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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身》作者: 东野圭吾

_2 东野圭吾 (日)
听到这番话我不禁笑了出来,因为我也做过类似的事情。中学三年级的时候,室友从家里带来一个地球仪,我们就在地球仪上找倒了《红发安妮》的爱德华王子岛及《真善美》(* 《真善美》是一部音乐剧作品,改编自玛莉亚·冯·崔普的著作《真善美的故事》。)的萨尔斯堡的位置。阿香和我做了同样的事,差别只是地名换成了六本木和原宿。
当然阿香给我看这些东西不是为了和我聊这些,她说,这本地图和班次时刻表应该是姑妈——也就是我妈妈的东西。
阿香翻开时刻表的国内航空班机那一页要我看,“东京—函馆”的航班时刻被人以蓝色原子笔圈了起来,“东京—札幌”的班机也有几班打了记号,接着阿香又翻到函馆本线电车的页面。
“看,这里也有几班电车做了记号,把这个和飞机时刻表对照一下就会发现,这几班电车是当东京来的飞机抵达千岁机场的时候,刚好能衔接搭往函馆的班车,换句话说,使用这个班次时刻表的人想要来回函馆与东京,只是担心回程在羽田机场无法搭上直飞函馆的班机,所以把飞往札幌千岁机场再转电车回函馆的方式也列入考虑。”
我不禁佩服这个高一表妹的敏锐观察力,听到这我也明白了,能够进出外婆家而且住函馆的,只有我母亲。
“阿香你好厉害,简直就像玛波小姐(* 玛波小姐是英国侦探小说作家阿嘉莎·克莉丝蒂笔下的老处女神探。)!”我对她大加称赞。
但我的兴奋心情却因阿香接下来的一句话消失无踪,只听她吞吞吐吐地说:
“奶奶可能是将这些东西都当成姑妈的遗物才会收进佛坛抽屉里,因为你看,时间正好是那个意外发生不久前……”
我吃了一惊,再次仔细看班次时刻表的封面,发现我忽略了一个重点。
这份是五年半前的十二月份时刻表,没错,就是母亲过世的那个恶梦般的十二月,换句话说,母亲在发生那件事的不久前曾经去了东京。
我直接问父亲这件事,父亲很明显慌了手脚,我把时刻表与东京地图拿给他看,又把阿香的推理重复了一遍,听着我的说明,父亲的脸色一直是苍白的。
但父亲却这么回答我:
“你妈妈没有去东京,你快点忘了那场火灾吧。”
之后父亲对我的追问完全充耳不闻。
父亲的态度让我更确定母亲自杀之前去过东京,母亲那趟东京之行一定隐藏了某些秘密。
说到东京,我又想起另一件事。去年年末,我曾和父亲说我想念东京的大学,父亲一听大惊失色,直说绝对不能去东京、年轻女孩子一个人住那种地方绝对没好事等等,如此情绪化且缺乏理性的言词实在不像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会说出的话。
当时我以为父亲只是怕寂寞,因为我想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但发现母亲去过东京之后,这件往事再度浮现脑海,难道父亲不让我上东京是有什么特殊原因?
接下来的日子,我只要一有空便着手调查母亲与东京的关联,好比假装若无其事地向舅舅他们打探情报,或是仔细调查母亲的过去经历,结果我发现母亲在东京似乎没有任何朋友,东京对母亲而言也不是熟悉的土地,如此一来只剩下一种可能性——母亲的东京之行关系着曾就读帝都大学的父亲的过去。
此外,我还发现另一个母亲东京之行的线索。阿香找到的东京区域地图上有个地方被划了记号,那一页是世田谷区的地图,上头的“祖师谷一丁目”被人以铅笔圈了起来,我仔细检查其他页面都没找到类似的记号。
世田谷区祖师谷一丁目。这里可能就是母亲东京之行的目的地,从地图上判断那一带似乎没有什么大型机构,所以母亲应该是前往某人的住家。
我把函馆老家家中所有的通讯录及书信文件彻头彻尾查了一遍,没看到位于世田谷区祖师谷的住址。
说不定父亲帝都大学时代的友人当中有谁住在那里,我有股冲动想立刻前往东京,但这时我手上的线索还太少,就算去到东京也只是手足无措查不出个所以然吧。
就在暑假将近,我开始焦急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关键线索。那是一张照片,看见照片的瞬间,我便下定决心要好好调查父亲在帝都大学的往事,我确信朝这个方向绝对没错。
前往东京之前,我想先找到和帝都大学医学院有关的人,而和我参加同一个义工社团的横井说他有个高中学姐目前是帝都的学生,于是我请横井帮我介绍那位学姐,她就是下条小姐。
“久等了。”
听到身后有人呼唤,我回过神,下条小姐走了过来,双手摆出“X”的手势说:“梅津老师在上课,我们等等再来吧。嗯……你今晚不用赶着回去吧?”
“嗯,我订饭店了。”
“所以明天晚上才回北海道?”
“对,我已经订好明晚的班机,六点前抵达羽田机场就行了。”
“好,那我们时间很充裕。”下条小姐微微一笑交抱双臂说:“不过接下来要去哪里呢?你还想知道关于父亲的什么事?”
“请问哪里查得到名册?”
“名册?哪一种名册?”
“医学院的名册,只要查得到毕业生姓名和联络方式……”
“啊,原来如此。”她弹了一下手指,“那我们去图书馆,走吧。”她话一说完便迈开步子。
帝都大学的图书馆相当气派且庄严,在我就读的大学恐怕只有校内的大礼堂能相提并论。走进图书馆,里面宛如博物馆一样静谧,我把行李寄在一楼柜台,跟着下条小姐走进位于二楼的特别阅览室。阅览室里没有书,室内并排着许多空空荡荡的桌椅,只有房间角落站着一名像是服务人员的年轻男子。
下条小姐拿出学生证走向男子,他们似乎原本就认识,两人一边办手续一边闲聊了几句关于足球的话题,男子面带微笑看了我一眼,突然神情有些惊讶。
“这位是你朋友?”他问。
“朋友的朋友。”下条小姐说:“很可爱吧?”
“是啊,不过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呃,到底是哪里来着?”
“少来了,拿这种借口泡妞是没用的。”
“不不,是真的,我真的见过她。”
“我们应该没见过面吧。”我说。
“咦?真的吗……?”男子看着我喃喃说道。
“别耍嘴皮子了,快把名册拿来吧,不然我会去打小报告说你怠职哟。”
下条小姐话刚说完,男子双手一拍说:
“我想起来了,昨晚的电视节目!”
“电视节目?什么啊?”下条小姐问。
“你上过电视吧?就是那个星期五晚上十一点的音乐节目。”
他说的那个节目名称我听都没听过,应该是北海道没播的节目。
“里头有个单元是让业余乐团上场表演,昨晚那个乐团主唱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就是你吧?”看他说得煞有介事,搞不清楚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我摇了摇头说不是。
“咦?真的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梦话,人家可是刚刚才从北海道来东京呢。别瞎扯了,快做事吧。”
男子一边喃喃自语:“我是说真的呢……”一边走进隔壁房间。
房门一关上,下条小姐便小声对我说:“你得小心点,在东京到处都是像这种找借口搭讪的男人。”
我笑着回答知道了。
男子抱着一叠厚厚的档案走了出来。
“资料请勿携出阅览室,也请勿影印资料。”他一边将档案交给下条小姐一边说道。男子说这两句话时用了敬语,或许是职业习惯吧,接着他瞄了我一眼,又喃喃说着:“真的太像了,只要我看上的女生,我是绝对不会忘记长相的。”
“你怎么还不死心呀。”下条小姐骂道。
我们挑了靠窗边的桌子。
“这是医学院的毕业生名册,你先找出你父亲的名字吧,应该找得到。我再去确认一下梅津老师的时间。”
“麻烦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目送下条小姐走出房间之后,我翻阅陈旧的名册。这份名册并不是统整旧资料重新编制,只是把每一届的毕业生名册装订在一起,所以前几页的纸张褪色很严重,印刷品质也很差,毕竟这所大学已经有七十多年的历史,毕业生名册也有想当年纪了。
从父亲的年龄不难推测他的毕业年度,找出他的名字不费什么力气,我在第四十三期第九研究室中找到了“氏家清”这个名字,而“梅津正芳”就在父亲名字的正下方。
每个名字旁边都记载了此人毕业后的发展,以父亲为例,上头写着北斗医科大学研究所,那是一所位于旭川的大学,与父亲同期的毕业生只有父亲进入这间研究所,其实看下来很少人继续攻读研究所,或许因为大部分毕业生的目标都是执业,所以毕业后多半在不同的际遇下各自成了医生吧。
我无意间想到一个疑问——父亲为什么要选择位于旭川的大学研究所?是因为旭川距离父亲的故乡苫小牧比较近吗?不,如果是这个原因,父亲打一开始就不会选择就读帝都大学。
我之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这的确是个疑点。
我查了一下前几期的毕业生出路,想看看是否有人和父亲一样进入北斗医科大学,但一直往前翻都没看到,看来父亲的决定确实颇突兀。
我放弃追查想翻回印着父亲名字的那一页,翻到途中,突然“北斗”两个字跃入眼帘,我愣了一下停下手。
这一页的内容并不是毕业生资料,而是医学研究室的人事资料,我看见“北斗医科大学”这串字。
「久能俊晴 原任第九研究室教授,昭和××年三月十五日起转任北斗医科大学教授。」
人事资料上印着这样的文字。
这位久能教授既然负责第九研究室,应该是父亲在帝都时的直属教授。久能教授转任北斗医科大学一年之后,父亲也进入了北斗医科大学研究所,这么说来,父亲是追随这位久能教授的脚步才进入北斗吗?
还是有疑点,如果父亲一直在这位久能教授底下做研究,为什么父亲的生活中看不出任何端倪?包括通讯录及所有书信都不曾出现久能这个名字。
现在似乎不可能立即找出答案,我决定先换个方向调查。我以父亲的毕业年度为起点查阅每一名毕业生的住址,我想找的是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地址——世田谷区祖师谷一丁目。
但没多久这个方向也遇上了瓶颈,我遍寻不着住在这个地址的人,虽然勉强找到一位住在祖师谷四丁目,但此人的毕业年度晚了父亲十年,不大可能和父亲扯上关系。
我托着下巴陷入沉思,虽然早知道事情不会太顺利,还是难掩失望,难不成“世田谷区祖师谷一丁目”这个地址没有任何意义?东京区域地图上出现那个记号是基于毫不相干的理由?
我听见开门声,抬头一看,下条小姐正面露微笑走过来。
“有收获了吗?”
“啊……嗯,很有参考价值。”给人家添了那么多麻烦,总不好意思说出“斩获甚少”。
“那就好。”接着下条小姐闭上一只眼搔了搔太阳穴,语带歉意地说道:“梅津老师说他今天实在抽不出时间,想问你能不能改约明天见面。明天中午。”
“我是无所谓,但明天是星期日,不会太打扰吗?”
“没问题的,老师说氏家的女儿无论如何都要见一面呢。”
“嗯,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回到一楼取回行李,和下条小姐一道走出图书馆。我在里面待了一个半小时,即使是白昼漫长的七月时节,天色也开始暗了下来。
“你难得大老远跑来,要不要顺便参观一下校园?我可以当向导哟。”
“啊,那就麻烦你了。”
“行李重不重?”
“不要紧的。只是让你陪我这么久,会不会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说出了一直挂怀的事。
下条小姐轻闭双眼摇了摇头,“如果觉得麻烦,我一开始就不会答应这件事了,横井和我只是单纯的学弟学妹关系,我又没义务帮他。”
“可是让你帮了这么多忙……”
“目前还没帮上什么忙吧?而且像你这么努力的女生相当令人赞赏呢,大学女生多半满脑子只想着玩乐和谈恋爱,这几年女性社会地位虽然逐渐提升,可是那种让人担心大学毕业之后就活不下去的女生依然满街都是,就是这些女生在扯我们的后腿,从小到大,只因为身为女性,我受到太多不公平待遇了。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每次都被拿来和那种女生相提并论,想到就让我很火大。但现实是残酷的,这样的状况恐怕还会持续下去,所以像你这么努力的女孩子,我很希望你能继续保持,只要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没关系。”
下条小姐说得如此慷慨激昂,我不禁感到无地自容,只想把自己像海滩球一样泄了气之后压得扁扁的塞进旅行包。如果她知道我根本没打算写父亲的半生记,搞不好会气疯了。我在心里偷偷双手合十对她道歉——请原谅我吧!为了查出母亲过世的真相,我非这么做不可。我也借着这些话希望能稍解自己的良心不安。
我们两人从图书馆出发,绕了一大圈之后走向医学院,途中看到各式风格的建筑物,有让人联想到明治时代的古老建筑,也有生硬而略嫌冰冷的现代化建筑。
“这里是从前的学生会馆,从创校一直使用到大概二十年前,后来是因为太过老旧,基于安全考量才封馆的,看起来很有气氛吧?”
下条小姐指着一栋四四方方的红砖建筑物,这栋建筑物非常适合雪景,似乎再多加一根烟囱就能吸引圣诞老人光临。
我发现窗上装了窗扉,不禁伫足多看两眼。
“怎么了?”下条小姐问。
“没什么……。这些建筑真是漂亮啊。”
“对呀,那个时代的建筑家很有品位呢。”
于是我们欣赏了好一会儿。
下条小姐邀我到车站附近的意式餐厅用餐,她食量不算小,吃起东西却是有条不紊,而且一边吃还能一边和我说很多话。例如大学的事情、研究的事情、以及她想学会所有医术之后游走全世界的梦想,而我则是笨拙地吃着意大利面一边聆听她的每一句话。
“我觉得男生遇到你都要甘拜下风呢。”
“就工作方面,或许吧,不过我可没放弃当女人。女人都是有母性的,没了母性,女人就活不下去,也无法继续奋斗,这不是单纯生不生小孩的问题喔,母性是一种包容全宇宙的能量。”下条小姐拿起白酒斟满一杯,酒瓶刚好空了,她晃了晃酒瓶笑着说:“我好像有点醉了。”
“我能理解你说的。”我也深深觉得“母性”真是一个好词,忽然间我想起了母亲,眼泪差点掉下来,我赶紧喝口水缓和情绪。
我们走出餐厅,约好明天的见面时间之后,我便与下条小姐道别了。坐在电车上,我不禁心想,真的很庆幸自己遇到这么好的人,回程买个礼物给横井谢谢他吧。
我订的饭店位于滨松町。走进房间,我从背包取出一张照片。
就是那张让我下定决心来东京的照片。
这张照片是舅舅给我的,他说他偶然在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这张奇怪的照片。首先,发现这张照片的地点就很令人在意,它混杂在外婆的遗物中被收在佛坛的抽屉里,说到佛坛的抽屉,阿香的班次时刻表和东京地图也是在那里找到的,也就是说,这张照片很可能也是母亲前往东京时带在身上的东西。
这张黑白照片大概巴掌大,有两人入镜,拍摄地点似乎是在某种建筑物前方,两人背后是一面红砖墙,墙上的窗子装有窗扉,两人的影子清晰地延伸到墙面。
右边那个面露笑容的年轻人正是父亲,头发黝黑,脸上肌肉紧实,当时应该不到二十五岁,父亲伸出开领衬衫袖子的手臂看起来削瘦而白皙。
但舅舅之所以说这张照片奇怪,问题当然不是出在父亲,而是站在父亲身边的那个人。
那个人比父亲矮很多,身穿窄版长裙搭配白色女上衣,应该是个女的,但如果遮住服装就无法分辨性别了。
因为那个人没有脸,被人拿黑色签字笔涂掉了。
第二天,我把行李放进滨松町的投币式置物柜之后便前往帝都大学,我和下条小姐约好正午在昨天那间汉堡连锁店碰面,今天她早到了五分钟。
“昨晚睡得好吗?”
“嗯,睡得很熟。”
“是吗?那就好。”
“真是对不起,你难得的假日还浪费在我身上……”
“不用这么客气,反正我也没有约会对象。”她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
星期日的大学校园里果然人变少了,远处不断传来呐喊,下条小姐说那应该是体育社团练习时发出的声音,附近可能有个运动场吧。
我请下条小姐再带我去昨天那栋旧学生会馆看一下,她笑着说:“看来你爱上那里了。”我只是微笑不语。
漫步在老旧的红砖建筑前,我将眼前的景象与脑海里那张照片的背景对照,墙壁的形状、窗扉的模样,全部如出一辙。错不了,那张照片是在这里拍的。
母亲来东京的原因一定和那张照片有关,这么说来,那个脸部被涂掉的女子是谁便成了最大的关键。我有预感,只要解开这个谜,其他疑点都会迎刃而解。
我们和梅津老师约好在他的教授休息室见面,走过充满药味的木头走廊来到一个房门前,门牌写着第十研究室教授休息室,下条小姐敲了门。
“哎呀,欢迎欢迎!远道而来辛苦你了。”
教授的脸圆得像是拿圆规画出来的,没有头发,眉毛也很稀薄,眉毛下方是两道“ヘ”字形的眼睛。
教授让我们在接待沙发坐了下来,首先由下条小姐再次说明我来此的目的,当她提到父亲的半生记时,我不禁微微低下了头。
“呵,原来如此,有个愿意帮自己写传记的女儿真是令人羡慕啊。”教授一面摇晃着肥胖的身躯一面点头。
“那么我在隔壁房间等,两位慢慢谈。”下条小姐对我微微笑了笑便走出房间。
“她很精明干练,对吧?”房门关上后,教授说道。
“是啊,非常精明干练,我好欣赏这样的人。”
“男同学在她面前都抬不起头呢,嗯,先不谈这些,你父亲都还好吗?”
“他很好,托您的福。”
“是吗?那就好,平安就好。呵,和他也将近十年没见了,他刚回北海道那段时间我们还常联络呢。”说到这里,教授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一沉,调整了一下坐姿说:“那场火灾真的很遗憾,我很想出席你母亲的葬礼,可惜实在抽不出时间。”
“没关系的,请别这么说。”我轻轻摇了摇头。
“这件事我一直挂在心上呢,我很想请你代我向氏家问好,但听下条说氏家并不知道你到东京来,这么说来应该是不方便托你问候了?”
“真是非常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你不用道歉的。那么,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任何事情都好,只要能多了解父亲的学生时代……”
“嗯,我对氏家印象很深刻呢,要形容他,大概只有优秀这两个字了。我可不是因为你是她女儿才吹捧他喔,脑筋像他那么敏锐的人非常少见,而且他比别人加倍努力,教授对他也相当信赖,他还在大学部的时候教授就常托付重要工作给他。”
“您说的教授,是久能教授吗?”
我这么一问,梅津教授用力点头,“没错,就是久能老师,老师可说是发生学的先驱,氏家非常尊敬久能老师,久能老师似乎也当他是继承者。”
“可是后来久能老师到北斗医科大学去了?”
我这么一说,教授的“ヘ”字形眼睛微微张开了一点。
“嗯,那件事一言难尽,毕竟久能老师的研究太创新了,所以该怎么说呢……和其他教授们理念不合吧。”
“教授之间曾经发生争执吗?”
“不不不,没那么严重啦,只是对学问的看法不同而已,常有的事。”
梅津教授似乎有些吞吞吐吐。
“可是为什么久能老师会调去旭川那么远的地方……?他是北海道人吗?”
“不,不是的,是北斗医科大学主动邀请他过去任教的,当时北斗医科大学刚创校,正在四处挖角吸收先进技术的权威人才。”
“所以隔年家父也追随久能老师前往北斗医科大学?”
“应该说是老师叫氏家过去帮忙吧,做研究很多时候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
接下来梅津教授聊起几件学生时代的回忆,虽然也有少部分游玩的回忆,但大部分是关于做研究的辛苦与付出,有些甚至与父亲毫不相干,我不禁有些不耐烦了起来。
“请问当时这所大学里有多少女学生?”趁梅津教授讲到一个段落的时候,我假装若无其事地改变了话题,会问这个问题当然是因为那个脸部被涂掉的女子。
“女学生?几乎没有女生吧……,嗯,我看不是几乎没有,是完全没有喔。”教授抚着下巴。
“一个也没有?”
“嗯,因为这里不是适合女生念的大学,现在虽然多了文学院或生活科学院什么的,但当时只有医学院、工学院和经济学院。你为什么突然问起女学生?”
“啊,没有啦,我只是想知道父亲有没有和女同学交往过……”
教授登时笑了出来。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氏家虽然很认真做研究,毕竟不是圣人,应该多少交过女朋友吧?”
“可是学校里完全没有女学生……”
“是没错,不过会和其他大学交流嘛,从前的学生也和现在差不多,喜欢和帝都女子大学之类的学校组一些共同社团。啊,对了,”梅津教授手在膝上一拍,“我记得氏家也参加过社团呢。”
我不禁凑向前,“真的吗?”
“嗯,那个社团叫什么来着……,我记得不是登山社那种严肃的名称,大概是健行同好会之类的吧。”
“健行同好会……”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父亲在学生时期也玩社团,父亲完全没和我聊过他帝都大学时代的事。
“您也认识那个社团的成员吗?”
“不,都不认识,氏家在我们面前不大提社团的事。”
“是吗……”
最后一个问题,我问梅津教授是否见过我母亲,我猜想母亲过世前那次东京之行说不定曾来拜访。
“见过一次面,有一次我去北海道出差顺道拜访氏家,当时他们刚结婚,你母亲看起来很温柔贤淑呢,她的过世真是令人惋惜啊。”梅津教授说这些话的时候眉毛垂成了“八”字形。
我向梅津教授道了谢走出教授休息室,隔壁房间的下条小姐应该是听到声响也走了出来。
“有收获吗?”
“嗯,收获不少。”
我们离开教师休息室大楼,我告诉下条小姐健行同好会的事,她停下脚步看着我说:
“看来你的运气非常好呢。”
“什么意思?”
“我刚好认识一位曾经加入健行社的人,而且他的年纪和你父亲差不多。”
若真是如此就太幸运了。
“请问那个人在哪里?”
“跟我来吧。”下条小姐两手插在口袋,左右转头松了松筋骨。
我跟着她来到运动场旁边的一座网球场,虽然是假日,球场依然相当热闹,四面场地都有人在打球,看他们的年龄层应该不是网球社社员。
“你先等我一下。”
下条小姐让我在铁网旁的长椅坐下之后便走向最右边的场地,场子上一位满头白发的男士正与一位年轻女子练习发球,下条小姐朝男士走去。男士应该超过五十岁了,体格却相当结实,头发如果是黑的或许就会像四十出头。
下条小姐与男士交谈两三句之后,两人一起离开球场朝这里走来,我连忙站了起来。
“这位是笠原老师。”下条小姐向我介绍那位男士,“他是经济学院的教授,也是我的网球敌手。”
“啊……您好,我是氏家鞠子。”我鞠躬说道。
“敝姓笠原,请多指……”笠原老师突然敛起笑容,一径凝视着我。
“老师,怎么了吗?”下条小姐问。
“不,没什么。”笠原老师挥了挥手,脸上再度出现笑容,“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老师从前不是健行社的吗?”
“怎么突然提起陈年往事?”笠原老师苦笑,“我是加入过,不过名为健行,可不是带着便当在高原上野餐唱歌哟,我们爬的山虽然不像登山社那么夸张,爬起来也不轻松呢。”
“请问你们社团有没有一位社员叫氏家?他是这位小姐的父亲。”
“氏家?”笠原老师粗壮的双臂交抱胸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下条小姐,“没印象耶,是经济学院的人吗?”
“不是,是医学院。”我告诉他父亲的入学年度。
笠原老师带着温柔的笑容摇了摇头,“那他应该大我一届,但是我不记得学长之中有这号人物,何况当时我们社团里根本没有医学院的学生,我想他参加的应该是其他社团吧。”
“其他社团?还有其他从事健行活动的社团吗?”
“应该有好几个吧,那个年代物资非常缺乏,健行类社团是最不花钱、最容易成立的社团。”
“这么说,家父参加的是别的社团了?”我问下条小姐,一边留心不让失望写在脸上。
“嗯,应该是别的。”
“你在找你父亲曾加入的社团吗?”笠原老师问。
“是的。”我答道。
“那我建议你去图书馆找找看,图书馆里有一份档案叫做‘帝都大学体育会活动记录’,上面或许有记载。那份档案是体育会五十周年时制作的,大概这么厚吧。”笠原老师将拇指与食指拉开约十公分的宽度。
“也包括同好会的资料吗?”下条小姐问。
“多多益善嘛,各同好会自制的名册应该都收录在那里面,我曾翻过一次,里头连保龄球同好会、独木舟同好会都有呢。”
“那我们去找找看吧。谢谢老师,帮了大忙。”
“真的非常感谢您。”我也道了谢。
“我很高兴能帮上忙。”接着笠原老师又愣愣地看着我的脸,迟疑了一会儿说:“不好意思,请问你是东京人吗?”
“不,我住在北海道。”
“北海道……,那么是我搞错了吧。”
“怎么了吗?”下条小姐问。
“不,没什么啦,只是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真是的,连老师都这样。”下条小姐噗哧一笑,望着我对笠原老师说:“昨天图书馆的服务人员也说她长得很像电视上出现的女生呢,难不成老师您也看音乐节目?”
“音乐节目?我不看那种东西的,我是觉得好像很久以前在哪里见过她……”说到这里,老师笑着朝自己脑袋敲了一下,“不可能啦,一定是我搞错了,真是抱歉。祝你回北海道时一路顺风哟。”
“谢谢您。”我再次鞠躬道谢。
然而图书馆星期天没开馆,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下条小姐淡淡地开口了:
“我找时间帮你查吧,查到了再通知你。”
我吃了一惊,转头看着她,“这样太麻烦你了。”
“这又没什么。不过,我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说要写父亲的半生记,是骗人的吧?”
我倒抽一口气,望着下条小姐,她只是平静地回望我,我不禁低下了头。
“你是……怎么发现的?”
“因为啊……”下条小姐叹了口气,“你对你父亲的了解实在太少了,连我对我那颓废老爸的些许认识都要强过你手边的资讯。”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谎的……”
下条小姐温柔地将手放在我的肩上说:
“我不问你理由,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她拿出一本小笔记本,“来,把你的联络方式写下来。”
我忍住泪水,写下了札幌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当天晚上,我在下条小姐的目送下离开了东京。
双叶之章 二
我们乐团租的录音间位于西池袋,结束练习之后我想去买些东西,在大楼前便和同伴们道别。
“正式上场时你可得多加油,我们已经没时间聚在一起练习了。”友广说。他今天从头到尾都臭着一张脸,原因是我唱歌的时候完全心不在焉。
“对不起,我会加油的。”我双手合十向他道歉。
我心不在焉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妈妈的事一直挂在心上。自从我上电视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天,她却只字不提那天的事,而且她不是在闹脾气或故意不理我,她的态度和平常一模一样,不,可能没有平常那么强势,或者该说是没精神吧,总之她看起来不像对我有什么不满。
这反而让我更在意,如果她明显表示怒意还比较容易理解,毕竟是我打破约定在先,被骂也是理所当然,但她却完全没生气。我宁愿她对我大吼大骂我心里也轻松一点,然而现在的妈妈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完全猜不透。
前几天妈妈落泪的画面深深烙印在我脑海,之后我好几次想开口问她怎么了,终究开不了口,我有股莫名的不安,又看到妈妈这几天的举止我更难启齿。
我买完东西回到公寓楼下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今晚轮妈妈做晚饭,平常就算不是轮我做饭的日子,我晚回家她多半会生气,但今晚我倒希望她发脾气,我希望她赶快恢复正常。
我一踏上公寓楼梯,楼梯上方传来了说话声。
“如果你改变心意了,请和我联络。”声音听起来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我一边嘀咕这人是哪户邻居的访客一边走上楼梯,但下一个声音让我停下了脚步。
“我不会改变心意的,请你高抬贵手……”
是妈妈的声音,绝对不会错,我好久没听她用这么恭谨的口气说话了,我见苗头不对,回头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躲在脚踏车停车场暗处。
接着传来下楼梯的脚步声,应该只有一个人下楼,我探出头张望。
一名身穿深色西装的男人提着一个小公事包正走出公寓,灯光昏暗,我看不清楚他的长相,只知道他身材矮小,五十岁左右,但他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瘦弱,因为他的仪态显得相当有自信,西装也是高级品,质料散发着光泽。
我等了五分钟才走出来,上了楼梯打开门进到家里,妈妈人在厨房,只见她满脸错愕地看着我。
“双叶,你刚回来?”妈妈的声音有些紧张。
“是啊。”
“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啊?嗯,没有啊。”
“喔……那就好。”妈妈轻吁了一口气,那一瞬间她的身影似乎小了半圈。
“怎么了?有谁来过吗?”
“咦?嗯,是啊,刚来了一个推销员,这种时间跑来推销东西还赖在门口不走,我都快被烦死了。”
“喔。”我偷瞄了一眼流理台,里头放着接待访客用的茶杯,看来妈妈的说谎技术变差了。
“晚饭吃过了吗?”
“还没。”
“喔,那我现在煮,你等我一下。”妈妈转身点燃瓦斯炉加热炉上的锅子,她的背影似乎比平常还小。
妈妈也还没吃,等到我们坐下来一起用餐时已经将近十点了。今晚的主菜是炖牛肉,妈妈一边以汤匙叉子将食物送入口中,一边高谈阔论着调味和火候的技巧。今天的妈妈非常多话,比昨天有精神,但看她表情总觉得有些强颜欢笑,两人之间话题一中断,气氛就变得非常尴尬。
“妈妈。”我趁着对话的空当开口了,“你不气我上电视吗?”
妈妈似乎有些措手不及,身体微微缩了一下,接着耸了耸肩说:
“当然生气呀。”
“那为什么不骂我?”
妈妈正拿汤匙捞起一片肉,她停下手看着我,“你希望我骂你?”
“也不是啦,”我拿叉子戳着一块红萝卜,“只是觉得怪怪的。本来以为你会骂我,但你什么都没说。”
妈妈微微笑了笑,但眼神依然严峻,一径默默吃着她自己做的料理。
晚餐结束后,妈妈开口了:“下次也是星期五吧?”
她指的是上电视的事。“是啊。”我说。
妈妈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如果你们临时无法上场,不知道那个节目会怎么样喔?”
这是威胁吗?
“想也知道工作人员一定会紧张得要命吧,导播和制作人应该都会慌成一团啊。”
“我想也是,不过反正你们只是玩票,替代人选应该很多吧?”
“你想说什么?”我皱着眉说:“难不成你想在紧要关头让我们无法上场?”
“没那回事,只是问问。”说完这句话,妈妈利落地开始收拾碗盘。
那一夜我在被窝里迟迟无法入眠,太多想问妈妈的问题在我脑海盘旋不去,我试图拼凑合理的推论,弄得自己睡意全没了。我不想在床上翻来覆去,干脆下了床走出房间。
妈妈的房间静悄悄的。妈妈睡着的鼾声可是大到别人会以为里面养了一头猛兽,所以她应该还没睡。我在纸拉门上轻敲两下,里头随即有了回应,“干嘛?”
我拉开纸拉门,在妈妈的枕边坐了下来。“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
“今天那个访客是谁?”
妈妈应该没有睡迷糊,却花了不少时间才听懂我的问题,只见她一脸惊讶。
“我看到了。”我搔了搔鼻梁旁边,“那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很体面,根本不是什么推销员。”
妈妈紧绷的脸好一阵子才恢复笑容,她深深叹了口气说道:
“被你看见啦,那我只好招了。”
“那人是谁?”我又问了一次。
“妈妈以前的同事,当时我和他都在大学当研究助理,他很照顾我,不过人家现在已经是教授了呢。”
“他来我们家做什么?”
“这个嘛……”妈妈似乎觉得不妥又闭上了嘴,顿了一顿才对我说:“他说刚好来这附近顺道看看我,大概是来东京办事情吧。”
“为什么骗我是推销员?”
“没有为什么啊,只是随口说了。”
“可是……”
“双叶。”妈妈竖起食指,“你不是说只问一个问题?”
“唔……”我一时语塞。
“满意了吧,快去睡觉,妈妈又不像你,我明天可得早起呢。”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走出房间拉上纸拉门,隔着门说了声:“晚安。”
门的另一头也传来一声“晚安”。
回到被窝,我回想那名绅士与妈妈的对话。
“如果你改变心意了,请和我联络。”
“我不会改变心意的,请你高抬贵手……”
妈妈竟然会说出高抬贵手这种话,对方一定不是普通人物。
难道是我的爸爸?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让我愣了一下,但想想的确有可能,妈妈从前可能因为某个缘故与爸爸分手,从此躲到爸爸找不到的地方过日子,但是我上了电视,爸爸因此找到妈妈的下落,便来家里问妈妈愿不愿意和他复合……
想到这里我摇了摇头,这个推论实在太蠢了,如果爸爸真的有心要找,应该不难找出我们的住处,何况就算是亲生父亲,也不可能光凭我在电视上露面那几幕影像便认定我是他的女儿。
胡思乱想中,我沉沉睡去。
隔天我难得去了一趟学校,其实从上电视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踏进校园。
我就读的东和大学位于高田马场,我一走进阶梯教室,国文系的同学一齐发出令人震耳欲聋的尖叫。
“小林!你怎么这么久没来上课?我还以为你休学了!”甚至有人这么说。
女同学们围着我问了一些上电视的事,这些朋友都很支持我参加乐团活动。
“啊,对了,前几天有人问我一大堆你的事呢,我想想……,好像是前天吧。”绰号叫栗子的女生说道。
“问我的事?谁啊?”
“他说他是电视台的人,但我后来愈想愈觉得可疑,他是个很瘦的老伯,长得怪怪的,实在不像演艺圈的人。”
“他怎么会找上你?”
“我走出教室没多久他就追了上来,先问我是不是国文系的学生,我说是,他就说他是电视台的人,想要采访关于小林双叶的事。”
真是怪事一桩,电视台的人应该不会这么做。“后来呢?”我问。
“他说他会付采访费,我想应该无所谓吧,就跟着他到咖啡店接受采访,没想到他净是问些怪问题。”
“他问了什么?”一旁的同学催促着。
“他首先拿出双叶的照片,让我确认小林双叶是不是这个人,我说没错就是她,不过那张照片有点怪。”
“怎么说?”我问。
“照片上的人的确是你,但就是怪怪的,年纪好像比较轻,感觉也比较乖巧,总之和你不大一样。”
“啊?你在说什么啊?”
“我也说不上来,可能是你高中的照片吧,而且照片里的你是直长发。”
“直长发?”我皱起眉,“我没留过那种发型啊。”
“可是照片上就是那样嘛。”栗子嘟起嘴。
这实在很诡异,我高中一直是短发,上了大学才把头发留长,而且很早就把头发烫卷了,那个男人是怎么弄到那种照片的?
“算了,这先不谈。那个男的还问了什么?”
“嗯,他问了一些关于你的个性和日常生活的问题,我想这种时候好像该帮你说好话,所以就加油添醋讲了一堆,尤其是讲到你的成绩,可是讲得我好心虚呢。”
“还有呢?”我愈听愈不爽,双臂交抱胸前。
“后来他的问题愈来愈奇怪,好比你有没有生过大病、有没有什么慢性病之类的。”说到这里,栗子突然压低了声音,“他还问你有没有怀孕过。”
“什么!?”周围一阵尖叫。
“怎么会问这种问题?”我说。
“我哪知道?我也觉得很怪,所以我和他说这些事我不清楚便离开了,反正采访费已经拿了。”
“他给你多少?”一旁同学问道,栗子吐出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一万。”
“什么!?”周围发出了比刚刚更大声的尖叫。
不知道该煮什么的时候,煮咖喱饭就对了。从我上小学,妈妈就要求我帮忙做晚饭,而这个决定菜色的方针从小到大都没变过。多亏如此,现在我闭着眼睛也会煮咖喱,虽然妈妈常抱怨我手艺没进步,管他的,反正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吃。
我将瓦斯炉火转小,让咖喱慢慢熬煮,然后在厨房椅子坐下望着微波炉的电子钟,八点三十二分。看妈妈今天的班表,她应该会在九点前到家。
我在餐桌前一手托腮一手翻开晚报,没什么吸引人的新闻,或者该说没有新闻能吸引我,因为那件事一直在我脑海转来转去。
根据今天调查的结果,拿了一万元采访费的包括栗子共有三人,都是国文系二年级的同学,而且接受采访时间都是前天,过程也极为相似:上完课走出教室,不久便被人从身后叫住,劈头就问是不是国文系的学生。
我的想象是,那个男人应该是先调查过国文系二年级学生的课表,然后埋伏在教室门口,一下课他就随便挑个对象跟上前伺机开口说要采访。
另外两人被问的问题也和栗子差不多,最不可思议的是,很多问题都绕着我的身体健康状况打转,而且每个人都被问到我“是否怀孕过”,听得我心里直发毛。一个同学说,那个老伯一定是我男朋友的爸爸,为了确认我是否适合当他们家的媳妇而暗中查访,“所以我说了不少好话哟。”真是谢谢她的鸡婆。
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调查我?尤其还付了每人一万元的采访费,更加深了我的怀疑,演艺圈人士再怎么出手阔绰,也不可能为了这几个问题砸下那么多钱。
我脑中第一个想到的是昨晚来我家的那名体面绅士,但根据栗子她们的描述,应该不是同一人,听说那个老伯走路时左脚有些跛,但昨晚那个绅士走路却很正常。
想破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我决定转换心情,从橱柜拿出Four Roses波本威士忌,倒进杯里加些冰块小口啜饮着,接着我从冰箱拿出一颗柠檬直接啃着吃,妈妈常说她光是看我这么吃柠檬就酸到口水直流,我倒觉得不懂这种快感的人真是不幸。
啃了半颗柠檬,微波炉旁的无线电话机响了,应该是妈妈打来的。我按下通话键,传来的却是陌生男人的声音。
“喂?请问是小林小姐的家吗?”
“是的。”我回答。男人的声音听起来非常严肃,我有股不好的预感。
“这里是石神井警察署交通课,请问你是小林志保小姐的家人吗?”
我一听到警察两个字顿时全身僵硬,看来我的预感没错,我紧握听筒说:“我是她女儿,请问我妈妈怎么了吗?”我不禁拉高了音调。
“她出了车祸,现在正送往谷原医院。”
我惊呼出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脏剧烈跳动,手上的柠檬掉到地上。
“喂喂?小林小姐?”
“……我在。请问她状况怎么样?”
“详细情形我这边也不清楚,但听说有生命危险,你方便赶去医院吗?”
“我立刻过去。”
“你知道谷原医院在哪里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因为那就是妈妈上班的医院。“请问……车祸当时的状况是……?”
警察隔了半晌答道:“对方撞了你母亲之后肇事逃逸,我们现在正全力查缉,一定会尽快将肇事者逮捕归案。”
“肇事逃逸……”这四个字深深刺在我的心上。
挂上电话,我妆也没补,一身牛仔裤搭马球衫的装扮便冲出弥漫着咖喱味的家。
我一抵达医院便冲进大门,候诊室里一片昏暗,只点了一盏日光灯,挂号处也是关着的。
我边走边脱掉运动鞋,嘴里大声喊着:“有人在吗?”走廊转角出现一名护士,她的身影娇小,看上去比妈妈年轻一些。
“你是小林小姐的……”她小声问道。
“对。”
护士点了点头,招手叫我跟她走。
我本来以为她要带我去手术室,没想到她带我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门牌是空的。
护士比了比房门说:“这边请。”
“我母……”我本来想问“我母亲是不是在里面”,话说到一半便哽住了,因为我看到护士的眼中含着泪水,也听见了门内的啜泣。
我的身体开始发抖,寒气窜过全身冒出无数的鸡皮疙瘩,一颗冷汗从太阳穴流向脖子。
我颤抖的手握住门把一拉,阴暗的房间里,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团白色影子。白色病床、床前的两名白衣护士、以及白布。
我踉踉跄跄地走向病床,两名护士一看见我便退了下去。我站在病床旁边,低头看着脸上盖着白布的妈妈。
这是在开玩笑吧……。我很想说这句话,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的嘴唇不听使唤;我想取下白布,但我的手指也不听使唤。
“妈妈……,是我,双叶。”
我一径愣愣地站着,好不容易挤出了这几个字。
鞠子之章 三
从东京回来北海道已经过了五天。星期五第四堂课结束后,我走出校门,从西十八丁目搭地下铁前往札幌车站再转搭JR电车(* JR,即Japan Railways,日本铁路公司的简称。),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生活。
下条小姐完全没有联络,我想或许是我太厚脸皮了,毕竟她和我非亲非故,没有义务帮我那么多忙,我必须靠自己找出真相。
从千岁线新札幌站走十分钟路程就到了我目前借宿的舅舅家,这里原本是一栋老旧的木造建筑,两年前外婆过世后,整栋房子重新翻修,现在成了一栋白色瓷砖外墙的西式住宅。
我一打开大门便听见熟悉的声音,是父亲。
父亲正在一楼客厅与舅妈及表妹阿香聊天,舅舅好像还没回来,桌上放着水果蛋糕,应该是父亲带来的伴手礼,世界上蛋糕种类何其多,父亲却只知道水果蛋糕。
“我去旭川办事,回程就顺道过来看看鞠子你有没有给人家添麻烦。”父亲一看到我便如此说道。父亲去旭川,目的地应该是北斗医科大学吧。
“我正在和你爸爸说你一点也没有给我们添麻烦,还帮我们做了不少家事,我们非常感谢呢,真希望阿香也和你多学学。”舅妈温柔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阿香。
阿香正拿叉子叉起水果蛋糕,听到这句话眉头一皱,“又来了,没事就爱扯到我。”
舅妈和阿香的对话逗得大家笑了一阵之后,父亲从沙发起身说:“我想参观一下鞠子的房间,方便吗?”
“啊,当然好呀,你们父女俩一定好久没单独聊聊了。”舅妈说。
我只好跟着站了起身。
父亲进到我房间,首先走向窗边看了看外头的景色,舅舅家这一带地势比较高,视野很辽阔,太阳已经下山了,家家户户亮起灯火。
“这里环境真不错,窗外景色一望无际呢。”父亲似乎相当感动。
我看着父亲的背影,忽然有股冲动想拿出那张照片,如果我当面问他那个脸部被涂掉的女子是谁,不知他会露出什么表情?但我马上甩开了这个想法,父亲连母亲过世的真相都不愿告诉我,怎么可能对我说真话?而且要是我把话摊开来讲,可能这辈子都无法从父亲口中探出真相了。
“对了,你学校生活过得如何?”
我还发着愣,父亲突然开口问道。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父亲正倚着窗框看着我。
“大学生活快乐吗?”父亲又问了一次。
“嗯,很快乐。”我回答。
“你们英文系想专精英文的人应该很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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