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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5 倪匡(当代)
是我才一到,就听到一阵急骤的鼓声,六个身上画著暗红花纹的印地安人,用极其矫捷
的身手,跃了出来。他们的手中,都持著已经搭上了箭的小弓。
那种小弓,只不过一呎长,看来就像儿童的玩具,箭也不过一呎长,可是我知道这
绝不是儿童的玩具,而是致命的武器。这种小箭箭镞上的毒药,大约是世界上最剧烈的
毒药之一。
我仍然在车中,不知道应该如何表示才好。我会一些普通印地安族的语言,但黑军
族的语言我全然不知。我也不敢照文明世界表示和平那样高举双手,唯恐略动一动,就
被他们误会那是不友好的行动。所以我只是僵坐著,一动也不敢动。
那六个上人向我走来,一直张著弓,来到了我车边,就散了开来。其中一个脸上红
纹特多的土人开了口,一时之间,我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土人一开口,竟然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字正腔圆的三个字:“卫斯理?”
听到了那三个字之后,我只不过呆了一秒钟,陡然之间,连日来焦急的心情,一扫
而空,我实在忍不住,陡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开心的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土人,会叫得出我的名字来,那不消
说,一定有人教他。教他的是甚么人?除了白素,还会有甚么人!
我一笑,那六个土人,也哈哈大笑了起来,而且收起了小弓。我仍然不断笑著,六
个土人用十分好奇的神情,打量著我的车子,我作手势令他们上来,等他们全上了车子
,我开动车子。开始很慢,愈来愈快,在平原上兜著圈子,六个土人发出极其兴奋的叫
声来。
我陪他们“玩”了半小时,停下车,指著自己:“卫斯理。”六个上人一起点头,
红纹最多的那个作手势令我下车,带著我一起向山中走去。
我们经过了一个峡谷,峡谷底部全是圆石,可知在雨季,那是一条山涧。
沿著峡谷向山中走,渐渐上了一个山岭。山岭上全然没有道路,全是耸天大树。六
个土人十分熟练地窜上跳下,我一直跟著他们。
等到翻过了那个山岭,开始下山的时候,我看到下面一个被浓密的树荫所遮住,看
不到底的山谷之中,突然冒起了几股浓烟。同时,一阵极其急骤的鼓声,自下面山谷传
了上来。
我不知道那些浓烟和鼓声是甚么意思,可是看情形,像是有甚么意外发生了。我想
向那六个土人用手势询问一下,可是当我回望向他们看去之际,我不禁呆住了!
本来,我全然未曾注意到那六个土人之间有甚么不对头的地方。土人就是土人,他
们一起出现,一起向我走来,我自然当他们是一伙的。可是这时,他们六个人,却分成
了两组,每组三个人,双方全以十分敌对的态度对峙著,而且手中也各自抓住了武器 
 他们所用的武器,是一种一端十分尖锐的兽骨,形状像是相当宽的匕首。从他们互相
瞪视著的情形来看,剑拔弩张,气氛十分紧张。
我还未曾来得及向他们询问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山谷下的鼓声更急,而且有呐喊声
传了上来,那种呐喊声,分明是山谷下正有了战斗。
而就在此际,那六个上人,也各自发出了一下呼喊声,随著呼喊声,似乎人人都争
著说话。我全然听不懂他们在讲甚么,只听得他们一面叫著,一面扑向前,挥动著手中
的武器,激烈地拼斗起来。
他们斗得如此之激烈,简直就是在拼命!别说我和他们根本语言不通,就算是语言
通的话,要劝开他们,也不是一件易事。我看了一会,下面山谷中厮杀声更激烈,我陡
地想起,从下面山谷中的呼喊声听来,下面至少有几百个人在参加打斗,可知下面山谷
,一定是黑军族的聚居地,白素和利达教授一定就在山谷下面!我还在山上呆等干甚么

我一想到这一点,便不再理会那打斗著的六个土人,转身就向山直冲了下去。
山上十分崎岖,到处全是大树,有的树根凸出地面老高,我几乎是连跌带滚向山下
奔去的,幸而我身手敏捷,总算没有出甚么意外。
当我离山谷底部愈来愈接近之际,自下面冒上来的浓烟,也愈来愈甚,看来下面发
生的意外,比我想像中还要严重。
我大约奔下了三百多公尺,来到了一个石坪上,当我正在石坪上略停,打量著四面
的地形,看从哪里继续向下去好,陡然之间,一队大约有二十多个土人,自下面直奔了
上来。
那二十多个土人一见到了我,呆了一呆,就各自狂喊著,向我冲了过来!
我一生之中,有过不少惊险的经历,但是像如今这样的处境,却也不多见。二十多
个脸上画满了红棕色花纹,口中哇哇怪叫,手中拿著原始武器的土人,忽然向我攻了过
来!
我绝不敢轻视他们手中的原始武器,因为在这原始武器之上,就可能有文明世界还
无法解救的毒药。我一面身形闪动,避开了冲在最前面两个人的攻击,又飞腿踢得两个
土人向外直跌了出去,同时叫道:“卫斯理!卫斯理!”
我叫著自己的名字,是因为我遇到的第一批六个土人,他们曾叫出我的名字来,我
希望这时,我的名字,可以起停止他们向我攻击的作用。
可是我叫了几次,一点用处也没有,那一群土人仍向我攻击不已,其中有几个,还
极其凶狠,令我不得不用较重的手法将他们打退。
就在我和那群土人打得不可开交之际,忽然听得一边不远处,响起了一下口哨声。
那一下口哨声一传入耳中,我就陡地一怔,几乎被一个攻过来的土人用他手中的兽骨击
中了我!
那是白素的口哨声!我一听就可以听得出来!我一打退了那土人,立时便循声直奔
过去,果然,在一块大石之后,白素陡地现身出来,手中握著一柄散弹枪,向我叫道:
“快过来!”
一看到了白素,我心中的兴奋,实是难以形容,陡地一弹身子,凌空翻起,已落到
了大石之后,十几个土人攻了过来,白素扳动枪掣,轰然巨响之中,一蓬小铅弹射了出
去,追过来的土人狼狈后退。
白素向我一打手势,和我一起向前疾奔而出,我们在一大丛灌木之上直翻了下去,
白素指向左,我们一起进了一个相当狭窄的山洞之中。
那山洞所在处十分隐蔽,洞口是一大丛浓密的灌木,洞中十分黑暗。在山洞中,仍
可以听到山谷下传来的鼓声和打斗声。
我定了定神,心中不知有多少问题想问白素,正因为问题太多了,竟不知如何说才
好。
白素先开口:“你听到我的录音带了?为甚么这么久才来?”
我叹了一声,真有不知从何说起才好之感。白素也没有再问下去,接著道:“黑军
族分裂了,一边是由酋长率领,另一边由祭师率领,他们正在内战。”
我听了之后,不禁有啼笑皆非之感,原始部落也会发生内战,真是匪夷所思,我顺
口问:“他们为甚么内战?”
这句话才出口,突然听得山洞之中有一个声音回答道:“为了我!”
我并没有想到除了我和白素之外,山洞中另外还有一个人在,是以一听得有人搭腔
,不禁吓了老大一跳,立时转过头去。山洞较深处十分黑暗,也看不清是不是有人。
白素在这时,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转过头去。看她的情形,她是早已知
道山洞中另外有人的!我充满了怀疑:“那是谁?”
白素没有回答,仍是那声音自山洞深处传出来:“我是柏莱!”
这四个那么普通的字给我的震惊,当真是难以形容,我陡地直跳了起来。那山洞并
不是很高,我一跳了起来,头就重重撞在山洞顶上,可是我也不觉得疼痛!
山洞中那家伙,竟然自称柏莱,这是甚么意思?我一跳起来之后,立时落地,望著
山洞深处,只是喘著气,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声音继续从山洞内传来:“卫先生,事情的确是怪了一点,但是尊夫人说,你连
再怪异的事也可以接受!”
我定了定神,仍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
我在尼泊尔见过柏莱,第一次,他半腐烂;第二次,简直就是一副白骨。而这时,
柏莱却就在这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白素早就说过:“柏莱回来了!”柏莱回来了
,他……他……
我脑中十分混乱,为了尽量使自己轻松些,我吞了一口口水:“希望你的样子不是
太骇人!”我在这样说的时候,真怕自山洞的阴暗处,摇摇晃晃走出一具白骨来!
笑声自山洞内传来:“不太骇人,但是也不太好看!”
语音已渐渐传近,我先看到了一个人影。当这个人来到较为光亮处之际,我已经可
以将他看得清清楚楚!当然不是一具白骨,是一个人,而且我一看之下,就可以肯定那
是一个黑军族的印第安土人,脸上有著红、棕的铃纹,样子看来有点滑稽。
我忙问白素道:“开甚么玩笑,这是一个土人!”
“土人”又向前走来,一直来到我的身前:“卫先生,你几时见过一个黑军族的土
人会讲这样流利的英语?我是柏莱!”
刚才,我一下子跳了起来,这时,我又不由自主,坐了下来。那“土人”在我面前
蹲了下来,目光炯炯地望著我。的确,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他都不是一个寻常的土
人。但是要我接受他是柏莱,这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我和他对望著,大家都不出声。白素在我身后道:“你一定想不到发生了甚么事 
 ”
我心中陡地一震,反手向后摆了一摆,阻止白素往下说去,直盯著那土人:“柏莱
,你不是要回去么?为甚么会来到这里?”
那“土人”的脸上,现出了十分悲哀的神情来:“是的,我想回去,可是不知是少
了甚么的帮助,或是甚么地方出了差错,我来到了这里。”
我又道:“你和辛尼的那个梦  ”
那“土人”陡地现出十分兴奋的神情来,叫道:“原来你见过辛尼了!那太好了,
他对你说了那个梦?你如果已经知道,对了解整件事,就容易得多!”
这时,我和那“土人”两人的对话,听在任何不明来龙去脉的人耳中,都会莫名其
妙,白素也不例外:“天,你们在讲甚么?”
这时,我也处在一种极其迷惘而兴奋的状态之中,对于整个事情,我也已经有了一
定的概念,我不理会白素的问题,用力在自己的头上拍了一下。
我道:“老天,原来这一切全是真的!我却将辛尼送进了疯人院之中,这……可真
是太糟糕了!”
那“土人”不知道辛尼被我送进神经病院的那种愤怒,是以他一听之下,反倒轻松
地笑了起来:“可怜的辛尼!”
他讲了一句之后,凑近身来:“那东西,还在不在?”
我立时知道他问的是甚么,但是我还是多问了一下:“巴因售给你们的古物?已经
毁坏了!”
那“土人”立时发出了“啊”的一声响,失望的神情,简直难以形容,呆呆地望著
洞顶,双手捧住了头。白素在身后,拉了拉我的衣袖,我转过头去:“这位真是柏莱先
生,就是我要到尼泊尔去找的人!”
白素道:“我已经知道了,土人的身体,可是柏莱的……的……灵魂……?”
她望了我一眼,像是在徵询我对她使用的“灵魂”这个词是否恰当。我道:“灵魂
、鬼、精神等等,全是同样的东西,就是死人和活人之间的差别,就叫作灵魂,也没有
甚么不可以。”
白素点著头:“柏莱的灵魂  柏莱在尼泊尔死了之后,他的灵魂来到了这里?进
入了一个土人身中!他为甚么有这样的力量!”
我道:“靠一件十分奇妙的东西。”
我的话才一出口,那“土人”  不妨就称他为柏莱  又发出了一下绝望的叫声
:“那东西怎么会毁去的,怎么会?”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用力摇撼著我的身子,我反抓住他的手臂,
令他镇定下来:“你先别激动,我先要知道你的事!”
柏莱叫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不要留在这里,我应该可以回去的,甚么地
方出了差错?”
我用力令他镇定下来:“听著,如果你不镇定,那么,我们就找不到甚么地方出了
差错!”
柏莱镇定了许多,虽然他仍不住喘著气。我道:“我先讲我在尼泊尔的经历,再听
你们的事。”
白素立时点头表示同意,柏莱却只是呆呆发怔,我又用力推了一下:“柏莱,在我
的叙述中,有一些地方需要你作补充,你必须用心听著!”
柏莱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于是我就开始了我的叙述。我说得十分详细,白素只
是用心听著,柏莱则显得很不安,尤其听到我说到那七层神秘的石室,和巴因在石室的
最底层杀死了那老者之后。
接著,我覆述了辛尼告诉我的那个“梦”,一面说,一面留意柏莱的反应。柏莱不
住的点头,表示辛尼告诉我的全然是实话。
然后,我停了下来,问道:“柏莱,辛尼说你有了一个单独的梦,不曾和他共享,
因为你有了这个单独的梦,你才决心用那么奇特的方式去‘试’,你那个单独的梦,是
怎么样的?”
柏莱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拗著手指,像是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过了好一会,他才道:“那天,辛尼出去购日常用品,只有我一个人对著那仪器。

我呆了一呆,因为柏莱竟然毫不犹豫地说“那仪器”,而不是说“那东西”。那么
,他是不是对这个东西  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呢?
虽然我知道这时候不宜去打断他的话题,但是我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称那东西 
 巴因当古物卖给你的那东西为‘仪器’?那是甚么仪器?”
柏莱呆了一呆,望著我。我忘记那时候,他的外形,完全是一个黑军族的土人!当
一个黑军族的土人,用充满智慧的眼光望著你时,这实在是一种极其怪异的经历。我只
好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他是柏莱,他一定是柏莱!只不过由于某种不可知的原因,他
的身体变成了黑军族的土人,身体不要紧,外貌不要紧,现代整容术都可以将任何人的
外貌作彻底的改变,但是外貌改变之后,这个人还是这个人!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心中怪异的感觉就少了许多。就当柏莱是经过彻底整过容的人
好了,虽然我明知事情不是这样,但唯有这样假设,才比较容易接受眼前的事实。
柏莱望了我片刻,才道:“你也见过那东西,如果它不是某种仪器,又是甚么?”
我同意柏莱的说法,所以点了点头。
柏莱又道:“那是一种仪器,我至少已经知道了它的一个主要的作用!”
白素在一旁插口道:“是的,它可以使人做梦。”
柏莱的神情很正经,扳著脸,以致他脸上皱纹,显著地变宽了。他道:“这是最简
单的说法,详细的说法应该是:当人的头部靠著它而又处在睡眠状态中的时候,这个仪
器所记录的一切,可以进入人的脑部,使人产生一种感觉,感到它所记录的一切。”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柏莱这样的解释,堪称透彻,可以接受。
柏莱看到我们出现了明白的神情之后,又道:“我和辛尼,一连经过了将近十晚,
做同样的梦。也就是说,我们感觉到同样的‘记录’已经有十次左右。已经对它的内容
,熟得不能再熟了!我已经坚信,那不是普通的梦。于是当我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我在
考虑:这个记录仪器,是不是还有另一套记录,而使我可以感觉得到的呢?”
我和白素同时吸了一口气。这正是太不可思议了,柏莱的想法,听来异想天开,不
可思义!
柏莱道:“我打开了它  你见过这仪器,当然知道它是可以打开的,而且也知道
打开了它之后的情形。我当然不知道如何去操纵他,我只是用了一支铁丝,凡是可以按
下去的地方,我都按了一下,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有一些地方快速地闪亮起来,我知道
可以成功!”
柏莱说到这里,神情极其兴奋,不断做著手势。
他又道:“当我感到已经准备好的时候,我又将头枕上去,尽量使自己的心境平静
,进入睡眠状态,不一会,我就有了一个新的梦……”
他说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又道:“和第一个梦一样,我又感到了有人在说
话,说话的人语气十分激昂、果断,他道:‘我的办法是一定要他们相信我的话,我一
面向他们讲明我的来意,一面用武器显示我的威力,令他们服从!任何对我服从的人,
经过考察,认为他们确然够条件了,我会使他们回来!’这个人的那种肯定的语气,给
我深刻的印象,由于以后还有三个人发言,所以这几人,姑且称他为A!”
柏莱向我望了一眼,像是在徵求我的同意。我当然没有甚么反对的理由。用A来代
表一个人,和用一个名字来代表一个人,意义是同样的。
柏莱见我同意了,又道:“在A说完了之后,另一个声音又开始讲话,这人的声音
,充满了平和宁谧,他语调缓慢,可是有极强的说服力,他道:“他们和我们本来是平
等的,他们所受的苦楚,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甚么,他们的贪嗔无知,并不是他
们的过错。只要他们一认识了自己的过错,我就会带他们回来。当然,我要每一个信我
的人知道我是最尊贵的,他们信我,就必须要能放下一切。我会要他们将已经根本没有
用处的头发全去掉  ’”
柏莱讲到这里,停了一停,才又道:“这个B,又提到了头发!”
我点头,表示同意,因为在第一个“梦”中,就有一些神秘人物不断提到头发和头
发的功用。
柏莱续道:“B的话还没有完,他又道:‘去掉了根本没用的东西,才能使他们知
道还有更多东西没有用,包括他们认为最珍贵的肉体在内!’”
听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又自然而然和白素握紧了手。
柏莱说得出了神,也不望向我们,继续道:“接著,是第三个人  我称他为C的
讲话。C说:‘他们实在是太值得同情了!遗传因子的发作,使他们渐渐地愈来愈接近
他们的祖先,而他们不自知。他们所在的地方一定已成了罪恶之都。我要他们明白,他
们的一切成就,根本算不了是甚么成就,我要显示一定的力量,但力量只能使他们惧怕
的。唉,希望他们能信我!信我的人,都可得救!’他的语调,诚挚恳切,令人感动。

柏莱讲到这里,又停了一停,然后以一种极其奇异的神情望著我。
而这时,我心中乱到了极点,除了将白素的手握得更紧之外,不知做甚么好。
白素和我有同样的感觉,因为我觉出她也将我的手握得更紧。
柏莱沉默了片刻,才又道:“最后一个说话的人,语调最轻松:‘当然要讲道理给
他们听,但是以他们知识程度而论,可以讲给他们听的道理,就不会是真正道理。我看
只好看他们各人的领悟能力,不能强求。他们要是明白了身从何来,自然会觉得他们现
在的所谓一生,实在只是一种虚象,当他们明白这一点之后,当然有资格回来了!’”
那四个人,被柏莱称为A、B、C、D的话,柏莱显然已经讲述完毕了,他望著我
和白素。
我思绪极度混乱,呆了片刻,只是道:“如果只是那样,那应不足以导致你叫辛尼
用力刺进你的心脏!”
柏莱道:“当然不止这样。在这四个人讲完了之后,我又感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就是在第一个梦中,提议派志愿工作者去那个地方,看看是不是有人够资格回来的那个
,我知道这四个人中,有一个是那人的独生子!”
我略为回忆了一下他们的“第一个梦”,便知道柏莱所指的是那一个人了。
柏莱道:“这人道:‘很好,你们四个人性格不同,使用的方法自然也不同,但是
结果殊途同归,完全一样。在你们决定动身之前,还可以考虑退出,因为那实在是一件
十分凶险的事。你们在那里,不知道要受多少苦楚!你们没有他们的资料可供研究,我
们这里,甚至不能有一定的把握接你们回来!’接著是一阵沉默,才听到B说:‘我不
去,谁去?’其余三人一致表示同意。”
柏莱又停了一停,闭上眼睛一会,才又道:“那人说了一些话,那人,应该是这四
个人的领导人。他道:“你们前去的方式已经定下,你们将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一起长
大,外形完全没有分别。当然,你们的知识仍在,你们分别起程,到达那里时,先后有
一定程度时间的差别,你们随身可以带一些应用的东西。记得,在最初的时间中,你们
几乎没有任何能力,然后,能力才会慢慢恢复!’那四个人齐声答应著。那领导人又道
:‘不论成功失败,我会尽一切力量接你们回来。’
“这时,D问了一句:‘如果回不来呢?’领导人道:“这是最坏的情形了,如果
有这种情形出现,你们三个人应该互相联络一下,就算暂时有因难也不要紧,我们是永
生的,和他们不同。’卫先生,你不感到这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么?永生!”
我只觉得自己的思绪飘飘荡荡,不著边际。好像找到了一些甚么,但是却又空虚得
全然不知道自己想到的是甚么,所以我并没有回答柏莱的话。
柏莱又继续道:“第二个梦到这里为止了,当我醒过来之后,我不断想著,和第一
个梦联结起来,我终于明白了。卫先生,我明白了,我们  地球上的人类,根本不是
地球上发展起来的生物,而是外来的,不知多少代以前的祖先,是一群罪犯,被剥夺了
智力,送到地球上来,让他们继续生存下去。他们才来的时候,智力等于白痴,那就是
原始人!”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没有表示意见。
柏莱愈说愈是激昂:“当时不知道有多少原始人被遣谪到地球来,他们完全和地球
上的野兽没有分别。他们原来是极具智慧,智慧之高,远非我们现在所能想像的!原始
人在地球上繁殖,智慧的遗传,一代一代逐渐恢复,恢复的速度,一定是几何级数,最
初几百万年之中,根本没有甚么进步,在最后的几千年,有了飞速的进步。卫先生,这
就是地球人类的进步史!”
我呆了许久,柏莱目光的的地望著我。我道:“这样假设,未免太过武断了!”
柏莱笑了起来:“你不觉得,我们对地球的一切是多么不合适?尽管过了那么多年
,人对地球的气候还不能适应。地球的空气中水分太多,你记得那个梦?空气的相对湿
度一超过百分之八十,人就不舒服;而一低过百分之六十,人也会不舒服,这是在地球
上进化而成的生物应有的现象。”
我道:“这也不能确定人是从外星来的!”
柏莱直盯著我:“还有,人和地球上的生物,多么不同!”
白素道:“是的,人有头发,地球上的生物,只有人,才在最接近脑部了地方,长
有这样长的、不知有甚么作用的头发!”
白素是一直留著长头发的,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我自然而然的看她束成一束的长发
,白素有时对一件事,会很固执,而且反应迅速而直觉,对一件事信或不信,都是这样
。这时她看来完全接受了柏莱的想法。自然,柏莱变成了黑军族的土人  这一个奇异
的事实,也令得她非信柏莱的想法不可!
柏莱立时兴高采烈地道:“是的,人有头发。人会使用工具。人会凭空发明出一种
东西来,你想想,别的不说,单说自矿物中提炼金属,这是一个何等复杂的过程,如果
不是不是几个人的智慧遗传因子突然发作,有甚么生物可以凭空想得出来?”
我挥了挥手,想挥去我脑中许多杂乱的念头(当然那不可能)。我道:“这一切慢
慢再讨论,说你自己!”
柏莱道:“好!我明白了我们根本从别地方来。那地方才是我们的家乡,在地球上
的人可以回去。在地球上,人的生命短促犹如一声叹息,痛苦和罪恶充塞,而回到原来
的家乡之后,我可以永生,那里,是  天  堂!”
他将“是天堂”三个字,分成三个拖长的音节来说,以加强语气。
第八部:看来是死亡其实是永生
然后,他又道:“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去!我再参详那四
个人的话和那领导人的话,发现如果要回去,我要摒弃我们认为最珍贵的东西:我们的
身体!”
我感染到柏莱的兴奋,因为柏莱本来已经是红棕色的脸,这时几乎变成了紫色,他
站了起来:“血在流,细胞在活动,空气在循坏,新陈代谢在进行,这些都不是生命!
这些能维持多久?以地球上的时间来说,一百年?在我们家乡的时间来说,可能是眨一
眨眼!这不是生命,真正的生命是永恒的,不受肉体的束缚!”
他停了一停:“当辛尼回来之后,我和他简略地讲了那第二个梦,辛尼争著要比我
先回去,他当然争不过我,于是他在我心脏部位,刺了一刀……哈哈,白痴一样被送到
地球上来的人,多么重视这个以为可以维持到一百年之久的心脏,哈哈哈……”
我敢发誓,柏莱这时的笑绝不是做作,而且真正感到可笑。不过我和白素却笑不出
来。白素道:“那一刀剌进去之后,你……怎么了?”
柏莱道:“真是奇妙之极。那时,那仪器就在我的身边,我先是一阵眩,眼前一片
漆黑,接著就起了一种极微妙的感觉。”
我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头:“这时,从人类医学的观点来说,你已经死了,可是你
还有感觉?”
柏莱有点不耐烦,挥著手:“别向我谈甚么人类的医学!我就是学医的,知道所谓
医学是怎么一回事,我真后悔在这上面浪费了这许多年!是的,我有感觉,我虽然死了
,可是有感觉!”
白素在这时候,也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的意思是,每一个人的死亡都是一样的!
在死亡之后,还可以有感觉?”
柏莱对这个问题想了一想:“我不能肯定。我只是说,我在那时有感觉。我可以肯
定的是,我之所以会有这种特殊的感觉,完全是由于有那仪器在旁的缘故!”
他讲到这里,打了一个“哈哈”:“所以,如果你没有这种仪器,我不鼓励你轻试
!”
白素口唇掀动了一下,没有人知道她想讲甚么,因为她并没有出声。
柏莱又道:“这种感觉十分奇特,我感到和那仪器之间有了联系。而我的生命,正
通过许多通道  是许多许多通道,不是一条,在奔向外面,离开我的肉体。在那个过
程中,一切漆黑,接著,眼前就是一片光明,那是一种极其柔和的光芒,但我可以看到
一切,看到了我自己!”
柏莱说到这里,不断地作著手势:“我看到,可是我不知道我用甚么东西来看,那
只是一种感觉。我看到自己倒在地上,心口插著一柄刀,也看到辛尼用一种十分奇特的
神情望著我,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甚么,而那仪器,就在身边。我曾叫辛尼将那仪
器放在我的身子之下,而这时一看到那仪器,我突然有一种熟悉之感,我看著其中的一
个小小按钮  ”
柏莱咽下了一口口水,侧著头,像是想如何措词才更恰当,他静默了相当久,才道
:“我真不知该如何对你说明才好,本来我一看到了那按钮,就想去按它。可是这时我
甚么也没有,我没有身体,当然没有手指,我应该用甚么去按那个钮掣呢?而正当我这
样想的时候,突然之间,我觉出我想按的那个钮掣,已经发生了作用!”
我想了一想:“就像是无线电波遥控一样!”
柏莱一扬手,手指相叩,发出“拍”地声响:“一点不错,那是我精神的控制。我
不知道我出了甚么差错,我的愿望,极其强烈的愿望是回去。回到家乡去!你该知道我
所谓家乡是甚么意思。当时我只感到一片光芒,一片又一片的光芒不断地闪耀,那只是
一个极短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想到了父亲,想到了我自小长大的南美丛林  差
错或者就在这里,当我眼前又一黑,接著又睁开眼来时  ”
柏莱说到这里,现出了一个十分苦涩的笑容来。
即使他不说,我也可以知道了!当他又有了正常的知觉之际,他的精神(灵魂),
已经进入了一个印第安人黑军族土人的身体之中!
他说:“那一片又一片的光芒,为时十分短暂。”可是那究竟短暂到甚么程度呢?
在这段时间,他至少从尼泊尔到了南美,就算以直线进行,也有好几万里。当然,如果
以电波的速度来进行,那只要十几分之一秒的时间就足够了!
柏莱苦笑著:“我睁开眼来,立即觉得不对!首先我觉得又有了身体,而我是不要
身体的,只有不要身体,才能回去,怎么我又会有了身体呢?接著,我看到周围有很多
人在围著我跳舞,一个黑白羽饰的土人,在用羽毛造成的指帚,扫我的身子。我大叫一
声,坐了起身来。”
柏莱居然出现了一个顽皮的笑容来:“当我坐起来之后,当场所发生的混乱,你们
可以想像得到。”他拍著自己的心口:“我这个身体,是一个才死的人,忽然复活了!
当时我的错愕,也绝不在在我身边的那些土人之下,我讲了几句话,显然没有人听得懂
。我定了定神,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情形,我立时肯定,我是在一个印第安人的部落之中
。我会说不少印第安人部落的语言,我忙试著一种又一种,可是满面惊愕、围住我的那
些人,却没有一个听得懂我的话。我在这时,已经想到自己可能是在黑军族的地方。黑
军族不和外人来往,当然我说的其他部落的话,他们不会明白。我只听到他们在争论,
五色羽饰的我猜是酋长,和黑白羽饰的祭师在争论,我竭力想使他们明白我的处境,但
是没有可能。”
柏莱这时的处境,可想而知。他就算处在一个文明的社会中,也骇人听闻,何况他
处身在一个半开化的印第安人部落之中,自然更加夹缠不清了。
柏莱又道:“他们听了很久,才有一个年纪很老的土人被几个人带了来,来到我的
面前。一开口,原来这个老土人是早十几年被黑军族人俘虏来,破例没有杀死的。这个
土人会讲我懂得的一种印第安语,他又会说黑军族的话,所以我能够藉他的翻译,来表
达我的意思。”
柏莱以后的遭遇,可以用“长话短说”的方式来表达,因为那只是我要讲述的主要
事件之外的一个插曲。
当柏莱知道了他真的是在黑军族部落之中时,他立时想到他父亲的实验室并不远,
他就向土人表示了自己的身份。土人当然不相信他的话,但是祭师却比较相信。祭师宣
布他是天上的神派来的使者,要为他举行一项极其庞大的仪式,并且认为用天神派来的
使者来当全族的领袖,是理所当然的事。
原来的酋长,自然反对,于是整个黑军族,分成了两派,经过了多日的争论。柏莱
在这些日子中,真是啼笑皆非,他又找不到道路出山去和他父亲会合,只好说服了祭师
去找利达教授。祭师是带著那个老人一起去的。
利达教授一听到祭师的话,说他的儿子已化成为一个黑军族的土人,当然不知所措
。他自然而想到,这种怪异莫名的事,可以帮他的,当然只有我,于是,他打了一个电
话给我。
而那时候,我不在家中,在尼泊尔。白素接听了这个电话。
白素一听到了利达教授的转述,知道事非寻常,而且教授一定需要帮助,所以她立
时赶来。并且留言要我快点赶来。
当白素和利达教授会面之后,黑军族内部的争论更加激烈,已经有小规模的冲突。
柏莱知道自己要和文明世界有所接触,必须利用祭师,于是又要求祭师去接他父亲来与
他相会。
当祭师答应了这一点之后,酋长却也同时派人去对付利达教授。幸好祭师派去的人
先到一步,将利达和白素接到山中,酋长的人就放火将教授的实验室,烧成了平地。白
素和利达教授到了山中,和柏莱会了面,黑军族内部争吵激烈,还是白素有办法,声称
另外有一个天神的使者要前来,这个天神的使者叫卫斯理。
她花了几天时间,教会了不少土人能读我的名字来。我首先遇到的那六个土人,就
是白素的“学生”,所以一见我就能叫出我的名字来。
就在我还未曾到达他们聚居的山谷之前,酋长感到有了一个“天神使者”,他的地
位已经受到了威胁,如果再来一个,岂不更加糟糕?所以率先进攻,内战开始。这些骁
勇善战,强悍凶猛的土人,一开始了内战,激烈程度可想而知。白素见势不好,带著教
授和柏莱迅速逃走,躲进了这个山洞之中。
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那样,我听他们讲完,忙问道:“教授呢?”
白素叹了一口气:“在我们逃上山来的时候,一队忠于酋长的土人向我们攻击,教
授中了一支毒箭立刻死亡。”
我吸了一口气,向柏莱望去。柏莱一点也没有悲戚的神情。当然,那是他对于“死
亡”这个概念,和普通人的观念已不相同的缘故。
我沉默了片刻,才道:“柏莱,照你想来,教授死了,他的精神是不是像你一样,
通过了许多通道,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
柏莱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不能肯定。我们在地球上的生命,实在太不足
道,永生是最重要的。假设有一种生物只有三秒钟的生命,当这种生物活了一秒钟就死
了,我们不会感到有甚么难过。因为相差实在太少。一百年,和五十年,二十五年,其
实差不多!”
我又呆了片刻,没有再问甚么。因为我发觉柏莱对生命的观念之特异,我很难接受
,我向洞口走去,到了洞口,杀声仍在持续著,但是战斗看来已经结束。白素来到了我
的身后:“糟糕,忠于酋长的人得到了胜利,我们是祸首,要设法逃走!”
我向柏莱望去:“和他一起?”
柏莱叫了起来:“当然和我一起,我要到尼泊尔去,再去找那仪器,我要回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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