们的雪橇,我们再走一会儿,然后就赶到大路去。”古迪兰一贯迟疑不决,这回她却学着杰拉德的样子把沉重的大衣甩到雪橇上,就出发了。她仰起头,开始在雪路上滑了起来,并把她的帽子拉到耳朵上,遮住了它,她的明快的蓝色的外套在风中飘起来,她那看来厚厚的紫色的长筒袜在洁白的雪地里那样耀眼。杰拉德望着她,她仿佛在奔向她的命运,而把他远远地落在后面。他先让她跑出一段路程,然后甩开大步追上去。到处都是深深的雪,四下里一片沉寂。粗大的冰柱从泰罗利农舍的房檐上垂挂下来。农舍已被雪埋到窗台了。农妇们穿着长裙,裹着披肩,穿着厚厚的靴子走过来,停住脚步。他们看着那个以惊人速度滑行的柔弱却又意志坚强的女孩,她身后那个男人尽管想追上她,却有些力不从心。他们穿过那百叶窗板和阳台涂过油漆的小饭馆和几间半埋在雪中的农舍,还有桥边那家完全被雪封住的沉寂的锯木厂。那有顶篷的桥横跨隐蔽的小溪。从那冰冻的小溪上,他们滑入了一大片远未被踏过的雪地,周围一片静悄悄的。一望无垠的洁白世界使他们欣喜若狂。但这寂静让人的心灵孤独,冷冻了人的心,太可怕了。“绝妙的地方,这一切!”古迪兰目光奇特、意味深长地盯着杰拉德的眼睛。他的心颤了一下。“的确不错。”他说。仿佛一股可怕强烈的电流穿过他全身,肌肉充了电一般,双手充满了力量。他们沿着雪路快速滑行着。路两边不时可以看到萎缩的树枝垂下来。他和她象是一股强电流的两极分开走着。可他们感到有足够的力量跨越生活的障碍,跳到禁区中再跳回来。伯基和欧秀拉也在雪地里滑行着。他们已经超过了一些滑雪橇的人。欧秀拉兴高采烈,但她时不时地就会转过身来拉住伯基,以确认他的存在。“我从来没想到是这样一幅景象,”她说,“这可是另一个世界。”说话间他们踏上了白雪覆盖的草坪。这时他们被一阵雪橇的铃声吸引住了,那声音打破了四周的平静。他们又走了大约一里路,才在那个粉红色的半没雪中的神庙旁极陡的上坡路上追上了古迪兰和杰拉德。然后,他们又一道滑入一条溪谷中,这里有黑色的石壁,大雪覆盖的河流,头上是蔚蓝的天空。他们穿过一座落满雪的桥,几个人兴奋地在桥头上乱打乱敲。随后,他们再次穿越雪地,开始继续慢慢向上滑。拉雪橇的马走得很快,车夫在一旁甩动着“嘎嘎”作响的马鞭,嘴里发出奇特的“嚯嚯”声。直到他们再次进入雪谷中,才算看不到石壁了。他们一点点向上走着,这儿的下午很冷,阳光投下一片片阴影。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块白雪覆盖着的高地上。这儿耸立着最高的几座雪峰像是一朵盛开的玫瑰的点点花心般伫立着。在那边空无人迹的天堂似的山谷里有一座褐色木墙,白色厚房顶的农舍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凄凉地深陷于雪地中,简直像个梦。它象一块从陡坡上滚下的岩石,只不过外形象房子而已,现在埋在雪中。人可以住在那里,而不被四周可怕苍白寂静凛冽的寒风压垮的话,那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们这几个新来者跟着一个女佣走上光秃秃的木楼梯。古迪兰和杰拉德要了第一间卧室。进来以后,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是一间很小的木制房屋,没什么摆没,房间里闪着金色的木质光芒:地板、四壁、房顶、门都是漆油过的松木,金光闪闪,一派暖色调。有一扇窗户正对着入口处,但是很低,因为屋顶是向下倾斜式的,在倾斜的天花板下有一张桌子,上面有洗手盆和水灌。对面还有一张放有镜子的桌子,门两边各有一张床,床上摞着厚厚的绘有绿方格图案的垫枕,这种垫枕非常大。这就是全部。没有壁橱,没有一点生活奢侈品。在这里他们俩就像被封闭在一个黄色木质的细胞中,只有两张镶蓝边的床。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便大笑起来,为这种与世隔离感的逼近而感到恐惧。一个男人敲开门送来了行李。这家伙很壮,颧骨宽大,脸色苍白,留着粗粗的黄胡子。古迪兰看着他默默地放下行李包,然后步伐沉重地离去。卧室里并不是很暖和。古迪兰有点颤抖。“很好。”她接口道,“瞧这墙板的颜色,很美,我们就像住在一个坚果壳里。”他站在那里望着她,手摸着他那剪得短短的胡须,身体稍稍向后靠着,敏锐的目光凝视着她,他此时完全被激情驱使着,这激情象一种厄运。她走过去在窗边蹲了下来,好奇地望着外面。“噢,可这里——!”她几乎是痛苦、不情愿地叫了起来。窗外,是一座封闭的山谷,上方是苍穹,巨大的黑岩石山坡上覆盖着白雪。在那尽头,一堵白墙仿佛是大山的肚脐,两座山峰在夕阳的余辉中闪亮。笔直的前方,雪的摇篮,静静地荡漾在两边巨大的峭壁间,在那峭壁的底部有一簇簇的松树,像头发一样。这雪的摇篮一直延伸到那遥远的与世隔绝的世界尽头,在那里有雪山挡住了去路。山峰挺立,高耸入云,这里是世界的中心,是世界的纽结点和肚脐,是天地相接之处,不可接近、无法通过。[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九章 欧洲大陆(6)
这幅图景令古迪兰心驰神往。她静静地蹲在窗前,双手捧着脸颊,恍恍惚惚。她终于到达了,到达了她的世界。她在这儿结束了她的冒险,象一块水晶石没入了白雪中。杰拉德弯下腰拥着她,从她的肩上向外看去。他已经感到了自己的孤独。她远去了,彻底离他而去了。于是他感到心头笼罩着冰冷的霜雾。他看着那闭锁的山谷,那莽莽的积雪和苍穹下的山峰,没有任何出路。可怕的宁静。冰冷、炫目的白色的世界紧裹着他,可她仍旧蹲在窗前,象圣殿中的幽灵。“喜欢吗?”他的声音遥远而陌生。她至少还能意识到他的存在。但她只是把她柔和、冷漠的脸扭开一点,避开他的目光。他知道她眼中有泪水,为她的宗教而流泪。她自己的泪水就是那宗教,使他的存在不再重要。突然,他的手托起她的脸,让她看着他。她睁大了蓝色的眼睛,泪水盈盈地看着他,似乎她受到了惊吓。透过泪帘,她惊恐地看着他。他淡蓝色的眼睛射出锐利的目光,他的瞳孔不大,神情异常。她的双唇微启,困难地喘息着。一阵激情涌上来,一下子就像铜钟那样强烈、响亮,不可阻挡地敲着。当他俯视着她柔美的脸颊时,他的双腿夹紧了,如铜钟般镇定。她的双唇开启着,双目圆睁着,似乎受到了侵犯。她的下巴在他手中变得极为柔和、光滑。他感到自己象严冬一样强壮,他的手像是有生命的金属,不可战胜,不折不挠。他的心脏如像他体内的悬钟般猛敲着。他把她拉到怀里。她的身体柔软、没有生气、丝毫没有反抗,但突然,她那泪水尚未干的双眼困惑、无助地睁开。他异常强壮,似乎体内注入了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他拉起她,紧紧搂住她。她的身子柔软无力,瘫在他身上,这情欲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铜一样的肢体上,如果他的欲望得不到满足,他就会被压垮。她强烈地挣扎着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他心中一股火窜上来,他又一下子钢铁般坚定地把她搂了过来。他宁愿摧毁她,也不愿被拒绝。但是,他那强壮的力量是她无法抗拒的。她再次挣脱出来,软软放松地躺在一边,有点兴奋地喘着气。对他来说,她是如此甜美,使他纵情享受无上的幸福。他宁可一辈子受折磨,也不愿放弃一秒钟这样无比美妙的享受。“上帝,”他对她说。他的脸因为拉长而显得很奇怪,有些扭曲,“接下来是什么呢?”她安安静静地躺着,睁着一双宁静的顽童似的黑亮的大眼睛望着他。她此刻茫然得很。“我会永远爱你。”他望着她说。但她没有听见。她躺着看他,就象看一个她永远也不懂的什么东西:就象一个孩子看一个大人,不希望理解,只是屈从。他吻着她,吻着她的眼睑,为的是不让她再看他。他现在渴求什么,希望她承认他、对他有所表示、接受他。但她只是安详地躺着,孩童般的,很遥远,仿佛一个被征服却无法理解的孩童,只感到迷失。他又吻了她,算放过她了。“我们下楼喝点咖啡、吃点点心好吗?”他问。窗外,落日的余晖已变成灰蓝色。她闭上眼睛,关上了单调幻境的闸门,又睁开眼睛来看日常的世界。“好的。”她打起精神,简单地回答。然后,再次走向窗户。蓝色的夜晚已经降临在窗外雪的摇篮和那巨大的斜坡。但是那耸入天际的峰巅却是玫瑰色的,像花蕊似的闪烁、炫目,盛开在天堂的顶端,超乎一切,那么可爱又那么遥远。古迪兰看着所有这些可爱之处。她知道,蓝色的天光下这一朵朵玫瑰样的雪中花朵是永恒的,永远这么美。在夕阳蓝色的斜晖中,玫瑰色的花蕊,积雪发出的火花,她可以看得见,感觉得到,可她不属于这美景。她与这无关,她的心被排除在这美景之外。她伤感地又望了一眼窗外,才转过身来,梳理头发。他已经打开行李等着她,看着她。她知道他在看她,这弄得她手忙脚乱的,很不那么从容。他们一起走下楼。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奇怪的表情。他们看见伯基和欧秀拉正坐在角落里的一张长桌前等他们。“他们在一起看起来是多么简单而又协调。”古迪兰心里不禁生气一丝妒意。她羡慕他们那自然的举止,像孩子一样满足,但是她就达不到这一点。在她看来,他们就像小孩子。“嘿,多好的点心。”欧秀拉贪婪地叫道,“太棒了!”“是啊。”古迪兰说,“我们要点咖啡和点心吧!”她对侍者说了一句。然后她坐在了杰拉德的身边。“我认为这地方真的不错,杰拉德。”伯基说,“棒极了、美妙、不可思议,所有形容词都用得上。”杰拉德也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我喜欢这儿。”厅里三面都摆着桌子。伯基和欧秀拉背靠着墙面,杰拉德和古迪兰则挨着他们坐在角落里靠着火炉。餐厅还算不小,有一个小酒柜,就象在乡间酒馆中一样。不过,这儿设施很简陋,房间显得空旷。仅有的家具就是桌子和椅子,环绕着餐厅的三面,还有一个大大的绿色的炉子,酒柜和门在另一面墙上,窗户是双层的,没有任何窗帘。现在已是傍晚了。[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九章 欧洲大陆(7)
咖啡来了——热气腾腾——还有一块蛋糕。“一整块点心!”欧秀拉叫道,“他们给你的比我的多,我得瓜分一点儿你的。”周围还有其他人,大约共有十个。伯基很快便知道了,其中有两个艺术家,三个学生,一对夫妇,还有一个教授带着两个女儿——都是德国人。而他们四个英国人是新来的,坐得高高的,可以俯视一切。那些德国人站在门口向里探头望了望,对那侍者说了几句话,便又离开了。现在不是吃饭时间,所以他们没到厅里来,而是换了靴子参加联谊会去了。四个英国人可以听到不时传来的齐特拉琴的演奏声,钢琴的弹奏声,还伴随着阵阵的笑声,吵闹和歌声。四周有些轻微的声音的震动。由于整个房子是木制的,因此,它像是一个容纳了各种声音在里面的大鼓。不过声音扩散以后倒没有增大,而是减小了。所以齐特拉琴声听起来很弱,像是在远方微弱地响着。钢琴声也不大,没准儿是一架极小的古钢琴吧。当他们喝完咖啡时,老板走进来。他是个泰罗人,膀大腰圆,面部扁平,苍白的脸上长满了麻子,胡须很重。“愿意到联谊会去结识别的女士和先生吗?”他弯下腰来,笑容可掬地问道,露出一口大白牙。他那蓝色的眼睛把这几个人扫视了一圈——他不太有把握怎么和这几个英国人打招呼。由于不会说英语,他感到不太自在。“我们要不要去联谊会,跟别人见见面呢?”杰拉德大笑着重复道。一阵犹豫。“我想,我们最好去吧!”伯基说。两们女士站了起来,脸红红的。于是,老板在前面带路,把他们带向那喧闹的地方。房间里一下静了下来,那群人感到不知所措。他们四个觉得所有的面孔都在朝他们这边看。这时向其中一位精力充沛、蓄着大胡子的小个子低声说:“教授,请允许我介绍——”教授的反应很快,马上便神采奕奕地微笑着向四位客人鞠了一大躬,表示友好地笑了。“各位女士、先生可否参加我们的联谊?”他的语气充满活力,却又温和可亲地问了一句。四个英国人笑着,在屋子中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杰拉德代表大伙儿表示他们很愿意加入他们的游戏。古迪兰和欧秀拉兴奋地笑着,觉得所有男人的目光都投向她俩,而她们则高傲地抬着头谁也不看。教授一一介绍了在场的人,大家相互鞠躬致意。教授的两个女儿,皮肤白净,身材高挑、健壮,身着朴素的深蓝色衬衣和裙子,脖子修长而壮硕,目光清澈,头发梳理得很精细。她们羞红了脸鞠个躬,然后退到后面去。那三个学生都深深鞠了一躬,很谦逊,大约要表现他们良好的修养,给客人留下好印象;然后是一个瘦瘦的,皮肤黝黑,眼睛鼓鼓的男人,看起来像个小孩,他微微欠欠身;他的伙伴是个皮肤白净净的大个子青年,衣着讲究。他鞠躬时脸都红到了耳根。“刚才,勒尔克先生正在用科隆方言给我们朗读。”教授说。“请原谅,我们一定打断了他。”杰拉德说,“我们也非常想听听。”于是大家又是鞠躬又是让座。古迪兰和欧秀拉,还有杰拉德和伯基靠墙坐于沙发中。这间房也和其他一样,用刷过的袖木镶嵌而成。有一架钢琴,几把椅子、沙发和一些放了书和杂志的桌子。除了那蓝色的大炉子,再也没有什么装饰,这样反倒显得屋里十分舒适宜人。勒尔克是个小个儿,长着一副小孩子身材。他的头长得很圆,看上去很机敏,一对老鼠眼滴溜溜地打转。他迅速地把客人们瞟了一眼,便又显出那副自负的样子。“请继续您的朗读。”教授温和地说,但语气中透出点权威的味道。勒尔克弯着腰坐在钢琴凳上眨眨眼没有回答。“我们很荣幸,”欧秀拉准备了好几分钟,才用德语说了这句话。这时,刚才毫无表情的那个小个子男人突然转过身,面对着听众,冲口便开始朗读起来。他在模仿一位科隆老妇人同一位铁路看道工吵架的情景。他身材单薄、且没成形,像个男孩子,但他的声音却很成熟,带着嘲弄的音调。他的动作很灵活有力,表明他对事物透彻的观察。古迪兰对他的科隆方言一句也听不懂,但她却出神地看着他。他一定是一位艺术家,别人是不会像他那样模仿得维妙维肖、充满个性。那些德国人听着他那滑稽的表演,一个个都笑得前仰后合。古迪兰和欧秀拉也禁不住笑了起来。整个房间都荡漾着笑声。教授的两个女儿的蓝蓝的大眼睛笑出了眼泪,双颊兴奋得发红。她们的父亲也龇牙咧嘴地大笑着。那几个大学生笑弯了腰,头都扎到双膝中去了。欧秀拉惊奇地四下环顾,忍俊不禁。她看看古迪兰,古迪兰再看看她,两姐妹不由地同时大笑起来。突然艺术家的朗读戛然而止,人们的笑声随之开始减弱。欧秀拉和古迪兰在擦眼泪,教授还在大叫着:“太好了,棒极了——”“确实太好了!”他的两个女儿已经笑得筋疲力尽。“可我们听不懂!”欧秀拉嚷了一句。“噢,遗憾!遗憾!”教授说。“你们听不懂?”学生冲口对她们喊道,“噢,这太遗憾了,亲爱的夫人——”[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九章 欧洲大陆(8)
这些新来的客人像新添的佐料,和这帮德国人打成了一片,整个房间活跃了起来。杰拉德又恢复了原样,洒脱、兴奋地聊着天,脸上放着奇异的光彩。还有伯基,最后也开口讲话,谈笑风生起来。欧秀拉被大家劝动去唱“安妮·劳拉”①。大家怀着极度的尊敬安静了下来,她一生中还没受过如此这般的待遇。古迪兰坐在钢琴前,凭记忆为她伴奏。①著名的苏格兰民歌。欧秀拉天生一副好嗓子,可就是没有信心,总是唱不好。而这天晚上,她感到很自信,无拘无束。伯基安稳地坐在阴影里,而她则相反,在前面大放异彩,那些德国人使她的感受好极了,她太自信了,以至于有些放肆。她感到自己象一只翱翔的小鸟,歌声飞扬,自己也乘着歌声随风飞舞。她的歌声中加入了些伤感,令观众听得如痴如醉。她太高兴了,充满了对自己情感和能力的自信,撩动着每个人的心弦。最后,德国人都被这甜美忧伤的歌儿打动了心扉,他们交口称赞她柔美感人的嗓音。“太棒了!太动人了!她唱的苏格兰民歌好听极了,噢,了不起的夫人,她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了不起的艺术家!”她兴致飞扬,光彩焕发,像朝阳中的一朵鲜花。她感到伯基在看她,似乎他在妒忌她,心中不由得一阵激动,热血沸腾起来。她如同太阳在云端上露出笑脸般快活。晚饭后,欧秀拉想出去走走,看看周围的世界,大家都劝她别去,因为外面太冷了。可她坚持要去,说只是出去看看。于是他们四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走出来,四周雪色暗淡,仿佛是一个黯淡的积雪和鬼影绰绰的世界。外面的确很冷,冷气似乎是恶作剧般有意地钻入她的鼻孔。但这一切都是神奇的。雪野悄无声息,她和闪烁的繁皇之间交流着,她可以看见有颗流星正在滑落,那样奇妙,奇妙得令她想大喊。四周都是雪的摇篮,脚下都是坚实的雪。寒气穿透了鞋底。冷夜静悄悄。她想象着她可以听到天上的星星在絮语,行星流动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而她自己则像一只遨游于星体之间的小鸟。她紧紧地贴着伯基。突然她意识到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的心在何方。“亲爱的!”她停住脚步望着他。他脸色苍白,黑色的眼睛在星光下闪烁。他看见她柔美的脸庞正向他仰视着,离他那么近,禁不住地吻住了她。“什么?”他问。“你爱我吗?”她间。“非常爱。”他静静地回答。她又贴近了些。“还不够。”她抱怨说。“比非常还爱。”“如果我是你的一切,这会不会使你难过?”她急切地问。他搂紧了她,亲吻着她,用微弱的声音说:“不,但我感觉像个乞丐——一个穷光蛋。”她沉默不语,开始抬头看星星,然后又吻了他。“不要作乞丐。”她急切地恳求说:“爱并不会使你耻辱。”“感觉像个穷光蛋很耻辱,不是吗?”他回答。“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她问。他不回答,只是在冷冷的寒气中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没有你,我就无法忍受这个寒冷、永恒的地方,”他说,“我无法忍受它,它会使我的生命冻结。”她又突然吻了他一下。“你讨厌这里吗?"她疑惑地猜想着问。“如果我无法接近你,如果你不在这儿,我会憎恨这儿,我会无法忍受这儿。”他回答。“但这儿的人很好。”她说。“我指的是这雪,这静,这里的寒冷,这冰冻的永恒。”他说。她猜想着,然后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偎进他怀中。“是的,不过我们在一起这么温暖,这不是很好吗?”她说。然后他们开始动身返回。他们看到旅馆那金黄色的灯光在寂静的雪夜中闪烁,像是一颗黄色的草莓、又像是一缕阳光,细小、橙黄,闪烁在一片雪的黑暗中,身后是高山的阴影,像魔鬼挡住了群星。快到旅馆时,他们看见一个男人从漆黑的门里走出来,手里提着灯笼,摇摇晃晃发出黄色的光,照着他一双黑色的鞋,正走进雪地里,那矮小阴暗的身影走在雪中。他拉开外屋的门,冰冷的空气中传来一般牛呀、猪呀热乎乎的酸臭气。他们刚可以瞥见里面的牛栏里有两头牛,门就关上了,一丝光线也透不出来。这副情景令欧秀拉想起家乡马什农场,她的童年以及布鲁塞尔之行。噢,天啊,谁能忍受总是回忆旧时光?她能承受过去的一切吗?她环视这寂静的雪原,空中寒星闪烁。这是一个天国,像一盏魔灯照出的景致。马什、考思塞、伊尔克斯,还有一个不真实的欧秀拉的影子一一都出现在这普照的魔灯之下,像一出虚幻的皮影戏。她希望没有过去,她想只和伯基在一起,从天堂沿着滑坡,一下滑到这个地方,而不想艰难地从童年的泥沼中爬出。她感到记忆给她开了一个肮脏的玩笑。为什么她要有“记忆”,这是什么伦理吗?为什么不可以来个洗礼,把过去生活的记忆和污点全洗掉,让往事消失得无影无踪?[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九章 欧洲大陆(9)
现在,和伯基在一起,她才在这高山雪原的星光下重新回到了尘世。她知道她现在已脱胎换骨,不为任何人所生养,她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与过去毫无关系。她就是她自己,纯洁无瑕,她只属于她和伯基组成的整体。甚至古迪兰也和她没有关系了,与一个处于新世界中的欧秀拉毫无瓜葛,那旧的阴暗的世界,那过去的一切,哦,让它滚开吧。她感到无拘无束,仿佛展开新的翅膀起飞了。古迪兰和杰拉德没有来。他们顺着旅馆那条笔直的山谷向前去,而欧秀拉和伯基走向右边的一座小山坡。古迪兰受着一股奇异的欲望驱使,只想不断地向前走,直走到雪谷的尽头。她还想去攀登那白色的绝壁,一直爬上山巅,那山峰有如花蕊般伫立于这冰冷神秘的世界之脐的腹地。她感觉到在那茫茫白雪覆盖的山顶,在那神秘的世界之脐处,在层峦叠嶂的群山间,在这包罗万物的生命之腹地,是她最理想的世界。只要她能独身到那儿去,进入永恒的雪山、永恒的雪崖,她就会与一切溶为一体,在那永恒、无限的静寂中,只作她自己,那时她就会化作永恒的寂静,成为万物之沉睡、永恒、冰冻的中心。他们走回了旅馆,重新回到联谊会上。她好奇地想知道里面的人在干什么。周围的男人使她警觉,也勾起了她的好奇心,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品味。他们对她很崇拜,一个个充满了活力。屋里的人们正在狂舞。他们跳着踢踏舞和一种拍手的泰罗舞。跳到高潮时还要把自己的舞伴抛向空中。德国人都跳得棒极了。他们大部分来自慕尼黑。杰拉德也跳得很不错,墙角的三把齐特拉琴一直响着,屋里人们舞成一团。教授拉欧秀拉去跳舞,两人一边拍掌,一边踏脚。教授把欧秀拉甩得高高的。跳得热烈时,甚至连伯基也变得很男子汉气,拉着教授那一位年轻、高挑的女儿起舞。那女孩兴奋得简直疯狂了。所有的人都在跳舞,气氛热烈而活跃。古迪兰在一旁兴高采烈地看着。木地板被男人们的靴子跟跺得咚咚直响,拍手声和齐特拉琴声在空中震荡着,吊灯的四周弥漫着一圈金黄的灰尘。这时音乐突然停了。勒尔克和那几个学生飞快地冲出去买饮料。随后屋里就响起人们的嘈嘈话语和杯盖碰撞的声音,大家大叫“干杯——干杯!”顷刻间勒尔克开始出现在各处,时而给女士献饮料,时而又和男人们逗趣儿。他非常想和古迪兰一起跳舞,从他第一眼看到她起,他就想跟她搭个茬儿。她也本能地感到这一点,但是他迟迟没有启口,这倒令她以为他并不喜欢她。“能请您跳个舞吗?尊贵的小姐。”勒尔克的那个身材细高、头发金黄的同伴邀请道。在古迪兰看来,他太柔、太谦逊了,不合她的口味。但她想跳舞。这个叫做雷特纳的小伙子还是蛮英俊的,他显得有些局促,有些过于谦逊,但他还是掩住了自己的不安。她接受了他作为舞伴。齐特拉琴声又再次响起,大家又开始跳舞。杰拉德笑着和教授的一个女儿率先起舞。欧秀拉和其中的一个学生跳,伯基和教授的另一个女儿跳。教授与克莱默夫人在一起,而剩下的男人则全部凑到一起,尽管没有女伴,照样跳得热情奔放。由于古迪兰在和自己的同伴在跳,勒尔克显得更加生气,妒火中烧,索性就装作忽视古迪兰的存在。这使她很生气。她为了掩饰自己,又请教授一起跳。这位教授象一头成熟、正在发情的公牛,浑身都是野劲儿。说实话,她无法忍受他,但她又乐于泡在舞场中,被教授野蛮有力地抛向空中。教授也乐此不疲。他那双蓝色的大眼睛带着一股强烈的火焰,奇怪地盯着古迪兰。她讨厌他这种发情但又带着兽性的目光,但她又崇拜他的一身力气。房间里一片欢腾。勒尔克想跟古迪兰说话,可又像隔着一道刺篱,因此他只有对那个年轻的伙伴恨之入骨。雷特纳一文不名,全靠他呢。他尖酸刻薄地嘲笑雷特纳,使他变得面红耳赤,但又无可奈何。杰拉德的舞跳得非常棒,他又再次和教授的小女儿跳舞。那小姑娘乐得发疯了。在她看来,杰拉德是如此潇洒,如此出众。他征服了她,她就象个欢蹦乱跳的小鸟,在他手中扑闪着翅膀。这使他高兴。当他要把她抛入空中时,她缩作一团,在他手中颤抖着。最终,她对他充满了崇敬和爱慕,甚至说话时几乎都语无伦次了。伯基在和欧秀拉跳舞。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奇特的小火花。欧秀拉感到害怕又迷着他,在她眼前这一切如梦一般清晰。他冷漠地向她伸过手去,动作敏捷。他那双陌生的手,快速而狡猾地伸向她胸脯下的要害部位,然后凭着一股情欲的力量把她托向空中,似乎没有用力,而是用某种魔法。她被他弄得胆颤心惊、又惧又怕。这一刻,她对他厌恶极了。她要打破这魔法。可还未等她下定决心,她又屈服了。她只能随他去。当他们独处在黑暗中时,她感到他那种奇怪的狠琐向她袭来。她战栗着,反抗着,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了?”她恐惧地问。他不言语,只是看着她,脸上的光泽令人无法理解,令人害怕,却颇具吸引力。她本能地想到剧烈地反抗他,从这种野蛮的咒语中解脱出来。但她却又如此迷恋这张脸。她想屈服,也想知道他到底要对她做什么!他是那么迷人,同时又那么可恶。他脸上闪烁着讥讽,闪烁着嘲笑。她想躲开他,从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去观察他。[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九章 欧洲大陆(10)
“你怎么这样?”她鼓起勇气,带着一种强硬的口气问他。他看着她的眼睛。他眼中那跳动的火苗直射向她。然后他又垂下眼皮,显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又忽地张开,仍带着同样的嘲讽。于是她又放弃了。由他去吧。他的那种放肆,既可恶又迷人。但他应对自己负责任,她倒要看着他会怎么样。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当她上床前她意识到了这一点。为什么要去拒绝呢欲望的满足?什么是堕落?——谁在乎呢?堕落是另一种真实。他现在是如此放荡,如此不知羞耻。一个男人,平时如此有思想、有情操,现在这样是不是太可怕了?她辗转于她的思想和记忆之中。可为什么不呢?她又高兴了,为什么不要兽性呢?为什么不要这么一次经历呢?她对此感到十分高兴!她也有兽性,如果真能感觉到羞耻的滋味也不是件坏事。如果那样,就没有什么羞耻的事情她没有经历过了——她才不感到丢人呢,她就是她。为什么不呢?她是自由的,一旦她什么都经历过了,任何黑暗、羞耻的事物都无法阻挡她。古迪兰此时一直观察着联谊会中的杰拉德,她想:“他可以博得任何一个他遇到的女人的欢心——这是他的本性,如果说他遵循一夫一妻制,那才叫荒唐——他自然地乱交女友,这本就是他的天性。”她不情愿地这样想着,这想法使她有些震惊。但这确实是真的,似乎有个声音在清晰地对她说话,这使她一时深信不疑。“这是真的。”她又对自己说。她知道她一直都相信这一点。她心里很清楚。但是她必须保密——几乎对自己都在保密。她必须绝对保密,甚至连她自己也几乎不承认。她心里发誓跟他斗。一定要决一雌雄。谁会胜呢?她心中充满了信心。她几乎要对自己的自信感到好笑。她觉得自己太残酷了。大家都早早地退下场来。教授和勒尔克去那个小休息室喝酒。他们一起目送着古迪兰走上楼梯。“她长得可真漂亮。”教授说。“是啊。”勒尔克简短地回答。杰拉德迈着大步穿过卧室来到窗前,蹲下来看着窗外,而后又站起来转向古迪兰。他目光炯炯,若有所思地笑了。“喜欢晚会?”他说。他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一丝笑意来。她看着他,她觉得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现象:一种贪婪的生物。“很喜欢。”她回答。“楼下的人你喜欢哪个?”他居高临下地向她发问,闪闪发亮的头发竖了起来。“我最喜欢哪个?”她重复道,她想回答这个问题,可又觉得难以开口。“噢,我知道,我对他们不太了解,很难说。你最喜欢哪一个呢?”“噢,无所谓——我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谁。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只想知道你的看法。”“但是为什么?”她说着脸变得很苍白。他眼中那无意识的深不可测的笑容更加强烈了。“我想知道。”他说。她转过身去,打破了他的迷惑。她奇怪地感到他正在控制她。“可是,我无法告诉你。”她说。她走向镜子,把头发上的发夹拿下来。每天晚上她都站在镜子前几分钟,梳理那头黑色的秀发。这已经是她生活中的一项不可免去的仪式。他跟过去,站在她身后。她正忙着低头取下发卡,把一头秀发抖散。当她抬起头来,她从镜子里看见他站在身后,仿佛似看非看、似笑非笑地站在她身后。她有些惊诧。她用了很大的勇气才继续梳理她的头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要尽力装出她很轻松的样子。她和他在一起她远不是放松的。她绞尽脑汁想找点话题跟他聊聊。“明天你打算干什么?”她故作轻松地问,但她的心脏却在剧烈地跳动,她的眼睛因紧张而发亮。她感到他可以看出她心中的紧张。可她也知道他象一只狼那样盲目地盯着她。这仿佛是他与她之间的一场特殊的搏斗。“我不知道。”他回答,“你想做什么呢?”他毫无用心地说。“噢,”她带着轻描淡写的反抗说,“对我来说什么都行。”同时她对自己说,“天呐,为什么我这么紧张——你这个笨蛋,干嘛这么紧张,如果他看出来,我就全完了——”她不禁笑了一下,仿佛这是个小孩子的把戏,可同时她的心却在怦怦直跳,跳得她要昏迷过去。她可以通过镜子看到他,他就站在她身后,高大的身躯弯腰俯视着她,皮肤白得吓人。她迅速地瞥了一眼他在镜中的形象,避免让他知道她在看他。他茫然盯着她的头,她正用力梳着头发,发疯地用颤抖的手往下梳头发,让头发全披下来。她永远无法转过来面对他。在她的一生中,她永远做不到。想到这一点,她几乎无法支撑自己,要晕倒在地了,无助而绝望。她意识到那可怕的身躯就在身后,那坚实、不屈的胸膛就紧贴着她的背。她觉得几乎无法忍受,马上要晕倒在他脚下,让他肆意来摧毁她。想到这里,她头脑立时清醒了。她不敢转过身去,她集中全身的力量,用响亮的声音不动声色地说:“噢,你能不能看看后面的那个包,给我那个——”[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九章 欧洲大陆(11)
说到这儿,她的语气一下弱了下来,“我的什么?我的什么呢?”她无声地对自己喊。但他已经转过身去拿,心中暗自吃惊:她竟会让他翻弄她的贴身小包。她从来都把它带着的。她脸刹白地转过身来,她的眼中闪着狡黯和不可抑制的兴奋。她看见他弯腰俯向书包,很不经意地打开那个系得松松的皮带。“你的什么?”他问。“噢,一个小珐琅盒子——黄色的——上面有只正在啄胸毛的鸬鹚。”她走向他,伸过她漂亮白嫩的手臂,熟练地翻出她的东西,然后把这个制作精美的盒子打开。“就是它!”她把盒子拿到他眼前,又很快拿开了。他有些迷惑了。他把她的包系好,而她则迅速梳好了头发,坐在一边解鞋带,她不再背对着他。他迷惑、沮丧,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她可以驾驭他了。她知道他刚才没有看清她可怕的惊慌。噢,感谢上帝,他什么也没看到。她慢慢坐下去解鞋带,而他也开始脱衣服。她觉得几乎开始喜欢他,开始爱上他了。“噢,杰拉德,”她笑着,温柔地逗他,“噢,你跟教授的女儿开了那么多有趣的玩笑呀——你不觉得吗?”“什么玩笑?”他回过头来问。“她是不是爱上你了?——噢,亲爱的,她难道不是爱上你了吗?”兴高采烈地说。“我可不这样想。”他说。“不这样想,”她追问着,“那可怜的姑娘现在正躺在床上睡不着,她已经为你倾倒了,觉得你如此伟大——噢,太伟大了,什么别的男人都比不上你。真的,这难道不有趣吗?"“为什么有趣呢?有什么好玩的?”他问。“看你一点点地迷倒了那姑娘,”她说,“真的,杰拉德,噢,可怜的姑娘。”“我对她什么也没做。”他说。“行了,那姑娘被你那么轻易地抛起来。”“那是在跳舒巴拉登舞呢!"他咧嘴笑着说。“哈——哈——哈!”古迪兰大笑。她的冷嘲热讽令他浑身打颤。当他睡觉时,他蜷缩在床里,想汇聚自己的力量,但却无能为力。古迪兰却睡得很好,一种带着胜利感的睡眠。但突然,她几乎惊醒过来,黎明的曙光已溶满了小木屋,光线是从矮窗上射进来的。她抬起头,顺着窗外的山谷看过去,雪地,带粉红色的太阳半露出山坡底部的松林,只见一个人影在晨曦中向这边移动。她瞥了一眼他的手表,已经七点了,他还在沉睡。但她却一下子跳过来,有点感到害怕——她躺在那儿,看着他。他有气无力地睡着。她现在竟真诚地看待他了。她一直害怕他。她躺着,想象着他到底是什么,他在这个世界上到底代表了什么。他有着很强的意志和主见。她想起他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对煤矿进行了改革。她知道不管他遇到什么问题、什么艰难的困境,他都会克服它。如果他有了什么想法,他一定会实现它。他有这样的天才,只需让他掌握了局势,他就会度过难关。一时间,她的思想被扯出好远。杰拉德拥有强大的力量和意志来对付这个世界,他是伟大的。她还没见过别的男人像他这么有潜力。他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但她知道。他只需要被别人催促着去做,而她可以做到这些。她心潮激荡,兴奋地想象着未来。他可以成为和平环境中的拿破仑或俾斯麦,而她是背后支持他的女人。她躺着,看着他。他还睡着。杰拉德,我年轻的英雄,无论如何,你是优秀的,我的杰拉德,无所顾忌的。让我相信有美好的时光。哦,让我相信吧,我需要这个。他睁开了眼睛看着她。她回报以一个调侃、欢乐、谜一样的微笑。他的脸像镜子一样反射出她的微笑,也毫无意识地笑了一下。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她感到十分快活。她觉得那就像一个小孩子的笑容。这使她也更加光彩焕发。“你做到了。”她说。“什么?”他困惑地问道。“给我信心。”接着她俯下身去狂热地吻着他,使他一时不知所措。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他给了她信心。她吻他,这使他很高兴,她似乎在抚摸他的心窝,寻找他的兴奋点。他需要她触动他生命的深处,他太需要她这样了。屋外,有人在用粗犷的、无所顾忌的大嗓门唱着。“请给我开门,请给我们开门,你这个骄傲的人,用木柴给我把火生着,雨水已经把我淋湿。”这天天气晴朗,天空蔚蓝。一阵微风掠过山峰,却犹如一把把锋利的尖刀。杰拉德心满意足地走出来,脸色极好,神情怡然。这天早晨古迪兰与他非常和谐。他们坐着平底雪橇出发了,等欧秀拉和伯基跟上来。古迪兰身着猩红运动衫和帽子,下面是品蓝裙和蓝袜子,兴高采烈地在白雪上走着。杰拉德穿着白衣灰裤,在她边上拉着小雪橇。他们的身影在雪地里愈来愈小,爬上了陡峭的山坡。古迪兰似乎觉得自己全然没入了白雪世界,变成了一块纯净、毫无思想的水晶。她来到坡顶,顶着风四下观望,发现峰峦叠嶂,望不尽的岩石和雪山在天空下面连绵不断。她觉得这儿真像一座花园,山峰就是纯洁的花朵,她真想去采撷这些花朵,把杰拉德都给忘在一边了。[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九章 欧洲大陆(12)
当他们滑下陡坡时,她紧紧贴着他。她觉得她的感官就在火一样灼烫的砂轮上砥砺着。身边扬起的雪花就像是磨刀时溅起的火花。她像一个小球蹦跳着没入一片晶莹的白色中去了。随后,他们在山下拐了一个大弯,到达了地面上,慢慢减速停了下来。停下以后,她想站起来,可怎么也站不住。她怪叫一声,转身抓住了他,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昏了过去。她昏昏然伏在他怀中,全然失去了知觉。“怎么了?”他说,“太快了吧?”但她什么也没听见。缓过劲儿来以后,她站起身向四周惊恐地看了看。她脸色苍白,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怎么了?”他问,“感到难受吗?”她明亮、似乎有些变形的眼睛看了看他,随即放声大笑起来。“不,”她得意地叫道,“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他们再次登上山坡,然后又飞速地滑下来。古迪兰笑着、滑着,身上沾满了雪粒儿。杰拉德滑得很熟练,他觉得他可以驾着小雪橇穿过最危险的地方,甚至可以飞向空中。似乎他觉得这飞驰的雪橇体现着他的力量。他们探寻了几座大山坡,又开始寻找另一面滑坡了。他觉得肯定会有一个更好的滑坡。他终于找到了。这是一条长长的陡坡,从一块岩石下穿过直伸到山底的林子中。这样滑下去很危险,他知道。但他也自信他可以得心应手地驾驭雪橇。第几天就在这剧烈的体力活动中度过了。坐雪橇、滑雪,以惊人的速度在白雪中穿行,带着人们的灵魂进入一种超人的境界,进入速度、重量、永恒和冰雪的抽象世界中。杰拉德的目光变得刚强、陌生起来。当他乘雪橇滑过时,他看上去更像某种有力的无可奈何的叹息,而不是一个男人。他那富有弹性的肌肉变成一个完美高耸的弧形。他身体躯体弹起,毫无顾忌、盘旋着飞起来、冲出去。很幸运,第二天下雪。他们只好都呆在屋里,否则,伯基说他们都会失去理智,大喊大叫,变成雪地里陌生的野人。下午,欧秀拉和勒尔克坐在休息室里聊天。勒尔克近来看上去不太高兴,但是他还是很谈笑风生的,像平常一样充满了幽默。但欧秀拉还在以为他是为什么事不痛快。他的伙伴——那位高个子、白净脸的漂亮小伙子也不安定,走来走回,却不知该去哪儿,似乎受着极大的压抑而在极力反抗。勒尔克几乎没和古迪兰说过话,而他的伙伴却相反,不断地向她温柔地讨好。古迪兰想和勒尔克聊聊。他是个雕塑家。她想听听他对艺术的见解。而且他的个性吸引了她。他身上有种流浪汉的气质让她好奇;那副老气横秋的长相也引起了她的兴趣,除此之外,还有他那种神秘的孤独——我行我素、不合群的气质,这些在她看来就是艺术家的形象。他很能聊,很爱搞恶作剧,而且很会讲笑话,时常很机智,时而又显得一般。她可以透过他褐色的侏儒之眼,发现在他插科打诨的背后,是与外表不谐调的痛苦。他的体格也使她很感兴趣——一副小男孩的身材,样子像是个街头流浪儿。他没有费心去隐瞒这一点。他总是穿着一套连短裤的羊毛衫。他的腿很细,不过他并未试图掩盖这一点。这就是他作为一个德国人的特点,他从不在任何人面前讨好,只坚守自己的原则,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本性。他的同伴雷特纳是个运动员,有着匀称的四肢和一双蓝色的眼睛,很英俊。他时而去滑平底雪橇,时而滑冰,但并不热心。很显然,这两个一起旅行、并曾相当亲密共处男人之间现在到了彼此厌烦的地步。雷特纳憎恨勒尔克,他感觉受到了伤害,心中愤慨却又无可奈何,而勒尔克却总是对雷特纳嗤之以鼻。这两个人很快就会分道扬镳的。他们已经很少在一起了。雷特纳总是恭恭敬敬地和别人交朋友,而勒尔克总是独来独往。在户外,他总是戴一顶西佛兰式帽子,褐色平绒,帽身紧紧的帽子,两边有两块平绒盖到耳部,因此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或者童话中爱搞恶作剧的侏儒。他的脸色黑里透红,干燥发亮的皮肤,随着表情的变化而一皱一皱的。他有一双慑人眼睛——褐色、凸鼓,像个兔子,闪着一种奇怪的眼光。每当古迪兰想和他搭讪,他就会逃避般躲开,用他的黑眼睛凝视她,一言不发。古迪兰有点恼火,也就不再理他了。这天下午,勒尔克和欧秀拉正坐在休息室里聊天时,古迪兰走了进来。她看着他正慢慢地向欧秀拉倾吐着什么心里话。她走过去,坐在姐姐旁边。他看了一眼她,又把目光移开,仿佛对她毫不在意。但实际上,她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真有意思,古迪兰!”欧秀拉转向妹妹说,“勒尔克先生正为科隆的一家工厂雕刻一根柱子的中楣,这根大柱子要立在马路上呢。”她看了看他那双细长、神经质的手,像是一双虎爪,而不是人的手。“用什么材料?”古迪兰用英语问。“用什么材料?”欧秀拉用德语重复了一遍。“花岗岩。”他回答道。接下来就是两个内行人之间简短的问答。“什么样的雕刻?”古迪兰间。[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九章 欧洲大陆(13)
“高凸浮雕。”“多高呢?”古迪兰马上被这个话题吸引住了。她从他那儿知道了柱子的一些造型情况。这座浮雕绘的是一幅集市的场面,农民和工匠们在纵酒狂欢,各个醉醺醺的,身着现代滑稽可笑的服装。有的在傻乎乎地围着柱子转圈,有的对着演出目瞪口呆,有的在拥抱亲吻,挤作一团。还有的在船形秋千上荡来荡去,或是玩枪,一片疯狂,混乱的场景。两个人又开始了激烈的技艺讨论,古迪兰很喜欢他的构思。“哇,有这样一个工厂真是太棒了。”欧秀拉喊道,“整个建筑如何?漂亮吗?”“噢,是的。”他回答,“中楣只是整个建筑的一小部分。它是个庞大的工程。”他停了一下,耸了耸肩继续说:“建筑和雕塑必须相辅相成,单纯的雕塑时代就像壁画一样已经过去了。事实上,雕塑历来都是建筑的一部分。虽然这是个工业社会,但我们可以把工业变成我们的艺术,把我们的厂区变成巴特农神殿吧!”欧秀拉陷入沉思。“我猜想,”古迪兰说,“我们的大工厂都将不会那么丑陋了对吗?”突然间,他活跃起来。“没错。”他大叫,“没错!不仅我们的工厂丑陋不堪。而且这种丑陋会从根本上毁了整个工厂的,它是有害的,我们会因其丑恶而萎缩。因此,人们会认为工作本身就是丑恶。事实上,机器和劳动本身是极其美丽的,但当工作变得令人不可忍受时,人们就会停止工作,人类文明便也走到了尽头。然而话说回来,我们有机会建设美丽的工厂,美丽的厂房——我们还有机会。”古迪兰只能听懂一点。她简直要恼火地大叫起来。“他说什么?”她问欧秀拉。欧秀拉简明扼要地给她翻译了一遍。勒尔克看着古迪兰的脸,等着她的结论。“那么你认为,”古迪兰说,“艺术应为工业服务?”“艺术应该诠释工业,就像艺术曾被用来解释宗教。”他说。“你的作品解释了工业吗?”她问他。“当然。人在这个集市上做什么呢?他在完成他的劳动,另一面,——机器驱动了他,而不是他驱动了机器。他享受着他体内的机械性运转的快乐。”“但除了工作——机械性的工作,什么都没有了吗?”古迪兰说。“除了工作,什么也没有。”他重复着,他向前倾着身子,两只漆黑的眼中跳动着两点烛火。“是的,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只有为机器服务,享受机器运动的快乐,就那么回事。你从来没有为了填饱肚子工作过,否则你就会知道,上帝是怎样控制我们的。”古迪兰颤抖了一下,红了脸。不知为什么,她几乎要哭起来。“是的,我的确不曾因饥饿而工作。”她回答道,“但我确实工作过。”“工作?工作?”他问道,“你做过什么样的工作?什么样的工作?”他开始用意大利语和法语混着说。“你从来没有像世人那样工作过。”他尖刻地对她说。“我,”她说,“我当然那样工作过。我现在就是为一日三餐工作着。”他不说了,直直地盯着她,然后完全地放弃了这个话题。他觉得跟她没什么好说的“但你曾像世人那样工作过吗?”欧秀拉间他。他吃惊地望着她。“是的。”他向她吼道,“我知道三天躺在床上没有吃的的滋味。”古迪兰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似乎划破了他的血管,于是他很不情愿地开始说:“我父亲是个不喜欢工作的人,我们没有母亲。我们住在奥地利,在奥地利的波兰移民区。我们是怎样生活的呢?嗨,有法子!我们和另外三家人合住一间房,一家占一个角,厕所在屋中间——就是一个盖上木板的坑,——哈!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可能还有个女人跟我父亲在一起。他是个不受约束的人,以他自立的生活方式生活,跟镇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打起来。虽然他是个小人物。但他不愿为任何人工作。”“那你们怎么生活的?”欧秀拉问。他看了看她,然后突然转向古迪兰。“你听明白了吗?”他问。“能明白。”她回答。他们的目光相遇了。然后他又转开看着别处,不再讲下去。“你又是怎么成为一个雕刻家的呢?”欧秀拉问。“我如何成为一个雕刻家?”他顿了一下,“听我说——”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开始用法语讲,“我长大了以后,曾去市场偷东西,后来我开始干活,给泥陶瓶印花。那是一家陶瓷瓶厂,我在那儿开始学造型。有一天,我做了足够多了,我躺在阳光下没有去工作,然后我徒步去慕尼黑,又步行到意大利,一路要饭,走了下来。”“意大利人对我很好——他们是好人,正直的人,从伯赞到罗马的每天晚上,我有吃的,有地方睡。我从心底喜欢意大利人。”“而现在——我一年挣一千镑,或可能挣到两千——”他低头看着地面,声音愈来愈细,最后沉默了。古迪兰看着他那光洁、黑红的皮肤,太阳穴处的皮肤绷得很紧。她又转向他那细软的头发和嘴上的那蓬刷子般的胡子。在他那好动的棱角分明的嘴周围剪得短短的。[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九章 欧洲大陆(14)
“你多大了?”她问。他抬起头,精灵般的眼睛惊恐地望着她。“多大了?”他重复了一遍,犹豫起来,很明显他不愿说。“你多大了?”他反问了一句。“我二十六岁。”她答道。“二十六岁。”他重复道,盯着她的眼睛。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杰拉德先生多大?”“谁?”古迪兰问。“你的丈夫。”欧秀拉带着一种嘲谑说。“我没有丈夫。”古迪兰用英语说完,又用德语说:“他三十岁。”但是勒尔克用那神秘莫测的目光却紧紧地盯着她。他觉得古迪兰身上的某种东西与他如此地一致。古迪兰也为他感到神奇,似乎他是一头奇怪的动物——一只兔子,蝙蝠或一头棕色的海豹,突然开口和她讲话。但同时,他也知道,他对她的生活行为有着惊人的理解力,尽管他是无意识的。他并不知道他那深邃的目光可以看透她,看出她的秘密。他只想让她作她自己——他完全了解她,这是出于下意识的可怕的认识,而没有任何幻想的念头。对古迪兰来说,勒尔克身上有着全部生活的基石。任何其他的人都有他们自己的幻想,有他们的过去与将来。但勒尔克却极其淡泊宁静,既不怀念过去,又不憧憬将来,完全不存在一点幻想。这样的话,他无论怎样也不会欺骗自己。他从不试图去委屈求全。他作为一个纯粹的独立的人,心中只有他的工作。很奇怪的是,他早年的贫穷与低贱如此吸引着她。那些绅士们,那些经过学校和大学正统教育的人们对她来说,都让她感到趣味索然。她心上涌起一阵对这个流浪儿强烈的同情。欧秀拉也被勒尔克吸引住了。他使姐妹俩都对他佩服之至。伯基和杰拉德都不喜欢他。杰拉德对他不屑一顾,而伯基则对他反感极了。“女人们看上他哪一点了?”杰拉德问。“天知道。”伯基回答,“除非他对她们使用了什么手段取悦她们、控制了她们。”杰拉德惊奇地抬起头。“他追求她们?”他问道。“噢,是的。”伯基回答道,“他是个卑鄙的家伙,像个罪犯一样活着,女人们像空气流向真空一样涌向他。”“这可真奇怪。”杰拉德说道。“也令人恼火。”伯基说,“他利用别人的厌恶和同情使她们着了迷,他是黑暗中下流的小妖。”杰拉德静静地站着,陷入了沉思。“女人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他问。伯基耸了耸肩。“天知道。”他说,“我觉得,她们需要的是被拒绝的满足感,她们好像是顺着一条黑暗可怕的隧道向下爬,不爬到底不罢休。”杰拉德朝外面的雪雾看去。四下里一片昏暗,可怕的昏暗。“那么,尽头在哪里呢?”他问。伯基摇着头。“我没达到那种境界,我不知道,去问勒尔克吧,他快到那儿了。他比你我都走得更远,远得多。”“是的,但在哪方面领先呢?”杰拉德恼火地说。伯基叹了口气,两个眉头打成了结。“在仇恨社会方面,”他说,“他像只耗子般生活在腐败的河水中,河水一面流入深不见底的井里,他确实在我们之前,他恨极了理想,恨得咬牙切齿,可他无法解脱自己。”“可能。”杰拉德说。“他是个令人痛苦的否定者,一直咬到生活的根部。”“可为什么别人还关心他?”杰拉德叫着。“因为他们也憎恨理想,在他们灵魂深处,他们想去阴沟里看看,而他就是游在人们前面的小耗子。”杰拉德仍然站在那里,凝视外面迷濛的雪雾。“我不明白你的话,真的。”他用一种平淡而无可奈何的口气,“那听起来像种古怪的欲望。”“我想我们需要的是这样的东西,”伯基说,“只是你想很快地跳下去,那么狂热,而他则顺流而退,顺着阴沟的水流。”与此同时,古迪兰和欧秀拉正在伺机跟勒尔克说话。男人们在场时是无法开口的,在这种情况下她们无法跟他接触。他非得单独地跟她们在一起不可。而且他总是希望欧秀拉在家,因为她可以把他的意思传达给古迪兰。“你除了建筑雕刻艺术之外不作别的什么吗?”一天晚上古迪兰问他。“以前做过,”他回答说,“我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除了给别人画像。别的嘛——”“都有什么?”古迪兰问。他停顿了一下,站起来走出屋去,他马上又回来了,带来一小卷纸,交给她。她打开纸卷,是照相版制成的一个小型雕像的复制品,底下有勒尔克的签名。“那是我老早的作品了,不算呆板。”他说,“比较流行。”雕像是一个裸身少女,身姿娇小,骑在一匹裸马上。那少女年轻柔弱,像颗嫩芽。她侧身坐在马上,脸埋在手中,仿佛害羞,又似伤心,还带着些放纵。她的亚麻色短发松散地披下来,几乎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她四肢柔嫩、纤细。她的双腿还未发育完全,正处于少女向成人发育的过渡时期。她的腿在强壮的马肚子旁摆动着,楚楚动人。两只小脚交叉着想遮掩什么,可什么也遮不住。她很暴露地裸身坐在裸马背上。[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九章 欧洲大陆(15)
那马稳稳地站着,但作出欲要飞奔的姿势。这是匹骏美的高头大马,浑身肌肉绷得很紧。它的脖颈可怕地弓着就象一把镰刀,双腹收紧,充满了力量。古迪兰脸色变得苍白,两眼黑暗下来,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这塑像原来有多大?”她问,声音空洞。极力装出没有受到影响和感染。“多大?”他又瞟了她一眼:“不算底座,这么高——”他用手比划着,“算上底座,这么高——”他凝视着她,一边快速地比划着。“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青铜——绿色的青铜。”“绿色的青铜!”古迪兰重复道。她想象着那女孩修长纤细、不成熟,用青铜塑成,光滑而冰冷的四肢。“是啊,很美。”她低语道,敬重地抬头看看他。他闭了闭眼睛,得意地向一旁转过他的头。然后,古迪兰问:“那女孩是个模特儿吗?”“不,她不是。她是美术学院的学生。”“一个学艺术的学生。”古迪兰重复了一句。原来是这么回事!她可以看到那个学艺术的女孩尚未发育成熟,那么年轻,带着致命的轻浮:她那直直的亚麻色短发刚齐脖根儿,并由于太多太厚微微向内卷;那女孩儿可能受过良好教育,家境不错,而勒尔克是个如此卓越如此优秀的雕塑家。她会感到能做他的情妇是多么幸运。“她现在在哪儿?”欧秀拉问。勒尔克耸耸肩表示不屑一顾。“那已经是三年以前了。”他说,“她现在已经二十三岁了,已不再合适了。”古迪兰慢慢抬起眼,热辣辣的目光盯着勒尔克,那份热烈的赞赏注满了他的心胸。他似乎陡然长高了许多,更了不起了。“她名叫什么?”古迪兰问勒尔克。“安妮特·马·威克。”勒尔克回忆着说,“是的,她漂亮,很清秀——但有时令人讨厌。她是个大麻烦,一分钟也不会安定下来,除非我狠狠抽她一顿耳光,打得她哭起来,然后她才能老实地坐几分钟。”他在考虑他的作品,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只是他的工作。“你真的打她了吗?”古迪兰冷冷地问。他瞥了她一眼,读懂了她眼神中的挑战。“是的。”他若无其事地说,“我这辈子从未那么重地揍过其他人。我必须,必须那样做。不这样我就无法完成我的作品。”古迪兰那双大大的带着阴郁的眼睛瞪了他一会儿,她似乎是在审度他的灵魂。然后她又垂下眼皮,不作声了。此时,欧秀拉独自走入外面纯净新鲜的雪地中。可是那炫目的白光似乎在抽打她,击伤了她,她感到寒冷正撕扯着她的心。她大脑麻木发呆。突然,她想起来要离开这儿,到另一个世界中去,这个念头奇迹般地冒了出来。在这永恒的冰雪中,她感到那么绝望,永不可摆脱。突然,仿佛奇迹一般,她记起她脚下远方乌黑的沃土,一直向南伸展,是一片长满桔树、松柏、青青的橄榄林的土地。栋树的簇簇针叶,指向蓝天,撒下满地浓荫,奇迹中的奇迹——这死一般的沉寂,冰冻的雪顶世界并不是世界的全部!人可以离开它,跟它断绝关系。可以一走了之。她想立刻实现她的梦想,她要马上与这雪的世界、这可怕的、静止的冰山诀别。她想去看黑色的沃土,去闻闻大地的芳香,去看看那坚韧的冬菜,感受那阳光,触摸那待吐的花蕾。她充满希望地回到屋子里。伯基正躺在床上看书。“鲁帕特,”她脱口而出,“我想离开这儿。”他慢慢地抬起头来。“是吗?”他温和地说。她坐在他身边。双臂搂着他的脖子。伯基的平静反应使她很吃惊。“你不想离开吗?”她困惑地问。“我没想过。”他说,“但我想我也会的。”她突然坐直身子。“我恨这儿。”她说,“我恨这雪,那么不自然,这是恶魔的光芒,它让每个人感到不自然。”他平静地躺着,笑了。“好的,”他说,“我可以离开这,明天就走。我们明天去维罗纳,去作罗密欧与朱丽叶,坐在圆形剧场里看戏,好吗?”突然,她困惑、害羞地把脸埋在他肩上。伯基还洋洋自得地躺着。“好的,”她温柔地如释重负般地说,她感到她的心长出了新的翅膀,“我喜欢罗密欧与朱丽叶,亲爱的!”“在维罗纳那可怕的寒风中,”他说,“穿过阿尔卑斯山,我们可以闻到雪的气息。”她坐起来望着他。“你喜欢去吗?”她困惑地问。他的目光中透出神秘的笑意。她把脸埋进他的衣领中,偎依看他,恳求道:“别笑我,别笑我嘛!”“为什么,怎么了?”他笑着双臂搂住了她。“因为我不愿意让人笑话。”她低声细语。他笑得更厉害了,边笑边吻她那头光滑、散发着芳香的秀发。“你爱我吗?”她一本正经地问。“爱。”他笑着回答。[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九章 欧洲大陆(16)
突然她抬起头,把嘴唇送过去让他吻。她的双唇紧绷着,在颤抖,而他的唇则柔和得很。他们久久地互吻着,随后他心中感到一阵忧伤。“你的嘴唇如此坚硬。”他微微不满地说。“而你的很柔软很舒服。”她愉快地说。“可是你干吗总要绷着双唇?”他不无遗憾地问。“别在意。”她快速地说,“这是我的习惯。”她知道他喜欢她,这一点她可以肯定。但她却无法放松自己,不能忍受让他对她的盘问。然而她因被爱而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己的想法。她知道,当她委身于他时,她虽快乐却总也不免有几分伤感。她本可以对他放纵自己,可她不能来得自然些,因为她不敢与他赤裸相见,毫无保留、完全以诚相待。她或栖身于他,或抓住他,从他身上寻找欢乐。她很喜欢他,但他们从来未在同一时刻达到完善的结合,总有一个人步子跟不上。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很高兴地处于幻想之中,光彩闪烁,自由、充满生机和活力。一时间,他静静地躺着,温顺而有耐心。他们准备第二天就离开此地。他们先去古迪兰的房间,而她和杰拉德已经穿上晚上室内便服。“古迪兰,”欧秀拉说,“我想我们明天会离开这儿,我无法再忍受这里的雪了,它刺伤了我的皮肤和我的心。”“这真的使你的心灵到了伤害吗?”古迪兰惊讶地问,“我知道这雪可能会伤害到你的皮肤,——太可怕了,但我觉得它对心灵却有净化作用。”“不,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它偏偏伤了我的心。”欧秀拉说。“真的呀?”古迪兰叫。房间里一阵沉默。欧秀拉和伯基可以觉察出来,古迪兰和杰拉德似乎为他们的离开而感到高兴。“你们要去南方?”杰拉德的口气中带着一丝不安。“是的。”伯基沉着地转过身去。最近这两个男人之间产生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敌意。自从出国以来,伯基总是处于恍惚、冷漠的状态。而另一方面,杰拉德则显得紧张、感情炽热、性子急躁,两个男人彼此对峙着。古迪兰和杰拉德对于两个人的离去给予了极大的帮助,为他们准备一切,就像对待两个小孩一般。古迪兰来到欧秀拉的卧室,把她的三双色长筒袜扔在床上,她对袜子的讲究是出了名的。这些袜子是在巴黎买的厚丝袜,一双粉红,一双菊蓝、一双灰的。灰色的那双是手织的,看不出针脚、很重。欧秀拉高兴极了,她知道古迪兰能给她这样一些好东西,心里一定是很爱她的。“我不能要你的这些东西,古迪兰。”她惊讶,“我可不能夺走你的宝贝。”“是我的宝贝!”古迪兰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多可爱的小东西呀!”“是啊,你应该留着。”欧秀拉说。“我不需要了。我还有三双。我把它们送给你——我希望你拥有它们,这是你的了,拿着——”她的双手激动地颤抖着,把三双袜子塞到欧秀拉的枕头下。“真正漂亮的袜子能给人带来极大的欢乐。”“是的。”古迪兰回答,“极大的欢乐!"她坐进椅子中,显然她是来和欧秀拉道别的。欧秀拉不知道她要干什么,默默地等待着。“你觉得吗,欧秀拉,”古迪兰疑惑地问,“你有要永远地离开,不再回来的那种感觉?”“哦,我们会再回来的,”欧秀拉说,“火车旅行不是个问题。”“是,我知道。可从感觉上,你们是要离开我们了,对吗?”欧秀拉颤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些什么,”她说,“我只知道我们要去某个地方。”古迪兰等她继续说下去。“你们高兴这样做吗?”她问。“我相信我会很高兴的。”欧秀拉回答。但是,古迪兰从姐姐脸上看出一种说不出的幸福。“可是,你不想与旧的世界仍保持联系吗——父亲和我们大伙儿,还有一切别的——你难道只想要创建一个新世界,而不再需要这些吗?”欧秀拉沉默不语,极力地什么都不想。“我想,”她终于不情愿地说,“鲁帕特是对的——一个人需要一个新环境,就要与旧的脱离关系。”古迪兰望着她姐姐,目不转眼。“一个人的确需要一个新环境,这我同意。”她说,“但我认为新的世界应是旧世界的发展,如果只是把自己与世隔绝,则根本不是找到了一个新世界,而是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幻想中,保护自己。”欧秀拉望着窗外,她的灵魂在斗争,她感到害怕。她很害怕语言的力量,因为她知道,常常是三言两语就能使她相信她曾经不相信的东西。“也许是吧,”她说,“但是,”她又加了一句,“我也相信,如果一个人还在关注旧的世界,那他就不会得到任何新的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甚至与旧环境进行搏击,你也是属于它的。我知道,人常常会想要去终止、反抗这个旧世界,但那是没有用的。”古迪兰沉思着。“是的,”她说,“在某种意义上讲,如果一个人是在旧环境中,他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但你要脱离它,难道不是个幻想吗?不管怎么说,一座农舍,无论是在阿布鲁兹①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都算不得一个新世界!对付这世界的惟一的方法就是彻底看透它。”[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二十九章 欧洲大陆(17)
①意大利中部地区。欧秀拉目光转向一边。她实在很怕这种争论。“但那儿总有一些别的什么,不是吗?”她说,“当人的心里看破红尘时,他已经是另一个人了。”“人心里能看透世界吗?”古迪兰说,“如果你的意思是你可以看到将来会发生的什么事情的话,我不同意,我真的不敢苟同,无论如何,你不能因为你认为你看透了这一切就能一下子飞到一个新的星球上去。”欧秀拉忽然直起身体。“是的,”她说,“人们都明白!当人与这个世界不再有什么关系时,他就有另一个自我,它属于一个新的星球,而不是现在这个世界。我们非得跳离这个世界不可。”古迪兰怔了一会儿,随后脸上露出嘲讽甚至蔑视的微笑。“你到了一个新的空间以后会怎么样呢?”她讥讽道,“想必那里和这里也差不到哪里去。你超越一般人,但你仍然无法摆脱一些事实,比如说,爱是最崇高的,无论是在天上还是人间。”“不,”欧秀拉说,“不是这样的,爱太渺小、太庸俗了。我相信在某个没有人类的地方,爱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我相信,在某个未知的环境中,我们才能完善自己,而这新东西比爱要深远得多。”古迪兰专注地看着欧秀拉,她既佩服她姐姐,又对她的想法感到好笑。突然她转过头去,生硬地说,“我现在还无法超越爱。”欧秀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那是因为你从未爱过,所以你无法超越爱。”古迪兰站起来,走向欧秀拉,双手搂着她的脖子说:“去寻找你的新世界吧,亲爱的。”她的她的声音有点做作。她的双臂围在欧秀拉的脖子上,手指抚摸着她的面颊,足足有好一会儿。对此欧秀拉感到极不舒服。古迪兰的保护人形象很伤欧秀拉的自尊心。古迪兰感觉到了欧秀拉的反感,很尴尬地抽回手,翻起枕头,翻出那几双袜子来。“哈——哈——”她声音空洞地大笑了,“瞧我们都说些什么呀——新世界和旧世界,真是的!”她们又开始聊起一些日常的话题来。杰拉德和伯基先走开了,他们去等来拉他们离开的雪橇。“你们还要在这儿呆多久?”伯基瞥了一眼杰拉德那红润但漠然的脸说。“噢,还说不上。”杰拉德回答,“等呆腻了就走。”“你不怕雪化了吗?”伯基问。杰拉德大笑道:“它会融化吗?”“那么你们的一切都还不错,是吗?”伯基说。杰拉德翻了翻眼。“还不错?”他说,“我压根儿弄不懂这些常用语的意思。还不错,不太好,它们听起来不是差不多吗?”“是啊,我也这样想。什么时候回去?”伯基间。“噢,不知道,也许永远不回去了。我从不思前想后。”杰拉德说。“也不追求无望的东西。”伯基说。杰拉德望着远方,眼睛像只老鹰般。“不,会有结果的。古迪兰仿佛是我的归宿,我不太确定——可她似乎那么温柔,她的皮肤象绸缎一样光滑,她的手臂丰腴而柔软。可这些令我的意识萎缩,烧毁了我的心灵。”他快走了几步,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它毁掉你的灵魂之眼。”他说,“使你无法看得清,然而你还是希望被毁坏,而不希望别的什么结果。”他似乎发疯般地胡说八道起来。然而,一种幻想忽然支撑起他,他那带着复仇之火的可怕的眼睛望着伯基说:“你知道,当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时,最痛苦的是什么吗?她太美了,太完美无瑕了,你发现她太无与伦比了。于是她如抽丝般地折磨你,她每抽一下,你都觉得热辣辣的,哈,那就是最高境界。你毁了你自己!然后——”他在雪地上停下来,松开握紧的拳头,“什么都不存在了,你的脑袋被撕成碎片了,并且——”他向四周看了看,“这是种奇妙的经历,然后,你就会像遭到电击一样萎缩了。”他沉默了,继续向前走去。“当然,”他继续说,“我不见得不愿意有这这种体会,这是一种完美的经历。况且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但我却有些恨她——真奇怪。”伯基望着他,看着他那陌生、几乎毫无表情的脸。杰拉德说话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但你现在已经经历的够多了吗?”伯基说,“你经历过了,为什么还要重走老路?”“噢,我不知道。”杰拉德说,“这还没完呢。”两个人继续前行。“我爱过你,和古迪兰一样,请您记住。”伯基苦涩地说。杰拉德奇怪、茫然地看着他。“是吗?”他冷冷地反问道,“还是你自认为你爱过?”雪橇来了。古迪兰走下来,大家互相道别。他们要分手了。伯基上了雪橇。雪橇走远了,杰拉德和古迪兰在雪地上挥手告别。看着他们孤零零地站在雪地中越变越小,伯基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冻住了一般。[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三十章 雪 葬(1)
欧秀拉和伯基走后,古迪兰就觉得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和杰拉德斗下去了。随着他们俩的关系日渐随便,杰拉德开始得寸进尺起来。一开始,她还能对付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办事,但不久他便开始不理会她那套女人的手段,不再屈从于她的魅力,开始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办事,对她霸道起来。他们俩之间出现了一种不能缓和的矛盾,这让他们俩都很担忧。他孤身作战,而她则开始向周围寻求援助了。欧秀拉一走,古迪兰感到自己的生存处于一种赤裸裸的原始状态。她回到卧室,独自蜷缩成一团,眺望着窗外满天繁星一闪一闪地眨巴着眼睛。面对着耸立在眼前的暮色笼罩中的山峦,她心头涌上一股奇特的感觉,似乎这山峦就是生存的中枢,她的一切都无可避免地维系在这个生存的中枢上,周围的一切都是虚幻的。不一会儿,杰拉德开门走了进来。她料想他忍不住要来的。他老缠着她,像严霜摧残万物一样,欲将她置于死地。“你就这样一个人摸黑呆在屋里吗?”他责问道,语气中明显地带着憎恶的感情,因为他非常讨厌她离群索居。她感到懒洋洋的,因此对他和颜悦色。“你点一下蜡烛好吗?”她求道。他不回话,径自走到她身后,伫立在黑暗中。“你瞧那颗可爱的星星。”她招呼道,“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他在她身旁蹲下来,透过低矮的窗口向外眺望。“不知道。”他说,“挺漂亮的。”“美极了!你看到了吗?它迸发出五颜六色的火花,一闪一闪的多迷人呀!”他们俩都沉默下来。她默默地将手重重地搭在他膝上,握住了他的手。“你是在为欧秀拉感到难过吧?”“不,一点儿也不。”她说。接着她用很慢的语气问,“你究竟爱我到一种什么程度?”他挺了挺身子,往她身上靠得更紧了。“你认为我爱你到什么样的程度?”他反问她。“我不知道。”她回答。“可你的看法呢?”他追问。两人沉默了一阵。终于在黑暗中,她用生硬、冷漠的嗓音说:“没有多少爱。”她冷冷地说,近乎简慢轻率。这语调使他的心变得冰凉。“为什么说我不爱你呢?”他似乎不得不承认她的指责,却又恨她实言相告。“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爱我——我一直对你那么好。你刚才找我的时候,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很害怕我。”她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窒息,但口气仍然很强硬,毫不留情。“我什么时候害怕过你了?”他问。“你一开始来求我的时候,我只好可怜可怜你,但那决不是爱情。”他一听到她讲“那决不是爱情”,气得简直要发疯了。“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讲你我之间没有爱情呢?”他抑制着愤怒问道。“那你认为爱不爱我?”她问。他默不作声,心中燃烧着怒火。“难道你认为自己会爱我吗?”她用近乎嘲讽的口吻又问了一遍。“不。”他承认道。“你心里很明白,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是不是?”“我不懂你的‘爱’是什么意思。”他回答。“不,你明白,”“没有。”他出于一种一点都不掩饰的诚实和固执很干脆地说。“而且你永远也不会爱我,是吗?”她终于说道。在她身上有一种如同魔鬼般的郁闷,叫人难以忍受。“对。”他说。“如此说来,”她说,“你还有什么要和我作对的呢?”他闷不出声,忍着满腹的怨恨和绝望。“我恨不得把她杀了。”他在心中低声重复说,“我如能杀死她,我就自由了。”在他看来,似乎只有死亡才能斩断这缕缕愁丝。“你为什么要折磨我?”他说。她迅速地用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唉,我可不愿折磨你。”语音里充满怜悯之情,似乎是在安慰一个孩子。那种十分自大的口吻让他的血液都快要凝固,让他的心彻底凉透了。她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怜悯之中夹杂着得意之情。她的怜悯其实冷若冰霜,其根子里对他恨之人骨,对他的力量感到恐惧不安。她一直都在抵抗着这个力量。“说你爱我。”她央求道,“说你将永远爱我。你说呀,说呀!”不过,这只是在嘴上这样讲,她的心已完全脱离了他。她内心对他完全都冷了,没有任何感情。这只不过是她那十分自傲的意志在向她作出强烈的要求。“你不愿说你将永远爱我吗?”她哄着他道,“说呀。即使不是真的也可以啊——说呀,杰拉德。”“我愿永远爱你。”他嘟哝着,痛苦地将誓言从牙缝中挤出。她很快地吻了他一下。“我没想到你真这样讲了。”她善意讥讽道。他像斗败的公鸡一样颓唐地站着。“你应该多爱我一些,少打扰我一点。”她的语调半带鄙视,半带哄骗。黑暗像一阵阵波涛冲过他的脑海,把他像一根无足轻重的稻草卷人海底。[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三十章 雪 葬(2)
“你的意思是指不需要我?”他说。“你那么固执,那么不通情理,那么没修养,那么粗鲁,你想让我屈服于你——你只可能浪费我的身心——我觉得这很可怕。”“你感到害怕?”他茫然地重复道。“是的。欧秀拉现在已经离去,我可以有自己的一个房间吗?你可以说你需要一个梳妆间。”“随你的便吧。只要你愿意,你就是走了也没关系。”他终于憋出了这几句话。“是的,这个不用你提醒我。”她回答,“你也可以这么做,随时都可以走,不用来告诉我。”昏暗的潮水涌过他的脑海,他有点站立不稳了。他觉得精疲力竭,眼看就会摔到地板上。他很快脱下衣服,钻入被窝,像一个酒性突然发作的醉汉那样躺在床上,只觉得黑暗像潮水般汹涌,他似乎躺在颠簸不停、让人头晕目眩的海洋上。,他就如此地在很奇怪的头昏状态中静静躺着,完全失去了知觉。等了好一会儿,她悄悄地溜下自己的床,来到他的床上。他背对着她,身体紧绷着,几乎没有感觉。她伸出双臂搂住他那木然可怕的身躯,脸颊紧贴着他那坚硬的肩膀。“杰拉德,”她轻轻呼唤道,“杰拉德。”他纹丝不动。她抱着他,胸脯紧紧地压在他的肩上,隔着他的睡衣吻着他的肩。看着他死尸般僵硬的身躯,她惑然不解,却又不肯罢休,一个劲儿想叫他开口说话。“杰拉德,亲爱的!”她轻轻叫唤着,凑上脸去亲他的耳朵。她那温和的呼吸有节奏地在他身边吹动着,这好像让他紧绷着的身体放松了。她觉得他的身躯渐渐放松,不再像死尸般僵硬。她用手不停揉搓着他的臂膀、大腿和身上的肌肉。热血重新在他的身体中奔流,他的胳膊变得放松了。“转过来,看着我。”她轻声说道。他终于又恢复了知觉,他转过身来把她搂在怀里。他觉得她的身体在轻柔地贴紧他。这是多么让人舒服的身体!他不禁双手有力地把她抱紧。她就像被压碎了一样,浑身娇软无力,而他的意志却像钻石一般坚硬,攻无不克,不容抗拒。他的激情是那样强烈、可怕,毫不留情地吞噬着她。她恐惧万分,觉得这会要她的命,她正在死去。“上帝啊,我的上帝!”她躺在他怀中痛苦地叫唤着,感到生命正在消亡。当他亲吻她抚慰她的时候,她才慢慢地缓过来,她只觉得浑身无力,气息奄奄。“我要死了吗?我要死了吗?”她不停地自问。然而在这个深夜中,在他的身上,得不到任何回答。次日,她那未被摧毁的部分仍然完好,保持着不可侵犯的姿态。她没有离开。她一直要在这里呆到过完假期。可是他不给她有片刻单独清静的时候,形影不离地跟着她,像瘟疫一样缠着她不放,不停地对她指手画脚,发号施令。有时候他显得很强大,而她却几乎变得十分渺小,俯首帖耳;有时情形又恰恰相反。这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拉锯战,你死我活,势不两立。“总有一天,”她自言自语说,“我会离开他的。”“我会摆脱她的。”内心痛苦的时候,他对自己讲。他决心获得自由。他甚至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要离开,不管她的死活,走出就算了。然而这次,第一次感到了犹豫。“我到哪儿去呢?”他问自己。“你就不能独立自主,无求于人吗?”他自我责问道,恢复了自己的自尊心。“独立自主!”他重复道。在他看来,古迪兰能做到独立自主,就像盒中的宝贝,幽然独处,自成一体。在他那平静而镇定的内心,理智让他认识到了这一点,他承认他这样自己欣赏自己,自成一体,别无他求是正确的。只要自己作出努力,他也能达到这种至善至美的境地。只要他的意志再顽强一些,他可以做到依靠自己,变成像一块石头一样的自我封闭、自我完善而不受干扰的独立的东西。一旦明白了这一点,他的脑子便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混乱。因为,无论他在精神上怎么强烈地不让自己受什么打扰,自我进行完善,可是他心中总缺少这样做的愿望。他明白,如果想生存下去,他就必须摆脱古迪兰。既然她想幽然独处,他就该决然止步,不对她提出任何要求,不和她发生任何关系。但如果不去管她,他就得十分空虚,在这种空虚中独自一人。一想到这里,他的脑子就空空如也,不知如何是好。另一方面,那他就必须要屈服、拜倒在她的脚下,或者干脆杀了她。当然,他也可以无动于衷,无所事事,放荡不羁,得过且过。然而他是个正经人,很难做到玩世不恭,逍遥放荡。他的内心莫名其妙地被撕裂开来,就像祭品被开了刀,献给上帝一样。他那撕裂的身躯是奉献给古迪兰的。他应该怎样愈合这伤口呢?这个创伤,这个伤口是陌生而又极其敏感的灵魂的伤口。他如同一朵盛开的鲜花,暴露在宇宙面前,让自己成为破缺不完整的受制于别人的先天不足者,这倒让他有了一种很残忍的快乐。为什么要放弃它呢?为什么要像鞘中的刀一样闭守自封呢?他犹如发了芽的种子,破土而出,开怀拥抱那神秘陌生的天空。[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三十章 雪 葬(3)
一个很奇怪的固执的念头占据了他,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再离开她。一种陌生的、强烈的欲念驱使着他随她而行,因为她是决定他命运的力量,虽然她轻视,拒绝和反对他,可是他还是不愿意和她分开。只有和她在一起,他才感到生机勃发,感到轻松自如,感到自身的局限,感到希望的魔力,得到一种希望的魅力。即使在他笑脸相迎、向她敞开心扉的时候,她也不放松对他的折磨,同时,她也在折磨她自己,这可能是因为她的意志更加坚强。她惊恐万分,觉得他似乎在撕裂她的心房的花蕾,蛮横无礼地把它撕得粉碎。他撕开她的心房,窥探她的秘密和生命,就像一个小孩一样在撕扯着苍蝇的翅膀,或是撕开一朵花蕾,看看里面藏着什么秘密。他要毁掉她的一切,就像掰开还没有成熟的花蕾一样。她可能会在梦中,在她成为纯洁的小精灵的时候,她会向他敞开心扉。但现在她决不会让他蹂躏摧残,而是把他断然拒之门外。落日的时候,他们一起爬上高高的山坡,眺望落日。微风拂面,他们站在高山上看着金色的夕阳在一片鲜红的晚霞中渐渐垂落,最后从地平线上消失。东边的一座座山峰和一条条山脊被照成鲜艳的玫瑰色,在紫红色天空映衬下显得更加光亮夺目。再看下面的大千世界,已经笼罩在蓝幽幽的阴影里。半空中弥漫着玫瑰色的喜悦气氛,就好像飞来一个天使,通报基督的降生。对古迪兰来讲,那是多么美丽,简直是一个梦幻世界。她真想拥抱这些闪着永恒之光的峰峦溘然死去。他也见到了这一切,领略到它们的壮美,但是内心却没有被激起什么激情,只不过是掠过一层痛苦的感觉而已。他祈求这些峰峦变得灰暗而丑恶,这样她就无法从中汲取精神的依托。她为什么要拥抱晚霞,彻底地背叛他俩的友谊呢?她为什么把他撇在一边,让他站在那儿,任凭那冰冷的寒风如死神般的穿透他的心呢,而她自己却陶醉在染有玫瑰红的白雪覆盖的山峰景色之中呢?“落日的余晖有什么好看的?”他问道,“你为何对它如此崇拜?它对你如此重要吗?”她被激怒了,愤愤地避开他。“你走吧。”她嚷道,“别来打扰我。这景色多美,多美呵!”她如痴如醉地赞叹道,“这是我一辈子见到的最美的景象,别想插入我和它之间。你走吧,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他后退一步,留下她一个人站在那儿,像一尊石雕,心中溶入那神秘的闪光的东西。玫瑰色的晚霞正在逐渐消褪,大颗大颗的星星一闪一闪地发出白光。他静静地坐待着。他情愿抛弃一切,也不愿放弃心中的渴望。她最后转过身,脸朝着他,用冰冷的声音说道:“那是我见到的最美妙的景色,你竟然想毁灭它,太令人吃惊了。如果你自己不能欣赏,为什么不让我看?”但事实上,他早已毁灭了她的这一景色,那可恨的打扰让她没有办法再沉浸在这美好的景色中了。“总有一天,”他抬头望着她,轻声说,“我会在你站着看的时候把你这个人也毁了,因为你是一个大骗子。”他的话语中流露出轻慢而骄淫的自信。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但依然傲气十足。“啊,”她说,“我根本不害怕你的威胁。”她拒绝把身体交给他。她绝对他进入她的房间,而他则以不可思议的耐心等待着,得不到她就决不罢休。“到最后,”他带着淫荡的自信心自我安慰道,“只要时机一成熟,我就干掉她。”想到这里,他的四肢开始有所震颤,就像每当他接近她时,强烈的欲火总让他浑身颤抖不停。与此同时,她和勒尔克保持一种很奇怪的关系。她有些居心叵测,对此,杰拉德十分清楚。但他不忍心伤害她,于是耐着异乎寻常的性子装聋作哑,她对那个他妒恨的人表现出十分友好的态度,这种态度却让他浑身颤抖。只有去滑雪的时候他才离开她。滑雪是他所喜爱的运动,而她却对此没有任何兴趣。那种时候他似乎冲出了生活,冲向了未来。当他走开的时候,她常和矮小的德国雕塑家聊天,他俩在艺术上有着说不完的话题。他俩总是谈得很投机。他憎恨梅斯特·罗里克①,对未来派艺术家感到不满。他很欣赏西部非洲的木雕,以及墨西哥和中美洲的阿兹台克艺术。他醉心于奇形怪状的东西,奇特的机械运动会使他如痴如癫,真有点违悖常理。古迪兰和勒尔克俩人在玩着一种很奇怪的游戏,其中蕴含着丰富的暗示,似乎只有他俩才知道生活中鲜为人知的真谛,只有他们俩进入了那个世上别的人所不敢认识的极可怕的奥秘的中心。他们以奇怪的、难以理解的暗示互相交流,在欣赏艺术作品中,埃及人和墨西哥人的隐晦情欲挑逗起他们的欲火。他们俩的谈话就是以这样暗示的方式来进行。言行中十分微妙的神情或手势都会给他们带来极大的满足。杰拉德虽然理解不了,却感到无法忍受。他是个语言粗俗的人,根本无法进行这种细腻的交流。①梅斯特·罗里克(1883-1962),美籍南斯拉夫雕塑家。早期艺术的联想给他们俩带来了慰藉,感觉的内在奥秘是他俩崇拜的偶像。对他俩来说,艺术是生活,生活是幻境。[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三十章 雪 葬(4)
“当然,”古迪兰说,“生活并不真的很重要——只有个人的艺术才是中心。一个人生活中的作为无关紧要,没有什么大的意义。”“对,完全正确。”雕塑家满口赞成,“艺术上的追求给人以生命的活力,而在生活中所做的事则只是人们喋喋不休谈论的不足为道的玩意。”说来奇怪,古迪兰从这种交流中体会到一种亢奋和自由感。她觉得自己永远确定下来了。只要她是一位艺术家,杰拉德就自然地显得不重要了。爱情,在她生活中,只是昙花一现的东西。只有当她作为艺术家时,才会有永恒的爱。她想起了克莉奥巴特①(①克莉奥巴特,公元前51年—公元前30年埃及女王,绝代佳人。)——她一定是个艺术家,她从一个男人身上吸取了精华,她去掉了外壳,获得了最深的感觉;还有玛丽·斯图亚特①,和戏终人散后气喘吁吁地和情人偷情幽会的、了不起的大雷切尔②。这几位便是公开的爱情的实例。但毕竟,情人只是一种燃料罢了,燃起人们对于这一微妙感受的狂喜。这是一种纯洁的、感官理解的艺术。一天傍晚,杰拉德和勒尔克就意大利和特利波里之间的关系争论起来。这位英国人处于一种很奇怪而特别易怒的精神状态。而德国人也不甘示弱。这虽是一场唇枪舌战,但更意味着一场精神上的较量。自始至终,古迪兰可以看得出杰拉德身上始终有一种很傲慢的英国人对外国人的蔑视。杰拉德浑身颤抖,怒目圆瞪,脸涨得通红。他强词夺理,举止蛮横。看到这些,古迪兰心中马上升起怒火,而勒尔克更是恼羞成怒。杰拉德振振有词,气势如雷,不管那个德国人怎么说,都被他认为是废话。最后,勒尔克转向古迪兰,无奈而带有讽刺意味地举起两手,双肩讽刺地一耸,露出一种孩子似的哀求的神色。“你瞧,太太。”他开口道。“请别叫我太太。”古迪兰高声叫道。她两眼熠熠闪光,面颊绯红,看上去就像栩栩如生的美杜莎③。她的声音大得吓人,把房间里其他人都吓了大跳。“请别叫我太太。”她大声嚷道。这些日子里,这个称谓特别是从勒尔克口中说出来,使她感到羞辱难忍,浑身不自在。两个男人惊讶地看着她,杰拉德的脸变得煞白。①玛丽·斯图亚特(1542-1587),苏格兰女王(1542-1567),法兰西王后(1559-1560),詹姆斯8世的女儿。②大雷切尔(1820-1858),法国女演员。③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被其目光触及者即化为石头。“那么我应该称呼你什么好呢?”勒尔克带着一丝嘲讽反问道。“SagenSienurnichtdas(德语:别这样叫我),”她涨红着脸嘟哝道,“至少别这么叫。”从勒尔克恍然大悟的神色中,她看出他已经明白了。她不是克瑞奇太太!这下事情清楚多了。“我应该称呼您小姐吗?”他颇有用意地用法语问。“我还没有结婚。”她傲慢地说。她的心嘣嘣乱跳,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鸟。她知道她已经很残酷地伤害了一个人。可是她没有控制自己。杰拉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他脸色苍白而镇静,好像一个雕像。他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也感受不到勒尔克的存在,心中一片空白,只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坐着。勒尔克这时低着头蜷缩在一边,不时抬头朝他俩瞟上一眼。古迪兰感到很难堪,急于开口缓和气氛。她强装出笑容,特意而几乎是嘲弄地看了一眼杰拉德。“还是说真话好。”她朝他扮了一个鬼脸。但是,现在她又屈服于他了,因为她已经伤了他的心,毁了他的感情。不知道他是否能承受住这个打击。她注视着他,并且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兴趣,而对勒尔克却已经兴趣索然。杰拉德终于站了起来,用一种很从容很镇定的步态走到教授的身边。两个人谈论起歌德。杰拉德今晚所表现出来的冷淡,引起了古迪兰极大的兴趣。好像他既没有生气,也没有什么厌恶之感,那模样天真纯洁,真是妙不可言。他的脸上时而会出现这副超然的神色,每次都使她心醉神迷。她心绪不宁地等了一个晚上。她原以为他会避开她,或是露出一些迹象,然而,他却同她冷冷地交谈了几句,就像他和房间里任何人谈话时那样。他的心中很平静,好像灵魂已经超然离去。她带着炽热的爱走进他的房间。他是如此俊美,可望而不可及。他亲吻着她,又成了她的情人,给了她莫大的快乐。但他的神色却没有完全恢复,仍然显得很疏远、冷漠、毫无知觉。她想和他谈话。可是他所表现的那种无意识的纯真、可爱的样子使她把话咽了进去。她觉得内心很痛苦,一片黑暗。第二天清晨,他他却用一丝厌恶的眼光来看她,充满了恐怖和憎恨,她只得缩回到先前那种冷漠的状态中去。尽管这样,他并不打算和她完全闹翻。勒尔克这个时候正在等待着她。这个一向独来独往的小个子艺术家,现在终于觉得在这里找到了一个有可取之处的姑娘。他整日坐立不安,总等着和她说话,变着法儿想靠近她。只要她一出现,他就变得敏捷和激动不安,想方设法地凑上去,好像在她的身边有种神奇的力量在吸引着他。[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三十章 雪 葬(5)
至于那个杰拉德,勒尔克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杰拉德只是个门外汉。勒尔克恨的是他的富有、骄傲和俊美。然而,财产、地位和漂亮的外表均属身外之物,要接触像古迪兰这样的女人,勒尔克就能够施展一种方法和力量,它们是杰拉德做梦都想不到的。杰拉德怎能指望满足古迪兰这种女人呢?难道他以为靠着趾高气扬、一意孤行、身强力壮就行了吗?勒尔克知道一种超越于这些东西这些东西的秘密方法:最大的力量不在于盲目的攻击,而在于随机应变。他勒尔克就很明白这个。而杰拉德则十分莽撞,像个小牛犊一样,对此一窍不通。勒尔克能够达到情人思想感情的极深处,而杰拉德只能望尘莫及。在这个女人的神秘殿堂里,他像个祈求神职的人,却给冷落在前殿。可是,他勒尔克难道不能够进入这室内的黑暗当中,从里边找出这个女人的精神所在,并且与缠在生命中心的蟒蛇作搏斗吗?一个女人到底想要些什么?是名望和野心的满足?甚至需要爱情与美德的统一吗?她需要美德吗?只有傻子才会认为古迪兰是那种人。美德的需求只是装装门面而已。一旦跨过门槛,你就会发现她的愤世嫉俗;一旦进人她那灵魂的屋宇,就会闻到一股刺鼻的腐蚀气味,看到黑暗中熊熊燃烧的欲火,就会感到一种活跃、敏锐和尖刻的意识。在这种意识当中,发现这是一个恐怖、可怕的世界。但是,在两个活生生的人之间,无论是什么人,纯感官的经验范围毕竟是有限的。情欲的作用一旦朝某个方向达到高潮,就走到了死胡同的顶端,其后只能是简单的重复,或者两个人都分开,或者一个人的意志屈服于另外一个人的意志,或者一死了之。杰拉德已经渗透到古迪兰灵魂的深处。对她来说,他就是现存世界最具体的体现,是现存人类世界中最极端的代表,在他身上,她把这个世界看了个清楚,并抛弃了它。她对他有了完全彻底的了解,于是她就像亚历山大大帝一样去追求新的天地。但是,现在既没有新的世界,也没有男人,只剩下生物,像勒尔克那样瘦小的生物。对她来讲,世界已经结束,只剩下各人内心中的黑暗、自我中的感觉、令人厌恶的神秘的宗教想法,和活生生的有机体的分离运动。所有这一切都存在于古迪兰的潜意识中,她的大脑对此并不清楚。她只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在抛弃了杰拉德后该做什么。她害怕杰拉德,怕他会杀死自己,她可不想被别人杀害。她和他仍然藕断丝连,因为不该用她的死来扯断这种联系。她还有一段漫长的人生道路。在到达终点之前,她还要慢慢品尝生活的美妙滋味和那些妙不可言的感官享受。在这一系列微妙的感情问题上,杰拉德显得力不从心,因为杰拉德没法触及她灵魂的深处。但是在他粗鲁的进攻所无法达到的地方,勒尔克用他那爬虫一样的理解力却可以巧妙地达到。至少,她需要换换花样,弃旧图新,去找那个生物,那个作最后点缀的能工巧匠。她知道勒尔克的灵魂深处对一切都漠然处之,对他来讲,天堂不存在,人间不存在,当然地狱就更不存在。他独自一人,也无所依附,他便成了一个独立的人。而杰拉德的灵魂中仍然残留着对外界的依附,这就是他的局限性。他无法摆脱这种局限。看到古迪兰否认和杰拉德之间的婚姻关系,勒尔克乐得飘飘然。这位艺术家像只飞翔的鸟,等待着时机便会来个饿鹰扑食。他没有莽然冲向古迪兰,因为他一贯待机行事。但凭着藏在黑暗的灵魂深处的可靠本能,他和她进行着只可感知、但无法窥探的神秘交流。两天来,他和她一直在谈艺术、谈人生,两人都从中得到极大的快乐。他们赞颂着已经逝去的东西,对过去所达到的完美的成熟现出一种惋惜的、孩子一样的兴趣。他们特别崇尚18世纪末期那段岁月,那是歌德的时代,是雪莱、莫扎特的时代。他们谈论着过去和过去的名人,就像玩象棋和玩木偶一样,以此作为消遣和娱乐。大人物们都变成了他们手中的玩偶,他俩则是主宰全剧的上帝。至于未来,他们两人从来不谈,最多也不过是在一片嘲笑声中讲起一场由于人为的荒唐灾难而引起世界毁灭的幻梦:某一个人发明一种有巨大威力的炸药,把地球炸成了两半,朝两个方向飞去,地球上的居民不禁黯然伤神;或者地球上的人分成两派,双方都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对方理亏,罪该万死。于是又是一个世界末日。还有勒尔克做的噩梦:地球变冷了,到处冰雪覆盖,只有白色的生物,北极熊,白狐和像雪鸟一样白的人才能在这冰雪的世界中生存下去。除了这些故事外,他们从不谈及未来,他们主要从两个大的话题中得到乐趣,一个是虚幻世界的毁灭,一个是沉湎于过去的那些伤怀而又美妙的木偶戏。再现古人的世界使他们在伤感中获得快乐:魏玛的歌德;穷困潦倒而又忠于爱情的席勒;浑身颤抖的卢梭;在法尼的伏尔泰和诵读自己诗篇的弗里德里希大帝(普鲁士国王)。他们俩一聊就是几个小时,对文学、对雕塑、对绘画,进行讨论。还满怀深情地谈论了约翰·弗莱克斯门①、威廉·布莱克②、亨利·傅斯立③、路德维希·费尔巴哈④和阿诺德·勃克林⑤,从中寻找乐趣。他们觉得要重新温习这些艺术大师的生涯,是终生不竭的话题,但他们还是喜欢沉浸于谈论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之中。[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三十章 雪 葬(6)
他们用几种语言穿插着进行交谈,但双方都以法语为主。可是他的每句话要么以结巴英语结束,要么以德语收尾,而她呢,则熟练地用信手捻来的一个个词组结束句子。她特别喜爱这些交谈,里面充满着奇异的表达方式,时而一语双关;时而闪烁其词;时而模棱两可。用三种语言进行交谈,就像用三色丝线编织锦缎,给她一种真正的感官享受。①约翰·弗莱克斯门(1755-1826),英国新古典主义艺术家、雕刻家。②威廉·布莱克(1757-1827),英国诗人、画家、雕刻师、神秘主义者。③亨利·傅斯立(1741-1825),瑞典画家,以莎士比亚剧景和戏剧性的梦幻画著称。④路德维希·费尔巴哈(1804-1872),德国唯物主义哲学家。⑤阿诺德·勃克林(1827-1901),瑞士画家。交谈时,他俩围绕着激情的火焰徘徊犹豫,虽然心照不宣,但是谁也不去点破。他想表达出他的激情,但又有点不太情愿。她也想说,但又怕说得过早,就无限期地推迟着。她对杰拉德仍怀有一丝怜悯,还没有和他完全决裂。最为重要的是,她不能够忘掉过去他俩的缠绵,这使她欲罢而不能。毕竟他们曾经有过关系,她感到自己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永远地和他绑在了一起——因为他们曾经有过关系,因为那天晚上他在丧魂落魄的时候,闯进了她的屋子。杰拉德对勒尔克越来越厌恶,恨得咬牙切齿。他原本并不把这个人放在眼里,根本就轻视他。可是当他觉得古迪兰的血管中已经渗入了那个家伙的影响时,情况就不一样了。想到勒尔克左右着她的行动和思想,杰拉德就要气得要发疯。“什么东西使你迷上了那只小爬虫?”他迷惑不解地问道,因为他这个堂堂男子汉看不出在勒尔克的身上有什么非常重要或吸引人的东西。杰拉德希望能从勒尔克身上找到英俊或高人一筹的东西,好来解释他为什么能赢得女人的芳心。但是,他除了看到一只令人恶心的小爬虫外,一无所获。古迪兰气得满脸通红,对于这种攻击她无法原谅。“什么意思?”她问道,“天哪,幸好我没嫁给你!”她那轻蔑的嘲笑的口气刺痛了他,让他哑口无言,但他很快又缓过神来。“告诉我,只要你告诉我,”他咄咄逼人地重复道,“他的哪一点迷住了你?”“我什么也没迷上。”她冷冰冰地说着,一副天真而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不,你被他迷住了,你被他那条干瘪的毒蛇给迷住了。就像一只惊呆的小鸟,眼见就要掉入他口中。”她铁青着脸怒视着他。“我不许你对我评头论足。”她说。“不管你愿不愿意,”他回答说,“这都改变不了事实。你就要掉下去,拜倒在那个小虫子的脚下。我不想阻止你,跪下来亲他的脚去吧。不过,我只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使你这样鬼迷心窍——到底是什么?”她默默不语,脸气得发紫。“你怎么敢来对我这么大发脾气?”她叫起来,“你怎么敢,你这个小土豆,你竟欺侮我。你有什么权力这样对我?”他的脸白净发亮。她知道自己在他的控制中。正因如此,她对他恨之人骨。她觉得很奇怪,她的这股仇恨的力量怎么就没有杀了他。但在心里,她已把站在面前的他杀死,完全抹去了。“这不是一个权力问题,”杰拉德说着坐到凳子上。“这同我是否有权指使你毫无关系——尽管我拥有某些权力,你不要忘记。可是我想知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楼下那个雕匠,那个小流氓五体投地。是什么让你像一个很可怜的小爬虫一样地拜倒在他的面前,我想知道你所追求的是什么?”她靠窗站着,听他说完,接着,她转过身来。“你真想知道?”她若无其事地、声音锐利地说,“你真想知道他身上有什么可取吗?因为他能理解一个女人,因为,他一点都不笨。就是因为这个。”杰拉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诡谲阴险的、动物般的笑容。“可那是一种怎样的理解呢?”他说,“那是一只跳蚤的理解,一只尖嘴跳蚤的。你为什么拜倒在跳蚤的理解面前呢?”“你不认为一只跳蚤的理解要比一个傻瓜的理解更有意思些吗?”她问。“傻瓜!”他重复道。“傻瓜,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她说。“你骂我是傻瓜吗?”他问,“好吧,我宁愿就像现在这样当傻瓜,也不愿做楼下那只跳蚤。”她盯着他。她对他身上的一种呆板、盲目和傻乎乎的神情感到讨厌,这使她忍无可忍。“你最后的那句话彻底地露出了你的真面目。”她说。他坐在那儿,有些迷惑。“我不会在这里呆久的。”他说。她冲着他发火了。“记住!”她说,“我和你以后完全各不相干——我一点也不靠你。你安排你自己的事,我做我的。”他深深地回味这句话。“你是说从此以后,我们俩就是陌路人了吗?”她一愣,脸涨得通红。他在给她设圈套,趁着她没有什么准备时,让她回答,她转身对着他。[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三十章 雪 葬(7)
“成为陌路人,”她说,“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你想离开我,那么,我希望你能明白,你有绝对的自由那么做。你一点也不用为我考虑。”话中暗示着她仍然需要他,依靠他。尽管这种意味那么微小,但是那还是足以激起他心中的激情。他坐着,身上发生了变化,一股热流不由自主地在血管里汹涌升腾。在它的束缚中,他的心在呻吟。但是他还挺喜欢这种热流,他两眼放着光地看着她,期待着她。她立刻明白了,不禁打了个冷颤。事到如今,他怎么还用这样明亮热烈而又期待的目光来看着她呢?他俩之间的唇枪舌战难道还不足以让他们各奔东西,永不再见?可眼下的他却春心荡漾地在期待着她。她顿感心烦意乱,忙把头转向一边,说:“我要是改变主意的话,随时会告诉你的……”说完这些,她走出了房间。他失望地呆坐着,这种心情好像在慢慢地抹去他的知觉。但他下意识地耐着性子,蜷缩成一团,好久没有动弹。然后他起身下楼找了个学生下象棋。他神情很开朗,带有一种让古迪兰特别不安的表情。她有点怕他,然而又对他深恶痛绝。勒尔克以前从不提及她的私事,不过打那以后,便开始问长问短。“你的确是没有结婚,是吗?”他问。她凝视着他。“绝对没有。”她一字一句地说。勒尔克笑了,他的脸让那一条条皱纹弄得样子很怪,额前搭拉着一缕细发。她注意到他的皮肤,他的手和腕,黝黑发亮,那双手似乎特别有握力。他看上去很像一只蜂鸟,是那么洁净,呈棕红色,让人觉得很奇怪。“很好。”他说。要想进一步说下去的话,他还需要一点勇气。“伯基太太是你的姐姐吗?”他问。“是的。”“她结婚了吧?”“是的。”“那么,你的父母都还健在?”“是的,”古迪兰回答,“都还在。”她简洁明了向他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他一直饶有兴趣地端详着她。“喔!”他惊讶地感叹道,“那么克瑞奇先生呢,他很有钱吗?”“是的,他很富有,他是个煤矿主。”“你和他做朋友有多久了?”“好几个月了。”一阵沉默。“哦,我真没想到。”他终于说,“英国人,我认为他们都很——冷漠。等你离开这儿时,你想做什么?”“我准备干什么?”她重复道。“是啊,你再不能回去教书了,不。”他耸耸肩:“那是不可能的事。把那留给只懂得这一行的群氓去教书吧。而你应该走你自己的路。要知道,你是个十分出色的女人,一个不同凡响的女人。何必否认呢?何必再怀疑呢?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子,你为什么要去跟那些普通人一样,过平庸的生活呢?”古迪兰坐在那儿看着自己的双手,脸色绯红。她很高兴他这么说,这么坦率地讲她是个出众的女子。他不是在讨好她——他是个很有主见、尊重客观的人。他称赞她,就像是在称赞一件艺术品。这是行家的称赞。听到他这么讲,她从心眼里感到高兴。其他人都热衷于把什么都降低到同一水平,同一模式。在英国,作一个平凡的人是一种时尚,而现在她竟被认为是非凡的,这对她来讲是一种慰藉。从此以后,她就无需再为陈规陋习提心吊胆。“你瞧,”她说,“我一分钱都没有。”“瞎,钱!”他叫着耸起肩膀,“人到了壮年,有的是钱。只是在年轻的时候才缺钱呢别总考虑钱的问题——那还不是伸手即来的事吗?”“真的?”她笑着说。“总是这样的,如果你向杰拉德要的话,他就会给你一大笔。”她涨红了脸。“我宁可向其他人要,”她有点费力地说,“也不会向他开口。”勒尔克紧紧盯着她。“很好。”他说,“那就是向别人要呢。只要别回英国,别回那个学校,千万别那样,不然可就太傻了。”又是一阵沉默。他有些害怕直接地提出要求让她跟他走,他甚至还不太肯定自己是不是需要她,而她呢,也很害怕他提出这个要求。他珍惜自己的孤独,舍不得将自己的生活与别人分享,哪怕是一天也不行。“我所知道的地方只有巴黎,”她说,“可我不能忍受那个地方。”她睁大眼睛盯住勒尔克。他低下头去,躲开她的目光。“去巴黎?不!”他说,“什么爱情的信仰,时髦的主义和新的宗教狂热。一个人每天总是这样,还不如整天去骑旋转木马呢。到德累斯顿来吧,那儿有我的一间画室,我可以给你工作。哦,那容易得很。我还没有看过你的任何作品,但是我很相信你,来德累斯顿吧,那是个不错的城市,在那儿可以享受城市生活的一切优惠,一切都应有尽有,除了巴黎的愚蠢和慕尼黑的渺小。”他坐在那儿,冷冷地看着她。最让她喜欢的就是,他像对自己一样纯真而坦诚地和她说话。他是她的艺术同行,首先是她的同伴。“不要去巴黎,”他继续道,“那个地方让人恶心。呸——爱情,我憎恶它。爱情,爱情——无论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我都憎恨它,女人和爱情,没有比这更乏味的了。”他叫道。[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三十章 雪 葬(8)
她有些生气。但这也是她自己的感觉:男人和爱情,没有比这更乏味的了。“我也是这样想的。”她说。“一样乏味。”他重复道,“就好比戴帽子,我戴这顶还是戴那顶都无关紧要。爱情也一样。我戴某一顶帽子,只是为了自己舒服,爱情也一样。告诉你吧,太太——”他凑上去,接着很奇怪地挥了挥手,好像把什么扔在了一边,“尊贵的小姐,别在意——我告诉你,我愿意抛弃一切,包括你的爱情,去换取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他的眼睛眨了眨,向她发出一种隐秘而阴险的目光,“你懂了吗?”他微笑着问道,“她的年龄一百岁也好,一千岁也好,都无关紧要。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只要她理解我。”他双眼很快地一眨。这话又伤了古迪兰的自尊心。那么,他不觉得她长得很漂亮吗?她突然笑了起来。“我还需要等八十年才能达到你的要求。”她说,“我长得很难看,是不是。”他突然用艺术家评判鉴赏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番。“你很美,”他告诉她,“我对此感到高兴。不过,这可不是原因——不是这个。”他叫着说,他那种强调的语气让她心中很高兴,“而在因为你的聪明,你的理解。我呢,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好吧!那就别要求我变得潇洒健壮。但是,那是我,我的心灵,”他奇怪地将手指放在唇边,“我在寻觅我的爱人,寻找般配的智慧——你能理解吗?”“我理解。”她回答。“至于另一方面,这爱情——”他把手一摆,好像要把很讨厌的东西扔掉一样,“那是不足道的,微不足道。比如我今天晚上喝不喝白葡萄酒,有什么关系吗?这无关紧要,完全无关紧要。而这爱,这爱情,这亲吻,也是如此。有或没有,今天,明天或永远没有,都是一样,无所谓的,就像喝不喝白葡萄酒一样。”他说完奇怪地垂下头,表示出一种绝望的否定。古迪兰在很认真地盯着他,她脸色苍白。突然,她伸过手去紧紧攥住了他的手。“的确是这样。”她热烈地赞同道,“对我来说也是如此,理解才是最为重要的。”他惊恐地抬起头,躲躲闪闪地看着她,接着,他有些不太高兴地点点头。她放开了他的手,他没有丝毫反应。他仍默默无语地坐着。“你知道吗?”他忽然抬起头,用阴沉的目光看着她,露出自信和未卜先知的神色,“你的命运将会和我的命运连结在一起,一直到——”他扮了个鬼脸,不说下去了。“直到什么时候?”她问,连嘴唇都发白了。她对这种不祥的预言极为敏感。可他只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杰拉德直到夜幕降临时才从户外滑雪归来,他没有在四点钟赶回来和她一起喝午茶。户外的积雪正适合于滑雪。他自己一个人,套着滑雪板在白雪覆盖的山坡上滑了很长的路。他爬到山上,越过山隘的峰顶,可以眺望五英里之遥。他看见山隘脊背上的玛莉安荷特旅店半埋在雪里。还能看见远处深谷的对面是一片昏暗的松林,可以从那条路回家。但是一想到家,他就感到恶心,浑身颤抖。从那儿滑下去,可以到达山隘下面那条古老的帝国大道。不过,为什么要到大路上去呢?一想到要回到这个现实世界中,他就浑身不舒服。他渴望永远呆在雪山上,就如刚才那样,独自一个人在高高的山上如飞一般地滑雪,掠过白雪点缀的黑色岩石。那是多么开心啊!但是他感到心中有一种像冰一样的东西在冻结,身上那坚持了很多天的奇特的忍耐力和单纯的气质正在慢慢地消失。他将再次遭受那可怕的激情的折磨。于是,他极不情愿地滑下山来,滑到山头之间空谷上的房子面前。他浑身都是白雪,滑兴未尽。他看到了房子里灯光昏暗,便停下来,希望自己不必进屋去和这些人见面,不必听到那些吵闹的声音,感觉人群当中那种混杂味。他感到很孤独,似乎心脏周围是一片真空,或是被冰凌团团围住。就在那时他看到了古迪兰,心中猛地愣了一下。她显得气质不凡,雍容华贵。此刻她正冲着那个德国人在笑。他的心中蓦地产生了想杀死她的欲望。他想,把她杀死能获得多么绝妙的肉欲满足啊!整个晚上,他一直心不在焉,总在想着积雪和激情。但是他心中时刻转着这个念头:掐死她,从她身上掐出每一颗生命的火星,直到她不能动弹,软软的,松松地在他的双手中软肉一般地躺着,完全死了。这是多么大的肉欲满足啊!这样,他就可终于占有她,而且永远地占有她。那是多么美满,多么富于肉感的结局呀!古迪兰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像平时一样平静而温和。他那种亲切的样子反而让她产生了厌恶之感。她来到他的房间,他已脱掉外衣。她没有注意到他正用好奇而兴奋、满是仇恨的目光望着她。她站在门边,手背在身后。“杰拉德,我一直在考虑,”冷漠中带着无礼,“我不回英格兰了。”“哦?”他问,“那你去哪儿?”她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她自有自己的道理,而且打算照自己既定的思路加以陈述。“我看不出回去有什么意义。”她接着说,“你和我之间的关系已经结束了——”[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三十章 雪 葬(9)
她停下听他说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在心中默想:“结束,是吗?我想是这样的,不过还没有结束。不要忘记,还没有结束。一定要有一种结局,一种最终的解决措施。”他就这样暗暗自语,但是,他嘴上却什么都没说。“过去的都已过去了。”她接着说,“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希望你也不要后悔。”她等他开口。“哦,我不后悔。”他顺着她说。“那太好了。”她说,“那太好了,我们都毫不后悔了,是应该这样。”“是应该这样。”他茫然若失地说。她停顿了一下,整理思路。“我们的尝试失败了,”她说,“不过,我们可以在别的地方再试试。”他的心中隐约地又冒上了怒火。她似乎在有意激他、气他。她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呢?“什么样的尝试?”他问。“恋爱的尝试。”她感到有点难以启齿,但似乎还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我们之间的恋爱尝试是一场失败吗?”他大声问道。他内心中自言自语地说:“我必须马上杀了她。现在只有一件事我需要做,那就是杀了她。”一种一定要把她置于死地的欲望完全占领了他的整个心灵,而她却毫无感觉。“不是吗?”她反问道,“你认为是成功的吗?”这个无礼的问题所包含的侮辱又让他全身的血液都胀了起来。“我们的关系总还有成功的地方吧。”“他答道,“它本来也许会成功的。”但是,在他说出最后那句话时,他停了停,甚至在他讲这句话之前,他都不清楚他要讲什么。他知道这根本不可能是成功的。“不,”她回答,“你不会爱。”“你呢?”他问。她的那双圆圆的黑眼睛好像两个幽幽的月亮在看着他。“我不能爱你。”她毫无掩饰地说。他只觉得脑海里闪过一道炫目的光芒,浑身震颤,不由得心头火起。他的意识移到双腕和双手上。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欲望,那就是要杀她而无法自制的欲望。他的手攥得紧紧地,只有当手在她的脖子上合拢的时候,他才会满足。没等他的身子冲上去,她的脸上有一种顿时醒悟的狡猾表情,一眨眼她已经跑到了门外,接着一口气跑回屋子,把门反锁起来。她害怕,但又自信。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在悬崖的边缘上摇摇欲坠,却又奇怪地相信自己能够站稳脚跟。她知道她的聪明智慧会战胜他的。她站在房间里,激动而兴奋地颤抖着,她可以凭借自己清醒、聪明的头脑,最终可以战胜他。这是一场生死之战。她现在明白,只要一不注意,就有可能死在他的手上。想到这里,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紧张而又兴奋的病态的情绪,就像一个人面临着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危险,可是不肯往下看,也不承认害怕。“后天我就要离开这儿。”她自言自语道。她只是不想让杰拉德认为她是害怕他,认为因为她怕他才逃走了。从根本上说,她并不怕他。她知道避开他的暴力行动是为了自己。不过,她甚至都不害怕他的人身侵犯。她想要向他证明这一点。她要向他证明,不管他是什么人,她都不害怕。只要证明了这一点,她就可以永远地离他而去。可是同时她也明白他们俩之间的斗争虽然是很可怕的,但并没有什么决定意义。她想树立自信心,不管遇上多少恐怖,也决不害怕,决不屈服。他不能够吓倒她,也不能够控制她,更不能够对她使用任何权利。她将坚持这一点,直到经过行动的证明。一旦证明了,她就永远摆脱了他。可是,前她还没有向他或者向自己证明这一点,所以她仍然依附于他,不能摆脱他而独立生活。她在床上坐着,身上裹着被子,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无休无止地思考着,却好像什么思路都没有。“他似乎并非真心爱我,”她对自己说,“他不爱我。他希望他所遇到的每个女人都爱上他,他甚至并不知道他在这么做。他故意地不去搭理女人,这只是个小小的伎俩,其实他心里老是在算计着她们。他的大男子主义使我感到厌烦透顶,再没有比这更加愚蠢的了。说真的,这些男人自以为是地不可救药了,可笑——这些神气的家伙们。“他们都一个样。瞧瞧伯基吧,他们只是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别的一无所长。真的,他们只是由于孤陋寡闻,才变得如此自高自大。“至于勒尔克,他的内心却比杰拉德要充实千百倍。杰拉德只能像老驴拉磨,一直拉下去。然而,磨盘下面再也没有玉米,磨子转呀转的,里面却早已空空如也——重复地说着同样的话,相信同样的事,干着同样的活儿。噢,我的天啊,就这样下去的话,石头也要给磨得不耐烦的。“我不崇拜勒尔克,但他至少是个自由自在的人,他不会死死地坚持着自己男性的自负。唉,上帝,我一想到杰拉德,他的工作——那些在贝尔多弗的办公室,还有那些煤矿——就感到恶心。我和那些有什么关系!——他还自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女人的情人呢!我当初怎么会看上他!“在德累斯顿,至少我可以把所有这一切都抛于脑后,可以找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去做。比如赏心悦目地观看音乐舞蹈表演,观看德国歌剧和话剧,去感觉一下德国艺术家的生活,想必也会十分开心。还有勒尔克,他的确是个艺术家,一个自由自在的人物。最主要的是,我可以避开所有这一切,这些不断重复的丑恶的粗俗行动和言辞。[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三十章 雪 葬(10)
“肖特兰茨!天呀!想想看要住在那儿将是怎样的情景,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三个星期——“不,我简直不敢想像,太让人受不了了。”想到这儿,她惊恐万状,实在不敢再往下想。她想到了日子一天接一天,这样如此机械地永远地交替下去。她不禁地心怦怦直跳,心中感到十分忧虑。这嘀嗒而过的时间,这指针的嚓嚓行走,这一小时又一小时,日复一日的周而复始,犹如可怕的锁链——啊,天啊!这所有都是那么可怕,而且叫人无路可逃,无路可走。她几乎在祈求杰拉德在她身边,把她从那可怕的想法当中拯救出去。咳,她孤独地躺在那儿,面对那可怕的时钟,听着它那没有休止的滴答声,真是在备受煎熬。整个一生,整个生命,都化成了这嘀嗒、嘀嗒、嘀嗒的声响,然后是钟点的敲击声;接着又是响个不停的嘀嗒声,指针无休止地在嚓嚓转行。杰拉德救不了她。他自己、他的身体、他的动作、他的生命——也是一样地在滴答作响,同样在顺着钟面作着移动,做着可怕的机械运动。他的亲吻、他的拥抱又算得了什么?啊,为什么没有人给她温暖?为什么没有人拥她入怀?给她以休息,让她美美地、彻底地恢复健康的安宁呢?啊,为什么没有人把她搂在怀里,让她平平安安地睡上一觉?她是那么渴望能在别人怀中甜甜酣睡。她总是在没有人保护她的情况下睡觉,今后也摆脱不了这种景况。哦,她怎么能够忍受住这无尽的重负,这种永久的负荷呢。杰拉德!他能把她搂在怀中,保护着她睡觉吗?哈,他自己还得由人哄着入睡呢——可怜的杰拉德,他需要从她身上获得了满足和休息,也许这就是他老是纠缠她的原因,就像饥肠辘辘的婴儿哭着要吃奶一样;也许这就是他对她怀有不可遏止的欲念和激情的秘密所在——他需要她哄他入睡,给他安抚。怎么会这样!难道她是他的母亲吗?她的情人竟是一个夜夜需要看护的奶娃娃?她瞧不起他,一点儿也瞧不起他,她硬了硬心肠。此时,杰拉德坐在自己的房间中看书。古迪兰走了以后,他的欲望受到了阻碍,呆呆地在床边坐了将近一个小时。许久他才抬起头来,意识到应该上床睡觉。他感到很冷,一会儿,就在黑暗中躺下了。但是,黑暗,重重的黑暗扑面而来,吓得他魂不附体,使他无法忍受。于是,他起来把灯点上,他坐了一会儿,直视着前方,愣愣地。他根本没想过古迪兰,他什么东西都没有想,一片空白。然后,他突然起身下楼去找书。每每当他不能够入睡的时候,他对黑夜的来临总感到惊慌害怕。面对着失眠的夜晚,在恐怖中守更,对他来说是难以忍受的。于是他静坐在床上看书,像一尊石雕,一看就是几小时。他的脑子敏捷地阅读着,可是他却什么都没有理解。他就这样毫无意识地僵持着,读了一个通宵。最后,他厌倦了,对自己的一切都感到恶心,于是便倒头睡了两个小时。起床后他觉得浑身都是力量。古迪兰几乎没有跟他说话。只是在喝咖啡的时候对他说:“我明天就要走了。”“我们一起出发,到因斯布鲁克再分开好吧?这样面子上要好看些。”他要求她。“也许吧。”她说。她呷着咖啡说“也许”时,她的吸气声令他觉得很恶心,他马上站起身走了。他为明天的行程做了安排,然后准备出发去滑一天的雪。他告诉维尔特,他可能到玛丽亚山上,也可到下面的村子去。对古迪兰来说,这一天像春天一样充满着希望。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摆脱束缚了。一股新的生命的泉水在她的身上升腾。她慢慢打点着行装,浏览一本本的书,把每一件衣服都试穿一下,在镜子中看着自己的模样,忙得不亦乐乎。她感到重新获得了新的生命,乐得像孩子一样,她那温柔而丰满的身体,那愉快的神情,让每个人都认为她魅力十足,楚楚动人。然而,在这笑容下面,却隐藏着可怕的死亡。下午她要和勒尔克一起出去。她对明天仍感到茫然,或许这才是生活的乐趣。明天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她甚至会和杰拉德回英格兰。而白雪皑皑的今天则是通向一切未知可能性的五彩斑斓的开端。各种可能性——那正是令她神魂颠倒的魅力所在。未来全都是可能性——只有死亡是必然的,除了死亡,什么都只是一种可能。她并不想让每一件事都成为现实。她忽然有一种希望,希望在明天的行程中由于某种始所未料的事件或行动,突然进入一个崭新的轨道。因此,虽然她想和勒尔克一起最后去一趟雪地,但她并不很想认真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而勒尔克也并不是个很严肃的人。他戴着棕色的丝绒帽,脑袋像栗子一样圆鼓鼓的。他那棕色的鹅绒帽边在他的耳朵上忽闪着,一缕稀稀的黑头发很顽皮地在他那又圆又黑的淘气的眼睛上飘拂。五官短小的脸上发光透明的棕色脸皮皱成一副奇怪的模样:他长得很奇怪,个子矮小,看上去像个侏儒,像只蝙蝠。而他穿着一套带绿色的衣服,显得瘦小孱弱,与众不同。他为两个人带上了雪橇。于是他们驰骋在雪坡之间,白雪很强烈地映着他们俩冻得都几乎已麻木的脸。他们一路谈笑风生,妙语联珠,不时用好几种语言作着交谈。他们用胡思乱想替代了现实世界,一路上都充满了多样的幽默和胡编的瞎话。他俩的禀性在这种你来我往中撞击出点点火花。他们在尽情地游戏取乐,而且只想把俩人的关系维持在逢场作戏上:真是一场美妙的游戏啊。[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三十章 雪 葬(11)
勒尔克并不十分看重滑雪橇。他并不像杰拉德那样对滑雪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激情,勒尔克把雪橇一推,让它像一片飘在空中的叶子,疯狂地滑下去。这倒使古迪兰感到高兴,因为她实在讨厌杰拉德运动时绷紧每一块肌肉的样子。在一个转弯的地方,他们被甩出雪橇,摔倒在地上,然而他们安然无恙地从刺骨的雪地上爬起,随后哈哈大笑,调皮地喧闹着,像小精灵一样。她知道如果他心情好的话,他即使漫步在地狱里也不会作任何尖刻讥笑的评论。她很欣赏这些。似乎因此可以超然于尘世的厌烦,逃脱听天由命的乏味生活。他俩嬉闹着直到日落西山,完全忘却了烦恼,忘记了时间。然后,当雪橇惊险地就地打了个转,停在山坡下时:“等一下!”他忽然说道,接着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大的保温瓶,一包饼干,和一瓶烈酒。“嗬,勒尔克,”她叫起来,“这可是太妙啦!真让人高兴!什么酒?”他看看酒,脸上露出了笑容。“越橘酒!”他告诉她。“真的!用雪下面的越橘酿造的?看起来更像是从雪中直接蒸馏出来的呢。你能不能——”她在瓶口闻了几下——“你能闻得出越橘的味道吗?太香了!好像真是能够从雪里闻得出那股香味一样。”她在地上轻轻地跺着脚。他伏下身子,吹了一声口哨,然后把耳朵贴在雪地上,黑眼睛眨巴眨巴地闪烁着。“哈!哈!”见他用这种奇怪的举动来取笑她的荒唐的语言,她心里热乎乎的,不由得大笑起来。他总是逗她,笑话她,可是他的取笑方式却更加让她觉得荒唐可笑。她忍俊不禁,开怀大笑,心里觉得很舒畅和自在。她能感觉到他们两人那如银铃一般的笑声回响在那冰凉的静止的暮色中。在这银色世界中,他们与世隔绝,尽情打闹,这是多么美妙啊!她喝了一口保温瓶里的热咖啡,咖啡的芳香在雪后的空气中围着他们漂浮,如蜜蜂围着鲜花嗡嗡打转。她品着越橘酒,嚼着又冷又甜的奶油饼干,所有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妙。在这暮色笼罩、万籁俱寂的雪地里,她所尝到的、闻到的和听见的,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完美。“你明天就要走了吗?”终于,他开口讲话了。“是的。”一阵沉默。这时暮色好似在它那宁静的、正在关闭的苍茫中升得越来越高,升到了眼前的那无际的天空中。“去哪儿?”这倒是个问题。去哪儿?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就让它永久地回荡吧。“我不知道。”她朝他笑道。他明白了她的微笑。“一点都不知道?”他说。“一点都不知道。”她重复道。两人悄然无语,他大口大口地吃着饼干,吃得快极了,就像兔子吃草一样。“但是,”他笑着说道,“你要买到那儿去的车票呢?”“哦,天哪!”她叫道,“总得有张票。”这是个打击,她好像看到了自己在火车站的售票口在买票。然后,她顿生一计,宽心地舒了一口气。“我根本不必去哪儿。”她叫道。“当然没必要。”他说。“我是说,我不必按火车票的终点站下车。”他恍然大悟,她尽管买了一张票,却不到票上写的目的地。她可以在中间下车,这样就不用去原来要去的地方。这可是个不错的主意。“那就买一张去伦敦的票吧,”他说,“因为那是个你肯定不会去的地方。”“对!”她答道。他往镀锡的罐中又倒了些咖啡。“你不愿告诉我去哪儿吗?”他问。“真的,”她说,“我真不知道,这得由风往哪个方向吹来决定。”他迷惑不解地看着她,然后撅起嘴唇,像西风神一样朝雪地吹去。“风往德国刮。”他说。“我想是的吧。”她笑道。突然,他们发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模糊的白色人影,是杰拉德。古迪兰害怕极了,心怦怦乱跳,赶快站起身。“他们告诉我你们在这儿。”杰拉德说,那声音好像是一种审判,从茫茫的夜暮中传了过来。“天啊!你真是神出鬼没呀!”勒尔克惊叫道。杰拉德没有回话。他一出场就使得他俩感到别扭和恐惧。勒尔克摇了摇保暖瓶,接着又把瓶子倒过来对着雪地。就只看到滴出几滴棕色的水珠。“没有啦!”他说。在杰拉德眼里,这个德国佬狠琐的身材清晰地站在那儿,就像是从望远镜中看到的一样。他实在讨厌身材矮小的人,他希望能有人把他干掉。勒尔克摇了摇装着饼干的盒子。“还有些饼干。”他说。他坐在雪橇里,伸手将盒子递给古迪兰。她随便摸了一下,拿出一块。他本想再递给杰拉德,可是杰拉德脸上显出一副不愿意接受的神情,勒尔克只好把盒子放在一边,然后又拿起小酒瓶子,在亮光下照了照。“还有一点越橘酒。”他自语说。突然,他十分殷勤地将瓶子举到空中,身体用一种很古怪的姿势靠向古迪兰。[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三十章 雪 葬(12)
“小姐,”他说,“为健康干杯!”接着听到“砰”的一声,瓶子飞了出去。勒尔克惊退了一步。三个人都站在那儿,浑身颤抖,神色紧张。勒尔克转向杰拉德,只见他光亮的脸上露出了一副凶狠的神色。“干得好!”勒尔克的话中带着冷嘲,“这才叫运动呢。”话音刚落,他早已十分滑稽地坐倒在雪地里,脸上重重地挨了杰拉德一拳。可是他立刻挣扎着站起来,颤抖着身子。他两眼紧紧地注视着对方,他的身子十分软弱,而且不稳,但两眼中却露出凶狠,讥讽的眼光。“英雄万岁,万岁!”话没说完,杰拉德的拳头再次如黑色的闪电般地打到了他头的另一侧,他像根烂稻草被折断一样地,摔倒在地。这时古迪兰冲上来,高举起攥紧的拳头,向下猛打杰拉德的脸和胸。一股巨大的震惊好像是空气爆炸了一样,强烈地冲击着他。他的灵魂在惊疑中越裂越开,痛苦不堪。随后,灵魂微笑着,转过去,伸出强壮的双手去摘取盼望已久的苹果。他终于可以满足自己欲望了。他用坚硬强壮的手卡住古迪兰的喉咙,她的喉咙是那样柔软,柔软得可爱,而且他也能感觉到她身体内那十分脆弱的生命之弦,他要把这根弦掐断,把它掐断,他能做到的。多么的快乐!哦,多么的快乐,他终于得到了满足!满足的幸福充满了他的灵魂。他看着她那变得肿胀的脸庞渐渐失去知觉,看到她的眼睛向上翻,她是那么难看!这是多大的快感,多么大的满足啊!真是天赐的幸福!对她的抵抗和挣扎他丝毫感觉不到。这种挣扎就是她能引起对方情欲的一种挣扎。挣扎得越强烈,就越能让人感到强烈的快感,直至欲火达到极点,达到高潮,挣扎得筋疲力尽,尔后她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柔软,越来越没有力气。勒尔克在雪地中慢慢爬起来。他头晕、疼痛,爬不起来,只有双眼还有些知觉。“先生!”他用那微弱而惊怒的嗓音说道:“你还不赶紧住手——”杰拉德的心头马上掠过一阵厌恶、恶心的感觉。天哪!他在干些什么?仿佛他对她很钟情,所以才要杀死她,要亲手夺走她的性命!他的身子突然瘫软下来,感到一阵可怕的松弛、解脱,他全身软弱无力。他不自觉地伸开双手,古迪兰无力地跪倒在地上。他是否要看一看呢?是否要看一下她的死活呢?他被一股可怕的虚弱感给攫住了。全身关节骨像化成了一摊水。他似乎随风飘动着,转动着,跌跌撞撞而去。“这不是我的本意,真的。”这是他灵魂深处的最后忏悔。这时,他摇摇晃晃地爬上山坡,浑身精疲力竭,只是不知不觉地躲开了会碰上的东西。“我受够了,我想睡觉,我受够了。”他觉得特别恶心,想呕吐。他浑身乏力,但不想休息,他想一直这么走下去,一直走到尽头,永不停歇,一直到底,这是他所惟一有的全部的欲望。于是,他弱不禁风地走呀走呀,毫无知觉地飘然而去。什么都不考虑,只要能够坚持走下去就可以。神秘怪异的暮色的光辉散射在天空中,这是一种红里带蓝的光线。寒冷也随着蓝色的黄昏落在了雪山上。下面山谷深处隐约有两个小小的身影,古迪兰像死人一样跪着,勒尔克坐在她旁边。在幽幽的黑暗中,杰拉德踉踉跄跄地爬上雪坡,他不停地爬着,尽管精疲力竭,还是没有知觉地爬着。他的左边是黑岩石点缀着的陡坡,一块块滚落下来的石块,还有一条条雪带,堆积在峭岩上面和周围。四周一片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令人痛苦的是,一轮小小的明月在右前方发出耀眼的光芒,毫不留情地直泻而下。他无处躲藏。他渴望走向尽头——他受够了。不过,他还没倒下。他痛苦地向上爬去,他咬紧牙关向上爬,有时还必须得爬过积雪已被风刮尽的岩石。在这种大岩石上,他害怕极了,害怕掉下坡去。山顶上吹来一阵阵狂风,刮得他站立不稳。他又冷又困,可这里还不是终点,他还必须要继续向前走。那无可名状的恶心感觉不让他停留下来。他终于爬上了山脊,看见前面前面隐约出现了另一个更高些的山影。他知道自己正沿着小道走向山巅,走向玛丽亚旅店,到了背面,就是下坡路了。然而他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他只是想继续向前走,只要能走,就走下去。这是惟一的目的。他已辨认不出地点,不过靠着他残存的生命本能,他的脚在寻找着滑雪板留下的印迹前行。他在陡峭的雪坡上摔了一跤,这让他感到心惊肉跳,因为他手中什么也没有,没有铁头的登山杖。但他还是平稳地下了坡,开始行走在雪光映照的黑暗中。在山坡间的空谷中,他感到四周冷极了,于是掉转头去。他应该选择爬上另一座山岭,还是应该选择沿着洼地走下去?他的生命线由于绷得太紧,已经纤弱无力了。也许,他应该爬到山岭上去。积雪坚实而且纯洁,他就向前走着,雪中立着一个东西。他带着一种很朦胧的好奇心走过去。这是一个半埋在积雪中的十字架。木架顶上是一尊戴头巾的小耶稣像。他转过身走开去,好像有人要谋杀他。他很害怕,怕遭到谋杀。这种恐怖感游离到了他的身体的外部,就像他自己的灵魂在身体外部一样。[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三十章 雪 葬(13)
可是,他为什么要害怕呢?这件事是注定了要发生的事情。他惊恐地四下张望,映人眼帘的是白雪、岩石、高山上阴影笼罩着的白雪皑皑的山坡。他注定是要被谋杀,他能感觉出来,此刻,死神正在慢慢地向他逼近,这是无法逃避的。上帝,难道这是注定的吗?上帝!他能感觉到死神的双手正从天上降落下来。他跌跌撞撞地走着,举起双手似乎要去触摸即将发生的事。他等待着,等待着自己停下脚步,等待着生命停止的时刻。可是这时刻还未到来。他来到一片雪洼地里,四周全是悬崖峭壁,只有一条小路通向山顶。他浑然无觉地踉跄而行,忽然,他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同时感觉灵魂之弦绷断了。随即,他安息了。[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三十一章 尾 声(1)
第二天清晨,当人们将尸体抬回来时,古迪兰正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透过窗子,她看到几个男人抬着一个很沉重的东西走过雪地,但她仍旧纹丝不动地坐着,任凭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一会儿,门口有人敲门。她打开门,一个妇人站在那儿,毕恭毕敬轻声说道:“他们找到他了,太太!”“他死了吗?”“死了——几个小时以前。”古迪兰不知说什么好,她该说些什么呢?该有什么感觉?她该做些什么?他们期望她做些什么?她如丢了魂一般,全然不知所措。“谢谢你。”她说着便关上了房门。那个妇人很生气地走开了。没有言语,也没有眼泪。啊!太冷酷了。她是个冷酷的女人。古迪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脸色灰白,神情木然。她要做些什么呢?她不能又哭又闹的,因为她不能改变自己。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尽量避开所有的人。她只想躲得远远的,避免与外界接触。她只是起草了一份电报,通知了欧秀拉和伯基。但是到了下午的时候,她突然去找了勒尔克。经过杰拉德曾经住过的房门时,她不禁心惊胆战地往里瞟了一眼。无论怎样她都不想再进入那个房间了。她发现勒尔克独自一人坐在休息厅里,就径直走到了他的跟前。“这不是真的,是吧?”她问。他抬头看看她,一种苦笑掠过他的脸,随后耸了耸肩膀。“这还有假?”他应道。“不是我们杀的吧?”她又问。他不喜欢她对他的那种态度,于是又懒洋洋地耸起了肩膀。“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他说。她看着他。他神情沮丧地坐着,和她一样感到空虚漠然,心如死灰。我的上帝!这是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悲剧,没有意义,毫无意义。她回到房间,等待着欧秀拉和伯基的到来。她想一走了之,一心要早点离开此地。如果不从中逃离出来,她就无法思考,无法感受。一天过去了。第二天她听见雪橇的声音,看见欧秀拉和伯基正走下雪橇。此时此刻,她甚至连这两个人也不想见到。欧秀拉快步走到她的面前。“古迪兰!”她叫道,眼泪禁不住向下流。她一把抱住了妹妹。古迪兰把脸埋在欧秀拉的肩上。但即便是这样,也还逃避不了那如魔鬼一般的讥讽的笑声。“哈!”她想,“这才是正确的举动。”可是她仍然哭不出来。看到她那冷漠灰白而没有表情的脸,欧秀拉的泪也止住了。在几分钟之内,姐妹俩互相都没有说话。“又把你拉回来了,是不是太可恶了?”古迪兰终于问道。欧秀拉惘然地抬起头。“我从没这样想过。”她回答。“把你们叫回来,我实在过意不去,”古迪兰说,“但是,我不能见人。这真让我受不了。”“是啊。”欧秀拉说着。心中却有些寒意。伯基敲门进来,他脸色苍白,毫无表情。她知道他都已明白了。他向她伸出手说道:“无论怎样,这次旅行算是结束了。”古迪兰有些害怕地瞥了他一眼。三个人沉默不语,无话可说。最后,欧秀拉低声问道:“你看到他了?”他用一种生硬、冷漠的目光回头看了她一眼,不想回答她的话。“你看到他了?”她又问了一遍。“看到了。”他冷冷地说。随后他又看看古迪兰。“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他问。“没什么,”她回答,“什么也没做。”她感到冷漠、恶心,不愿作任何辩解。“勒尔克说,你们坐在鲁德尔巴恩山脚下的雪橇上的时候,杰拉德来找你,和你吵了一架就走了。你们吵什么?我想了解一下,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向警方说明情况。”古迪兰抬头看看他,脸色苍白,像个忐忑不安的孩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没吵什么。”她说,“他把勒尔克打翻在地,还差点把我掐死。然后他就走了。”她心里却在想:“这是三角恋爱中的一个可爱的小插曲!”她冷漠地把脸转过去,因为她知道这是杰拉德和她之间的争执,第三者的插入只不过是一个偶然。不过,就让他们把它当成是三角恋爱、三角情仇吧。这对他们来说要好理解一些。伯基走了。他的态度冰冷而漠然。但是她知道他会为她而作出些努力,让她很平安地脱身开来。她满脸鄙夷地暗自发笑:既然他很善于照料别人,就让他去干吧。伯基又去看杰拉德。他一直爱着他。但是一看见冰冷地僵躺在那儿的躯体,他感到很恶心,甚至感觉内脏几乎要被冻成了冰块了。然而他不得不站在那儿,看着这具冰冷的尸体。那可是杰拉德啊!这是一具冻僵了的男尸。伯基想起了他曾在雪地里见到过的冻僵了的兔子。他捡起兔子时,尸体已硬得像一块干木板。眼下杰拉德也像木板一样僵硬,蜷缩着身子,像是睡着了一样,但是那种很可怕的僵硬却是很明显的,这使伯基心中十分害怕。这间屋子需要增加温度,尸体才能化冻,否则,如果要把四扳直肢的话,它们就会像玻璃或是木头一样断裂开来。[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三十一章 尾 声(2)
他伸手触摸死者的脸。冰块割开的伤口又尖又深,仿佛也擦伤了他自己的五脏六腑。他好像感到自己也被冻僵了,从里向外冻住了。在那浅色的短胡髭下,在那没有了呼吸的鼻孔下面,一个生命已被冻成一块冰。这竟是杰拉德!他再一次摸了摸尸体上尖尖的、似乎在发光的黄头发。头发像冰一样地冷,就好像是一根根的毒针。伯基的心凉了半截。他曾爱过杰拉德。现在他看着那匀称的、变了色的脸,那小巧别致的鼻子,和那男子气十足的双颊,那张脸冻得像滑溜溜的鹅卵石一样——他曾经爱过它呀。他的大脑开始冻结,他的血液如冰水一般,那么冰冷。一阵强烈的刺骨寒气从外面直压向他的臂膀,而他的心里,他的体内则有更沉重的冷气在凝结。他翻过雪坡,去看看杰拉德出事的地点,终于,他来到通道附近那悬崖和斜坡间的巨大的凹地。天阴沉沉的,连续三天一直是一片灰暗和沉寂。黑色的岩石有些像裸露的树根一样突出在外,有些像一张张裸露的面孔。除此之外,四周全是冰天雪地。远处一道斜坡从峰顶直泻而下,坡上散落着许多崩塌下来的岩石。这里的地势像一只平底锅,平躺在山巅的岩石和白雪中。杰拉德就是在这里进人梦乡的。远远的山脚下,导游们已经把铁栅栏深深打人雪墙内,这样,凭着系上的绳索,他们可以把自己拉上高高的雪墙面,登上裸露在蓝天下的山顶。上面,玛丽亚旅店掩映在裸露的岩石之中。四周,尖尖的雪峰明晃晃地直刺蓝天。杰拉德当时也许会发现这根绳索,他也许是顺着绳子把自己拉到山顶,他也许会听见玛丽亚旅店里的狗吠声,找到栖身之地,他也许会继续走,从南边那面很陡很陡的斜坡上下到那长满松树的山谷,走上那条向南通往意大利的帝国大道。他也许会这样!那又怎么样呢?帝国大道!南方?意大利?那又怎么样呢?那是出路吗?那不过是一条重新进来的归途罢了。伯基高高地站在刺骨的寒风中,看着雪峰和那条通向南边的大路。去南方,去意大利,又有什么用呢?顺着那条古老的帝国大道走吗?他转过身去。要是再不停止这种猜想的话,他的心就会碎了。最好还是停止猜想。不管是什么神秘的力量创造出人类宇宙,那它在一定的意义上都是超人的力量,有它自己的终端,人类无法用其标准来判断。最好还是把一切都留给广漠的、富有创造力的、非人的神秘吧!人类还是与其自身搏斗为好,而不要与宇宙搏斗。“上帝离不开人类。”这是法国某位宗教大师说过的话。但是这肯定是谬误。上帝离开人类也能存在,就像上帝当初淘汰了鱼龙、柱牙象也照样存在一样。这些东西不能作适应环境的进化,因而上帝,这个造物之神,将它们抛弃了。同样,如果人类不会变化发展,求得生存,那神秘力量也会让他们灭种绝代的。那永恒的神秘的创造力就可以淘汰人类,上帝将创造出另一种优异的生命来代替,就像马取代了柱牙象一般。想到这里,伯基深感安慰。如果人类走入死胡同,且耗尽了它的所有能量,那么造物之神会毫不迟疑地造出更高级、更完美、更绚丽、更可爱的生灵来继续生命的繁衍。这场戏永远也不会结束。神秘的创造力是没有尽头的,永不失败,永不枯蝎的。作为这么多创造的可能性中的一种,人类是微不足道的。是人类还是非人类,这根本不重要,只要将自己的脉搏直接和那神秘息息相通,那就达到了尽善尽美、心满意足的境地。伯基回来了,又走进屋里去看杰拉德。他走进房间,坐在床上。死亡,只有死亡和冰冷。“伟大的恺撒死了,成了灰土,也许该填补墙洞,来抵御风寒。”①①出自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一场。杰拉德的身躯没作任何反应,成了一个奇怪、僵硬、冰冷的物质。没有了,不复存在了!伯基十分疲惫,便去办手头的事了。他悄无声息地处理一切,毫无怨言、不满、谩骂、悲伤和故作姿态——这一套都为时太晚了。最好还是静悄悄的,隐忍地接受这一切。可是到了傍晚,也许是由于心灵的饥饿,他再次走进这屋子,看着烛光中的杰拉德。他的心一下子收紧了,蜡烛也差一点从手中滑落。随着一声奇怪的哽咽,眼泪夺眶而出。他坐到椅子上,这突如其来的冲动,使他浑身颤抖不停。随后进来的欧秀拉见此情景,吓得脸色发白,踉跄着退到了一边。“我并不想这样,——我并不想这样。”他哭着自言自语道。欧秀拉几乎是带着恐惧在一边看着伯基。突然,他不做声了,但仍然把头埋得低低头的,掩住他的脸,偷偷地用手指拭去泪花。然后,然后猛地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欧秀拉,眼光几乎是带着仇恨。“他应该爱我。”他说,“当初我向他提出过。”她惊呆了,面色苍白,嘴唇动也不动地回答道:“那又有什么两样!”“不一样!”他说,“当然不一样。”然后他撇开她,转身去看杰拉德。他昂着头,就像一个受到侮辱的人,骄傲而冷漠地扬着头。他望着那张冰冷的、无声的、没有生命的脸,像枝冰箭穿透整个房间。伯基记得有一次杰拉德攥紧他的手,表达那温暖的爱慕之情,那是一次转瞬而逝的倾诉,仅握了一秒钟便又松开,永远地松开了。如果他一直忠于那金兰之盟,死亡也并不是件紧要的事情。那些死者和正在死去的人照样能够相爱,能够相互信任,他们仍然活在那些爱他们的人心中。杰拉德即使死了,他可以始终活在伯基的心灵深处,也可以与他的朋友一起获得生命的延续。[返回目录]
第五篇 第三十一章 尾 声(3)
但现在他却死了,就像泥土,像青色的破碎了的冰块。看着杰拉德苍白的手指,看着这堆毫无生气的肉体,伯基不由记起了自己曾见过的一匹死马:一堆公马的令人恶心的死肉。他又想起了他曾爱过一张漂亮的脸,那人已死去,却仍怀着献身于那神秘的力量的信心。那张脸是如此美丽,没人会说它是冰冷的、无声的和没有生命的。一想起他,人们就会增强对于神秘创造力的信念,人们都会因为一种更新、更深的对生命的信任而感到温暖。而杰拉德!这个否认一切的人!他自己的心脏冰冷、冻结,再也不能跳动了。伯基看了又看,依依不肯离去。欧秀拉站在一边,看着这个活生生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死去的人冻结的脸,这张脸和死者的一样,也是无动于衷,冷漠无情。在这紧张的沉默里,只有烛光在凝冻了的空气中摇曳。“你看够了吗?”她问他。他站起身。“这真让我遗憾。”他说。“什么事?他的死吗?”她问。他的目光正好与她的相对,但他没有回答。“你有我呢。”她说。他笑着吻了吻她。“如果我死了,”他说,“你会知道我并没有离开你。”“那么我呢?”她叫道。“你也不会离开我的。”他说,“对于死亡,我们不必感到绝望。”她抓住他的手。“可是你要为杰拉德而感到绝望吗?”她问。“是的。”他答道。他们走了。杰拉德由伯基、欧秀拉和杰拉德的一个弟弟送回英国下葬。克瑞奇家的兄弟姐妹坚持要把他葬在英国。伯基本想把死者葬在阿尔卑斯山上,与雪为伴。但克瑞奇家都不同意,坚持要运回去。古迪兰去了德累斯顿,她写信给欧秀拉,没有提她的具体情况。欧秀拉和伯基在磨坊呆了一两个星期。两人都很平静。“你需要杰拉德?”一天晚上她问。“是的。”他说。“有我还不够吗?”她又问。“是的。”他说,“就女人来说,有你就够了,因为你就是我所有的女人。但是我还需要一个男朋友,和你我的关系一样永恒的挚友。”“为什么有我还不够呢?”她说,“我有了你就满足了。除了你,我不需要任何人。为什么你却不同呢?”“有了你,我的生活可以不要其他人,不要别的友谊。但是如果要让生活变得完美,我还想得到与一个男人永恒的结合,这是另外一种爱。”他告诉她。“我不相信。”她说,“那是固执,空谈,变态。”“嗯——”“你不可能拥有两种爱情,你为什么可以如此!”“看来我的确不能。”他说,“可这曾经是我的愿望。”“你不可能得到,因为这是虚妄的,不可能的。”她说。“我不相信。”他回答。[返回目录]
必读网(http://www.beduu.com)整理
首页 上一页 共2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