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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盖茨比

_3 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美)
  有半分钟之久,一点声音也没有。然后我听到从起居室里传来一阵哽咽似的低语声和一点笑声,跟着就是黛西的嘹亮而做作的声音:
  “又见到你,我真高兴极了。”
  一阵静寂。时间长得可怕。我在门廊里没事可做,于是我走进屋子。
  盖茨比两手仍然揣在口袋里,正斜倚在壁炉架上,勉强装出一副悠然自得、甚至无精打采的神气。他的头往后仰,一直碰到一架早已报废的大台钟的钟面上。他那双显得心神错乱的眼睛从这个位置向下盯着黛西,她坐在一张硬背椅子的边上,神色惶恐,姿态倒很优美。
  “我们以前见过。”盖茨比咕哝着说。他瞥了我一眼,嘴唇张开想笑又没笑出来。幸好那架钟由于他的头的压力就在这一刻摇摇欲坠,他连忙转过身来用颤抖的手指把钟抓住,放回原处。然后他坐了下来,直挺挺地,胳臂肘放在沙发扶手上,手托住下巴。
  “对不起,把钟碰了。”他说。
  我自己的脸也涨得通红,像被热带的太阳晒过那样。我脑子里虽有千百句客套话,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是一架很旧的钟。”我呆头呆脑地告诉他们。
  我想我们大家当时有一会儿都相信那架钟已经在地板上砸得粉碎了。
  “我们多年不见了。”黛西说,她的声音尽可能地平板。
  “到十一月整整五年。”
  盖茨比脱口而出的回答至少使我们大家又愣了一分钟。我急中生智,建议他们帮我到厨房里去预备茶,他们俩立刻站了起来,正在这时那魔鬼般的芬兰女佣人用托盘把茶端了进来。
  递茶杯、传蛋糕所造成的忙乱大受欢迎,在忙乱之中建立了一种有形的体统。盖茨比躲到了一边去,当我跟黛西交谈时,他用紧张而痛苦的眼睛认真地在我们两人之间看来看去。可是,因为平静本身并不是目的,我一有机会就找了个借口,站起身来要走。
  “你上哪儿去?”盖茨比马上惊慌地问道。
  “我就回来。”
  “你走以前,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发疯似的跟我走进厨房,关上了门,然后很痛苦地低声说:“啊,天哪!”
  “怎么啦?”
  “这是个大错,”他把头摇来摇去地说,“大错而特错。”
  “你不过是难为情罢了,没别的。”幸好我又补了一句,“黛西也难为情。”
  “她难为情?”他大不以为然地重复了我的话。
  “跟你同样难为情。”
  “声音不要那么大。”
  “你的行动像一个小孩,”我不耐烦地发作说,“不但如此,你也很没礼貌。黛西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那里面。”
  他举起手来不让我再讲下去,怀着令人难忘的怨气看了我一眼,然后战战兢兢地打开了门,又回到那间屋子里去。
  我从后门走了出去——半小时前盖茨比也正是从这里出去,精神紧张地绕着房子跑了一圈——奔向一棵黑黝黝的盘缠多节的大树,茂密的树叶构成了一块挡雨的苫布。此刻雨又下大了,我那片不成形的草地,虽然被盖茨比的园丁修剪得很整齐,现在却满是小泥潭和历史悠久的沼泽了。从树底下望出去,除了盖茨比的庞大的房屋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可看,于是我盯着它看了半个小时,好像康德 ① 盯着他的教堂尖塔一样。这座房子是十年前一位酿酒商在那个“仿古热”初期建造的,并且还有一个传闻,说他曾答应为所有邻近的小型别墅付五年的税款,只要各位房主肯在屋顶铺上茅草。也许他们的拒绝使他“创建家业”的计划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他立刻衰颓了。丧事的花圈还挂在门上,他的子女就把房子卖掉了。美国人虽然愿意、甚至渴望去当农奴,可是一向是坚决不肯当乡下佬的。
  --------
   ①康德(Immanul Kant,1724—1804),德国哲学家。
  半小时以后,太阳又出来了,食品店的送货汽车沿着盖茨比的汽车道拐弯,送来他的仆人做晚饭用的原料——我敢肯定他本人一口也吃不下。一个女佣人开始打开楼上的窗户,在每个窗口出现片刻,然后,从正中的大窗户探出身子,若有所思地向花园里啐了一口。该是我回去的时候了。刚才雨下个不停,仿佛是他们俩窃窃私语的声音,不时随着感情的迸发而变得高昂,但是在这新的静寂中,我觉得房子里面也是一片肃静了。
  我走了进去——先在厨房里做出一切可能的响声,就差把炉灶推翻了——但我相信他们什么也没听见。他们两人分坐在长沙发两端,面面相觑,仿佛有什么问题提了出来,或者悬而未决,一切难为情的迹象也都消失了。黛西满面泪痕,我一进来她就跳了起来,用手绢对着一面镜子擦起脸来。但是盖茨比身上却发生了一种令人惶惑的变化。他简直是光芒四射。虽然没有任何表示欣喜的言语姿势,一种新的幸福感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充塞了那间小屋子。
  “哦,哈罗,老兄。”他说,仿佛他有好多年没见过我了。有一会儿工夫我还以为他想跟我握手哩。
  “雨停了。”
  “是吗?”等他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又发觉屋子里阳光闪烁时,他像一个气象预报员又像一个欣喜若狂的回归光守护神似的露出了笑容,又把消息转报给黛西,“你看多有趣,雨停了。”
  “我很高兴,杰伊。”她的声音哀艳动人,可是她吐露的只是她意外的喜悦。
  “我要你和黛西一起到我家里来,”他说,“我很想领她参观参观。”
  “你真的要我来吗?”
  “绝对如此,老兄。”
  黛西上楼去洗脸——我很羞惭地想起了我的毛巾,叮惜为时太晚了——盖茨比和我在草坪上等候。
  “我的房子很好看,是不是?”他问道,“你瞧它整个正面映照着阳光。”
  我同意说房子真漂亮极了。
  “是的。”他用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每一扇拱门、每一座方培都看到了,“我只花了三年工夫就挣到了买房子的钱。”
  “我还以为你的钱是继承来的。”
  “不错,老兄,”他脱口而出,“但是我在大恐慌期间损失了一大半——就是战争引起的那次大恐慌。”
  我猜想他自己也不大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因为等我问他做的是什么生意时,他回答:“那是我的事儿。”话说出口他才发觉这个回答很不得体。
  “哦,我干过好几行,”他改口说,“我做药材生意,后来又做过石油生意。可是现在我这两行都不干了。”他比较注意地看着我。“那么说你考虑过那天晚上我提的那件事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黛西就从房子里出来了,她衣服上的两排铜纽扣在阳光中闪烁。
  “是那边那座老大的房子?”她用手指着大声问。
  “你喜欢它吗?”
  “我太喜欢了,但是我不明白你怎么能一个人住在那儿。”
  “我让它不分昼夜都挤满了有意思的人,干有意思的事情的人,有名气的人。”
  我们没有抄近路沿海边过去,而是绕到大路上,从巨大的后门进去的。黛酉望着那村在天空的中世纪城堡的黑黝黝的轮廓,用她那迷人的低语赞不绝口,一边走一边又赞赏花园,赞赏长寿花散发的香味,山楂花和梅花泡沫般的香味,还有吻别花淡金色的香味。走到大理石台阶前,我看不到穿着鲜艳的时装的人从大门出出进进,除了树上的鸟鸣听不到一点声音,真感到很异样。
  到了里面,我们漫步穿过玛丽·安托万内特 ① 式的音乐厅和王政复辟时期 ② 式样的小客厅,我觉得每张沙发、每张桌子后面都藏着客人,奉命屏息不动直到我们走过为止。当盖茨比关上“默顿学院图书室” ③ 的门时,我可以发誓我听到了那个戴猫头鹰眼镜的人突然发出了鬼似的笑声。
  --------
   ①玛丽·安托万内特(Marie Antoinette,1755—1793),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在大革命中被送上断头台。
  ②英国门世纪中叶第一次资产阶级革命失败后,英王查理二世于1660年复辟。
  ③默顿学院(Merton College),牛津大学的一个学院,以藏书丰富闻名。
  我们走上楼,穿过一间间仿古的卧室,里面铺满了玫瑰色和淡紫色的绸缎,摆满了色彩缤纷的鲜花,穿过一间间更衣室和弹子室,以及嵌有地下浴池的浴室——闯进一间卧室,里面有一个邋里邋遢穿着睡衣的人正在地板上做俯卧撑。那是“房客”克利普斯普林格先生。那天早上我看到过他如饥似渴地在海滩上徘徊。最后我们来到盖茨比本人的套间,包括一间卧室、一间浴室和一间小书房。我们在书房里坐下,喝了一杯他从壁橱里拿出来的荨麻酒。
  他一刻不停地看着黛西,因此我想他是在把房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按照那双他所钟爱的眼睛里的反应重新估价。有时他也神情恍惚地向四面凝视他自己的财物,仿佛在她这个惊心动魄的真人面前,所有这些东西就没有一件是真实的了。有一次他差点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他自己的卧室是所有屋子中最简朴的一间——只有梳妆台上点缀着一副纯金的梳妆用具。黛西高兴地拿起了刷子刷刷头发,引得盖茨比坐下来用手遮住眼睛笑了起来。
  “真是最滑稽的事情,老兄,”他嘻嘻哈哈地说,“我简直不能……我想要……”
  显而易见,他已经历了两种精神状态,现在正进入第三种。他起初局促不安,继而大喜若狂,目前又由于她出现在眼前感到过分惊异而不能自持了。这件事他长年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简直是咬紧了牙关期待着,感情强烈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此刻,由于反作用,他像一架发条上得太紧的时钟一样精疲力竭了。
  过了一会儿,精神恢复之后,他为我们打开了两个非常讲究的特大衣橱,里面装满了他的西装、晨衣和领带,还有一打一打像砖头一样堆起来的衬衣。
  “我有一个人在英国替我买衣服。每年春秋两季开始的时候,他都挑选一些东西寄给我。”
  他拿出一堆衬衫,开始一件一件扔在我们面前,薄麻布衬衫、厚绸衬衫、细法兰绒衬衫都抖散了,五颜六色摆满了一桌。我们欣赏着的时候,他又继续抱来其他的,那个柔软贵重的衬衣堆越来越高——条子衬衫、花纹衬衫、方格衬衫,珊瑚色的、苹果绿的、浅紫色的、淡桔色的、上面绣着深蓝色的他的姓名的交织字母。突然之间,黛西发出了很不自然的声音,一下把头埋进衬衫堆里,号陶大哭起来。
  “这些衬衫这么美,”她呜咽地说,她的声音在厚厚的衣堆里闷哑了,“我看了很伤心,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这么美的衬衫。”
  看过房子之后,我们本来还要去看看庭园和游泳池、水上飞机和仲夏的繁花——但是盖茨比的窗外又下起雨来了,因此我们三人就站成一排远眺水波荡漾的海面。
  “要不是有雾,我们可以看见海湾对面你家的房子,”盖茨比说,“你家码头的尽头总有一盏通宵不灭的绿灯。”
  黛西蓦然伸过胳臂去挽着他的胳臂,但他似乎沉浸在他方才所说的话里。可能他突然想到那盏灯的巨大意义现在永远消失了。和那把他跟黛西分开的遥远距离相比较,那盏灯曾经似乎离她很近,几乎碰得着她。那就好像一颗星离月亮那么近一样。现在它又是码头上的一盏绿灯了。他的神奇的宝物已经减少了一件。
  我开始在屋子里随便走走,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看看各种各样模糊不清的摆饰。一个身穿游艇服的上年纪的男人的一张大相片引起了我的注意,相片挂在他书桌前面的墙上。
  “这是谁?”
  “那个?那是丹·科迪先生,老兄。”
  那名字听着有点耳熟。
  “他已经死了。很多年前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五斗橱上有一张盖茨比本人的小相片,也是穿着游艇服的——盖茨比昂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显然是十八岁左右照的。
  “我真爱这张相片,”黛西嚷嚷道,“这个笔直向后梳的发型!你从来没告诉我你留过笔直向后梳的发型,也没告诉我你有一艘游艇。”
  “来看这个,”盖茨比连忙说,“这里有好多剪报——都是关于你的”
  他们俩并肩站着细看那些剪报。我正想要求看看那些红宝石,电话忽然响了,盖茨比就拿起了听筒。
  “是的……噢,我现在不便谈……我现在不便谈,老兄……我说的是一个小城……他一定知道什么是小城……得啦,他对我们没什么用处,如果底特律就是他心目中的小城……”
  他把电话挂上。
  “到这儿来,快!”黛西在窗口喊道。
  雨还在下,可是西方的乌云已经拨开,海湾上空翻滚着粉红色和金色的云霞。
  “瞧那个,”她低声道,过了一刻又说,“我真想采一朵那粉红色的云彩,把你放在上面推来推去。”
  我这时想要走了,可是他们说什么也不答应。也许有我在场他们更可以心安理得地待在一起。
  “我知道我们于什么好了,”盖茨比说,“我们让克利普斯普林格弹钢琴。”
  他走出屋子喊了一声“艾温”,又过了几分钟才回来,带来一个难为情的、面容有点憔翠的年轻人,一副玳瑁边眼镜,稀稀的金黄色头发。他现在衣服整齐一些了,穿着一件敞领的运动衫、一双运动鞋和一条颜色不清不楚的帆布裤。
  “我们刚才打扰您做体操了吗?”黛西有礼貌地问。
  “我在睡觉,”克利普斯普林格先生窘迫之中脱口而出,“我是说,我本来在睡觉。后来我起床了……”
  “克利普斯普林格会弹钢琴,”盖茨比打断了他的话说,“是不是,艾温,老兄?”
  “我弹得不好。我不会……根本不弹。我好久没练……”
  “我们到楼下去。”盖茨比打断了他的话。他拨了一个开关。整个房子立刻大放光明,灰暗的窗户都不见了。
  在音乐厅里,盖茨比只扭开钢琴旁边的一盏灯。他颤抖着用一根火柴点燃了黛西的香烟,然后和她一道坐在屋子那边远远的一张长沙发上,那里除了地板上从过道里反射过来的一点亮光之外没有其他光线。
  克利普斯普林格弹完了《爱情的安乐窝》之后,在长凳上转过身来,不高兴地在幽暗中张望着找盖茨比。
  “我好久没弹了,你看。我告诉你我不会弹。我好久没弹……”
  “别说那么多,老兄,”盖茨比命令道,“弹吧!”
  “每天早上,
    每天晚上,
     玩得欢畅……”
  外面风刮得呼呼的,海湾上传来一阵隐隐的雷声。此刻西卵所有的灯都亮了。电动火车满载归客,在雨中从纽约疾驰而来。这是人事发生深刻变化的时辰,空气中洋溢着兴奋的情绪。
    “有一件事是千真万确,
     富的生财穷的生——孩子。
      在这同时,
      在这期间……”
  我走过去告辞的时候,我看到那种惶惑的表情又出现在盖茨比脸上,仿佛他有点怀疑他目前幸福的性质。几乎五年了!那天下午一定有过一些时刻,黛西远不如他的梦想——并不是由于她本人的过错,而是由于他的幻梦有巨大的活力。他的幻梦超越了她,超越了一切。他以一种创造性的热情投入了这个幻梦,不断地添枝加叶,用飘来的每一根绚丽的羽毛加以缀饰。再多的激情或活力都赶不上一个人阴凄凄的心里所能集聚的情思。
  我注视着他的时候,看得出来他在悄悄使自己适应眼前的现实。他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她低低在他耳边说了点什么,他听了就感情冲动地转向她。我看最使他人迷的是她那激动昂扬的声音,因为那是无论怎样梦想都不可能企及的——那声音是一曲永恒的歌。
  他俩已经把我忘了,但黛西抬起头来瞥了一眼,伸出了手。盖茨比此刻压根儿不认识我了。我又看了他俩一眼,他们也看看我,好像远在天涯,沉浸在强烈的感情之中。我随即走出屋子,走下大理石台阶到雨里面去,留下他们两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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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概在这个时候,有一天早上,一个雄心勃勃的年轻记者从纽约来到盖茨比的大门口,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关于什么的话?”盖茨比很客气地问道。
  “呃——发表个什么声明。”
  在乱了五分钟之后事情才弄清楚。原来这个人在他报馆里曾经听人提到盖茨比的名字,可是为什么会提到他却不肯透露,或者他也没完全弄明白。这天他休息,于是就积极主动地跑出城来“看看”。
  这不过是碰碰运气,然而这位记者的直觉却是对的。千百个人在他家做过客因而成为他的经历的权威,由于他们的宣扬,盖茨比的名声在这个夏天越来越大,直到他只差一点就要成为新闻人物了。当时的各种传奇,像“通往加拿大的地下管道”之类,都和他挂上了钩,还有一个长期流传的谣言,说他根本不是住在一座房子里,而是住在一条船上,船看上去像座房子,并且沿着长岛海岸秘密地来回移动。究竟为什么北达科他州的杰姆斯·盖兹能从这些谣言中得到满足,这倒不容易回答。
  杰姆斯·盖兹——这是他的真姓名,至少是他法律上的姓名。他是在十七岁时改名换姓的,也是在他一生事业开端的那个特定时刻——当时他看见丹·科迪先生的游艇在苏必利尔湖 ① 上最险恶的沙洲上抛锚、那天下午身穿一件破旧的绿色运动衫和一条帆布裤在沙滩上游荡的是杰姆斯·盖兹,但是后来借了一条小船,划到托洛美号去警告科迪,半小时之内可能起大风使他的船覆没的,已经是杰伊·盖茨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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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苏必利尔湖(Lake Superior),美国五大湖之一。
  我猜,就在当时他也早已把这个名宇想好了。他的父母是碌碌无为的庄稼人——他的想象力根本从来没有真正承认他们是自己的父母。实际上长岛西卵的杰伊·盖茨比来自他对自己的柏拉图式的理念。他是上帝的儿子——这个称号,如果有什么意义的话,就是字面的意思——因此他必须为他的天父效命,献身于一种博大、庸俗、华而不实的美。因此他虚构的恰恰是一个十七岁的小青年很可能会虚构的那种杰伊·盖茨比,而他始终不渝地忠于这个理想形象。
  一年多来,他沿着苏必利尔湖南岸奔波,或是捕鲑鱼,或是捞蛤蜊,或是干任何其他为他挣来食宿的杂事。在那些风吹日晒的日子里,干着时松时紧的活计,他有着晒得黝黑。越来越硬棒的身体,过着大然的生活。他早就跟女人发生了关系,并且由于女人过分宠爱他,他倒瞧不起她们。他瞧不起年轻的处女,因为她们愚昧无知,他也瞧不起其他女人,因为她们为了一些事情大吵大闹,而那些事情由于他那惊人的自我陶醉,在他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他的内心却经常处于激荡不安之中。夜晚躺在床上的时候,各种离奇怪诞的幻想纷至沓来。一个绚丽得无法形容的宇宙展现在他脑海里,这时小钟在洗脸架上滴答滴答地响着,月亮用水一般的光浸泡着他乱七八糟扔在地上的衣服。每夜他都给他那些幻想的图案添枝加叶,一直等到昏沉的睡意降落在一个生动的场面之上,使他忘记了一切。有一阵子这些幻梦为他的想象力提供了一个发泄的途径:它们令人满意地暗示现实是不真实的,它们表明世界的磐石是牢牢地建立在仙女的翅膀上的。
  几个月以前,一种追求他未来的光荣的本能促使他前往明尼苏达州南部路德教的小圣奥拉夫学院。他在那里只待了两个星期,一方面由于学院对他的命运的鼓声、对命运本身麻木不忙而感到沮丧,一方面鄙视他为了挣钱作为学习费用而干的勤杂工工作。后来他东漂西荡又回到了苏必利尔湖,那天他还在找点什么活儿干的时候,丹·科迪的游艇在湖边的浅滩上抛下钱来。
  科迪当时五十岁,他是内华达州的银矿、育空地区 ① 、一八七五年以来每一次淘金热的产物。他做蒙大拿州铜的生意发了好几百万的财,结果虽然身体仍然健壮,可是脑子已经接近于糊涂。无数的女人对这个情况有所觉察,于是想方设法使他和他的钱分手。那个名叫埃拉·凯的女记者抓住他的弱点扮演了德曼特农夫人 ② 的角色,怂恿他乘上游艇会航海,她所耍的那些不太体面的手腕是一九○二年耸人听闻的报刊争相报道的新闻。他沿着有着过分殷勤好客的居民的海岸航行了五年之后,就在这天驶人小姑娘湾,成为杰姆斯·盖兹命运的主宰。
  --------
   ①育空地区(Yukon),加拿大西部地区,19世纪末叶发现新金矿。
  ②德曼特农夫人(Madame de Maintenon),17世纪法国国土路易十四的情妇,后秘密成婚。
  年轻的盖兹,两手靠在船桨上,抬头望着有栏杆围着的甲板,在他眼中,那只船代表了世界上所有的美和魅力。我猜想他对科边笑了一笑——他大概早已发现他笑的时候很讨人欢喜。不管怎样,科迪问了他几个问题(其中之一引出了这个崭新的名字),发觉他聪明伶俐而且雄心不小。几天之后他把他带到德卢恩城 ① ,替他买了一件蓝色海员服、六条白帆布裤子和一顶游艇帽。等到托洛美号启程前往西印度群岛和巴巴平海岸 ② 的时候,盖茨比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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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卢恩(Duluth),苏必利尔湖上的一个港口。
  ②巴巴里海岸(Barbary Coast),埃及以西的北非伊斯兰教地区。
  他以一种不太明确的私人雇员身份在科迪手下工作——先后于过听差、大副、船长、秘书,甚至还当过监守,因为丹·科迪清醒的时候知道自己酒一喝醉什么挥金如土的傻事都干得出来,因此他越来越信赖盖茨比,以防止这一类的意外事故。这种安排延续了五年,在这期间那艘船环绕美洲大陆三次。它本来可能无限期地继续下去,要不是有一晚在波士顿,埃拉·凯上了船,一星期后丹·科边就毫不客气地死掉了。
  我记得他那张挂在盖茨比卧室里的相片,一个头发花白、服饰花哨的老头子,一张冷酷无情、内心空虚的脸——典型的沉湎酒色的拓荒者,这帮人在美国生活的某一阶段把边疆妓院酒馆的粗野狂暴带回到了东部滨海地区。盖茨比酒喝得极少,这得间接地归功于科迪。有时在欢闹的宴席上女人会把香摈揉进他的头发,他本人却养成了习惯不去沾酒。
  他也正是从科边那里继承了钱——一笔二万五千美元的遗赠。他并没拿到钱。他始终也没懂得人家用来对付他的法律手段,但是千百万财产剩下多少通通归了埃拉·凯。他只落了他那异常恰当的教育:杰伊·盖茨比的模糊轮廓已经逐渐充实成为一个血肉丰满的人了。
  这一切都是他好久以后才告诉我的,但是我在这里写了下来,为的是驳斥早先那些关于他的来历的荒唐谣言,那些都是连一点儿影子也没有的事。再有,他是在一个十分混乱的时刻告诉我的,那时关于他的种种传闻我已经到了将信将疑的地步。所以我现在利用这个短暂的停顿,仿佛趁盖茨比喘口气的机会,把这些误解清除一下。
  在我和他的交往之中,这也是一个停顿。有好几个星期我既没和他见面,也没在电话里听到过他的声音——大部分时间我是在纽约跟乔丹四处跑,同时极力讨她那老朽的姑妈的欢心——但是我终于在一个星期日下午到他家去了。我待了还没两分钟就有一个人把汤姆·布坎农带进来喝杯酒。我自然吃了一惊,但是真正令人惊奇的却是以前竟然还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他们一行三人是骑马来的——汤姆和一个姓斯隆的男人,还有一个身穿棕色骑装的漂亮女人,是以前来过的。
  “我很高兴见到你们,”盖茨比站在阳台上说,“我很高兴你们光临。”
  仿佛承他们的情似的!
  “请坐,请坐。抽支香烟或者抽支雪茄。”他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忙着打铃喊人,“我马上就让人给你们送点什么喝的来。”
  汤姆的到来使他受到很大震动。但是他反正会感到局促不安,直到他招待了他们一点什么才行,因为他也隐约知道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斯隆先生什么都不要。来杯柠檬水?不要,谢谢。来点香摈吧?什么都不要,谢谢……对不起……
  “你们骑马骑得很痛快吧?”
  “这一带的路很好。”
  “大概来往的汽车……”
  “是嘛。”
  刚才介绍的时候汤姆只当彼此是初次见面,此刻盖茨比突然情不自禁地掉脸朝着他。
  “我相信我们以前在哪儿见过面,布坎农先生。”
  “噢,是的,”汤姆生硬而有礼貌地说,他显然并不记得,“我们是见过的,我记得很清楚。”
  “大概两个星期以前。”
  “对啦。你是跟尼克在一起的。”
  “我认识你太太。”盖茨比接下去说,几乎有一点挑衅的意味。
  “是吗?”
  汤姆掉脸朝着我。
  “你住在这附近吗,尼克?”
  “就在隔壁。”
  “是吗?”
  斯隆光生没有参加谈话,而是大模大样地仰靠在他的椅子上。那个女的也没说什么——直到两杯姜汁威一f:忌下肚之后,她忽然变得有说有笑了。
  “我们都来参加你下次的晚会,盖茨比先生,”她提议说,“你看好不好?”
  “当然好了。你们能来,我太高兴了。”
  “那很好吧,”斯隆先生毫不承情地说,“呃——我看该回家了。”
  “请不要忙着走。”盖茨比劝他们。他现在已经能控制自己,并且他要多看看汤姆。“你们何不——你们何不就在这儿吃晚饭呢?说不定纽约还有一些别的人会来。”
  “你到我家来吃晚饭,”那位太太热烈地说,“你们俩都来。”
  这也包括了我。斯隆先生站起身来。
  “我是当真的,”她坚持说,“我真希望你们来。都坐得下。”
  盖茨比疑惑地看着我。他想去,他也看不出斯隆先生打定了主意不让他去。
  “我恐怕去不了。”我说。
  “那么你来。”她极力怂恿盖茨比一个人。
  斯隆先生凑着她耳边咕哝了一下。
  “我们如果马上就走,一点都不会晚的。”她固执地大声说。
  “我没有马,”盖茨比说,“我在军队里骑过马的,但是我自己从来没买过马。我只好开车跟你们走。对不起,等一下我就来。”
  我们其余几个人走到外面阳台上,斯隆和那位太太站在一边。开始气冲冲地交谈。
  “我的天,我相信这家伙真的要来,”汤姆说,“难道他不知道她并不要他来吗?”
  “她说她要他来的嘛。”
  “她要举行盛大的宴会,他在那儿一个人都不会认得的。”他皱皱眉头,“我真纳闷他到底在哪儿认识黛西的。天晓得,也许我的思想太古板,但是这年头女人家到处乱跑,我可看不惯。她们遇上各式各样的怪物。”
  忽然间斯隆先生和那位太太走下台阶,随即上了马。
  “来吧,”斯隆先生对汤姆说,“我们已经晚了。我们一定得走了。”然后对我说,“请你告诉他我们不能等了,行吗?”
  汤姆跟我握握手,我们其余几个人彼此冷冷地点了点头,他们就骑着马沿着车道小跑起来,很快消失在八月的树阴里,这时,盖茨比手里拿着帽子和薄大衣,正从大门里走出来。
  汤姆对于黛西单独四处乱跑显然放不下心,因为下一个星期六晚上他和她要一道来参加盖茨比的晚会。也许是由于他的在场,那次晚会有一种特殊的沉闷气氛——它鲜明地留在我记忆里,与那个夏天盖茨比的其他晚会迥然不同。还是那些同样的人,或者至少是同一类的人、同样的源源不绝的香摈、同样的五颜六色、七嘴八舌的喧闹,可是我觉得无形中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弥漫着一种以前从没有过的恶感。要不然,或许是我本来已经逐渐习惯于这一套,逐渐认为西卵是一个独立完整的世界,自有它独特的标准和大人物,首屈一指因为它并不感到相形见继,而此刻我却通过黛西的眼睛重新去看这一切。要通过新的眼睛去看那些你已经花了很多气力才适应的事物,那总是令人难受的。
  他们在黄昏时刻到达,然后当我们几人漫步走到几百名珠光宝气的客人当中时,黛西的声音在她喉咙里玩着呢呢喃喃的花样。
  “这些东西真叫我兴奋,”她低声说,“如果你今晚上任何时候想吻我,尼克,你让我知道好了,我一定高兴为你安排。只要提我的名字就行,或者出示一张绿色的请帖。我正在散发绿色的……”
  “四面看看。”盖茨比敦促她。
  “我正在四面看啊。我真开心极……”
  “你一定看到许多你听见过的人物的面孔。”
  汤姆傲慢的眼睛向人群一扫。
  “我们平时不大外出,”他说,“实际上,我刚才正在想我这里一个人都不认识。”
  “也许你认得那位小姐。”盖茨比指出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端庄地坐在一棵白梅树下。汤姆和黛西目不转睛地看着,认出来这是一位一向只在银幕上见到的大明星,几乎不敢相信是真的。
  “她真美啊。”黛西说。
  “站在她身边弯着腰的是她的导演。”
  盖茨比礼貌周全地领着他们向一群又一群的客人介绍。
  “布坎农夫人……命坎农先生,”踌躇片刻之后,他又补充说,“马球健将。”
  “不是的,”汤姆连忙否认,“我可不是。”
  但是盖茨比显然喜欢这个名称的含意,因为以后整个晚上汤姆就一直是“马球健将”。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名人,”黛西兴奋地说,“我喜欢那个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鼻子有点发青的那个。”
  盖茨比报了那人的姓名,并说他是一个小制片商。
  “哦,我反正喜欢他。”
  “我宁愿不做马球健将,”汤姆愉快地说,“我倒宁愿以……以一个默默无闻的人的身份看看这么多有名的人。”
  黛西和盖茨比跳了舞。我记得我当时看到他跳着优雅的老式狐步舞感到很诧异——我以前从未见过他跳舞。后来他俩溜到我家,在我的台阶上坐了半个小时,她让我待在园子里把风。“万一着火或是发大水。”她解释道,“或是什么天灾啦。”
  我们正在一起坐下来吃晚饭时,汤姆又从默默无闻中出现了。“我跟那边几个人一起吃饭,行吗?”他说,“有一个家伙正在大讲笑话。”
  “去吧,”黛西和颜悦色地回答,“如果你要留几个住址下来,这里是我的小金铅笔。”……过了一会她四面张望了一下,对我说那个女孩“俗气可是漂亮”,于是我明白除了她单独跟盖茨比待在一起的半小时之外,她玩得并不开心。
  我们这一桌的人喝得特别醉。这得怪我不好——盖茨比被叫去听电话,又碰巧两星期前我还觉得这些人挺有意思,但是当时我觉得好玩的晚上变得索然无味了。
  “你感觉怎么样,贝达克小姐?”
  我同她说话的这个姑娘正在想慢慢倒在我的肩上,可是并没成功。听到这个问题,她坐起身来,睁开了眼睛。
  “什么?”
  一个大块头、懒洋洋的女人,本来一直在怂恿黛西明天到本地俱乐部去和她一起打高尔夫球的,现在来为贝达克小姐辩白了:
  “噢,她现在什么事也没有了。她每次五六杯鸡尾酒下肚,总是这样大喊大叫。我跟她说她不应当喝酒。”
  “我是不喝酒。”受到指责的那个人随口说道。
  “我们听到你嚷嚷,于是我跟这位希维特大夫说:‘那里有人需要您帮忙,大夫。’”
  “她非常感激,我相信,”另一位朋友用并不感激的日气说,“可是你把她的头接到游泳池里去,把她的衣服全搞湿了。”
  “我最恨的就是把我的头接到游泳池里,”贝达克小姐咕哝着说,“有一回在新泽西州他们差一点没把我淹死。”
  “那你就不应当喝酒嘛。”希维特大夫堵她的嘴说。
  “说你自己吧!”贝达克小姐激烈地大喊道,“你的手发抖。我才不会让你给我开刀哩!”
  情况就是这样。我记得的差不多是最后的一件事是我和黛西站在一起望着那位电影导演和他的“大明星”。他们仍然在那棵白梅树下,他们的脸快要贴到一起了,中间只隔着一线淡淡的月光。我忽然想到他整个晚上大概一直在非常非常慢地弯下腰来,才终于和她靠得这么近,然后正在我望着的这一刻,我看见他弯下最后一点距离,亲吻了她的面颊。
  “我喜欢她,”黛西说,“我觉得她美极了。”
  但是其他的一切她都讨厌——而且是不容置辩的,因为这并不是一种姿态,而是一种感情。她十分厌恶西卵,这个由百老汇强加在一个长岛渔村上的没有先例的“胜地”——厌恶它那不安于陈旧的委婉辞令的粗犷活力,厌恶那种驱使它的居民沿着一条捷径从零跑到零的过分突兀的命运。她正是在这种她所不了解的单纯之中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们在等车子开过来的时候,我和他们一同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这里很暗,只有敞开的门向幽暗的黎明射出十平方英尺的亮光。有时楼上化妆室的遮帘上有一个人影掠过,然后又出现一个人影,络绎不绝的女客对着一面看不见的镜子涂脂抹粉。
  “这个姓盖茨比的究竟是谁?”汤姆突然质问我,“一个大私酒贩子?”
  “你在哪儿听来的?”我问他。
  “我不是听来的。我猜的。有很多这样的暴发户都是大私酒贩子,你要知道。”
  “盖茨比可不是。”我简慢地说。
  他沉默了一会。汽车道上的小石子在他脚底下喀嚓作响。
  “我说,他一定花了很大的气力才搜罗到这么一大帮牛头马面。”
  一阵微风吹动了黛西的毛茸茸的灰皮领子。
  “至少他们比我们认得的人有趣。”她有点勉强地说。
  “看上去你并不怎么感兴趣嘛。”
  “噢,我很感兴趣。”
  汤姆哈哈一笑,把脸转向我。
  “当那个女孩让她给她来个冷水淋浴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黛西的脸?”
  黛西跟着音乐沙哑而有节奏的低声唱了起来,把每个字都唱出一种以前从未有过、以后也决不会再有的意义。当曲调升高的时候,她的嗓音也跟着改变,悠扬婉转,正是女低音的本色,而且每一点变化都在空气中散发出一点她那温暖的人情味很浓的魔力。
  “来的人有好多并不是邀请来的,”她忽然说,“那个女孩子就没有接到邀请。他们于脆闯上门来,而他又太客气,不好意思谢绝。”
  “我很想知道他是什么人,又是于什么的,”汤姆固执地说,“并且我一定要去打听清楚。”
  “我马上就可以告诉你,”她答道,“他是开药房的,好多家药房。是他一手创办起来的。”
  那辆姗姗来迟的大型轿车沿着汽车道开了上来。
  “晚安,尼克。’黛西说。
  她的目光离汗了我,朝着灯光照亮的最上一层台阶看去,在那里一支当年流行的哀婉动人的小华尔兹舞曲《凌晨三点钟》正从敞开的大门传出来。话说回来,正是在盖茨比的晚会的随随便便的气氛之中,就有她自己的世界中完全没有的种种浪漫的可能性。那支歌曲里面有什么东西仿佛在呼唤她回到里面去呢?现在在这幽暗的、难以预测的时辰里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也许会光临一位令人难以置信的客人,一位世上少有的令人惊异不已的佳人,一位真正艳丽夺目的少女,只要对盖茨比看上一眼,只要一刹那魔术般的相逢,她就可以把五年来坚贞不移的爱情一笔勾销。
  那夜我待到很晚,盖茨比要我待到他可以脱身,于是我就在花园里徘徊,一直待到最后一群游泳的客人,又寒冷又兴奋,从黑黝黝的海滩上跑上来,一直等到楼上各间客房里的灯都灭了。等到他最后走下台阶时,那晒得黝黑的皮肤比往常更紧地绷在他脸上,他的眼睛发亮而有倦意。
  “她不喜欢这个晚会。”他马上就说。
  “她当然喜欢啦。”
  “她不喜欢,”他固执地说,“她玩得不开心。”
  他不讲话了,但我猜他有满腔说不出的郁闷。
  “我觉得离开她很远,”他说,“很难使她理解。”
  “你是说舞会的事吗?”
  “舞会?”他一弹指就把他所有开过的舞会都勾销了,“老兄,舞会是无关紧要的。”
  他所要求于黛西的不下于要她跑去跟汤姆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等她用那句话把四年一笔勾销之后,他俩就可以研究决定那些需要采取的更加实际的步骤。其中之一就是,等她恢复了自由,他俩就回路易斯维尔去,从她家里出发到教堂去举行婚礼——就仿佛是五年以前一样。
  “可是她不理解,”他说,“她过去是能够理解的。我们往往在一起坐上几个钟点……”
  他忽然停住不说了,沿着一条布满了果皮、丢弃的小礼物和踩烂的残花的小道走来走去。
  “我看对她不宜要求过高,”我冒昧地说,“你不能重温旧梦的。”
  “不能重温旧梦?”他大不以为然地喊道,“哪儿的话,我当然能够!”
  他发狂地东张西望,仿佛他的旧梦就隐藏在这里,他的房子的阴影里,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到的。
  “我要把一切都安排得跟过去一模一样,”他说,一面坚决地点点头,“她会看到的。”
  他滔滔不绝地大谈往事,因此我揣测他想要重新获得一点什么东西,也许是那进入他对黛西的热恋之中的关于他自己的某种理念。从那时以来,他的生活一直是凌乱不堪的,但是假如他一旦能回到某个出发点,慢慢地重新再走一遍,他可以发现那东西是什么…………一个秋天的夜晚,五年以前,落叶纷纷的时候,他俩走在街上,走到一处没有树的地方,人行道被月光照得发白。他们停了下来,面对面站着。那是一个凉爽的夜晚,那是一年两度季节变换的时刻,空气中洋溢着那种神秘的兴奋。家家户户宁静的灯火仿佛在向外面的黑暗吟唱,天上的垦星中间仿佛也有繁忙的活动。盖茨比从他的眼角里看到,一段段的人行道其实构成一架梯子,通向树顶上空一个秘密的地方——他可以攀登上去,如果他独自攀登的话,一登上去他就可以吮吸生命的浆液,大口吞唱那无与伦比的神奇的奶汁。
  当黛西洁白的脸贴近他自己的脸时,他的心越跳越快。他知道他一跟这个姑娘亲吻,并把他那些无法形容的憧憬和她短暂的呼吸永远结合在一起,他的心灵就再也不会像上帝的心灵一样自由驰骋了。因此他等着,再倾听一会那已经在一颗星上敲响的音叉。然后他吻了她。经他的嘴唇一碰,她就像一朵鲜花一样为他开放,于是这个理想的化身就完成了。
  他的这番话,甚至他难堪的感伤,使我回想起一点什么……我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的一个迷离恍惚的节奏,几句零落的歌词。一会儿的工夫,有一句话快到了嘴边,我的两片嘴唇像哑巴一样张开,仿佛除了一丝受惊的空气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在上面挣扎着要出来。但是嘴唇发不出声音,因此我几乎想起的东西就永远无法表达了。
第七章
  正在人们对盖茨比的好奇心达到顶点的时候,有一个星期六晚上他别墅里的灯都没有亮——于是,他作为特里马尔乔 ① 的生涯,当初莫名其妙地开始,现在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我逐渐发觉那些乘兴而来的一辆辆汽车,稍停片刻之后又扫兴地开走了。我疑心他是否病了,于是走过去看看——一个面目狰狞的陌生仆人从门口满腹狐疑地斜着眼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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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特里马尔乔,古罗马作家皮特罗尼斯作品《讽刺篇》中一个大宴宾客的暴户发。
  “盖茨比先生病了吗?”
  “没有。”停了一会他才慢吞吞地、勉勉强强地加了一声“先生”。
  “我好久没看见他了,很不放心。告诉他卡罗威先生来过。”
  “谁?”他粗鲁地问。
  “卡罗威。”
  “卡罗威。好啦,我告诉他。”
  他粗鲁地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我的芬兰女佣人告诉我,盖茨比早在一个星期前就辞退了家里的每一个仆人,另外雇用了五六个人,这些人从来不到西卵镇上去受那些仟店的贿赂,而是打电话订购数量不多的生活用品。据食品店送货的伙计报道,厨房看上去像个猪圈,而镇上一般的看法是,这些新人压根儿不是什么仆人。
  第二天盖茨比打电话给我。
  “准备出门吗?”我问。
  “没有,老兄。”
  “我听说你把所有的仆人都辞了。”
  “我需要的是不爱讲闲话的人。黛西经常来——总是在下千。”
  原来如此,由于她看了不赞成,这座大酒店就像纸牌搭的房子一样整个坍掉了。
  “他们是沃尔夫山姆要给帮点儿忙的人。他们都是兄弟姐妹。他们开过一家小旅馆。”
  “我明白了。”
  他是应黛西的请求打电话来的——我明天是否可以到她家吃午饭?贝克小姐会去的。半小时之后,黛西亲自打电话来,似乎因为知道我答应去而感到宽慰。一定出了什么事。然而我却不能相信他们竞然会选这样一个场合来大闹一场——尤其是盖茨比早先在花园里所提出的那种令人难堪的场面。
  第二天天气酷热,夏日几乎要终结,然而这也无疑是夏天中最热的一天。当我乘的火车从地道里钻出来驶进阳光里时,只有全国饼干公司热辣辣的汽笛打破了中午闷热的静寂。客车里的草椅垫热得简直要着火了。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妇女起先很斯文地让汗水渗透衬衣,后来,她的报纸在她手指下面也变潮了时,她长叹一声,在酷热中颓然地往后一倒。她的钱包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下。
  “哎哟!”她吃惊地喊道。
  我懒洋洋地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递还给了她,手伸得远远的,捏着钱包的一个角,表示我并无染指的意图——可是附近的每一个人,包括那女人,照样怀疑我。
  “热!”查票员对面熟的乘客说,“够呛的天气!热……热……热……你觉得够热的吗?热吗?你觉得……”
  我的月季票递还给我时上面留下了他手上的黑汗渍。在这种酷热的天气还有谁去管他亲吻的是谁的朱唇,管他是谁的脑袋偎湿了他胸前的睡衣口袋!
  ……盖茨比和我在门口等开门的时候,一阵微风吹过布坎农的住宅的门廊,带来电话铃的声音。
  “主人的尸体?”男管家大声向话筒里嚷道,“对不起,太太,可是我们不能提供——今天中午太热了,没法碰!”
  实际上他讲的是:“是……是……我去瞧瞧。”
  他放下了话筒,朝我们走过来,头上冒着汗珠,接过我们的硬壳草帽。
  “夫人在客厅里等您哩!”他喊道,一面不必要地指着方向。在这酷热的大气,每一个多余的手势都是滥用生活的公有财富。
  这间屋子外面有这篷挡着,又阴暗又凉快。黛西和乔丹躺在一张巨大的长沙发上,好像两座银像压住自己的白色衣裙,不让电扇的呼呼响的风吹动。
  “我们动不了了。”她们俩同声说。
  乔丹的手指,黝黑色上面搽了一层白粉,在我手指里搁了一会。
  “体育家托马斯·布坎农 ① 先生呢?”我问。
  --------
   ①托马斯·布坎农即上文的汤姆·布坎农。汤姆系托马斯的昵称。
  就在同时我听见了他的声音,粗犷、低沉、沙哑,正在用门廓的电话与什么人通着话。
  盖茨比站在绯红的地毯中央,用着了迷的目光向四周张望。黛西看着他,发出了她那甜蜜、动人的笑声。微微的一阵粉从她胸口升入空中。
  “有谣言说,”乔丹悄悄地说,“那边是汤姆的情人在打电话。”
  我们都不说话。门廊里的声音气恼地提高了:“那好吧,我根本不把车子卖给你了……我根本不欠你什么情……至于你在午饭时候来打扰我,我根本不答应!”
  “挂上话筒在讲。”黛西冷嘲热讽地说。
  “不,他不是。”我向她解释道,“这是一笔确有其事的交易。我碰巧知道这件事。”
  汤姆猛然推开了门,他粗壮的身躯片刻间堵住了门口,然后急匆匆走进了屋子。
  “盖茨比先生!”他伸出了他那宽大、扁平的手,很成功地掩饰住了对他的厌恶,“我很高兴见到您,先生……尼克……”
  “给我们来一杯冷饮吧!”黛西大声说。
  他又离开屋子以后,她站起身来,走到盖茨比面前,把他的脸拉了下来,吻他的嘴。
  “你知道我爱你。”她喃喃地说。
  “你忘了还有一位女客在座。”乔丹说。
  黛西故意装傻回过头看看。
  “你也跟尼克接吻吧。”
  “多低级、多下流的女孩子!”
  “我不在乎!”黛西大声说,同时在砖砌的壁炉前面跳起舞来。后来她想起了酷热的天气,又不好意思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正在这时一个穿着新洗的衣服的保姆搀着一个小女孩走进屋子来。
  “心——肝,宝——贝,”她嗲声嗲气地说,一面伸出她的胳臂,“到疼你的亲娘这里来。”
  保姆一撒手,小孩就从屋子那边跑过来,羞答答地一头埋进她母亲的衣裙里。
  “心——肝,宝——贝啊!妈妈把粉弄到你黄黄的头发上了吗?站起身来,说声——您好。”
  盖茨比和我先后弯下腰来,握一握她不情愿地伸出的小手。然后他惊奇地盯着孩子看。我想他以前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有这个孩子存在。
  “我在午饭前就打扮好了。”孩子说,急切地把脸转向黛西。
  “那是因为你妈要显摆你。”她低下头来把脸伏在雪白的小脖子上唯一的皱纹里,‘你啊,你这个宝贝。你这个独一无二的小宝贝。”
  “是啊,”小孩平静地答应,“乔丹阿姨也穿了一件白衣裳。”
  “你喜欢妈妈的朋友吗?”黛西把她转过来,让她面对着盖茨比,“你觉得他们漂亮吗?”
  “爸爸在哪儿?”
  “她长得不像她父亲,”黛西解释说,“她长得像我。她的头发和脸形都像我。”
  黛西朝后靠在沙发上。保姆走上前一步,伸出了手。
  “来吧,帕咪。”
  “再见,乖乖!”
  很懂规矩的小孩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抓着保姆的手,就被拉到门外去,正好汤姆回来,后面跟着四杯杜松子利克酒,里面装满了冰块喀嚓作响。
  盖茨比端过一杯酒来。
  “这酒绝对凉。”他说,看得出来他有点紧张。
  我们迫不及待地大口大口地把酒喝下去。
  “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说太阳一年比一年热,”汤姆很和气地说,“好像地球不久就会掉进太阳里去——等一等——恰恰相反——太阳一年比一年冷。”
  “到外面来吧,”他向盖茨比提议说,“我想请你看看我这个地方。”
  我跟他们一起到外面游廊上去。在绿色的海湾上,海水在酷热中停滞不动,一条小帆船慢慢向比较新鲜的海水移动。盖茨比的眼光片刻间追随着这条船。他举起了手,指着海湾的对面。
  “我就在你正对面。”
  “可不是嘛。”
  我们的眼睛掠过玫瑰花圃,掠过炎热的草坪,掠过海岸边那些大热天的乱草堆。那只小船的白翼在蔚蓝清凉的天际的背景上慢慢地移动。再往前是水波荡漾的海洋和星罗棋布的宝岛。
  “那是多么好的运动,”汤姆点着头说,“我真想出去和他在那边玩上个把钟头。”
  我们在餐厅里吃的午饭,里面也遮得很阴凉,大家把紧张的欢笑和凉啤酒一起喝下肚去。
  “我们今天下午做什么好呢?”黛西大声说,“还有明天,还有今后三十年?”
  “不要这样病态,”乔丹说,“秋天一到,天高气爽,生活就又重新开始了。”
  “可是天真热得要命,”黛西固执地说,差点要哭出来了,“一切又都混乱不堪。咱们都进城去吧!”
  她的声音继续在热浪中挣扎,向它冲击着,把无知觉的热气塑成一些形状。
  “我听说过把马房改做汽车间,”汤姆在对盖茨比说,“但是我是第一个把汽车间变成马房的人。”
  “谁愿意进城去?”黛西执拗地问道。盖茨比的眼睛慢慢朝她看过去。“啊,”她喊道,‘你看上去真帅。”
  他们的眼光相遇了,他们彼此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超然物外。她好不容易才把视线转回到餐桌上。
  “你看上去总是那么帅。”她重复说。
  她已经告诉他她爱他,汤姆·布坎农也看出来了。他大为震惊。他的嘴微微张开,他看看盖茨比,又看看黛西,仿佛他刚刚认出她是他很久以前就认识的一个人。
  “你很像广告里那个人,”她恬然地继续说,“你知道广告里那个人……”
  “好吧,”汤姆赶紧打断了她的话,“我非常乐意进城去。走吧——我们大家都进城去。”
  他站了起来,他的眼睛还是在盖茨比和他妻子之间间来闪去。谁都没动。
  “走啊!”他有点冒火了,“到底怎么回事?咱们要进城,那就走吧。”
  他把杯中剩下的啤酒举到了唇边,他的手由于他尽力控制自己而在发抖。黛西的声音促使我们站了起来,走到外面炽热的石子汽车道上。
  “我们马上就走吗?”她不以为然地说,“就像这样?难道我们不让人家先抽支烟吗?”
  “吃饭的时候大家从头到尾都在抽烟。”
  “哦,咱们高高兴兴地玩吧,”她央求他,“天太热了,别闹吧。”
  他没有回答。
  “随你的便吧,”她说,“来吧,乔丹。”
  她们上楼去做好准备,我们三个男的就站在那儿用我们的脚把滚烫的小石子踢来踢去。一弯银月已经悬在西天。盖茨比刚开日说话,又改变了主意,想闭上嘴巴,但汤姆也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等他说。
  “你的马房是在这里吗?”盖茨比勉强地问道。
  “沿这条路下去大约四分之一英里。”
  “哦”
  停了一会。
  “我真不明白进城去干什么,”汤姆怒气冲冲地说,“女人总是心血来潮……”
  “我们带点儿什么东西喝吗?”黛西从楼上窗口喊道。
  “我去拿点威士忌。”汤姆答道。他走进屋子里去。
  盖茨比硬邦邦地转向我说:
  “我在他家里不能说什么,老兄。”
  “她的声音很不谨慎,”我说,“它充满了……”我犹疑了一下。
  “她的声音充满了金钱。”他忽然说。
  正是这样。我以前从来没有领悟过。它是充满了金钱——这正是她声音里抑扬起伏的无穷无尽的魅力的源泉,金钱了当的声音,铙钹齐鸣的歌声……高高的在一座白色的宫殿里,国王的女儿,黄金女郎……
  汤姆从屋子里出来,一面把一瓶一夸脱酒用毛巾包起来,后面跟着黛西和乔丹,两人都戴着亮晶晶的硬布做的又小又紧的帽子,手臂上搭着薄纱披肩。
  “人家都坐我的车去好吗?”盖茨比提议。他摸了摸滚烫的绿皮坐垫。“我应当把它停在树阴里的。”
  “这车用的是普通排挡吗?”汤姆问。
  “是的。”
  “好吧,你开我的小轿车,让我开你的车进城。”
  这个建议不合盖茨比的口胃。
  “恐怕汽油不多了。”他表示不同意。
  “汽油多得很。”汤姆闹嚷嚷地说。他看了看油表。“如果用光了,我可以找一个药房停下来。这年头药房里你什么东西都买得到。”
  这句似乎没有什么意义的话说完之后,大家沉默了一会。黛西皱着眉头瞧瞧汤姆,同时盖茨比脸上掠过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既十分陌生又似曾相识,仿佛我以前只是听人用言语描述过似的。
  “走吧,黛西,”汤姆说,一面用手把她朝盖茨比的车子推过去,“我带你坐这辆马戏团的花车。”
  他打开车门,但她从他手臂的圈子里走了出去。
  “你带尼克和乔丹去。我们开小轿车跟在你后面。”
  她紧挨着盖茨比走,用手摸着他的上衣。乔丹、汤姆和我坐进盖茨比车子的前座,汤姆试着扳动不熟悉的排档,接着我们就冲进了闷热,把他们甩在后面看不见的地方。
  “你们看到那个没有?”汤姆问。
  “看到什么?”
  他敏锐地看着我,明白了我和乔丹一定一直就知道。
  “你们以为我很傻,是不是?”他说,“也许我是傻,但是有时候我有一种——几乎是一种第二视觉,它告诉我该怎么办。也许你们不相信这个,但是科学……”
  他停了一下。当务之急追上了他,把他从理论深渊的边缘拉了回来。
  “我已经对这个家伙做了一番小小的调查,”他继续说,“我大可以调查得更深人一些,要是我知道……”
  “你是说你找过一个巫婆吗?”乔丹幽默地问。
  “什么?”他摸不着头脑,瞪眼看着我们哈哈笑,“巫婆?”
  “去问盖茨比的事。”
  “问盖茨比的事!不,我没有。我刚才说我已经对他的来历做过一番小小的调查。”
  “结果你发现他是牛津大学毕业生。”乔丹帮忙地说。
  “牛津大学毕业生!”他完全不相信,“他要是才他妈的怪哩!他穿一套粉红色衣服。”
  “不过他还是牛津毕业生。”
  “新墨西哥州的牛津镇,”汤姆嗤之以鼻地说,“或者类似的地方。”
  “我说,汤姆,你既然这样瞧不起人,那么为什么请他吃午饭呢?”乔丹气恼地质问道。
  “黛西请他的。她是在我们结婚以前认识他的——天晓得在什么地方!”
  啤酒的酒性已过,我们现在都感到烦躁,又因为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就一声不响地开了一会车子。然后当T·J·埃克尔堡大夫暗淡的眼睛在大路的前方出现时,我想起了盖茨比提出的关于汽油不够的警告。
  “我们有足够的汽油开到城里。”汤姆说。
  “可是这里就有一家车行,”乔丹提出了反对,“我可不要在这种大热天抛锚。”
  汤姆不耐烦地把两个刹车都踩了,车子扬起一阵尘土突然在威尔逊的招牌下面停了下来。过了一会老板从车行的里面走了出来,两眼呆呆地盯着看我们的车子。
  “给我们加点汽油!”汤姆粗声大气地叫道,“你以为我们停下来干什么——欣赏风景吗?”
  “我病了,”威尔逊站着不动说道,“病了一整天啦。”
  “怎么啦?”
  “我身体都垮了。”
  “那么我要自己动手吗?”汤姆问,“你刚才在电话里听上去还挺好的嘛。”
  威尔逊很吃力地从门口阴凉的地方走出来,喘着大气把汽油箱的盖子拧了下来。在太阳里他的脸色发青。
  “我并不是有意在午饭时打扰你,”他说,“可是我急需用钱,因此我想知道你那辆旧车打算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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